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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鸞鏡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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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冊 2005-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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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鸞鏡

罽賓王養一鸞,三年不鳴。後懸鏡照之。鸞睹影悲鳴,一奮而絕。 ——《異苑》

  我生在西域的山中。

  那山靜謐,林木森森。空氣是澄澈的淡碧色,宛如一塊無形質的貓睛石。我曾聽一隻自遠方來的燕子說起,在西域,到處是大片大片的沙漠。那地方黃沙莽莽,沒有樹木,沒有水,有的是酷烈的太陽與狂風。人們將一種叫做絲綢的東西,從遙遠的中原,送到西域。很多人迷失在沙漠裡,永遠不再出現。

  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些。

  我一直在這山中。渴飲流泉,饑餐野果。春天的繁花,冬天的雪。這樣平靜的流年,沒有任何痕跡。

  我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是什麼原由,一個生命,無中生有,從虛空的虛空之中,就跌落在這個世界上,佔一席之地。有血,有肉。

  這座山,便是我全部的記憶了。

  我生著寬廣的雙翼與修長的尾。從頭到腳,一身淡青色。

  愛惜自己的羽毛。入夜必擇一棵高大樹木,棲於枝巔,讓尾巴如奔流的瀑布傾瀉而下。

  每天的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我會振翅飛上天空。那個時候的天是空靈的青色,我知道自己在這裡,失去輪廓。

  除了如此,我看不到與自己相同的顏色。

  於是我在西域的天空上飛翔。一圈,又一圈。

  被融化的感覺是快樂的。

  山中飛鳥無數。

  自我有記憶以來,便是如此。此地從沒有過走獸,只有飛禽。

  五顏六色的,穿梭來去的,颯杳輕疾的。寂靜的林中,有一根枝椏落地,眾鳥便齊齊舉翅,四散驚飛。

  一場又一場變幻的煙花。

  清澈的天空中掠過陣陣鳥群。總是鳥群。帶來迴旋的風聲,像無數流星同時劃過。

  每一年的春天我都看到這山中充滿詭秘的舞蹈。他們一對一對地,飛翔,追逐,羞怯而狂放地翻飛。

  夜間處處響起哀怨美妙的歌聲。

  空氣變得熱而香。繽紛的羽毛,像矢志凋零的花,不管不顧地墜落。

  然後他們會雙雙地銜來樹枝和泥土,築成窩巢。蹲在巢裡,他會用嘴為她梳理羽毛。她會生下晶瑩的卵,孵出小小的孩子。次年春天這些孩子又會重複相同的過程。

  我目睹這些神秘的事件。年復一年。

  每個飛鳥都找到和自己同樣的一隻。每一隻巢都住著同樣的兩隻鳥。

  燕子是黑色的。鷺鷥是白色的。杜鵑是棕色的。錦雞是彩色的。

  但我看不到與自己相同的顏色。

  很想知道身上被其它鳥兒的嘴輕輕梳過的感覺。但那是在巢裡才發生的事。兩隻鳥,一個巢。我沒曾得到過,進入那個世界的許可。

  只得愛惜自己的羽毛。棲於枝巔。長長的尾,如瀑布華麗地流下。

  從來沒有誰告訴我,為什麼獨獨是我,生成天空的顏色。

  我沒有名字。他們叫我青色大鳥。

  不會唱歌的大鳥。

  每一隻鳥都會唱歌,但我不會。生來就不會。我沉默地度過那些騷動的春夜。因為我是唯一的一隻,沒有名字的青色大鳥。

  春天的繁花,冬天的雪。啊,這樣平靜的流年,流年,流年。

  有時夢見我從沒有見過的黃沙,駱駝,狂風和絲路。

  但是夢不見自己的名字。

  林中的鳥全都飛起來了。黑壓壓地遮蔽了天空。

  他們急急振翅,飛往同一個方向。

  鳳凰來了。

  我聽到千萬個聲音重複著同樣的一句話。

  我展開翅膀攔住飛過的一隻白頭翁。

  鳳凰是誰?

