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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長篇]醉倒楓林
代序——千種楓倩
讀中學時,中午常到學校附近的一間食肆吃學生餐,通常是一碗熏魚麵,那間店鋪
,叫做「楓林小偉」。
楓林,原本只會令人聯想到一幅點紅潑墨的山水畫,非常中國。可是,這許多年來
,歷史在這兒點一點紅,那兒潑一潑墨,一個「楓」字,給寫出了異國情調。
楓葉國,就是加拿大。
那一個遙遠的國家,移植了我們這一代的許多故事。
那一個美麗的國家,有雪。雪裊裊娜娜的,像一大釋著鞦韆從天而降的白色小精
靈,但看的人,卻仍然倦了:「雪不浪漫!」
「剷雪……使勁地從底剷起,就像主婦們煮R時把緊貼鑊底的硬塊剷起一樣細心落
力。」
開始的時候,總曾覺得恍如隔世,脫胎換骨的吧。
「他隱約嗅到門前新剪草地散發的氣味,那不是清新自由的空氣是什麼?」
冰封之前,草香卻也已消失。
「生活沉悶難耐。……那不是適應的問題,而是一種失落無依的感覺。」
「如果找不到工作,也就當這三年是一次大露營好了。」
再後來,來了困獸鬥:「他與妻的齟齬漸多,家開始不太像家。」
「做個太空人的妻子,總比對著一個無業丈夫來得易受。」
永晝雖消,歎十聲。「想到在香港的表現平平的舊同事,都已升職加薪,心埵頂
不出的難受」,難受的同時,惦念起舊時大排檔的白粥香、茶餐廳的奶茶香。
這是一本關於移民加國的一串一串小故事,每篇獨立,卻又彷彿可以連貫起來,編
成一本族譜內三代同堂的悲歡離合。
徘徊於楓林間的,還有松鼠,還有浣熊。都會釀成事件。
人生除了生老病死,還有五花八門的創傷事件,包括離婚、丟職、搬家,都可以歸
納入移民一役。
往日的移民,一旦別過,都好像就此天涯海角、地老天荒。如今的潮流,是回流,
重拾千種風情。
歷史是一幅大拼圖,拾得一小塊一小塊,嵌成一角,見千種楓情。
毛孟靜
自序
我很同意「文學是苦悶的象徵」這個見解,正如我體會到中國一句古詩
所說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憂患帶給人們苦悶的感覺,卻又令人不得不提高警覺
。因此,憂患令人清醒,安樂使人沉醉。
人在面對憂患和感受苦悶時,選擇醉看世界,藉以逃避;也有人自尋短見,以求解
脫。這些人的無奈,都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令人佩服的,還是那些能夠將苦悶升華,
化為創作力量的人。相信古人所謂生於憂患,便是這個意思。
九七過渡期間,「留」與「溜」派,同樣感到苦悶。應付苦悶的方法,也因人而殊
。
我在外國居住了一段日子,感受到客居異地的苦悶,同時也感受到移民人士在異域
謀生和適應之苦。為使苦悶得到宣洩,也便發而為文,以小小說的形式把所見所聞所感
記述下來。
我寫,全因為我有所感,其他目的,都屬次要。
雖然這本小小說集全屬個人所見所感,但希望能引起一些讀者的共鳴,也深信其他
讀者能夠體味。無論如何,希望廣大讀者會喜歡這本書。
最後衷心感謝毛孟靜小姐不吝賜序。
綠野一九九五年十二月
賭汪
「你輸了!把你的身家財產全放下!」幾個大漢將他身上的衣物脫去,粗暴地推他
出門外,他使勁地掙扎著。
午後的陽光刺進他的眼睛,他掙扎著醒了過來,這已不是第一次了。同樣的夢,同
樣的恐慌與落寞,他真的輸光了嗎?
H頭放著的一幀「全家福」漸漸變得清晰。每當他感到疑惑的時候.他便會拿起這
張照片來看。相中妻子的笑容比春天開的花還要燦爛,女兒一派天真,而自己也好像從
沒笑得那麼開懷和充滿自信。照片是離港登機前拍攝的。
八十年代,人人都想走,移民是一件風光的事,卻想不到世事多變,不過三五年,
昔日的風光盡散,連笑容都顯得諷刺。
顛倒日夜的工作生涯令他憔悴,時刻擔心被解僱的心情令他枯瘦,為了帶女兒,妻
子找了一份兼職時薪工作。兩夫婦合共的收入,尚未足夠供一間像樣的小屋。日子並不
好過。
難道他真的輸光了?移民是一場賭博,換回來的是窮愁潦倒?他的視線再次落在一
家燦爛的笑容上。不!如果移民是一場賭博,贏的是他,因為他的賭注,不是榮利,而
是自由。
午後的陽光從窗縫閃進臥室,他隱約嗅到門前新剪草地散發的氣味,那不是清新自
由的空氣是什麼?他拉開窗簾,讓金光瀉滿斗室。
異鄉紅日
門鈴響起,霞條件反射地抱起嬰兒H上熟睡的雯雯往大門走去。最後的個孩子送出
了,也意味著一天有薪的工作正式完結。雖然無薪的家務還會持續到上H前的一刻,但
送走了人家的寶寶,霞便可以稍為鬆一口氣。
大門打開,迎上來的是一張笑臉。目送母親帶著女兒開車遠去,霞深深吸入一口清
新的空氣。三年多以來,她最愛便是紅日冉冉、金風送爽的黃昏,不單因為這是一日辛
勞快盡的時候,更因為這一刻總能讓她重新確認,當年為了吸一口自由空氣而作出的移
民決定,確實沒有做錯。
四年前她舉家移民加拿大,將變賣香江財產所得的金錢用作首期購置了這間鎮屋,
尚幸丈夫在第二年便找到現在這份比較穩定的公職,然而微薄的薪金僅可令這個四人家
庭餬口。要是霞不替人看顧孩子,他們肯定不能居於自置的物業。回想千多個日子的艱
辛酸楚,霞感到移民的代價實在很大。
閉門別了斜陽,屋內揚起莫札特的樂韻。霞倚在門邊凝望女兒鍥而不舍地重複練習
這首難度極高的樂曲,想到今晨收到女兒獲選入讀天才班的好消息,她的眼角禁不住淌
下熱淚,然而她的心卻充滿歡樂和安慰。
她告訴自己,為了自由,為了兒女,再苦她也會挨下去。
老公,辛苦了你!
送罷女兒上學,薇回到偌大的房屋。只得自己和女兒居住,三層的房舍顯得特別空
洞。
她在廚房坐下,正欲翻看剛取進來的商品宣傳單張,電話驀然響起,一聲,雨聲,
三聲,便停止了。薇臉上展露微笑,隨即抓起聽筒,撥了一連串數字,接通了後,聽到
電話筒媔ヮ茪@聲,一聲,再一聲的鈴聲後,馬上把聽筒放下。每天早上,她和丈夫都
會以這樣不費分文的方式互報平安。若非有特別的事情要商量,夫妻倆都覺得這樣互通
消息,可以節省一點長途電話費。
母女相依而居的日子,不覺又過了大半年。嫂嫂常勸她催促丈夫辭掉香港的工作來
加團聚.不少女友都說讓老公孤家寡人留在紙醉金迷的香港度日,實在非常危險。薇也
不是沒有這個掛慮。然而,作為先頭部隊來加落腳的她,很快便體會到本地的經濟環境
對她丈夫這些專業人士十分不利;要找合適的工作,談何容易!
因此,到鶪~兩個月,她便在電話埵V丈夫細說此地的惡劣情況,並著他千萬不可
放棄香港的職位。想到兩夫妻賦閒在家你眼望我眼的落寞情境,薇便深深感到,做個太
空人的妻子,總比對著一個無業丈夫來得易受。
走進書房,被拿起昨日用電腦繪畫的生日卡,用筆寫上心堛爾隉G老公,辛苦了你
!
[ Last edited by purple on 2008-3-27 at 09:26 P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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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14 11:48 A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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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章】
只有憐憫
那是一個很高興的日子,他鄉遇故知,怎不令人興奮雀躍?敏靜靜地坐在
一旁,聽昔日的好友話舊。她沒有什麼好說,生活平淡得知白開水,十年二十年如是。
不變的是那催人老的時光,變的是那無法抗拒衰老的心境。是的,一切早已歸於平淡,
尚未幻滅的寥寥可數。
她聽到有人提及一個名字,馬上惹來眾人的抨擊和譏笑。那名字很熟卻又好像很遙
遠。她用疑惑的目光望著珍妮。十年前敏結婚時,珍妮是她的伴娘,後來珍妮也結了婚
,舉家移民來到加拿大定居。
「他們在說志偉。」珍妮告訴敏。「唉!志偉和嘉嘉已經離婚,嘉嘉帶著兩個兒子
到另一個城市居住,志偉則留在這堙C」
離婚!?這年頭離婚是常見的事,但她從未想過這兩個字會適用於志偉和嘉嘉。
當年志偉選擇了嘉嘉,他不是說嘉嘉對他一往情深,他不能辜負她嗎?
「志偉當年也曾追求過你,是嗎?」珍妮在敏的耳畔小聲問。
「他是追求過我,但彼此還未真正認識,便已分手。」敏忙不迭否認,怕珍妮會問
下去。
他們仍在盡情抨擊,放聲朗笑。這次她聽清楚了,她們在圍攻志偉對婚姻的觀念。
敏記得,當年志偉也曾對她說,一個男人可以同時深愛兩個女人。也許那是真的,但他
卻漠視了一個同樣真確的到哩,沒有女人會甘願和別的女人擁有同一個丈夫。
志偉和嘉嘉終於逃不過離婚的命運,原因可能便在這堙C
她感到萬分惋惜,那是為嘉嘉而流露的同情,也感到某些東西在迅速幻滅。多年來
一直困擾著她的一個謎終於不解自破了。愛情原來便是這樣!她慶幸當年沒有為那被奪
走了的愛情幹出傻事。也因為這樣,她對昔日的情敵,只有憐憫,沒有幸災樂禍。
早晨全餐
「欣欣,快睡吧!明天媽媽給你做個豐富的早餐。」燕霞想盡辦法哄女兒入睡。
但這個一頭半個月便鬧情緒低落以致失眠的小人兒,始終拒絕把眼睛闔上。
「媽咪,我想吃HotCake和薯仔批。明天帶我到外邊吃好嗎?」欣欣終於想起一件
可以令她感到快樂的事。
「好,我答應你,但你要馬上闔上眼睛睡覺,什麼也不想。」
「垃圾」食物的魔力果真厲害,欣欣帶著甜蜜的微笑跑進夢鄉去。
第二天,自然是兩母女一起到這間令全球各地小孩著迷不已的連鎖快餐店去享用豐
富的早餐。
在港時極少光顧這間快餐點的燕霞,在年輕的洋姐兒面前結結巴巴的叫了一些食物
,最重要的,自然是女兒想吃的HotCake和薯仔批。
「這堛慵otCake真好味道!」女兒一邊把塗上牛油和糖漿的餅塊往嘴堸e,一迸
向她推介,「你也試試。真的沒騙你!」
她順著女兒的意思,切了一小片細嚼,那甜膩的感覺令她馬上要呷一口熱茶。
誰知那稀淡得不倫不類的奶茶更令她失望。昔日大排檔和茶餐廳的奶茶,真令她單
思苦透。
「媽,你幹什麼在搖頭?」女兒問。
「我在想,這樣名副其實的垃圾食物,你怎會吃得如此津津有味?」
「Probably this is a generation gap!」欣欣口媊Z著薯仔批,臉上現出得意的神色
,不知是那薯仔批特別好味,還是能夠用上新的名詞,令她沾沾自喜?
燕霞卻感到那是文化上的隔閡。環顧左右,在店內享用早餐的,十居其九都是洋鬼
子,有全家出動的,也有獨個兒的;有年輕人,也有一雙一對的老年夫婦。然而,最令
她感到詫異的,卻是一個獨坐一旁的唐人。這位五十來歲的老伯,一口一口的吞掉那沾
滿糖漿牛油的HotCake,他那陶醉於豐富美食的神情,顯然與女兒剛才的食相無異。
老伯抹了嘴帶著滿意的表情離去,燕霞不禁投以羨慕的目光。不錯,能夠像這個老
伯一樣,便可稱得上真正融入人家的社會,同化於人家的文化。
是的,她仍要努力,她不想做個異鄉人。然而,當她把最後一塊怪堜ヮ的肉餅和
著炒蛋送進嘴堮氶A她卻懷念起香江的白粥油條。
唉!融入,也許是努力不來的啊。她這樣想。
夢已累
保羅要走了,他說要到渥太華去尋找就業機會。其實,真正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保羅的說話,言猶在耳。我本欲問他為什麼,但一瞥他
那漠然不在乎的神情,只好把疑問硬吞回去。今夕是何年?情侶如衣物,喜歡便拿來穿
穿用用,厭了便扔掉,不須講理由,不可訴諸責任良心。對於保羅的離去,潛意識塈
是早有準備了,彼此的文化隔閡實在太深。片刻歡樂容易維持,一生一世,怎可長相廝
守?不說是異族,就是同族,也未必能夠朝朝暮暮。
失去的已然失去,得著的又有多少?
兩年前我挾著幾年辛苦工作所積蓄而得的金錢,來到這個北美大城攻讀圖書館管理
碩士課程。目下,學位已在手,就只差能否找到一個機會留下來工作。兩年前母親一番
肺腑之言,雖被我嗤之以鼻,心底堳o甚為同意。能夠留下便留下,多少人找律師顧問
,便是為了得到移民資格。
「最好便是找個鬼佬結婚,也好一償你媽的心願。」姨媽的逗笑,雖然過分,卻又
明明是一個途徑。
當然,長輩老一套的思想和勸喻,我是不會放在心上的。我決定到外國進修,為的
是將來的職業前途。姻緣的事,又怎能強求啊?
第一次踏足這個城市,便愛上了她。春日滿目青蔥,曠闊無際的藍天,沒有石屎森
林的壓迫,人頓然開朗舒暢。冬日白雪紛飛,不禁掩卷凝望。如果能夠長久居住下來,
確也賞心怡情,更何況這堛漫~住和活動空間,比香江故居好上千百倍呢!保羅的出現
,令我對此地的愛慕臻至頂峰。我想,這回可真如願以償,連母親的期望也可達到。
「我希望找份好工,賺夠錢後便買間這樣的湖邊小屋,閒來出湖垂釣,欣賞落日美
景,不再為生活營役。」一次,保羅把我帶到北面薛高湖的幽美度假屋區去參觀。那些
臨水而築的小屋,確是景致迷人,想像周末北上小住,確也怡得自得。然而,保羅卻說
,如果儲夠錢,他便會找間這樣的屋來過退休的生活。
老天!還沒開始工作,便作好退休的安排!崇尚自然,嚮往悠閒,也不致如此吧!
