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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姚三文碰了一塊不該碰的石頭
尹學軍還在四處打聽吳小美是誰。他甚至通過一個人在公安局戶籍科查了查,全縣沒有一個叫吳小美的。
越找不到她,尹學軍越恐懼。
所有人死了都要埋在地下,而那棵樹是吳小美的墓。尹學軍甚至懷疑,那棵樹中間是空的,裡面站著一具女人的屍體。
如果那塊石頭正巧是那個高三學生上吊時蹬落的,尹學軍也許還不會這麼害怕。可是,他們進北山的時候,那個高三學生已經吊死半個月了。那麼,那塊石頭是怎麼滾下來的呢?
想著想著,他漸漸明白了——它是在為那個叫“吳小美”的女人尋找下一個目標!
他的心理矛盾起來,又希望找到她,又害怕找到她。
他提心吊膽,一天比一天神經兮兮了。白天走廊裡的電話突然響起來,天黑之後有人輕輕敲門,半夜裡宿舍裡的同學起夜……都會讓他的心縮成一團。
這天,學校請來一個參加過聖保羅美術大展的畫家座談,還沒有結束,尹學軍就一個人離開了。
他剛剛走出梯形教室的門,後面就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嚇得一哆嗦,回頭看,是一個本地同學。
他神秘地說:“我表弟和姚三文是同學,他了解情況。”
“你表弟在哪兒?”
“他還在四中讀書啊。”
“他叫什麼?”
“郭昊。”
“他在那個班級?”
“高三三班。明天你直接去找他吧。”
尹學軍還想問點什麼,那個同學已經轉身回到了梯形教室。
這一夜,尹學軍又失眠了。他希望明天從郭昊的嘴中得到這樣的信息:姚三文之所以自殺是因為半個月前他被班主任侮辱了一頓,或者是到醫院檢查發現染上了性病……
郭昊是個很文弱的男生,戴著一副眼鏡,他的聲音很小。
他帶著尹學軍來到學校的圍晱~,說:“你想問什麼?”
“姚三文是怎麼死的?”
郭昊壓低了聲音,說:“因為他碰了一塊不該碰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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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另一個野游故事
姚三文、郭昊、孫景龍是班裡成績最好的三個男生。這一天週末,他們結伴到北山玩。到了那個黑洞洞的隧道前,三個人誰都不敢第一個走進去。
郭昊說:“咱們……回去吧。”
姚三文說:“都走到這裡了,怎麼能半途而廢呢?”
他朝裡頭看了看,說:“咱們玩石頭剪子布,誰輸了誰走在前面。”
另兩個男生都同意了。
第一次姚三文出的是石頭,郭昊出的是剪子,孫景龍出的是布。三人彼此相剋,沒分出勝負。
第二次姚三文又出了石頭,孫景龍也是石頭,郭昊出的是布,他贏了,被排除,剩下姚三文和孫景龍繼續賭。
第三次就要見分曉了。姚三文和孫景龍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們同時伸出手來——姚三文出的還是石頭,而孫景龍出的是布。
姚三文輸了。他三次出的都是石頭。
郭昊幸災樂禍地說:“你三次都出石頭,肯定要輸的。”
姚三文裝做無所謂的樣子說:“沒什麼了不起,我先走!”說完,他一頭就鑽了進去。孫景龍隨後跟了進去。郭昊走在最後面。
三個人走出了那條黑暗的隧道,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從那時起,姚三文似乎有些輕狂了,他一直走在最前面。
他們下了那條羊腸小道,又爬上那個平緩的山坡,看見了那塊平地,後面的山勢突然陡峭起來。那塊平地上,長著一棵孤獨的樹,看起來它年齡很大了,又高又粗,葉子密密匝匝,深不可測。樹的周圍是茂密的荒草,還有一堆石頭,好像有人曾經要踩著它們摘到樹上的什麼。
姚三文像猴子一樣爬了上去,踩著那堆石頭,去抓那根橫生的樹枝,卻夠不著。
郭昊和孫景龍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他。
他跳了幾下,還是差一點。最後,他爬下來,四處看了看,終於看見荒草叢中扔著一塊石頭,他把它搬起來,摞在最上頭,又一次爬了上去。
孫景龍突然喊了一聲:“別動它!”
這時候,姚三文已經爬上去了,他轉過頭來說:“怎麼了?”
孫景龍的眼裡閃出恐懼的光,他說:“你快下來!”
姚三文左右看了看,好像感覺到有什麼不對頭,他麻利地爬下來,來到孫景龍跟前,:“你一驚一乍的,到底怎麼了?”
孫景龍想了想說:“沒什麼……”
“那你喊我幹什麼!”
“我們還是離開這兒吧。”
“為什麼?”
“我覺得這個地方有點喪氣。”
“喪氣?”
“你看……”孫景龍隔著姚三文,膽怯地朝那堆石頭指了指。
“那是石頭啊。”
“你看那像不像上吊的地方……”
姚三文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郭昊也害怕了,說:“我們還是走吧。”
姚三文說:“你們總是疑神疑鬼!我不怕。”然後,他徑直走過去,圍著樹轉圈。他被樹幹擋住之後,卻沒有閃出來。
郭昊和孫景龍互相看了看,小心地走過去。他們看見姚三文愣在了那裡,他們朝樹幹上看去,上面歪歪扭扭地刻著一行字:吳小美之墓。
“這裡吊死過人!” 姚三文終於恐懼地叫了出來。
接著,三個人撒腿就朝山坡下跑。
他們氣喘吁吁地跑下山谷,又順那條羊腸小道跑到隧道前,這才停下來。這時候,姚三文的臉色已經像紙一樣白了。
“完了,我搬那塊石頭了……”他呆呆地說。
“那能怎麼樣?”郭昊小聲問。
孫景龍吼道:“吊死的人踩的東西不能碰!”
郭昊倒吸了一口冷氣。過了一會兒,他又小聲說:“姚三文,剛才你三次出的都是石頭……”
姚三文煩躁地說:“閉上你的烏鴉嘴!”
那天回來,第一個走進隧道的是孫景龍,姚三文走在中間,郭昊走在最後。他總感到脊梁骨發冷。
郭昊和姚三文在同一個宿舍。
當天晚上回來,姚三文的神色一直很難看,看見寢室裡掛的衣服,顯得極其恐懼。受他的暗示,郭昊也害怕那吊在半空的衣服了。寢室裡的同學不知道怎麼回事,趕緊把衣服摘下來。
夜裡,姚三文把蚊帳擋得嚴嚴實實,藏在裡面,沒有一點聲息。
郭昊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夜裡卻被驚醒了。他猛地睜開眼,看見姚三文影影綽綽坐在蚊帳裡,指著房頂,大聲叫著:“把那件衣服摘下來!”
晾衣繩上根本沒有什麼衣服!
郭昊的頭髮都豎起來了,他急忙打開燈,說:“姚三文,沒有衣服!你怎麼了?”
姚三文隔著蚊帳盯著他,冷靜地說:“別吵,是幻覺,是幻覺!”“對了,是幻覺!”
姚三文似乎又清醒了幾分,他低聲說:“做夢了……”
就這樣,每天半夜他都要坐起來,指著房頂驚恐地大叫:“把那件衣服摘下來!”……
時間長了,郭昊似乎不太害怕了。
這一天夜裡,沒有月亮,寢室裡一片漆黑。大約半夜時,突然,郭昊看見姚三文的蚊帳慢慢撩開了,他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郭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緊盯著他,想看看他要幹什麼。
姚三文沒有走出去,他一步步走到了郭昊的床前,停下來,慢慢彎下身,把臉貼在郭昊的蚊帳上。那張蒼白的臉在漆黑的夜裡顯得十分恐怖。郭昊抓著被角,連氣都不敢喘了。
突然,姚三文說話了,他的聲音很低,似乎怕別人聽到:“郭昊,走哇,我倆去北山……”
郭昊抖了一下,說:“深更半夜,你去北山幹什麼?”
“……去找她。”
“她是誰?”
“吳小美,她在等著我。”
“不,我不去!”