  他驚訝地看著我。他是百鳥之王啊。難道你不知道嗎。鳳凰來到哪裡,那裡的所有飛鳥都要去朝拜。鳳凰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鳥王。

  他不再多說,匆匆飛走了。

  我便也尾隨其後。

  方圓百里的鳥大約都集中在這裡了。樹林好似被覆上一條巨大的錦被。他們沒有發出任何嘰喳聲。百鳥朝鳳,靜穆地肅立。

  鳳凰站在被簇擁的中心。最高的一株巨樹的樹巔。他們真美麗。他們。因為鳳凰有兩隻。

  我驚異地發現鳳凰竟與我如此相像。同樣的廣翼,長尾,連頭頂那簇小小的羽冠也一模一樣。

  但他們是七彩燦爛的。披掛了天下的彩虹與朝霞,呵,光華耀目,百鳥之王,從未見過這般的光榮與偉大。

  我敬畏地飛過去。鳥王靜靜地旋過身子。虹飛霞舞。

  鸞,你來了。

  鳳凰說。

  鸞。

  第一次,從這無所不知的鳥王口中,得知我的名字。

  我叫鸞。原來。

  我斂起翅膀謙卑地低下頭去。鳳凰。

  鳥王笑了。不。鸞,我是鳳。我旁邊的,才是凰。鳳是鳥王,凰就是鳥后。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鳳是鳥王,凰是鳥后。一個王有一個后。但鸞可以有什麼。

  鸞是不會唱歌的青色的大鳥。

  鳳的眼睛溫和地望著我。鸞,你想知道什麼,我可以回答你。

  鳥王,請告訴我,為什麼只有我是鸞。

  鸞,你不可以選擇自己。你已經是一隻鸞。在人間,你是與我齊名的祥瑞之鳥。你是神秘而美好的生命,人們以看到你為榮。你想知道他們是多麼地珍視你嗎。

  我只想知道,這世上還有沒有其它的鸞。

  有。但是你永遠也找不到它。鳳微笑地說。鸞是只能孤飛的鳥。我今年一萬五千歲,沒有看到過一隻鸞被允許找到其它的鸞。

  鸞是孤獨的祥瑞。

  世上沒有成雙的鸞。

  鳳高高地站在朝陽下,光彩流動,如七寶樓台,慈悲莊嚴。

  我離開了我出生的山林。

  展開巨大的翅膀,掠過青色天空。風聲在我耳邊呼嘯。雲朵在我翅下破裂。

  我要去找,另外的一隻鸞。

  鸞是只能孤飛的鳥。但是鳳說,這世上有其它的鸞。鳳是無所不知的。

  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會有另外的一隻鸞,一隻,像我一樣的青色大鳥。

  也許永遠都找不到。但是這種尋找本身,就已經是那不可實現的青鳥。

  在飛翔中我感覺到那另外的一隻鸞。它在那兒。我不知道它在哪兒,但是它一定在。它在我飛翔的任何一個方向的盡頭。

  我俯瞰著身下掠過的大地。風生雲起。

  我看到了夢中的沙漠。烈日灼身。莽莽的黃沙,沒有生命的跡象。

  還有絲路。原來絲路並不是一條路,它是看不見的。中原來的商旅,將絲綢馱在駱駝的背上,穿越沙漠跋涉到神秘的西域。絲路只是一個方向。茫茫的,與死亡和失蹤相鄰。但,多少人前仆後繼。

  大鳥啊大鳥,你是誰,你要去哪裡。

  有時遇到別的飛鳥,它們會驚奇地問我。

  我說,我是一隻鸞,我在尋找一隻鸞。

  西域的沙漠真的很多。一片連著一片。

  我毫不回顧地穿過那些海市蜃樓。乾渴中,也知道那是精美的騙局。

  然而我巨大的翅膀,擊不碎這樣的虛妄。

  鸞!