我直斥保羅之非,卻惹來他的反感。
「你不看看你們的國債如此高,虧你還有閒情玩樂度日啊!」我以為諷刺保羅一句
,他會醒悟,卻適得其反。國債是政客的問題,與庶民無關。
保羅向我提出分手的那一天,我雖然傷心,仍然接受得來。彼此的人生價值觀不同
,所走的路硬畫在一起是不行的。別了保羅,我意識到我也該回歸了。
「多少個夢已累……」聽罷此曲,我便會撥個電話給母親告訴她我七月便動身回港
。
九月堛煽H夜
熱鬧的籌款晚宴終於結束了。蘇珊和丈夫耐心地排在人龍堙A等候與那位站在大門
處一一與來賓握手道別的女國會候選議員說聲再見。人龍堙A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期望和
目的,自然要爭取最後一剎那接觸眼前這位很有可能當選為下屆國會議員的雍雅女士。
「請你設法改善這個國家的經濟,為我們製造多些就業機會!」好不容易挨到金髮
女士面前,廢話別說,最要緊的還是滿足普羅大眾的需求,那是蘇珊和丈夫給候選人的
臨別贈言,也是所有移民到這個國家的人心底堛漲@同願望。
尊貴的女士自然答應那是她當選後首要的目標和任務。蘇珊沒有細心聆聽,反正人
人都這樣想,能否做得到,便要看政客的能力和誠信了。一切還看他朝。
推開酒樓的大門,冷風迎面襲來,蘇珊無法控制自己,身體只管哆嗦,剛才宴會上
那溫情洋溢的氣氛一下子完全消散。多倫多九月的夜晚,竟比香港的隆冬還要寒冷,那
是蘇珊始料不及的。
還未住滿兩個月,蘇珊已感到生活沉悶難耐。雖然入境和領取付運貨物等手續都順
利辦妥,住處亦已收拾妥善,兒女相繼上學,一切看來比想像中如意得多。然而,蘇珊
仍是感到有什麼不順意。那不是適應的問題。而是一種失落無依的感覺。
不錯,她需要一種能令她感到時間沒有虛度的東西,那便是工作。
「你剛到鶠A不用著急找工作,到處去逛逛,認識多一點,對你會有幫助的。」移
民這堣w有兩年的一個舊下屬對蘇珊說,這位舊下屬兩年前僥倖找到一份公職,負責審
查申領福利金的人士是否合資格。
「如果找不到工作,也就當這三年是一次大露營好了。」丈夫比她樂觀,閒著在家
也不覺有壓力。
三年有多長?蘇珊實在無法估計。一個月也難熬,未到三年,人恐怕已窒息了。蘇
珊恨不能立即飛返香港,回到昔日的辦事處,重過朝九晚五的生活。
九月已如此寒重,冰封之前,得想個解決辦法,蘇珊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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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14 11:49 A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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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過客
有哪個字可以形容目下他所過的日子呢?昨晚倚在沒有H背的H上欲睡未睡時,他
使反覆想著這個問題。今早醒來,這個問題又再跳出來。他奇怪為什麼這樣一個簡單的
問題也可以纏足他一夜一朝而仍沒有解決的[象。
目下的日子到底如何?確也一言難盡。
有瓦的並不一定是家。他和妻兒確是住進了一間比昔日香港的舊屋大數倍的房舍,
兒子還笑說這堛煽Z所比舊屋的睡房還要大,一個客廳已是香港整個單位的總面積。能
夠住進這樣寬敞的房舍,昔日連做夢也未曾想過。如今果真住進了,怎麼竟沒有一點歸
屬感?房舍是在多城地產市道陷入低潮時以極廉宜價格買的。一家五口都相當滿意堨~
的格局,朋友亦認為他入市得時。
起初,他對這間屋很是喜歡,不斷構想如何布置更新。但當貨櫃運抵多城,一箱一
箱往日的家具物品搬進屋堮氶A他忽然感到沒趣起來,總是懶洋洋的不想開拆那完整的
紙箱。後來,也是在妻子連番的催促下才把重要的家具放置好。其他無關重要的,也便
擱在地庫堙A讓妻子逐箱逐箱慢慢地整理。
他真的對新居失去了興趣,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到鶣幘臚@個月,人仍在興奮雀躍的狀態。第二個月,屋子成交,對於成為加國小
業主,欣喜的心情持續了一兩個月。第四個月,忙著搬遷。
啊!什麼時候開始寫求職信的呢?朋友都說毋須太急。他的第一封求職信,好像是
在屋子成交當天投寄的。跟著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也不知寄了多少封,他終
於得到回音邀請面試,但面試回來後心情卻壞得很。他還記得推開偌大房舍的正門時,
心媟P到的不再是舒適而是空虛。他開始懷疑一家五口是否需要如此大的一間房屋。沒
有工作,給你一畝地的房舍,只會徒增空虛之感。也許就是這樣一再的挫敗,令他開始
後悔。
屋子、移民、辭職……妻多次要求購買H背,他卻一直在拖。女兒需要H頭櫃,他
說毋須著急,暫時用一張椅子代替便可。他開始不肯花錢在這所房子堙C廚房的抽油
機也是在妻多番爭取後才換了一部強力的。其他嚴格上應該美化更新的地方,他都一一
認為沒有必要。於是,他與妻的齟齬漸多,家開始不大像家。
然而,一開始,這已是一個MakeshiftHome。對了,他終於找到一個正確的形容詞
。這樣的日子,不過是一些Makeshift日子,沒有一點是實實在在的。過客的心情多麼
濃多麼厚!不錯,這樣Makeshift下去,人也會變成Makeshift。
他決心告訴妻兒,他要回香港工作,那是他唯一的出路。
我有不甘
把老闆交來的文件編印好後,我看看腕錶,已是五時十分了。周圍的同事仍沒有下
班的意欲。我心埵b咒罵,人家洋人的辦事處,五時一到,便雞飛狗走,可是這間華人
經營的公司,人人都要討老闆歡心,工作做完了還要扮勤奮,簡直令我有透不過氣的憤
懣。
我拿起手袋,逕往大門走去。這樣的工,在香港哪會有人肯幹。然而,在這堙A沒
有人事關係,要踏進門檻上班,休想了!正正因為這樣,我被迫在這堮薑F一年又一年
,天天啃著雞肋,蠻不是味兒。
我匆匆趕到學校的托兒中心,接了兩個兒子,便開車回家。想起有兩天未曾開啟信
箱,便把車子轉入橫街停下,跑到郵箱去拿信件和傳單。
在一疊彩色傳單下,我找到一封由香港寄來給我的信。我回到車堙A急不及待地拆
開信封。信紙塈巡菬漺V相片,我一看,便知是一班在港的舊同事寄來的。
「阿榮和阿敏升了級,請我們一班同事到酒樓晚宴兼卡拉OK,盡興而返……」我逐
字逐句分享舊同事們的歡樂。
想到連阿榮和阿敏這樣表現平平的同事,都已升職加薪,心埵頂﹞ㄔX的難受。要
是自己仍留在香港發展,一兩年前便已坐上他們的位置,說不定手下的職員已有三五個
,既能發號施令,又有高薪豐津,與今天忍氣吞聲受命於人的情況相比,直有雲泥之別
。
想到當年捷足先登率先移民外國的威風氣焰,真有仿如隔世的茫然。
再想到是自己施計促使丈夫辭掉那邊的工作以破鋆沉舟之姿投入這邊的社會,更對
命運好折磨人感到憤憤不平。
如今,在銀行當臨時工的丈夫,已對此地死心塌地。無夢無求的他,日子倒過得輕
鬆愉快。可是,仍在造夢的我,又怎麼甘心?眼看著一個又一個昔日在港的朋友挾巨資
而來,能不教人鬱悶難申?
每次見到一些身光頸靚的女士們帶著孩子吃漢堡包到商場閒蕩,我都會拿自己與她
們比較。甚至這些「怨婦」都比自己幸福。起碼,她們不用為五斗米折腰,起碼,她們
有閒情有時光。我呢,卻要將歲月埋在那明爭暗鬥、看人嘴臉的辦公室堙I
我有不甘,卻向誰道?是自己選擇的道路,是自己催促另一半踏上的道路,能怨誰
呢?
我把車子駛回車房,小明在車內睏極而睡。我拖著疲憊的身軀,把孩子抱進屋內。
今晚吃什麼菜?我的腦袋已往食物櫃奔去。簡單方便,自然又是罐頭。
不甘又如何?
數白雲
從茶樓回來後,父親拿了報紙,了無動靜的坐到廚房一角。我在房堿搕F一會書,
心媟P到牽掛,便拿著書走到廚房去,挨在父親身旁坐下。
父親無神的眼眸,牢牢地盯著後園天邊列隊飄過的朵朵白雲,手堥拑M持著報章。
看樣子,他這樣拿著報紙,已有好一陣子了。
父親見我坐下,勉強把視線調回報章上。不一會,卻又抬頭去盯牢那由西向東不住
地飄過的白雲。
忽地,樓上地板響起一陣急驟的奔走聲。半晌,哥哥手堮陬萛虩j衝進廚房來,他
迅速把玻璃門拉開,將槍枝托起。往他視線對牢之處望去,果見一隻全身油黑的小松鼠
一閃一跳地橫過後園的木欄柵。「啪」的一聲輕響過後,那小松鼠加速腳步,躲進樹叢
去。哥哥大歎一聲,走到客廳去按響電視。
父親仍舊望著天邊疾過的雲朵,對於剛才發生的事,無動於衷。
我再也按捺不住,重複剛才在茶樓問過父親的問題:「爸,你真的要回香港去嗎?
」
爸爸沒有應我,手上的報紙放下了,眼睛還是遠眺。我搭著爸這兩個月來明顯變得
瘦薄了的肩膊,輕輕搖了一下。
爸轉過臉來望我:「你說什麼?」
「我在問,爸什麼時候動身回港?」
「待阿賢畢業,我們便一起回去。」
「爸在那邊沒人照顧,還是留在我身邊比較好。我挨多一年,便和你們一起回港去
。」
父親不答我,雙眼又再往天邊射去。
木欄柵上,復見松鼠的影兒。這回,哥哥從客廳跑出花園去,對牢了松鼠發射。「
噠」的一聲,松鼠應聲倒地。哥哥也不去看看松鼠怎樣,便逕自到廚房來坐下。
「畜生無罪,折磨牠們做什麼?」父親原來一直看在眼堙C
「不是這些小畜生,媽又怎會撞車,好端端來這堸h休享福,卻給牠們破壞了!哼
!」
父親眼角倘著淚,我示意叫哥哥不要再提這傷透父親心靈的噩耗。哥哥悻悻地走開
。廚房依舊了無動靜。父親眼角掛著的一滴眼淚已墜落到餐桌上。
天邊,飄過了第幾朵白雲?我已給弄糊塗了。
永晝難消
永晝難消,慧曾經苦思如何打發時日。
其實,要「殺掉」湊女兒後謄下的大堆時間,並不太難。住在北約克的家婆,一個
星期倒有一兩次著她前往湊腳打牌。
初來多城時,慧寄居在大伯家堙A天天對著家婆,一星期不應酬她一次,似乎有失
孝道。
也是因為怕了家婆「虛耗」她的時光,抵鶣嶆o看了逾百間不同地區的房舍,結果
選擇了離眾親戚頗遠,位於伊人村的一間平房,希望家婆知難而不再煩她。
「依我說,既然家嫂待在此地那麼無聊,不若再弄一個孩兒來湊,不是成了一個好
字嗎?」家婆一廂情願,添孫心切。
慧可不是這樣想。一個孩子,已足夠維繫夫妻的感情。當年不是顧慮到婚後日子悠
悠,朝夕你眼望我眼那冷清寂寞的氣氛和危機,慧著實不願在這末世味道日濃的時代弄
一個源於自己的生命。如今,女兒已八歲了,正好讓她甩身,怎可貿貿然再添一個小生
命?
然而,坐移民監的日子,確是良日難遣。慧不過剛逾三十,前路正遙,怎可耽於逸
樂?將來回港復職,或是在本地工作,安懶了身心又焉能勝任。為此,慧苦苦找朋友介
紹了一份文員工作給她。可是,在港時擔任高級行政秘書的她,又怎受得那必須忍氣吞
聲的勞什子低薪工作呢?於是,不到兩個月,她便毅然辭掉工作。
「早便叫妳不要做那些低下工作了!阿昌在港的人工,養得起你兩母女有餘,為什
麼不安安樂樂過少奶奶的生活啊?」家婆見她辭了職,又再使法拉她進入四方城,可是
慧早已有了安排。她在一間學院報讀了會計文憑課程。她急於辭工,也是因為那課程下
月便開課,她得作好一切準備。
家婆知道慧要讀書,又有話說。什麼有本事便弄頂四方帽來,什麼好勝逞強.
有時間也不陪陪老人家消遣……大嫂常暗地塈漅a婆的批評傳給慧聽。她聽了自然
有一陣子不快,但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反正,大家都有看似無盡的永晝要消磨,有人選
擇在四方城堻},有人卻感到生命寶貴,不容虛耗。
慧在異邦獨守空幃,不想在惆悵怨艾中度日,也便為自己定下未來幾年的目標。「
媽媽要比你先戴上四方帽!」慧這樣對女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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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醉倒楓林 (下)
【第四章】
寒夜追星
在悶熱得叫人頭昏腦脹的亞熱帶區居住時,一年四季,妍最愛的便是冬天。
她還清楚記得,在一個星光燦爛的寒夜堙A她依偎著昔日的戀人,細說她為何偏愛南
國清冷的寒夜。
寒夜,令人精神抖撤。昔日的妍與今日的妍無異,最最討厭烏蝧`氣和糊婼k塗。
然而,徹骨震心的寒夜,也能令理智失常,那是妍移加後真正嘗過北國的寒夜後,才恍
然明白的。
也許,異鄉獨居,寒夜更是淒冷可怕。
想起婚後移居此地的昔日戀人,妍更覺那日復降臨的漫長寒夜,似是一個沒完沒了
的諷刺。
隻身移民多城,為的是民主自由?不,沒有家室牽掛,這些都顯得次要。
為了追求寒夜下的清醒?這堛煽H夜卻教人麻疼。
為了……?是的,為了看看這個城市對移情別戀的他何以如此吸引,她便隨波漂流
到此地。
或許,他和自己一樣,偏愛在寒夜媟j索天幕堶Y隱若現的星星,只是他沒有說出
來吧。
妍很想找他弄清楚,當年他選了慧而拋下她,真正原因是什麼?還是,那只是一個
糊婼k塗的決定?他來到北國,追尋的又是什麼?
