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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長篇】【靈異推理】紙人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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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冊 2005-8-31
  來自 竹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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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長篇】【靈異推理】紙人

第一部分
    抗恐怖心理測試

    預料之中的恐怖,命中註定的恐怖,都不至於讓我們如此害怕——明明陽光燦爛,明明幸福平安,明明沒做虧心事,明明在讀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恐怖故事……突然,一隻不懷善意的手從背後顫巍巍地伸過來了,它是來要命的。


    抗恐怖心理測試

    在遙遠的異國他鄉,在行人如梭的大街上,你突然見到了一個故鄉人,那張無比熟悉的臉在你眼前晃了一下,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你驚呆了,因為這個人已經死了很多年。

    他依然穿著他經常穿的那件醬色皮夾克,藍色牛仔褲,劣質旅遊鞋。

    他的相貌沒有隨著時光而變老,依然是死前的樣子,只是他的臉十分蒼白。

    你想看個仔細,可是你在人流中找了半天,卻再也不見他的影子了……

    這時候,你會怎麼想?

    1. 哦,我出現了錯覺。

    2. 他是那個死者的雙胞胎兄弟。

    3. 太恐怖了,這世界上竟然有長得這麼像的人!

    4. 我見鬼了。 (答案在書中找)

    第一部分
    古怪的乘客(1)

    張清兆開五年出租車了。
    沒活兒的時候,他經常聽其他的出租車司機講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有個司機,晚上拉了一個頭髮很長滿臉疙瘩的年輕人,一看就是個地痞。果然,到了目的地之後,那個年輕人一邊開車門下車一邊說:“大哥,下次一塊兒給你啊。”


    這個司機沒敢說什麼。

    大約兩個月之後的一天晚上,他又拉了一個乘客,感到很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下車時,那個人說:“大哥,下次一塊給你啊。”

    他一下就想起來,這傢夥正是兩個月前坐車不給錢的那個地痞,不由嘟囔了一句:“這已經是下一次了……”

    還有一個司機,他跑夜車。

    一天半夜,他拉了一個妖艷的女孩。

    那個女孩坐在他旁邊,主動跟他搭話,言語放浪,表情風騷,話題直奔下三路。走出兩條街之後,她已經把手伸過來,開始摩挲他的“根”了……

    那一次,他當然沒有賺到錢,只享受了一路撫摸。

    張清兆很內向,是個老實人,他不願意遭遇無賴,也不奢望碰上那種“艷福”。他只想每天多賺幾張鈔票,給老婆帶回好生活。

    這天是個陰天。

    張清兆跑了一天,只拉了幾十塊錢,其中還有一張十元的偽鈔,他很沮喪。

    天黑下來,大街上的人越來越少。

    他在濱市第二醫院門口趴了一會兒,看到風擋玻璃上落了幾個雨滴,就打算回家了。

    他剛剛把車開出不遠,就看見路邊有一個踽踽獨行的人,他穿著雨衣,慢慢朝前走。

    那是一件灰色的雨衣。

    稀稀拉拉的雨只落了幾滴,現在已經停了,這個人卻穿著厚重的雨衣,看上去有些古怪,而且,他還戴著雨衣的大帽子,把臉遮得嚴嚴實實。

    張清兆把車慢下來,按了幾下喇叭。

    那個人理都不理,悶頭朝前走。

    顯然,他不想坐車。

    張清兆一看沒戲,就踩下油門,走了。

    沒想到,他剛剛開過去,就從反光鏡裡看到那個人突然舉起手來,朝他擺了一下,好像正在想什麼,猛然意識到有出租車開過。

    張清兆踩了一腳剎車,停下來,扭過脖子,透過後窗看他。

    那個人低著頭朝前走,步履依然那樣緩慢,張清兆開始懷疑他剛才擺手並不是想要車。

    終於,他走到了車旁,伸手拉開車門,低著頭慢慢鑽進來。

    他坐在張清兆旁邊的座位上,又慢慢抬起頭,直視正前方,那個雨衣的大帽子擋住了他的臉。

    “師傅,你去哪兒?”張清兆小心地問。

    他沒說話,只是抬手朝前指了指。

    張清兆只好朝前開去。

    在路上,這個古怪的乘客一直沒有摘掉那雨衣的帽子,也一直沒有轉過頭來,張清兆也始終沒看到他的臉。

    玻璃上的雨滴又多了幾顆。

    張清兆打開雨刮器,刮了幾下,又關了。

    他朝前開出了幾條街,這個乘客始終不說話,也不指路。

    張清兆有些不安,又問了一句:“師傅,還朝哪兒走?”

    那個人又慢慢抬起胳膊朝前指了指。

    張清兆沒辦法,只好一直朝前開。

    漸漸的,路上沒有人了。

    漸漸的,兩旁的路燈也沒了,只有車燈的光慘白地照在路面上。

    張清兆開始胡思亂想:

    這個傢夥會不會是一個地痞呢?

    也許,他的頭髮很長,而且滿臉疙瘩,下車時他會突然轉過臉來,低低地說:“大哥,下次一塊兒給你啊。”

    張清兆馬上又想到,假如他僅僅是不給錢,那還不算什麼大事,在東北,這種事多了。

    他怕就怕,走到偏僻之地,這個傢夥突然掏出一把刀來,一聲不吭就扎進他的脖子,然後,搜走他身上的百八十塊錢,把他扔到草叢裡,開走他的夏利車……

    張清兆有點後悔了。

    這個人第一眼看上去就不正常,為什麼還要拉他呢?

    現在,他已經無法趕他下去了。

    他一邊開車一邊緊張地朝兩旁張望。這裡是市郊,屬於太平區,遠離市中心,平時,他很少開車到這地方來。

    兩旁的樓房黑糊糊的,只有寥寥幾戶人家亮著昏黃的燈光。

    他想跟這個乘客說點什麼,引他轉過頭來。

    他必須看到他的臉。

    “師傅……”張清兆轉過頭去,挺友好地叫了他一聲。

    這個人面朝前方,紋絲不動,好像沒聽見。

    張清兆慢慢把頭轉回來,不尷不尬地住了口。他的心開始“怦怦怦”地狂跳。

    他陡然想起了同行講的一個鬼故事:
    古怪的乘客(2)

    半夜,一個乘客上了一輛出租車。
    他說他要去郊區的某某村。

    司機沒多想,就拉他走了。

    一路上,司機總聞到有一股紙灰的氣味。

    那個乘客很少說話,表情一直冷冷的,目視前方。

    出了城之後,越走越荒涼。

    終於到了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那個乘客突然伸手示意司機停車。

    司機停了車之後,四下看了看,腦袋“轟”的一聲就大了:藉著車燈的光,他看到路兩旁都是荒地,雜亂的草叢中布滿了高高低低的墳,有的墳頭上還飄動著白花花的紙幡。


    他全身發冷,顫顫地問了一句:“你來這裡……”

    那個乘客冷冷地說:“燒紙。”

    然後,他按照表上的價錢付了車費,打開車門走了。奇怪的是,他下了車就不見了蹤影。

    司機害怕了,趕忙調轉車頭,想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這時,車裡的紙灰味更大了。

    他轉著身子找了找,車裡沒有明火也沒有暗火。

    最後,他把手伸進了口袋,發現剛才那個乘客給的錢已經不在了,只有一些紙灰……

    張清兆抓緊了方向盤。

    他看不到這個乘客的臉,那麼,這個乘客也同樣看不到他的臉。他把頭微微側了側,偷偷看了看對方的手。

    手是他惟一暴露出來的地方。

    那兩隻手太白了,平平地放在腿上,一動不動,沒有一絲生氣,好像沒有血液,沒有神經,是兩隻假肢。

    張清兆收回視線,暗暗想,如果他要一直開出城的話,堅決不能去。

    又走了一條街,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這個乘客慢吞吞地抬起右手,食指朝下點了點。

    張清兆急忙把車靠了邊,停下來。

    他依稀記得,這個地方叫王家十字。

    乘客把左手伸進雨衣,抖抖地掏出一張百元人民幣,遞給張清兆。他依然梗著脖子,面朝前方。

    現在,張清兆已經不想看他了——他怕看到一張血淋淋的臉。

    他把錢接過來,捏了捏。這張錢很硬實,應該不是偽鈔。

    他把它裝進口袋,開始找錢。

    計價器上顯示著二十一元,他應該找給對方七十九元。

    忽然,他產生了一個不道德的想法,於是,不動聲色地把那張十元的偽鈔夾在了另幾張票子裡,遞給了這個乘客。

    一路上,他讓張清兆忐忑不安,這是一種報復。

    張清兆清楚地記得,他找給對方的錢是一張五十元的,兩張十元的(其中一張是偽鈔),還有一張五元的,一張兩元的,兩張一元的。

    那個人接過錢,沒有看,也沒有裝進口袋,他抓著它,直僵僵地下了車。

    他始終沒說一句話。

    因為那個鬼故事,張清兆緊緊盯著他。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在他關上車門的一瞬間,人忽地就不見了。

    張清兆大驚,在車上轉著身子找了一圈,仍然不見他的影子!

    這不是活見鬼了嗎?

    他想了想,橫下一條心,打開車門走下去,四下張望。

    四周空盪蕩的,沒有一個人。

    起風了,地上的草屑和紙片像幽靈一樣忽高忽低地亂舞著。

    臨街的房子沒有一間亮著燈,也沒有一間開著門。

    王家十字很寬闊,這麼短的時間,那個人不管朝哪個方向走,都不可能離開張清兆的視野。

    他俯下身子,朝車底下看了看,除了四個輪子,什麼都沒有。

    他趕緊鑽迴車裡,探著腦袋朝後面看了看——他擔心那個人藏在前後座之間的空當裡。

    那個空當裡黑糊糊的,也沒有人。

    他掛擋轟油,想立即逃離這個地方。

    可是,他太緊張了,離合器松得太快,車一下就憋滅火了。

    四周一片死寂。他一邊緊張地望著外面,一邊手忙腳亂地打火,卻怎麼都打不著。

    他的手腳哆嗦得越來越厲害。

    終於,車著了,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狂奔而去。
    半夜的電話

    張清兆直接回了家。
    他住在安居小區,買的是二手房。

    本來,他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前些年,他做大醬掙了一點錢,在別人的攛掇下,才到城裡買了這輛夏利車,開始跑出租。

    進了家門之後,張清兆的心還跳個不停。

    他老婆王涓睡了,房子裡一片漆黑。

    她正懷著孕,離預產期還有半個月。

    過去,王涓一直待在農村老家,三年前張清兆才把她接到城裡來。

    張清兆走進臥室,靠在門板上平靜了一會兒,然後打開燈,把手伸進了口袋……

    他要看看那張百元人民幣是不是變成了紙灰。

    沒有,它還在,硬挺挺的。

    張清兆把它掏出來,在燈光下仔細地看,沒有一點毛病。

    他松了一口氣,又把它裝進了口袋。

    王涓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說:“回來了?”

    “回來了。”

    她的眼睛睜大了一些,盯住張清兆,問道:“你怎麼了?”

    張清兆反問道:“我怎麼了?”

    “你的臉色太難看了!”

    張清兆走到鏡子前看了看,果然,他臉色灰白,雙眼猩紅。

    他轉過身來,小聲說:“沒事兒,可能是缺覺。睡吧。”

    他一邊說一邊關了燈,脫了衣服,在王涓身邊躺下來。

    王涓卻精神了,她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嚇人的夢……”

    張清兆打了個冷戰,問:“什麼夢?”

    “我夢見你回來了,穿著一件灰色的雨衣,還戴著雨帽,靠著門板低頭站著,我怎麼叫你你都不抬頭……”

    張清兆陡然一驚。

    靜了一會兒,王涓說:“你怎麼不說話?”

    張清兆實在忍不住了,他轉過身,在幽暗的夜色中望著王涓,說:“我,我今天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接著,他就把剛才的事講了一遍。

    王涓的聲音都變了:“今天怎麼這麼邪氣?”

    “我也不知道。”

    張清兆話音未落,電話突然響了。

    他和王涓緊張地對視了一下,都沒有動。

    電話響了兩聲就斷了。

    王涓突然問:“你以前是不是……撞過人?”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明天,咱們得找個陰陽先生驅驅邪。”

    “沒用。”

    “試試唄!你天天在外面開車,萬一出點事……”

    電話又響了。

    這次,張清兆抖了一下。

    為了方便用車,附近的鄰居都有張清兆家的電話,因此,張清兆不能確定是不是來生意了。

    他爬起來,一下就把話筒抓在手裡:“喂?”

    裡面只有電流的“■■”聲,沒有人說話。

    張清兆聽了一會兒,怔怔地把電話放下了。

    王涓小聲問:“誰?”

    張清兆說:“沒有人說話。”

    “鬧鬼了!”王涓一邊說一邊費力地坐起來,靠在床頭上,“你快想想辦法啊!”

    “我想把這一百塊錢……扔掉。”

    王涓想了想,說:“那可不行,你跑了一天還沒拉到一百塊錢呢,扔掉的話,連油錢都搭進去了。”

    “那你說怎麼辦?”

    “挺過今夜,明天你到銀行去換一張。”

    “……好吧。”

    又等了一會兒,電話沒有再響,兩個人重新躺好,輕輕摟在一起,要睡了。

    外面的風越刮越大,吹得窗戶“啪啪”山響,好像什麼東西急切地要進來,又好像什麼東西急切地想出去。

    “假如……”王涓剛想說什麼,張清兆就掐了她一下,制止了她。

    “你怎麼不讓我說話?”王涓小聲說。

    “別提這件事了。黑燈瞎火的,說什麼招什麼。”

    王涓就不說了。

    過了好長時間,張清兆突然轉過頭,問:“你剛才想說什麼?”

    “我想說,假如電話再響……”

    她還沒說完,電話果然又響了起來。

    兩個人同時抖了一下。

    王涓一下就住了口。

    黑暗中,只有那電話在響:“鈴……鈴……鈴……鈴……鈴……鈴……”

    張清兆猛地爬起來,伸手抓起了電話:“喂!”

    等了一下,裡面才緩緩傳出一個很輕很輕的聲音,似乎沒有震動聲帶,只是靠氣流發出來的:“火……葬……場……停……屍……房……”

    張清兆一下就扔了電話。
   
        張清兆一下就扔了電話。






        火葬場(1)

        夜裡不知道什麼時候下雨了。
        早晨,張清兆睜開眼,聽到外面淅淅瀝瀝響成了一片。

        這個夏天陰雨不斷,松花江水不斷上漲,防洪成了全市的頭等大事。

        張清兆爬起來,找到一件雨衣披在了身上。

        “你去哪兒?”王涓問。

        “火葬場!”

        王涓愣了愣,輕聲說:“你小心點啊……”

        張清兆開門就走了出去。他沒有吃早飯。

        他不知道昨夜打電話的人是誰,他必須趕到火葬場整個明白。

        火葬場在城南,八里路。

        張清兆遠遠就看見了陰沉的天空中豎著一個高高的大煙筒,不過沒有冒煙——這一帶對死亡有另一種說法:爬大煙筒了。

        火葬場大門口,有兩輛等活兒的黑車停在雨中,都是麵包。

        張清兆把車停下來,披上雨衣,走進火葬場的大門。

        那兩輛麵包車的玻璃上淌著雨水,隱約有兩雙眼睛在裡面盯著他,充滿敵意。

        張清兆第一次到火葬場來。

        大院裡沒什麼人,很整潔,有大片大片的草坪,還種著美人蕉,那高大的花在雨水中鮮紅鮮紅的,有點像血。

        張清兆走在水泥甬道上,不停地四下張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來找誰的。

        雨衣的帽子太大了,他只能看到前方,卻看不到兩側,更看不到後面。

        這雨衣讓他想起了昨夜那一幕,心又“撲騰撲騰”地亂跳起來。

        突然,他聽見雨中響起“■■■■”的聲音,好像有人朝他走過來。這個人一定穿著皮鞋,而且皮鞋上還釘著鐵掌。

        他左右轉了轉身子,到處都是雨,沒看見人。

        他朝後轉過身來,終於看見了這個人。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雨衣,帽子大大的,扣在腦袋上。他的臉很白,眼睛盯著張清兆。

        張清兆不知道他是不是昨晚那個乘客,就那樣愣愣地站著,看著他。

        他一點點走近了,那雙深深的眼睛一直盯著張清兆。

        張清兆試探地叫了一聲:“師傅……”

        他停在了張清兆的面前,一言不發,等著張清兆的下文。

        張清兆提了一口氣,說:“師傅,我想找一下你們這兒管屍體的人。”

        對方終於說話了,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你要幹什麼?”

        “我想……問他一些事。”

        “你跟我來吧。”

        “你是……”

        “我是。”

        他說完,就繼續朝前走了。

        張清兆半信半疑地跟在他後面,不住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心越來越緊張,因為他怎麼看這個人的背影怎麼像昨夜那個乘客。

        前面是一趟青磚平房。一排高高的窗子,安著鐵欄桿。那些窗子都很小,黑洞洞的,更像透氣孔。不過,現在這些窗子都關著。

        平房的正面,除了窗子沒有門。

        看屍人帶著張清兆來到平房的側面,這裡有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

        看屍人掏出一大串鑰匙,摸出一枚,插進去,扭動了幾下,“■■啷啷”地把鐵門拉開,走了進去。

        張清兆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了進去。

        進去之後是一個很小的外間,只放著一張破舊的木桌和兩把破舊的椅子,顯得冷冷清清。桌子上放著一個髒兮兮的練習本,已經卷邊,估計是登記用的。


        除此,什麼都沒有了。

        正對著鐵門還有一扇鐵門,走進去應該就是停屍房了。

        張清兆第一次走進這種地方,脊梁骨一陣陣發冷。

        那個人在椅子上坐下來,沒有脫掉雨衣,也沒有摘掉帽子,說:“你問什麼?”

        張清兆不安地看了看他,說:“我是開出租的。昨晚,我拉了一個乘客,他下車就不見了……”

        “你找我幹什麼?”

        “昨晚,我接到一個電話,不知道是誰打的,他在電話裡只說了一句——火葬場停屍房……”

        對方有些不耐煩了,說:“這跟我沒有關係!”

        “我想……”

        突然,看屍人想起了什麼,他盯住張清兆的眼睛,問:“那個乘客花了多少錢?”

        “二十一塊。”

        看屍人似乎吃了一驚:“他給你的是一百塊,你給他找了七十九塊,是嗎?”

        “你怎麼知道?”

        看屍人呆呆地想了想,然後說:“你跟我來!”

        他站起來,掏出鑰匙打開停屍房裡間那扇鐵門,走進去。

        張清兆站在那裡沒有動,他突然有點不敢進了。
        


   
        火葬場(2)

        看屍人走著走著,感覺到他沒有跟上來,就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說:“你進來呀!”
        張清兆低低地說:“師傅,我有點怕……”

        看屍人突然笑了,說:“你要是不想看就算了。”

        張清兆顯然不甘心放棄,他左右打量著看屍人的兩隻眼睛,問道:“你到底讓我看什麼?”

        看屍人說:“你進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張清兆咬咬牙,慢慢走了進去。當他的腳跨進停屍房裡間的鐵門時,打了個寒噤,“這裡面怎麼這麼冷?”

        “放冷氣了。咱們這個火葬場沒有屍體冷藏櫃,有隔日大殮的屍體,就放在這兒。”

        張清兆看到,這個停屍房中間,有一條長長的過道,兩邊是停放屍體的簡易隔檔,大約有三十個。隔檔裡是冰冷的鐵架子床。

        這個房子太空曠了,太寂靜了,只有看屍人的皮鞋聲:“■,■,■,■……”

        外面是陰天,窗子又小,裡面的光線很暗淡。

        張清兆好像走進了某種不流動的時間裡。

        他朝兩旁看去,多數的隔檔都是空的,他只看到兩三個屍床上矇著白布,露出死屍的腳丫子。

        他發現,那些腳丫子都顯得比正常人的腳大許多。

        他把頭轉過來,看了看前面看屍人的腳。

        他的腳好像也比正常人的腳大許多。同時,張清兆還發現了另外一個問題——這個人好像越走越慢了。

        張清兆感到更冷了,他也慢了下來。

        他忽然有了一種預感——這個穿雨衣的人接下來就會走進一個隔檔,慢慢躺在一張高高的屍床上,用蒙屍布蓋上自己……

        張清兆停住了。

        他猛地轉頭看了看。

        那扇鐵門,那惟一的出口,已經離他很遠了,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關上了。

        看屍人回過頭來,說:“你怎麼不走了?”

        在這個陰森的停屍房裡,張清兆感到這個看屍人的聲音更嘶啞了。他直直地盯著他的雙眼,突然說:“你為什麼不脫掉雨衣?”

        看屍人說:“你不是也沒脫嗎?”

        張清兆這才意識到自己也穿著雨衣。

        在對方的注視下,他又朝前邁步了。

        看屍人也轉過身,繼續走。

        他果然走進了一個隔檔。

        那裡面躺著一具死屍,臉矇著,只露出兩隻棕色的尖頭皮鞋,長長的。那無疑是一雙新鞋,鞋底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塵土。

        看屍人轉過身,朝張清兆招了招手。

        張清兆遠遠地站著,雙腿好像灌了鉛。

        看屍人說:“你到跟前來。”

        他吃力地朝前移了兩步。

        看屍人不再勉強他,慢慢掀開了那具死屍腰間的白布。

        一隻蒼白的手露了出來。

        它的血不流了,神經不通了,像一截僵直的木頭。

        張清兆看著這隻手,頭皮一下就炸了——它緊緊捏著幾張鈔票。

        張清兆仔細查看這幾張錢,驚怵到了極點——這些錢正是他昨夜找給那個乘客的錢,其中還有那張十元的偽鈔!

        他的眼睛離開了死屍的手,慢慢朝上移,最後死死盯住了死屍臉上的白布……

        千真萬確,就是這具死屍,昨夜坐了他的車!

        他始終戴著寬大的雨衣帽子,沒有說一句話。

        張清兆一直沒有看到他的臉。

        現在,這張臉蒙在白布下面,張清兆仍然看不見。

        他緊張地對看屍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趕快離開,然後,踉踉蹌蹌地退出隔檔,跑到了外間。

        看屍人跟著他走出來,返身把鐵門關好,鎖上。

        外面響起了雷聲,天更黑了,雨更大了。

        張清兆驚惶地問:“這具屍體是什麼時候送進來的?”

        “昨天下午。”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他手裡這些錢的?”

        “今天早上。我數過了,是七十九塊。我還抽了幾下,竟然抽不出來,就像夾在老虎鉗裡一樣。我一直很納悶,因為昨天晚上我離開時還檢查了一遍屍體,並沒有發現這些錢。”


        “這個停屍房還有人能進來嗎?”

        “只有我一個人有鑰匙。”

        張清兆不說話了,他盯上了看屍人的雨衣。

        看屍人低頭看了看,不解地問:“怎麼了?”

        剛才,張清兆清楚地看到了那具死屍的袖子,他身上穿的不是雨衣,而是一件深藍色嗶嘰上衣。

        張清兆低聲問:“昨天夜裡,你的雨衣放在哪兒了?”

        看屍人指了指暀W的一個掛鉤,說:“我就掛在這兒了。”

        接著,他又補充說:“昨天早晨天很陰,我來上班時帶了雨衣。晚上,我看雨沒下來,回家時就沒有穿。”

        這件灰色的雨衣昨夜一直掛在這個陰森的停屍房裡。

        就是說,昨夜那具死屍穿的就是這件雨衣!

        要不然,剛才張清兆怎麼一見到這個看屍人就心裡發冷呢。

        “我能進去看看……他的臉嗎?”張清兆突然說。

        “為什麼?”

        “到現在為止,我還一直沒見到他的臉,我想看看他到底什麼樣子……”

        看屍人搖了搖頭:“他的臉已經沒了。”

        “沒了?”

        “他死於車禍,腦袋撞碎了一半。今天,美容師要用石膏給他做一張假臉,要不然,他昨天下午就燒了。”

        “他是什麼時候死的?”

        “前天晚上,六月五號。”

        “是什麼車撞的?”

        “好像是出租車。”

        “司機呢?”

        “跑了。”

        “他在哪裡出的車禍?”

        “王家十字。”

        張清兆像被電擊了一樣猛地抖了一下。
石膏臉(1)

        這件詭怪的事,讓張清兆受了很大刺激。
        他兩天沒有出車,躲在家裡,回憶在停屍房的每一個細節。

        到城裡開出租車五年了,他每時每刻都很小心,沒有發生過一次交通事故。

        他算是一個善良的人,假如撞了人,他不會逃逸。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的膽子很小,他寧可接受處罰,也不想日後被抓住嚴懲。

        有這樣一句話——常在河邊站,沒有不濕鞋的。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兩個警察突然來到他家,把他帶走了。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到了公安局之後他才知道,原來,前一天晚上,在王家十字路口發生了一起車禍:

        有個男人帶著妻子過馬路。

        他妻子懷著孕,剛滿九個月,丈夫陪著她遛彎。突然下雨了,很急,路面上轉眼就有了積水。

        幸虧他們拿著傘。

        夫妻倆過路口的時候,猛地拐過來一輛出租車。

        那車開得太快,而兩個人又撐著傘,躲避不及,被那輛車撞了個正著。

        司機明明知道撞了人,但是由於當時天黑,又沒有人,他連剎車都沒踩,猛轟油門瘋狂逃竄了。

        丈夫爬起來,看到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馬路上,圓圓的肚子已經被軋扁了,鮮血濺了滿地,他悲慘地叫了一聲。

        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那個孕婦和腹中的孩子都死了。

        倖存的丈夫一口咬定他記下了那輛車的牌號——濱A65927。

        濱A65927是張清兆那輛車的牌號。

        警察對張清兆進行了訊問。張清兆百般爭辯,聲稱他根本沒有撞人。

        警察當然不相信,把他留置了。

        王涓聽說張清兆被抓了起來,嚇壞了,急忙從老家趕來,四處找張清兆的表哥,請他幫忙。

        張清兆的表哥叫陳勝,在市交警大隊當交警,他不在事故科,在宣傳科,是科長。

        知道這個關係的人,都以為張清兆是因為他才到城裡跑出租的。實際上不是這樣。

        陳勝是個小肚雞腸的人。

        多年前,他在中學當老師,因為一台照相機,他和張清兆弄崩了,兩家多少年都沒有來往。

        老實人■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這麼多年來,張清兆一次都沒有主動找過陳勝。

        有幾次,和張清兆在一起等活兒的出租車被扣了,司機來找他幫忙,他每次都一口回絕。

        別說別人,就是他自己因為違章被扣了駕照,都沒有求過這個親戚,他寧可交罰款,甚至參加學習班。

        就這樣,他們的關係越來越生分。

        果然,陳勝接到王涓的電話後,連面都沒露。

        兩天后,張清兆被放了出來。

        警方經過調查發現,出事的那天晚上,張清兆確實和兩個朋友在家裡喝酒,車停在樓下,沒有開出來。

        那兩個朋友先後作了證。

        張清兆回到家之後,聽說王涓給陳勝打過電話,把她罵了一頓。

        那之後,他一直暗暗慶幸出事那個晚上他沒有出車,要不然,很可能就說不清了。

        警方認為,那個受害者丈夫提供的車牌號有誤。

        當時是黑天,而且下著大雨,他一定是看錯了。

        另外,他眼見著妻子一眨眼就被軋得鮮血四濺,不成人形,那種打擊無疑是巨大的,極有可能陷入了精神恍惚狀態。

        後來,警察又調查了和這個牌號相近的幾輛車,都一一排除了。

        直到現在,那輛肇事車都沒有找到……

        時隔三年,王家十字又發生了一起車禍!

        張清兆開始回想,六月五號那天晚上他在哪裡……

        那天晚上,他一直趴在第二醫院門口等活兒,只拉了一趟,是一對夫妻,抱著一個孩子。

        他們是從醫院出來的,那孩子好像病了。

        一路上,那對夫妻沒說任何話,只有那個襁褓中的孩子哭個不停,一直到下車,還在哭,哭得人心煩意亂。

        第二醫院在市中心偏東,而王家十字在西郊。

        他肯定沒去過那個偏僻的十字路口。

        可是,那具被撞死的屍體為什麼要糾纏他呢?






        石膏臉(2)

        事情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去了。
        王涓的預產期越來越近。

        張清兆把母親從農村接來,照顧她。

        他照常出去拉活兒。

        這個家全靠他的車輪子賺錢餬口。自從買了這輛夏利車之後,家裡就沒什麼積蓄了,現在又要添一口人,他突然有了一種急迫感。

        他聽說,到醫院生個孩子得花不少錢,還得給醫生塞紅包。

        張清兆不吝惜這點錢,千金難買母子平安,這道理他懂。

        這天晚上,他又到第二醫院門口等活兒。

        天陰著,但是沒有下雨。

        他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坐車,心裡惦記老婆,就到旁邊一家公共電話前,給家裡打了個電話。

        是母親接的,她說:“王涓沒什麼事,你放心吧,她在看電視呢。”

        張清兆放下電話,一轉身就看到有個戴墨鏡的女人正在他的車旁轉來轉去,等著司機回來。

        他急忙跑過去。

        “走嗎?”她問。

        “走走走。”張清兆連忙說。

        那女人打開車門,鑽進去,坐在了後座上。

        張清兆上了車,一邊發動車一邊問:“小姐,你去哪兒?”

        “李家斜街。”

        張清兆猶豫了一下。

        這是一個大活兒,少說也得二十塊錢,但是,去李家斜街要經過王家十字。

        他通過頭上的反光鏡朝後看了看,那女人的墨鏡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他看不到她的眼睛。

        “怎麼了?”她問。

        “啊,沒事兒。”他一邊說一邊把車開動了。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張清兆時不時地抬頭看反光鏡一眼,他總覺得她擋在墨鏡後的眼睛一直看著自己。也就是說,她雖然坐在後面,但是她的眼睛卻一直懸掛在他的頭上。


        他想,也許是他的警覺引起了這個女乘客的警覺,不能再鬼鬼祟祟地看人家了。

        路燈沒了,越走越黑暗,雨稀稀拉拉地掉下來。

        過王家十字的時候,張清兆緊張地四下看了看,四周黑糊糊的,沒一個人影兒。

        他忍不住又通過反光鏡朝後看了一眼,那個女人好像還在定定地看著他。

        他猛轟油門,開了過去。

        過了王家十字大約又走了一站路,到了李家斜街,那個女人說:“師傅,停下吧。”

        張清兆把車停在路邊。

        那個女人付了車費,下車走了。

        她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警惕地看了張清兆一眼。她始終沒有摘掉墨鏡。

        張清兆慢慢把車開走了。

        朝前走就是郊外了,張清兆想返回去,必須得經過王家十字,沒有路可以繞行。

        他掉轉車頭,朝回開。

        路上太安靜了,只有兩旁黑糊糊的房子和白晃晃的車燈。

        他的膽子像一隻正在泄氣的皮球,慢慢地抽縮著,他甚至不敢朝前開了。

        前些天,這個路口軋死過一個人……

        如果下車查看,也許還能在路面上看到殘留的血跡……

        那個古怪的乘客就是在這個路口下的車,他下車之後就不見了蹤影,始終沒露出臉來……

        而死在這個路口的那個人躺在火葬場裡,一夜間手裡就多了一沓錢,那正是他找給那個古怪乘客的錢……

        他矇著白布,張清兆到最後也沒看到他的臉……

        他的臉已經沒有了,燒掉之前,火葬場美容師為他做了一張石膏臉……

        

        石膏臉(3)

        漸漸的,王家十字出現在了車燈的照程之內。
        張清兆加快了速度,想快點衝過這個陰森的路口。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十字路口正中間,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他穿著灰色雨衣,戴著雨帽,車燈亮亮地照在他的後背上,他一動不動。

        這個人不可能是警察,這地方白天都沒有警察!