  我墜落在沙漠中央。我沒有力氣了。

  我聽到一個聲音驚呼著。有一雙手把我從灼燙的沙上抱起來。

  那是人。一隊走在絲路上的商旅。

  人們迅即圍攏過來,竊竊地議論著。

  天啊,真的是一隻鸞。天降的祥瑞啊。

後來我知道那天我墜落的地方是屬於羈賓王的領土。羈賓是西域無數小國中的一個。但君王一樣是君王,有無上的光榮與威嚴。就像鳳。
  所以我這個祥瑞被送至羈賓王的王宮。

  他高踞在王座上。披一襲紫紅錦袍,虯髯滿腮。堅定傲岸的眼神。

  這隻大鳥是什麼東西。冷冷地掃了我一眼。君王是不會少見多怪的。生來就擁有太多好東西。對他,我只是個「什麼東西」。

  商隊中領頭的老者雙手交叉於胸前彎腰行禮。

  啟稟國王陛下,這隻鳥叫做青鸞。在我們中原,它是吉祥如意的徵兆。傳說中,青鸞是神仙的坐騎,它像鶴一樣地長壽,像鳳凰一樣地珍奇。它是可遇不可求的神鳥——

  我乏力地躺於階下,做夢般地,聆聽這白鬚白髮的,來自中原的陌生老者細述我的來龍去脈。

  不不不。我不是鶴,不是鳳凰。鳳有凰,鴛有鴦。一個王有一個后。

  而我是孤獨的鸞。

  忽而覺得十分疲倦。我飛了這麼,這麼久。

  恭喜陛下,這鸞鳥降於貴國,可見陛下恩澤廣佈,國運昌隆,不日必有喜事。鸞的鳴聲更是天籟,所謂鸞鳳和鳴。在中原,是夫婦合好的吉祥話。

  你說錯了。我從來就不會唱歌。我極力地想要反駁,但知道他們是聽不懂我的話的。

  王高傲地昂起下巴。既是如此,把這鸞留下,你們下去領賞吧。

  老者及從人眼中閃出光芒,恭恭敬敬地,行禮而退。

  他們多得意。因我替他們贏得了什麼。鸞降於國,極大的吉兆。每個人都歡喜。

  鸞降,那是我精疲力竭的墜落。或者我是人人的祥瑞,但不是我自己的。世間充滿了諷刺。

  或許是那老者的一番言語打動了王。他花費時間心力,親自為我設計了一隻美麗的樊籠,命巧匠連夜打造。為了匹配我巨大的身軀,用去無數黃金珠寶。

  寶石在錯落的純金欄杆上,閃爍幽深冷冷的艷光。從此這便是我的天地了。

  我離開山林。飛越沙漠。尋覓的旅程,終結於一場豪華的,終生的禁閉。

  我出不去了。但我還是相信,這世上有另外的一隻鸞,在某處。像我一樣,寂寞地迴旋,融化於曉色天空。它一定在。

  王把我賜給他的一名寵妃,喚作迦絲黛。

  金籠矗立在幽暗的殿角。一張巨大的波斯地毯從宮殿彼端鋪到此端,繁複艷麗的花紋,無窮盡地伸展著。那樣環環相扣,永不疲倦的圖案,是一種貪婪。日復一日地,生生不息地。我恨這張地毯。廣袤的繁華裡,我佔據一角。

  迦絲黛不喜歡光亮。她寢宮的窗子全部由絲綢窗簾遮擋著。那些,穿越絲路從無限的荒涼中來的華美織物。

  她用得起整幅整幅來自中原的絲綢做窗簾。即使是在宮中,亦是奢侈的。但她毫不在意。從未正眼看過它們。

  是啊,她有理由這樣的不在乎。王肯給她,不管她要什麼。最好的東西要給最好的女人。王說。比如我。

  人們總是傾心遙遠難以得到的物事。我是遠方來的異物,就被提拔為最好的東西。沒人去想中原的祥瑞是否也適用於西域。

  迦絲黛並沒有要過我。她甚至不知道我。是王將我賜給她。

  迦絲黛,這是一隻青鸞。那個中原的販絲商人說,它是神仙的鳥。我把它賜給你,它應該和你在一起。王忽然降低他高貴的頭顱,貼近她的耳邊。迦絲黛,你就是神仙。

  妃子謝陛下恩賜。

  看這只鸞,有多美。你喜歡嗎?