然而,她不能再熬下去了。她決定回到南國去重溫那寒夜的抖擻。也許,在南國的
冬夜堙A她還可以保留那些曾經溫馨的回憶,找出一些她倆以前未曾發現的星星。
反叛四十
無所事事的日子,令移民不到兩個月的薇感到十分困擾。打理家務?她沒
有固定的時間表。烹飪的事宜,向來由家婆負責,她未敢越俎代庖,也著實沒有興趣去
學和做。在香港,甚至送子女上學都由能幹的家婆代勞。作為母親和妻子的她,責任便
是以腦汁換取金錢,分擔丈夫在經濟上的重擔。
「真不明白你!做了十多年事,受老闆的氣也夠了,為何不安心到加拿大做少奶奶
,享受一下人生呢?」同事們得知她的憂慮,紛紛曉以大義。
大約與她同期移居溫哥華的安娜更聲稱:「養家活兒的事,是男人的責任,何用我
們操心!」
有時薇也會對自己說:算了吧,自己不過是在放停薪留職的假期,一年後如果真的
熬不下去,就回香港復職好了,現在也真是應該將養一下。只要不停地提醒自己,那邊
工作壓力很大,在這堛漱擗l便會過得自在寫意。
然而,天天待在家堙A看著家婆在自己面前忙這個忙那個,好像在表演什麼,又好
像在抗議什麼似的,薇實在感到比老闆催工還難受。也許,她太多心了,能幹的家婆並
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一天晚上,薇忍無可忍,苦笑告訴丈夫,不如讓她回港復識,由她做「太空人」。
然而,丈夫只當她在說笑,沒有理會她。
她深感無奈,只好走到女兒的房間,傻兮兮地對女兒說:「媽媽快給悶死了!
明天一定要找工作做。」誰料招來的卻是女兒連聲的抗議:「媽媽不准找工作做,
我要你天天陪著我。」
也許無所事事的日子亦有它的意義,薇這樣想。可是,她並不甘心。
再過一個月,她便四十歲了。原來,四十才是憤怒之年,也是反叛的歲數。這樣想
看,薇不禁感到好笑。可是,她怎樣也笑不出來。
升二奶二奶的問題還未鬧到沸沸揚揚之前,我的姊姊早已蒙受二奶之害。
那一年姊姊帶著兩小來加落腳,我已婉轉地提醒姊姊一句:「放著姐夫在中港兩地
跑來跑去,妳不掛心嗎?」姊姊的回應是:「沒辦法,諒他也不敢胡作非為!」
誰料不出年餘,香港那邊傳來消息,姐夫頻頻往深圳去,為公為私?頗成疑問。姊
姊接到消息,覺事態嚴重,便把一雙子女託在我處,自行返港,做其「跟得夫人」也。
姊姊返港後的兩個月,沒聽到什麼駭人的消息。第三個月,姊姊也便回多城了。回
來後見她一肚悶氣,想探問卻又怕她發怒。我這個姊姊,遇到不如意不開心的事,是不
肯隨便吐露人前的。
那天,我和她在陶古特湖畔散步,她終於破口大罵起來:「他已託人申請那狐狸精
來港,你說是不是豈有此理!」
原來姊姊回港後不久,便查出姊夫在深圳私藏了一個上海姑娘。這個上海姑娘,據
說有「上海鄧麗君」之稱。姊姊哪塈埜o住丈夫這等胡作妄為的事,當下便給他兩個選
擇,一是不再與那狐狸精往來,一是離婚。最後,自然是走了後者之路了。
「哼!那個『上海鄧麗君』,樣子可真是頗清秀,卻想不到這麼一個條件不錯的女
子,竟肯做人二奶!還替他生下了一個兒子!簡直是賤女人!」姊姊不住的咒罵令她失
婚的那個年輕女子。
我也和應道:「都說大陸的女子搶得便搶,搶不到損失也並不大。放著老公在內地
行走,是非常危險的,更何況姐夫是太空人呢!」
姊姊不捨得一雙兒女,決定爭取撫養權。「孩子跟著沒良心的爸爸和不要臉的賤人
,將來怎會成大器啊!」分居的姊姊,一副精神都放在子女身上,希望他們長大後能令
自己吐氣揚眉。我想,像姊姊這樣肯挨肯幹的女人,不愁難覓如意郎君。
不過,目下她需要的,便是讓新生活沖淡往日的悲哀。
一天,姊姊臉有得意之色地來找我,見面劈口便說:「那『上海鄧麗君』也有今天
,真是天開眼了!」姊姊把詳情道來,我也覺天理得彰。
原來這個美婦進佔我姊姊在港的大屋後,又說得姐夫憑關係申請了她的父母弟妹來
港,一心以為可以坐享姐夫的產業錢財,卻料不到這邊廂二奶成了正印,那邊廂又出現
另一個二奶,『上海鄧麗君』看不順眼,也便要求分居。
姊姊笑說,也許升二奶叫「廣東關之琳」,一新一舊,舊的自然不敵。
姊姊算是吐了一口氣,然而,我想那正二奶雖敗仍有所得,不像我姊姊,損失慘重
。
吉屋入伙
「等了足足六年,也挨了足足六年,才能真正做個小業主,唉!」嘉宜邊
倒汽水邊搖頭喟歎,可一聲輕歎卻怎樣也蓋不住她那由心底氾濫出來的歡愉和滿足。
對我這個去年才剛到此地落腳的移民來說,嘉宜的話似曾相識。在香港,這樣的「
業主夢」實在普遍,卻想不到,在屋多地廣的多城,也有移民為求一屋而挨盡滄桑。
「嘉宜一家三口和我們同年移居多城。我們落腳不久便買了一間鎮屋,當時阿偉和
我還未有固定的職業,回想真是膽大生毛。然而,當年搶購的情況,令人怕香港樓價天
天暴升的形勢曾在此地出現,也便顧不得太多了。」和嘉宜認識十多年的美美向我解釋
箇中情況,「嘉宜卻比我們冷靜,落腳後一直租柏文住。至今多城樓價較八九年我們新
到時的價位已回落三分之一,她才決定置業。」
「媽媽,這個廚房不及阿姨那個一半大!」嘉宜八歲大的女兒小碧走進廚房來拿飲
品招呼她的同輩,見我在場,不自禁硬作出比較來。
「嗨!一家三口,用不著那麼大的廚房啊!」嘉宜大聲說,「知足常樂,貪大無益
。」末了的兩句,似乎是自語,因為小碧已走得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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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時也,命也!」美美瞧著我和另一位新到的移民苦笑。「你們此時來加,真是佔
盡天時地利,屋價平,匯水低,而香港那邊賣屋套現的錢又多。我們當年的辛酸,你們
可以免嘗。」
「我看你們也不盡是苦吧!至少,當年找工作容易,已比現在優勝。看,阿偉和阿
明不是好好的有一份穩定而收入不俗的政府工嗎?」我這樣說,無非是想把變得有點愁
慘的氣氛扭轉。吉屋入伙,該是喜慶事,盡提些辛酸舊事,何苦來由?
美美不明白我的用意,還繼續埋怨:「政府工又怎樣?你沒有聽到今年的財政預算
案嗎?財長馬田說要裁減四萬五千個公務員職位,令公職人員人人自危!」
美美所說的,又有誰不知道呢?只是今天我們為樂事而聚,最好是把憂慮拋到腦後
。
我留意到嘉宜丈夫阿明的臉上確是隱約埋著絲絲愁緒。美美的丈夫阿偉則較為樂天
。當年,他倆是靠一個在運輸部工作多年的舊友介紹,才得以進入該部門工作。
「那便是了,,阿明慶幸能夠由合約工轉為長工,眼看今後有隱定收入,便決定買
屋,卻料不到財政預算案……」嘉宜突然停下,兩眼泛紅。我向美美使個眼色,一齊湧
到她身邊,請示她如何上菜起鑊鋪檯。嘉宜也很快把情緒控制下來。「新屋入伙,喜事
連連,今天定要盡情吃喝一番!」我大聲說。
嘉宜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多年的風霜雪雨,給她刻蝕了比一般中年女士為多的皺紋
。
嘉嘉投降了
鄰居的太太嘉嘉搬家後,一直沒有聯絡她。昨天,偶然在郵務店碰到她
。她說丈夫剛從香港回來,恰巧我先生也在加,於是大家相約到某酒樓茶聚,談談近況
,說說動向。
我和外子先到,找了檯開茶靜待。不久,見嘉嘉一身職業婦女打扮,臉上薄塗脂粉
,頸上寶鑽搖曳閃爍,她身後的丈夫,則衣著隨便,儼然是一副度假的裝束,乍看實覺
不襯。
「我投降了!」嘉嘉甫坐下,變爆出如此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一句。她見我搭不上
嘴,也便從頭細說道:「我的公司已經關門大吉了,沒辦法,單是辦事處廠房每月所需
的地稅和管理費,已教人吃不消。再加以市場銷路差,硬維持下去,只有愈蝕愈深!」
嘉嘉以企業移民成功獲批來加發展。她和丈夫在港是夫妻拍檔做鞋類生產和外銷。
來多城落腳後,嘉嘉把一雙幼兒交給一個大陸女傭照顧,自己則四出奔跑,覓辦事處招
聘人手,作商業登記和辦妥一切開業手績,希望在本城大展拳腳,實行真的以企業條件
取得移民資格。她的丈夫則回港繼績中港兩地的業務。
「這邊蝕,那邊蝕,希望可以彌補一下。嘉嘉又不擅湊仔,只好讓她在這邊搏搏,
也不致太悶。」還記得最初認識這家鄰居,做丈夭的這樣告訴我們,以後我們也便跟著
稱這位幹勁和雄心均比一般移民女性高昂的鄰家太太做「嘉嘉」了。
「香港那邊的生意還可以,」嘉嘉的丈夫不失生意人的本色,滔滔講述彼岸的業務
前景。忽然,他轉過頭來望著嘉嘉,說:「如果不是這邊蝕得慘,挪掉了部分資金,那
邊的情況會更好的。」
「都已經關了水喉,還提那敗仗幹什麼?」嘉嘉嬌嗲地回望丈夫,「現在,我出去
打工,把錢賺回來,算是補償損失好了。」
「你那麼容易便找到工作嗎?」我馬上追問嘉嘉。
「是在一個朋友開的電腦公司任職。不做生意,學學電腦也不致虛度光陰嘛!」嘉
嘉的毅力和勤奮精神,堪稱我輩移民婦女的典範。
「依我說,回家湊仔最實際!」嘉嘉的丈夫,盡向她撥冷水。
「你看,我已安排他們入讀最好的私校,又聘得補習老師跟他們的功課,星期六還
親自送他們去學中文和習泳,不已經是一個好母親了嗎?」嘉嘉又嬌嗲的回駁丈夫。
可不是嗎?嘉嘉已比我們一眾平凡的加國華裔主婦本事,既能照顧兒女,也沒有忽
略自己的需要。
雪不浪漫入冬後,多倫多。太空人來電,劈口便問:「下雪沒有?」
空太噓了一聲,說:「還未下過大雪。」
太空人「嗯」的一聲,顯得有點失望。
空太連忙把話題支開,怕老天爺會像小孩子般,一說便生氣,倒行逆施起來。
誰說夏蟲不可與語冰?一年大多數日子居於亞熱帶的太空人,對於霜雪,是出奇地
思慕不忘的。也許,南國實在太熱,躲在冷氣房間堙A便教大空人想到北大荒的寒凍清
爽。什麼時候啊,一家子可以在飄雪連綿的寒夜堙A圍爐取暖,沒有一疊一疊的文件,
沒有響個不停的電話鈴聲,沒有堆笑不休的酬酢……!雪,令人鬆弛;茫茫白光,叫人
忘卻紅塵。
無奈被迫在北大荒「坐牢」的「怨婦」,見到九月的寒霜便戰慄。天天在數算日子
:冬至過後,太陽開始回歸,白日不再縮短,只盼春分到來,人間回暖,挨過又一冬。
只是啊!朔風如何冷,也不希望見到雪。疾風加暴雪,便如瘋人的腦海,紊亂狂暴,全
失控制。
誰說雪浪漫?早起臨風剷雪的滋味,一想到便叫人咒詛。車身遍染的雪垢鹽漬,看
見便想反胃。
雪不浪漫!
一次,鄰居的名車不慎溜進高如人身的雪堆堙A不知合了多少人的力量才能把車子
推出來。
又一次,女友的車在濕滑的雪路上失去控制,撞毀人家的車子,驚險重重,麻煩多
多。一切都因為飄雪而起。
「怨婦」想,這個世界只有不懂生活苦況的孩提和那些替人剷雪、拖車、修車的老
闆才會喜歡冰雪。可她卻沒猜到,原來快變成「牛郎」的丈夫,對冰雪也如此傾慕。真
教「織女」難以理解!
下回他再問有否下雪,誓必告訴他:「雪不浪漫!」
你的所愛,正是我的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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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五章】
中國需要我
送了七歲的兒子和五歲的女兒上學,瑩把車子開往地車站上蓋的停車場去。
雪愈來愈密。美國東岸這個城市,年間下雪的日子並不多。但可能是她運氣不好吧?
移居當地不及一年,便遇上兩次暴風雪,令瑩這個單親媽媽疲於奔命。
雪落到擋風玻璃窗上,很快便溶為水點。人生如朝露,英雄似飄雪,怎敵時間的淘
蝕?異國而居,瑩豈能不更憶念亡夫?
「中國需要我,我怎能棄她而逃?」輝的豪情壯志,如江河溢流。
「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妻兒更需要你?」瑩曾經努力勸輝放棄在香港搞政治。然
而,有國才有家,還是有家才有國,瑩與輝的觀點並不一致。
「你和明明、欣欣先到美國吧,我打算留在香港……」
「直到什麼時候?你好歹給我一個日子!」
「直到中國不再需要我。」
飄雪變得厚密。瑩開動水撥,注上溶液,減慢車速。輝堅持不走,除非選民不再支
持他。輝不走,瑩也決定不走。夫婦天倫,彌足珍重。雖然,實際的生活堙A一家子共
享天倫的時間並不多。輝總是有那麼多大大小小的會議要出席,那麼多厚重的文件要翻
閱,那麼多電話要回覆……。每當追憶,想到那些被冷落的日子,瑩便禁不住落淚。然
而,那些日子,總比如今獨守空幃美滿得多啊!至少,她和明明、欣欣可以在觀看電視
時興奮地高呼:「爸爸出現了,快來看!」至少,傳媒上可以看到聽到他的消息,那也
是一種接觸啊!可是,如今一切都歸沉寂。溶化了的雪花,沒有人會記得它曾經存在,
更沒有人會盛讚它曾經如何如何美麗。死了的人,再沒有人需要。中國還需要輝嗎?只
有家,永遠永遠都需要他。可惜,這一點,輝在入院留醫後才恍然明白過來。太遲了!
逝去的,又怎能抓回?
瑩抹去臉上的淚痕。熄了車,戴上帽和手套,再在倒後鏡堿搰搹菑v的容貌,便挽
了手袋鑽進地車站去。在異族臚中W班,所有心事,最好便是收藏在心底。
踏進辦事處大樓,瑩終於想明白了。中國是否需要輝,沒有人知道;輝需要中國,
卻是一個事實。正如她和所有異國而居的華人,沒有中國,哪媮晹陰H望?