姚三文失望地嘆了口氣,直起腰來,輕輕地說:“那好吧,我一個人去了……”說完,他直著身子走到門前,無聲地拉開門,走出去,又無聲地把門關上……
郭昊醒來時,天已經亮了。想起昨夜做的夢,他依然不寒而慄。寢室裡安靜極了。他忽然意識到,昨夜姚三文沒有叫,他第一次睡得這樣踏實……想到這裡,他朝姚三文的床上看了看,發現他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人卻不在。
他從來沒有這麼早起來過。最初,郭昊以為他上廁所了,可是,等了半天,還是不見他回來。
姚三文一直沒有回來,直到吃早餐,郭昊也沒有看見他。
郭昊想,他一定是受了刺激,離開學校,回家了,打算到父母身邊休養幾日。果然,白天上課的時候,一直沒見到他的影子。
郭昊想起昨夜那個古怪的夢,忽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對頭。他懷疑,姚三文就是昨天半夜出走的,他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中,看到姚三文出了門,就做了那個夢。
放學之後,他和班主任說了這件事,班主任立即跟學校領導反映了這個情況。學校領導想給他家打個電話,可是,他的父母都沒有工作,在街上擺煎餅攤,家裡也沒有電話。最後,學校派人坐長途車去了他家,才知道,他根本沒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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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雙面人
毫無疑問,姚三文精神崩潰了。
他像夢遊一樣,準確地找到繩子,深更半夜離開學校,一個人爬上北山,鑽過那條隧道,來到讓他最恐懼的那棵樹下,把繩子掛上去,然後吊在了脖子上……可以肯定,如果姚三文理智清醒,是不會這樣做的。那麼,是誰勾了他的魂?
當然是那個叫吳小美的女人。
吳小美到底是誰?
尹學軍覺得曉曉最可疑。最近,她總是試圖接近尹學軍,從表面看,她好像喜歡上他了,甚至和姜春梅還有爭風吃醋的意思,但是,尹學軍卻認定這一切都是假象。
這天晚上,尹學軍莫名其妙走進了那個恐怖的山谷。
天上有昏暗的月光,山谷裡到處都黑糊糊的。草很高,很硬,他走在裡面有些艱難。風不大不小,刮得樹木“嘩嘩啦啦”地響。
尹學軍不知道他為什麼要來這裡,不知道這是夢境,還是夢遊。如果是夢境,就說明他還在床上;如果是夢遊,就說明他真的來到了這個山谷……
他還懷疑自己變成了姚三文,已經失魂落魄,被一種詭異的力量牽到了這裡。
他只清楚一點:這一次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他抬頭朝山坡頂上望去,恍恍惚惚看到一個黑影。再仔細看,發現那個黑影正朝他走下來!
他傻住了。
黑影很高,高得令人驚異。
他一點點看清,對方是個男人,他穿著墨綠色上衣,黑趟絨褲子,像跳芭蕾舞一樣,用一雙腳尖走路。
他走到尹學軍面前,站住了。在詭譎的月光下,他的臉呈鐵青色。他粗聲粗氣地問:“你看到一塊石頭了嗎?”
尹學軍呆呆地搖了搖頭。
他在草地上掃視了一下,慢慢轉過身去,一邊朝山坡上走一邊繼續尋找。令人驚駭的是——他的背面竟然是曉曉的臉!同時,他變成了女聲,顫巍巍地說:“你要是看見了,告訴我一聲啊。”
……尹學軍一下睜開了眼睛。
雖然四周的環境是寢室,但是他的心境還沉陷在噩夢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忽然,他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到那個山谷裡去,把那塊石頭找到,搬回來!
這樣想著,他就慢慢坐起來,穿好衣服,下了地,輕輕朝門口走去。
雖然隔著蚊帳,但是他聽得出另兩個同學都在酣睡著,其中一個還在斷斷續續地說著夢話:“那是個窮鬼……鑰匙藏起來了……你哭什麼……”
出了門,他無聲地把門關上,然後輕輕下樓……
此時,他感覺自己越來越像那個姚三文了。可是,他必須找到那塊石頭,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現在,它成了尹學軍心中最黑暗的一部分,越想越害怕。他感到自己要瘋了……
他決定偷偷把那塊石頭搬進學校來,擺在路邊。
這樣做有三個好處:一,學校裡人氣旺盛,天天浸染它,時間久了,也許它就不會那樣陰邪了;二,他天天都可以看見它,慢慢會削減對它的恐懼;三,學生們不知道真相,很多人會坐在它上面,那樣的話,說不定晦氣就分散了,就衝淡了……
深更半夜,尹學軍奔向北山。他不知道,此時他的精神已經有點走板了。
三里山路,十幾分鐘就到了。
面對黑洞洞的隧道,他抖了一下,最後還是跨了進去。隧道裡黑得不見五指,他伸出手,摸索著朝前走。腳下坑坑窪窪,他走得踉踉蹌蹌。
突然,他的手摸到了一個毛烘烘的活物,它猛地飛起來,接著,很多很多的活物都“呼啦啦”飛起來,聲音驚天動地。
尹學軍急忙蹲在地上,雙手緊緊抱住腦袋。他猜測,隧道頂端倒掛著無數蝙蝠,蝙蝠就是會飛翔的老鼠。
過了好長時間,它們才靜止下來。在這樣漆黑的環境裡,蝙蝠和尹學軍都是瞎子,但是它們有超聲波。
尹學軍走得更小心了。他擔心走著走著,陡然撞到一個倒掛的死屍身上。
謝天謝地,他走出來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山谷,朝黑糊糊的山坡上望瞭望。
姚三文被警察拉走了,山坡頂上,已經沒有死屍。但是,那棵樹還在,它又粗又高,葉子密密匝匝,深不可測,就像一個人茂密的頭髮……
他收回目光,走進了山坡下那片草叢,蹲下身,四處摸那塊石頭。漸漸地,他瞪大了眼睛——那塊詭秘的石頭不見了!
他慢慢直起身,感到一股寒意穿透了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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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天哪,吳小美來啦
第二天,尹學軍沒有去上課。
他發燒了,感到身子越來越輕,似乎飄了起來,最後,吊在了那根晾衣繩上。那根晾衣繩一頭系在窗戶上,一頭系在門框上。他吊在上面,居高臨下,輕輕悠蕩著。
門“吱呀”一聲開了。
他感到自己輕飄飄地落了下來。孟勝利走進來,他走到尹學軍的蚊帳前,朝裡面看了看,說:“你退燒了嗎?”
“好了點……”尹學軍說。
“給,泰諾林。”他說著把一瓶藥掏出來,放在了床頭櫃上。
“謝謝你。”
“我還得去上課,你快喝了吧。”
孟勝利說完就走了出去,輕輕把門關上。房子裡安靜下來。太靜了,反而嘈雜起來,另一種聲音緩緩泛起,那是尹學軍耳朵裡的聲音。他的身子又一次飄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又開了,張古和孟勝利下課一塊回來了。孟勝利一邊把本子塞進枕頭底下,一邊拿起飯盒,說:“尹學軍,你生病了?”
他倦倦地說:“還在高燒。”
“那得去診所打吊針。”
“你不是給我買藥了嗎?一會兒我吃點就行了。”
孟勝利愣了愣:“我沒給你買藥哇!”
他也愣了:“剛才你沒回來?”
孟勝利說:“沒有啊。”
他打了個寒戰,大聲說:“你剛才明明給我買了一瓶泰諾林!”一邊說一邊朝床頭櫃看去,床頭櫃上光光的,什麼都沒有。
他張大了嘴。
孟勝利和張古交換了一下眼色,接著,孟勝利走到他的床前,說:“你是燒出幻覺了,我們送你去醫院吧。”
“不用,我挺挺就能過去,你們吃飯去吧。”
孟勝利看了看張古,說:“你想吃什麼,一會兒我們給你打回來。”
“我什麼都不想吃。”
“那怎麼行!”
“那你們就給我打回點米粥吧。”
孟勝利和張古走出去之後,宿舍裡又剩下尹學軍一個人了。他努力回想剛才孟勝利一個人進屋的情景,回想他的一舉一動,越想越害怕……
孟勝利分明回來過一次,他還走近了自己的蚊帳,把一瓶藥放在了床頭櫃上,那不可能是幻覺!
門被推開了。
尹學軍立即望過去,看見孟勝利輕輕走進來。尹學軍不知底細,只有直直地盯著他。
“好沒好點?”孟勝利一邊說一邊蹲下身,伸手在床下掏什麼。
“好了點。”
“我取個東西。”孟勝利又說。
尹學軍想問他:“剛才是不是你給了我一瓶藥?”但是,他沒敢。
孟勝利好像拿出了一隻碗和一雙筷子,然後退了出去。
尹學軍盯著門板,使勁地想——這個孟勝利是不是幻覺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的身子再次飄起來時,門被敲響了。宿舍裡的學生都去吃飯了,樓道裡靜極了,那敲門聲顯得很清脆。
他輕飄飄地落到了床上,問道:“誰?”
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是我。”
尹學軍的頭腦一下變得十分清醒了,就像窗戶上不太透明的玻璃突然被打碎。他猛地坐起來,撩開蚊帳,說:“你找誰?”
“請問,尹學軍在嗎?”
“我就是。”他一邊說一邊下了地。他站起來時,感到一陣昏眩,差點摔倒。
門輕輕開了,一個陌生的女孩走進來。她頭髮直直的,穿著一件刺繡白色襯衫,一條藍色牛仔褲,一雙白色旅遊鞋,挺文氣的樣子。
尹學軍不敢肯定這個女孩是不是一個幻覺。他警惕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她打量了一下尹學軍的臉,說:“你是……尹學軍?”