        張清兆一邊慢慢朝前開一邊死死盯著這個古怪的背影。

        他一直那樣站著。

        張清兆把車開到十字路口,突然一轉彎,朝右拐了去,同時猛地加了速。

        右邊這條路更偏僻,不是回市中心的路,但是可以繞回去。

        膽戰心驚的張清兆從兩側的反光鏡朝後看了看,那個地方已經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了。

        這段路也沒有路燈。

        張清兆的心稍微放下了一點,挺了挺身子,正在左右張望找路,突然聽到一個啞啞的聲音:“你開過了……”

        張清兆的頭皮一下就炸了。

        這聲音絕對不是來自外面,就是來自車內!

        他猛地回過頭,後座上竟然坐著一個人,他穿著雨衣!

        他好像一直藏在下面,剛剛坐起來……

        雨衣帽子中的那張臉似乎沾滿了麵粉,白慘慘的——那不是一張人的臉,而是一張石膏臉!

        張清兆嚎叫了一聲,一腳把剎車踩到了底。

        他的前胸“咚”地撞在了方向盤上。

        此時,他根本不知道疼痛了,打開車門,撒腿就朝前狂奔。

        他沒有回一次頭。

        不知道跑出了多遠,迎面開來一輛出租車,亮著空車燈。

        張清兆站在路中央,拼命地擺手。

        那輛車在離他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司機從車窗裡伸出腦袋,大聲問道:“怎麼了?”是一個年長的男司機,大約五十多歲的樣子。

        他趔趔趄趄地走過去,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鬼!鬼!……”

        “什麼鬼?”那個司機警惕地看著他。

        他知道,此時在這個司機的眼裡,他就是一個鬼。

        他站在了兩米遠的地方,顫巍巍地說:“我也是開出租的,我的車就停在前面……”

        “你看見什麼了?”

        “我正開著開著,車裡突然冒出了一個穿雨衣的人!”

        年長的司機想了想,說:“離這兒多遠?”

        “我也說不清了。”

        那個司機沒有讓他上車,只是說:“你朝回走,我跟著你。”

        張清兆驚恐地回頭看了看,終於聽從了這個同行的建議,轉過身,朝他停車的地方走去。

        前面一片黑暗,看不見他的車。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雨又停了。

        那個年長的司機開著小燈,慢慢地跟在他後面。

        他走幾步就回頭看那輛車一眼,怕它突然消失。

        終於,他那輛紅色夏利車靜靜地出現在前面的馬路上。他剎車的時候,車滅火了,車窗裡黑糊糊的,什麼都看不到。

        他停下來,回頭求助地看那個年長的司機。

        那個司機看到了他的夏利車,似乎對他信任了許多。

        他打開大燈,直直地照在那輛夏利車上,拎著一根撬槓下了車,說:“走,我跟你看看去。”

        張清兆跟在他後面,走得很慢,如履薄冰。

        在離那輛車兩三米遠的地方,張清兆停下來,不敢朝前走了。

        那個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一個人走過去,猛地拉開車門,朝裡看了看,回頭說:“什麼都沒有啊!”

        張清兆這才走上前去。

        他的車裡果然空空如也。

        他看了看那個司機,說:“剛才我真的看見了!”

        “乾我們這一行,從早到晚一個人開車在路上跑,什麼事都可能遇上。別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說完,他上了自己的車,開過來,按了兩下喇叭,說:“小夥子,你可能太累了,回家睡覺吧。以後,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他離開之後,張清兆趕緊鑽進車裡,打著火,把車開動了,風馳電掣地朝市中心駛去。

        一路上,他不時地看頭上那面反光鏡,生怕那張石膏臉又突然出現在後座上。



        張清兆終於回到了家。

        王涓和母親都沒有睡覺,她們在看電視。

        王涓打量了他一下,說:“你怎麼了?臉色又這麼難看!”

        “沒怎麼,讓雨淋了。”他說。

        王涓大著肚子,他不想再讓她受驚嚇了。

        母親站起來,說:“我給你熬一碗薑湯吧?”

        他說:“不用。我太累了,想睡覺。”

        說完,他就走進了臥室,隨手關上了門。

        嘈雜的電視聲還是擠了進來,是粗劣的古裝片,哭哭啼啼,飛來飛去。

        他一個人躺在黑暗中,回想剛才那恐怖的一幕。

        在穿雨衣的人冒出來之前,他拉了一個女乘客,她一直坐在後座上,並沒有發現車裡有什麼異常。

        她下車之後,車一直在行駛,沒有停下過,後座上卻慢吞吞地爬起來一個穿雨衣的人!

        他知道,他肯定是被一個橫死的鬼纏身了。

        這個橫死的鬼一定是想在王家十字下車,可是,他卻開過了那個十字路口……

        他刻骨銘心地記著他說的那句話:“你開過了……”

[ Last edited by 阿忠 on 2006-11-28 at 06:22 PM ]




2006-1-14 05: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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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驅 邪(1)

        張清兆一連幾天都沒有出車。
        現在,他一見到自己那輛夏利車就害怕。

        他偷偷給幾個朋友打電話,問他們能不能聯繫到買二手車的,他想賣了。

        他並不想回鄉下做大醬,賣了車之後,他還得買一輛,繼續開出租。這麼一折騰,肯定得賠錢,他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

        他覺得,駕駛這輛“鬼車”,早晚得出事。

        可是,一直沒有買主。

        這天,張清兆帶王涓到醫院檢查身體,是打別人的出租車去的。

        王涓不解地問:“咱們怎麼不開自己的車?”

        “壞了。”他說。

        “壞了修哇。”

        “我還不知道修嗎?不用你操心!”他顯得極不耐煩。

        王涓察覺到了什麼,問:“是不是又出什麼怪事了?”

        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到底是什麼事?”

        他對她講了那張石膏臉。

        王涓聽完嚇壞了,她說:“我早讓你找個陰陽先生看看,你一直不找!”

        “到哪兒找去?”

        “你媽這幾天在外面認識了一個道士,聽說挺厲害的。”

        “能不能是騙子?”

        “試試唄。”

        他們來到第二醫院產科,一個女醫生給王涓做了檢查。

        她說:“得做個B超。”

        張清兆有些不安地問:“有什麼問題嗎?”

        女醫生一邊填單子一邊說:“胎位好像不正。”

        張清兆正想知道是男孩是女孩,就拿著單子跑去交錢了。

        做B超是那個女醫生帶王涓去的。

        回來之後,女醫生說:“一切正常。現在,她可以呆在家裡,先觀察觀察,過兩天再住進醫院來。”

        張清兆小聲問:“大夫,是男孩是女孩?”

        女醫生說:“是女孩。”

        張清兆的臉上一下就陽光燦爛了。

        東北有一句老話:女兒是爹娘的貼心小棉襖。

        張清兆喜歡女孩,早就盼望生一個花骨朵似的女兒。

        記得有一次,他們幾個出租車司機在一起議論到底是生男孩好還是生女孩好。

        當時有三個司機生的都是女兒,他們說起女兒來眉飛色舞,幸福之情溢於言表。只有一個司機生的是兒子,他堅持說兒子好。

        三個生女兒的司機列舉了諸多生女兒的好處,那個生兒子的司機一次次卡殼,最後到底憋出一句來:“生兒子可以扛煤氣罐!”

        另外三個司機立即呈現出不屑一顧的表情,其中一個說:“生女兒,不但有人扛煤氣罐,而且排成隊!”

        王涓對生男生女似乎無所謂,只要快點生出來就行。

        張清兆的母親喜歡男孩,不過,這一次就不能滿足她的心願了。

        張清兆離開火葬場時,索要了那個看屍人的電話。

        他叫郭首義。

        帶著王涓從醫院回來之後,張清兆給郭首義打了一個電話。

        “郭師傅嗎?我是張清兆。”

        “張清兆……”對方似乎想不起誰是張清兆了。

        “就是那個開出租的司機。”

        “啊,你有事嗎?”

        “那個被車撞死的人……”

        “幾天前就燒了,他家人把骨灰都拿走了。”

        “你能不能幫我查一查有關他的情況?比如,他叫什麼名字,多大年齡,生前是幹什麼的,喜好什麼東西……”

        “查這些幹什麼?”

        “郭師傅,他又坐我的車了!他已經纏上了我!”

        郭首義驚愕了,半晌沒說話。

        “他要是喜歡錢,我就給他燒幾捆冥錢;他要是喜歡女人,我就給他燒個紙糊的女人……不論燒什麼,我都得念叨他的名字,不然他收不到。”

        “好吧,我們這兒有喪主留下的聯繫電話,我幫你問一問。”





        驅 邪(2)

        王涓把這些怪事都對張清兆的母親說了。
        這天,老太太一大早就請來了一個道士。

        這個道士大約四十多歲,頭上盤著長髮,身上穿著道袍,很清秀的樣子。

        張清兆恭恭敬敬把他迎進客廳,拿出平時不抽的“紅塔山”,遞給他。

        母親在一旁說:“先生不抽煙。”

        張清兆只好把煙放下來。

        母親倒了一杯茶,端上來。

        道士很客氣地接過茶,卻沒有喝,輕輕放在了桌子上。

        張清兆一邊和道士說話一邊觀察他。

        很明顯,他對這種人持著一種老實人的警惕。

        道士似乎感覺到了這一點,他並不急於動手,而是像上課一樣對張清兆談起了道教。從秦漢的神仙方術到戰國的黃老之學,從《太平經》到張陵用咒法符水給人治病,還有什麼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從容而堅定,把張清兆聽得雲裡霧裡,摸不著頭腦。

        他一點點地信服了。

        他憑直覺判斷,這是一個有知識的人,絕不是騙子。

        母親說:“市裡還有領導請先生看過風水呢。”

        張清兆說:“先生,我跟您介紹介紹情況?”

        道士擺擺手說:“不用了。你給我準備三張黃表紙,一碗清水,還有一枚古銅錢。”

        母親說:“我都準備好了。”

        然後,她把這些東西拿上來,擺在道士面前。

        張清兆說:“就這麼簡單?”

        道士朗朗地笑了,說:“你拆開電腦主機,裡面的東西更簡單,但是它的功能卻無窮無盡。道理是一樣的。”

        “走吧,我領您去看看那輛車。”張清兆說。

        道士又搖了搖頭。

        “那你在哪兒作法呀?”張清兆問。

        道士盯著張清兆,突然眼睛裡射出了兩束冷冷的寒光:“他就在你身上!”

        張清兆打了個冷戰。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棕色皮鞋,灰西裝,裡面是他單薄的身子……

        道士收回目光,看了看王涓,王涓挺著大肚子站在一旁,正緊張地觀望著。

        道士說:“她有身孕,得迴避一下。”

        王涓立即閃進了臥室。

        道士又對張清兆的母親說:“把窗簾拉上。”

        母親走到窗前,輕手輕腳地把簾子拉嚴了,房間裡立即暗下來。

        道士接著對她說:“你也得迴避一下。”

        母親表情嚴肅地點點頭,馬上走進臥室,把門關上了。

        光線暗淡的客廳裡只剩下了張清兆和道士兩個人。

        道士開始低頭疊那三張黃表紙,疊成很奇特的形狀。

        然後,他從帆布包裡掏出一支毛筆,蘸了墨,慢條斯理在黃表紙上畫一些古怪的符號。

        畫完了,他把那枚古銅錢放在地中間,用黃表紙覆蓋住,再把那碗清水壓在黃表紙上。

        最後,他盤腿坐在地上,對張清兆說:“你也坐下來,面朝我,把雙眼閉緊,我不叫你睜開你千萬不要睜開。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張清兆一邊說一邊坐下來,閉上了眼睛。

        房子裡很靜,道士好像開始念咒了,嘀嘀咕咕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那聲音漸漸大了,又漸漸小了,好像忽近忽遠。

        過了一會兒,念咒聲一點點消隱,張清兆突然聽見一聲清晰的急剎車聲,還有一聲慘叫。

        他聽得脊梁骨一陣陣發冷,卻不敢睜眼看。

        又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了一群小孩的笑聲,那笑聲同樣忽近忽遠,好像是一個遙遠的幼兒園,小孩們在開心地嬉戲著。

        一片號哭聲漸漸涌起,把小孩的笑聲淹沒了,好像誰家死了人,那號哭聲此起彼伏,極其悲慘……

        張清兆的身子不由得哆嗦起來。

        號哭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了,房間裡恢復了死寂。

        張清兆感到一種熱氣撲面而來,接著,他聞到了一股紙灰的氣息,那是一股十分晦氣的味道。

        “好了,你睜開眼吧。”道士慢慢地說。

        張清兆睜開了眼,客廳裡一切依舊,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道士依然坐在他對面。

        他低頭看去,那幾張黃表紙已經燒成了灰,而那隻瓷碗裡的清水卻不見了,地上並不見水跡,好像轉眼就被火燒乾了。

        “……他被趕走了?”張清兆小聲問。

        道士撥開那堆紙灰,捏出那枚黑糊糊的古銅錢,說:“你要把這個東西埋起來,必須埋在八里以外的地方。”

        張清兆接過那枚有點燙手的古銅錢,裝進了口袋,說:“我現在就去。”

        道士說:“不,要在半夜埋,十二點整。而且,必須是你一個人去,不能帶別人。”

        張清兆猶豫了一下。

        道士似乎洞察了他的膽怯,說:“不用怕,你埋了它就沒事了。”

        張清兆點了點頭。

        “埋它的時候,你要不停地念叨一個口訣,三遍。”

        “什麼口訣?”

        “——日落西山黑了天,陰曹地府鬼門關。無頭無腳朝前走,永生永世不復還。”

        張清兆默默背誦。

        “記住了?”

        “記住了。”

        停了停,張清兆說:“我可以開我的車去嗎?”

        道士說:“沒問題,他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車裡了。”

        張清兆忍不住問:“剛才那笑聲和哭聲……”

        道士把食指放在嘴前,“噓”了一聲:“你千萬別問。”


驅 邪(3)

        天黑後,張清兆想先睡一覺,養足精神,可是,他怎麼都睡不著。好不容易熬過了十一點,他爬起來,一個人走出家門,開車走了。
        因為王家十字在西郊,他朝東開。

        一路上,他還是不放心後座,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

        後座空著,可是他依然感覺那上面坐著一個看不見的人,正冷冷地和他對視著。

        本來,他想把這枚古銅錢埋得遠遠的,最好埋到荒郊野外去——儘管道士沒說,但是他懷疑那個死在車輪下的人就藏在這枚古銅錢的方孔裡。可是他沒有那個膽量。


        將近午夜,路上基本沒有車輛和行人了。

        他越開越覺得恐怖。

        他怕再看到一個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路旁。

        他怕再看到一個穿雨衣的人突兀地出現在十字路口,背對著他,紋絲不動。

        他怕再看到那張石膏臉突然出現在後座上……

        約莫著已經開出八里路了,他不敢朝前再走了,開始在馬路上來回兜圈子。

        終於等到了十二點,他把車停靠在路邊,下了車。

        他走到一棵樹下,用小鏟子挖了一個坑,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那枚古銅錢,看都沒敢看,就把它扔了進去,三下兩下填上土,用腳在上面狠狠跺了幾下,馬上離開了。


        他回到車前,拉開門,首先探進腦袋朝後座看了看,確定沒有人,才把身子全部鑽進去。

        朝回開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埋銅錢的時候,忘了背誦那個口訣!

        他的心驀地縮緊了,急忙掉轉車頭,想回去找到那個地方,把它挖出來,念叨著口訣重新埋一次。

        可是,他轉了半天,怎麼都找不到那棵樹了。

        剛才,他慌裡慌張的,根本沒注意那棵樹的特徵。

        而且,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了……

        完了,假如這個惡鬼從土裡爬出來,再一次附上他的身,一定會變本加厲,更加可怖。

        因為他曾經找道士來作法要消滅他,而且要讓他“永生永世不復還”!

        張清兆的心一下掉進了萬丈冰窟。
        




        小 人

        張清兆感覺到大禍臨頭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時,王涓已經睡了,母親在焦躁不安地等著他。

        她見兒子進了門,急忙問:“埋了嗎?”

        “埋了。”

        “沒什麼事吧?”

        “……我忘了說口訣了。”

        母親愣了愣,說:“那怎麼辦?”

        “你再找找那個道士,問問他,還有沒有什麼補救的辦法。”

        “好吧,我明天就跟他聯繫……”

        第二天,張清兆一起來就聽見母親在給那個道士打電話:“喂,是鴻雁旅館嗎?請找一下203房的老張。”

        對方說老張不在房間裡。

        母親說:“一會兒他回來,你讓他給我回個電話,謝謝了。你說張清兆就行了,他知道。”

        放下電話後,等了很長時間,也不見那個道士回電話。

        母親心急如焚,又打電話到鴻雁旅館,對方說他還沒有回來。

        母親等不及了,說:“我去旅館找他!”

        張清兆說:“媽,我去吧,你在家照看王涓。”

        母親想了想說:“好吧。”

        鴻雁旅館離張清兆家不太遠,張清兆開著車很快就到了。

        這是個半地下旅館。

        張清兆剛要走下去,就看見那個道士背著帆布包急匆匆走上來。

        “先生!”他叫了一聲。

        道士抬頭看了他一眼,愣了愣:“你怎麼來了?”

        張清兆不好意思地說:“昨天我埋那枚銅錢的時候,忘了念口訣了……”

        道士不安地朝兩旁看了看,低聲說:“我幫不了你了,以後再聯繫吧!”

        “你要去哪兒?”

        “我已經掐算出來,我要遭難了,必須馬上離開這兒!再見!”道士一邊說一邊急急地走開了。

        張清兆傻站著,六神無主地叫了一聲:“先生,那我怎麼辦?”

        那個道士突然停住,轉過身,低低地說了一句:“只要你記住我一句話,就不會有麻煩——提防小人!”

        說完,他轉個彎,不見了。

        張清兆反覆叨念著這句話:提防小人,提防小人……







        落 草(1)

        王涓離預產期還有幾天時間。
        可能是勞累過度,這兩天,母親總是感到頭昏,張清兆就讓她先回老家休息一下。

        就在母親回老家的這天晚上,王涓的肚子突然痛起來,開始爹一聲娘一聲地叫。

        張清兆不知道該怎麼辦,急忙把她扶下樓,上了車,匆匆開向醫院。

        下雨了,很大。

        張清兆忽然有個預感——他和他的孩子,將在這個陰雨綿綿的日子見今生第一面。

        他們來到了最近的第二醫院,順利地辦理了住院手續,張清兆把王涓扶進了產科病房。

        這是個大病房,總共有八張床。

        不過,除了王涓之外,只有兩個孕婦,年紀和王涓差不多,好像都是農村人。

        她們都靜靜躺在那裡。

        一個丈夫在給老婆削蘋果,一個丈夫坐在床邊輕聲跟老婆說著什麼。

        雨打窗子,“啪啦啦”地響。

        病房的來蘇水味道很濃,還摻雜著一股不好聞的氣息。

        一個戴口罩的女醫生進來了,她來給王涓做檢查。她揮揮手,把三個丈夫都趕出了病房迴避。

        張清兆和另兩個丈夫在門外等候的時候,聊了兩句。

        這兩個人的老婆都過了預產期,卻沒有生產的跡象。其中一個已經打了兩針催產素,還是生不下來,主治醫生建議她們剖腹產。

        王涓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

        過了一會兒,那個女醫生打開門,走了出來。

        張清兆焦急地問:“大夫,怎麼樣?”

        “還得等一陣子。”女醫生說完就走了。

        三個丈夫回到病房,各自坐在老婆身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雨一直在下,看來,這“關門雨”又得下一夜了。

        另兩個孕婦一直很平靜,只有王涓隔一會兒叫一陣兒。

        她臉色蒼白,滿臉都是冷汗。

        張清兆緊緊抓住她的兩隻手,安慰著她。

        快到半夜的時候,王涓突然叫得更加慘烈,而且把張清兆的手都摳破了。

        張清兆跑到病房外,大聲喊起來:“大夫!我媳婦要生了!”

        女醫生馬上帶著護士趕了過來。

        儘管這個女醫生也戴著口罩,但是,張清兆還是看得出,她已經不是剛才那個女醫生了。

        這個醫生有個顯著的特徵——羅圈腿。

        張清兆一下想起她來,說:“您是黃大夫吧?”

        女醫生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姓黃。”同時,大步走進病房。

        “您領我媳婦做過B超。”張清兆在她後面說。

        “是嗎?”女醫生一邊說一邊俯下身,把手探進了王涓的被子。

        她每天都在給孕婦做產前檢查,不可能記得誰是誰。

        她摸了摸王涓的下身,對護士說:“她現在得進產房了。”

        張清兆要扶王涓起來,被女醫生制止了。她和護士一起,麻利地攙起了王涓,慢慢走出了病房。

        產房在樓道的頂頭,和王涓的病房隔四五間屋子。

        張清兆不放心地跟在後面。

        產房擋著一個天藍色的門簾,上面寫著“免進”兩個字。

        在女醫生撩開那個門簾的時候,張清兆朝裡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個素淨的屏風,接著那門簾就放下了,隨後產房的門也關上了。

        王涓的叫聲似乎一下遙遠了。

        張清兆不安地在門外踱著步,又緊張又激動,手心攥出了汗。

        樓道頂頭是一扇窗子,雨聲不緊不慢地響著。樓道的燈壞了很多,只有很遠的一個燈亮著,那微弱的光照過來,很暗淡。

        過了一會兒,老婆的叫聲又漸漸小了,終於聽不見了。

        門開了,那個護士走出來,淡淡說了句:“還得等一會兒。”然後就朝值班室走過去,高跟鞋發出“■■■”的響聲。

        張清兆提起的心又放下來。

        他等了一會兒,裡面仍然沒有動靜。

        這時候,他突然感到要撒尿。

        衛生間在樓道的另一個頂頭,走廊空盪蕩的,顯得很長。他“咚咚咚”地跑了過去。

        竟然只有一點尿。

        很快,他就從衛生間走出來,剛要走向產房,突然眼睛瞪大了:

        光線暗淡的樓道另一端,隱約出現了一個人的背影,他穿著一件灰色雨衣,頭上戴著雨衣的大帽子,慢慢朝前走,到了產房門口,一閃,輕飄飄地就不見了。


        張清兆的心頭一冷,快步跑到產房門口,四下看了看,空無一人。

        這時候,王涓突然又叫了起來。

        他愣了片刻,伸手使勁敲門。

        門開了,那個女醫生露出頭,不滿地說:“你要幹什麼?”

        “剛才是不是……進去了一個人?”

        “沒有!”

        “我明明看見了,一個穿雨衣的人!”

        “這裡面只有我一個值班醫生!這是產房,沒有我同意,任何人都不可能進來!”說完,她“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張清兆懷疑自己看花眼了。

        也許,穿雨衣的人是哪個孕婦的家屬,他走進了相鄰的哪一間病房。

        可是,產房旁邊的幾個病房都黑著。

        這時候,那個護士跑了過來。

        張清兆攔住她,指著那幾個黑糊糊的病房問:“護士,這幾個病房有人住嗎?”

        護士停都沒停,說了句“沒有”,就跑進了產房。

        王涓的叫聲越來越大,撕心裂肺的。

        張清兆聽見那個女醫生重重地對王涓說著什麼,語速飛快,不知道是在安慰,還是在呵斥,還是在鼓勵。

        張清兆的大腦緊張得一片空白。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突然天上響起了一聲炸雷,接著他聽到了一聲脆亮的嬰兒的啼哭:“啊——”

        雨驟然大了。

        張清兆慢慢地癱軟了,倚在了暀W。






        落 草(2)

        王涓挺堅強的,很快她就被醫護人員攙扶著走了出來。
        她的臉色灰白,冷汗“嘩嘩”地流淌,就像窗子上的雨水。

        張清兆急忙走上前,一邊扶住她,一邊對女醫生說:“大夫,謝謝,謝謝!”

        女醫生說:“她年輕,生得很順利。”

        “是女孩吧?”張清兆問。

        “不,是個男孩。”

        張清兆一下有些驚詫。

        “看B超是個女孩啊。”

        “那是看錯了。怎麼,你不喜歡男孩?”

        “喜歡,生什麼都喜歡。”

        嘴上這麼說,張清兆的心裡卻感到很彆扭。近來,他一直都在做著女孩的設想,現在突然變成了一個男孩,他一下難以接受。

        王涓回到病房躺下後,另兩對夫妻都羡慕地看著他們。

        一陣嬰兒的哭聲由遠而近,護士抱著一個襁褓走進來。

        她剛剛給小孩洗過澡。

        “看看你的寶寶吧。”她對張清兆說。

        不知道為什麼,張清兆有些膽怯。

        這是他親生兒子。

        現在,他將見他第一面……

        護士把孩子放在王涓旁邊,走了出去。

        那兩對夫妻都湊了過來。

        其中一個孕婦說:“長得挺白的!”

        王涓弱弱地說:“清兆,你過來看看呀。”

        張清兆這才慢慢走上前。

        這個新生兒還沒有睜開眼睛,他還在啼哭,臉憋得紅紅的,擠滿了皺紋,還有一些髒兮兮的乾皮,像個小老頭。

        張清兆覺得他出奇的醜。

        天上響起了一聲炸雷,張清兆突然想起了一句話——提防小人。


        不做虧心事(1)

        第二天,張清兆就帶著王涓和孩子出院了。
        母親是晚上到的。

        她接到電話就從老家巴望村趕來了。

        巴望村到濱市有五十里路。

        老太太見了孫子喜笑顏開——這遂了她的心願,一進門就開始忙忙活活地為兒媳婦做好吃的。

        張清兆有些心神不定,一直坐在陽台上抽煙。



        這個嬰兒出生不到半個小時就睜開了眼睛,這是很少見的。

        當時,王涓睡著了。

        這個嬰兒吃了媽媽的奶,也閉上了眼睛。

        鄰床的那個孕婦也睡了。她丈夫穿著衣服躺在一張空床上,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另一對夫妻沒睡,那個孕婦在低低地呻吟,不過不像要生的樣子。她丈夫坐在小凳子上,靜靜撫摸她的額頭。

        窗外很黑,雨還在綿綿地下著。

        張清兆俯在襁褓前,仔細觀察這個嬰兒,越看越覺得他長相古怪。

        他的頭髮稀稀的,黃黃的,貼在腦袋上。左眼上有一塊深色胎記。眉頭緊緊皺著,好像對什麼事情極不滿意。

        他對什麼不滿意呢?

        天上冷不丁又響起了一聲炸雷,這個嬰兒在雷聲中突然睜開了眼睛!

        炸雷來得令人猝不及防,張清兆嚇得後退了一步。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那個醒著的丈夫看著他,愣愣的,他身後是黑糊糊的窗子。

        突然他笑了,笑著問張清兆:“你怎麼了?”

        張清兆掩飾了一下,說:“沒什麼。”

        他想,也許這個嬰兒是被雷聲嚇的,才睜開了眼睛……

        他又朝前湊了湊,發現這個嬰兒正直直地盯著自己。

        新生兒的眼睛是不聚焦的,只能看清很近的地方,可是,張清兆卻感到,這個小孩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很銳利。

        他又一次慢慢地朝後退了退。

        這雙黑亮的眼睛竟然直直地追著他看過來。

        張清兆一直退到另一張床前,終於避開了這雙眼睛,坐下去,開始發呆。

        他又想起了那個穿雨衣的人。那個背影太眼熟了,他慢騰騰地走在黑暗的樓道裡,突然一拐就無聲地進了產房……

        接著,老婆就生下了這個醜醜的嬰兒。

        而那個女醫生卻說,產房裡根本沒有進來過任何人!

        這個嬰兒很奇怪,他只是生下來哭了一陣子,然後就不哭了,一直到今天,他始終沒有再哭一聲。

        而且,他也只是睜了那一次眼睛,接著,他就一直閉著雙眼。

        王涓甚至以為他死了,伸手摸他的鼻子,呼吸很正常。

        早晨,張清兆說,昨晚他看見小孩睜眼了,王涓和母親都不信。

        母親說:“你一定是太累了,在醫院裡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夢。”

        張清兆知道,他不是在做夢,他清楚地記得這個嬰兒的眼神,也清楚地記得鄰床那個年輕的丈夫突然笑起來的樣子。

        母親來到了陽台,對他說:“吃飯了!”

        他說:“我不吃了。”

        “不吃不行!你昨晚一夜沒睡覺,再不好好吃飯,非垮下去不可!”

        他只好撳滅煙,跟母親進了屋。

        紅棗燉雞湯,還有黃燦燦的油餅。

        他和母親在客廳裡吃,王涓在臥室吃,臥室的門半開著。

        母親一邊吃一邊說:“清兆,你得給孩子取個名兒。”

        張清兆說:“我水平低,取不出來,讓王涓取吧。”

        王涓在臥室裡吃得滿頭大汗,她一邊唏溜唏溜喝雞湯一邊說:“還是你取吧,查查字典。”

        那個嬰兒躺在她身邊,無聲無息。

        張清兆今天還沒有看他一眼。

        他在客廳問:“他還睡著?”

        王涓伸頭朝襁褓裡看了看,笑了:“醒了,嘴還動呢。”

        “睜眼了嗎?”

        “沒有。”

        母親說:“我想了一個名字——昨夜一直在下雨,乾脆叫雨生吧。”

        聽了這句話,張清兆抖了一下。

        現在,他一聽到雨這個字就莫名其妙地害怕。

        他發覺,籠罩在他頭上的某種宿命味道的厄運總是跟雨有關。

        那天,他遇到那個穿雨衣的古怪乘客,就下雨。

        他到火葬場去,在停屍房裡見到那具拿著錢的死屍時,也下雨。

        那張石膏臉突然出現在他車裡的那天,還下雨。

        而這個小孩出生的夜裡,他見到一個穿雨衣的人鑽進了產房,又下雨……

        “張雨生——怎麼樣啊?”母親問他。

        “挺好的……”張清兆說。

        王涓似乎不太滿意,她說:“小名叫雨生,大名以後再說吧。”
        




        不做虧心事(2)

        吃完早飯,張清兆下了樓,在附近找到一個公共電話。
        他收到了郭首義的一個傳呼,想避開家人,給他回個電話。

        “郭師傅,是我。”

        “哎,我知道那個人是幹什麼的了!”