霜滿天
安頓孩子入睡後,本來甚感疲累的慧,忽覺睡意漸消。輾轉難眠之餘,她的
思緒如電視熒幕急速轉台般,一會兒是隆冬漫天的飄雪,一會兒是校園停車場上說三道
四的女人城,瞬間又改為衛星直播,香江的舊屋無異,住在屋內的人此刻正在幹什麼?
星期日中午時分,丈夫在家還是外出應酬?畫面上無法找到良人的影子,於是頻道又轉
,來到內陸的廠房,那擠擁的人潮,人潮中一些悉心打扮的年輕少女……慧不願再看,
按紐把腦熒幕的畫面關掉。
她下H走到窗前外望,橙黃色街燈發出的柔弱光輝堙A布滿點點雪花,在無風的夜
堙A靜靜地斯文地墜下,墜下。車道上已積了一層厚雪,門前一株柏樹,又見銀裝素
。沒有風的夜,原來可以如此溫柔。
雪,有時也會給人一絲浪漫的感覺。
五年了,寒夜飄雪再不會令單獨照顧兩個小孩的慧感到恐慌。雪國棲身,已成了生
活上的一種習慣。沒有男人的日子,還不是如常的過?有時候,男人來了,把生活秩序
打亂了,反而會令她不習慣,在不自覺中發出怨言和現出不滿。男人走後,她在靜思後
會責怪自己過分,好好地團聚,為什麼不珍之重之?
慧不能不承認,五年的太空家庭模式,令她對丈夫的認識日減。兩個星期的團聚,
她覺察到丈夫的起居習慣變了,他的精神面貌也隱約不像從前。每次送他到機場,她會
望著丈夫的背影遠去,然後癡癡地問自己:那是我的良人嗎?怎麼我好像對他愈來愈感
陌生?五年已如此,十年更不堪提!
漫天飄霜,只有無奈。
慧回到H上,抓起電話聽筒,撥到香江的舊居去。鈴聲不住地響,丈夫不在家。她
正欲掛起電話,卻聽到彼岸傳來良人的聲音:「是你嗎,慧?」
「朗,你寂寞嗎?」慧把剛才的思緒凝聚為這樣的一句閒語,丈夫自然不明底蘊。
「唉!都已習慣了。」朗有氣無力地應說:「我們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我在想,不如把孩子帶回香港一起過活,讓孩子留級,相信也能應付得來的吧。
」慧深知這個選擇行不通,卻仍說了。
「待九七局勢明朗後再決定吧。近來香港的經濟差了很多,國內又在醞釀變化,還
是在加國安居一段日子,再作打算吧。」丈夫還是重複說了那些話。末了,他送來一句
:「快去睡覺,不要胡思亂想,知道嗎?」慧也便無言了。
還有五百多天才到九七,每天都會有一點變化,良人也許寂寞難耐,但卻別無選擇
。也許,五百多天後,彼此已陌生到不再管對方做了些什麼。日子能令人變得灑脫,不
是嗎?
孤燈下的細雪更濃更密,慧回到H上,喃喃自歎:這一切,真的不知所謂!
雪地罌粟
在登上吊車時,灰白的天際忽地灑下如絮的雪花,那膚色黝黑的工作人員
向偉業咧嘴而笑,皓白的牙齒在漫天素白的背景塈馴失去了光輝。
「看樣子暴雪將至!」黑人搭訕說。
「再來一次便走了。」偉業在吊車上回頭向那身子在飄雪中變得朦朧的黑人高呼。
偉業隱約聽到黑人說他熱愛滑雪什麼的,他也不自禁地想:「星期天才與妻兒一起
在這媟く楚A隔一天又忍不住自己一個人再來玩,真的是愛上了滑雪嗎?」
自從偉業的父親腦充血辭世後,偉業對於很多東西已經不再像從前一樣的執著。
父親一手創立的鞋業公司,近年雖然遇到一些困難,但在偉業放棄本身的電機專業
投身公司輔助父親後,公司漸漸轉虧為盈。正當偉業懷著雄心壯志籌劃兩年後將公司上
市時,偉業的父親竟遽然去世。
六兄弟姊妹之中,只有他一人反對結束公司的業務。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他只有
眼巴巴的看著父親從五十年代踏足香港後幾經辛苦創立的鞋業轉讓給別人。在分得一份
可算豐厚的遺產後,偉業懷著黯然的心情,越洋搬到妻子三番四次催促他移居的地方。
「我真的愛上了在嚴寒的氣候下沿著慘白的雪道往下滑這種運動嗎?」吊車接近峰
頂時,偉業再一次問自己。答案似乎明顯,卻又不像那麼簡單。第一次踏足這個比香港
更山明水秀的城市時,他也曾問過自己類似的問題。山,顯然是這堛滌祀q;水,亦明
顯地是這堛熔M澈,實在沒有理由不喜歡此地,可是,他怎樣地無法像他的妻子一樣,
對這個表面看頗像香港的外國城市全情投入。
也許,這個城市只有春夏間怒放的花海才能令他感動。去年七月報到時,偉業一家
順道在城中到處觀光,維多利亞島上那紅似鮮血大如巴掌的罌粟花纂A至今仍深深地印
在他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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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雪花被陣風捲起,颳到偉業的臉上,他帶上讓護罩,準備從高處滑下,結束這一天
的最後一試。經過連月來的操練,偉業對高山滑雪這種運動的技巧,已有相當程度的掌
握,但他卻不是為了要令自己的技術更加精湛而拋下妻兒獨自上山,他只是喜歡高速滑
下那種忘我忘物的快感,就像蒼鷹從千尺高空俯衝而下那麼攝魄離心。只有那一刻,人
於世上的一切紛爭和挫敗,都會如腳底的白雪,分飛遠退。也許,他真正愛上的,不過
是這種感覺吧,正如維多利亞島上的罌粟花像血海翻湧般令人震懾。
一陣狂風把斜坡上的雪沙捲起,偉業身處純白的天地堙A心妄有點迷惑,卻並不害
怕。
他發力衝前,整個人在迷霧中馳騁,前面的路他是熟悉的。可是,為何此刻天地一
色,皓白無邊呢?偉葉有茫然掉進黑洞的嚴重失落感。他嚐試半途停下,但那衝力實在
太猛了。他努力掙扎,強行控制,最後身子在雪坡上翻滾了幾轉,終於停定下來。偉葉
躺在雪地上,從震盪後的黑暗媥臚O睜開眼睛,四周仍是一色亮白,可是雪地上卻有鮮
紅的什麼在開放著、散發著。
「在這邊,快來救人!」白色以外,傳來了人聲。
偉葉看著雪地的紅花怒放,在他暈厥的一剎那,他的腦海浮現了維多利亞島群艷罌
粟花海的迷幻景色。
歎十聲
「媽,今早到現在,你已歎了四聲!」和女兒並排坐在客廳堿搨輕銇ヮ茠
衛星電視新聞,女兒忽然搭著我的肩膊說,聲音堭a著笑意。
我給她這麼一提,馬上回想剛才不自覺地軟了一口氣,為的是什麼?對了,新聞報
道員說香港還有五百九十天便回歸祖國。他們在倒數,我也在倒數;可他們有一個確實
的回歸日子,但我的回歸日子卻仍未有定案。第四聲歎氣,是為我在異邦挨了十一年還
不能回港與丈夫團圓而發。
「今早我見到你第一次歎氣,是在吃完早餐時你望著後園的景色時輕輕呼出的;第
二聲是在你看著報紙時發出的,第三聲卻不知因何而發,那時我在看書,聽到妳的歎聲
便抬頭望你,也不知你在想什麼。」在女兒逐一細述下,我亦隱隱聽到自己多聲歎氣的
回響。
今早陽光明麗,草地上的積雪消融,斑駁悅目,令人不禁為那稍縱即逝的美好時光
興歎。
報載港商在國內「包二奶」之風甚盛,想到「太空人」的孤苦,能不喟然長歎?
「你想知道我第三歎歎的是什麼嗎?」我問女兒。
「請說吧,我這個多愁善感的媽媽!」
「我見你埋首溫書,心想今年你畢竟可以獲哥哥所讀的大學錄取。那時候,作為母
親,我的擔子也可以卸下大半了!想不到,為了你們三兄妹,我在這個又冷又悶的城市
挨過了十一年!」
「這個城市不錯呀,春夏固然可愛,冬天也有很多戶外活動可以參加,我和姊姊都
認為,香港又濕又熱,想到滿臉油脂滿頭汗水的討厭感受,我們都不想回去。」
我心想,對年輕的一輩來說,這個城市當然不太冷,但對於獨守空幃的中年女人來
說,那滋味又豈止寒凍那麼簡單!
「我就只盼你三兄妹都能夠入讀好的大學,能夠互相照顧,我便回港去陪你們的老
爸。這些年來,為了你們,只有犧牲他了!」
「爸爸從沒有怨過呀!」女兒挽著我的手臂,說:「不如我們到外面的商場走走吧
,免得你那麼悶。」
把車子開出車道時,我望著那髒穢的車窗玻璃,不禁想,明天氣溫暖些,又要給車
子沖擦沖擦了。言念及此,不禁又輕輕軟了一聲。
「看來,今晚上床之前,起碼會有十聲!」女兒歎道。
我睨了女兒一眼,不禁莞爾。
雪無悔
「媽媽,對面的伯伯又在剷雪了!」女兒倚窗外望,寂靜的街道上,只有孤
燈在微風細雪堭賑M相隨。「他一個人在工作,很可憐啊!」
我和女兒一起呆立窗前,隔著馬路居高臨下的觀看對鄰的亨利如何把車道上的積雪
清理。我不由得瞥了牆上的掛鐘一眼,都快晚上十一時了,明天是星期六,犯不著在這
樣一個風急雪翻的夜晚掃雪吧!我望著自己門前厚厚的積雪,深歎明天醒來又須熬冷苦
幹一朝了!
亨利總喜歡在夜媔迣楚A那是去歲寒冬時我和女兒早已發現的。每次亨利出來剷雪
,我們都會不由自主地倚在窗邊,欣賞他那鍥而不舍、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
對於車道上給輪胎壓過的雪印,亨利是一點兒也不放過的。看他如何把膠剷挪到那
兩行緊貼地面的胎印,使勁地從底剷起,就像主婦們煮R時把緊貼鑊底的硬塊剷起一樣
細心落力。每次剷雪,他總是弄得車道乾乾淨淨的沒半點雪堆遺下。可今天晚上,風實
在太緊了;急速而來的狂B把今午下過的一場細如粉末般的雪花兒捲起,夜燈堙A仿如
黑衣舞者在急遽的舞弄幼白的輕紗;不一會,車道上又鋪蓋了一層薄雲。
「伯伯很可憐啊!」女兒見亨利裹在如濃霧的雲風堙A再次替他感到悽涼。
「不用替他擔心。伯伯其實很喜歡剷雪,他說過那是一種很好的運動呢!你看,他
從開始便沒有停過手!」我安慰女兒說。
亨利一家在去年暑假到鶠C亨利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半年前幸運地給他找到一
份臨時工。最近,聽說他又失業了。
我和他太太較為相熟,聽他太太說,亨利很喜歡這堙A他常安慰太太說,總有一天
,他們會熬出頭來的。他太太卻比較悲觀。對於隆冬酷雪,她更是害怕。因此,每次剷
雪,都只見亨利獨力而為。亨利的一雙兒女尚小,有時也會出來玩雪,陪爸爸一會兒。
這麼晚的時分,想他們都在媽媽的監管下上H就睡了。
「媽媽!伯伯躺在地上不知在做什麼?」聽女兒這樣說,我馬上跑回窗旁看個究竟
。
糟糕!亨利不支倒地。我馬上撥電話給他太太,然後披上大衣跑到外面去。兩個女
人合力,仍無法扶起亨利。後來得到一個路過的洋漢下車相助,才能把亨利送到醫院救
治。
經過那次意外後,亨利依然不改他在晚上剷雪的習慣。不過,每次剷雪,他會隔一
會兒便回屋媟眺瓷A而他的太太,也會不時出來瞧瞧,助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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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六章】
我已吃夠了
多倫多的天氣,總是兩天晴,三天陰的輪流交替。晴的日子明麗,陰的時候,影響
卻可大可小。
這天接孩子放學前,茜已剷了兩次雪。想不到由早上一直下著的細雪,到下午三時
已積了三數厘米之厚,累得茜撐著腰骨直呼痠痛。她下意識地搖搖頭,繼續把馬路邊那
堆因滲了鹽水而變得既重且硬的雪塊剷上車道兩旁。
好不容易放下雪剷回到廚房吸一口暖氣,便聽到電話鈴聲響起。茜有氣無力地挨在
牆邊接聽。
「茜茜嗎?」是丈夫的聲音。茜正欲吐苦,未出口卻已聽到丈夫又給她安排了差事
。
「什麼?今晚又要陪你應酬?華商會的聯歡聚餐固然重要,但我實在挨不住了,我
腰痠背痛,披頭散髮,十足像個癲婆,教我怎樣去應酬你的顧客啊!讓我休息休息好嗎
?我真的『吃夠』了!」茜以為一輪槍掃射過去,丈夫必定會知歉而決定單獨赴會。誰
知他的機關槍更厲害,噠噠噠的反射過來,令茜更無回槍的餘地。
末了,只好悻悻的怨一句:「這麼遲才通知,教我如何裝身打扮!」
匆忙媗X車到學校接孩子回家,一路上茜還在想這五年來自己實在過得很委屈。除
了職業女性的身分外,她幾乎什麼角色都扮演過:保姆、菲傭、補習老師、司機、秘書
、公關……。為了兩個兒子和一個丈夫,她便須要徹頭徹尾地忘我地活下去嗎?作為一
個接受過高深教育而又在社會堸給L事的女性,她不單感到過去五年埵菑v不斷在枯萎
,更常常感到委屈和無助。然而,除了這樣的犧牲外,還能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嗎?
五年堙A丈夫也並不好過。幾經辛苦才能考得一紙執業資格文憑,執業後自然要到
處招攬顧客,華人圈子的活動,怎樣忙也要抽身出席。人面廣,關係好,自然能為新開
的律師樓帶來業務。幾年來,茜也便擔任了丈夫的社交公關,每有社團歡宴等活動,茜
都會被丈夫拖去出席。然而,茜早已厭倦了這種生涯;她真的真的「吃夠」了。
「茜,生活艱難啊,不這樣辛苦經營,是很難在這個地方立足的,你也不想見我給
這池死水淹斃吧!」丈夫總是軟語相勸。為了顧全大局,茜也總是屈服下來。
她常常想,要挨多少年才可以為這種生涯畫上休止符?她實在「吃夠了」。
日子總要過,正如天總會下雪。茜無奈地接了一雙年紀尚幼的兒子。
車廂堙A老大問:「媽,你答應今天晚上煎牛扒給我們吃。」
「是。」不過,今天晚上,你們會到姨媽家埵Y,爸媽要赴宴。」
茜聽到兩兄弟雀躍的反應,無奈下露出一絲苦笑來。
暫借的清新
以誠說要到青島發電廠去工作,教我聽了心神頓亂。天!青島位處地球何方?