“是。”
“聽說,你一直在找我?”
尹學軍的頭皮一下就炸了:“你是……”
“我是吳小美。”
這一天終於到了!
她剪掉了蒙在臉上的長髮,收回了吐出來的長舌,在蒼白的臉上塗抹了血色,找上門來了!
她見尹學軍不說話,又問:“你找我幹什麼?”
“我……曾經在三棵樹上見過你的……名字,我想知道……到底有沒有你這個人,所以……”
她低下頭,似乎笑了笑。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說:“有一個老電影,叫《海市蜃樓》,你看過嗎?”
“……沒有。”
“講一個男人,在海市蜃樓裡看到了一個異族女孩的影子,於是就千里迢迢到沙漠去尋找她……你總盯著我幹什麼?”
“噢……”尹學軍趕忙把眼睛移開了。
孟勝利他們吃飯應該回來了,可樓道裡卻沒有一點動靜。
“我可以坐下嗎?”她說。
“噢,你坐。”
她徑直走到一把椅子前,坐下了。
尹學軍想了想,問:“你是哪裡人?”
“我生在鳳黃縣,讀小學時,我家搬走了,搬到了赤水縣。”
“誰對你說我在找你?”
“我的一個小學同學。”
“叫什麼名字?”
“你不認識。”
兩個人的對話乾巴巴的。
尹學軍說:“你喝水吧?”
她說:“謝謝。”
尹學軍拿起一個紙杯,給她倒水。他走到飲水機前,突然轉過身來,低聲問:“——你是不是死了?”
她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你說什麼?”
尹學軍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你是不是……死了?”
“你怎麼這樣說話!”她尖叫起來。
“因為那三棵樹上都刻著——吳小美之墓。”尹學軍盯著她的眼睛說。
她慢慢垂下眼簾,過了半天才小聲說:“我明白了……一定是他幹的!”
“誰?”
“我小學時的一個同學。”
“他叫什麼?”
“葛冬。”
“葛冬?”
“你認識?”
“他父親是不是一直蹲在監獄裡?”
“對,他就是因為這個對我家懷恨在心的。”
“跟你家有什麼關係?”
“他爸爸就是被我爸爸抓起來的。自從他爸爸進去之後,他就變壞了。我和他在一個班,他就坐在我後面,總害我,不是在我的書包裡塞蛇,就是把我的作業本偷走燒掉,為此,我經常哭鼻子,直到我家搬走……”
那樹上的字原來是葛冬小時候刻的!
尹學軍還是有點不相信,他放下紙杯,說:“你跟我來。”
“幹什麼?”
“你來就知道了。”
尹學軍一直把她領到樓道口的電話前,對她說:“我給葛冬打個電話,當面對質一下。”
她突然說:“不,我不想跟他說話!”
“那我就不會相信你。”
“信不信由你吧。”
說完,她就從尹學軍身旁走了過去,“噔噔噔”地下了樓,一直沒有回頭。
宿舍樓裡又恢復了安靜。
孟勝利和張古他們還沒有回來。尹學軍發了一陣子呆,終於拿起電話,撥通了葛冬的學校。
“葛冬在嗎?”
“他在上解剖課。”
“麻煩你給叫一下。”
“你是誰呀?”
“我是公安局。”
“……你等一下。”
過了幾分鐘,葛冬跑來了。
“喂?”
“葛冬,我是尹學軍。”
“是你呀,有什麼事?”
“我見到吳小美了。”
葛冬愣了一下:“哪個吳小美?”
“你的小學同學。”
“我的小學同學裡根本就沒有叫吳小美的!”
“可是……”
葛冬突然警覺起來:“尹學軍,你是不是出現幻覺了?”
尹學軍像觸了電一樣哆嗦了一下,幻覺!
他呆呆地放下電話,想了想,朝樓下走去。
姜春梅迎面走上來,她看見了尹學軍,停下來問道:“聽說你發燒了?”
他盯著姜春梅,冷冷地問:“你是真的假的?”
姜春梅說:“你說什麼呢?”
他雙眼迷茫地說:“葛冬說我出現幻覺了……”
姜春梅說:“他說什麼話你都不要相信!”
尹學軍不再說什麼,從她身旁走了下去。
她回過身問道:“你幹什麼去?”
“我出去買衣服。”
“我陪你去吧?”
“不用。”他頭也不回地說。
他出了學校的大門,一直來到鳳黃縣中心商場,在服裝區轉來轉去,終於選中了一件墨綠色上衣,一條黑趟絨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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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墨綠色上衣,黑趟絨褲子
吳小美考上了一所水利專科學校,現在,她在市裡念書。
她請了三天假,帶著同寢室的兩個女生,專門回到鳳黃縣玩。那兩個女生一個叫王樅,一個叫周晨。
昨天,她們三個一起去了南山,今天一早,她們又來了北山。
她們鑽那個隧道的時候,都有點害怕。王樅在前,吳小美在中間,周晨在後,三個女孩手拉手一起走。隧道裡一片漆黑,只有三個人雜沓的腳步聲。
周晨突然說:“王樅……”
“怎麼了?”
“後面……”
“後面怎麼了?”
“我感覺後面好像有個人……”
三個人都停下來。聽了一會兒,隧道裡死寂無聲。
“胡說,這地方不會有人。”吳小美說。
周晨就不再說什麼了,三個女生繼續走。
王樅的腳步漸漸慢下來,小聲說:“我們還是……回去吧。”
吳小美說:“前面那片山谷很美的。”
三個女生終於走出了那條隧道。她們順著那條羊腸小道走下去,花越來越多了。三個女生每個人都摘了一大抱。最後,她們來到那片平展的山坡上,坐下來。
吳小美開始編花環。她說:“小時候,爸爸領我來過這裡,我記得,他還給我捉過一隻刺蝟。”
周晨四下張望著,最後,她的眼睛停在了山坡頂上。
“你看什麼呢?”吳小美問她。
“我總感覺,好像有人在窺視我們……”
“你是疑心生暗鬼。”吳小美說。
“你們聽……”
三個女生豎起耳朵聽,空曠的山谷裡果然傳來鑿什麼的聲音,慢悠悠的:“咚,咚,咚,咚……”
王樅驚慌地問:“這是什麼聲音?”
“好像有人在砍樹。”吳小美說。
過了一會兒,那聲音漸漸消失了,山谷裡恢復了寂靜。
“蝴蝶!”王樅說。
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飛了過來。王樅和周晨同時爬起來,去抓它。
吳小美沒有動,依然編她的花環。
很快,她就把花環編成了。她剛剛把它戴在頭上,就看到一塊東西從山坡頂上滾下來。最早她以為是一隻兔子,漸漸看清那是一塊石頭,它磕磕絆絆地滾著,終於被一叢蒺藜擋住了。那叢蒺藜和吳小美只有幾步之遙。
她走過去,踢了它一腳,它就繼續滾下去了。
突然,她想到了什麼,警覺地朝山坡上看了看。那隻蝴蝶朝山坡上飛去了,王樅和周晨窮追不捨,已經跑出很遠。
“別追了!”她喊道。
王樅好像根本沒聽見,還在用紗巾一下下地追捕著。
周晨停下來,回頭喊道:“你上來啊!——”
吳小美朝她們走過去。她一邊走一邊繼續采花。這裡的花太美了,大的,小的,高的,矮的,它們寂寞地紅著,黃著,紫著……
她又采了一大抱花,香氣在她鼻子下繚繞。
突然,山坡上傳來周晨和王樅的驚叫聲。吳小美猛地抬頭看去,她們正驚慌失措地狂奔下來。
她懷裡的花一下就散落在地上,轉身也朝山坡下猛跑。
三個女生一直順著那條羊腸小道,跑到半山腰的隧道前,才陸續停下來。吳小美氣喘吁吁地說:“上面到底有什麼?”
周晨“哇”地一聲哭出來。
王樅語無倫次地說:“男的,一個男的,吊在那棵樹上……”
吳小美打了個冷戰。她猛然想到了那塊石頭,她還踢了它一下!
王樅蹲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嘔吐起來。
“我們快走啊!”周晨哭著說。
吳小美盯著王樅的臉,低低地問:“他長什麼樣?”
王樅終於不吐了,她從挎包裡掏出一瓶水,漱了漱口,然後就扔掉了。她說:“沒看清,只看見他穿一件墨綠色上衣,一條黑趟絨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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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就差她一個人了
吳小美回到了學校。她臉色灰白,眼神散亂,好像經歷了冰雹的嫩草。
王樅的恐懼感很快就平復了。在返回市裡的一路上,她一直在開導吳小美:“一切都跟我們毫無關係,不要怕。”
吳小美說:“我知道的。”
回到學校的第一個晚上,半夜裡吳小美突然大喊起來。王樅爬起來,大聲說:“小美,你怎麼了?”