        張清兆知道郭首義在說那個被撞死的人,他鎮定了一下自己,說:“他是……幹什麼的?”

        “他是個數學老師。生前,他總是獨來獨往,沒有任何喜好。”

        張清兆怔忡了一陣子,又問:“他叫什麼?”

        “冷學文,今年三十一歲。”

        張清兆今年正巧也三十一歲。

        “郭師傅,昨天我老婆生小孩了……”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顯然讓郭首義一下沒反應過來,他愣了愣才說:“恭喜你……男孩女孩?”

        “男孩。”

        停了停,張清兆說:“郭師傅,我想見你一下。”

        “哦,你還有事嗎?”

        “我想跟你見面聊一聊。”

        “我下班才能回城裡。”

        “幾點?”

        “七點多吧。”

        “那好,八點鐘我在第二醫院旁邊的骨頭莊飯店等你。”

        “好吧。”

        天黑了。

        張清兆藉口出車,離開了家,來到了骨頭莊飯店。

        他不能把他對這個孩子的懷疑對王涓講,也不能對母親講。

        現在,他只能對一個人說,這個人就是他偶然認識的天天和死屍打交道的郭首義。

        幸好還有個人可以傾訴,否則,張清兆非瘋掉不可。

        郭首義來了。

        他換上了一身西裝,顯得年輕了很多,簡直看不出是火葬場看屍體的人。

        張清兆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北大荒酒。

        郭首義坐下就說:“一點小事而已,你太客氣了。”

        他以為這是張清兆的一種答謝。

        張清兆順水推舟地說:“應該的。”

        然後,他給郭首義倒上了酒。

        “你怎麼不喝?”

        “對不起,我開車。”

        郭首義點點頭,也不勉強,一個人喝起來。

        張清兆不喝也不吃,心事重重地坐在那裡。

        過了一會兒,郭首義似乎察覺出張清兆的神態有些不對頭,就問:“又發生什麼事了?”

        “是一件更恐怖的事……”

        “你說。”

        “我老婆生孩子之前,我上衛生間了,出來就看見一個穿雨衣的背影閃進了產房……”

        郭首義不再吃了,張大了嘴巴。

        張清兆無助地看著他,說:“我覺得,我生生世世都無法擺脫他!”

        郭首義的眼睛眯起來,打量了張清兆半晌,突然說:“你老實告訴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你撞死的?”

        張清兆苦笑著搖搖頭,說:“從現在起,我已經當你是我的朋友了,我不可能對你撒謊,我絕對沒有撞過人!”

        “那我就不明白了,他為什麼就纏上你了呢?”

        “我哪兒知道!”

        郭首義似乎擔心沾上晦氣,他放下筷子,不太自然地說:“兄弟,我喝好了吃好了,謝謝你。我家裡還有點事,先走了……”

        張清兆隔著桌子攔了他一下:“郭師傅!”

        郭首義停住了,說:“你幹什麼?”

        “你還得幫幫我!”

        “我怎麼幫你?”

        張清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兄弟,你記著,要是不做虧心事,就不怕鬼叫門。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郭首義快步走開了,消失在飯館外的黑暗中。

        看來,他還是不太相信張清兆沒有撞人。

        張清兆呆呆地站在那裡,感到更加孤單,更加恐慌。

        結賬時,他忽然想起了口袋裡那張百元人民幣——這張錢就是那個穿雨衣的人給他的,現在他該把它花出去了。

        他記得他把這張錢單獨放在了牛仔褲的左後兜裡,可是,他一掏卻掏出了兩張五十元的。

        他急忙把那兩張無辜的五十元鈔票放起來,又掏右後兜,摸出了那張百元面值的人民幣,遞給了老闆。

        老闆是個老太太,她接過錢仔細看了看,警覺地說:“你給我換一張吧。”

        “為什麼?”張清兆說。

        “不為什麼。”

        張清兆有些惱怒了:“這不是錢嗎?你為什麼不要?”

        老太太眯著眼睛反問:“你不是有五十的嗎?為什麼不給五十的?”

        飯錢不到五十元。

        沒辦法,張清兆只好沮喪地把那張百元面值的人民幣收回來,裝進了右後兜,又掏出一張五十的給了她。





        微 縮

        這天夜裡,張清兆回到家,王涓睡了。
        母親正在衛生間輕手輕腳地洗尿片子。

        “孩子哭了嗎?”張清兆站在衛生間門口問母親。

        “沒哭,挺省事的。”

        “……睜沒睜眼睛?”

        “睜了,睜了兩次。”

        張清兆松了一口氣。

        “孩子挺健康的,你放心吧,我一直在觀察他。”

        房子小,母親睡在臥室裡,照看王涓和孩子,張清兆就睡在客廳的長條沙發上。

        他在沙發上悄悄躺下來。

        他太累了,很快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蒙@中,他似乎看見母親洗完了衣服,又喝了一杯水,然後關了燈,輕輕走進了臥室,把門關上了。

        房子裡黑黑的,安靜極了。

        不知道是哪裡的燈光遠遠地照進房子來,隱約可以看到客廳裡一些傢具的輪廓,顯得極其詭異。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見下雨了,雨點很大,打在窗子上,“啪啪”山響。

        他似乎預感到了某種不祥,變得警覺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好像有動靜,慢慢轉過頭,看到臥室的門無聲地打開了,等了一會兒,卻沒見有人走出來。

        他有些害怕,抬起腦袋朝腳下看了看,一下就呆住了——地上模模糊糊有個很小的人,正朝防盜門走去!

        他穿著一件灰色的雨衣!

        張清兆的頭髮一下就豎起來。

        他看見的只是這個小人的背影。從身高上看,他絕對是個嬰兒,但是他走路卻是成年人的姿態,就像一個大人被縮小了一樣。

        他走到門口,伸手開鎖。

        對於他來說,那防盜門的鎖太高了,他搗鼓了半天都沒有打開。

        張清兆盯著他,腦海里反覆響起道士說的那個詞:

        小人!

        小人!

        小人!

        他猜測,這個小人會慢慢轉過身子來……

        果然,小人放棄了,但是,他沒有轉過身子來,而是一步步地退向了臥室。

        張清兆真想大吼一聲,但是他沒有這個膽量,只是死死盯著他,連大氣都不敢喘。

        終於,小人退回了臥室,把臥室的門輕輕關上了。

        張清兆一直沒看到他的臉。

        房間裡又恢復了一片死寂。

        “媽——”

        他終於喊出來,把自己喊醒了,“撲稜”一下坐直了身子。

        臥室的燈亮了,母親大聲問:“怎麼了?”

        他愣怔著,不知道說什麼。

        母親又問:“清兆,你怎麼了?”

        張清兆說:“孩子……沒事吧?”

        “你嚇死我了!他睡得好好的。”

        “啊,那就沒事了,睡吧。”

        張清兆一邊說一邊躺下來。

        母親嘟嘟囔囔地關了燈。

        張清兆再也睡不著了。

        他突然想到:應該驗驗這個小孩的血型。






        出生卡(1)

        第二天,張清兆早早就出車了,來到了第二醫院的大門口。 幾輛經常在這裡等活兒的出租車都在,司機們正站在一起閒聊。
        張清兆下了車,也湊過來。

        他挑起了有關血型的話題。

        其中一個很瘦的司機叫孟常,年齡小一些,還沒有結婚,他女朋友在第二醫院當護士,他對血型什麼的很有研究。

        張清兆問他:“我是A型血,我老婆是O型血,我家小孩應該是什麼血型?”

        孟常毫不猶豫地說:“不是A型,就是O型。絕不可能是B型或者AB型。”

        另一個司機開玩笑說:“你打聽這個幹什麼?是不是懷疑小孩不是你的種?”

        張清兆笑笑說:“滾蛋。”

        又呆了一會兒,張清兆就駕車離開了。

        他開向了火葬場。

        在路上,他的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悲涼:每個人都在忙碌,都在奔走,其實每個人都是在走向火葬場,走向那個恐怖的火化爐,沒有任何人能夠逃脫……


        八里路很快就到了。

        火葬場大門口還是停著兩輛麵包車,司機坐在車裡冷冷地望著他。張清兆知道,這裡是他們的地盤,別人休想搶奪。

        今天火葬場大院裡的人多了一些,多數人都披著孝,白花花的一片,他們或者匆匆奔走辦手續,或者三三兩兩站在那裡說著話,表情肅穆。

        哪家喪主正在禮堂裡和親人遺體告別,傳出低緩的哀樂聲。

        那些叫美人蕉的花還開著,極其艷麗。

        張清兆來到停屍房,發現那個鐵門鎖著。

        他在院子裡轉了一圈,看到一個人好像是工作人員,就走上去問道:“請問,郭首義在嗎?”

        那個人指了指遠處的一座小樓,說:“他好像在思親樓。”

        張清兆剛剛走到那座小樓跟前,郭首義正巧走出來。

        他看到張清兆愣了愣,啞啞地說:“你又來幹什麼?”

        張清兆說:“郭師傅,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教師的家在哪裡?或者,你把他家的電話告訴我也行。”

        “你要幹什麼?”

        張清兆低低地說:“我越來越懷疑我家那個小孩不對頭……”

        郭首義嘆了一口氣,說:“我告訴你吧,這個教師一直沒結婚,連個女朋友都沒有。”

        “他父母家呢?”

        “他死了後,他父母都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尤其是他母親,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後語,特別可憐。上次我去他家給你打聽那些情況,對那老兩口撒謊了,說我是他們兒子的同事,老太太抓住我的手就哭……人都死了,我們再不要去打擾他的家人了。”


        “可是,他一直都在糾纏我!”

        郭首義想了想,說:“還是我去吧。你想問什麼?”

        “他的血型。”

        “幹什麼?”

        “我要看看,他和我家那個小孩的血型是不是相同。”

        “不知道他驗過血沒有,我試試。”

        “你最好再給我搞一張他的照片……我想看看他到底長的什麼樣子。”

        “這個不容易。”

        “你幫忙幫到底,盡力吧。”

        郭首義問:“你家小孩是什麼血型?”

        “不知道。我是A型,我老婆是O型,我聽人說,他應該是A型或者O型。”

        “你明天早晨給他驗一下。”

        “好。那謝謝你了,郭師傅。”

        “別謝了,你走吧。”

        張清兆轉身走出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喊住郭首義,問了一句:“‘思親樓’是什麼意思?”

        郭首義說:“就是放骨灰的地方。”



        出生卡(2)

        很晚的時候,張清兆才開車回到家。
        他進了門,對王涓說:“剛才我在第二醫院門口見到了那個黃大夫,她讓我們明天把小孩抱回產科做個體檢。”

        母親擔心地問:“有什麼事嗎?”

        張清兆說:“沒事,人家是負責任。”

        然後,他又對王涓說:“你不用去,我和媽去就行了,很快就回來。對了,大夫說,明天早晨不讓小孩吃奶。”

        夜裡,張清兆依然睡在客廳的長條沙發上。

        半夜時,刮起了大風,夾雜著嬰兒的啼哭,忽遠忽近,一直不絕,卻始終沒聽到大人哄他的聲音。

        早晨,張清兆醒來,匆匆洗漱完畢,就催促母親快點動身。

        母親把小孩包好,抱在懷裡,跟張清兆下了樓。

        “媽,他昨晚是不是哭了?”

        “他安安靜靜睡了一夜,沒哭哇!”

        張清兆沒有再說什麼。

        到了醫院,張清兆停好車,從母親懷裡接過孩子。

        “媽,你在車裡等我。車門壞了,你看著車。”

        母親點了點頭,說:“你小心點啊!”

        走進門診樓之後,張清兆低頭瞟了懷中的嬰兒一眼,那冷冷的眼神一點不像一個父親,就像看路邊一條髒兮兮的小狗。

        這個嬰兒不哭不鬧,靜靜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他臉上的皺紋似乎少了許多,不過仍然很醜,像一個古怪的動物。

        張清兆越看他越生疏,絲毫找不到血緣相連的感覺。

        大清早,醫院裡沒幾個人。張清兆掛了號,來到兒科,讓醫生開了一張驗血的單子,然後到收費處交錢。

        他站在窗口前,把手伸進牛仔褲的右後兜,摸出了那張百元面值的人民幣,同時他又下意識地低頭看了那個嬰兒一眼。

        他的眼睛依然閉著。

        張清兆把錢從窗口遞進去。

        收費員在電腦上“■裡啪啦”地敲了一陣子,看了看張清兆手上的錢,說:“喲,對不起,我這兒現在換不開,你拿一張小面額的好嗎?”

        張清兆惱怒地說:“這麼大的醫院換不開一百塊錢?”

        “實在對不起,我們剛剛上班,要不你等一下吧——下一位!”

        張清兆不想抱著這個嬰兒等下去,他氣呼呼地掏出了兩張十元票,把錢交了,然後來到化驗室。

        有幾個人在等著驗血。

        排隊等待時,張清兆再一次低頭看了這個嬰兒一眼。

        他還在睡著。張清兆用被角把他的臉蓋上了。

        終於排到他了。

        那個矮個子護士看了看他懷中的嬰兒,又看了看張清兆,有些擔心地嘀咕了一句:“這孩子太小了吧……”

        他說:“沒關係,你來吧。”

        護士一隻手拿著柳葉刀,一隻手小心地拉過了嬰兒的手指。柳葉刀和嬰兒的手指比起來,顯得很粗大。

        張清兆真切地看到,刀尖還沒有挨到嬰兒的手指,他突然睜開了眼睛。

        張清兆打了個冷戰,把眼睛望向了別處。

        過了一會兒,護士直起身來,說:“完了。”

        張清兆轉過頭來,那嬰兒正靜靜地看著他。

        他竟然沒有哭。

        采完了血樣,張清兆用藥棉輕輕捏著嬰兒的手指,護士說:“十分鐘之後到窗口取化驗單。”

        張清兆就抱著他出去了。

        嬰兒一直在襁褓裡看著他,黑亮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張清兆不再看他,快步走出門診樓,來到車前,把他交給了母親。

        “沒問題吧?”母親問。

        “沒問題。”

        “你還去幹什麼?”

        “你等一下,我還得去取點東西。”

        張清兆轉身回到了門診大樓。他在大廳裡轉了一圈,看看表,時間快到了,就走向了化驗室。

        他的心突然“怦怦怦”地跳起來,越朝前走跳得越厲害。

        到了化驗室窗口,他和另外幾個患者一起擠著翻看化驗單,終於找到了。

        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血型:AB。

        AB。

        現在已經清清楚楚地證明了,這個嬰兒身體裡流淌的血液,不是他的。

        這有兩種可能:

        第一,這個孩子就是冷學文。他投胎到了王涓的肚子中,像噩夢一樣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

        第二,王涓出暀F,給他懷了一個別人的種。

        張清兆不相信王涓是那種人。

        他把母親和嬰兒送回了家,自己並沒有回去。

        他開著車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兜著圈子,心裡一直想著血型的事。沒想到,今天的生意還特別好,接連拉了幾個乘客。

        中午的時候,他肚子餓了,這才想起到現在還沒有吃飯,就來到馬路邊的一家麵館,填飽了肚子。

        他剛上車開走,傳呼機就響了。他把車停在一個公共電話旁,下車回電話。

        是郭首義。

        “張清兆,我搞到了冷學文出生時的照片!”他一激動嗓子就顯得更啞了。

        “我馬上過去!”張清兆說。

        “我沒在單位,在外面。晚上,我下班路過第二醫院,我們在那裡見吧。對了,我還打聽到了他的血型——你家小孩的血型驗出來了嗎?”

        “驗出來了。”

        “他是什麼血型?”

        “AB,竟然是AB!”

        郭首義不說話了。




2006-1-14 05: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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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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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出生卡(3)

        張清兆預感到了什麼,低聲問:“冷學文呢?”
        停了一會兒郭首義才說:“他就是AB型……”

        下午,張清兆回了趟家,把那個嬰兒的出生卡拿出來,放在了車上,然後他失魂落魄地開車來到了第二醫院門前。

        今天等活兒的車不多,幾個司機在一起說著話。

        孟常在。

        張清兆把車停好,湊上來,但是他沒有說話,只是心不在焉地聽。

        離天黑還早。幾個司機在聊足球,他們幾個都是球迷。

        孟常的注意力漸漸轉移到了張清兆身上:“張清兆,你今天怎麼蔫頭耷腦的?”

        張清兆突然問:“你們知不知道AB型血是什麼樣的人?”

        幾個司機都搖頭。

        其中一個笑著說:“最近你怎麼迷上了血型?我們應該研究的是——穿什麼衣服的人才會坐出租車!”

        孟常指了指路邊的一個網吧,說:“你到網上查查去,網上有。”

        張清兆說:“怎麼查?”

        孟常說:“走,我幫你查。”

        兩個人就一起走進了那家網吧。

        裡面烏煙瘴氣,都是一些十幾歲的孩子,吵翻了天。

        孟常領了號,在一台電腦前坐下,上網,然後在搜索框裡輸入“血型與性格”幾個字,出來很多相關網頁。

        他點開其中一個,對張清兆說:“你看吧。”

        那個網頁詳細地寫著血型與性格的內在關係,各種血型都說到了,而且標明是日本一些著名學者研究出來的結果。

        張清兆是A型血,他特別看了有關A型血的分析:

        1P一般都具有雙重性格,一方面心思細密,極力壓抑自己,不傷害別人,積極為別人服務,但另一方面又無法信任別人。

        2P非常注重細節,喜歡修飾自己的外表。

        3P敏感,愛玄思妙想。

        4P做事總是猶豫不決。

        5P喜歡喝檸檬汁。

        6P喜歡蒙被子睡覺。

        7P重感情,愛上一個人很可能死纏活纏,生生世世不放棄。

        8P女人愛嘮叨,男人悶葫蘆。

        9P最不會玩。

        10P經常想不開,陷入苦悶無法自拔。最容易自殺。

        張清兆對照了一下自己,百分之八十是對的!

        王涓是O型血,關於O型血的人是這樣寫的:

        1P果斷,堅決,具有強烈的自信心,既羅曼蒂克又腳踏實地。遇到麻煩,十分理智。

        2P敢作敢當,敢愛敢恨,也因此顯得倔強和固執,容易傾向個人主義。

        3P最愛汽車的引擎。

        4P最容易入睡,不過睡相很難看。

        5P很好養,什麼都吃。

        6喜歡登山和旅遊……

        最後寫到了AB血型的人,只有一行文字:

        AB血型的人為數極少,科研人員知之不詳。他們的性格至今還是個未解之謎。

        張清兆走出網吧之後,豎起了“停運”的牌子,然後,一個人開著車在大街上轉悠。

        剛才,他在網吧結賬時,又掏出了那一百塊錢。

        沒想到,那個十八九歲的小老闆只是看了一眼,就說:“換不開。”然後繼續玩他的電子遊戲了。

        “那怎麼辦?”這次,他下決心要花掉這一百塊錢了。

        那個小老闆頭都不抬地說:“你走吧,不要你的錢了。”

        網吧一小時是兩塊錢。雖然他倆只上了十來分鐘,但是也應該按一小時收費,這個小老闆卻說不要了!

        孟常急忙掏口袋,說:“我這兒有。”

        孟常是為他的事來的,他不可能讓孟常掏錢。沒辦法,他只好擋住他,說:“你別掏了,我這兒也有。”

        太奇怪了,這一百塊錢竟然花不出去了!





        出生卡(4)

        張清兆正胡思亂想,突然有個乞丐從車前橫穿過來,他打了個激靈,一腳把車剎死,估計離那個乞丐只有一寸遠。
        那個髒兮兮的乞丐嚇傻了,站在車前呆呆地看他。

        張清兆想罵,卻沒有罵出來。他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從牛仔褲的右後兜掏出了那張百元人民幣,狠狠心,從窗子扔了出去。

        乞丐愣了愣,立即衝過來撿那張錢,他一踩油門開走了。

        好了,這一天白跑了,但是這一百塊錢終於出手了!這樣想著,他的心裡頓時亮堂了許多。

        轉了一陣子,他又回到了第二醫院門口。

        天快黑的時候,郭首義到了,他朝張清兆的車走過來。

        張清兆坐在車裡,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在沉沉的暮色中,看屍人的面龐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張清兆想,在停屍房工作的人,膽子是最大的,換了自己,給多少錢都不敢乾。

        郭首義走近之後,張清兆下了車。

        兩個人打過招呼,張清兆問:“照片呢?”

        郭首義掏出了一張光盤,說:“在這裡。”

        張清兆不了解這些東西,說:“怎麼看?”

        郭首義指了指那家網吧,說:“走,我們到電腦上去看。”

        “你等一下。”

        張清兆說完,鑽進車裡,把那張出生卡拿了出來,上面有那個嬰兒的出生照。

        走進網吧,郭首義把光盤塞進電腦,不太熟練地操作著鼠標。張清兆坐在他旁邊,手裡拿著那個嬰兒的出生卡,雙眼緊緊盯著顯示屏。

        冷學文的出生照一點點顯現出來……

        張清兆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兩張照片一模一樣!

        只是一張舊,是黑白的,是三十一年前拍的;一張新,是彩色的,是幾天前拍的。

        兩個嬰兒都躺在嬰兒秤上,手腕系著白布條,肚臍焦黑。他們的長相一樣,哭的表情一樣,伸臂蹬腿的姿勢都一樣!

        不同的只有:張清兆手中的照片上有一盆黃色的塑料鬱金香,襯托著幾片闊大的綠葉子,而冷學文的出生照上沒有。

        還有,嬰兒秤旁邊日曆上的年月日不同。

        除了一些極細微的差別,電腦上的嬰兒和張清兆手中照片上的嬰兒簡直就是一個人!

        郭首義也看呆了。

        他什麼都沒說,又默默打開了光盤裡的另一張圖。

        這張圖是出生卡的背面,是一些文字記錄。

        張清兆跟著翻過手中的出生卡,進行對照。

        他家小孩的出生卡:

        嬰兒出生地點:市第二醫院

        床號:14

        母親姓名:王涓  工作單位:(空)

        父親姓名:張清兆  工作單位:(空)

        嬰兒出生時間:公歷1998年6月21日11時45分

        性別:男

        屬相:虎

        體重:3600g

        身長:58cm

        健康狀況:良好

        醫生姓名:黃桐

        護士姓名:逄麗偉

        那個教師的出生卡:

        嬰兒出生地點:市婦幼保健醫院

        病房:4

        母親姓名:姜鐘琴

        父親姓名:李鳳凱

        嬰兒出生時間:公歷1967年8月29日11時45分

        農曆七月二十四日

        丁未年 戊申月 乙醜日

        性別:男

        屬相:羊

        體重:3600g

        身長:58cm

        健康狀況:良好

        醫生姓名:唐崢嶸

        護士姓名:張紅

        兩個嬰兒的出生時間分毫不差!

        兩個嬰兒的體重分毫不差!

        兩個嬰兒的身長分毫不差!

        更奇怪的是,他們留下的足印也一模一樣!

        郭首義把光盤抽出來,愣了一會兒,終於轉過頭,看著張清兆的眼睛說:“都說,今生的親人是前世的冤家,可能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輪迴的,好好待他吧。”


        張清兆忐忑不安地說:“不,不是這麼回事……”

        郭首義說:“你就敢說,你老婆不是你前世的仇人?”

        “我覺得這個小孩的出現並不是輪迴!”

        “什麼意思?”

        “他並不是投胎再生,他還是個鬼魂!他的眼睛告訴我,他是來索我命的!”

        停了停,郭首義說:“那你想怎麼辦?”

        張清兆呆呆地說:“……我要扔了他!”
        


  
        第二部分
        爭 吵(1)

        張清兆回到家的時候,母親、老婆還有那個嬰兒都睡了——鬼知道他有沒有睡。
        張清兆進了家門,就感到了一股陰森森的鬼氣。

        他打開臥室的門,輕輕叫了聲:“王涓——”

        王涓醒過來,迷迷糊糊地說:“你才回來呀!”

        張清兆說:“孩子沒什麼事吧?”

        “沒事,剛剛拉了一次屎,睡了。你也睡吧。”

        “……王涓,你出來一下。”

        “幹什麼?”

        “我跟你說點事。”

        王涓磨蹭了半天,才披著衣服走出來。

        張清兆把她領到廚房,關上門,然後把最近發生的事都對她說了。

        他講到了那個道士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提防小人。”

        他講到了這個嬰兒出生時,飄進產房的那個穿雨衣的身影。

        他講到了血型的異常。

        他講到了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出生照片……

        聽得王涓身子不停地打寒戰。

        “不會吧?”她顫顫地說。

        “千真萬確,就是這樣!本來,你正坐月子,我不想對你說這些,但是我們家現在很危險……”

        “你想怎麼樣?”

        “把他扔了!”

        “扔了?”王涓一下尖叫起來。

        “他就是小人啊!”張清兆低聲說。

        “我不信!”像被人打了一悶棍,王涓猛地轉過身去。

        張清兆想了想,說:“至少有一點誰都解釋不了——他為什麼是AB型血?”

        王涓不說話了。

        “還有,做B超時,醫生本來告訴我們是個女孩,可是生下來……”

        王涓轉過身,打斷了丈夫的話:“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扔掉他!”

        “那你就等著他害死你吧!”張清兆低聲吼起來。

        “我願意!”

        “你怎麼……這麼固執!”

        王涓的身子不停地抖動著,抽抽搭搭哭起來:“我懷這個孩子遭了多少罪!他沒在你肚子裡,你當然不知道!”

        張清兆不說什麼了,煩躁地來回走動。

        這時候,廚房的門被輕輕拉開了。

        王涓沒有察覺,還在哭。張清兆看到了,緊張地盯著門口。

        是母親。

        她閃出一張臉,小聲說:“深更半夜,你倆吵什麼?”

        “沒事兒,媽,你睡吧。”張清兆說。他清楚,千萬不能讓母親知道他想丟掉這個嬰兒,她是萬萬不會同意的。

        “王涓剛給你生完孩子,你就惹她生氣,你還是不是人?”

        “我們沒吵架!”張清兆不耐煩了。

        王涓擦了擦眼淚,說:“媽,真的沒事兒。”

        母親在黑暗中看著兒子,又說:“王涓要是氣壞了身子,落下什麼病根,我找你算賬!王涓,走,別理他,跟媽睡覺去!”

        王涓就出去了。

        張清兆也走出了廚房,摸黑躺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房子裡很靜,遠處的路上有車聲轟隆隆傳來。

        張清兆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那些夜行的車輛裡,有一部分是出租車……

        那些和自己一樣的出租車司機,在這沉沉的黑夜裡,一個人孤寂地駕著車,行駛在馬路上……

        他們一邊聽著午夜電台節目一邊四下張望,盼望有人伸手攔車……

        今夜,他們會遇到什麼事?

        會不會有人因為疲勞過度,把一個橫穿馬路的人撞飛,從此再也看不到這個人的臉?會不會有人因為喝多了酒,翻下松花江大橋,轉眼就變成一團模糊的血肉?會不會又有一個穿雨衣的人踽踽行走在無人的街道上?


        收音機裡播過,全國一年有十萬人死於交通事故,那麼,這個世上有多少個嬰兒前世是死在車輪下的冤鬼?





        爭 吵(2)

        張清兆對這個嬰兒一直很冷漠,他極少到襁褓前看他一眼。
        王涓的奶水本來很好,自從那天夜裡張清兆和她為扔不扔掉這個嬰兒吵了一架之後,她的奶水突然乾涸了。

        於是,只有給嬰兒衝奶粉喝。

        這些事都是母親做的,每天夜裡她都要爬起來兩次。

        而張清兆沒有給這個嬰兒洗過一次尿片子。

        一次, 母親憤憤地對兒子說:“你對雨生一點都不親!”

        接著她就嘮叨起來:“你小時候,我和你爸是怎麼對你的?那是頂在頭上怕摔著,含在嘴裡怕化了……”

        張清兆從不辯解。每次母親一嘮叨,他就立即出門。

        他無法對這個嬰兒親近起來。他知道,他就是那個姓冷的教師。

        這個為數極少的體內流淌著AB型血的人!這個性格讓所有人都捉摸不透的人!

        王涓和張清兆的感情似乎越來越疏遠了。

        她很少跟張清兆說話,只是一聲不響地照顧著那個醜巴巴的嬰兒。

        一天,張清兆不小心把暖水瓶踢碎了。要是換了過去,王涓肯定要大聲叫嚷一通,這次,她卻沒說什麼,走過來彎腰收拾起碎片,然後淡淡地說:“晚上你回來再買一個。”


        由於天天夜裡都要衝奶粉,所以暖水瓶必不可少。

        那天,張清兆偏偏把這件事忘了。

        晚上,他回到家,王涓看了看他的雙手,問:“暖瓶呢?”

        “我忘了。”

        王涓的脾氣一下就爆發出來:“你根本就沒把我們娘倆放在眼裡!”

        張清兆說:“你發這麼大火幹什麼?我再出去一趟買回來不就完了!”

        王涓的嗓門更大了:“不買了!把這個孩子餓死算了!”

        張清兆不說話了,坐在沙發上喘粗氣。

        那個嬰兒躺在臥室裡,靜靜的,好像聆聽著什麼。

        母親走過來,小聲說:“清兆,瞧你這記性……”

        王涓一邊摔東西一邊又叫道:“我知道,你不僅僅是討厭這個孩子,也討厭我!”

        母親打圓場說:“得了,王涓,你別生氣了,我去買。”

        說完,母親就出去了。

        王涓嗚嗚地哭起來:“你為什麼要扔掉他?你是懷疑我!你一直都在對我編故事!告訴你,我沒做過虧心事,你愛怎麼懷疑就怎麼懷疑!”

        她一邊說一邊“■■■”地衝進臥室,粗暴地把那個嬰兒抱出來,送到張清兆面前:“你把他扔了吧,我不攔你!扔啊!”

        說完,她把嬰兒“啪”地放在了沙發上。

        張清兆轉臉看了他一眼。他瞪大眼睛,看看張清兆,又看看王涓,好像受到了巨大的驚嚇,“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張清兆從他的哭聲中聽出了一種偽裝——這是一個大人的哭聲!

        他霍地站起身,徑直朝外走去。

        “你回來!”王涓喊道。

        他不理她。

        “你要是走,就永遠也別回來!”

        張清兆“啪”地摔上了門。

        他離開家,來到不遠處的一個公共電話前,給孟常打傳呼。

        大約過了十分鐘,孟常回了電話。

        “什麼事兒?”

        “孟常,我問你,O型血的人跟什麼血型的人能生出AB型血的小孩?”

        孟常想了想,堅定地說:“跟什麼血型的人都不能。”

        “真的嗎?”

        “廢話,這是科學定論!”

        張清兆連一句再見都沒說,就掛了電話。

        這時候,他寧願這個小孩是王涓跟另一個男人生的了,卻不是這樣,孟常告訴他——O型血的人跟任何血型的人都生不出一個AB型血的人!

        可是,這個嬰兒卻千真萬確是王涓生的!