十萬八千里以外,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縱是祖國領土,也不會因此而拉近距離的
吧!
我向以誠提出抗議:「看在我和你那牙牙學語的兒子面上,請認真認真地考慮一下
啊!」
以誠卻說,他已用了三年「坐監」的日子苦思細慮,結論是怎樣也要使自己學以致
用,而惟有回國替祖國人民做點事,那學以致用的效益才會盡現。「苦了妻兒,那是暫
時如此,正如我們住在這堙A呼吸到的只是暫借的清新,享受到的只是暫借的自由。」
以誠玄而上起來,真教人難以貼近。空氣吸了,便是自己的;自由享了,也便益了
自己。有還才有借,清新和自由又豈是可以退還的呢?
「四年來,我辛辛苦苦地令自己習慣下來,好不容易對此地生了感情,你卻要一家
拔營遠去,那不是太殘忍了嗎?況且,你目下的政府工雖然是學非所用,卻勝在收入好
和難求,為什麼要自行放棄啊?再說,待偉仔入學後,我便可以到銀行復職,讓你可以
辭去晚上兼職那份工。兩口子胼手胝足,活得開心寫意便可,何必要追逐功名利祿啊!
」我忍著淚,一口氣盡吐心中的悶鬱。
「小妍啊小妍!你可否把眼光擴闊和放遠一些?將來全球的經濟發展重心,會是大
中華那邊。香港有九七的問題,可中國卻沒有。只要國內領導層沒大變動,中國是可以
維持一定程度的穩定和經濟增長的。況且,說到底,為祖國人民獻一分力,總比待在這
堬V飯吃有意義。」
「你以為以加籍華裔的身分,中國人民會感戴你嗎?你要做英雄豪傑,結果便是把
自己放進喬峰的處境堙A這樣會好受嗎?」我想起金庸武俠小說《天龍八部》的喬峰所
陷的身分危機問題,逼不得已拿來諷喻丈夫,好救他的英雄夢早醒過來。
「到時真正情況怎樣,沒有人能夠預知。我不是想做什麼英雄,我只是感到天天吸
著這暫借的清新,並不怎樣令我舒暢。我希望吸吸吾鄉吾土的清新,看看會怎樣。也許
最終是你對,到時我便再無可怨可惜,因為我真正嘗試過。」
過去三年,以誠在精神上的苦惱,我多少也感受得到。他常對人說,他的工作如雞
肋,毫無滿足感。讓他試試闖闖,也是應該的,他今年才三十二歲,埋沒大好青春,實
在慘痛。
只是啊,「嫁猴兒隨山走」的我,也並不好受。
銷烏載我南返阿偉和阿傑從補習社回來後,我見小弟弟阿傑納悶地坐在灑滿陽光的
廚房塈]蛋糕,便對他說:「陪婆婆到後園逛逛吧。」
「哥哥,土撥鼠終於出洞了!」小弟弟像女孩的尖喊聲,驚動了在廳婼m鋼琴的阿
偉。不久,兩兄弟也便穿衣著鞋,要護送我這個「老婆婆」遊園去。
「婆婆,你有多少個月沒有出來了?」仍是小弟弟嬌柔可愛的聲音。我屈指一算,
自從十二月第一場雪以來,到這幾天氣溫回到二十度,該有四個月沒有踏足後園吧。
我女婿買的這個房舍,勝在後園夠大,而且一年四季都很光猛,可我這樣的老大人
家,冬天在園埵h站,實在無益。夏天卻又不同,午後可以出來走走,早上有太陽也可
做做早操,吸吸新鮮的空氣。
兩兄弟拿了毛球互擲玩耍,我也便到處視察園中的果樹,看看新芽露了沒有。
隆隆的機動聲響起,一架小型飛機畫空而過。再凝神遠望,見幾千呎以上的噴射客
機在長空一碧媯e上銀閃閃的軌逝,東一撇,西一捺,煞是美麗。
「阿偉,告訴婆婆,哪是南邊?」我對方向,素來不甚了了。阿偉指著屋頂的方向
,我也便呆呆的看著天上彼隱此現的鐵鳥,看哪一架往南飛。住在北國,無時不想南返
。南方,有我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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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婆婆,南邊又怎樣?」小弟弟問。
「廣東在南邊,香港也在南邊,婆婆思鄉嘛!」我說。
「婆婆,你弄錯了,加拿大的南面是美國和墨西哥才真!」哥哥更正道。
「婆婆老大人家,不懂什麼地圖地理,」我說,「不過,我的鄉下確是在熱帶南方
。」
「婆婆你常說要返鄉下,鄉下有什麼好?」小弟皺著眉頭。
「鄉下對你們自然沒什麼好,但我是在那堛齯j的,大半世人都已習慣了,當然喜
歡那邊。」我答。小弟見我沒什麼新奇的東西介紹,也便不再追問。
唉!每次總是空談回鄉!香港的環境、香港的生活確很適合我這等老人家。然而,
沒有屋瓦,何處棲身?老大有花園洋房卻怕老婆而不肯與我同住;老三一家四口擠在四
百呎的大廈單位,怎容得下我這副老骨頭;老二在澳洲;么女向來最疼我,硬要接我來
加同住。寬敞舒適的庭院雖好,一顆心總愛南飛。回去找老朋友聚聚也好。
女兒說這個暑假會回港走走,我央她帶我同行。她說那便要連阿偉阿傑也帶回去,
費用可不少。女兒見我苦著口臉,也只好答應。
待到七月,這鐵馬便會載我們南返。如今我已開始感到興奮。
嵐嵐的控訴
臨睡前,嵐嵐說:「I am very sad」,便忍不住放聲號哭起來。
也不用追問為什麼,她已抽抽泣泣的道出心中的鬱悶來。
「明天我要present Franch……那個老師很兇,常常喝罵人,又不肯幫助學生……
我怕給她喝罵……在香港,老師哪會這樣凶狠罵我們……」
﹁好孩子,盡了自己的力,老師要罵便由她罵好了!不必放在心堸琚I」我努力力
勸嵐嵐接受現實。「做學生,挨罵是必然的,合理的罵要聽,不合理的罵便左耳入,右
耳出,明白嗎?」
「聽在耳哩,又怎能弄走!」看嵐嵐的神情,便知她那鬱悶是發自心底,一種至真
至純的直覺感受。「我是中國人……給洋鬼子罵……是一件很『瘀』的事嘛!
就好像我們是她的slaves,任她勞役,受她控制……」
嵐嵐的言論,把我唬住。這樣牽扯到民族尊嚴的說話,出自一個九歲還未到的女孩
子,實在不可思議。
奴隸的聯想,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早些時候聽嵐嵐說,她的印裔E.S.L.(即
Englishassecondlabguage,是專為新移民學生而設的英語輔導課程〉老師把以前洋人
如何販賣和勞役黑人奴隸的事作為教材來教導他們。當時聽了,只隱隱覺得奇怪,直到
現在,才覺不妥;太早讓孩子知道這些種族歧視的歷史.可能會製造反效果來。
每次嵐嵐悲極而哭,我都會讓她盡吐心中的鬱結,一邊聆聽,一邊想辦法更正她幼
稚的思想。
「不是所有老師都這樣兇惡的吧!Mrs.Browm不是很溫柔嗎?老師惡,有時只是為
了學生好,逼她們動力記誦和用心學習吧。」我從另一個角度向她解釋。
「但她不應yellatme!」嵐嵐的眼淚,始終流個不停。「明天我不想上學了!」
「那怎樣可以?老師雖然可怕,還有同學可以一起玩嘛!」我說。
「那些鬼妹都不肯和我玩!」
「那是你太害羞吧,你看珍妮,總是主動貼近那些金髮女孩,人家不理睬她,她也
照跟。現在,她不是和那班鬼妹仔玩得很開心嗎?」珍妮是班堣祤々什磥k孩之一,往
常總是和嵐嵐玩在一起,後來可能妒忌嵐嵐成績比她好,便漸漸疏遠了。
「別提那可惡的珍妮了!我和誰玩,她就把誰拉走,弄到同學們都不和我玩!
我討厭她!」
我恍然明白過來。嵐嵐的感傷,正是我們整個民族的悲哀。我只好盡自己所能把女
兒的情緒平復下來,盼望明天一切好轉。真的。
虛榮誤我
「聽說在本城,教車師傅的收入最好。」今天陳太開車,已沒有開始幾課時那麼緊張
,還主動的與我搭訕,「不是嗎?個半中四十元,比基本工資六元八高出很多……」
我向著她苦笑,還以一句「不外M食吧!」便不再搭腔。
要是在幾個月前遇到同一問題,我會打從心底展放笑容,答句:「可還不錯!」不
錯,其實是自謙,從一無所有至創辦駕駛學院,其間風光了幾年,實在並不簡單,而能
夠風光,在本城著實並非易事。
「師傅教車有多少年了?」陳太根據我的指示右轉,進入一條繁忙的大道。
「快二十年了!」看她入了中線,我才深深的歎道。
二十年前,還未有九七的問題,我以隨家人移民到多城。在離開香港前,我和兩個
應屆畢業的同學一同獲聘在一間財雄勢大的金融證券公司任職,剛完了訓練期我便被逼
移民。那個年代,外國和香港在就業方面的差異並不太大。在某些方面,北美的工作機
會可能比香港更好。來多城後,我也當過一些與所學有關的工作,最後一次在一間財務
管理公司任職,以為可以有所發展,不到兩年,遇上經濟不景,也便給遣散了。其後,
我下了一番功夫,考了教車師傅牌照,立志另創新績。中英就香港回歸問題展開談判後
,不少移民湧到,我這行也便吃香起來,每天簡直由朝到晚,緊密排滿授課時間。便是
在那個年代,我和在運輸部替考牌人士擔任傳譯的妹妹,都能夠儲到錢置屋成家。照理
,收入穩定充足,前景不愁,能夠安分守業,一切便最好不過。
「師傅這麼多年有沒有回香港走走?」陳太的問題,把我喚回現實,我提醒她注意
左線緊隨的高速車輛,看清楚才可切入快線。回香港走走?唉:「九○年回過一次,都
說不應回鄉!」最後一句,是對自己說的。
那次回港,約了昔日的校友聚舊,個個身光頸?,不是什麼總裁便是董事經理,年
薪百萬,把我唬得張口結舌,不敢告知以教車為生,只有期期艾艾的說,打算與弟妹們
開一間駕駛學校。其中一個在中大任教授的同窗馬上叫好,說沙田新開的駕駛學院,已
淘汰了不少舊日的駕車師傅云云。
自那次回鄉後。我便決心在加創業。妹妹口齒伶俐,和運輸部的考牌官混得很熟,
我便慫恿妹妹替一些急欲取得駕駛執照的學生搭路,賺取外快。如此下來,一年之間,
我們便湊足本錢開業。六四以後,公司其門如市,應接不暇,我們也便聘請了一些駕車
師傅,把業務擴充。「我要在此地創出名堂來,不能給香港的同窗瘀!」令我努力不懈
的,正是這個不能給人比下去的心理。
事實上,公司的業務在幾年間蒸蒸日上,如果不是妹妹給當局抓了……。不利的消
息,令公司的客路驟降,連那些考牌宮也不敢再給情面。就是這樣……怎麼?
陳太未看清楚對頭有沒有車便急速左轉……我正欲阻止她,車身已給撞毀,眼前黑
漆一片,我多希望自己不再醒來。
躺在醫院,不知應為大難不死而感到高興,還是為劫後尚有知覺而感到悲苦。
我的創業美夢,已然破滅。何事誤我?何事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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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七章】
五更寒
半夜媯L由的醒了。是什麼時分?晴刻意不去看抬頭有熒光指示的鐘,怕知道了便
有催眠的壓力。還是讓自己在朦朦朧朧婼鰝蚺@陣,很快便會返回睡鄉,像往常一樣。
然而,這個夜半,身雖怠卷,心神卻是愈來愈清醒。無由的清醒。
晴並不急著要回睡,反正明早和以後的早晨都毋須上班。湊孩子上學是輕而易舉的
事,回家後還可以再睡。沒有了往日趕上班的壓力,失眠並不痛苦。
屋外隱約傳來一兩聲吱唧鳥鳴。該已過五更吧,晴心埵繾p著。她下H走到窗前,
要見證黎明前最黑暗的一瞬。前園一片岑寂,街燈已經熄滅,四下七嘿,一切盡在迷朦
堙C然後,是那麼突然的一瞬,天亮了,萬物沐在灰蒙哩,漸而光亮,片刻已清晰可辨
,仿如攝影機鏡頭的焦距弄準了。樹梢叢堛漪鶢{小鳥,以雀躍和鳥語迎接破曉的來臨
。天地何其美!在香港密立的石屎森林堙A肯定無法有這美景良辰的享受。
這麼一想,晴的思緒飄至一位友人身上。昨天忽然收到他的來信,說五月可能到溫
哥華一遊,屆時或會致電與晴詳談。
這位友人是晴昔日在港的同事,官居要位,一向不肯透露移民的動向。今番到溫哥
華,也許是探路,也許是報到,無人確知。然而,他竟主動聯絡上晴,令晴既喜還懼,
喜的是這位素來倨傲的大學「師兄」眼堥禱D無她,懼者卻為他以中年得志之姿,竟也
思退!