吳小美在月光下指著半空,驚惶地說:“那是什麼人?”
王樅說:“那是我掛的衣服!”
“摘下來!”吳小美厲聲說道。
王樅就跳下床,把那件黑色連衣裙摘下來。吳小美這才不說什麼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沉沉地睡著了。她恍恍惚惚看見了已經吊死的尹學軍,他拿著一個紙杯,走向門口的飲水機。他走得很慢很慢。突然,他轉過身來,雙眼直直地逼視著吳小美,過了一會兒,他才低低地問道:“——你是不是死了?”
……鳳黃縣北山那棵孤零零的樹上,刻著三行字:
尹學軍之墓。
姚三文之墓。
吳小美之墓。
——是的,現在就差她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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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符咒
潘萄一進門,就躺在了床上。
她洗了一天盤子,累得腰酸腿痛。
天沉沉地黑下來。她懶得去開燈。
黑暗中,有一兩個蚊子圍著她“嗡嗡”地叫,肆無忌憚地尋找下嘴處。
樓下傳來打麻將的喧嘩聲。
這裡是郊區,潘萄租的是農民的房子,兩層小土樓。
樓下住著幾個房客。天一黑,他們就聚在一起打麻將,很吵。
樓上只住著潘萄一個人。
有一次,她下去和他們交涉,那幾個人不但不停止,反而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把潘萄氣哭了。
本來她想直接睡了,實在吵得慌,就坐起來,想到外面走一走。
她一打開門,就傻住了——
外面黑糊糊的,有一個紙糊的小轎車,端端正正地擺在門口。
潘萄記得,小時候她在鄉下,誰家死了人,必會燒這些東西。
什麼東西最恐怖?
血盆大口,青面獠牙,骷髏,面具……都不是;最讓人感到發怵的,是這些紙糊的人和物,甚至超過死人本身。
那金童玉女,跟真人一般大,身上畫得大紅大綠,臉是白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前方,呈現著紙的表情。
還有紙糊的牛,紙糊的轎子,紙糊的衣服,紙糊的褲子……
那是丟了魂的牛,丟了魂的轎子,丟了魂的衣服,丟了魂的褲子。
它們散髮著紙灰的氣息。
後來,轎子明顯過時了,就改成了轎車。
擺在潘萄門口的紙轎車大約一尺長,可以看見裡面坐著一個白紙剪出來的紙人。紙轎車是三維的,紙人則是二維的。
那紙人的臉上是空白,沒有畫五官。
潘萄馬上想到是樓下的房客對她懷恨在心,用這些紙東西嚇她。
她退了回來。
躺在床上,她的心裡一直忐忑不安。
門口的紙車紙人,似乎附帶著某種妖術,或者某種符咒——這一夜,潘萄迷迷糊糊不斷聽到急剎車的聲音。
早晨,她上班去,門口的紙車紙人已經不見了,濕漉漉的朝陽鋪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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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漫 步
天沉沉地黑下來。
城市在遠方五彩斑斕。那星星點點的燈火後面,不知藏著多少溫馨和骯髒的事件。
潘萄獨自走在一條僻靜的柏油路上,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她是一個不善言談的女孩,揣著一懷多愁善感的心事,孤單而緘默地活著,像遊蕩在黑暗水底的一條魚。
她已經二十八歲,青春只剩一條滑溜溜的尾巴了。
回首這人生中最燦爛的歲月,竟沒有一點亮色。
她出生在一個偏遠的小鎮上。
父親是個不爭氣的人,酗酒打架,傷人致殘,被判重刑進了監獄。
家裡很窮,母親和父親離婚之後,嫁給了一個煙酒不沾的男人,生活還算平靜,可是她薄命,不久就得胃癌死了。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潘萄還在讀高中,寄宿。
她很要強,成績名列前茅。
可是,出乎所有人預料,她報考一所金融中等專科學校,竟然沒考上。
當時,她萬念俱灰,下決心不再考了。
落榜後的第三天,她就隻身來到市裡打工。
她要自己養活自己。
她換過幾次工作,乾的都是下等活——賓館清潔工,街頭廣告員,甚至當過保姆。
現在,她在一家飯店工作。儘管乾的活又髒又累,沒有人看得起,但是她發誓,一定要挺住,一定要闖出一片天地來。
四周沒有一個人。
只有路旁的榆樹嘩啦嘩啦響,它們低矮、醜陋,就像一群無人疼愛的孤寡老人,很荒涼。
潘萄非常羡慕高中的一個同桌,她叫張淺,長得跟潘萄有點像,甚至有人說她倆是雙胞胎。可是,她倆的命運卻截然不同。
當年,兩個人一同報考那所中等金融專科學校,儘管張淺的學習成績遠遠比不上潘萄,可是,她卻考上了。
現在,她在一家銀行做職員。
聽說,她先後和幾個男人鬼混,墜胎就有兩三次。那些男人都很有錢。
潘萄了解張淺,她是一個貪財的女孩。讀書時,她就愛占小便宜。
每天工作結束之後,潘萄都累得腰酸背痛。
她躺在簡陋的床上,經常幻想:
她跟張淺一樣是一家銀行的職員。
她對所有的顧客都十分熱情,周到,被評為優秀職員。
有一個可愛的小夥子經常來銀行辦業務,愛上了她,不久兩個人就結成了夫妻……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經常做同一個夢: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銀行裡辦公,窗明幾淨,陽光明媚……
其實,潘萄長得比張淺還要漂亮些。
不過,她一直很傳統地珍愛著自己,從來不亂交男朋友。
她在等待著夢中的白馬王子。
可是,別說白馬王子,連一個王子的馬夫都沒有出現……
她的年齡越來越大,一直孤獨一人。
她變得越來越封閉,不願和任何人交談、交流、交往。
背後好像有汽車的引擎聲。
潘萄回頭看了看,夜路漆黑,沒有車。
她繼續朝前溜達。
走了一段路,潘萄又聽見了背後那鬼祟的汽車聲。
她抖了一下,驀地想起一周前莫名其妙出現在門口的紙車紙人。
她沒有回頭,把腳步放輕,豎起耳朵聽後面。
——好像有一輛車,它關閉了所有的燈,在黑暗中悄悄跟著她。
為了和她保持距離,它開得像蝸牛一樣慢。
潘萄甚至想象出,開車人的一隻腳板顫顫地踩在油門上,把發動機的聲音控制在最小,極為老練……
也許是顛簸的緣故,那隻腳板偶爾踩重了一下。
她猛地甩過頭去。
一條黑糊糊的路,什麼也沒有。
她蹲下身子,藉著微亮的夜空做背景,還是沒有看到車影。
她站起來,覺得自己是聽錯了,也許是市區裡傳過來的車聲。
她繼續朝前走,開始考慮命運。
一個人在一生中會做出無數的選擇,每一個選擇都可能導致完全不同的人生。而站在生命的終點看,每個人都只能劃過一條人生軌跡,絕不可能改變。
實際上,命運包含了每一次選擇。
最後,她得到一種啟示:
時間深藏玄機。
此時,她甚至希望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鬼魅,給她的生活帶來轉折,她不管轉折之後是什麼結果……
冷冷的風吹過來,路邊的草發出“窸窸AA”的聲響。
毛瑟瑟的草使大地變得深不可測,秘密十面埋伏。
那風似乎鑽進了潘萄的骨髓,她單薄的身子不由抖了一下,立即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想法,這風好像不是來自天上,而是來自地下。
她眯著眼四下看了看,發現公路旁站著很多人,有些還七倒八歪。
她一下就停住了腳,眯眼仔細看。
終於,她辨認出那不是人,是墓碑,上面刻著無數陌生的名字。那些名字都在幽暗中定定地看著她。
路旁是野墳地。
她剛要轉身離開,背後那虛虛的引擎聲突然變得真實了。
她猛地回過頭去,一輛白色轎車驀地出現了!
它依然沒有開大燈,只是駕駛室裡面卻亮著昏黃的燈,在無邊的黑暗中極其恐怖。
更恐怖的是,那個司機沒有臉。
他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衣服,像孝服。頭髮稀疏。
他的雙手緊緊抓著方向盤,像兩隻鷹爪,乾枯,有力。
他的身體微微朝前傾著,那張沒有五官的臉幾乎貼在了車窗上,死死盯著潘萄……
潘萄在被撞飛的一剎那,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
這車是來索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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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寂寞的水聲
潘萄沒看到什麼陰曹地府。
幾個小時後,她竟然醒過來了。
她躺在醫院裡,病房的椈嬰麻I髒,床單也有點髒。
一個醫生模樣的中年男人坐在她的身邊。不明亮的燈光照著他不明亮的臉。
他見潘萄醒了,露出乾淨的牙笑了笑。
“姑娘,不論遇到什麼事,你都不該走這條路……”
他的聲音像夢一樣飄渺。
“我沒有自殺。”
四周很靜。
衛生間的水龍頭好像沒關嚴,水在寂寞地滴著。
“一個農民發現了你。當時你躺在公路邊的草地裡……”
“有人想殺我。”
“誰想殺你?”