        爭 吵(3)

        第二天吃過早飯,趁母親下樓買菜,張清兆把王涓拉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對她說:“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相信我!”
        王涓表情淡漠,根本不想聽。

        “你和什麼血型的人都不可能生下AB型血的孩子。”

        王涓冷笑了一下,說:“你的意思是這孩子是別人生的?”

        “反正他肯定有問題。”

        王涓逼視著他的眼睛,問:“你還想扔掉他?”

        “不扔掉的話,咱家肯定得出大事!”

        說到這裡,張清兆輕輕摟住了王涓,小聲說:“咱們偷偷把他放到醫院裡,他死不了,很快就會有人把他抱走的,說不定,抱走他的人還是個大老闆呢。”


        王涓站起身,說:“你不要再這樣神神叨叨了,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扔掉他,你死了這條心吧!他是我的孩子!”

        說完,她走進臥室,“砰”地反鎖了門。

        這個家變得沉悶起來。

        母親隱約察覺到了兒子和兒媳之間矛盾的癥結,她再也不當著王涓的面說張清兆對孩子不好了。

        她怕兩口子吵架,爭搶著幹活,盡量不讓王涓動手,偶爾說點什麼,一聽就是在調節氣氛。

        一家人都不再提孩子的話題了。

        一家人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這天夜裡,張清兆又迷迷糊糊地開著他的夏利車走在路上了,四周像陰曹地府一樣黑暗無邊。

        他好像要把雨生送回醫院去。

        雨生坐在後座上,悄無聲息。

        張清兆一直感到脊梁骨涼森森的,但是他不敢回頭看他一眼。

        路兩旁是樹林,深深的,那些樹很繁茂,擋住了樓房,或者後面根本就沒有樓房。他偶爾發現,樹林裡好像有一些影子,不知是人是物,影影綽綽,木木地直立著。


        他眯起眼睛,使勁看。

        當他終於看清楚之後,頭一下就大了——樹林裡密密麻麻站滿了人!他們的面部慘白,都是石膏做的臉!

        十萬人?

        一百萬人?

        他驚恐地收回目光,就看到了前面的王家十字。

        他去醫院本來不路過這裡的,不知怎麼就跑來了。

        他猛轟油門,發瘋地衝過去。

        剛剛開過十字路口,他就聽見那個嬰兒在後座上尖厲地叫了一聲:“你開過了!——”

        他一下醒過來。




2006-1-14 05:3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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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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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丟 棄

        這天下午,母親帶王涓到街裡看中醫,想開幾服催奶藥。
        張清兆留在家裡看小孩。

        空盪蕩的房子裡,只剩下張清兆和這個嬰兒了。他沒有哭,好像在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麼。

        天陰沉著,看來還要下雨。

        松花江的水已經暴漲,解放軍正在前線抗洪。

        張清兆走上前,在昏黃的天光裡,靜靜地注視這個嬰兒。

        他的頭髮和眉毛依然稀少,黃黃的,軟軟的,而且疏密不均。

        他臉上的乾皮褪盡了,膚色紅赤赤的。

        那塊不吉利的黑胎記,依然壓在他的左眼上。

        他的兩隻眼珠躲在厚厚的眼泡裡,定定地看著張清兆……

        張清兆和他對視了一會兒,突然小聲說:“你回去吧。”

        嬰兒看著他。

        “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不放過我呢?”

        嬰兒依然看著他。

        “走吧,我求求你!”張清兆又說。

        嬰兒還是看著他。

        停了停,張清兆冷不丁問道:“你姓冷,對嗎?”

        嬰兒突然笑了。

        張清兆哆嗦了一下。

        這是他出生的第十九天。

        在此之前,張清兆從母親和王涓口中得知,這個小孩還一次都沒有笑過。

        這是他第一次笑,笑得極具深意。

        張清兆扔掉他的決心更堅定了!

        他後退幾步,來到客廳,找出一張紙,鋪在桌子上,然後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寫上了這樣一行字: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時四十五分出生。

        他帶王涓檢查身體的時候,在醫院見過一次棄嬰。

        那個小孩的襁褓裡留著父母寫的一張紙條,說那個小孩有先天性心臟病,他們沒那麼多錢給他醫治,只好丟棄,希望有條件的人能夠收養他……

        紙條的背面是那個孩子的出生時辰。

        張清兆拿起寫好的紙條看了看,忽然想到,醫院也許有這個嬰兒的出生記錄,而今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時四十五分出生的孩子,估計全市只有這一個,公安局能不能根據這個出生時辰查出這個小孩是他扔的呢?


        想到這兒,他把紙條揉成一團,扔進馬桶,衝走了——他要消除這個嬰兒被送回來的所有可能性。

        接著,他回到臥室,把嬰兒包起來,用被角蓋住他的臉——主要是蓋住他的眼睛。然後,他下了樓,鑽進夏利車。

        他把嬰兒放在了後座上,在邊緣處墊高,使他不至於滾落下來,然後慢慢把車開動了。

        他向第二醫院駛去。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一會兒母親和王涓回來,他該怎麼跟她們說。

        他想來想去,只能這樣說——他跑到樓下的小賣部買煙,沒鎖門,跑回來就發現這個嬰兒不見了。

        王涓肯定不信。

        她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他就一口咬定嬰兒是自己丟的。

        天上又打雷了,雨“嘩嘩嘩”地落下來。

        張清兆回頭看了那個嬰兒一眼。

        他被包在那個很小的襁褓裡,沒有一點聲息。

        張清兆的心忽然有些酸。

        但是,他很快戰勝了這種情緒,把車速加快了。

        到了第二醫院,他抱著嬰兒鬼鬼祟祟地走向產科。

        今天產科的人很多,所有的女人都大腹便便的。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急匆匆地穿梭著。

        張清兆抱著嬰兒來到那幾個病房前,偷偷朝裡看。

        有一個病房的門開著,但是裡面沒有人。床上放著一本花花綠綠的雜誌,櫃子上有一籃水果。

        這個病人一定是上廁所了。

        張清兆的心狂跳起來——今天,只要把這個嬰兒脫手,噩夢就永遠結束了……

        突然,有人在背後說:“你看什麼呢?”

        他抖了一下,回過頭,看見是一個戴口罩的護士。

        他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找黃大夫。”

        “哪個黃大夫?”

        “黃桐。”

        “她調走了。”

        “噢……謝謝。”

        護士說完,就走過去了。

        張清兆前後看看,走廊裡再沒有人了,他快步走進病房,把懷中的嬰兒朝床上一放,轉身就朝外走。

        他剛走到門口,窗外突然響起了一聲炸雷,他驀地停住了腳。

        他慢慢轉過身,走到床前,輕輕掀開被子,想最後看這個嬰兒一眼。

        他在深深的襁褓中靜靜看著張清兆,沒有任何表情。

        張清兆蓋上了被子,快步走了出去。

        樓道裡,有個丈夫扶著妻子上廁所。那個妻子佝僂著腰,一步一哎喲,肯定是剖腹產。

        張清兆低下頭,匆匆走過去。

        他一直沒聽到那個嬰兒的哭聲。



        哭 聲

        張清兆回到家,打開門,母親和王涓已經回來了。
        他愣了一下,顯得很不自然。

        王涓警覺地看了看他,問道:“孩子呢?”

        “我正在找呢!剛才我跑下樓去買煙,回來他就不見了!”

        母親一下就跌坐在沙發上。

        王涓盯著他,眼淚“刷刷”淌下來,她一字一頓地說:“你把他扔到哪兒了?”

        “我沒扔!”

        王涓又問了一句:“你把他扔到哪兒了?”

        “我真的沒扔!”

        王涓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你把他扔到哪兒了!”

        “我說沒扔就沒扔!”

        母親手足無措地看看兒媳,又看看兒子,顫巍巍地說:“得得得,都別吵,馬上找!”

        張清兆猛地轉身,大步走出去了,似乎很冤屈,很生氣,很焦急。

        王涓和母親也緊跟著跑了出來。

        天色有點黑了。平時,總有一些鄰居聚在樓下打牌,今天卻不見一個人。

        母親對張清兆說:“你朝那邊找,我們朝這邊找!”

        說完,她們就朝東跑去了,張清兆一個人朝西走。

        他對自己說:這一關肯定要過的,必須挺住。

        回過頭,已經看不到母親和王涓的身影了,他就在一個石凳上坐下來,忽然想到:也許,產科的那個病房裡,這時候只剩下了一個空被子,那個嬰兒已經不見了。


        他不是被人抱走的,而是自己爬起來溜掉的。

        接下來,他會去哪裡呢?

        產房?去代替另一個即將出生的嬰兒?

        王家十字?

        火葬場?

        他坐了大約十幾分鐘,忽然聽到了王涓和母親的腳步聲,她們好像回來了。

        他急忙站起身,回到了樓下。

        王涓臉色蒼白,失魂落魄,仇恨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走上樓梯。

        母親走到兒子跟前,嚴厲地問:“你個小畜生,到底把雨生弄到哪兒去了?”

        張清兆煩躁地說:“我真的不知道!我下樓買煙,回來他就不見了!”

        母親心急如焚地說:“進屋趕快報警!”

        張清兆在樓梯上追上王涓,輕聲說:“涓,你相信我,這個孩子不屬於我們,別想他了。我們再生一個,生一個我們自己的孩子!”

        王涓猛地轉過頭來,雙眼已經哭得通紅,她憤怒地說:“你滾!”

        張清兆只好住口。

        他知道,現在王涓正在氣頭上,最好不要惹她,等她消消氣再說。

        儘管這一關不好過,但是他的心裡十分輕鬆——終於把這個穿雨衣的惡鬼扔掉了!

        他跟在她身後,默默地上樓。

        樓道裡的燈很暗,樓梯的邊沿已經破損。

        外面的雷聲隱隱響起來,雨好像已經下來了。

        他家在三樓。

        到了家門口,他看見門半開著。一定是王涓和母親出來時太著急了,忘了鎖門。

        房間裡傳出一陣哭聲,很細弱,很委屈。

        他像被電擊了似的哆嗦了一下,一步就跨到王涓前面,衝進了家門。

        哭聲是從臥室裡傳出來的。

        他跑過去推開臥室的門,一眼就看到那個嬰兒的襁褓又出現在了床上,在靠椌漕漱@端——那是他生下來一直躺著的地方。

        他驚呆了。

        王涓和母親也跑了進來。

        王涓推開他,撲過去就把那個啼哭的嬰兒抱了起來,緊緊摟在懷裡,好像生怕誰搶去一樣。

        母親又驚又喜,瞪大眼睛說:“回來了!雨生回來了!”

        張清兆一言不發,緊緊盯著那個嬰兒的眼睛。

        那雙眼睛一直緊閉著,似乎專門在對著王涓哭。

        張清兆沒看見他的眼淚。

        他覺得這是一場噩夢。
        


  


        死 囚

        外面黑得像扣了一口鍋。
        雨停了,房子裡有一股又冷又腥的雨氣。

        張清兆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著。

        現在,他更加確定這個嬰兒不是人了。

        現在,他的老婆就把這個不是人的東西摟在懷裡,香甜地睡著……

        睡前,母親和王涓一直在猜測這是怎麼回事。

        她們認為,可能是哪個鄰居來串門,發現家裡沒人,就開了個玩笑,把雨生抱回了家,過了一陣子,又把他悄悄送了回來……

        張清兆一直沒有說話。

        她們都不知道,張清兆把他扔到了醫院裡,可是,他自己又回來了!

        張清兆忽然覺得自己很笨。

        他曾經想到,這個嬰兒被丟棄之後,也許會自己爬起來,爬進產房,爬到王家十字,爬進火葬場……

        為什麼沒想到他會再次爬回家呢?

        張清兆突然萌生了一個惡毒的念頭:今夜,把這個詭怪的東西殺死!趁著母親和王涓熟睡,輕手輕腳溜進臥室,掐斷他的脖子……

        很快他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殺了他的結果是什麼呢?

        他將背上殺死親生兒子的惡名,而且將被戴上手銬和腳鐐,押赴法場。

        那時候,全城的人都會站在大街上圍觀,一睹他的尊容。他們將永遠記住他的名字。

        法場的草很高,鬱郁蔥蔥,那是死囚犯的血滋潤的。

        他的褲腿系著,那是怕他的屎尿流出來。

        法警把他放在草叢上,他雙膝軟軟地跪下了。

        他看見幾隻螞蟻在草叢中忙忙碌碌地搬食,其中有兩隻還打了起來。

        槍響了,一顆子彈射進他的腦袋,他“撲通”一聲栽到草叢裡,那些螞蟻驚惶四散……

        接著,他就會被抬走。

        接著,他就會被送到火葬場,推進那個冷森森的停屍房……

        有活人走進來的時候,那個房子一片死寂。活人都離開之後,天黑了,那個停屍房裡就有各種各樣的響聲了。

        半夜時,他旁邊那幾張屍床上的白布都慢悠悠地掀開了,上面的死屍一個個坐起來……

        他們都穿著灰色的雨衣。

        他們都是白慘慘的石膏臉。

        他們的手裡都捏著一沓鈔票,一個勁兒地朝著他笑……

        張清兆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喪失了所有的勇氣。

        他躺在床上,身體一動不動,大腦一動不動,就像在等死.





        巴望村

        第二天早晨,天還陰著。
        這種天氣讓張清兆感到懼怕。

        他起了床,顯得煩躁不安。

        吃早飯的時候,他突然說:“媽,今天我把你們送回去吧。”

        “回哪兒?”

        “巴望村。”

        母親愣了愣,說:“為什麼?”

        他說:“農村的空氣新鮮,有利於小孩的健康。”

        停了停,他又說:“這房子也太擠了。”

        母親說:“等到滿月唄!”

        今天是這個嬰兒出生的第二十二天。

        王涓突然說:“媽,我們今天就回去。”

        沒等母親說什麼,她已經放下碗筷,站起身,靜靜地去收拾東西了。

        張清兆拉著母親、老婆和那個襁褓中的嬰兒,離開城區,朝巴望村駛去。

        從濱市到巴望村,儘管只有五十里,但是不好走,有一段是沙土公路。

        說來奇怪,這個嬰兒出了城就開始哭,平時很少有這種情況。

        王涓抱著他,低聲哄著。

        母親在一旁又著急又心疼,她把孩子接過去哄了一陣子,他還是哭鬧不止,最後王涓又把他抱過去……

        就在他的哭聲中,雨下來了,是那種綿綿細雨,兩旁的莊稼和樹木變得更綠更鮮。

        天色昏黃,令人壓抑。

        張清兆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應該說,他和這個嬰兒沒有任何感情,但是,他畢竟是他的父親,現在,他甚至還沒有準確地記住他的長相,就要把他送走了。

        一隻烏鴉從車前低低地飛過,差點撞在風擋玻璃上。

        他一驚,剛想剎車,那烏鴉已經飛過去了。

        他突然有一種預感:這個嬰兒活不長。

        為什麼會有這種預感?

        難道是烏鴉帶給他的?

        他莫名其妙。

        按理說,這個嬰兒生下來之後沒有任何器質上的疾病,吃喝拉撒睡都正常,可是,他一想起他那張醜巴巴的臉和那雙黑黑的眼睛,就感到他必定短命。


        在這個嬰兒一刻不停、焦躁不安的哭聲中,張清兆忽然又想到一個毛骨悚然的問題:

        這個嬰兒會不會自己回來?

        他馬上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個夢,馬上想到了一個場景:

        這個嬰兒穿著一件小小的雨衣,冒著漫天細雨,快步走在野外的公路上。

        雨衣的帽子扣在他的頭上,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但是可以推想到,那定是一副凶相。

        他走得快極了,快得令人恐怖,像一隻凌厲的貓。

        他並不是一直沿著公路走,他走的是直線,公路繞彎,他就跳下公路,從田野裡直插過去。

        轉眼他就鑽進了城市……

        現在,張清兆的夏利車已經開進了巴望村。

        雨中的屯子沒有一個人,幾隻雞躲在椪琱U瑟瑟地抖。

        嬰兒還在哭,嗓子已經哭啞了。

        母親終於忍不住,對張清兆罵起來:“這孩子要是折騰出什麼毛病來,我跟你沒完!”

        張清兆不說話,把車停在了家門口。

        家裡只剩下張清兆的父親了,他耳朵背,很少出門。

        這是老爺子第一次見到剛剛出世的孫子,十分高興,他把他抱在懷裡,一邊搖晃一邊端詳。

        這個嬰兒的哭聲已經很弱,很乾。

        母親進了門就給他衝奶,很快就衝好了。

        王涓把他抱進裡屋,去喂。

        過了好半天,張清兆終於聽見他不哭了。

        天色越來越暗,雨越來越大,遠天隱隱有閃電在無聲地閃著。

        母親到廚房去做飯了,父親燒火。燒柴的煙味和炒菜的香味從門縫擠進來。

        王涓哄睡了孩子,走出來。

        她突然說:“從今以後,你一個人留在城裡,就自由了。”

        張清兆知道她什麼意思,說:“你別疑神疑鬼的。”

        王涓冷笑一聲,到廚房去了。

        張清兆吃完飯,還不到中午,天卻陰得好像要黑了似的。

        他對父母說:“我得走了。”

        父親說:“在家住一天吧。”

        他說:“這車一跑就賺錢,一歇就賠錢。我得回去。”

        王涓什麼都不說,只是坐在椅子上看電視。

        母親小聲說:“你去看看孩子。”

        張清兆說:“對,我去看看孩子。”

        他推開裡屋的門,一個人輕輕走進去。

        那個襁褓端端正正地擺放在寬大的土炕上,很小很小,孤零零的。那一刻,張清兆的心又軟軟地動了一下。

        他走到襁褓前,朝裡面看了看。

        這個嬰兒不知什麼時候醒了,他直直地看著張清兆。

        一個炸雷“■嚓”一聲響起來,震得房子都微微顫動了。

        張清兆急忙收回眼睛,轉身走出去。

        父親送他出來。

        他上車之前,大聲對父親喊了一句:“小心點這個孩子!要是有什麼不正常的事,馬上給我打電話!”

        父親的聲音比他還大:“你說什麼?”





        淚眼婆娑的女嬰

        回到城裡的這天晚上,張清兆的心裡空落落的。
        王涓和母親走了後,這個家陡然顯得空曠起來,籠罩著某種詭秘的氣氛。

        他沒有睡在臥室裡,繼續睡在客廳的長條沙發上。

        他關了燈,一動不動地躺著。

        這時他才意識到,一個人在這個房子裡度過漫漫長夜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除了窗外的雨聲,房子裡很寂靜。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隱約聽見臥室裡有動靜,好像是嬰兒吮手指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清晰……

        他嚇壞了,猛地坐起來。

        那聲音又一點點弱了。

        他伸手打開燈,下了地,慢慢走過去,一腳就踢開了臥室的門。

        臥室裡,除了一張空床和一個梳妝檯,什麼都沒有。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慢慢關上門,又回到了沙發上,關上了燈。

        過了一會兒,他又聽見臥室有動靜。

        好像是嬰兒的哭泣聲,弱弱的,在雨聲中像一隻小貓在嗚咽。

        這次張清兆沒有動,他全神貫注,靜靜地聆聽。

        那哭聲漸漸大了一些,他聽出就是那個雨生的哭聲:“哇兒!——哇兒!——哇兒!——哇兒!——”

        他快崩潰了!

        他壓製著自己不要突然笑起來。

        終於,那哭聲遠了,好像蒙在了厚厚的被子裡……

        最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只有雨聲。

        急促的雨聲,似乎在預告著什麼。

        張清兆開始冒冷汗,同時不停地打哆嗦,好像要犯癲癇病一樣。

        又過了一陣子,他的神經似乎放鬆了一些,突然,他感覺腳下好像有聲音。

        他慢慢抬起頭看了一眼,腦袋一下就炸了!

        藉著窗外的燈光,他影影綽綽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站在腳下的地上。

        他一下就坐起來,驚叫了一聲:“鬼!——”

        “爸爸!”

        嬰兒哭著叫了一聲。

        他愣了愣,顫顫地問道:“你是誰?”

        “我是你女兒啊!”

        天上劃過了一道閃電,照亮了這個嬰兒!

        她的身上血淋淋的,正淚眼婆娑地望著張清兆!

        她絕不是那個雨生,她的臉就是張清兆的臉!

        閃電過後,她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張清兆的大腦一下不轉彎了。他四下看了看,再也不見她的影子。

        我是你的女兒啊!——這是她留給張清兆的最後一句話。直到他第二天醒來,這句話還在他耳邊回響。

        我是你的女兒啊。

        張清兆從極度的恐懼陷入了極度的悲傷。

        飄蕩在黑暗中的女兒的幽魂託夢給他了。

        張清兆相信託夢這回事。

        他曾經聽孟常講過這樣一件事:

        陸士諤,是清末民初的一個高產作家和著名醫生。

        不知道是什麼人給他託夢,在夢裡描繪了未來的上海,包括浦東大橋,越江隧道,還有地鐵。

        那個夢還告訴他:“萬國博覽會”將在上海舉行。

        陸士諤感到很驚奇,就寫成了書。

        結果,他夢中的三大工程在一個世紀之後變成了現實。

        而且,最令人不解的是,夢中三大工程的位置與現在的實際位置出奇地相近!

        而二○一○年“世界博覽會”的舉辦權果然落在了上海!

        ……張清兆的女兒,已經在老婆腹中生長了九個月。

        醫生說,這個月份的胎兒,體內的各個器官都已經發育成熟了,身體變成了圓型,皮膚有了光澤,大腦中的某些部分已經很發達,對於外部的刺激,她已經會用喜歡或者討厭的面部表情做出反應了!


        可是,她一直蜷縮在一個漆黑的世界裡,沒能看一眼這個光明的人世,就自生自滅了……

        在王涓要生產的那一刻,在那個漆黑的世界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2006-1-14 05:3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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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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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三個故事(1)

        張清兆一個人過了幾天。
        他幾乎天天夜裡都失眠,睡著之後總要做噩夢,夢見那個女嬰站在腳下,哭著叫他爸爸。

        他不知道老家發生了什麼事,一直沒有消息。

        最近,他好像總遇到一些奇怪的乘客。

        這天中午,有個乘客一上車,車裡就充滿了嗆鼻子的酒氣。他坐在後面。

        張清兆問:“你去哪兒?”

        “王家十字。”他說話有些含糊不清。

        張清兆愣了一下。

        這是他目擊那張石膏臉之後,第一次遇到去王家十字的乘客。

        “怎麼,你不知道哇?”對方大著舌頭問。

        張清兆通過後視鏡朝他看了一眼,覺得他不過是一個醉鬼,沒什麼異常,就說:“我知道。”

        然後,他把車開動了。

        在路上,張清兆問他:“師傅,你是不是住在王家十字附近?”

        “是啊。”

        “大約兩個月前,王家十字發生過一起車禍,你知道吧?”

        “那個路口經常出事。”

        “因為沒有紅綠燈,車開得都快。”

        “不是這個原因,”乘客嚴肅地更正道,“是那個地方犯邪。”

        接下來,他就沒有再停嘴,絮絮叨叨地講了一路嚇人的事,聲稱都是他的親身經歷,聽得張清兆心裡越來越毛。

        乘車人講的第一個故事:

        我小時候在農村。

        我家那個屯子往西三里遠,有一個很大的池塘。有一年夏天,一個男孩在那裡淹死了,他比我低一年級。

        從此,那個池塘幾乎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人。

        有一年,我表哥從外地來我家串門,他那一年十四歲……或者十五歲的樣子。

        一天下午,他一個人跑出去玩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

        我媽有些著急了,就出去找他。

        一個羊倌兒告訴我媽,我表哥到屯子西面那個池塘去游泳了。

        我媽嚇壞了,立即發動全家,去那個池塘找他。

        那時候天都快黑了,在屯子外的路上,我們看見一個影影綽綽的人,朝我們走過來。

        他走近之後,我們才看清正是我表哥。

        他眼睛發直,臉色慘白,頭髮濕淋淋的,還滴著水。

        我媽就問他:“你怎麼了?”

        他不說話,只是不停地哆嗦。

        我媽把外衣脫下來,裹住了他,摟著他的肩膀朝回走。

        我們一直回到屯子,他都沒有說一句話。

        到了家,我媽給他衝了一碗熱乎乎的薑湯,他喝下之後,漸漸不抖了,但是臉色還是十分難看。

        他說,他在那個池塘裡游泳時,看見了一個男孩,他也在游泳,於是兩個人就比賽看誰游得快。

        他們從池塘這一端游到那一端,竟然是同時到達的。

        那個男孩就說,要和他比憋氣,看誰在水裡憋的時間長。

        表哥同意了。

        兩個人就一起蹲進了水裡。

        過了好長時間,表哥實在憋不住了,一下鑽出來。

        他甩了一下臉上的水,看到水面上一片平靜,不見那個男孩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輸了,趁對方看不見,深吸一口氣,又蹲進了水裡。

        過了好長時間,他又憋不住了,再次鑽出來,可是,還是不見那個男孩的影子。

        他有點緊張了,一個人是不可能在水裡憋這麼長時間的。他又想,對方是不是趁他在水裡的時候也鑽出來換過氣呢?

        他第三次蹲進了水裡。

        這一次,他忽然想看看對方在哪裡,當他在水裡睜開眼睛之後,嚇得魂飛魄散——那個男孩正在暗綠色的水裡朝他鬼笑著!

        他的臉色無比蒼白,腦袋上掛著亂蓬蓬的水草。

        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著黑紅的血,像冒出的煙,在水中緩緩向上飄散……

        表哥“轟隆”一聲鑽出水來,雙腿就抽筋了。

        他一邊尖叫救命一邊用雙手劃水,拼命朝岸上游去……

        爬上岸之後,他的全身像灌了鉛一樣沉,回頭看,水面上還是一片平靜。

        接著他發現,池塘的一圈岸邊,只有他自己的衣服和鞋子!
        


   

        三個故事(2)

        乘車人講的第二個故事:
        王家十字一帶很偏僻,在那裡租房的人,大多不幹正當職業,女的當三陪,男的打砸搶。

        我家旁邊有個獨門獨院的老房子,兩間,一直出租著。

        房東姓劉,他不想惹麻煩,所以租房有個條件,必須是夫妻他才肯租,房租倒不貴。

        第一對夫妻剛剛住進那個房子一個多月,他家不到一歲的小孩就把蠶豆吞進了氣管裡,憋死了。

        沒過多久,又一對夫妻搬進去,他家小孩也不到一歲。

        有一次,那個小孩吞進了一顆花生,竟然也卡死了。

        接著,第三對夫妻又住進了那個老房子,他們沒有小孩。

        半年後,劉師傅去收下半年的房租,看見東朁M西棤K著兩幅很舊的年畫,就感到很奇怪。這對夫妻剛結婚,所有的傢具都是新的,而這兩幅年畫都舊得發黑了,顯得很不諧調。


        他笑著問:“你們貼舊年畫幹什麼?”

        那個丈夫說:“我們搬進來時就有呀!我們還以為這是你家要保留的東西呢,一直沒有撕掉。”

        劉師傅吃了一驚。

        他從來沒見過這兩幅舊年畫!

        而且,上一對夫妻搬走之後,他還專門粉刷過房子,這房子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兩張年畫上畫的都是胖娃娃,一個坐在蓮花上,一個坐在鯉魚上,都在笑。

        半年了,這兩個娃娃一直在畫上朝著這對夫妻笑,白天笑,夜裡也笑。

        那個妻子看了看劉師傅的神色,說:“劉師傅,你這房子……沒有什麼問題吧?”

        “沒問題呀,怎麼了?”劉師傅問。

        “我們夜裡總聽見……”

        丈夫碰了她一下,小聲說:“那是鄰居家的小孩!”然後,他轉頭對劉師傅笑了笑,說:“沒什麼事兒。”

        劉師傅追問道:“你們到底聽見什麼了?”

        那個妻子說:“我們夜裡總聽見好像有小孩在咯咯地笑……”





        乘車人講的第三個故事:

        我有個同學叫敬波,在文化局當幹事。

        他每天上班都要經過王家十字。

        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經過王家十字,看見前面有一個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著一件黑色風衣,拉著一個帶■轆的大箱子,箱子上馱著一個帆布包,好像有什麼急事,走得急匆匆的。


        走著走著,那個帆布包掉了下來,可是那個男子卻沒有發覺。

        敬波在後面喊了他一聲:“哎,師傅,你的東西掉了!”

        那個人好像聾子一樣,根本聽不見,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馬路對面,鑽進一輛停在路邊的出租車裡,一溜煙地走了。

        敬波走到那個帆布包前,彎下腰,想把它撿起來。

        就在這時,一輛汽車怪叫著衝過來,一下把他撞出了幾米遠,接著又從他身上軋了過去,鮮血四濺……

        他猛地醒過來,感覺那輛車好像剛剛開過去不遠似的,身上已經冒出了一層冷汗。

        第二天,他上班路過王家十字,眼睛突然直了——

        前面果然出現了一個高大男子的背影,他穿著一件黑色風衣,拉著一個帶■轆的大箱子,箱子上馱著一個帆布包……

        這一切跟他昨夜夢見的一模一樣!

        他馬上停住了,站在馬路牙子上,注意觀察。

        那個人朝前走著走著,就像電視重播一樣,那個帆布包“啪”地掉了下來,可是他沒有回頭,徑直朝前走去……

        敬波的心“怦怦怦”地狂跳起來。

        那個帆布包靜靜地扔在馬路上,裡面好像藏著一雙眼睛,正在緊緊盯著敬波,等著他走過去。

        這時候,有一個禿頂老頭從馬路對面快步走過來,他彎下腰,去撿那個包。

        敬波看得清清楚楚,一輛黑色的轎車衝過來,它好像就是來要命的,速度極快,把那個老頭撞出幾米遠,接著又從他身上軋了過去,鮮血四濺……

        這是敬波第一次目睹車禍,也是他第一次眼看著一條生命轉眼變成一具屍體。

        不久,他就聽說,那個路口前不久曾經撞死過一個男子,很高大,穿著一件黑色風衣……

        前面就是王家十字了。

        張清兆放慢了車速,謹慎地四下看了看。

        在白天,這個路口似乎很正常,只是行人稀少,顯得很寂寥。沒有一家店鋪,路旁都是青色的晼A還有緊閉的大門。

        “好了,停車吧。”滿嘴酒氣的乘客說。

        張清兆把車慢慢靠向路邊。

        “我這個人喝點酒就愛胡說,你聽煩了吧?”

        “哪裡。”

        “你們這些出租車司機,天天都在路上跑,千萬要小心。凡是撞死過人的地方,最好繞行。”他下車之前這樣對張清兆說。



        這天晚上,張清兆又做夢了。

        他看見房間裡變成了暗綠色,一個男孩在半空中隱隱約約出現了,朝他鬼笑著。

        他的臉色無比蒼白,腦袋上掛著水草。他的眼角、耳眼、鼻孔、嘴角,都流著黑紅的血……

        張清兆驚怵至極,想喊卻喊不出來。

        漸漸地,男孩消隱了。

        暀W影影綽綽出現了兩幅老舊的年畫,上面分別畫著兩個胖娃娃,一個坐在蓮花上,一個坐在鯉魚上,他們都在朝著他笑。

        他們笑出了聲,“咯咯咯咯”的,那聲音忽近忽遠,若有若無。

        接著,年畫又消隱了,只剩下空盪蕩的晼C

        一個高大的男子出現在他頭頂,定定地看著他。

        他猛地仰起頭,想看清這個人。

        他的臉黑糊糊的,根本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他穿的是一件黑色風衣,拉著一個帶■轆的大箱子,箱子上馱著一個帆布包。

        他慢慢俯下身來,湊近張清兆的臉,低低地說:“你想不想知道這個帆布包裡裝的是什麼?”