晴不自覓地搖頭輕歎,無意間瞥到草地上密密覆蓋著一層灰白的寒霜,冷意竟隔窗
而襲。晴披上晨衣,索性走到書房去執筆覆信給「師兄」。該怎樣落筆呢?說到底晴只
是仰慕「師兄」的才華,彼此仍是維持著稀淡如水的友情,更何況他是有婦之夫,自己
則是有夫之婦。然而,那股惜才愛才之心,令她不得不提筆忠告:「此地非兄所盼之樂
土,以兄之才,還是留在原居地繼續發展為妙。能夠以退休之年來此國優悠林泉,方是
上策。」晴以她兩年來的所見所聞所感所受向她多年心儀的一位「仕途猛將」提出忠告
,是不忍見又一個有才之士沮喪異邦,更何況一直高傲不群的他呢!男過四十,正值事
業得意之時,怎能一下子自掉深淵呢?加國的經濟和就業機會差固是問題,職業前途與
工作滿足感肯定達不到「師兄」所需的水平。
屋內寒意仍重。晴把信寫好,簡簡單單的幾行字,但願能把至真至誠的信念傳送。
說真的,晴希望接到他的電話,但怎樣也不希望那是由溫哥華打來的。
君問歸期難有期
上課的鈴聲響起,冰目送女兒進入校門,便打算離去,卻見草坪那邊聚了幾個家長
,全是在附近居住的太太們。冰既閒著,也便走過去搭訕幾句,看她們有什麼最新的廉
價購物情報,也許今天的話題會有些新意,不是老環繞著孩子的學業問題你咒我罵,喋
喋不休。
「你先生還不過來,不怕遲些逃不掉嗎?人們都在說,鄧伯伯一去,動亂便起,快
催他辭工來加團聚吧。」向來說話有聲有色的趙太努力散發危言聳聽之辭。
「不怕關大閘,也得防防二奶才好!」珍妮黃太猛地加勺油,弄得兩個「空太」神
色驟變,花容失色。
冰也給霍然唬住。眼前彷彿見到兩道鋼閘徐徐關攏,閘內的人插翼也難外逃,閘外
的人焦灼苦待,就像她較早時在劇院觀賞「西貢小姐」其中描述西貢淪陷的一幕那麼懾
魄驚魂。她不想再聽,也便在眾女士談得入神時偷偷溜走。
一路驅車,心堣揭b想夫妻相隔萬重出的問題。冰的丈夫常催速她回港團聚,冰卻
已愛上了多城。不是嗎?第一年慌,第二年忙,第三年懂得欣賞,第四年入籍,也便誠
心誠意的宣誓和唱國歌。所謂日久生情,也並不是無因的。
多城地廣人稀,到什麼地方都不會有擠迫和壓迫感。冰最愛在通街沒一輛車的道路
上悠然自得地驅車緩行,駕車之樂,多城遠勝香島。再而,冰的父母兄妹都長居多城,
周末聚在一起吃喝玩樂,最是暢懷。子女在此地求學,壓力甚少,父母也不用太過緊張
。花香鳥語,藍天白雲,撲鼻清新,如此佳地,實在不忍捨棄。然而,冰的丈夫卻始終
不想結束香江的生意來加共享天倫。這令冰好生為難,只有採取拖延的方法。
「待孩子們上了高中,能夠獨立照顧自己,我才放心把他們託在兄長家堙C既已等
了五年,也不計較多等一兩年吧!」冰對丈夫說,心堳o很想說:你也已年屆四十五,
提早退休來加享福,不是更好嗎?這話冰也曾說過,但丈夫的反應異常激烈,因此冰也
便不敢再提了。
男人的心理到底是怎樣的呢?冰實在感到迷惑。「叫我提早退休,那不是叫我早些
躺進棺材堙H」丈夫的邏輯真怪,不用工作,壓力便少些,這邊空氣清新,食用皆好,
人又豈會易老易死呢?
冰想起那天與一班同再多城落腳的舊同事茶聚,其中有幾個均是四十五歲便退任公
職,現在逍遙自得,稱心寫意,為何自己的丈夫會以此為苦呢?
君問歸期難有期,冰只想歸的她的良人。
第三春
踏著冰雪消融後潤濕的泥土,芳心緒茫茫,仿如隔世。她走到三年前初落腳時始種
植的一株櫻桃樹前,晌午仍是橫斜的陽光下,乍見枝椏上露出一苞一苞筍狀的丁點芽蕾
。
春天果真來了。天上地下,屋瓦枝叢,又見雀躍雁翔;料悄春寒堙A生機再現,最
是一年春好處,讓是展顏歡樂時,怎麼人竟會如此迷茫怠忽?
很不容易盼到第三春,春去夏來,她便可以安心回香港與丈夫團聚,待接到通知後
再回來參加入籍考試。一切都已作好妥善的安排,就只等和風拂來,苦別三年的婚姻生
活又可回復正常,那不是喜訊是什麼?然而,日照一天比一天長,芳卻一天比一天納悶
迷惘。也許,那是因為她辭掉了秘書之職,時間多了,人在無聊中胡思亂想所致吧!根
本來說,沒有什麼令她不快的事,一切都在掌握安排堙C三年前和丈夫相約好,自己在
這邊「坐監」等待入籍,他在那邊繼續創業。如今丈夫的公司已上了軌道而自己又已快
可拿到外國護照,那不是順遂如意的一樁事嗎?
卻不知怎的,她始終擺脫不掉那隱隱的茫然感覺。是不捨得這個舒適美好的城市嗎
?是不忍和父母姊妹再度分離嗎?是已經習慣了這埵w逸無爭樸實無華的生活而不想再
重浴那紙醉金迷的染缸嗎?也許,這一切都有些少影響。第一春,令人身心振奮;第二
春,已然適應;第三春,卻惹來煩惱,莫名的惆悵。
女友問她為什麼夏天還未到便把工作辭掉,她答說因母親身體不好,她想多些時間
陪伴和照顧她。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想早些擺脫一個人。她不想在臨別此城的半
年堙A留下任何紊亂的情絲。
熬了三春,好不容易盼到與郎團聚的日子,怎能讓那新起的情絲緊纏?李文的遭遇
固然可憐,但那又怎是自己可以伸手施援的呢?為了一本護照,李文甘願來加「坐監」
,妻兒們則留港如常過活。李文說當年偕妻來多城報到,那股強烈的疏離感令她決定回
港復職。芳卻在想,女人事業心強起來,又怎肯把大好的前程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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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李文的錯,便錯在他以為取了一本護照,便可回港與妻兒再續美好的婚緣。卻想不
到,在護照到手之時,李文方知妻子已戀上一個事業與她匹配的已婚男人,令李文這個
「加燦」只好重回多城,獨自咀嚼他的悲哀。
作為李文的同事,芳曾基於憐憫而陪伴安慰他,但當她發覺李文對自己有異樣的表
現時,她意識到自己必須盡早抽身離去。於是,三年的友情,便如春雪消融,不再美麗
。
微風暖意堙A芳只盼這北國的第三春快快邁過,讓自己可以在南國的盛暑堙A細看
別來的郎君是否與往昔無異?
何處是樂土?
移居紐西蘭十多年的大姊,突然來電說她下月便要回香港去。我問牠是否回港度假
,她說不是度假,是回流。這可把我嚇得話也接不上來。莫非當地發生了什麼巨變?
聽大姐娓娓道來,方知道中華父母輩的「先天下之憂而憂」意識再次發揮本能,「
逐水草而居」,十八年後又是一番新局面。
大姐的女兒快要大學畢業了,次子也入了當地著名的大學修讀電腦課程。姨甥女修
的是建築設計,聽大姐說,這一門學科在當地出路狹窄,皆因大型的建設工程寥寥可數
,要學以致用,殊非易事。
大姐有見及此,與姐夫商量後,決定由她辭掉醫院護士之職,充當先頭部隊,實行
回港為女兒和兒子作好回流覓活的部署。
「聽你說紐西蘭當地找工作不易,你辭了那麼寶貴的一份工,不可惜嗎?」我問大
姊。
「我今次是要求提早退休,可惜是有點兒的,不過,想到回港找同類的工作並不太
難,也便把心一橫算了。」
「你回港哪有地方可住?」我追問。
「我也是給這問題困住。媽媽不是有間廉租屋借了給親戚住嗎?不知可否收回呢?
」大姊說。
「那你要到老人院去問她了,」我歎道,「收回恐怕不容易啊!」
「唉!如果不是居住的問題,早兩年我便回流了。現在眼看潔宜快要畢業,也只好
回去問問,看情況怎樣再走下一步棋好了。」
大姊被迫回流,什麼也沒有把握,還是見一步,走一步。我想到自己一家來加落腳
也快可入籍了,幾年來日子並不好過。
人們常說,此地環境好,香港則好環境,在加找不到發展機會的人,大都在謀算回
流。像大姊這般為子女的職業前途而回流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不是為了子女的將
來,我們才不會移民呢!」這是早年十有八九移外的人掛在嘴邊的堂皇理由。十年八年
後,也許,人們又會聽到另一番說話:「不是為了子女的職業,我們才不會回流呢!」
唉,我們這一代父母,不知是過度深思熟慮,還是愛心漲溢,總是為兒為女奔馳!
像我大姊,邁向五十,還要做先頭部隊,能不叫人歎息!是必然如此?還是莫奈之何?
真教人迷惘。
仍然要問:天下之大,何處是樂土?
可安居之地,未必能夠讓人樂業,可樂業之處,卻又不是安居之所。如何取捨?又
一次茫然。
家書抵萬金
收到妹妹代母親寫給我的信,說我惜墨如金,兩年來音信稀疏,令母親懸念至深,
問我加國生活如何,促我盡速回覆云云。
越洋來鴻,讀之自覺寬慰,看罷卻感惘悵。我拿什麼回覆她們?生活平淡似水,瑣
事連篇,她們會有興趣閱讀嗎?對於異邦,客居兩年,也只有四字真言:「乏善足陳」
,如此而已。說了,她們會明白嗎?
無論如何,總得給她們一個回音。天花板上傳來搜刮之聲,那可惡的浣熊又回來了
。對,便告訴她們,最近我給浣熊煩得要命。事實也的確如此。五月中旬一個破曉清晨
,我給睡房門外傳來的嘈雜聲響吵醒,心堸}陣驚悸,料想必定是有賊人入屋偷取東西
。其時心媮鷁M慌亂,卻記掛著睡在鄰房的兩個子女,於是竊足走近門邊細聽。慢慢便
分辨出聲音的來源,那搜刮的聲音原來來自天花板上面,於是才恍然明白,必定有松鼠
浣熊之類野生動物入屋築巢。想到不是盜賊入屋,也便稍覺安心。
就告訴妹妹,她放在林邊那隻浣熊毛毛原來是最可惡的搗亂者。白天我走到屋外視
察浣熊從哪堛朱i屋內,赫然發現屋舊虛的擋風鋁片給弄破了兩個大洞。原來可惡的浣
熊沿看兩條水渠往屋頂爬,在近屋的鋁片處弄開一個洞,便進駐我家的屋頂了。
隔日,鄰屋的小孩打電話來相告,說見到一隻肥大的浣熊自屋瓦沿水渠往下爬。我
聽了直氣得不得了,真想拿丈夫玩的氣槍把浣熊射殺。後來聽人說,殺害浣熊是犯法的
行為,真令我捏一把大汗,卻又益更生氣了。那些野生動物有什麼好,到處搗亂人們的
屋瓦,還會傳染瘋狗症,為何要如此縱容牠們?捕捉了還要送牠們到遠處的樹林去,簡
直與自己開玩笑。
隔街的一戶人家也給浣熊弄得一塌糊塗,花二三百元請有牌的專家來獵浣熊,結果
過了個多月,只獵得兩隻初生的浣熊,浣熊的母親卻怎樣也不入籠。由是,朝朝暮暮,
都在膽心守候,破洞自然也不能補好。據說,要修好那些弄壞了的鋁片,又得花上一千
幾百元,真是無謂之極。想到要僱人來捉浣熊和修屋,心塈颽O沮喪,無端破財惹事,
那又是誰之過?據說浣熊認路認屋特佳,今年住過明年又會回來,難道年年都要為了這
些了無是處的動物而破財和傷腦筋?
這樣的事,說給母親和妹妹聽,不是很瑣碎無謂嗎?然而,不說這些,我還有什麼
可以告訴她們呢?「乏善足陳,庸人自擾」,大概也可以粗略形容此間的日子。寄一封
家書,又得貼上比香港高出兩倍的郵資。
妹妹,如你要移民加拿大,最好是先把浣熊毛毛拋進垃圾桶去。那是我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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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14 11:57 A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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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八章】
早春陽光燦爛
陽光燦爛的日子,我愛把車房門打開,找點瑣事慢慢幹,然後點燃一支香蝖A在屋
前徘徊,或是靜坐,看車去車來,觀鄰里動靜,不為什麼,只因時間實在太多,永晝難
消。
像我這樣四十出頭的男人,來到這個地方,實在無謂,更何況是主動結束了在香港
辛苦經營多年的生意,以為可以在他方另展拳腳,實在太過天真!初來時,還有點雄心
,大半年下來,所見所聞,盡皆令人喪志。在這堙A創業不賠本,能有幾人?有作為的
生意,不出一兩年,便惹來群蜂爭採,哪能長久維持?
「三月霹靂」(是MakeBreak的譯音,即當地學校的春季假期︶甫開始,氣溫漸漸
轉暖,今早更回升至八九度。我把車子開到車道上洗擦。不久,左鄰右里也開喉洗地抹
車。隔著大道,對屋的女士也孤身一人出來洗車。我早已把車子抹乾淨,也便把兩輛單
車推出門外,慢慢的抹油擦輪,也好欣賞這位平素顯得嬌柔無力的美婦,如何對付那輛
大型房車。
少婦挽了兩桶水出來,顯是不欲開喉,怕的是一朝氣溫急降,令水管脹裂,惹出麻
煩。我見她氣定神問地沖擦車身,幾番回屋內抽水,一小時下來,把車外車內收拾得乾
淨清潔,實在不能不佩服她那有條不紊好整以暇的處理手法。最後,少婦把車房內積聚
的鹽屑砂石清掃、輕便快捷地完成了一件我的女人怎樣也不肯做的差事。
不由得對這邊的「空太」另眼相看,也實在很羨慕那些「太空人」。有妻如此,夫
復何求?
為什麼偏偏自己的女人便缺乏這種獨立過活的能耐呢?本來我也想過暫時做著「太
空人」,看看環境怎樣才決定是否結束生意。然而,妻怎樣也不肯獨自在這邊帶著兩個
女兒過活。妻說要她孤伶伶在一問大屋媟蚥U兩個女兒。又要在這言語不通的城市婼M
混,她實在很害怕。也許,妻並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妻的顧慮,我隱約也知道多少。
少婦關上車房門,回到屋內。我已無事可幹,也便燃點香蝖A坐看暖腸斜照,雁陣
橫飛,靜聽鳥語嚶嚀。我不喜歡獨坐屋內,怕那強烈的因迫感。偌大的房舍,能令人感
到壓迫,簡直匪夷所思。然而,我真的偏愛坐在屋外,也許,是屋外的身歷聲動靜令我
感到自己仍然醒著和活著吧。人生難得幾陣閒,我不愛醉看人生,也只好閒看風月好了
。
對屋的少婦要外出了,看她攜著兩個幼兒上車,轉眼已馳出大道以外。我還是呆坐
石壆,讓自己醉在褌堙C
也許,我應該把抹車剷雪剪草帶孩子的事宜留給女人做,像我這樣四十出頭的男人
,實在不該一下子便把生意結束,自斷後路。
吃喝有理
「吃完今餐,我自會減肥,你不用像死鬼老媽子一樣在我耳邊嚕囌!」大姊把一塊
油光耀目的牛雜往嘴堸e,眼前擺放的包點甜品,琳瑯滿桌,我看了只覺飽
膩,可大姊和她的子女卻津津而嘗,不吃到人仰馬翻,誓不罷休。
大姊與姊夫鬧離婚後,便不再一星期兩天到健身院去keepfit,也不再節食減肥。
「憋了多年,死便死啦,不吃個夠本,怎對得住自己!」大姊一肚子鬱悶,盡往飲食方
面發洩。上律師樓簽紙正式分居時,她彷彿已大了一個碼,真不敢想像一切離婚手續辦
妥後,大姊會變成一個怎樣醜胖的婦人!