“……那個人沒有臉。”
醫生收了笑容,怪怪地看著她。
“我沒瘋,那個人真的沒有臉!”她重複道。
醫生垂下頭,低低地說:“好好休息,好好想一想……我走了。警察一會兒就來。”
他無聲地走出去,像夢一樣。
只剩下潘萄一個人。
衛生間的水聲更加清晰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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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我不想說
莫名其妙的車禍,沒有奪去潘萄這一條不由己的宿命,也沒有使她殘廢,卻在她的心裡留下厚厚的陰影。
她堅信,撞她的車和那個紙糊的車有某種詭秘的聯繫。
連續幾天,她一直都在做噩夢,夢見那個紙車對她窮追不捨。
那個紙人要把她軋成紙人。
……她多希望有個親人在身邊啊,可是除了面目冰冷的護士在她的眼前飄過來飄過去,沒有一個人來看望她。
她強迫自己忘掉這一切。
出院之後,潘萄找到了一個轉移精力的好辦法——上網。
她鑽進這片虛擬的海洋之後,立即不能自拔,那點微薄的工資幾乎都花在網吧裡了。
她找到了無數孤獨的人,於是她不再孤獨。
她在網上為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地拉那。
開始,她並不聊天,只是看。
陸續有人走過來主動對她說:“你好。”
她不應。
一天,有個男人在網上對一群女人吹牛,說他要投資一個孕婦服裝廠什麼的。最後,他說:“我未來五年的計劃是賺來一百萬!”
一個叫“我不想說”的人,也是一直沒說話,聽到這裡他實在忍不住,說:“我未來五年的計劃是花掉一百萬。”
潘萄一下就笑出來。
在網上聊天,最能看出一個人的愚鈍和機智來。
就這樣,我不想說成了潘萄第一個網友。
他們經常在網上見面,經常一對一私聊,非常投機。
這天,潘萄剛剛吃過晚飯,傳呼機響起來,是個陌生的號。
她出了門,找到一個公共電話撥過去:“哪位?”
一個很好聽的男聲:“我不想說。”
是他!潘萄一下就緊張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的傳呼號?”
他笑了笑,說:“我有一百零八個方法得到你的傳呼號。我用的是第四種方法。”
和他聊天是一種享受,潘萄拿著電話笑個不停。她第一次笑得這樣幸福。
最後,他說:“我們見見吧! ”
潘萄一時不知該拒絕,還是該應允:“你在哪兒?”
“我在家裡。你到我這兒來吧,很安靜。”他大大方方地說。
潘萄想了想,說:“……我們到哪個酒吧不好嗎?”
“我從來不去那些地方。”
“你家在什麼地方?”
“在北郊。我可以開車去接你。”
“真巧,我也在北郊。你說說怎麼走吧。”
“從四號公路朝北走,出了城之後,會路過一個叫高坡的地方,那兒有一個別墅區……”
潘萄說:“太遠了。”
他並不堅持:“那好吧,哪天我再約你。”
從此,潘萄的心開始浮躁起來。
她聽得出來,他好像是一個有錢人。但是,這對潘萄來說並不重要,她需要的只是一份認真的感情。
她不相信虛擬的網絡會帶給她一個真實的伴侶,可是,現實生活連一次虛擬的緣分都不給她。
因此,她決定試一試。
可是,他再沒有打電話過來。
寂寞的潘萄拿起傳呼機,上面除了一些公用信息,只有一個電話號。
她幾次想給他打個電話,最後都克制住了自己。
這天,潘萄下班早一些,天還沒有黑。
樓下幾個房客的麻將大戰已經急不可待地開始了。
她忽然想,為什麼不去那個神秘男人的住址附近看一看呢?
於是,她騎上自行車,從四號公路朝北走去。
這條公路正是她上次遭遇車禍的公路。
兩旁只有荒草,沒見到村子。
走著走著,潘萄看到前面路邊停著一輛白色轎車,好像壞了,司機在修車。
潘萄的心提起來。自從那紙車紙人出現之後,她感覺白色轎車突然多了起來。
她警惕地放慢了車速。
她的自行車一點點從白色轎車旁溜過去。那個司機把頭埋在機器上,好像根本就沒有發覺有人經過。
潘萄騎過去之後,一直不放心,因為她始終沒有看到他的臉。她停下來,回過頭,假裝跟他問路:“師傅,高坡怎麼走?”
那個司機回過頭來——他有臉,是一張很年輕的臉,他眼神怪怪地看了看潘萄,說:“朝前走,還有一公里。”
潘萄這才上了車,繼續朝前走了。
可是,走出了一公里,她還是沒看見什麼別墅,倒是看見了那七倒八歪的墳墓——就是在這裡,她遭遇了那個沒有臉的開車人!
她的心猛跳起來,掉轉自行車,慌忙返回。
她忽然意識到,網上這個沒有面孔的我不想說,正是那個沒有五官的開車人,它勾引自己到這地方來,還是想要她的命!
此時,說不準它躲在哪棵樹後,露出半張蒼白的臉,眼睛定定地望著她的背影,呈現著紙的表情……
她路過那個白色轎車的時候,那個年輕的司機依然在修車,他的頭埋在機器上,好像在吃力地扳一個螺絲。
潘萄飛快地衝了過去……
回到房子裡,潘萄疲憊地趴在床上,眼淚很快就洇濕了枕頭。
她和我不想說在網上聊得那麼投入,那麼纏綿,那麼深刻……可是,他戲弄了她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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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兩個潘萄
那輛肇事的車一直沒抓到。
潘萄不知道車號,她甚至連車型都說不清。
她向警方提供的那個司機的相貌特徵幾乎毫無用處。警察總不能發這樣一個通緝令:
故意殺人犯,男,穿白色衣服,沒有五官……
一天黃昏,我不想說的電話又來了。
“最近怎麼樣?”他像沒事一樣問。
潘萄有些氣惱,她氣咻咻地說:“你怎麼又給我打電話?是不是墳地太寂寞了?”
“你怎麼了?”
“你說的那個地方是一片墳地!你什麼意思?”
他想了想,笑了:“你搞錯了。我住的地方叫大高坡,你說的那個地方叫小高坡,小高坡離我這兒還有三里路呢。”
潘萄的語氣一下就緩和下來:“噢,對不起,我沒有問清楚……”
他帶著歉意說:“不,是我沒有說清楚。”
停了停他又說:“最近你一直沒上網?”
“沒有。”
“為什麼?”
“我以為你欺騙了我。”
“因為在網上看不到你,我也就不上了。”接著,他壓低聲音說:“我不想說,其實我到網上……就是為了找你。”
這句話一下就把潘萄感動了。
我不想說把潘萄的心攪亂了。
她多想有個親人或者朋友在身邊,幫她拿個主意啊。
特殊的身世,使她看起來好像很成熟,很沉穩。其實,她的內心很軟弱,遇到什麼事總是飄搖不定。
在這個城市裡,她沒有一個朋友。
她甚至想給張淺打個電話。
但是,她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張淺已經不是過去的張淺了。最近,一想起這個中學時代的同學,潘萄就莫名其妙地感到怪異。
潘萄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
儘管她和張淺都在同一個城市裡,儘管她也知道張淺在哪家銀行工作,但是,由於地位的差別,她從來沒跟張淺聯繫過。
只有一次,她正巧路過張淺工作的銀行,心血來潮,走了進去,想看看她。
她剛剛走進那家銀行的玻璃門,就感到有點不對頭——她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十分的熟悉,包括門口的兩盆仙人掌,包括暀W的電子匯率牌,儲蓄宣傳畫,公共長椅,飲水機,還有那個走來走去的眉心長著痦子的保安……
她以前從沒有來過這裡,多奇怪。
她東看看西看看,忽然想起——她多次夢見自己在一家銀行裡上班,那家夢中的銀行正是這裡啊!
那個保安對潘萄有些懷疑了,他走上前來,禮貌地問道:“小姐,請問你辦理什麼業務?”
“我找個人——張淺在嗎?”
“張淺? 我們這兒沒有叫張淺的。”保安說。
沒有?