夢與現實的交界(1)

        這天,張清兆跑了一天,挺累,天要黑的時候,他想回家歇著了。
        這時候,卻來了一個要坐車的乘客,他只好把車停下來。

        這個乘客上了車之後,坐在了後座上。

        他長得白白淨淨,很瘦,胳肢窩下夾著兩本書。

        “師傅,你去哪兒?”張清兆問。

        “火葬場。”他低低說了一句。

        張清兆想了想,把車開動了。

        一路上,這個很瘦的人一直沒說話。

        張清兆一邊開車一邊暗暗猜測:這麼晚了,他去火葬場幹什麼?是家裡的父母死了?是女朋友死了?是單位同事死了?

        每個人都在走向火葬場……張清兆的腦海里又迸出了這個喪氣的想法。

        到了火葬場,他停下車,一邊收錢一邊友好地問了這個乘客一句:“你是幹什麼的?”

        對方說:“我是教書的。”

        張清兆愣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靜靜地看著他下了車,走進了火葬場的大門。

        那兩輛麵包車依然停在火葬場大門口,司機在車裡朝張清兆冷冷地望著。張清兆忽然感到這兩輛麵包車也有些詭異。

        他調轉車頭,正要離開,聽見有人拍車窗。

        他扭頭一看,是郭首義。

        “郭師傅!”他急忙把車窗搖下來。

        “你來幹什麼?”

        “我剛剛送個人。你回城裡?”

        “是啊。”

        “走吧,跟我一塊回去。”

        “我可打不起出租車。”郭首義笑著說。

        “放心吧,我請客,反正回去也是空車。”

        “那我就不客氣了。”郭首義說完,打開車門鑽進來,坐在了張清兆的旁邊。

        兩個人沒有別的話題,一開口就提起那件事。

        “那個小孩最近怎麼樣?”郭首義關切地問。

        “我把他送回老家去了。”

        “噢。”郭首義若有所思。

        張清兆說:“送走那個嬰兒之前,我做過一個夢,夢見他下地了,穿著一件很小的灰色雨衣,朝門外走。可是,他沒有打開門,又無聲地退回了臥室。一直到最後,我都沒看見他的臉。”


        郭首義沒有表態,靜靜聽他說。

        過了一會兒,張清兆又說:“送走他之後,我又做過一個夢,夢見我聽見一個嬰兒在哭,那哭聲越來越真切,我抬頭一看,差點嚇死,影影綽綽有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站在地上,全身上下血淋淋的,一邊哭一邊叫我爸爸。我問她是誰,她說她是我女兒……”“是做夢嗎?”郭首義突然問。





        夢與現實的交界(2)

        這句話讓張清兆一驚。
        是做夢嗎?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也非常可怕的問題。

        現在,張清兆也說不清楚了。

        他聽王涓說,他睡覺的時候眼睛總是閉不嚴,總是露著兩條縫。

        剛結婚的時候,王涓每次起夜看到他的睡相都害怕,看上去他好像睡著,又好像在看著她。

        而他也經常在夢中看到現實中發生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他模模糊糊看見王涓半夜爬起來,打開燈,然後輕飄飄地走向了廚房。

        接著,廚房裡就傳出“叮叮噹當”的響聲。

        她好像餓了,正在熱剩飯剩菜。

        過了一會兒,她出來了,手裡拿著一隻小孩的胳膊在啃。那胳膊熱氣騰騰的,顯然剛剛煮熟。

        他驚問:“你在吃什麼?”

        王涓一邊吃一邊說:“你自己不會看呀?”

        ……第二天,他對王涓講起了這個夢。

        王涓說:“我昨天半夜就是餓了,到廚房削了根蘿蔔吃。我回來時,看見你半睜著眼睛,特別嚇人。”

        夢的前半截是原版的,後半截就改編了。

        因此,張清兆經常懷疑:人們在夜裡做噩夢,看見了這樣或者那樣的可怕場景,有一些是不是真的呢?

        夢和現實離得太近了。

        比如,突然出現在死屍手裡的那沓錢。

        比如,突然在車裡冒出來的那張石膏臉。

        比如,那個嬰兒無法解釋的古怪血型。

        比如,那一聲聲炸雷……

        張清兆知道,那種陰陽分明的人,才是健康的,他們睡的時候很深沉,醒的時候很清朗。

        而他的心理不是很健康。

        但是他也相信,只有像他這種陰柔而敏感的人,這種經常陰陽混淆的人,才能看到很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有幾頭豬橫著穿過公路,大大的耳朵擋著眼睛,它們對張清兆的車視而不見,走得慢吞吞。

        張清兆急忙點了兩腳剎車,讓過了那些豬,才轟油提速。

        他嘆口氣,對郭首義說:“我真想不明白,你天天和屍體打交道卻遇不到這些怪事,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呢?”

        “這得問你自己。”

        “郭師傅,你怕不怕?”

        “怕什麼?”

        “死人。”

        “看慣了就不怕了。”

        “我不信。”

        “假如人類從來都沒見過死動物,第一次見了也一定很害怕,可是我們每天都在吃死豬的肉……”

        這句話說得張清兆有些噁心。

        郭首義接著又說:“我最怕的是,有一天我自己躺在那個停屍房裡。其實你也是,每個人都是。”
        我要回家

        晚上,張清兆在外面草草吃了點飯,回到那個空落落的房子,心裡更加恐懼。
        他打開了房子裡所有的燈,坐在沙發上,不敢睡。

        一個人不能總是獨處,時間長了,沒有精神病都會得精神病,沒有鬼都會出來鬼。

        四周太靜了。

        他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

        他越來越不敢肯定,自己曾經做過的那幾個可怕的夢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或者有一半是真的,那都太恐怖了。

        他慢慢轉過頭,看了看防盜門上的鎖,那個嬰兒曾經摸過它……

        他又慢慢把頭轉回來,看了看客廳中央的地面,那個血淋淋的女嬰就站在這裡……

        他就這樣一直坐到半夜。

        漸漸地,他終於熬不住了,關了燈,輕輕躺在了沙發上。

        這麼多天來,他一直沒敢去臥室睡。

        他怕聞到那個嬰兒的尿騷味道。

        幸好今夜沒有打雷下雨,否則,他一定不敢在這個房子裡呆下去的。

        在寂靜的黑暗中,他開始擔心:今夜還會不會再做那嚇人的夢了呢?或者說,今夜那個嬰兒還會不會出現呢?

        他不知不覺又想起了自己的睡相,感到自己都是可怖的了:黑暗中,他在睡夢中一直半睜著雙眼,靜靜看著這個房間……

        時間太緩慢了,在這樣漫長的黑夜裡,眼前一定要出現一點什麼的。

        張清兆拿過枕巾,把臉蓋住了。

        他這樣想:黑夜裡,這房子裡要是不出現什麼,他想招也招不出來;要是出現什麼,他想擋也擋不住。

        那麼只有把眼睛蒙上,不去看。

        他矇住了雙眼之後,耳朵更加靈敏了。

        他又感到房子裡有動靜了,好像在臥室,好像在廚房,好像在頭頂,好像在腳下……

        好像是嬰兒吮手指的聲音,好像嬰兒吃蠶豆的聲音……這個房子裡似乎藏著很多個嬰兒。

        他忽然想到了停屍房那些矇著白布的死屍,猛地把枕巾掀開,甩在了一旁。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聽見腳下隱約有個聲音:“爸爸!”

        那個女嬰來了!

        他驚恐地勾起腦袋朝腳下看了看,果然,那個女嬰在黑暗中隱隱出現了!

        她依然赤條條,血淋淋,看了讓人觸目驚心!

        奇怪的是,今天她沒有哭,只是靜靜看著張清兆的眼睛。

        “你來幹什麼?”張清兆顫巍巍地問。

        女嬰不說話,還是看他。

        “我問你,你來幹什麼?”他的聲音大起來。

        那個女嬰還是不說話。

        他陡然意識到這個女嬰今夜不懷善意。

        他的聲音終於小下來:“告訴我,你想……幹什麼?”

        女嬰突然嘻嘻笑了起來。

        張清兆頓時毛骨悚然!

        現在,連親生骨肉也變成鬼了!

        他驀然意識到一個簡單的問題:這個女嬰原本就不是人啊!她還沒有出生就夭折了,不是鬼是什麼?

        女嬰止住了笑,一點點朝他走過來……

        那張血淋淋的臉越來越清晰……

        張清兆的眼睛越來越大……

        女嬰的臉在一點點地變化,他竟然是前幾天送回老家的那個男嬰!

        他陰森地說:“爸爸,我要回家……”





        王家十字

        晚上張清兆回來時,母親已經躺在客廳的長條沙發上睡著了。
        張清兆已經很長時間沒和王涓在一起睡覺了。

        他知道,今夜,他無論如何也應該到臥室去睡了,他將和那個恐怖的嬰兒睡在同一張床上……

        他慢慢地走進了臥室。

        王涓還沒睡,她低聲說:“你輕點,孩子睡了。”

        夫妻倆一個多月來的第一次性生活,十分失敗。

        他在王涓的身上抽動,總覺得那個嬰兒在一旁一聲不吭地聽著。

        兩三分鐘他就沮喪地落馬了。

        王涓沒說什麼,她默默地往孩子那邊靠了靠,給他留出大一點的空地。

        他和那個嬰兒隔著王涓,卻聽見了他輕微的鼾聲,他很驚異:這麼小的孩子睡覺竟然打呼嚕!

        “你聽,他打呼嚕……”他輕聲說。

        王涓趴在嬰兒頭上聽了一會兒,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說:“他出了很多汗。”然後,她把嬰兒身上的被子掀開了一角。

        兩個人靜靜地躺著。

        暀W的鐘在寂寞地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張清兆感到一陣困意襲來。

        他翻個身,抱住了王涓豐盈的身子,心裡好像踏實一些。他想,也許這樣就不會再看到什麼可怖的東西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看到有一顆腦袋從王涓身體那一端慢慢探了出來——正是那個嬰兒!

        他定定地看著張清兆,好像在確定他是不是醒著。

        終於,他伸出白白的小手,朝張清兆勾了勾。

        張清兆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愣愣地看著他。

        他希望這時候王涓能夠醒過來,可是,她卻睡得像死豬一樣。

        嬰兒輕輕滑下床,朝門口走去。

        他走到客廳之後,又回身朝張清兆招了招手。

        他在叫張清兆。

        張清兆不敢違抗,乖乖地下了地,跟在他後面。

        張清兆甚至看到了睡在客廳裡的母親,他希望她立即醒過來,看到這一幕,然後大聲叫他,把這恐怖的幻覺打破。

        可是,母親也睡得像死豬一樣。

        這一次,嬰兒麻利地打開了門鎖。

        他回頭看了看,見張清兆跟著,就繼續朝前走了。

        外面有暗淡的月光。

        這個赤身裸體的嬰兒走在無人的街道上,速度快極了。

        張清兆傻傻地跟著他,卻不知道他要走向哪裡。

        他暗暗想:這個嬰兒千萬不要領自己去王家十字啊!

        王家十字是他最黑暗的一塊心病。

        可是,走著走著他就發現,這個嬰兒領他去的地方正是陰森的王家十字!

        他要崩潰了,猛然想到了逃跑。

        他剛剛動了這個念頭,那個嬰兒就像有第六感一樣,突然轉過身來,冷冷地盯住了他。毫無疑問,他是一個索命鬼!

        張清兆只好放棄逃跑的想法,繼續跟他走。

        王家十字空盪蕩的,風卷起地上的紙灰,低低翻動著。看來剛剛有人在這個十字路口燒過紙。

        那個嬰兒走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停了下來。

        他慢慢轉過身,突然說話了。

        “你很害怕這個地方,是嗎?”

        張清兆不知所云。

        “今天我帶你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清兆緊張地聽著。

        “這個秘密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冷學文這個人。”說完,嬰兒“嘻嘻嘻”地笑起來。

        張清兆如同遭到了電擊。

        真相的背面是恐怖的,但是這個嬰兒卻讓他看到了背面的背面……

        他突然發了瘋,轉身就跑!

        這個世界突然一片雪亮,接著,天空就響起一聲炸雷:“■嚓——”

        張清兆被驚天動地的雷聲驚醒了。






        幾十年前

        天亮後,張清兆沒有吃早餐就離開了家。
        現在,一個人開著出租車在街上轉悠,他感覺是最幸福的事了。

        轉了一陣子,他又想起了郭首義,就在一個公共電話旁停下來。

        現在,這個天天跟屍體打交道的人,竟然成了張清兆在這個城市裡的惟一一個朋友,惟一一個可以講述內心深處恐懼的人。

        他打的是郭首義的手機。

        電話一通,郭首義就聽出是他了:“你最近怎麼樣?”

        張清兆對他講起了昨夜的那個噩夢。

        郭首義說:“那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麼要跟他走呢?”

        張清兆說:“郭師傅,你這不是跟我開玩笑嗎?那是在夢裡,我怎麼能控制得了我自己呢?”

        郭首義靜默了一會兒,突然低低地說:“是做夢嗎?”

        張清兆悚然一驚!

        “你是說……我半夜時真的去了王家十字?”

        “我只是隨口問問。”

        張清兆緊張地說:“可是,你上次也說過這句話!”

        “上次也是隨口問問。”

        “你為什麼總這樣問?”

        郭首義笑了笑,說:“你這個人怎麼神經兮兮的!”

        停了停,他又問:“那個嬰兒怎麼樣?”

        張清兆慢慢從剛才的話裡回過神來,說:“滿月那天,他中風了。”

        “什麼?”郭首義似乎大吃一驚。

        張清兆警覺起來:“他中風了。怎麼了?”

        郭首義在電話那一端不說話了。

        “告訴我,怎麼了?”

        半晌郭首義才低聲說:“冷學文滿月那天就中風了……”

        這次,張清兆不說話了。

        這個嬰兒就是冷學文啊。

        他在重複他的成長過程。

        那個冷學文生下來的時候左眼上肯定也有個胎記。

        那個冷學文肯定也是出生不到半個小時就睜開了眼睛。

        那個冷學文也一定生下來就不愛哭……
        


  

        又去王家十字

        這天晚上,母親又睡在客廳裡了,張清兆只好睡臥室。
        他又和這個男嬰睡在一起了。

        幾十年前,一個叫冷學文的人就這樣靜靜地躺在襁褓裡,發出輕微的鼾聲……

        張清兆大氣都不敢出,靜靜地聆聽他。

        他想不出來,這個嬰兒到底要幹什麼?

        就這樣一直下去,直到長成另一個冷學文?

        幾十年後,他也會做一個教師?

        幾十年後,他也會一直沒有女朋友?

        幾十年後,他也會被車撞死?

        想著想著,張清兆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顆腦袋又從王涓身體的那一端慢慢探了出來。

        他在昏暗的夜色中靜靜觀察了張清兆一陣子,發現他睜著雙眼,就伸出一隻白白的小手,朝他勾了勾。

        接著,他無聲地下了床,朝門外走去。

        張清兆像行屍走肉一樣跟在他後面,下了樓,一直朝前走。

        這個嬰兒依然赤條條的,在夜裡看上去,白晃晃的,像一片輕飄飄的蒙屍布。

        他走得依然飛快,依然無聲。

        和上次一樣,張清兆跟著他來到了鬼氣森森的王家十字。

        他停下來。

        他慢慢轉過身,突然說:“你很害怕這個地方,是嗎?”

        張清兆還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又說:“今天我帶你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清兆呆呆地聽著。

        “這個秘密就是——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冷學文這個人。”說完,他又“嘻嘻嘻”地笑起來,笑得張清兆毛骨悚然,撒腿就跑!

        這個世界驟然變得雪亮,接著,天空就響起了一聲炸雷:“■嚓——”

        張清兆一激靈就醒了。






        中 風

        第二天,張清兆早早就起來了。
        和往常一樣,他不吃飯就要出去。

        王涓說:“你站住!”

        張清兆停在門口,回頭看她。

        “這孩子天天把我拴在家裡,寸步難行。今天,你在家看他吧,我和媽到發廊翦翦頭髮。”

        張清兆看了看王涓的頭髮,果然很久沒有剪過了,他只好返回來,說:“那你們今天就去吧,我在家。”

        吃早飯的時候,母親一直在囑咐他,怎樣給小孩煮奶,怎樣換尿片子。

        張清兆不停地點頭,心裡卻想,她們走了之後,他一個人絕不靠近那個嬰兒。

        果然,王涓和母親走了後,他一直沒有走進臥室看那個嬰兒一眼。

        他一直坐在沙發上,聽臥室裡的動靜。

        現在,這房子裡只剩下他和他兩個人了。

        暀W的鐘在“滴滴答答”地走。

        外面的天陰著,有雷聲滾動,估計又要下雨了。不是旱就是澇,天不知道怎麼了。

        臥室裡一直沒有聲音。

        那個嬰兒似乎在睡著。

        但是,張清兆一直沒有放鬆神經。

        冷學文就躺在臥室裡啊!他怎麼能放鬆下來呢?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就那樣枯坐著,一直到了中午。

        終於,臥室裡傳出了動靜,他一下就坐直了。

        是的,那個嬰兒在吭哧,聲音越來越難聽。

        他預感到了什麼,快步走進臥室去。

        他驚呆了。

        那個嬰兒在襁褓中死死地盯著他,臉色發青,眼睛充血,淌著口水,嘴斜眼歪!

        他傻傻地站在那裡,沒有採取任何救治措施。他覺得,他正在一點點變形!

        嬰兒的癥狀越來越嚴重,開始抽搐了。

        張清兆呆呆地看著他,忽然很希望他就這樣死去!可是就在這時候,他聽見有人用鑰匙開門,王涓和母親回來了。

        他馬上裝出很著急的樣子,喊道:“快快快,這孩子又中風了!”

        王涓三步兩步地衝進來。

        母親也跑進來。

        王涓還算鎮靜,她動作很輕地墊高了嬰兒的枕頭,然後就用手掐他的人中。同時,她對張清兆喊道:“快打120啊!”

        張清兆跑到客廳,打了120。

        然後,他回到臥室,穿過母親和王涓忙碌的胳膊,盯住那張扭曲的像貓一樣的臉,越看越恐怖。

        那是一張正在崩潰的臉。

        大約十五分鐘之後,120的大夫就趕到了。三個,都穿著白大褂。

        這時候,嬰兒已經一點點恢復過來。

        他死不了。

        一個主治大夫給嬰兒做了例行檢查,嘆了口氣,說:“這孩子太小了……”

        王涓說:“還用不用到急救中心去?”

        大夫說:“沒什麼用。這種病就是一種猝不及防的病,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更有效的治療辦法,過來了就過來了,過去了就過去了。只是你們得記著,他犯病時千萬要小心輕放……”


        王涓說:“前兩天晚上,他一直在出汗,睡覺還打呼嚕。”

        大夫說:“那都是中風的一些徵兆。以後你們要留心。”

        120的大夫收了出診費之後就離開了。

        王涓開始哭。

        母親坐在她旁邊唉聲嘆氣。

        張清兆一個人站在陽台上,默默想心事。





        第三部分
        殺了他(1)

        這天晚上,大雨如潑。
        在滿世界的雨聲中,張清兆開始煩躁不安,好像大難即將來臨。

        他翻來覆去,一夜未睡。

        天快亮的時候,那個男嬰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在巨大的雨聲中顯得極其微弱。

        難道他有了什麼預感?

        王涓醒了,用胳膊肘碰了碰張清兆,說:“去給孩子煮瓶奶。”

        他爬起來,去了廚房。

        他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給他煮奶了……

        平時,這個男嬰哭的時候,只要用奶瓶堵住他的嘴他就不哭了,今天卻不一樣,王涓舉著奶瓶喂他,他扭動著腦袋,一口都不吃,還哭。

        王涓打開燈,抱起他搖晃。

        母親也起來了。

        她披著衣服走進臥室,擔心地說:“這孩子怎麼了?”

        王涓說:“我也不知道。”

        他哭得越來越厲害,上氣不接下氣,臉憋得通紅,左眼上那塊胎記不怎麼明顯了。

        母親接過他,一邊顛晃一邊走來走去。

        他一直哭,哭得一家人很喪氣。

        王涓瞪了張清兆一眼,氣呼呼地說:“你一天就知道傻站著,想點辦法啊!”

        張清兆平靜地說:“他很快就會不哭了。”

        母親走過來,不安地說:“清兆,我想起了一件事。”

        張清兆把頭轉向她。

        “你還記得那個穿雨衣的人嗎?”

        母親也想到了這個人!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那次你沒有念叨口訣……”

        張清兆深深低下頭去。

        假如,那次他埋銅錢的時候把口訣念三遍,也許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這個男嬰正是那次失誤的衍生物。

        日落西山黑了天,陰曹地府鬼門關。無頭無腳朝前走,永生永世不復還……

        “要不,咱們燒點紙吧?”母親又說。

        張清兆沒有表態。

        原來,他一直這樣想,但是,現在他認為,即使燒了紙也不會有任何作用,這個人已經爬進他的家了!





        殺了他(2)

        男嬰一直哭到天亮才漸漸停下來。
        接著,他睡著了。

        外面的雨停了,但是還黑黑地陰著。

        陰雨天氣已經持續快一個月了。

        電視上說,全市平均降水近140毫米,與往年同期相比降水量增長了一倍。

        全市境內共有大中小型水庫一百三十多座,五月初以來連續不斷的小雨、中雨、大雨,使這些水庫的水位平均上漲了一米多。

        有關部門組織了近二百個抗洪搶險突擊隊,隊員十幾萬人……

        吃早飯的時候,張清兆對王涓說:“今天你和媽出去轉一轉吧,我在家看孩子。”

        母親說:“濕淋淋的,我才不出去呢。”

        張清兆繼續對王涓說:“你出去給媽買件衣服。”

        結婚以來,王涓從沒給婆婆買過衣服,這件事讓她一直很愧疚,叨咕過幾次了。她馬上贊同地說:“行,一會兒我們就出去。”

        母親說:“買什麼衣服啊,我有穿的。”

        張清兆說:“媽,你不要說了,王涓早就要給你買的。”

        接著,他又對王涓說:“你再到嬰兒商店給孩子買一套小衣服回來。”

        王涓說:“我看看再說吧。”

        張清兆說:“挑好的,貴點沒關係。”

        吃完飯,張清兆主動收拾碗筷,說:“你們帶上傘快走吧,一會兒可能得下雨。”

        直到出門前,母親還在嘀咕:“我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買什麼衣服啊?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

        王涓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回過頭來,看了張清兆一眼。

        張清兆感覺那眼神太複雜了,不由抖了一下——那裡面有一絲難過,有一絲不安,有一絲鼓勵,有一絲猶豫……

        他不自然地問:“你怎麼了?”

        她沒說什麼,低下頭,慢慢退了出去。

        門關上後,張清兆不知道自己面對門板呆愣了多久。

        終於,他慢慢轉過身,目光驀地射向了臥室。

        他一步步地走過去。

        到了臥室門前,他停下了,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種過地,做過大醬,開過車……

        但是,它從來沒有殺過人。

        昨天,120的大夫走了之後,他一個人站在陽台上,突然萌生了這個念頭——殺死他!殺死這個詭怪的東西。

        這個男嬰的病讓他有了一個藉口。

        如果王涓和母親問起來,或者別人問起來,他就說他中風死掉了。

        當時,他一下興奮起來。

        ……可是,現在他卻突然不自信了。

        他覺得他殺不死這個男嬰。

        儘管他只有一尺長,可張清兆還是覺得自己不會成功。

        他顫顫地推開門,跨了進去。

        窗外的天黑得厲害。這個臥室在北面,采光不好,顯得更暗淡。

        男嬰無聲無息,好像還在睡著。

        張清兆希望是這樣,他不想看見他的眼睛。

        他一步步走過去,卻猛然看見,這個男嬰在襁褓裡睜著眼睛,好像在等著他一樣!

        他打了個冷戰,來不及多想,一下就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殺了他(3)

        天上響起了一聲炸雷,整個樓房都抖了一下。
        他緊緊閉住雙眼,使盡了全身的力量!

        那個脖子很軟很軟,像一團泥……

        當他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張豬肝一樣青紫的臉,這張臉完全變形了,就像中風了一樣。

        兩個眼睛只剩下了眼白,充著血。

        小嘴微微地張著,嫩嫩的舌頭伸出來,裹著一些白沫……

        張清兆沒有放鬆,繼續用力掐。

        在他斷定這個嬰兒確確實實死了之後,才一點點鬆開了手。

        奇怪的是,嬰兒的眼皮在慢慢合攏,他的黑眼珠也隨著一點點落了下來。

        最後,他的眼皮並沒有完全合嚴,還有兩條縫,露出那兩隻死魚一樣微鼓的眼珠,定定地看著張清兆右邊的背後。

        他始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

        張清兆踉踉蹌蹌地退出臥室,跌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他的心簡直要蹦出來。

        這一刻,他心亂如麻,手足無措。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跑到衛生間的水龍頭前,大口大口地吞水。他感到嘴裡乾得要命,心裡好像燒起了熊熊大火。

        終於,他平靜了一些,從衛生間走出來,坐在沙發上,點著煙,開始思謀對策。

        這時候,他心中的恐懼已經轉型了。

        他仿佛看到很多警察出現了,他們的身子晃動著,漸漸逼近。

        他們的大蓋帽都壓得低低的,看不見眼睛,但是他能感覺到那些大蓋帽下閃動著徹骨的寒意……

        門響了,張清兆哆嗦了一下。

        是母親的聲音。

        他鎮靜了一下自己,跑過去,手忙腳亂地拉開門。

        母親在前,王涓在後,她們拎著兩個塑料袋子走進來。

        張清兆大聲說:“完了完了,孩子斷氣了!”

        母親一下就呆住了:“斷氣了?”

        沒等張清兆回答,她已經扔了手裡的袋子,直接朝臥室跑過去。

        張清兆說:“剛才他又犯病了!我還沒來得及打急救電話,他就蹬腿不行了!”

        他本以為,聽到這個消息王涓會發瘋,會跟他拼命,沒想到,她似乎很麻木。

        她避開張清兆的目光,朝臥室走過去。

        這時候,母親已經趴在那個嬰兒的身上哭起來。

        王涓走進臥室,平靜地說:“媽,別哭了,這是他的命。”

        母親哭得更厲害了。

        “來,媽,你讓我看看他。”

        母親擦了擦眼淚,站起身,把臉轉向窗外,繼續哭。

        王涓坐在床邊,靜靜地看那個嬰兒。

        張清兆也進來了,他無言地站在王涓旁邊,和她一起看那個嬰兒。

        嬰兒的眼睛依然微睜著,看著半空。

        張清兆突然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紫色的痕跡,心一下就提了起來。

        王涓好像沒注意到這件事,她慢慢抬起一雙淚眼,說:“怎麼辦?”

        張清兆滿臉悲苦地說:“送火葬場唄。”

        母親一下就轉過臉來,說:“不能燒!我要把他帶回巴望村,就埋在屯子旁!”

        “那怎麼行呢?”張清兆說。

        “怎麼不行?”母親不哭了,態度變得很強硬:“這孩子連戶口都沒有,誰查?”

        母親是個守舊的人,她一直強調,她死了之後就把她埋起來,不能燒,要留下全屍。她說,人死之後要是燒成灰,下輩子就不會托生人了。

        王涓看著張清兆說:“那就聽媽的,悄悄埋了吧,也省得別人……亂猜疑。”

        張清兆愣了一下。

        他也馬上想到,要是把屍體送到火葬場,就必須有死亡證明什麼的,否則,火葬場不敢隨便燒。

        那樣的話,麻煩就大了。

        王涓又說:“你現在就跟媽回去吧,拉上他,到巴望村埋了。我就不回去了。”

        說完,她轉過頭去,繼續觀望那個嬰兒。

        嬰兒的眼睛還在看著半空。

        張清兆打了個冷戰,突然想到:他死了嗎?




2006-1-14 05:3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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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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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掩 埋(1)

        王涓買回了一套嬰兒服。
        一件小衣服,一條小褲子,褲腳連著兩隻軟綿綿的小布鞋,都是相同的花色——綠底紅花。

        王涓給雨生穿上了這套新衣服。

        這套新衣服成了他的壽衣。

        張清兆抱著這個死嬰走出家門的時候,王涓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撲上來抓住張清兆的胳膊,趴在死嬰的身上嚎啕。

        她的指甲幾乎摳進了張清兆的肉裡。

        她哭了好半天,母親才把她拉開,張清兆趕緊出了門。

        沒想到,下樓時,他偏偏遇到了一個鄰居上樓。

        這是一個很熱情的胖女人,大家都叫她李姐。她看見張清兆抱著孩子下樓,就大著嗓門說:“天這麼冷,你們上哪兒去呀?”

        張清兆支支吾吾地說:“有點事……”

        “別把孩子凍著啊!”李姐關切地說。

        張清兆不再說話,急匆匆地走下樓梯。

        上了車,他把死嬰放在了後座上,然後對母親說:“媽,你坐在前面吧。”

        母親說:“不,我要跟他坐在一起。”

        張清兆就不再堅持,由她去了。

        夏利車在雨中開出了安居小區,駛上了馬路。

        路上的人很少,都打著傘。

        走著走著,張清兆突然看見一個警察出現在路旁,朝他擺手。

        他的身子一抖,腦袋“轟”地就大了。

        他很快就意識到,這個人不是值勤的警察,他只是要坐車而已。

        他趕忙豎起了停運的牌子,然後從那個警察面前緊張地開了過去。

        剛剛開過去,他就從反光鏡朝後看了一眼,那個警察的腦袋跟著張清兆的車轉過來,一直朝他望著。

        張清兆轉了個彎,那個警察的眼睛終於不見了。

        路不好走,五十里路他開了近一個小時。

        他抱著死嬰走進家門時,父親正坐在炕上看書。他抬起頭,看見兒子和孫子進了門,就把書放下了,大聲說:“這下雨天你們回來幹什麼?”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雙手接孫子。

        母親淚汪汪地對他喊道:“孩子死了!”

        “孩子怎麼了?”父親大聲問,同時側過耳朵來。

        母親對著他的耳朵又喊了一聲:“孩子死了!”

        張清兆膽戰心驚地對母親說:“你別喊了!”