記憶中,大姊自小便喜歡吃喝,發育時期那幾年,她幾乎晚晚都要吃過消夜才肯安
睡。因此,中學年代她常常被人喊作「肥妹」。她雖然為此而生過不少氣,卻始終認定
「民以食為天」的道理,便自創新詞:「人不吃喝,天誅地滅。」以此作為她暴飲暴食
的依據。
自從大姊墮入愛河後,她的人生哲學全然反轉。在「女為悅己者容」的推動下,大
姊刻意將自己變為一個窈窕淑女,以贏取君子之好逑。婚後雖曾在生育期間加碼變胖,
其後卻在她鍥而不舍的健身節食計劃下,回復適中可人的身段。
「女人婚後變形,會嚇跑丈夫。」大姊常常以過來人的身分對我和小妹作出提點和
忠告。我和小妹總是唯唯諾諾,卻也覺得女人保持體態,看在自己和別人眼堙A都會比
較舒服,但以此來維繫婚姻,作用可能不曾太大。
「大姊,小心吃得過胖,將來難覓……」我偷望了姨甥女一眼,見大姐會意,也便
止住。
「天下烏鴉一樣黑,千多年辛苦keepfit節食,為了那比炭還黑的烏鴉,值得嗎?
」
「管他值得不值得,自己身體健康最要緊啊!」一直不作聲的小妹也加把嘴來勸喻
大姊。
「對了,你這樣暴飲暴吃下去,提防心臟出問題啊!」我說。
「活著不吃喝,有什麼意義!」大姊激動得通臉漲紅,「像我這樣光景的女人,死
了反倒快活,單身一人又要出外搏殺撿錢,又要回家照顧兩個不生性不用功人,死了反
倒快活,單身一人又要出外搏殺撿錢,又要回家照顧兩個不生性不用功的孩子,活著有
什麼樂趣?你們說說吧!」
我們看著大姊強忍眼淚,提起筷子夾了一塊肥肉往嘴堸e,心頭都感到不大好受。
我心埵b盤算,改天得約同小妹單獨與大姊詳談。通共只三個姊妹,我們不幫大姊,還
有誰會向她伸出援手?
寸草春暉
大陽自南回歸,日照一天比一天長。花林上的鬱金香在和風中吐艷,沿路的楓樹齊
放新綠,一年的美景良辰,已然開展。
最後一場春雲消融後,我們便回復飯後漫步夕陽的習慣。這天,鎮日艷陽高照,黃
昏時,天邊一色淡紫,頭頂卻仍是蔚藍通透,好不怡人。我與妻披衣上路,徐徐跟在小
傑的腳踏車後面,繞著附近的住宅區蹓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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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14 11:58 A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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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我和妻都滿足於如此雅致清爽的環境。雖然胼手胝足,過的是儉樸簡單的生活,卻
也應付了基本的需要。只要不貪虛榮,不求發達,日子便過得蠻舒暢,精神的享受,絕
對比在港時營營役役度日好上多倍。
正因為這樣,好些朋友回流香港的消息,都未能打動我和妻思歸的念頭。異鄉終老
,有何不好?返樸歸真,才是人生真諦。何必蠅營狗苟,歿於紅塵?
然而,身處淨土,卻仍擺脫不了牽掛。這些年來,我多次勸母親來加定居,她始終
不為所動,依舊堅持在港自力營生,令我這個長子,益添不孝之憾。可恨的是,離別的
幾年堙A我始終無力在經濟上支持母親的生活,致令她以高齡之身,仍要在外當散工覓
活。若道此生有憾,寸草難報春暉,必然是也。
去年回港省親,我特意叫麗麗設法感動xx來加一遊,只盼她能夠對加一見鍾情。
誰料她卻說再過幾年,她便會回內地過退休的生活。唉,要怎樣才能令母親明白鳥子親
恩未報的焦躁心情啊!
小傑在彎角處停下腳踏車,待我和妻與他較接近時,始又啟步。母親如能來加照顧
麗麗和小傑,妻便可全職就業。日下,妻被逼當一些既無福利又欠保障的鐘點工,區區
收入,聊勝於無。
「你的叔叔下星期回港,有沒有拜託他勸勸奶奶來加一遊呢?」妻似乎著透我心
的掛慮,忽然向我發問道。
「自然有的,但相信作用不大。」我說。
路旁一株楓樹的枝頭上,傳來一輪清脆悅耳的鳥鳴旋律,我抬頭欲尋覓鳥卻見小
路那邊麗麗騎著單車疾馳而至。我意識到有不尋常的事故發生,遂趨前查問。麗麗喘著
氣揚聲說:「姨媽打長途電話來,說……說xx進了醫院……你快回去覆電話給姨媽。
」
我給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嚇壞了。紅日西墜,我有一個不吉利的預感。老天,請不要
教我終身抱憾!雖然是寸草心,若能讓我報答一二,也可稍減此生餘下的憾事。
我愛VISA仔
下了課後,我在校園側門處等阿積來接我。不遠處,一個黑髮披肩的女同學直往側
門走來。如此矮胖的身形,不是艾美是誰?我欲避開,卻見她圭動向我招手,不得不站
住迎接她。
「這個VISA仔不可靠!」每次見到艾美,都會聯想到她批評阿積的說話。為了她對
阿積的偏見,我有意無意疏遠她。可是,艾美卻始終不放過我,常常向我探問阿積案件
的最新情況。她的居心很明顯,阿積如被定罪,便證明她所說的無誤。
然而,我深信阿積是無辜的,一班同學妒忌他,便硬「砌他生豬肉」,製造證據,
把他牽涉入一宗入屋行劫案堙C其實,夥同友伴,行劫自己家人,阿積才不會參與這樣
「沒種」的勾當。阿積父親在港家財近億,又怎會打劫求財呢?給人冤枉,那是絕對可
信的。
「莉莉,聽說你要回香港過暑假,是真的嗎?」艾美先啟話匣。
「不錯。」我冷漠地應道。
「那阿積怎樣?他的案件還在審理,不能離加吧?」
「上星期已開庭聆訊,控方證人沒有出席。」我盯著艾美,悻悻地補上一句:「律
師說控方證據不足,可能會撤回起訴。我早便說,阿積是清白的。」
「對阿積來說,那是好消息。」艾美頓了頓,把下半句硬吞回去。我知道,她又要
說阿積的壞話。周圍的人都不相信阿積,令我對阿積更加憐愛。上星期阿積的一位世伯
出頭幫阿積,可口堣裐堳o盡道阿積的不是。「你爸爸給你氣得中了風,躺在醫院媮
在掛心你是否可以洗脫罪名。世侄,今次知能慶幸甩難,日後真要洗心革面做人才好!
」這位世伯,不分青紅皂白便責備阿積。阿積也不敢反駁,只是低聲下氣的末世伯救他
。可憐的阿積,什麼時候方可以沉冤得雪啊!
「莉莉,回港代我向伯母問好。」艾美見我神色不悅,也便告辭。艾美是我中學至
今的同學,母親一向喜歡她。不知她有沒有把我和阿積的事寫信告訴媽媽?如果她真的
這樣多管閒事,我定會和她絕交!我愛阿積,沒有人能夠阻止。
阿積的銀色跑車自遠馳近,我見他春風滿臉,心想,今天必定有好消息。阿積,我
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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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14 11:59 A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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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九章】
醉倒楓林
時針指向五字,在此起彼落的長周末祝好聲中,辦事處像回光返照般熱鬧起來。
我隨著下班的人潮走到大門,跳進展強早已停在一旁候我的房車。礙眼間,車子已
在四零一公路上馳騎。
「不是到超市買R嗎?」路線與常有異,遂問。
「今晚准我罷工,好嗎?」角色顛倒,展強主內,我主外,好像已有一段很長很長
的日子。
「那麼到什麼地方吃晚飯?」我飢腸轆轆,恨不能馬上找點東西填肚。
「我已安排好,到『馬來屋』吃咖哩,吃完咖哩到酒廊會阿添一夥,今晚卡拉oK,
不醉無歸!」
「你口袋媮晹釵h少錢?」我忽然想起長周末可能要多花一點錢,也便問展強。
「所餘無幾!你得去提一點錢。」
車子轉入內街,我匆匆提了幾百元。回到車堙A也便將半數交給展強。都已習慣了
,彼此已不再有難為情的感覺。當然,我心底總還是希望有一天接家用的是我,但這個
希望似乎愈來愈遙遠,愈來愈迷朦。
在酒廊堙A展強大口大口的把啤酒灌進肚堙C然後,他拿起咪,沉醉在自己的歌聲
堙C他以宏亮抑揚的聲韻,唱了一曲又唱另一曲,我有時也和他合唱,但卻比較喜歡聽
他獨唱。我常常想,要是他年輕十多廿年,走唱歌的路線,可能會有所作為。我望著展
強頭頂開始變得稀疏的青絲,漸脹的肚腹,忽然感到唏噓諷刺。
什麼時候開始,曾經英偉的男兒,變得頹唐沒落?生活磨人,沒有工作,人喪失鬥
志,漸漸便甘於沒落,誰也沒辦法。
「不如一起回香港去吧。」一次,我忍不住向展強提議,希望回到充滿生氣和機會
的香港,展強會振作起來。然而,展強竟一口拒絕。「我已習慣了這堛漸肮﹛A要回去
,你自己回去好了!」
自從那次以後,我不再向他提回港的事。展強依舊晚睡遲起,買R煮飯。還幸,我
們無兒無女,無牽無掛。生活勉強划得來,也便算了。漸漸,我也開始悟到,成功失敗
,絢燦暗淡,都是一生,何用耿耿?
何必不甘?
這個晚上,果真應該醉它一醉。楓林搖曳,星月搖輝,醉看天地,誰說不美?
仙境訪客
「紐西蘭是世外桃源,這裹卻是人間仙境。」想不到丹尼兩夫婦在多城住了幾天,
給此地的評分竟然如此高。
「不錯,這堿J有人間的煩囂與熱鬧,也有仙境般的寧靜和美麗。」丹尼和太太艾
美一唱一和,對此地讚不絕口。我想,他日他夫婦倆真的決定移民此地,能夠夫唱婦隨
,那也不錯,仙境的另一面是什麼,暫且可以不理。
然而,有朋自遠方來,作為東道的我們,應否只讓他們看到美好怡人的一面呢?我
在心媯S豫之際,妻已快人快語,道:「每月都有穩定和充足的財政來源,此地確是人
問仙境!你問問啟明吧,一個在飛行訓練學校的導師每小時工資有多少?一個會計師的
收入又如何?要養妻活兒供車供屋,談何容易!」
在丹尼的追問下,我只得將航空學校一位黑人機師告訴我的困境轉告丹尼,又將本
地一些私人執業會計師如何為找客戶而不分早晚上門替人報稅做賬的苦況告之。最主要
的自然要讓他們知道:此地專業人士所忖出的,與他們所得到的不但不成正比,簡直是
「收入與職位不符」。
「我在港也聽到人說加拿大找工作困難,人工又少,但想不到會如此離譜!」
在港駕駛七三七型客機的丹尼,眉心緊皺,開始意識到像他這樣的頂級專業人士,
實在沒有可能這樣牢投入人間仙境堙C
「話傳說回來,香港那邊的工資雖然高,可工作壓力卻非常大,老闆的要求又高。
我常常想,能夠提早退休,享受一下優閒的生活,人生才有價值。」艾美意識到丈夫的
猶豫,嘗試從另一角度來評定移民的價值,卻馬上招來丈夫的反駁。
「你倒說得簡單:提早退休,你有充足的穀種養活一家四日嗎?」
原是夫唱婦隨,忽地反目起來,嚇得我這個東道馬上「補鑊」,說:「仙境住慣了
便想回凡間走走。現下香港這麼好景,正是花開堪折直須折,M過才過來也不遲啊!」
送丹尼夫婦往機場時,我巴不得能夠隨他們南返。真的,仙境於我,已如白開水般
,索然乏味。
今冬看又過
早上出門上班,他詫然發覺門前一株老樹的枝頭布滿如豆的新芽。朝陽照著草地上
僅賸的一層薄雪,疏影橫斜堙A彷彿嗅到微弱的生命氣息在漸漸加強。
枝椏上,一兩隻知更小鳥在啁啾覓活。
今冬看又過。他的思想飄得老遠。
二十多年來看春去冬來,紅葉白雪,他總會問:還有多少個冬天?四十五歲生日後
,他不再這樣問,卻在想:熬過了這一冬,該是還鄉的時候吧!
然而,十年如一卡的平淡生活,已成了一種習慣。縱使遠方傳來的呼喚是愈來愈明
顯,他又怎能貿然放下一切,告老歸田?胡不歸?胡不歸!待阿傑阿雯入讀大學,待生
活的牽累減少,待……。
日子比白開水還無味,工作如雞肋,提早退休也毫不足惜。也許,下次公司易主或
收縮,便輪到他們這班老臣子給攆掉。有時他會這樣想,給解僱了,他便可以名正言順
地回鄉。可是,處於這樣半老不老的年齡,一動不如一靜。況且,一人之事容易作決,
二人同心卻是難事!夫妻共處二十多年,不可能不考慮塌的意見和感受啊!