  喜歡的,陛下。

  我自籠中旁觀這一切。他是王,永遠高高在上,龍行虎步,偶爾給些什麼與人,便是「恩賜」。

  但在這間昏暗的屋子裡,他不自覺地流露軟弱的戀慕。他「賜給」她東西,惟恐她不喜歡。

  迦絲黛面無表情地說她喜歡我。我沒興趣也沒信心去博得她的喜歡。

  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迦絲黛,請為我一笑。

  於是她蒼白無奈而美麗地笑了。

  她一定要笑的。她不可以不笑。王說,請為我一笑,那是命令。但看到王的眼睛,我知道,這個笑容,是迦絲黛賜給王的。他們的地位,忽而顛倒。

  王變得很小很低,俯伏塵埃,施盡解數,換得這個女子蒼白的一笑,便歡喜滿足,得以生存。只因他先她而心動。啊,在愛中,眾生都顛倒。

  迦絲黛是波斯與中原人的混血。她生著漆黑的頭髮,自頭頂潑墨至腳跟。蒼白的臉上,一雙淡碧色的眼睛,清澈透底,但是詭譎。就像她那只波斯貓。

  貓亦是王弄來逗她歡心的好東西之一。與我一樣。我這神鳥,忽然變成給女人解悶的消遣,但我不在乎。以這隻貓的體積,加上籠子的阻隔,它不對我構成任何威脅。

  況且迦絲黛本來也不理會我倆。我和貓。她只知在陰暗的宮殿裡坐守著羊脂油燈,遣開所有侍女,默默出神。她只穿黑衣服,看到她就是夜晚。

  那些鮮艷的絲綢,她把它們掛在窗子上。

  王下朝後,便來找她。帶來各種奇異的東西。水晶杯,夜明珠,石榴石,祖母綠。迦絲黛,你喜歡嗎。

  喜歡的,陛下。

  為我跳一支舞。

  於是迦絲黛將所有珍寶都披掛在發間、身上,開始在華麗的地毯中央,跳她擅長的胡旋舞。她的黑衣裳飄散開來,長髮飛旋,踏著顛狂急切的步子,呵,一切都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天堂地獄,只此一舞之差。那些珍寶,幻化成夜色中的流螢。

  王手中那杯葡萄酒傾流在地上。迦絲黛,你不是人間的人。王的喉間擠出熱切痛苦的呼喚。啊,迦絲黛。他顫抖著取下王冠,戴在她的頭上。我只是人間的王,你卻是天上的神啊。

  陛下,妃子當不起這樣的稱呼。

  迦絲黛屈膝下跪。燦燦的王冠照亮她的臉,但她的綠眼睛,不泛半點波瀾。

  她不喜歡王冠,她不喜歡珍寶,她不喜歡綵衣,她不喜歡光線。

  她不喜歡貓。不喜歡我。

  迦絲黛什麼都不喜歡。

  自從王把我賜給迦絲黛,我便不見天日。金籠永遠矗立在幽暗的殿角,沒人記得把我搬出去透透氣。這裡沒有晝,沒有夜,永遠是亮著昏黃的油燈,照耀著四壁和地上,那些纏枝連環的艷麗。時間在這兒,失去意義。

  我斂著翅膀,局處於這金碧輝煌的小小空間。我都快要忘記,曾經怎樣地展開我巨大的雙翼,天風在身下呼呼地吹。但我記得,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那只鸞。