        母親皺著眉,不耐煩地對父親擺了擺手,又指了指張清兆懷裡的死嬰。

        父親歪頭看了一眼,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掩 埋(2)

        天黑之後,雨不下了。
        張清兆抱著死嬰,和父母一起出了門。

        讓他一個人去埋這個死嬰,他無論如何是不敢的。

        他家在屯子最西頭,出了門朝西一拐,就是曠野了。

        本來,他不想讓母親出來,但是母親說,這孩子埋在哪兒,得由她來決定。還有,她要燒點紙,送孩子走。

        她拿了一支手電筒,還有一沓畫了“幣值”的黃表紙,大約有三億元。

        母親走在最前面。

        張清兆抱著死嬰走在中間。

        父親走在最後,扛著兩把鐵鍬。

        張清兆懷中的死嬰已經沒有一絲一毫溫度,一點點變硬了。

        母親領著他們走出了很遠,一直走進一片雜樹林。

        她在一棵很高的楊樹下停下來,選中了一處向陽的斜坡,說:“就這兒吧。”

        張清兆放下那個死嬰,和父親一起挖坑。

        坑很快就挖好了。

        張清兆把死嬰小心地放進去,正要埋土,突然好像聽見一陣隱隱約約的竊笑聲。

        他抖了一下,直起身來,驚恐地四下張望。

        母親用手電筒四下照了照:“你看什麼?”

        張清兆小聲說:“媽,你聽沒聽見有人在笑?”

        “沒有哇。”

        張清兆低下頭,看坑裡的死嬰。

        母親的手電筒也照過來。

        在蒼白的光束下,他看到了這個死嬰最後的樣子:

        他穿著綠底紅花的新衣服,似乎有點不像他了。他臉色青紫,雙眼微睜,不知道在看什麼。小嘴張著,舌尖吐出來……

        張清兆不敢再看,手忙腳亂地開始填土了。

        母親把手電筒移開,嚶嚶地哭起來。

        父親跟張清兆一起埋,一個墳包很快就鼓了起來。

        他們住了手。

        母親走過來,蹲在墳包前,開始燒紙。

        火著起來了,紙灰飄向了空中。

        火光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照亮了母親蒼白的臉。她哭得更厲害了,慘痛的哭聲在寂靜的曠野裡傳出很遠。

        張清兆小聲說:“媽,走吧!”

        母親不理他,還在哭。

        張清兆不安地四下看了看,總覺得附近藏著人。

        “求求你,別哭了!現在都不讓土葬,要是被人聽見,我們就麻煩了!”

        說完,張清兆走上前,幾乎是強行攙起了母親。

        這時候,父親已經步履沉重地朝回走了。

        張清兆扶著母親走出了一段路,不放心地回過頭,想再看那個墳包一眼,可是,他只看到一片漆黑。

        領路的是誰?(1)

        張清兆沒有在巴望村過夜。
        母親說:“王涓一個人在家太孤單,你回去吧。”

        他在父母家歇了一陣子,連夜趕回城裡。

        一路上,他沒遇到一個人。

        前面的車燈白晃晃的,後面的座位黑糊糊的。他時不時就回頭看一眼,好像那個死嬰還在後面躺著一樣。

        他又想起了那個噩夢:

        一個女嬰站在他腳下的黑暗中,赤條條,血淋淋。

        他和她靜靜對視了一陣子,她突然嘻嘻地笑起來,然後一步步走過來。他漸漸看清,那張血淋淋的臉竟然是雨生!他一邊朝前走一邊小聲說:“爸爸,我要回家……”


        此時,張清兆一個人駕車走在無人的野外,仿佛又聽見了這句話: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我要回家……

        爸爸,我要回家……



        張清兆回到家之後,都快半夜了。

        他輕輕打開門,輕輕關好門,輕輕走到沙發前,輕輕躺下來。

        孩子剛剛死掉,王涓肯定很害怕,應該到臥室陪陪她……

        他只是這樣想了想,並沒有動。

        王涓肯定已經睡著了。她的身體很好,睡覺挺死的,即使有人在她旁邊躺下來都不會驚醒她。

        張清兆希望她不要醒來。

        孩子剛死,如果她醒來了,兩個人肯定要說孩子。

        言多必失,張清兆怕露出什麼破綻來。

        他有一種直覺——王涓似乎很清楚這個孩子是怎麼死的。如果是那樣的話,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

        另外,他也不願意面對她的悲傷,此時他太累了,極其需要安靜,他心裡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梳理。

        詭怪的嬰兒終於被他從這個家裡消除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夜他反而更加忐忑不安,感到極其恐懼和孤獨。

        這個房子裡好像懸掛著一雙鬼祟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

        今夜很黑。

        他突然想到:王涓在臥室裡嗎?

        她當然在。在這個城市裡,她沒有同學,沒有朋友,沒有同事,她不在家裡能去哪裡呢?

        他沉沉地閉上了眼睛,意識越來越模糊……

        隱隱地,他聽見了一個細弱的聲音:“爸爸。”

        他抬起頭,看見一個小小的嬰兒站在地中央,模模糊糊地望著他。他見張清兆睜開了眼睛,就轉身朝外走了。

        張清兆慢騰騰地坐起來,下了地,像木偶一樣跟著他走出去。

        接下來的情節和以前一模一樣——他跟著這個嬰兒走過一條條街道,最後來到鬼氣森森的王家十字。

        路口空盪蕩的,夜風吹起地上的草屑,還有兩三片黃色的冥錢。

        嬰兒停下來,轉身盯住他,突然說:“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清兆傻傻地站著。他已經把這個嬰兒的話背得滾瓜爛熟,他注意到,今天變了,多了一個“再”字。

        下面的話就更不一樣了,嬰兒說:“但是,我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你會被嚇死——你想聽嗎?”

        天上驟然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嬰兒,他穿著一套綠底紅花的新衣服!張清兆這才想起來——這個嬰兒現在已經被埋在了五十里外的深土裡!

        電光一閃即逝,嬰兒在黑暗中“■■■”地怪笑起來。

        張清兆魂飛魄散,轉身就跑。



        領路的是誰?(2)

        剛剛下過雨,路太滑,他“撲通”一聲摔倒了,右胳膊肘火辣辣地疼。他驚惶地回過頭,看見王家十字一片漆黑,根本不見那個嬰兒的影子。
        他爬起來,繼續跑……

        這一次,他竟然成功地跑回了家。

        他的夏利車就停放在樓下,像一具死屍,黑洞洞的車窗裡好像是地獄。

        地獄裡好像有一個影子在晃動。

        車門鎖得死死的,誰在車裡?

        他告誡自己,不要怕,這是在做夢,趕快跑上樓,趕快離開這輛車,既然是做夢,一會兒從車裡走出一具骷髏也是可能的。

        他“■■■”地上了樓,打開門,衝進去。

        這一次,他沒有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而是直接跑進了臥室。

        進了臥室後,他驚呆了:床上空空如也,根本不見王涓的影子!

        他又對自己說:別怕,別怕,這是在做夢。躺下來,閉上眼,閉上眼……

        張清兆醒來時,天剛濛濛亮。

        他立即想起來:昨天,他把那個嬰兒掐死了,這不是做夢,這是鐵一樣的現實。

        他接著往後想:他把那個死嬰拉到了農村,埋在了農村那片樹林裡,然後回到家,悄悄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在夢中,他又看見了那個嬰兒,並且跟著他去了王家十字,之後,他跑回來,躺在了臥室裡……


        他猛地感到了不對頭!——他發現自己真的躺在臥室裡!

        這是昨晚夢裡發生的事情啊。

        他一下坐起身,朝旁邊看了看。

        王涓不在!

        他的身上“刷”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也就是說,昨夜他是一個人在這個房子裡過的夜,而且就躺在那個嬰兒活著時一直躺著的床上!

        那麼,王涓去哪兒了?

        這時,他感到右胳膊肘一拱一拱地疼。他低下頭,發現自己沒有脫衣服。他把右胳膊肘扭過來,看見上面都是泥。擼開袖子,肘部有一塊明顯的血印,那是摔倒之後蹭的……


        他猛然意識到了又一個事實——他夢遊!

        夜裡,他真的去了王家十字!那個他最害怕的地方!

        而且,這絕不是第一次了,他曾經三番五次在深夜裡跑到王家十字去,再驚惶地狂奔回來……

        這裡面有一個最恐怖的問題:他是跟誰去的?
        


  

        想不到的乘客(1)

        門鎖傳來“嘩啦啦”的響聲。
        張清兆立即走出了臥室。

        王涓回來了。

        “王涓,你去哪兒了?”他盯著她的眼睛問。

        王涓打了個哈欠,說:“我在李姐家睡的。我不知道你回不回來,一個人不敢住在這個房子裡……”

        昨天,張清兆抱著死嬰下樓時,曾經在樓梯上見過李姐。

        他敏感地問:“你告訴她咱家孩子……不在了?”

        “告訴了。”

        張清兆的心一下就提起來。

        “李姐說,她有個偏方,專門治中風的,只是她不知道咱家孩子有這種病。”

        張清兆稍微鎮定了一些:“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停了停,王涓問:“埋了?”

        “埋了。”

        “埋在哪兒了?”

        “巴望村西頭,大約三里路吧,一片樹林子裡。”

        “那地方你能記住吧?”

        “能記住。”

        “他連個墓碑都沒有,我擔心時間長了,那墳包平了,就找不到了。”

        “你放心吧。有標誌,一棵楊樹,很高的。”

        張清兆想結束這個話題,就說:“我出去買點油條和豆漿吧。”

        王涓說:“我什麼都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張清兆一邊說一邊朝外走。

        到了門口,他突然回過身來,說:“王涓,我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半夜的時候,你有沒有見我一個人走出去過?”

        王涓愣了一下,說:“沒有哇。怎麼了?”

        “啊,沒什麼。”

        天還陰著。

        收音機說,今天還有雨,中雨。

        實際上,濛濛細雨現在已經開始飄灑了,張清兆打開了雨刮器。

        他離開家的時候,換了一件衣服。

        王涓特意囑咐他:“今天你早點回來啊。”

        他說:“天不黑我就回來。”

        現在,他七上八下的心放下了大部分。

        王涓這一關已經過了。

        鄰居們的關似乎也過了。

        還有誰?

        還有巴望村的人。

        張清兆現在生活在城裡,跟他們沒什麼來往,如果再把父母接到城裡來,那麼他甚至可以永遠不再和他們見面……這個沒有問題。

        還有誰?

        還有那幾個知道他生了小孩的出租車司機。

        如果張清兆不再到第二醫院門口等活兒,就可以和他們不再見面。

        即使偶爾碰上,互相之間也不過是同行關係,如果張清兆不想讓他們知道他的小孩已經死了,那麼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

        這個也沒有問題。

        還有……對了,還有郭首義。

        他連張清兆的家住在哪裡都不知道,而且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也沒有什麼問題。

        這些人都沒有問題,警察那裡也就不會有問題了。

        好了,OK了……

        不。

        張清兆還有一顆心在提溜著。

        那就是他胳膊肘上的這塊硬傷。

        這是讓他最恐怖的一件事情。

        他認定自己一直在夢遊。






        想不到的乘客(2)

        他有過這樣的經歷,比如,他在很熱的房間裡睡覺,本來睡前穿著襯衣,早晨醒來,卻發現自己光著身子,而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把襯衣脫下去的。

        也許,那嬰兒只是一個幻影,來源於他的恐懼。實際上,他是一個人爬起來,輕輕離開家門,在黑暗中快步走向那個陰森的地方……

        他為什麼偏偏要到那個地方去呢?

        正是因為他太害怕那個地方了。

        所謂事與願違。

        他早就聽人說過,夢遊的人都是這樣——越害怕什麼地方,夢遊的時候越會去什麼地方。而且,夢遊的人身手出奇地敏捷,再雜亂的地方也絕不會被絆倒,再艱險的地方都可以順利通過,比如獨木橋。


        這是一件十分詭秘和不可思議的事,全世界的精神專家都解釋不了其中的玄機。

        可是,他卻摔了一跤。

        如果不是這處傷,他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深更半夜經常到王家十字去……

        今後,他還會去。

        從來沒聽說這個世界上哪個醫生把夢遊症治好了。

        他能管住現實中的自己,卻管不住睡眠中的自己……

        想著想著,張清兆毛骨悚然。

        細雨中行人很少,都撐著傘。

        沒有人打車。

        張清兆一個人在街上轉著轉著,忽然又有了一個念頭,他覺得他不能總忌諱王家十字,越這樣越害怕,越害怕夜裡越要去。

        白天時,應該經常開車到那裡遛一遛。

        也許,時間長了,就會解除對它的恐懼。

        這樣想著,他就把車開向了王家十字。

        下雨天,王家十字更是一片空盪蕩,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條喪家犬匆匆走過路口,它又瘦又髒,身上的毛亂糟糟,濕淋淋。

        它一邊跑一邊用眼睛警覺地瞄著張清兆的車,可以看出來,它是一條極其狡猾的狗。

        張清兆不理睬它,慢慢朝前開。

        沒什麼事,他繞了一圈就離開了。

        開出了兩條街,車慢慢熄火了。

        他下了車,打開機蓋。

        他知道,又是老毛病——化油器裡沒有油了。

        他得把汽油泵到化油器之間的油管拔下來,用嘴吸出汽油灌進化油器一點,再把油管接到化油器上。

        這有點麻煩。

        特別是那股汽油味留在嘴裡很難受。

        他搗鼓了半天,終於弄好了,上車打火,著了。

        他剛要掛擋繼續走,天上一個驚雷炸響了。

        他抖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看不要緊,他差點給嚇瘋了——那個死嬰就躺在後座上!

        他穿著新衣服,綠底紅花。

        他的衣服上,稀疏的頭髮上,還有眼角、鼻孔、嘴巴、耳朵,都沾滿了泥土,就像剛從土裡刨出的蘿蔔。

        他的眼睛依然半睜著,好像在看著車頂。
        像一隻貓

        張清兆看著這個從泥土裡扒出來的死嬰,呆愣了幾秒鐘,急忙開車朝火葬場飛奔。
        此時,他只有一個念頭——把這個死嬰燒成灰!

        他一邊開車一邊不時看一眼後面,他擔心那個死嬰從後面爬起來,把一雙小手慢慢伸過來……

        由於他的注意力一直系在後面,幾次差點撞著人。

        終於到了火葬場。

        那兩輛麵包車又停在那裡了,不過司機都沒在。

        張清兆正要開進大門,看門的老頭卻把他攔住了。

        “出租車不許進。”

        張清兆說:“我是來送屍體的!”

        老頭透過車窗朝後面瞄了瞄,嚴厲地問:“屍體在哪兒呢?”

        張清兆惱怒了:“你打開車門自己看!”

        老頭就把車門打開了。

        他的眼神似乎不太好,他俯下身子,在那個死嬰臉上反覆看了半天才說:“他是睡著了吧?”

        張清兆耐著性子說:“已經死了,昨天就死了!”

        老頭半信半疑地又看了看,終於確認了這是一個死嬰,這才關上車門,對張清兆揮了揮手。

        張清兆開車徑直來到停屍房。

        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半開著。

        他下了車,跑進去。

        有兩個人站在木桌前,好像一男一女,一個頭上戴著孝,一個腰間扎著孝,白花花的。

        郭首義正在給他們登記。暀W的鐵鉤上,掛著郭首義的那件灰色雨衣。

        地上躺著一具屍體,蓋著一床花被子,矇住了臉,兩隻腳卻露在外面。

        郭首義看見了張清兆,他抬手跟他打了個招呼,啞啞地說:“等一下,我一會兒就完。”

        他合上本子,起身打開裡間的鐵門,走進去,“■■當當”推出一張屍床,指揮那兩個人把地上的死屍抬上去,再推進裡間,停放在一個隔檔裡。

        那兩個人離開之後,郭首義指指凳子,對張清兆說:“坐吧。”

        張清兆沒有坐——這停屍房裡的所有東西他都不想碰。他朝前走了一步,小聲說:“那個孩子……死了。”

        “死了?”郭首義大吃一驚。

        “死了。”

        “什麼時候?”

        “昨天上午。”

        “怎麼死的?”

        “中風。”

        “你……送來了?”

        “送來了。”

        “在哪兒?”

        “在外面,在我的車裡。”

        “你辦手續了嗎?”

        “沒有……”

        “喲,那可不行!”

        張清兆朝外看了看,說:“郭師傅,還辦什麼手續!不過是個剛剛滿月的嬰兒,你幫個忙,送到火化車間悄悄燒掉就完了,加把火的事兒。骨灰我也不要。”


        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三百塊錢,放在木桌上。

        郭首義把錢拿起來,塞到張清兆手上,嚴肅地說:“你這樣做就外道了。”

        張清兆說:“這錢不是給你的,是給火化工人的。”

        郭首義說:“我讓你收起來你就收起來,我讓他們幫忙,人情算在我身上。”

        說到這兒,他想了想,又說:“不過,現在不行,今天拉來的屍體特別多。明天再燒可以吧?”

        “最好今天燒。”

        “跟我關係最鐵的那個火化工今天沒上班。”郭首義有些為難。

        “那就……等明天吧。”

        “來,我們先把孩子抱進來。”

        郭首義說完就走了出去。

        張清兆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郭首義抱著那個死嬰走進了停屍房。

        那個死嬰在高大的郭首義懷裡顯得更加弱小。

        郭首義走進昏暗、陰冷的裡間,把死嬰放在一張高高的屍床上,蓋上了一塊白布。白布下鼓起一個小小的包,就像一隻貓。

        然後,他把那張屍床推進了一個隔檔裡。






        穿雨衣的人又出現了(1)

        下午,正像收音機裡預報的那樣,小雨變成了中雨,不過是突然變的——本來細細地灑著,一下就變成潑了。
        大街上不但沒有行人,連出租車都沒有了。

        大家都回家打牌或者喝酒去了。

        這倒霉的天!張清兆罵道。

        他不想回家。

        這些日子,他要盡可能地迴避王涓,迴避那些鄰居。

        他們知道那個嬰兒死了,見了面肯定要假裝關心地問一問。

        他不好回答。

        他又把車停在了第二醫院的門口。

        那些平時總在這裡等活兒的出租車今天都沒有來。

        他蜷縮在車裡,閉著眼,聽疾風暴雨敲打車身的聲音。

        隱隱地,他聽見傳呼機響了,低頭看了看,是家裡的電話。

        肯定是王涓。

        王涓是他的老婆,她給他打傳呼,這很正常。

        但是,張清兆卻有些警覺。

        他把衣服脫下來,頂在頭上,跑進路邊一家小賣店,給王涓回電話。

        電話響了好久才被接起來。

        “涓,怎麼了?”

        “你回來一趟吧。”

        “幹什麼?”

        “有事!”

        “什麼事?”

        停了一會兒王涓才說:“……在電話裡說不方便,你回來就知道了。”

        張清兆忽然有一個直覺:王涓的身邊有人!那個人好像在對王涓打著手勢,指導著她怎麼說。

        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問:“現在,你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你旁邊是不是有人?”

        “是。”

        張清兆的心一下就縮緊了:“是警察嗎?”

        “是。”

        張清兆差點癱軟:“……他們是不是為小孩的事來的?”

        王涓沒有回答,她的嘴好像離開了話筒。

        張清兆感覺到,她身旁的那個人一定是察覺了什麼,開始阻止她了,或者通過口型,或者通過手勢,或者通過紙筆。

        過了一會兒,王涓問:“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彬縣。”張清兆隨口編了一個謊。彬縣歸濱市管轄,相隔大約二百里。

        “你去彬縣怎麼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張清兆感覺這句話是王涓自己說的。

        “有人包車,走得特別急。”

        “你什麼時候回來?”

        “這兩天好像回不去……”

        說到這兒,張清兆的心裡突然涌上一陣酸楚,他深深嘆了一口氣,低聲說:“涓,對不起,再見了,以後我再給你打電話……”

        然後,他一下就把電話掛斷了。

        他冒著雨鑽進車裡,一下變成了驚弓之鳥。

        警察來幹什麼?

        這個最重要。

        只有一種可能性——是關於孩子的事。

        他們是刑警隊的,還是派出所的?

        如果是刑警隊的,那就說明謀殺的事已經敗露了。

        如果是派出所的管片民警,那就可能沒什麼,他們也許是聽說張清兆家的小孩死了,例行公事地來問一問……

        可是,他們怎麼知道孩子死了?

        是李姐報的案?

        她憑什麼報案?

        她是不是掌握了什麼?

        張清兆越想越迷糊,就自己安慰自己:也許,這些警察是交警大隊的,是因為哪起交通事故來調查他……

        不管怎樣,他現在都不敢回家。



        穿雨衣的人又出現了(2)

        他開著車慢悠悠地在大街上轉悠,一直在思考今夜在哪裡過,明天怎麼辦。
        一直到晚上,他只拉了一個乘客,是個女學生。她到師大。

        她下車後,張清兆又接到一個傳呼,他一看,是郭首義的手機號。

        他急忙找到一個公共電話復機。

        “張清兆,你趕快來一趟!”

        “怎麼了?”

        “見鬼了見鬼了!”

        “你慢慢說!”

        “你家那個小孩不見了!”

        “不見了?”

        “不見了!剛才,我到停屍房清點屍體,發現那個小孩在單子下變大了。我感到很奇怪,走過去掀開白布,差點被嚇死……”

        “你看見了……什麼?”

        “我看見了冷學文!他還是半個腦袋,手裡還捏著那沓錢!——你趕快過來看看吧!”

        “好,我馬上就到!”

        張清兆在陰郁的天氣裡看到了一縷陽光!

        現在,他抓到了洗清罪名的證據!

        他殺死的並不是他的孩子,而是早就死於車禍的冷學文,一具變成嬰兒害人的僵屍!

        天黑了,雨基本停了。

        張清兆開車朝火葬場的方向疾駛。

        那兩輛莫名其妙的麵包車依然在火葬場大門口停著,車窗裡飄閃著兩雙深邃的眼睛。張清兆顧不上觀察他們,直接駛進了火葬場大門。

        這次,看門的老頭沒有攔他。

        他在停屍房前停下車,跳下來,匆匆走到鐵門前,正要敲,鐵門卻自己打開了,一高一矮兩個警察盯著他的眼睛走出來。

        他的雙腿一軟,差點跪下去。

        “你跟我們到公安局走一趟。”高個子警察說。

        “為……什麼?”他顫巍巍地試探了一句。

        “我們懷疑你殺死了你的兒子。”矮個子警察說。

        “他不是我兒子!他是一個成年人!你們可以看看啊!”

        高個子警察冷笑了一下,架起他的胳膊就走進了停屍房。

        今天的停屍房裡好像格外冷。

        高高的房頂亮著幾個熒光燈,光線慘白。

        高個子警察把他拖進一個隔檔,掀開了蒙屍的單子,說:“你看看,這是不是他?”

        張清兆傻眼了。

        那個死嬰在屍床上靜靜地躺著,他穿著綠底紅花的新衣服,臉色黑紫,結了一層薄薄的霜。他的雙眼依然眯縫著,看著半空。

        “你們可以問郭首義,他親眼所見!”

        矮個子警察不耐煩了,朝他的腦袋掃了一巴掌,喝道:“別廢話!走!”

        直到張清兆被警察帶出停屍房,他都沒看見郭首義的影子。







        郭首義說

        張清兆向警方講述了一系列的鬼故事。
        警方對死嬰進行化驗,確認他根本不是AB型血,而是A型血。

        還有,警方經過核實,六月五號那一天,王家十字沒有發生過任何交通事故。也就是說,冷學文這個人並不存在。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張清兆的交待中,報案人郭首義擔任著重要角色。於是,兩個警察來到火葬場,向郭首義了解情況。

        郭首義只說了一句話:都是一派胡言。










        第四部分
        動 機

        張清兆為什麼要殺死自己的孩子?警方一直沒搞清他的動機。有幾種可能:
        一、 他喜歡女兒,不喜歡兒子。通過調查張清兆的老婆,警方得知,他確實喜歡女兒。在產前做B超時,醫生判斷是個女孩,張清兆顯得格外高興。


        二、 他單單不喜歡這個孩子。這個孩子長得確實醜,而且一點也不歡實,幾乎天天在沉睡。

        三、 因為這個孩子生下來就有中風病,他擔心日後不好養活。他的經濟狀況不是很寬裕,撫養一個病孩更加力不從心……

        還有一種可能:張清兆真的撞死過人,卻一直逍遙法外。不過,他的神經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日夜寢食難安,漸漸開始幻視幻聽,最後,他終於變態地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經調查,張清兆三年前確實因一起交通事故被警方訊問過,可是,警方最後認定他是無辜的,把他放了……

        警方給張清兆做了一次精神檢測。

        結果出來之後,大家十分意外——他的精神完全正常。

        排除了這個可能性,警方得出了最後的結論:張清兆在撒謊。






        第四部分
        法 場(1)

        半年後,張清兆被槍斃。
        公審大會是在市中心廣場舉行的,那天的觀眾人山人海。

        跟他一起被執行死刑的還有四個人。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殺死親生兒子的罪犯身上——他被五花大綁,胸前掛著大大的牌子,寫著“張清兆”三個字,上面畫著紅紅的“×”。

        兩個威嚴的法警架著他的兩隻胳膊。

        如果旁邊沒有人,不知道他會不會癱下去。

        這一天終於放晴了,太陽火辣辣的,地上涌動著潮氣。

        其他幾個罪犯都深深低著頭,只有張清兆抬著頭。

        他臉色鐵灰,眼睛麻木,在下面的人群中慢慢掃視著,似乎在找什麼人。

        他在找誰?

        這個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也許,他在找王涓。

        王涓沒有來。

        也許,他在找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也沒有來。

        也許,他是在找那個穿雨衣的人。

        可是,太陽出來了,所有的人都把雨衣脫掉了。

        宣判完畢,台下響起了驚天動地的掌聲。法警架著張清兆,快步朝行刑車走去……

        他是被法警提上車的。

        他的雙腿已經沒有一絲力氣。

        行刑車在人暀公w緩開動了,它在濱市的主要路段繞了一大圈遊街,然後加了速,朝城西的野外開去。

        這是去巴望村的方向。

        這是回家的方向。

        行刑車出了城大約走了三里路就拐了彎,朝一個大壩開去。

        那個大壩前面,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叢,很寧靜。

        那就是他生命終止的地方。

        以前張清兆就知道這地方是個法場,經常有死刑犯在這裡被處決。每次他開車經過這一帶都加速離開,免得沾上晦氣。

        今天,他被送來了。

        昨天,張清兆被關進了一間單人牢房。

        天黑之後,獄警來看望他,說:“明天你就上路了,想吃點什麼嗎?”

        “不吃了,謝謝。”他說。

        “喝酒嗎?”

        “不喝了。”

        獄警小心地觀察了一下他的五官,慢慢退了出去。

        牢房裡很寂靜。

        他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倚著晼A望著對面的晼A呆呆地想。

        這時候,他已經大夢初醒:有人在背後害他!可是,這個人藏得太深了,連一根頭髮都沒有露出來,他怎麼都想不出他是誰。

        郭首義?

        他跟這個看屍人素不相識,沒有那麼深的仇恨。

        除了他還有誰?

        他把從小到大接觸過的人都篩了一遍,最終還是一片迷茫。

        這一夜過得真快,天微微亮了。





        法 場(2)

        大壩離公路有半裡遠,中間是一條鄉間土道。
        在公路和土道相連的丁字路口,站滿了看熱鬧的人,荷槍實彈的法警不允許他們再接近了。

        在公審大會上,在行刑車經過的道路兩旁,張清兆一直沒見到王涓,也沒見到父親和母親,他多想最後看他們一眼啊。

        行刑車拐下那條鄉間土道的時候,張清兆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知道,不管是王涓還是父母,他們都不可能站在這裡,來觀看這殘酷的一幕。

        可是,他還是不甘心地朝人群裡看了看。

        有三個人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外。

        張清兆的眼睛定住了。

        其中一個是郭首義,他穿著一身新西裝。

        一個是穿著白大褂的女人,那兩條羅圈腿讓張清兆一下就想起來,她是給兒子接生的黃大夫。

        還有一個人很面生。

        太陽金燦燦的,藍天萬里無雲,可是,這個人卻穿著雨衣,一件灰色雨衣,頭上還戴著雨帽。

        上了土道之後,行刑車開得很慢,張清兆一直扭著脖子,朝這三個人望。

        郭首義,黃大夫,還有那個穿雨衣的人,也在靜靜地望著他,他們的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

        穿雨衣的那個人臉色極其蒼白,像一張紙。他的眼神像兩個尖尖的冰凌,直刺張清兆的靈魂。

        張清兆猛然感到這張臉有幾分面熟。

        他是誰呢?

        好像有神靈在提示張清兆,他突然得到了一個中間答案——只要想起這個人是誰,就可以揭開所有的謎團!

        那樣的話,說不定還有一線獲救的希望!

        行刑車顛顛簸簸在土路上開著,那張蒼白的臉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張清兆使勁地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這個人是誰。

        他的時間不多了,頂多還有十幾分鐘!

        可是,他越著急越想不起來,終於到了法場。

        幾個死囚犯被法警拽下了車。

        張清兆早尿褲子了,但是他不知道,他的雙腿已經沒有知覺了,是法警把他拖到指定地點的。

        他跪在草叢裡,還在苦苦地想:

        他是誰?

        他是誰?

        他是誰?

        此時,在他的眼中,這個世界已經變得空無一物,鴉雀無聲,只有那個穿雨衣的人冷冷地盯著他。

        槍聲響了,他一頭栽倒在地,腦袋被子彈炸出了一個洞。

        他瞪著雙眼,依然在想。




2006-1-14 05:3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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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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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四部分
        天衣無縫的復仇計劃(1)

        三年前,張清兆跟這個穿雨衣的人在公安局見過一面。
        僅僅是一面,他當然想不起來了。

        那時,這個人的臉和現在一樣蒼白,雙眼卻是血紅的。

        他叫卞××,是某中學的語文老師。

        他老婆在王家十字被撞死了,死得很慘。

        前面說了,她懷孕九個月,離生產已經不遠了,可是,那輛出租車從她的肚子上軋了過去,母親和胎兒雙雙死在了車輪下。

        鮮血染紅了地上一大片雨水。

        那個可憐的孩子,沒看到一眼這個人世的光明,就無聲地離開了。

        卞××當時完全蒙了!

        但是,他沒有忘記追看那輛車的牌號——濱A65927,並且深深地刻在了心裡。

        很快,這個牌號的車主就被警方抓獲了。

        沒想到,兩天之後,這個叫張清兆的司機又被放了。

        他到公安局去追問這件事,一個大腹便便的警察接待了他。

        這個警察慢條斯理地說:“我們走訪了相關證人,這個車主當時在家裡喝酒,車也停在樓下,跟這起車禍沒有任何關係。你一定是把車牌號看錯了。”


        卞××肯定地說:“我沒有看錯!”