潘萄馬上想到,也許她調走了。
然後,她轉身就要離開了。
無意中,她看見了暀W的“服務監督窗”,上面懸掛著這家銀行所有職員的照片,下面有編號。
她不由在上面掃了一眼。
她看到了張淺。張淺微微地笑著。
“這不是張淺嗎?”她指著張淺的照片對保安說。
“她不叫張淺。”
“那她叫什麼?”
保安耐著性子說:“她叫潘萄。”
難道張淺改名字了?
記得上學時,張淺就對潘萄說過:“什麼時候,我把名改了,我喜歡你的名字。”
“改成張萄?”
“就改成潘萄。”
“姓怎麼能改?”
“姓怎麼就不能改?”
“嗨,我的名字有什麼好?我還覺得你的名字好呢。”
“那咱倆就換吧。”張淺一邊說一邊笑,笑得跟這照片上一模一樣。
潘萄望著那個“服務監督窗”,忽然有些傷感,仿佛自己的照片掛在上面。假如,當年自己考上那家金融中等專科學校,那麼命運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她又問那個保安:“潘萄在嗎?”
“她今天沒上班。”
“為什麼?”
“不知道。”
她覺得她跟張淺無緣,低頭就走出了那家銀行。
走在路上,潘萄越想越不對頭:張淺為什麼改成了她的名字?為什麼她經常夢見自己在這家銀行裡上班?
她忽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這個世上有兩個潘萄!
幾天之後,潘萄意外地撞見了張淺。
每次潘萄下班回住處,都要路過一條狹長的胡同。
那天她下班時,太陽已經落山了,胡同裡黑糊糊的。
她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走路拖泥帶水,只想一頭栽到床上,沉沉地睡去。
突然,對面出現了一個女人。
潘萄嚇了一跳,因為這個女人跟她長得特別像。
細看,人家的臉又白又嫩,衣服也高檔。
儘管幾年沒見面了,潘萄還是很快就認出來,她是張淺。
她好像專門在這裡等潘萄,臉色很陰沉。
潘萄走近了她,正要打招呼,她卻冷冷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到銀行找過我?”
潘萄聽她的口氣很不友好,就說:“是的,我路過那裡,去看看你。”
“你不要再去找我了。”張淺的口氣依然冰冷。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潘萄了解張淺,她太虛榮了,她是不想讓銀行裡的人知道她還有潘萄這樣一個底層的同學。
潘萄的心一下就結了冰,低低地說:“對不起……”
張淺沒有再說什麼,快步從潘萄的眼前走了過去。
潘萄回過身,追問了一句:“張淺,你是不是改名了?”
張淺愣了一下,停下來,轉過身,反問道:“怎麼,不行嗎?”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張淺嘲弄地白了潘萄一眼,轉身走了。
她再也沒有回頭。
潘萄看著她的背影,心狠狠地酸了。
在學校的時候,張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老師經常批評她,同學們也不願意接近她。
可是,潘萄對她很好,經常幫她補習功課。
有一次,兩個人一起回家,在路上,張淺的肚子突然痛起來,她蹲在路邊,連聲大叫,黃豆大的汗珠“滴答滴答”掉下來。
潘萄嚇壞了,背起她就朝醫院跑……
那時候,潘萄只有十幾歲,她累得差點昏厥。
儘管那件事已經過去很多年,儘管潘萄從來沒想過要對方報答,可那總是一份情啊。
這天夜裡,潘萄又夢見她坐在那家銀行裡上班了。
張淺走了過來,很敵意地跟潘萄擠座位,還大聲地吼叫:“你坐我這裡幹什麼?”
潘萄擠不過她,一下摔在地上。
領導來了,嚴肅地說:“怎麼冒出了兩個潘萄?”
張淺指著潘萄的鼻子,恨恨地說:“這傢伙是冒充的,快叫保安打死她!”
潘萄很自卑,很害怕,像做了什麼丟人事一樣,急匆匆地溜了出來……
潘萄決定把虛無飄渺的網戀放一放,回一趟老家。
她剛剛回到家鄉小鎮,就聽到了一個讓她震驚的消息:
張淺下落不明!
她已經將近一周沒有音信了,她的家裡和單位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已經向警方報了案。
潘萄想了想,她和張淺在胡同裡邂逅,已經是四個月前的事了。
鎮裡人風言風語,有的說張淺跟一個有婦之夫跑到國外去了,有的說她被壞人綁架了,有的說她貪污巨款逃之夭夭了……
潘萄覺得,似乎只有最後一種猜測更貼切。
三天后,潘萄回到了市裡。
她心裡一直掛念著張淺。
儘管張淺對她很絕情,可潘萄還是希望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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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荒野別墅
這天晚上,我不想說又打電話來了。
他坦蕩地對潘萄說:“今晚你到我這兒來吧。明天是週末,我們好好聊一聊。你不用回去,我的房子很大。”
潘萄猶豫了一下:“現在?”
“現在。我開車去接你。”
“不用了,我……打個出租車去吧。”
他並不勉強,說:“那好吧。只是,你別再找錯了——大高坡別墅,十三號樓。”
她又不好意思地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傘問。雨傘的傘,問題的問。”
“我叫潘萄。”
“我還是叫你地拉那吧。”
潘萄笑了:“那我們一會兒見。”
“我等你。”
放下電話,潘萄的心激動地跳起來。
她立即開始梳妝打扮。
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翻出來試了一遍。最後,她穿上了一件小巧的立領白襯衫,一條草青色長裙,出了門。
天黑了下來。
這時候出租車很稀少,潘萄等了半天才開過來一輛白色出租車。潘萄急忙伸手攔住它,上去了。
她猜想這個車一定很貴,但是她已經顧不上這些了。
她坐在司機旁邊的座位上,司機伸手幫她系好了安全帶。
“師傅,我們去大高坡。”
為了避免弄錯,潘萄把那個“大”字說得很重。
那個司機沒說什麼,掉轉車頭,開走了。
果然是一輛好車,速度很快。不知為什麼,車一走,潘萄忽然又後悔了。她想下車,又覺得這樣出爾反爾不好,不論是對傘問,還是對這個司機。
正猶豫著,出租車已經飛快地駛出了市區。
路燈沒有了,除了前面的路和兩旁那醜陋的榆樹,四周一片漆黑。
潘萄越來越緊張。她一會兒朝左邊看看,一會兒朝右邊看看,一會兒朝前面看看,一會兒朝後面看看,心裡越來越不安。
在這荒涼的野外,別說那個在網上相識的一面都沒見過的男人,就是身邊這個陌生的司機,潘萄都覺得不可靠了。
“師傅……咱們往回開吧,我不去了。”
“為什麼?”那個司機看著前方,繼續駕駛。
“你別管了,我要回去!”
“你這樣猶猶豫豫可不好。”
司機沒有返回去的意思,仍然目視前方,專心駕駛。
潘萄一下對這個司機產生了恐懼感,她多希望此時傘問在身邊啊。
她用商量的口吻說:“師傅,我要回去。去那個地方得花多少錢?我可以把車費給你。”
“我不收你車費。”他還是徑直朝前開。
潘萄從側面愣愣地看著這個司機,她發現,這個表情越來越麻木的司機,呈現的正是紙的表情!
她忽然想到了這輛出租車的顏色,心一下翻了個個兒。
“你可真會開玩笑……”她故作平靜,聲音卻抖得厲害。
“我這個人一條道跑到黑,永遠不會回頭。你看,前面多好啊,也許,你從此就徹底轉化了。”
說完,他從車窗伸出手,把車頂那個出租標誌取下來,放進了車裡。
潘萄敏感地低頭看了看:這哪是什麼出租車,根本沒有計價器!
她黑燈瞎火地坐進了一輛陌生人的車,正朝著一個同樣陌生的地方飛奔……
她蒙了。
她聞到了一股紙灰的味道。
這是一個奔跑的紙車!
這個司機是一個紙人!
“你是誰?你要幹什麼?”她緊緊盯著這個司機的側臉,驚駭地問。
“我不想說。” 他的態度依然那樣冷漠。
我不想說!
潘萄一下就傻了:
在虛幻的網絡裡,那個和她一夜一夜神聊的人,那個聰明、浪漫、溫柔、多情的人,竟然是一個紙人偽裝的!
它沒有害死潘萄,又改變了伎倆,鑽進網裡勾引她入其彀中!
這是真的嗎?
可是,如果他不是那個紙人,那麼,他怎麼知道潘萄的住址?他為什麼要扮成一個出租車司機?他的態度為什麼這樣詭怪?
潘萄的心提得更高了,但是她卻假裝把心放了下來:“噢,是你呀,你可把我嚇壞啦!”
她想把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一些,找到網上的那種感覺,這樣,也許他就不會傷害自己了。
“現在,你就不怕了?”他的口氣裡帶著嘲諷的味道。
“當然……”
他嘿嘿地笑起來。笑了一會兒,表情又漸漸僵死,繼續木木地盯著前方,呈現出紙的表情。
潘萄小聲問:“我們是去大高坡嗎?”