  我將要在此地被幽囚至死了。但沒關係。那只鸞一定是存在的。

  白髮的販絲老人說,青鸞是神仙的坐騎。於是我沾上聖潔的神光,受世人尊崇。

  可是飄渺的雲霧,孤獨的飛昇,多可恥。

  世上沒有成雙的鸞。

  我和迦絲黛在一起。王說她就是神仙,但我知道她不是。她只是一個穿黑衣服沒有笑容會跳胡旋舞的波斯女人。

  笑容是恩賜。在這顛倒的世界。

  呵,這世界裡什麼是因,什麼是果。鳳有凰,鴛有鴦,王有迦絲黛。是什麼令一個生命,得有另一生命。生涯茫茫,迢迢千里,都找到。

  我蹲踞在籠中,思考著這些問題。與貓鎮日相對,互不理睬。

  她總是坐在梳妝台前。在窗幔下,一張寬大的胡桃木妝台,烏沉沉的光澤。雕飾複雜的花紋圍成拱形,圍繞住一片微光的青銅。從我所在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迦絲黛半側的背影,她對住那片青銅坐著。一坐便是一整天。

  我知道那東西叫做鏡子,但我不知道迦絲黛為什麼要坐在它對面。

  昏沉盲目的宮殿裡,流光在鏡子上閃爍。

  王伸出碩大的手掌,掌中橫臥一個小小的黑玉瓶。迦絲黛,這是和闐來的玫瑰油。

  謝陛下賞賜。

  聽進奉之人說,要用三百斤花,才制得一兩油呢。迦絲黛,不要小瞧了這一小瓶,它比金子還貴幾分。

  陛下之恩,天高地厚。

  讓我為你塗上。王站在她身後,將玫瑰油倒在掌心,全部塗抹在她長長的黑髮上。

  不通風的宮殿裡,霎時狂香濃溢。三百斤花,一兩油。被壓搾的多少精血,在打開瓶蓋的彼刻,凶悍地噴薄而出。花不甘心就死,詭異地還魂。

  迦絲黛的黑髮上,滿附著花魂。

  王扶著她的雙肩,向鏡中望著。啊,我的迦絲黛,我不知道我要怎樣對你。王雄壯的頭顱埋進她的髮絲裡,聲音顫抖。我疑心他可是要被那濃香熏死了。

  他是王。在他的國度內,縱橫披靡,睥睨所有的人與獸。她只是他的一個臣民,被他供養的,受他控制的,她的生命都屬於他。但,他迷戀她,不可理喻,變成弱小嬰兒,要依附在女人的頭髮裡。三千煩惱,都歸他了。

  迦絲黛反手撫摸王的頭頸。她的眼睛遙遠冰冷,像沒有表情的祖母綠。

  花的冤魂飄散在宮殿裡。死亡可以這樣地芳香。

  迦絲黛,這只鸞叫過嗎。

  陛下,沒有。它沒有叫過。

  中原人說鸞會唱出世上最美的歌聲。可是它怎麼不會叫?

  陛下,也許再過些日子,它就會叫了。

  不,我是不會叫的。在山林中和在籠子裡,我都是不會叫的。

  迦絲黛坐在銅鏡前,頭上戴著一張發網。是王剛剛賜給她的。他親手為她戴上。王對於打扮這個只喜穿一身素黑的女子,有一種狂熱。纖細的黑絲線消失在頭髮的底色中,從上到下,這絲網絡住無數顆夜明珠。女人的黑髮,憑空生出萬點明光。王離去的時候,眼中也充滿星夜。

  她真是美。我也覺得。

  她忽然直勾勾地瞪住銅鏡,身子顫抖,雙手死死地抓住梳妝台的邊緣,指甲陷進木頭裡去。她好像看到了極恐怖的物事,整個身體絞扭成劇痛的表情。

  彷彿有一世紀。真長。

  阿普!迦絲黛以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慘厲聲音叫道。

  她猛然擰身。

  她身後,遠遠地站著一個人。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這裡除了王,幾乎是沒有人來的。那人一步步走過來。