        警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隨手拿起一份文件,一邊翻看一邊說:“你先回去吧,我們再查一查,有了結果會通知你。”

        卞××一次又一次地到公安局追問結果,這個警察總是用同一句話敷衍他:“我們一直在查,目前還沒有什麼線索。”

        卞××看得出來,他的態度越來越不耐煩。

        卞××認定,肇事者就是張清兆,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麼警方硬說不是他。

        他感到這件事的背後有文章。

        有一天,他從一個鄰居的嘴裡偶爾得到一個重要的信息:張清兆的表哥在公安局交警隊工作,是一個科長。

        當時,幾個鄰居坐在一起議論這件事,都很氣憤:

        “那個傢伙軋死人敢逃跑,原來是有人給他撐腰!”

        “到法院告他,連公安局一起告!”

        “沒用。你說你記下了人家的車牌號,只有一張嘴。他說他在家喝酒,加上證人有三張嘴。法院信誰的?”

        卞××只是聽,始終一言不發。

        他覺得這是一個天大的黑幕!

        他暗暗發毒誓:一定要讓對方償他兩條命!

        多少個日子,仇恨之火在他的心裡熊熊燃燒。

        多少個日子,他輾轉反側整夜無眠。

        終於,一個周密的復仇計劃在他心裡形成。

        說是一個計劃並不確切。這個計劃的每一個步驟都可能發生變化,他為每一個可能發生的變化都設計出另一套行動方案。

        另一些行動方案在實施過程中,每一個步驟也都可能發生不測,他再為每一個可能發生的不測都設計出另一套行動方案。

        假如用到了這些行動方案,那麼同樣每一個細節都可能出現意外,他再為每一個可能出現的意外分別設計出另一套相應的行動方案……

        他的計劃成幾何倍數增長。

        像一棵樹,有一根主幹,然後分杈,每個杈再分杈……

        他的目的十分明確,而且決不動搖:首先,他要讓這個張清兆親手殺死自己的骨肉,然後,再讓他挨槍子。

        卞××反覆計算過,這次復仇行動至少需要三個人。

        他自己算一個。但是他不能露面,因為張清兆見過他一面。

        還有一個是他的妻妹,叫黃波,在婦幼保健醫院當大夫。

        還得在火葬場收買一個看屍體的人。

        這個人十分重要。他幾乎是主要表演者,就像台上的木偶,而卞××只是幕後牽線的,頂多他以影子的形式出現配合他一下。

        由於火葬場這個人跟卞××毫無關係,復仇成功之後,警方才不會聯想到三年前的那場車禍,才不會順藤摸瓜查出他。





        天衣無縫的復仇計劃(2)

        首先,他找到了這個看死屍的人,跟他談了自己家的冤情。
        對方似乎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只是冷冷地聽著,沒有表示憤慨,也沒有表示同情。

        接著,卞××把他的計劃全盤托出。對方還是冷冷地看著他,並不表態。

        最後,卞××說:“我出三萬塊。”

        對方這才說話了:“什麼時候開始乾?”

        卞××說:“你等我的通知。”

        不久,卞××到安居小區租了一套房子,就在張清兆住的那幢樓對面,也是三層。

        他買了一架高倍數望遠鏡。

        站在他的窗子裡,可以看到張清兆家的窗子,也可以遠遠看到第二醫院的大門以及大門前的一段馬路。

        他就這樣在暗處潛伏著,一晃就是三年。

        他知道張清兆和王涓幾點鐘起床,幾點鐘關燈。

        他知道他們週末晚上吃的是什麼菜。

        他知道他們兩口子哪一天鬧了意見。

        他知道他們哪一夜沒鎖門……

        他在等待張清兆的老婆懷孕,同時,也把復仇的時間和那場車禍的時間拉開距離。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張清兆老婆的肚子終於鼓起來了。

        他的眼裡射出了兩束寒光。這隻潛伏在泥淖裡的鱷魚,死死盯住那個肚子,看著它一天天變大。

        在那個小孩出生前半個月左右,卞××穿上了一件灰色雨衣,來到了第二醫院附近轉悠。

        他坐上了張清兆的車。

        一路上,他始終沒讓張清兆看到他的臉。

        到了王家十字,他下車之後,一下就滾進了路邊的陰溝裡。

        陰溝裡的味道難聞極了,長著一些雜草,扔著一些碎磚,還有一隻死老鼠,一隻斷了跟的高跟鞋,一張用過的手紙……

        晚上,卞××往張清兆家裡打電話:“火——葬——場——停——屍——房——”他不但知道張清兆家的電話,甚至連他家密碼箱的密碼都知道。

        其實,這是第二個方案,是一個不太自然的方案。

        本來,卞××下車之後,在地上遺留了一塊火葬場的屍體牌,那是一個長方形的黑鐵片,上面寫著一行豎字:濱市火葬場遺體14號。可是,張清兆下車之後並沒有看到這個牌子,張望了一陣子,就上車跑掉了……


        當然,第二天張清兆有可能不去火葬場,那樣的話,卞××就會動用另外的備用方案。結果,張清兆去了……

        郭首義開始接應。

        卞××以為張清兆離開火葬場之後,會給交警隊的表哥打電話,核實王家十字的那起車禍。

        但是,張清兆沒有這樣做。

        接著,卞××和黃波在第二醫院附近觀察了幾個晚上,等待時機,實施下一個步驟。

        他們終於等來了這一天。

        張清兆鑽出車,到路邊打電話。

        卞××見縫插針,立即溜到車前,輕輕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他上了車後,就藏在了前座和後座中間的空當裡。

        黃波也戴著墨鏡,快步來到出租車前,守在車門口,等張清兆回來……

        到了李家斜街,黃波下車了。

        車上就剩下張清兆和藏在後面的卞××了。這時候,卞××已經在臉上貼上了白色的面膜。

        王家十字出現了一個穿雨衣的精神病,卞××並不知道,他只感覺到張清兆的車轉彎了,然後突然加了速。儘管這個路段很少有人,卞××還是很擔心——這時候萬一有人打車,他就尷尬了。


        他決定行動了。

        這是他復仇的所有步驟裡最驚險的一個環節,因為兩個人離得太近了,他們將在一輛飛速行駛的出租車內突然面對面。

        他無法判斷在自己突然冒出來之後,張清兆會有什麼反應。

        有三種可能:

        一、嚇一跳,趕快剎車,轉身喝問:“你是誰?”

        二、緊急剎車,下了車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喊人,最後停在幾十米遠的地方,回頭觀望。

        三、一回頭,當場昏厥。

        為了防止第一種可能,卞××專門從私人手裡買了一支自製的電棍。據賣主說,這根電棍觸在人的身上,即使隔著衣服,也能使人當場昏過去,但是絕不會有生命危險。


        如果,張清兆真有那麼強的心理素質,跑都不跑,那麼卞××只有使用暴力了。

        可是,張清兆沒有讓他使用暴力。

        他下了車就朝遠處狂奔,一直沒敢回頭。






        天衣無縫的復仇計劃(3)

        王涓生小孩的時候,黃波已經調到第二醫院產科三個多月了。卞××找的關係。
        他肯定張清兆的老婆要在這家醫院生產。

        第一、第二醫院離張清兆家最近。

        第二、張清兆經常在第二醫院門口等活兒,對這家醫院十分熟悉,和門衛都成了哥們兒。

        第三、張清兆的老婆懷孕之後,他一直帶她在這家醫院做檢查。

        王涓快到預產期的那些日子,卞××幾乎日日夜夜都不離開那架望遠鏡。

        六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張清兆攙著滿臉痛楚的王涓走下樓,開車朝第二醫院駛去。卞××馬上給黃波打電話——那天,黃波正巧休班。

        她急匆匆趕到了醫院。這時候,另一醫生已經給王涓做完了檢查,認為還得等一陣子才能生。黃波對那個醫生說:“我家裡來了幾個農村的親戚,住不下,今晚我替你值班吧。”


        那個醫生很高興,把幾個臨產孕婦的情況向她交代了一下,換了衣服就走了。

        黃波戴上了大口罩,慢慢在值班室的椅子上坐下來。

        卞××也開著他廉價的奧拓車趕到了。

        原來的計劃是,由黃波把張清兆支開,沒想到,他卻去了一趟廁所。就在他從廁所走出來的時候,卞××慢悠悠地閃進了產房。黃波早就知道張清兆老婆懷的是男孩。那次,她故意帶王涓去做B超,並謊稱她懷的是個女孩,就是為了製造一個無解的謎團。


        張清兆帶著小孩到第二醫院驗血的那天,卞××一直跟在他後面。

        抽完血樣之後,張清兆可能在四處轉一下,十分鐘之後回來取結果;也可能一直在化驗室窗前等。

        如果他一直在窗前等,那麼黃波就會出現,編個理由把他引到產科。結果,他主動給卞××留下了空子。

        他家那個小孩的化驗單一出來,就被卞××拿走了。

        他躲進廁所,拿出相同顏色的筆,在“A”的後面加了一個“B”字。然後,他走出來,把它插進那沓化驗單裡,離開了。

        在此之前,他反覆觀察過這種化驗單,因此,他偽造得不露一絲破綻。

        郭首義拿來的那張光盤裡面,根本不是什麼冷學文的出生照,那就是張清兆家小孩的照片。

        醫院為每個新生兒都要拍一張照片,用於製作出生卡。張清兆家那個小孩的照片洗出來之後,被黃波拿去掃描了,存進了電腦。接著,卞××在電腦上把它製成黑白照片,又做了一些細微的修改,怎麼看都看不出是原來的照片了,再用刻錄機刻進光盤。


        最後,他開始偽造背面的出生登記。
        

        這時候,他成了上帝,他讓“冷學文”的出生時辰、體重、身高都和張清兆家的小孩一模一樣。

        張清兆去第二醫院扔小孩,同樣在卞××的監視中。

        張清兆剛對郭首義說完,他要扔掉這個嬰兒,郭首義就對卞××做了匯報。

        那天下午,他在望遠鏡裡看到張清兆的母親和老婆都出了門,就猜到張清兆可能要動手了。

        他掌握著張清兆的脈搏,掌握著這個恐怖故事的節奏。

        果然,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張清兆一個人抱著小孩下了樓,鬼鬼祟祟上了車,然後開走了……

        卞××快步下樓,鑽進他的奧拓車,追了上去。

        張清兆把小孩丟在第二醫院那個病房裡,剛剛離開,卞××就從廁所裡閃出來,他快步走進那個病房,把小孩抱了出來。

        他回到家之後,把小孩放在床上,觀察了他半天。

        當時,他的心裡有些不好受——這個無辜的嬰兒太嬌弱了,大人打個噴嚏都會嚇著他,可是,他面對的卻是成人的陰謀……

        不過,他馬上又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想到了那個還沒出世就被軋碎的親生骨肉……內心深處那剛剛變軟的東西又一點點變硬了。

        他站在窗前,繼續觀察。

        張清兆的老婆和母親回來了。幾分鐘之後,三個人先後跑下樓,分成兩個方向,急匆匆地走開了。

        他抱起小孩,離開家,飛快地爬上了張清兆家那幢樓。

        本來,他想把小孩放在門口,沒想到,那扇門竟然沒有鎖!於是,他幹脆把小孩放進了臥室……






        天衣無縫的復仇計劃(4)

        郭首義對張清兆說——冷學文滿月那天也中了風,並不是卞××授意的,那屬於他個人的即興創造。
        之後,他馬上給卞××打電話來報功。

        卞××這才知道,那個嬰兒有中風病。

        七月二十三日,卞××在望遠鏡裡看到,張清兆抱著那個小孩和他母親一起下了樓。他的神態很不安,他母親的表情很悲傷。他們匆匆鑽進車裡,冒雨開走了。


        當時,他還以為那個嬰兒又中風了。

        他沒想到,張清兆這麼快就對那個嬰兒下了手。

        實際上,他還有幾十個恐怖計劃沒有用上。

        他離開望遠鏡,快步下樓,開車遠遠地跟在張清兆的夏利車後面。他發現張清兆沒有去醫院,而是朝他的老家巴望村開去了,這時候,卞××開始懷疑那個孩子已經被害死了。


        進了屯子,夏利車開進了最西頭的那戶人家。

        卞××沒有停,他一直開到屯子最東頭,把車停在供銷社門口,鎖好車門,朝屯子西頭走去。

        他在張清兆父母家的門前埋伏了幾個鐘頭。天黑之後,他終於看到張清兆抱著那個小孩和他的父母一起走出來。

        他在夜幕中跟蹤著他們,一直走進那片樹林。他遠遠地藏在一棵樹的後面,親眼目睹了他們埋屍的整個過程。

        這時候他才確定那個嬰兒已經死了。

        也就是說,他的復仇計劃已經完成了一半,可是,不知為什麼,他沒有絲毫激動的感覺,而是突然慌張起來。

        埋著埋著,張清兆停下了,說:“媽,你聽沒聽見有人在笑?”

        這句話把卞××都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沒笑。

        他也沒聽見有人笑。

        他四下看了看,曠野裡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視野裡只有那束手電筒的光,還有三個晃動的人影。

        他想,也許是這個殺人犯太緊張了,耳朵出現了錯覺。

        埋完了死嬰之後,張清兆一家三口走了,手電筒的光越來越遠……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只剩下了兩個人,一個在地上,是活的;一個在地下,是死的。

        卞××從樹後閃出來,摸黑來到那個墳包前,像老鼠一樣用雙手扒土。當他的手碰到那個死嬰軟軟的身子時,乾嘔了一下。

        終於,他把那個死嬰扒了出來,夾在腋下,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屯子,把他放進車裡,然後朝濱市開。

        那時候,張清兆在巴望村還沒走。

        一路上,卞××感到萬分恐懼,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

        車裡很暗,只是借了一點點前面車燈的光。

        他一下瞪大了眼睛——死嬰的臉本來朝上,現在卻轉了過來!那雙眼睛半睜著,好像在看著他。

        想了一會兒,他認為這個死嬰的身子之所以轉動,是因為車顛簸的緣故。

        他停了車,把死嬰重新擺正,讓他臉朝上躺著,然後繼續開車。

        又走了一段路,他再次回頭看了看——那個死嬰又轉過來了!

        他的身子一下就冷了。

        他是在張清兆背後搞鬼的人,現在,他覺得自己的背後也有鬼了,要不然,為什麼這個死嬰一次次轉向他?

        是顛的?

        他為什麼不朝另一邊轉呢?

        他再次下車,把這個死嬰擺正,然後加快車速繼續走。

        他有點不敢回頭了。他真害怕一回頭,看見這個死嬰已經爬了起來,兩隻小手搭在他座位的靠背上,身子懸空,只露出一張臉,半睜著眼睛,困困地看著他……


        他聽老輩人說過,經常裝神弄鬼就會招來鬼。

        假如這個嬰兒真的有靈,那麼,他絕不會糾纏張清兆的,他肯定要報復真正害死他的人。

        卞××一直把車開進城,看到了路燈和車輛,這才回過頭,朝後座看了看。

        死嬰竟然不見了!

        他悚然一驚。

        車門鎖著,車窗上的玻璃關著,死嬰到哪裡去了呢?

        他探頭看了看,發現前後座位的空當裡有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正是那個死嬰,他臉朝下掉下去了。

        這次,卞××沒有管他,徑直把車開回了安居小區。

        他到家之後,把那個死嬰扔在衛生間的水泥地上,關上了門。然後,他來到窗前,坐在椅子上,在黑暗中緊緊盯著小區的大門。

        他猜測,張清兆一定會連夜趕回來。

        他不能睡覺。

        今夜,他一定要把這個死嬰放進張清兆的車裡。他可不想跟一個死嬰在一個房間裡過夜。

        可是,他太累了。

        王涓懷孕以來,他就像一隻貓頭鷹,他的一雙眼睛一直跟隨在張清兆的背後,很少有閤眼的時候。

        現在,他實在有點撐不住了。

        他不停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能睡,千萬不能睡,千萬不能睡……

        突然,衛生間響了一下,他一下就清醒了,猛地回頭看去——那個嬰兒穿著綠底紅花的衣服,正探頭探腦地走出來。

        看上去,他的表情好像有些驚惶。

        他看見了卞××,不安地問:“媽,你聽沒聽見有人在笑?”

        卞××一下就醒了。

        原來,他打了一個盹兒。

        看看表,已經半夜了。

        他抬頭朝外看了看——張清兆的那輛夏利車已經回來了,它靜靜地停在對面樓下。

        他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帶上一根早就準備好的鐵絲,然後到衛生間抱起那個死嬰,輕手輕腳地下了樓。

        不到兩分鐘,他就把張清兆的車門捅開了。

        他小心地把那個死嬰放了進去,然後,關上車門,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從樓道裡輕飄飄地走了出來。

        正是張清兆。





        天衣無縫的復仇計劃(5)

        這是他和張清兆第三次在深夜裡相遇。
        第一次最恐怖。

        那是張清兆的小孩從巴望村回來的第一夜。

        那天,卞××和郭首義在飯館喝酒,商量下一步的行動,半夜才回到安居小區。

        小區裡一片黑■■的,沒有一個窗子亮著。所有人都睡了。

        卞××走著走著,突然看見前面有個人影輕飄飄地走過來。

        他感到這個人走路的姿態十分陌生。

        至少不是張清兆。

        他一直在暗暗跟蹤張清兆,他最熟悉的就是張清兆走路的樣子。

        因此,他沒有躲避,迎面走過去。

        兩個人走近之後,卞××藉著暗淡的夜色瞄了他一眼,大吃一驚——他就是張清兆!

        卞××呆住了。

        張清兆似乎根本沒看見他,輕輕地走過去了,好像在追趕什麼。他走路竟然無聲。

        卞××當時以為,張清兆是遇到了什麼緊急的事情。

        他轉過身,悄悄追了上去。他要看看,張清兆深更半夜到底去幹什麼。

        張清兆一直朝前走,始終沒有回頭。

        沒想到,最後他竟然走到了王家十字!

        王家十字空盪蕩的,有人剛剛在這裡給死去的親人燒過紙,一些紙灰在地上隨著夜風凄惶地飛舞著。

        張清兆走到十字路口,突然停下來。

        卞××覺得他好像發現了自己。

        果然,他慢慢轉過身來,突然說話了:“你很害怕這個地方,是嗎?”

        卞××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沉著地看著他。

        他又說:“今天我帶你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一個秘密。”

        卞××還是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這個秘密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冷學文這個人!”說完,他嘻嘻嘻地笑起來。

        卞××的大腦裡閃過一個猜測——張清兆什麼都知道了!

        他驀地感到了這個人的深邃和可怕!

        就在這時,張清兆突然撒腿就跑。

        卞××愣愣地望著,徹底糊塗了。

        張清兆跑得快極了,轉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二天,郭首義給卞××打來了電話。

        他說,張清兆剛剛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他昨晚做了一個怪夢,夢見他跟著那個嬰兒來到了王家十字……

        卞××驀然意識到——張清兆夢遊!

        令人驚悚的是,張清兆記憶中那個嬰兒說的話,其實都是他自己說的話!

        這天夜裡,卞××站在窗前,死死盯住張清兆家那個樓道口。

        他想看看張清兆會不會再夢遊。

        半夜時,有一個黑影從樓道裡走出來,輕飄飄地朝小區外走去。

        卞××趕緊下樓跟上了他。

        和昨夜一樣,張清兆走向了王家十字,他步履輕快,無聲無息……

        現在,卞××剛剛把死嬰放進張清兆的車裡,就看見了夢遊的他!

        怎麼這樣巧?

        卞××急忙蹲下身,藏住了自己,同時,他警覺起來:張清兆的夢遊是不是一個假象呢?

        張清兆的眼睛並沒有看過來,他像夢一樣朝黑夜的深處走去。

        卞××想了想,悄悄站起來,又一次跟在了他後面。

        張清兆的魂好像被什麼牽著一樣,他木木地走過一條條街道,最後又來到了那個鬼氣森森的王家十字。

        他停下來,慢慢轉過身,盯著卞××,突然說:“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但是,我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你會被嚇死——你想聽嗎?”

        卞××頓時毛骨悚然。

        他越發懷疑張清兆的夢遊是一種偽裝了!

        突然,張清兆好像被什麼人猛推了一把似的,撒腿就跑,像前兩次一樣,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卞××就爬起來了,繼續監視張清兆。

        他出來了。

        卞××在望遠鏡裡觀察他的臉,好像沒有任何表情。他沒有發現車上的死嬰,上了車就開走了。

        這一次,卞××沒有跟蹤他。

        過不了多長時間,張清兆就會發現那個死嬰躺在他的車上,最晚超不過第一個乘客上車。

        果然,很快郭首義就打來了電話,告訴他,張清兆把那個死嬰送到了火葬場。

        卞××低低地說:“你現在剩下了最後一件事——報案。”
        誰犯法了?

        直到張清兆被槍斃,也沒有人知道,張清兆殺死親生兒子跟卞××、黃波、郭首義有什麼關係。
        即使有人知道,又能怎麼樣呢?

        沒有相應的法律為他們定罪。

        坐出租車不讓司機看到臉犯法嗎?

        編鬼故事犯法嗎?

        臉上矇著面膜藏在出租車裡不給車費犯法嗎?

        到產房找親戚犯法嗎?

        涂改一張血型化驗單犯法嗎?

        偷偷複製一張新生兒的照片,然後在電腦上製作出一張根本不存在的出生卡,犯法嗎?

        把一個丟棄的孩子送回家犯法嗎?

        把一個違規埋在土裡的嬰兒屍體扒出來還給他的家人犯法嗎?

        瀆職罪?

        散布恐怖罪?

        不久後,那個曾經到張清兆家驅邪的道士倒是被抓了,詐騙罪。

        他是個假道士。

        他在張清兆家作法時,那急剎車聲,慘叫聲,小孩的笑聲,眾人的號哭聲……都來自他背包裡的錄音機。

        張清兆去旅館找他的時候,他已經聽到了風聲,知道警察在找他,正要溜掉。

        這個假道士雖然不學無術,但是他在江湖上混了這麼多年,對社會對人心還是看得很透的。

        實際上,他聽了張清兆所遭遇的一系列恐怖事件之後,就已經猜到了:一定是張清兆得罪了什麼人,那個人在嚇唬他,報復他。

        因此,他最後留給張清兆的話是:提防小人。




2006-1-14 05:3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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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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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克 隆

        張清兆被槍斃後,王涓回了老家。
        她把那輛夏利車賣掉了,賣給了孟常的弟弟孟平,一萬元。

        孟平原來在工廠開貨車,前不久辭職了,正要買一輛車跑出租,就趕上王涓賣車。通過哥哥牽線,他跟王涓見了面。

        他聽哥哥講過有關這輛夏利車的恐怖傳聞。

        他也知道這輛車的車主被槍斃的事。

        不過,他是個不信邪的人,毫不猶豫地買下來——這輛車太便宜了。

        他開了幾個月,都沒發現這輛車有什麼異常。

        轉眼到了冬天。

        這天晚上下雪了,路很滑。

        孟平開著車小心地行駛在路上。

        路上的車輛首尾相銜,都走得小心翼翼。

        前面也是一輛出租車,紅色的夏利,跟他的車一模一樣。

        看著看著,他就瞪大了眼睛——這輛車的牌號竟然也跟他的一樣!

        他陡然感到了陰森寒冷。

        他覺得,這輛車是一個幻影,張清兆又開著出租車出現了!

        他想超車,看看開車人什麼樣,但是車太多了,他根本無法擠過去。

        他又想到了報警。

        可是,他沒帶電話,如果停下車用公共電話報警,又擔心它一轉眼不見了。

        他只有跟在後面。

        跟著跟著,他把車頭歪了歪,從對方左側的反光鏡裡,影影綽綽看到了司機的臉,那似乎是一張蒼白的臉。

        到了一個路口,前面的出租車靠到了路的右邊,亮起了右轉向燈。

        孟平咬住它的尾巴,也亮起了右轉向燈。

        拐了彎之後,車少多了。

        前面的車依然開得很慢。

        孟平繼續慢慢地跟隨。

        又過了兩個路口,這輛車亮起了左轉向燈。

        孟平的心被猛烈地撞擊了一下——左拐直走,就是王家十字!

        他也亮起了左轉向燈,跟著拐了過去。

        這條街已經很偏僻了,沒有一個行人,前面的車突然加了速。

        孟平也把油門踩了下去。

        但是,前面的車開得太快了,他根本追不上。這條路上全是冰雪,又沒有路燈,孟平不敢玩命。

        那輛車開到王家十字朝右拐了。

        孟平追上來之後,發現它已經不見了,只有一條黑糊糊的路。

        它就這樣詭秘地消失了。

        孟平在路口調了個頭,急忙離開了這個不祥之地……

        孟平當晚就報了案。

        警方把這個線索和三年前的那起交通肇事逃逸案聯繫起來,斷定這是一輛“克隆車”,並且馬上派人到王家十字一帶進行搜查。

        很快,警方就在王家十字西北角的一個鐵大門的院子裡找到了這輛車,也找到了司機。

        這個司機長得十分白淨,瘦瘦的,高高的。

        三年前,就是他開著這輛掛著假車牌的夏利車把卞××的妻子撞死的。

        當時他喝了酒,剛剛從自家的院子裡把車開出來,一拐彎,就把大雨中的一把傘撞飛了……

        至此,真相大白。

        張清兆和他兒子的骨灰都埋在了巴望村西邊的那片樹林裡。

        第二年六月二十一號這一天,有一輛奧拓車開到了這裡,卞××和黃波從車裡走下來。

        他們站在墳前,默默地燒了很多紙,然後開著車離開了。

        天陰著,風很大,那些紙灰四處飛揚,像無數的黑蝴蝶。




2006-1-14 05: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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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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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網路玩久了也會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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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吞哥~~你真的把皇龍紀當無間道來演...
2006-1-20 02:2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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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onry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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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感謝分享】!!

2006-3-5 10:5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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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你不該將兄吊起來
       抗恐怖心理測試在遙遠的異國他鄉,在行人如梭的大街上,你突然見到了一個故鄉人,那張無比熟悉的臉在你眼前晃了一下,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你驚呆了,因為這個人已經死了很多年。

       他依然穿著他經常穿的那件醬色皮夾克,藍色牛仔褲,劣質旅遊鞋。

       他的相貌沒有隨著時光而變老,依然是死前的樣子,只是他的臉十分蒼白。

       你想看個仔細,可是你在人流中找了半天,卻再也不見他的影子了……

       這時候,你會怎麼想?

       1. 哦,我出現了錯覺。

       2. 他是那個死者的雙胞胎兄弟。

       3. 太恐怖了,這世界上竟然有長得這麼   像的人!

       4. 我見鬼了。

       (答案在書中找)

       周日,四個學生結伴到北山玩。兩個男生,兩個女生。

       北山在鳳黃縣城北,三里路。山腰上有一條粗糙的隧道,不知道為什麼,鑿通之後卻廢棄了,裡面黑糊糊的,像一張巨大的嘴。

       穿過這條深深的隧道,是一個山谷,四面環山,很封閉。平時,很少有人到那裡去,據說,那裡空氣新鮮,花草茂盛,景色十分美麗。沒有人說那個山谷裡到底有什麼可怕的東西,但是,由於沒有人氣,所以它透著一種神秘的氣息。

       尹學軍、曉曉、姜春梅都是外縣人,對鳳黃縣不是很熟悉。葛冬是本縣人,不過,他說他也沒去過那個山谷。

       當時,尹學軍就有些猶豫,說:“我們到市裡玩吧,我不喜歡探險。”

       尹學軍、曉曉、姜春梅三個人在美術學校學畫畫,葛冬在一個專科學校學醫。四個人之所以走到一起,是因為有姜春梅——葛冬和姜春梅表面上是普通朋友,但是大家都能感覺到,他倆的關係不一般。

       葛冬長得很帥氣,不過,他從小就不學好,打架,偷竊。聽說,他爸爸過去是政府的一個官,因為受賄被告進了監獄,那時候葛冬還在讀小學,直到現在他爸爸還沒有出來。

       姜春梅是個小美人,尹學軍很喜歡她。他想不通,她愛葛冬什麼。

       到北山玩的建議,最早是葛冬提出來的。葛冬說:“我們是郊遊,不是探險!”

       姜春梅也說:“多刺激呀,去吧!”

       最後,尹學軍勉強同意了。

       提前一天,葛冬和尹學軍出錢買了一堆好吃的,裝在旅行包裡,第二天進山時,他倆輪流背著。

       這一天的太陽好極了,四個人都沒有想到,會遇到那麼嚇人的事情。

       他們一路談著笑著,爬到山腰,停在了黑糊糊的隧道前。一股涼森森的風從裡面掠出來,令人骨髓發冷。

       穿過它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因為它並沒有加固。

       尹學軍說:“算了。”

       如果他們這時候返回,那麼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可是,葛冬一步就跨了進去。

       姜春梅看了看尹學軍,說:“不會有什麼事的。”然後也慢慢走了進去。

       只剩下尹學軍和曉曉了,他們只好跟著走進去。

       越走越黑,只聽見四個人的腳步聲,很響。尹學軍的心“怦怦怦”跳起來。曉曉緊緊拉著他的胳膊。看不到前面的姜春梅和葛冬,尹學軍想,姜春梅一定輓著葛冬的胳膊。這讓他有點醋。

       突然,葛冬在前面大聲唱起京劇來,他是在顯示他一點都不害怕:“為賢弟赴湯蹈火,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兄吊起來……”

       ——事後,大家回想起來,這天好像從開始就不對頭,包括葛冬唱的京劇。

       終於,尹學軍拉著曉曉走出了隧道。

       一個綠油油的山谷呈現在他們眼前,午後的陽光明朗而寧靜,能聽見樹叢中小鳥清脆的叫聲。

       曉曉鬆開了他的胳膊,眺望遠方,說:“這裡太美了。”

       尹學軍說:“他們呢?”

       曉曉這才意識到那兩個人不見了,她四下看了看,張大了嘴巴。

       隧道外面,長著綠油油的草,還有一些零碎的石頭,根本藏不住人,一條羊腸小道通向山谷下。

       尹學軍回頭朝黑洞洞的隧道裡看了看,陡然感到了恐懼。葛冬和姜春梅本來走在前面,怎麼就不見了?

       隧道裡很狹窄,尹學軍和曉曉如果超過了他們,不可能不知道。

       尹學軍努力地回想,葛冬和姜春梅的腳步聲是什麼時候消失的,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葛冬!”他朝裡面喊了一聲。

       回聲傳出來:“葛冬!”

       尹學軍和曉曉互相看了看,眼裡充滿了驚惶不安。

       “我們……回去吧?”曉曉六神無主地說。

       尹學軍低低地說:“你敢再走進去嗎?”

       曉曉朝隧道裡看了看,低下了頭。

       “我說不來的!”尹學軍氣惱地說。

       “你別怪我啊。”曉曉都快哭了。

       接著,兩個人都靜默了。

       風一點點大起來,吹得草木嘩啦啦響。

       這時候,兩張白色的臉從黑糊糊的隧道中顯現出來,他們在笑著。




2006-11-28 05:5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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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太陽的臉吊在半空,五官在燃燒
       “他們出來了!”曉曉喊道。

       尹學軍盯著葛冬,生氣地說:“你胡鬧什麼!”

       葛冬看了看姜春梅,依然笑著。

       姜春梅走到尹學軍跟前,拉了拉他的袖子,小聲說:“跟你們玩玩,生什麼氣呀?”