“我們去小高坡。”
“你不是說小高坡是一片墳地嗎?”
“錯了,那片墳地叫大高坡。”
一次次被欺騙,被戲弄,被侮辱,潘萄突然惱怒了,她想跳車了!
“你停車!”她叫起來。
他根本不理潘萄,專心致志開車。
“你送我回家!”潘萄覺得沒有任何希望了,她一邊失控地喊叫,一邊解那個安全帶。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發現,那個安全帶鎖上了,根本打不開,它變成了捆綁她的繩索。
“你放開我! 放開我!…… ”
在潘萄的喊叫中,車開進了一個大院。
傘問把車停好,轉過頭說:“我說過,我到網上就是為了找你。”
然後,他下了車,把大門鎖了,那聲音重重的:“哐當!”
潘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她被詩情畫意給害了。
接著,傘問走過來,為潘萄打開安全帶,把她牽出來。
這個地方有點像舊時的大車店。一排平房,沒有一個窗子亮燈,大院裡很空曠。一陣陰風吹過來,潘萄打了個冷戰。
傘問把車門關上,駕駛室裡的燈卻幽幽地亮著——這個熟悉的情景一下就打開了潘萄那驚恐的記憶。
“你見過它,是嗎?”他在潘萄背後輕輕說。
他的聲音有些異常。
潘萄慢慢轉過身,魂“忽悠”一下就飛出了軀殼——他臉上的五官不見了,一張空白的臉近近地貼在潘萄的臉上。
他是一個二維的紙人。
潘萄的身子一下就輕了,在一股紙灰的氣味中,她輕飄飄地暈了過去。
潘萄醒來時,四周沒有一絲光亮。
她慢慢爬起來。
接著她就聽見了一個黑暗的聲音:“你認識潘萄嗎?”
正是剛才突然沒了五官的傘問。潘萄顫顫地說:“我就是潘萄啊。”
“我說的是銀行的那個潘萄——噢,她原來叫張淺。”
潘萄的心一抖:“認識。”
“現在,你跟她在一起。”
潘萄驚怵地四下看了看,一片黑暗。
這時候,暈過去反而成了一件幸福的事,可是,潘萄卻十分的清醒。她不知道這是天上還是地下,不知道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麼,更不知道張淺是死是活……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我的家。”
“你為什麼不開燈?”
“有一個黑暗的秘密,我只能在黑暗中告訴你。”
“……秘密?”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你嗎?”
“不知道……”
“不是我想殺你,是張淺想殺你。”
潘萄“忽悠”一下,好像從懸崖上跌了下來。她一下就品嘗到了真正孤獨的滋味。
是張淺給這個紙人施了妖術!是她要害死自己!
傘問在黑暗中嘆口氣,說:“當年,張淺並沒有考上那所金融中等專科學校,是你考上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一鑽進潘萄的耳朵,她就知道是真話,根本用不著分析、判斷、辨別。
天旋地轉。
這麼多年來,她心中一直有一團厚重的陰影,時隱時現,現在,這團陰影陡然暴露在太陽下, 竟是那樣醜陋與猙獰!
傘問又說:“她的家長買通了一些人,最後,她拿著你的錄取通知書去報到了。她把你替換了。”
潘萄忘記了恐懼,滿心憤怒!她想起了她經常做的那個夢: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銀行裡辦公,窗明幾淨,陽光明媚……
原來,張淺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應該屬於潘萄。
一次幽邃的陰謀,互換了兩個人的未來!
可是,潘萄不明白,張淺怎麼可能冒充自己去上學呢?
這中間藏著多少貓膩?
哪些人蔘與了這次陰謀?班主任?中學校長?招生辦的人?教育局的人?那個金融中等專科學校的校長?
“有一次,你去她的單位找她,她認為你發現了這個秘密,所以她讓我除掉你。”傘問繼續說。
潘萄突然對著黑暗問了一句:“你是……紙人嗎?”
“不是。”
“可是你的臉……”
“我家八輩都是唱戲的,那叫變臉。”
潘萄不相信,她懷疑他家八輩都是紙人。
傘問忽然想起了什麼:“你門口的那個紙車紙人是張淺送的,那是一個巫師教給她的詛咒,據說,不出三天你就會死於車禍。可是,詛咒沒有應驗,張淺就只好讓我來殺死你了。”
接著,他的口氣變得正常起來:“好了,真相大白了。”
燈亮了。潘萄看見她置身在一個空盪蕩的房間裡,她坐在一個寬大的白色沙發上。
寬大的落地窗簾也是白色的,靜靜地垂掛著,不知道它後面藏著什麼。晲丹酗@個很高的落地燈,一點都不亮。落地燈同樣是白色的。
傘問坐在她對面,他的五官又回到了臉上。在燈光下,他有血有肉,果然不像紙人了。
他和潘萄之間是一個玻璃茶几,上面有一個精緻的相框,照片上正是張淺,她微微地笑著——對潘萄來說,她的笑觸目驚心。
地中間有個黑糊糊的洞口,好像通往地下……
“她,她在哪兒?”潘萄問道。
傘問指了指那個洞口,說:“她在地下室裡睡著。”
“是她叫我來的?”
“不,是我叫你來的。”
潘萄馬上意識到,既然他向自己挑破了所有的秘密,那麼就一定沒想讓自己活著回去。
果然,傘問問道:“你怕死嗎?”
他要動手了。潘萄的骨頭一下就酥軟了,她帶著哭腔說:“……大哥,我什麼都不會說!”
他笑了,伸過手來,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蛋——潘萄在他的手指上又聞到了一股紙灰的味道。他溫柔地說:“別著急,我下去給你鋪床。”
說完,他站起來,走到了那個黑糊糊的洞口前,背朝著潘萄,一步步地走下去。
他鋪床幹什麼?潘萄愣愣地看著他,急速猜想著自己今夜是失去貞潔還是失去性命這樣一個重大的問題。
只剩下半個身子的時候,傘問突然轉過頭來說:“你跑不了。”
然後,他下了地獄。過了半天,也不見他鑽出來,那個黑糊糊的洞口死寂無聲……
那裡面多深多大?
那裡面什麼樣?
那裡面到底有什麼人?
潘萄想到了逃跑。可是,大院的門鎖著,往哪兒跑呢?
她正猶豫著,一個人從那個洞口裡露出了腦袋。
潘萄看過去,心裡猛一哆嗦——是張淺。
她臉色蒼白,行動緩慢,從那個洞口一步步走出來。
她穿著銀行的制服,整整齊齊。只是,她的半個腦袋上都是血,已經凝固,看上去十分恐怖。
想逃已經來不及了。
“張淺!”潘萄低低叫了出來。
“不,我是潘萄。”她面無表情地更正道。潘萄又聞到了紙的味道。
“潘萄……其實……我……”
張淺慢慢地走到潘萄對面,坐下,探著腦袋看潘萄的眼睛:“你想說什麼?”
“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事情都過去了,我覺得沒什麼……看到你現在挺好的,我就覺得挺好的……我不會怪罪你……”
張淺很不信任地觀察她的表情:“你說的是真心話?”
“……是真心話。”
她盯著潘萄的眼睛突然笑起來:“這樣最好了。”
然後,她把笑一點點收斂了:“不過,你將永遠呆在這個房子裡,不能再回去了。”
潘萄又一哆嗦。
張淺伸出手,指了指那個黑糊糊的洞口:“今後,你就跟我一起住在那個地下室裡。”
潘萄看看張淺,又看看那個洞口……
張淺盯著潘萄的眼睛,問道:“你好像不願意?”
“願意……”潘萄都快哭出來了。
張淺這才站起身,說:“好了,現在我就去給你鋪床。”
她慢慢地走到那個黑糊糊的洞口前,回過頭來,冷冷地補充了一句:“你一會兒就下來啊,我等你。”
她的身子越來越低,終於不見了。
潘萄知道不能再猶豫了。
她顫顫地站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前,推開門就往外跑。
她跑出來之後卻呆住了——眼前還是剛才那個房間,白色落地窗簾,白色落地燈,白色沙發,黑糊糊的洞口……
她陷入了一場噩夢。
對面還有一扇門,她又衝了過去。
可是,跑出這扇門,仍然是剛才的房間……
她軟軟地靠在了暀W,兩隻腿不停地抖。她要崩潰了。
傘問從黑糊糊的洞口裡走出來。
他看見了潘萄,笑了:“你不是在做夢,不信你掐掐大腿。我一共六間房子,都布置得一模一樣。地下是通的。”
接著,他朝潘萄招招手:“床鋪好了,你下來吧。”
潘萄死死地盯著他。
“下來呀!”
“你……是不是要殺我?”
“不是。”
“那你要幹什麼?”