  迦絲黛站起身來,緊握雙拳。掌心滲出絲絲紅血。她那雙眼睛鮮淒淒地綠,燃燒著一種妖艷的火焰。

  冰冷的迦絲黛,蒼白的迦絲黛,漆黑的迦絲黛,忽然變得可怕地美麗。

  迦絲黛,我來了。那人說。

  一開始我以為這個名叫阿普的人是迦絲黛的仇人。因為她忽然間就撲過去,雙臂用力地抱住阿普,死命地勒緊他,好像要把他勒死。

  她眼中發出異光。突然間,她一口咬在阿普的肩頭,鮮血順著他的衣衫淌下。阿普也用力抱著她。他們不出聲地,安靜地廝殺作一團。

  阿普,阿普,阿普,你為什麼現在才來?迦絲黛抬起頭來,嘶聲問道。她嘴邊有一抹血跡。

  阿普撫摸著她的臉。迦絲黛,我一直在找你。

  你讓我受這麼多的苦。

  你也是。

  啊,他們才是一對。原來我全盤猜錯。但,誰說他們不是仇人?這樣的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迦絲黛,我聽說國王很寵愛你。

  你的肩膀還疼嗎?

  她無限溫柔地親吻著他肩上的傷口。阿普閉上了眼睛。他們不再說話。宮殿內如此安靜,我和貓,我倆注視著這纏綿的一對。時間多寶貴。

  迦絲黛,我要走了。

  她臉上變色,嘴唇發抖,說不出話來。不不不,不要走不要走,生世荒涼,碰上了,就不要放他走,這一走,又是千年——

  我替她急。

  阿普,不要走!終於喊出來,雙臂放任地纏住他——啊,我不放他走——

  那男人眼中有淚落下。迦絲黛,你是國王的妃子。

  阿普……但你是我的男人。

  他輕輕地推開她。迦絲黛,我,不是男人了……為了進宮,我做了太監……

  呵,這樣決絕的殘毀。他要來見他愛過的女人一面。什麼都敢做。男女之間,最最無理可喻的因緣。但他不再是男人。

  迦絲黛驚詫地望著他。

  阿普!她封住他的嘴唇,用她的唇。不准他再說,不准他再說,不准他再說。

  淚水痛切地流下。

  發網不知何時斷裂了,千萬顆明珠滾落下來。我想起那遙遠的日子裡,在山林的春天,啊,那些繽紛的羽毛,像矢志凋零的花,不管不顧地墜落。

  散落,一地的星光。

阿普是常常來看迦絲黛了。他是宮中的太監,可以自由出入,不會惹人疑心。
  知道迦絲黛的秘密的,只有我和波斯貓。

  太監是宮中地位最低的人。還不及宮女。宮女尚有得寵晉陞為娘娘的可能性,而且,宮女畢竟是完整的人。而太監,永遠是最卑賤的塵泥,陰山背後,沒翻身的希望。噩夢且成為他人口中的笑柄。世上的人有男人和女人兩類,太監被劃出兩類之外。

  人類不要他們了。太監是人中的孤魂,陽世的野鬼。淒淒惶惶。

  阿普是太監。他的職責之一,是伺候國王,來——臨幸他的寵妃迦絲黛。

  他要隨著國王前來,一路捧著長長的紫紅色王袍的後裾。他要清洗葡萄和哈密瓜,給王和妃子享用。他要整理迦絲黛的象牙床,在床褥灑上麝香粉末,以便王能度過一個芳菲醉人的春宵。