       曉曉說:“把我們嚇死了!”

       葛冬接過尹學軍身上的旅行包,說:“好了,我們走吧。”

       四個人順著那條羊腸小道朝山谷下走去。

       他們來到一片平展的山坡上,坐下來,葛冬打開旅行包,拿出麵包、滷菜、燻雞、茶蛋、啤酒。

       曉曉高興地叫起來:“你們買了這麼多好吃的呀!”一邊說一邊伸手抓。

       姜春梅擋住她,掏出濕紙巾,每人發了一張。大家擦了手,開始吃。

       尹學軍不喝酒,也不吃茶蛋。

       姜春梅不解地問:“你為什麼不吃茶蛋呢?”

       尹學軍挑剔地說:“有一股雞屎味。”

       葛冬一邊喝啤酒一邊說:“他沒有這個口福。”說著,他剝開一個茶蛋,塞進了嘴裡,大口咀嚼起來。

       吃完了,大家都四仰八叉地躺在草上,享受美麗的陽光。四周除了清爽的風,沒有一點聲音。

       “這麼好的地方,我們幹什麼呢?”懶洋洋的葛冬看著天,好像在自言自語。

       “我給你們讀詩吧。”姜春梅一邊說一邊從挎包裡掏出一本詩歌刊物。她喜歡文學,經常寫詩,在市級電台發表過四首了。

       她翻到一頁,輕輕讀起來。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太陽的臉,

       吊在半空中,

       五官在燃燒……

       這似乎又是一個前兆。

       後來,四個學生回憶當時的情景,都覺得怪。葛冬唱的京劇,還有姜春梅朗誦的詩歌,都有“懸掛”的意思。




2006-11-28 0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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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從山坡上滾下來一塊石頭
       曉曉第一個察覺到了某種不祥之氣,她坐起來,說:“今天不會出什麼事吧?”

       姜春梅停下來,迷惑地望著她。

       尹學軍敏感地坐了起來,問道:“你感覺到什麼了?”

       曉曉說:“我總覺得今天有點不對頭……”

       姜春梅說:“你別神叨叨的,怎麼了?”

       曉曉皺了皺眉說:“我也說不清。”

       姜春梅把那本刊物收起來,說:“你敗了我的興。”

       葛冬把嘴裡銜的一根草吐出來,笑著對姜春梅說:“她是讓咱倆給嚇的。”

       他的話音剛落,尹學軍好像聽到了什麼,猛地轉頭朝後面望去,另外三個人也順著他望去——有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從山坡上滾下來,速度並不是很快,它在離四個人一丈遠的地方滾了下去,一直滾到了山坡下的草叢裡。

       尹學軍走過去,蹲下身摸了摸那塊石頭,又抬頭朝山坡頂上望瞭望,最後他走回來,警覺地說:“有人!”

       這個山的形態很古怪,山坡朝上爬著爬著,突然不見了,折成了一塊平地,平地後突然又陡峭了,像椅子靠背。現在,幾個學生在底下看不見山坡頂端的那塊平地。尹學軍說的就是那裡藏著人。

       姜春梅小聲說:“這地方怎麼會有人呢?”

       尹學軍放下了那塊石頭,目不轉睛地朝上望著,說:“一定有人。”

       曉曉顫顫地問:“他想砸死我們?”

       葛冬也坐了起來,說:“是風吹下來的吧?”

       山坡頂上一片安靜,沒有一點動靜,更不見有人露頭。

       葛冬肯定地說:“是風吹下來的。”

       尹學軍繼續觀望了一陣子,終於收回眼睛,把那塊石頭搬起來,扔了下去,它很快就滾進了下面的草叢裡。那是一塊青色的石頭,上面有古怪的白色花紋。

       葛冬建議:“曉曉,你不是會唱陝北酸曲嗎?唱一支。”

       曉曉還是不放心地朝山坡上看了看,說:“尹學軍嗓子好,他唱吧。”

       尹學軍說:“我長這麼大,從沒有唱過歌。”

       姜春梅說:“曉曉,還是你唱吧。”

       曉曉想了想,果然唱起來,她的嗓音太清脆了,甚至有些尖利,在這樣的歌聲中,山谷顯得更加寂靜。

       她唱完後,姜春梅又牽頭講起了故事。她講的大多是美術學校的故事。

       尹學軍一直心事重重,總是看山坡下那片深草叢。

       葛冬一直笑吟吟地望著姜春梅,津津有味地聽。

       太陽一點點偏西了,風不知道什麼時候消退了,天地間一片祥和。

       葛冬又講起來,他說:“我叔叔是演雜技的,他最擅長走鋼絲。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他從鋼絲上失足摔了下來,被吊在了半空中……”

       曉曉突然說:“我們得回家了!”

       葛冬住了口,朝天上看了看,說:“就是,一會兒天就黑了。”

       他把吃剩的東西裝進旅行包,站起來,說:“走吧。”

       另外三個人都站了起來,跟在他後面,順那條羊腸小道返回。尹學軍走在最後。

       走著走著,尹學軍停下了。曉曉走在他前面,她察覺到尹學軍停下了,就回過頭,問:“你怎麼不走了?”

       尹學軍突然說:“我想到山坡頂上看看。”

責任編輯: 美麗心情




2006-11-28 06:0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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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長長的人
       葛冬和姜春梅也停下了,葛冬隔著姜春梅和曉曉問尹學軍:“你想看什麼?”

       尹學軍說:“反正我得去看看。”

       葛冬說:“要去你自己去吧。”

       尹學軍轉身就走了。姜春梅望著他的背影,見他一直不回頭,就說:“我們跟他一起去吧。”

       “麻煩。”葛冬小聲說。

       三個人最終還是跟在了尹學軍後面,一起朝那個山坡上爬去。

       尹學軍爬得很快,轉眼就爬到了山坡頂端,他剛剛直起身,就傻在了那裡。突然,他轉身就朝下跑。

       “怎麼了?”葛冬驚惶地問。

       尹學軍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快跑!——”

       三個同伴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但是都感到大事不好,連滾帶爬地朝山坡下逃竄。曉曉跑在最後,她哭了起來:“等等我!”

       尹學軍根本不理會,他像瘋了一樣在前頭狂奔。

       葛冬停下來,轉過身等她。

       山坡上,除了姜春梅和曉曉在一前一後地跑,並沒有任何東西追下來,山坡頂端依然是一片陰森森的死寂。

       姜春梅氣喘吁吁地說:“他到底看見什麼了?”

       葛冬說:“我哪兒知道!”

       曉曉衝到葛冬跟前,一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

       “沒事兒。”葛冬說。

       可是,她的身子抖成一團,死死不放手。葛冬就一手拉著她,一手拉著姜春梅,快步朝前走。

       尹學軍已經跑下山坡,衝上了那條羊腸小道。

       姜春梅說:“他是不是看見了蟒?”

       葛冬說:“肯定不是!”

       姜春梅想了想,說:“……難道那裡真埋伏著一個人?”

       葛冬迷惑地說:“可是,什麼人會藏在那裡呢?”

       姜春梅說:“我想是個瘋子,說不定他在這個山谷裡生活很多年了,滿臉都是長長的頭髮……”

       葛冬還是搖頭:“我想,要是個瘋子的話,他不至於嚇成這樣。”尹學軍跑到了那條隧道前,終於停下來,坐在地上,驚恐地朝那個山坡的方向張望著,大口喘著氣。實際上,從這個角度看不到那個山坡,中間被一個山包擋住了。

       三個同伴很快來到了他跟前。

       “尹學軍,你到底看到什麼了?”葛冬彎下身,急切地問。

       尹學軍呆呆地說:“一棵樹……”

       “樹怎麼了?”

       “它很高很粗,長著密匝匝的葉子,離我只有十幾米遠……”

       “我問你跑什麼?”

       “樹上吊著一個人……”

       曉曉和姜春梅幾乎同時抖了一下。

       葛冬低聲問:“男的女的?”

       “男的。”

       “是不是誰在樹上掛了個假人?”

       “肯定是真人!”

       那一幕已經深深刻在了尹學軍的眼睛裡——山坡頂上有風,那個人的衣服‘嘩啦啦’地抖著。他穿的是一件墨綠色上衣,一條黑趟絨褲子。

       “你看清他的臉了嗎?”

       “沒敢看。”

       葛冬慢慢直起身,說:“我還以為是強盜呢。死人有什麼好怕的!”

       尹學軍顫巍巍地說:“那個人吊死的姿勢特別怪……”

       “怎麼怪?”

       尹學軍好像眼看就要精神錯亂了,他低下頭,煩躁地說:“別問了!”

       葛冬就不問了。

       停了一會兒,曉曉小聲說:“我早就感到今天不對頭。你們看,上午我們來的時候,在隧道裡……”她說到這裡,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又咽了回去。

       姜春梅說:“我們馬上離開這個地方!”

       尹學軍站起身,說:“對,趕快走!”

       可是,他朝黑洞洞的隧道裡看了看,又遲疑起來。

       姜春梅想了想說:“我在前面走。”

       葛冬說:“我在最後面。”

       姜春梅第一個鑽了進去,隨後,尹學軍也鑽了進去,曉曉緊緊跟在尹學軍後面。他們走進隧道之後,突然聽見還沒有走進來的葛冬尖叫了一聲:“誰!……”

       他們撒腿就跑!隧道裡太黑了,儘管三個人驚恐至極,但是跑得並不快,尹學軍撞在了姜春梅的身上,又絆了曉曉的腳,他們磕磕碰碰,你推我搡,一起朝隧道的另一端奔逃……

       他們跑出那條隧道之後,又朝前跑了很遠,才停下來,站在一起,驚恐地朝後看。

       天色暗下來,隧道裡更黑了,它死寂無聲,深不可測。

       過了很久,葛冬還沒有出來。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完了,他們把葛冬留在了隧道的另一端,留在了那個可怕的山谷裡,他可能永遠都出不來了。這條隧道,似乎是隔斷幽明兩界的一條黑暗通道。

       有人嚶嚶地哭起來,是姜春梅。沒有人勸她。此時,大家的腦袋裡都是一片空白。暮色中,只有姜春梅不知所措的哭泣聲。

       沒有一個人敢返回去看個究竟。現在,他們只有等待。

       突然,隧道裡傳出了腳步聲。

       姜春梅一下就不哭了,她惶恐地看了看尹學軍;尹學軍緊張地看了看曉曉;曉曉不安地看了看尹學軍,又看了看姜春梅。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不是跑,而是走。

       山谷裡除了葛冬,就是那個吊在樹上的人。三個人都意識到,假如走出來的這個人不是葛冬,那麼,他們誰都別想走了……尹學軍的雙腿開始哆嗦起來。

       葛冬從隧道裡顯現出來時,臉色十分蒼白。這次他沒有笑,他冷冷地走向三個同伴。

       曉曉站在了尹學軍的背後。

       尹學軍遠遠地問了一聲:“剛才……你遇到誰了?”

       “一個守山的人。”葛冬一邊說一邊慢慢走到三個同伴面前,停下來:“我告訴他山谷裡有個吊死的人,他就讓我帶路,領他去看看……”

       “你去了?”姜春梅問。

       “去了。”

       “那個人……長得什麼樣?”

       葛冬搖了搖頭:“還是別說了。”

       “為什麼?”

       “說了你們會害怕。”

       “你不說出來我更害怕!”

       葛冬看了看姜春梅,過了半天才低聲說:“他的眼珠紅紅的,就要鼓出來了。舌頭耷拉著,都快舔到胸脯了。還有,他的腳尖朝下,直直地垂著,像跳芭蕾舞的一樣。他的身子太長了,骨頭都脫節了,已經不像人。一雙胳膊張得大大的,好像正在撲過來……”

       曉曉緊緊抓住了姜春梅的手。

       停了停,葛冬又說:“那棵樹上,還刻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姚三文之墓’。”

       尹學軍叨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姚三文……”

       姜春梅突然說:“葛冬,你穿的是誰的衣服?”

       尹學軍這才注意到葛冬穿的是一件墨綠色上衣,一條黑趟絨褲子。他猛地朝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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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我一定要找到你
       葛冬嘻嘻地笑起來。

       姜春梅急切地問:“你說呀,這是誰的衣服?”

       尹學軍死死盯著她,說:“穿在一個死人身上,風吹雨淋,不是浪費了嗎?”

       姜春梅說:“你快脫下來!”

       葛冬說:“我穿著不合身嗎?”

       姜春梅生氣了,大聲說:“你不脫,我再也不理你了!”

       葛冬說:“好了,我脫。”他慢騰騰地脫下那身衣服,使勁一甩,扔進了路旁的山溝裡,然後說:“走吧!”

       四個人順著山道朝鳳黃縣城走。

       天已經黑下來,風有些涼。山道上很靜,只有幾雙腳板磨擦沙石路面的聲音。葛冬和尹學軍走在中間,姜春梅走在葛冬旁邊,曉曉走在尹學軍旁邊。除了葛冬,另外三個人的臉色都很白。

       曉曉又說:“我早就感到今天不對頭……”

       三個人都停下來,轉頭看她。這是她在隧道那一端說了一半又咽回去的話。

       “你們看,上午我們來的時候,在隧道裡,葛冬突然唱起了京劇,什麼‘不該把兄吊起來’;到了那個山坡上,春梅又朗誦詩,說什麼‘太陽的臉吊在半空中’;後來,葛冬又講他叔叔走鋼絲摔下來,被吊在了半空中……”

       姜春梅說:“這些事就是挺蹊蹺。”

       她們說話的時候,葛冬總是不時地看尹學軍的眼睛。尹學軍敏感地說:“你總看我幹什麼?”

       葛冬欲言又止。尹學軍追問:“到底有什麼事?”

       葛冬終於說:“我說出來你別害怕……”

       尹學軍緊緊盯著他,不說話了。

       “你可能不知道,老輩有一個說法——所有吊死的人,都會變成惡鬼,他們上吊時墊腳用的凳子、磚塊、石頭,千萬碰不得,否則他們的陰魂就會追隨你,一直把你纏死。”

       “你什麼意思?”

       “剛才我到山坡上觀察了一下——那棵樹下的草很高,很荒,有一堆石頭,肯定是上吊的人事先撿來的,他把那些石頭高高地壘起來,踩著它們,把脖子伸進了樹上的繩套裡……我發現,最上面的那塊石頭不見了。”

       “你是說……”

       “那塊從山坡上滾下來的石頭,就是那個上吊的人死前蹬開的石頭。”

       尹學軍的脊梁骨一下就涼了——剛才他摸了它!

       曉曉和姜春梅都看他。姜春梅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過頭,不安地問葛冬:“我沒有碰著它吧?”

       葛冬搖搖頭。

       此時,尹學軍萬念俱灰。

       曉曉小聲說:“學軍,別想了,不會有什麼事……”

       葛冬也說:“是的,不會有什麼事,那只是一種迷信說法。我們走吧。”

       四個人繼續朝回走。

       那個黑洞洞的隧道已經消隱在沉沉的夜色裡,看不見了。低處,紅紅綠綠的燈火閃爍起來。

       尹學軍突然停下來,對葛冬說:“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守山人,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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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衣 服
       姜春梅和曉曉看了看尹學軍,又看了看葛冬,不知道什麼意思。

       葛冬毫不掩飾地說:“是的。本來,我想回去看看他身上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比如手錶之類,可是什麼都沒有,我就把他的衣服扒下來了。”

       姜春梅皺了皺眉。

       尹學軍想了想說:“咱們得報案。”

       葛冬似乎不願意和警察打交道,他說:“要去你們去,我不去。”

       尹學軍說:“不,我們四個一起去。”

       葛冬沒有堅持。

       他們回到縣城,直接來到了公安局刑警大隊。只有一個警察值班,他認真做了筆錄,然後打電話又叫來了兩個警察。警察希望幾個學生能給他們帶路。

       四個人互相看了看,終於,葛冬說:“我一個人去吧。”

       葛冬和警察鑽進了一輛警車,漂亮的警燈閃爍起來,同時拉響了警笛,開走了。

       尹學軍和兩個女孩站了一會兒,姜春梅說:“我們回去吧。”

       尹學軍說:“回去吧。”

       從公安局到美術學校不太遠,一路上,尹學軍始終沒說話。

       曉曉隔著姜春梅,小心地看了看尹學軍的臉色。在昏黃的路燈下,他的臉色很難看。

       三個人回到學校,走進了宿舍樓。男生宿舍在三樓,女生宿舍在一樓。已經熄燈了,樓道裡一片黑暗。

       姜春梅說:“用不用我倆陪你上去?”

       尹學軍猶豫了一下,說:“不用。”

       然後,他一個人朝樓上爬去。

       這是一座舊樓,只有十幾個住校生,顯得很空曠。他輕輕走上二樓,朝兩旁戒備地看了看,樓道黑糊糊的,盡頭的兩扇窗子滲進黯淡的夜光。

       他繼續朝上爬。到了三樓,他首先朝左邊看了看,樓道空盪蕩的,沒有什麼。接著,他又朝右邊看了看,頭皮一下就炸了——靠近窗子的地方,模模糊糊好像高高地懸掛著一個人,紋絲不動,正冷冷逼視著他。

       他驚叫一聲,一頭撞開了宿舍的門。靠門的孟勝利被他嚇了一跳——已經熄燈了,房間裡黑糊糊的,他在蚊帳裡大聲問:“誰?”

       “我,尹學軍!”

       “怎麼了?”

       “樓道裡吊著一個人!”

       孟勝利愣住了。另一個叫張古的男生在靠窗的蚊帳裡說:“那是我晾的衣服。”

       尹學軍軟軟地靠在了暀W。

       這時候,他發現屋裡的晾衣繩上也掛著一身衣服,它吊在半空中,黑糊糊,輕飄飄,越看越陰森。

       他站直了身子,小心地繞過它,摸黑鑽進蚊帳,在床上躺下來。他沒有脫衣服。

       孟勝利和張古很快都睡著了,發出一粗一細的鼾聲。隔壁的水房有滴水的聲音。尹學軍睡不著。在失眠狀態下,強行閉上眼睛是一種體力勞動。他一睜開眼就能看見那身掛著的衣服——那是一身西裝,看上去,就像一個人高高地吊在那裡,他沒有腦袋,沒有雙手和雙腳。

       尹學軍猛地坐起來,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穿墨綠色上衣黑趟絨褲子的葛冬是葛冬嗎?




2006-11-28 06:0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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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不是自殺,不是他殺,是誰殺?
       第二天晚上,孟勝利和張古到隔壁去打牌,只剩下尹學軍一個人了。

       早晨,尹學軍對孟勝利和張古講述了昨天的經歷,並且叮囑他們,從此,誰也不要在房間裡掛衣服。那身西裝是孟勝利的,他把它摘下去了。

       此時,尹學軍躺在床上,凝視天花板上那盞蒼白的吊燈。

       他知道,那個上吊的人已經跟他回來了。他那長長的身子就附在懸掛的衣服上,衣服摘了,它就附在那個吊燈上……

       突然,有人敲門,他一下就坐起來:“誰?”

       “我。”是姜春梅。

       “你有事嗎?”

       “葛冬來了。”

       “他來幹什麼?”尹學軍警覺地問。

       “他帶來了公安局那邊的消息。我們都在操場上,你下來吧。”

       “好吧,我這就下去。”

       尹學軍走出宿舍樓,拐個彎,來到了學校的操場。

       平時,總有男生在這裡踢球,今晚卻沒有,影影綽綽只有兩個女生,坐在操場外的一條長椅上,低聲聊著什麼。

       遠處的草坪上有幾個黑影,其中一個對他喊:“尹學軍,過來!”

       他慢騰騰地走了過去。

       葛冬、姜春梅、曉曉坐成了一個三角。尹學軍走到他們跟前,沒有坐,他站在葛冬旁邊問:“公安局查出什麼了?”

       葛冬說:“那個人叫姚三文,是鳳黃縣四中高三的學生,他家在鳳鳴鄉,是個住校生。”

       尹學軍眯著眼問:“他到底是什麼時候死的?”

       葛冬說:“法醫說,他的死亡時間大約是半個月前。”

       姜春梅插了一句嘴:“那就是說,昨天滾下來的那塊石頭不是他蹬下來的?”

       葛冬說:“我早說過,是風刮下來的,尹學軍不信。”

       尹學軍搖搖頭,說:“不過,它肯定是那個高三學生上吊時擺在最上面的石頭。”

       葛冬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警察在那裡搜索了半天,找遺物什麼的,我也跟著四處看了看,那片草叢裡沒有一塊石頭。”

       尹學軍迷惑地看著葛冬說:“這事太巧了,風怎麼就把它刮下來了呢?”

       葛冬說:“山坡上風大,別說石頭,就是人都站不穩。”

       “他為什麼死?”姜春梅問。

       “警察也搞不清。他們到鳳鳴鄉調查了,姚三文在家裡是個好兒子,在學校是個好學生。半個月前,他突然在學校裡失蹤了,最初,學校以為他回家了,可是,後來才發現他根本沒回去……最後就報了案。誰都沒想到,他在山谷裡自縊了。”

       “是不是被哪個女孩拋棄了?”姜春梅又說。

       “警察調查了,沒有這回事。”

       “能不能是因為網戀呢?”

       “他父母說,他從來不上網。”

       “要不然是恐懼高考?”

       “憑他的成績,考大學是沒有一點問題的。”

       “他沒有留遺書?”

       “沒有。”

       “這確實不像自殺……”

       “從哪方面看,他都不可能是自殺。”

       “那就是……他殺?”姜春梅有點害怕了。

       “他沒有什麼仇人,他家裡也沒什麼仇人,警察在他上吊的現場也沒有發現任何他殺的證據。”

       “真是怪了。”

       一陣風吹過來,曉曉抱緊了肩膀。今天,她沒有說一句話。




2006-11-28 06: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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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一字之差

葛冬突然說:“還有一個怪事。”

       三個人的眼睛都轉向了他。

       “那棵樹幹的另一面,還刻著一行字——吳小美之墓。”

       一直緘默的曉曉突然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其他三個人一致看她。曉曉姓吳,大名叫吳曉美。

       “樹上那個吳小美是大小的小。”葛冬補充道,又接著說:“兩行字都是用小刀刻的,從痕跡上看,吳小美之墓那幾個字很舊了,警察說,那至少是五年前刻的。”

       “這個吳小美是誰?”尹學軍問。

       “不知道。”葛冬說。

       “多年前,那棵樹上一定還吊死過一個女人。”姜春梅說。

       “公安局查了,鳳黃縣從來沒有一個叫吳小美的女人吊死。”葛冬說。

       曉曉抖得越來越厲害了。尹學軍盯著她,眼睛裡充滿了懷疑。

       “曉曉,你怎麼了?”姜春梅問。

       “有點不舒服……”

       “那你回宿舍吧。”

       “好的。”說著,曉曉站了起來,頭都沒有回,快步朝宿舍樓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姜春梅說:“曉曉怎麼了?”

       葛冬說:“可能因為樹上那個名字跟她的名字太接近了……”

       尹學軍一直望著曉曉消失處,沒說一句話。從發音上,吳小美和吳曉美一模一樣,這事太巧了。在樹上刻字不容易,偷工減料的話就會把“曉”字刻成“小”字。尹學軍又想起,曉曉經常在課堂上畫樹,各種形態的樹……

       他越想越。




2006-11-28 06: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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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吳小美無處不在

尹學軍一直在苦思冥想:那個高三學生到底是為什麼死的?一個人自殺,選擇投海、割腕、吃安眠藥,甚至墜崖,都不會讓人如此害怕。哪種死法能讓人直接從人變成鬼?只有上吊。

       尹學軍相信,吳小美變成了惡鬼,那個高三學生就是被她害死的。

       可是,公安局為什麼查不到?

       尹學軍懷疑她死得很早,也許,那時候自己還沒有出生。

       從此,他經常有意接近一些本地的同學,請他們幫忙跟家裡的老人打探,鳳黃縣有沒有一個叫吳小美的女人。所有人都說,沒聽說過這個女人。

       一次, 老師帶著學生到山裡寫生。

       他們是坐一輛依維柯去的,到南山。南山在北山的相反方向,也很近,那裡有一條細細的河,還有很多漂亮的樹。在車上,學生們又說又笑,很興奮。大家在猜腦筋急轉彎,一個人從飛機上跳下來為什麼沒摔死之類。

       尹學軍靠窗坐著,一言不發。姜春梅坐在他旁邊。

       “你還在想那個高三學生?”

       “沒有。”

       “要不你就是在想吳小美。”

       曉曉坐在他們前面,她聽姜春梅說她的名字,轉過頭看了一眼。

       “我早把那件事忘了。”尹學軍說。

       一個男生大聲說:“我給你們出個謎語——有個女人吊死在家中,半個月之後,才被鄰居發現。警察趕到後,發現她腳下沒有任何踩踏的東西……你們說她是自殺還是他殺?”

       “他殺。”一個笨蛋當即下結論。

       “錯了,她是自殺。”

       “可是……”

       “她腳下踩著一個冰塊,冰塊一點點化成了水。”

       尹學軍突然吼了一聲:“你能不能說點吉利的?”

       那個出謎語的男生說:“你不猜就算了,嚷什麼?”

       張古了解內情,趕緊打圓場:“我出一個吧。有個女人在房間裡洗棗……”

       到了南山,學生們都下了車,尋找各自的位置。尹學軍選了個遠一點的地方,坐下來,用雙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搭成方框,取了一處景,然後支起畫板,開始畫草圖。他有些心不在焉。

       山風從背後吹過來。他畫著畫著,感到脊梁骨好像有些涼。他移了移身子,用一棵樹幹擋住了山風,繼續畫。

       畫了快一半的時候,他又感到脊梁骨發涼。他覺得有點怪,就回頭看了看,頭皮一下就炸了——樹幹上有一行陰森森的字,差點撞在他的眼睛上:吳小美之墓。

       這行字歪歪扭扭,看得出,已經刻了很多年頭,就像要長平的醜陋的傷疤。

       尹學軍猛地抬頭朝上去,一根粗壯的樹枝橫在頭頂,好像專門為上吊的人長的。上面並沒有人。它太合適掛一根繩子了,幾乎是一種誘惑。

       尹學軍站起來,四下看了看,大家都在默不作聲地作畫。

       他低頭收拾了畫具,快步朝姜春梅走過去。

       姜春梅說:“尹學軍,你怎麼了?”

       他坐在她身邊,大口喘著氣說:“我又看見她了……”

       曉曉離姜春梅不遠,她敏感地朝這邊看了看。

       週末,姜春梅約尹學軍到鳳黃縣城公園去玩。

       姜春梅可能對葛冬的痞氣產生了反感,兩個人的關係似乎越來越疏遠了,她對尹學軍倒親近起來。尹學軍和姜春梅是一個縣的。

       尹學軍不敢肯定,姜春梅是喜歡上了自己,還是感覺到他最近有些異常,出於女性的體貼,在照顧他。

       兩個人走在一片樹林中,姜春梅說著一些逗他開心的話。這是個陰天,樹林裡有點暗,除了他倆,再沒有一個人。

       尹學軍說:“下雨了。”

       姜春梅抬頭看了看,說:“沒有啊。”

       尹學軍也抬頭看了看,說:“有一個雨點落在我頭上了。”

       姜春梅伸手接了一會兒,說:“哪來的雨?”

       尹學軍遲疑了一下說:“咱們還是回去吧。”

       姜春梅說:“你總是一個人憋在宿舍裡,時間長了,心要發霉的。”

       尹學軍靠在一棵樹上,淡淡笑了笑,說:“總出來,就不怕心風乾了?”

       姜春梅也笑了:“討厭。”

       尹學軍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猛地站直身子,回頭看了看。樹幹上除了乾硬的皺褶,什麼都沒有。

       “怎麼了?”

       “沒,沒什麼。”

       姜春梅朝後望瞭望,說:“我買兩瓶飲料去。”

       “我去吧?”

       “不用,你等我就行了。”

       姜春梅說完,朝回走去。樹林邊上有一個售貨亭。

       尹學軍慢慢朝前溜達。他的眼睛閒閒地在樹林中瞄來瞄去,突然瞪大了,路邊的一棵樹上,又出現了那行字:吳小美之墓。

       他朝上看看,在陰郁的天空中,一根粗壯的樹枝平平地生長著,正在等待什麼。這時候,他似乎不再害怕了,他望著那根橫生的樹枝,眼中竟然有幾分痴迷……

       隱隱有個聲音在叫:“尹學軍——”

       他回過頭,看見一個女孩遠遠地走過來。她好像在笑。他竟然一時想不起這個女孩是誰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她不是姜春梅,是曉曉。

       他的心中一下充滿了驚恐。




2006-11-28 06: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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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吳曉美說吳小美在徘徊

曉曉笑吟吟地走過來。

       “你……怎麼在這裡?”尹學軍問。

       “我聽孟勝利說你倆到公園來了,怎麼不帶我?”

       “我們……”尹學軍不知道說什麼。

       “剛才,你在這裡傻傻地看什麼?”

       “沒看什麼。”

       “我喊了你幾聲,你都沒聽見!”

       曉曉一邊說一邊朝兩旁的樹上看去,很快她就看到了那行字,一下張大了嘴巴。尹學軍一直盯著她的表情。她轉頭看了看尹學軍,驚駭地問道:“這行字又出現了!”

       “你說呢?”

       這時候,姜春梅跑過來,她的手裡拿著兩瓶體飲。

       “曉曉,你怎麼來了?”她的眼裡明顯有一種隔閡。

       “你看!”曉曉指了指那棵樹,目不轉睛地看。

       姜春梅看了看,也愣了,疑惑地看尹學軍。尹學軍依然盯著曉曉,低聲回答姜春梅:“她是來找我的。”不知道他說的是“吳小美”還是吳曉美。

       曉曉轉頭問他:“你說誰來找你?”

       尹學軍朝那行字揚了揚下巴:“她。”停了停,尹學軍又說:“前幾天,我在南山寫生時,這行字曾經出現在我背後的樹幹上。”

       曉曉說:“也許,這個叫吳小美的女人死前很猶豫,她一直在徘徊,先後選擇了幾棵樹,又都改變了主意……”

       尹學軍突然說:“你對她太了解了。”

       這天夜裡,尹學軍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在夢中,他又回到了那個恐怖的山谷,又看到了那棵密匝匝的樹。

       樹上吊著一個人,勾著頭,背對著他。

       他轉身想跑,可是,後面卻變成了萬丈深淵,他差點跌下去。

       他在懸崖邊上站穩了,轉過身來,緊緊盯住那個人的背影——墨綠色上衣,黑趟絨褲子,看不出是男是女。

       一陣大風刮過,吊在樹上的人被吹得轉動起來,漸漸把正面朝向了尹學軍——是個女的。她的腦袋上披著亂糟糟的頭髮,隱隱露出一張蒼白的臉,是曉曉!

       那陣風刮過去之後,她說話了,聲音低低的,啞啞的,被繩子勒得透不出氣來:“你…認…出…我…是…誰…了…嗎…?”




2006-11-28 06:1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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