“我想讓你跟張淺做個伴。你下來。”
潘萄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六神無主地走過去。她無力抗拒。
傘問輕輕伸出手,扶著她走下去。
地下室裡黑糊糊的。
潘萄順著一個危險的木梯朝下走,走了很深很深,仍然沒到底。她的心越來越暗淡,覺得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再上去了……
傘問緊緊抓著她的手,根本無法掙脫。
她看不清這個地下室裡到底有多大,也看不清四周到底都有什麼東西。她成了一個瞎子。
終於到了底。
傘問一邊拉著她朝前走一邊說:“我愛張淺,很愛很愛她,我願意為她去死。我以為她也愛我。後來我發現她暗地裡跟幾個男人勾勾搭搭,原來她是在利用我,根本沒想嫁給我……”
終於,他停下了,靜默了半晌,突然說:“到了。”
潘萄預感到不妙,像瘋了一樣猛地甩開他的手,在黑暗中朝那個木梯方向衝過去。他幾步就追上來,兩隻胳膊像鐵鉗一樣緊緊箍住她,把她拖了回來。
“放了我!”潘萄歇斯底裡地喊起來:“張淺,求求你……”
“她已經死了,我開車把她撞死了,現在她就躺在你腳下……”傘問死死摟著潘萄,一邊說一邊竟“嗚嗚”哭起來:“我對不起她!你必須留在這裡陪伴她……”
潘萄大叫一聲:“她沒有死!”
對方顯然愣了一下,箍住她的兩隻胳膊放鬆了些:“……你說什麼?”
“她沒有死,剛才我看見她了!”
“在哪兒?”他似乎是笑著問的。
“她從地下室走出去了,還跟我說了幾句話!”
他想了想,突然陰險地說:“你在嚇唬我!”
“沒有!我還看見她半個腦袋上都是血!”
他一下就不說話了。
靜默中,突然有個女人笑了一聲。兩個人都聽見了。
“這個地下室裡還有誰?”潘萄驚惶地問。
傘問沒有回答。他放開了潘萄,蹲下身子,似乎在地上摸起來。潘萄緊張地等待著,過了好半天,傘問突然驚叫了一聲:“天,她的屍體不見了……”
黑暗中,一個顫巍巍的聲音響起來:“傘問,你連潘萄都撞不死,能撞死我嗎?”
話音未落,傘問就發出了一聲慘叫,接著,“撲通”一聲,好像摔在了地上。
潘萄驚呆了。
聽起來,傘問好像已經被幹掉了。
潘萄什麼都看不見,她不知道張淺在什麼方位,不知道她是怎樣弄死了高大的傘問……
現在,黑暗中只剩下了兩個潘萄。
實際上,這兩個潘萄才是真正的仇人,而傘問只是攪進來的一個殺手而已。
潘萄轉身就朝出口跑,結果卻撞在了張淺的身上。
在黑暗中,張淺說:“我把你的床鋪好了。”
張淺連殺兩條人命,但是她並沒有逃逸。
第二天,她穿著銀行的制服,又來上班了——只是那制服上血跡斑斑。
警察來抓她的時候,她的眼裡突然射出驚恐的光,死死摟住她平時坐的那把椅子不放手,狂亂地嚎叫起來……
她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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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28 06:20 P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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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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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勇敢的營養
問:有人說讀恐怖小說是一種心靈的折磨,但是像吃辣椒一樣會上癮,你認同這種觀點嗎?
答:如果這世界上沒有了辣椒,那將是一件多麼乏味的事! 問:你對當前中國恐怖文學創作現狀怎麼看?
答:恐怖小說屬於通俗文學範疇,“純文學”的作家放不下架子,似乎不屑寫;很多無名的寫手倒是很熱衷,編一些鬼故事,大多發表在網上,其中很多作品層次不高,甚至胡編亂造。這無形中影響了恐怖文學在大家心中的印象。中國真正的恐怖文學註定要產生,因為這是大眾的一種閱讀需求,市場會彌補一切。我算是寫下這開創性一筆的先行者中的一員。恐怖這種題材同樣是一個艱深的課題,需要眾多有志於此的作家一起探討、摸索、前進。
問:您能不能給這種恐怖下一個定義?
答:真正的恐怖不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那類東西,那類東西固然能嚇人一跳,但那是驚怵,不是恐怖。真正的恐怖是心理上的壓力和精神上的浮力。所謂壓力,就是像黑夜一樣慢慢滲透你的內心,最後鋪天蓋地,撕不破,掙不脫,逃不開,推不翻;所謂浮力,就是生命那種無根無據、找不到終極歸宿的飄忽感。
問:你寫恐怖小說的靈感何在?像古代蒲松齡的作品、當代葉永烈的一些偵破題材的作品、“文革”中的恐怖小說手抄本以及國外斯蒂芬。金的恐怖作品,對你是否產生過影響?
答:我讀別人的書比較少,跟文學圈也基本沒有來往。我最相信的一個人是自己,別人很難影響我。我的靈感來自黑夜。我的內心很敏感,恐怖故事旺盛地生長著。
問:在現實中,你的膽子是不是特別大?有沒有被自己的作品嚇著過?
答:我骨子裡是一個很明朗的人。剛開始寫恐怖小說的那些日子,突然迸出的某個想象也曾經讓我毛骨悚然。但是,寫著寫著,我坐在打字機前的腰桿就越來越直了。我觸摸了恐怖,撕毀了恐怖,嘲笑了恐怖。我相信,讀者同我的心理歷程會相同——把恐怖消滅掉,它就會變成勇敢的營養。
問:您為什麼不寫散文了?我認為能成為經典的往往都是一些愛情題材的小說,比如《紅樓夢》,對此您怎麼看?
答:我崇拜美好的愛情。過去我寫愛情,因為那時候年齡小,關注的都是人性中美的東西;現在年齡大了,關注的都是人性中惡的東西,於是三十五歲開始學習寫小說,寫恐怖小說。其實,恐怖小說同樣可以成為經典,只是我們的筆力沒達到而已。另外,我還知道,人們輕易不會褻瀆愛情故事,因為它秋波嬌好。但是,大家對恐怖故事常常會踩上幾腳,因為它長得似乎有點醜陋。我知道這個風險,但是,我能夠承擔。其實,一棵青綠的竹子和一塊斑駁的石頭,它們都是美的。
問:中國有著深厚的鬼神文化積淀,想創作有異於西方的恐怖小說,是不是就意味著必須把鬼當成主角?
答:把鬼作為恐怖小說的主角,那是淺薄的技術。
真正恐怖的東西比老百姓創造出來的妖魔鬼怪更遙遠,更深邃,更壓迫。它在我們的內心的寸土裡孳生,蟄伏。那都是我們自己養殖的。
可以說,每個人都懷揣恐怖。也許,這種感覺被白晝的嘈雜、疲於奔命的忙亂所遮蔽,但是,孤獨的你在漆黑的午夜裡突然孤獨地醒來,常常會觸摸到它的存在,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懼滿心生長:靈魂沒有終極歸宿,災難十面埋伏,偶然預示著某種必然,巧合遮蓋著某種應和……害怕突然失去最親近的人,害怕絕症突然降臨自身,害怕突然失去目前的一切,害怕突然天塌地陷,害怕死亡那無邊無際的陰影,害怕冥冥中那人類永無法探知的神秘……
就像黑夜占據了我們漫長的時間,恐懼占據了我們的一部分精神空間。我們不能迴避這個,我們的文學藝術不能只呈現祥和、安寧、恬美,永遠晴空萬里那是不健全的天氣。天有陰晴,月有圓缺,經歷了冰雹雨雪之後的晴朗,才是成熟的,正常的,真實的。恐怖不是結果,而是過程。我在作品中展現了恐怖,解構了恐怖,目的是提倡健康的心態,尋求明朗的人生。
心理醫生關心我們的心理問題(他們也只是外貌具備了正常人的特徵而已),可他們能解決的僅僅是“情感偏差”、“工作壓力”之類,其實離題十萬八千里。我們的心理都不健康,但是要經過極其曲折的心路才能到達那陰暗的一角。我的理想就是用我的文字給大家進行心理殺毒。
抗恐怖心理測試答案
1. 你脆弱。做事不果決,為人不專斷;容 易被說服,被吸引。不過,你的內部天生有一種調節機制,在無意識中,暗暗幫助你化解開一個個心理障礙。
2. 你是一個心理很正常的人。不過,你要拒絕平庸。
3. 你心理的被暗示性最強,極容易出現某些偏差。也許我對其他三種人的測試都不正確,但是我對你的判斷絕不會有大錯,因為我選的跟你一樣。
4. 你需要清理一下內心。和選擇2、3、4的人比起來,你的神經不一定最健壯,但是你對恐怖的免疫力一定最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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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28 06:21 P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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