  王哈哈大笑著,揮手令眾人退下。阿普默默行禮,退出寢宮。回頭一眼,看到王正把一串翡翠項鏈環繞在迦絲黛的脖子上,同時深深地嗅著她發間的香氣。

  阿普咬碎鋼牙,咬不碎恥辱和發狂的嫉妒。我看見迦絲黛妖艷的綠眼睛,在阿普消失在門外的時刻,一下子寂靜。像兩隻營營亂飛的螢火蟲,死去。

  王跪在地上,把頭埋在迦絲黛的雙乳之間,發出模糊低沉獸類般的吼叫。迦絲黛的臉上,忽然掛下了兩行淚水。

  我以為,她的淚水也會是綠的。但不是。她的眼淚透明,透明得,彷彿沒任何心事。

  那個人已淪落塵泥,殘缺不堪。

  每一次王臨幸迦絲黛,都如最初一般的不可置信。太渺茫了,這蒼白恍惚的美人兒,彷彿不可到手的。就真的到了手,她在他身下了——還是覺得渺茫。不,這不是真的。纏綿到緊要關頭,王忽然絲地倒吸一口冷氣,抬起他強壯的身子,像第一次一樣,驚奇地俯視身下的女人。忽覺愧疚。這奇異的女人呀。縱使他娶了她,錦衣玉食,金珠寶玉地供養著她,縱使她謙卑地侍奉著他,自稱臣妾,他還是沒權利。

  他佔有她。但在心裡,是她佔有他——只是她不屑,不願,也不知。

  王不知道,每一次他在她身上時,迦絲黛心中只想著一個,永遠不能和她這麼做的人。

  我目睹這樣的展轉。鳳有凰,鴛有鴦,王有迦絲黛,迦絲黛有阿普。王不能有迦絲黛,迦絲黛不能有阿普。不,太複雜。世界是不講理的。

  只有我簡單。什麼都沒有。

  王越來越寵迦絲黛。陛下之恩,天高地厚。她這樣說了。但,王有恩,王有愛,恩與愛,不能合成一個恩愛。恩愛之間,不能兩全。迦絲黛,不知不覺,負盡深恩。

  阿普,帶我走吧。

  迦絲黛,我們逃不出去。

  我什麼都不怕,只要你帶我走。

  迦絲黛……你跟我走,還有意義嗎。

  阿普轉過頭去,不看她。迦絲黛不明白,對於男人,生理上的重創足以使他不復為人。阿普不再是她認得的阿普。她只知她要他,是太監有什麼關係,她愛他不單是為了在床上。女人,情深似海,一意孤行,固執地——我要跟你走!

  阿普不懂得迦絲黛的純粹。迦絲黛也不懂得阿普的恥辱。啊,什麼時候,這樣的兩個人,開始隔膜?

  他們遠了。他們遠了。他們遠了。

  她無限辛酸地抱住他。鼓起最後的余熱:阿普,帶我走!

  迦絲黛,你好——

  相擁的兩個人回過頭來。王自長垂到地的絲綢窗幔後走出來。

  迦絲黛的臉瞬間蒼白,但迅即寧定。艷綠的眼睛裡,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光輝。

  她放開阿普,逕直走到王面前。

  陛下,我背叛了你。請處死我。

  王不眨眼睛地看著她,忽而哈哈狂笑。迦絲黛,你,你竟愛上一個太監!

  陛下,他是我的男人。迦絲黛一字一字地說。

  哈哈……一個太監……

  他是我的男人!她凶悍地,全身迸發灼人的烈光。

  王的笑聲漸漸止息。他的眼神悲哀。迦絲黛,你要為他求情嗎?

  她回頭看阿普。整個事件,他袖手旁觀,若無其事,他在微笑。迦絲黛也微笑。不,陛下。我終於明白了,他生不如死。他已經變了,雖然我仍然愛他。這樣也好,趁我們,還沒來得及互相輕蔑——她雙手交叉於胸前,彎下腰去:陛下,請處死他!

  王渾身顫抖,如即將爆發的怒獅。他將要發怒了。他要處死他們了。

  ——他忽然跪了下去。啊,迦絲黛,我寬恕他,我寬恕你們。他是太監,你沒有背叛我,迦絲黛。我原諒你。我會放他走。王無助地嗚咽著。迦絲黛,我那麼愛你!我求求你,請你求我饒了你們。

  迦絲黛漠然微笑。陛下,我一直都在背叛你。

  請處死他。

  王臉若死灰地站起來。彷彿被判了死刑的,是他。

  三天後,王又來到迦絲黛的宮殿。他好似一下子老了數十歲。

  他知道他永遠地失去她了。

  迦絲黛,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拍了拍手。

  一名宮女端著雕漆盤子走進來。

  阿普——的頭顱。

  他還半張著眼睛。有奇異空洞的目光。蒼白的臉上,神色如此地安寧。

  結局對他,是慈悲的。時間完美地停頓。

  迦絲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中無淚。王把那個頭顱擺在案上。迦絲黛,這是我送給你的,最後的禮物。

  王倒了一杯葡萄酒,坐在錦墊上。他又拍了拍手。門外走進兩個大漢,抬著一塊巨大的木板,木板上,佈滿向上的刀尖。

  他們把它放在地毯中央,躬身而退。

  迦絲黛,你可否再為我跳一支舞。

  迦絲黛笑了,啊,前塵,多麼錯綜的,酸苦的,都過去了。這一生一死的兩個男人,一個了結了她的留戀,一個清洗了她的罪孽。如今他們都在這裡,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一起看著她,跳最後一支妖艷的舞。多乾淨。

  她縱身跳上刀尖,像蝴蝶一樣,輕盈地飛舞。長髮散亂,黑裳飄揚,那顛倒眾生的胡旋。哦,一切都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天堂地獄,一舞之差——

  木板漸漸變成紅色。迦絲黛的綠眼睛,散盡了一切魅惑的光,變得前所未有的純淨。她一直在微笑。

  她終於跌倒。一隻巨大的黑蝴蝶,如此優雅地墜落。

  鮮艷奪目的紅花,朵朵開出來。

  王手中的水晶杯被捏碎。

  迦絲黛不在了之後,這宮殿裡就只剩下我和波斯貓了。王不再來。除了餵食的宮女,沒人再記得我倆。我這個神鳥終於被人遺忘。

  我有足夠的時間來反思一切。一生那麼長。啊,我的一生,難道就只為了要見證這一場殘酷滅裂的情緣?之前和之後,我有過什麼?

  人們說,情由心生。孽,也由心生。或許無法分清。有了情,孽就跟著來了,就像形與影。迦絲黛,阿普,王,一場情孽,劫灰飛盡。茫茫的生涯裡,大家遇到,悲歡生死,鬧一番,各奔東西。不知不覺,已是一生了。

  他們都有過。只我是空白。我不甘心。

  鸞是孤獨的祥瑞。鸞的宿命裡,沒有情,沒有孽,只有吉祥的空白,不然怎得飛昇,與神仙同在?

  神仙居於,無喜無恨,九重天上。

  但我真的吉祥嗎。我降落此地之後,都發生了什麼?

  我整日思考著這些問題。

  還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只鸞。

  或許我是一隻有凡心的鸞。所以沒資格給人帶來吉祥。

  很久之後,我忽然見到了久別的王。

  他陪著一名長袍儒巾的人走進來。

  歐陽先生,這就是三年前敝國降臨的鳥。可正是貴國傳說中的鸞?

  那人衷心讚歎:善哉,正是青鸞臨世,福氣,福氣。

  曾聽貴國一名商人說,鸞的鳴聲甚是動聽。但此鸞來後從未開口。

  陛下,據史書記載,鸞見同類則鳴。此鸞形單影隻,如何能鳴?若見到同類,它便會一鳴驚人了。

  可是到哪裡去找另外一隻鸞。

  王始終鬱鬱的神氣。

  那人環視四周,忽然臉現喜色。陛下,我有一法,可令鸞鳥開口。

  他打開籠門,將我抱至落滿灰塵的梳妝台上。我望向那面看得熟了、卻從未見識過其中內容的銅鏡——

  呵,我看到了,一隻廣翼,修尾,青如曉色天空的巨鸞,昂首而立——

  另外的一隻鸞!我終於找到它。

  忽然間,一股辛酸甜美、劇烈疼痛的暖流衝破了我的心。胸中有個什麼東西,嘩地一下,碎裂了。我抑制不住自己——

  我唱出了從前在山林裡沒其它鳥兒唱過的絕美歌聲。




2005-10-14 08:1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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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2005-10-18 10:5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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