老妻開動汽車,退後到車道上讓他入座。
「今冬真是過得快!」他對老妻說。
「嗯,」老妻和應說:「二十多年來,就數這個冬天最舒服。希望餘下的一個月不
會再有暴風雪便好了。」
老妻每天都把他送到地車站去,然後開車到老遠的工廠上班。這些年來,幸得她肯
與自己在異域挨苦,才能有今日的小康局面。一切保持不變,平淡安逸度此餘生,那是
老妻的願望,沒有比這再明顯肯確的了。告訴她自己想回到廣東一個落後的鄉鎮去過優
游的日子,對她來說,絕對是一記悶棍。
可是,二十多年來,他魂牽夢縈的是那山明水秀的故鄉。他的哥哥姊姊們,都是在
吾土吾鄉中長大和終老,為何獨他一人要遠洋客居。童年時一塊兒在田間開懷玩耍的情
景,依稀仍在腦際。他所深愛的,是華南酷熱的田野,不是眼前冰封萬里的北大荒。然
而,一切都已習慣了,好比石膏在模殼媯w化成形,無法再改變過來。胡不歸就是胡不
歸,一個長長的感歎號。
老妻的駕車技術愈來愈熟練了。一年前,他是絕對不放心她開車到老遠的工廠去上
班的。現在,她已經習慣了,適應了。要她像過往十多年一樣乘公車經幾番轉折才能到
達工廠去,她是不肯的。就如叫她放棄如今上了軌道的生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重頭挨過
,那是沒有可能的。
告別了老妻後,他信步而行,不再貪戀這早春的氣息。回鄉的事,明冬再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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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14 12:00 P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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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十章】
四方城內有知音
我常常試探嫂子,看她入籍後會否搬回香港與丈夫團聚。每次她總是含笑答道:「
入籍後才作決定,日下多想也是徒然。」
嫂子是以前我們一隻「雀腳」的大嫂,那雀腳回流前介紹她與我們認識,她便成了
我們的新雀友。起初我們喊她「嫂子」,見她不反對,也便不再改稱她張太了。
「嫂子又怎會回流呢?看她多習慣這邊的生活!每天陪太子讀書,閒來去『做面』
和健身。每星期一兩場雀局,簡直悠閒寫意。況且她衣食不愁,什麼相思也給掩蓋埋藏
了。你們說是也不是?」一次雀台上,李太給嫂子來一個沒有十足也有八九成的寫照。
「你是在形容自己嗎?」嫂子把剛摸回來的紅中甩出,狠狠的啐道。
我期待這隻紅中已久,馬上要了。然後搭腔道:「你三個都是一副模樣。只有我,
由朝等到晚,由星期一等到星期日,由月頭等到月尾,由春節等到冬至……」
「喂!人人都在等你才真!」嫂子見我摸了牌遲遲不打出。不客氣地催促道。
「唉,我是說自己在等死!」
「這回你真是等到了!」李太把我打出的一萬搶過,糊了個滿貫,好不開心。
我卻為自己一副大三元牌糊不出而感到莫大的可惜。
「太子最近讀書成績怎樣?」李太收了錢,開懷地問嫂子。
「老二的班主任最近召見我,說他有機會人讀天才班什麼的。」
「哇!那你又多一個理由留在此地做我們長期的雀友了。」我興奮地說。
「我也在猶豫,是老公要緊,還是子女要緊?」嫂子幽幽地說。
「哼哼!留心二奶作惡。」李太危言聳聽。
「當然是自己最要緊!」素來比較沉靜的麥太說,「你覺得在哪一邊較開心,便留
在那堙C人不為己,慘過等死!」
好一句「人不為己,慘過等死」!我們都大讚麥少奶奶通明大義,出口成章。
說說笑笑間,八圈牌又已打完。大家興致仍旺,也便不管日已西沉,大夥兒決定叫
外賣回來吃,孩子吃意大利薄餅,我們吃和菜。今天晚上,不戰個你死我活,誓不罷休
!管所有男人都「包二奶」去,人不為己,慘過等死!
享受人生
送罷子女上學,甫踏進屋內,電話鈴聲便響個不停。
早上九時仍未到,除了美玲,還有誰會這樣急於找自己?
「喂!三缺一,快過來我這邊。」中學時代認識美玲,已清楚知道她是一個直接爽
快的女孩,總是想一句便說一句,要什麼便提什麼。也許因為這樣,她是同班同學堻
早出嫁的一個。
美玲的房屋,距離我的住處只有一街之隔。我一家在五年前已搬進這堜~住,美玲
四口子卻是去年才到鶠C千選萬選,終於選了距離我家只有三分鐘車程的一間房屋。她
笑說與我有緣,我卻在想,她不外要圖個方便,也好多個伴,以消時日。
趕到美玲的大屋,但見一切都已預備好,就只等我「埋位」。我跟美玲弄清楚午膳
時如何送食物往校舍給孩子後,方能安心玩牌。
這一年堙A每三五天,美玲便會撥電話來相約打牌。有時在校舍碰頭,她亦例必問
我是否有空。我常以家務繁重為理由而加以推辭,卻往往在她半勸半罵後答應了。她甚
至主動到我家來替我剪草淋花吸塵,目的便是好讓我安心伴她打牌。唉!
我真想找個機會老老實實告訴她,有夫在旁的我,怎及得她那樣自由自在,愛幹便
幹,愛玩便玩。
美玲的丈夫是太空人,由於中港業務繁忙,過去一年好像不曾來過這邊。美玲在照
顧兩個女兒之餘,實有永晝難消的苦悶。想到這一點,我總是不忍推掉她的牌局。
其實,對於昔日熱中於工作的美玲今日變成「沉迷賭局」的婦人,我也曾起疑。一
次,我按捺不住直言問她。她的答覆令我十分驚詫。
「我來加居住,只有兩個目的:一是陪太子讓書,二是盡量享受人生。」美玲說「
盡量」二字時,臉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就好像她在痛恨什麼似的,非把它摔碎不
快。我想,難道她已改變了人生觀,甘於在四方城內排遣寂寞?她曾經說要幹一番事業
,天天洗碗摺衣棠剪草淋花的主婦生涯,又豈是昔日的女強人所甘心樂意幹的呢?
美玲的清一色牌糊出了。喜形於色的她馬上宣布:「今天我請吃蛋糕!」
蛋糕!我忽然給美玲指上閃耀的新鑽石指環吸引住,再往鋼琴頂豎放的賀卡瞧瞧。
噢!今天該是美玲的生日。我馬上向她道賀,順帶問她一句:「新鑽石指環很漂亮,必
定是老公送的生日禮物了!」
「自己送給自己不成嗎?」美玲幽幽地反問。
我細著琴頂的賀卡,沒有一張有她丈夫的簽名。難道這樣重要的日子,太空人也會
忘記嗎?在懷疑心的驅使下,我這樣探問道:「佐治也是的,縱是公事繁忙也應飛來給
壽星太太賀一賀才是啊!」
「他不會來的!不要提他了。」美玲似怒非怒,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孩子放學後都聚到美玲家堥茼Y蛋糕玩耍。我趁美玲在廚房團團轉時找了她的大女
兒珍妮來問:「爸爸有沒有長途電話來恭賀媽媽生辰快樂呢?」
「Auntie,don'tyouknowtheyarehavingadivorce?」
「珍妮輕描淡寫的一句回覆,如鋼針般深深刺了我一下。美玲說要「盡量享受人生
」,原來隱藏著一個不為人道的淒涼故事。
改天得找美玲詳談。女強人也需要一個聆聽者,美玲也許會把心堛瘋{悶告訴我。
雖然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而太空家庭的經更難上口,但作為美玲多年的同窗好友,我也
該分擔她的苦悶,幫助她在一個新環境堶垂媟s生。
果陀迷路
「……不要耽擱太久……明天你要當早班……早點回來休息……」他駕車離開時,太太站在
門外絮絮叨叨地對他說,就像永遠擔憂的母親囑咐兒子一樣。
最初,他對妻的「管教」感到很不習慣,後來也便漸漸接受了。
在加拿大,人總要學習接受,尤其是早年搶先「著陸」的一批香港人。如果仍然不
能接受現實,那困窘的心情簡直可以令人窒息,就好像一個清白的人被判終身監禁那種
價懣難耐的心情一樣,天天在羈留所堿搧萓~輕的犯人,用的比喻自然與監獄和自由有
關。
多倫多夏日的黃昏,確教人陶醉。頭頂是柔和的淡藍,遠一點便化作淺紫,與地平
線連接之處則是一抹灰藍。太陽西墜的一邊,自然是一色橙黃的金輝。可是,對駕車者
來說,日落是惱人的時分,因為那從低角度射來的金光,簡直可令視覺失效。他從口袋
裹取出墨鏡,一轉眼,夕陽不再是夕陽。
再轉一個彎,東尼的大屋便會出現在眼前。東尼很喜歡這間去年十一月報到時買下
的獨立房屋,他也很喜歡東尼這間屋。其實,任何不是鎮屋的獨立房屋他都喜歡。那是
他和太太奮鬥的下一個目標。
「前年你辭職回加。結束太空人的生活,真是大錯特錯!」直腸直肚的東尼,每次
透過長途電話請他代辦加國的事宜後,總會反覆講述他當年破釜沉舟的決定。
起初,東尼的說話令他頗受刺激,後來聽多了,也便不以為忤。錯與對,又豈有絕
對的呢?當年他毅然決定回加定居,主要是不忍妻兒孤寂無援。如果當年他不回來,太
太可能會精神分裂,兒子的哮喘會惡化,女兒會因鄰屋「鬼佬」不停敲牆騷擾而無法勤
練鋼琴……。沒有一個男人的家,實在很容易破裂。犧牲一些東西,換取更寶貴的東西
,何錯之有?
東尼總愛說,如果他遲一年才赴加,他帶進加國的錢會多兩三倍,因為在他離港後
的一兩年堙A香港的經濟發展迅速,樓價暴漲,工資大增,與經濟衰退的「艱難大」相
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不錯,只要他遲走一年,他們便可以負擔得起一間像東尼所擁有
的獨立房屋;只要能夠熬多一年,太太和子女都可先行入籍,而他在香港的高薪公職仍
可保住。說不定現在一家子已回流香港了。
他把車子停好,打開車尾箱,把那從香港寄來的幾箱舊書搬進東尼大屋的車房堙C
斜陽下,車道上新鋪砌的紅磚顯得特別悅目。他為這個成果感到很自豪,因為那是他獨
力替仍末正式來如定居的東尼找人鋪砌的。相信下月便會到多城定居的東尼,必定會感
到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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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太太常常咕噥,埋怨他辦東尼的事比辦自己家裹的事熱心得多。這是事實,但連他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東尼是他小學至中學的同窗,一向非常投契。他還記得,
當年東尼和自己設法戲弄他們最討厭的一個老師,結果被老師責罰,東尼堅說是自己一
人所為,令自己可以免去記大過、見家長的懲罰。東尼和他的友誼,並沒有因為東尼進
入大學而他卻要踏足社會謀事而中斷。
朋友交情,固然是他渴望東尼早日來加的一個原因,但真正令他感到興奮的,也許
是東尼的靈活思維和永遠有新意的頭腦。東尼來到這堙A沉悶會變作生趣,平淡會轉為
燦爛。不錯,當年在班堙A東尼永遠可以帶給人們歡樂,釋放那被壓迫者心靈上的苦困
。
他把箱子放置在一邊,心想,待下回時間較充裕時才把它們搬到地庫去好了。
他隨便揭開其中一箱看看,堶悸漁挬X乎全是文學作品。他拿了最薄的一本來著。
《等待果陀》,那是一齣荒謬劇。東尼讀大學的時候,也曾介紹他閱讀這本書,只
是他一直提不起興趣,加以那些年頭,風興夜寐,為事業為錢財,哪有時間閱讀這些消
閒書籍?直到去年,他在圖書館堶氻F這本書的英譯本回家看,可看了一遍卻不知所謂
。後來他問租住地庫一個房間居住的留學生,經這位修讀比較文學的後輩解釋後,他才
懂得欣賞。
現在,他開始體會到什麼是等待果陀。果陀便是東尼。不!東尼只是果陀的一小部
分,真正的果陀必然更大.更有新意,更能驅走苦悶。還有半年他便可以入籍了,那時
,果陀會來嗎?似乎歲月已不再是一個因數,反正,他已不能回復往日在香港的一切了
。半年,一年,十年,以至三四十年都是一樣。當他披看暮色駕車離開東尼的獨立大屋
時,他開始悟到,今生今世,果陀是不會來的。
像自己一樣,果陀已經迷路。
拼圖「噢!好一幅美麗細緻的玫瑰拼圖,虧你有心神一片一片拼合起來!」那天到
舊同學仙蒂家堭斑X,看到客廳壁爐上掛著一幅偌大的拼圖,不禁令一班久別在加重逢
的昔日同窗哇然起闊。
「那是一幅早年移民的心路歷程呢!」仙蒂如此玄妙的一句,教眾人都一會兒望她
,一會兒望畫,不知箇中道理。「十多年前我們一家來多倫多定居,丈夫也曾做點小生
意,不到一年蝕了十多萬元,心媯蛫禤ㄦW。後來逼得結束生意,丈夫回香港去恢復那
邊的業務。如是一晃便十數年。至今丈夫還是一年回加一兩次的太空人。」
「這幅玫瑰拼圖,必定是你老公送給你消閒的了!」機靈的海倫插嘴說。
「你真聰明!」仙蒂莞爾,「那是老公回港後寄給我的一份巨型禮物。老實告訴你
們,我收到這樣一盒近萬塊的拼圖,著實感到納悶。巴巴的一個人留在異鄉看顧三個子
女,已是一件苦事,還要我拿出自己一向欠缺的耐性來拼砌那幾千塊每月著似差不旁的
碎圖,簡直叫人噁心。」
「於是,你便叫三個子女替你完成。」
仙蒂聽了海倫的說話,搖頭歎道:「每一片都是我自己拼的。記得丈夫走後的半年
光景,是我一生人感到最苦悶的時刻,而且,那又是看似無邊無涯的苦悶。那天子女都
上學去了,我獨自在廚房落淚。後來我想起這盒拼圖,便開始了這樣一個艱苦的歷程。
我想,以毒攻毒,未嘗不是一個辦法。於是,每當我感到失落苦悶時,我便到書房去從
那堆積如小山約拼圖中找自己所需要的一塊,希望理出一些紋理來。」
「那你花了多少時間才完成它呢?」對於仙蒂當年獨居的苦悶,我亦有同感,於是
追問道。
「足足兩年,直到我們一家入籍之時。」
「那又多了一重意義!」仍舊是海倫對一個哀怨無奈的人世故事的輕鬆點題。
海倫是眼前這班女人中比較幸福的一個,因為她一家移民過來,丈夫一直留在身邊
。現在夫妻各一份頗理想的職位,子女則有祖父母代為照顧。
「如果我說每一塊砌圖,都是一汪眼淚,你們也許不相信。」仙蒂望著我說。
「我明白,你所說的一點兒誇張也沒有。」來加後感到相當困擾的我,又豈會不明
白仙蒂當年的心境呢?「老實說,我抵鶢潃茪諞寣A便苦悶得想跑到冷冷清清的街外大
叫。如今,很多時早上醒來,都會有身在異國的疏離感。我以為日子久了,那種感覺便
會慢慢消失。但事實卻非如此。」
「那你便要像我一樣,以毒攻毒,實行自療。」仙蒂以一個勝利者對我發出忠告。
「太多胡思亂想,貿在無益。織毛衣、拼砌圖、栽種紫羅蘭……給自己一些艱巨繁複的
短期目標,那會有助排遣鬱悶。」
「仙蒂,你不同我,我最大的鬱悶是沒有工作!」我拿捏仙帶給我看的拼線毛衣,
心埵b倒咒,再悶,我也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些小玩意上。
奇怪,明明是時間多得叫人發慌,卻又要吝薔時間!
「好好坐這三年監吧。如果要工作,待入籍後回香港去再搏殺吧。記著,養精蓄銳
,是你這三年的目標。其他的,不要再想。」仙蒂拍拍我的肩膊說。
下個月,仙蒂便會結束十多年的太空家庭生活。待她幼女人讀大學後,她便曾飛回
香港與丈夫團聚。十年一覺揚州夢。仙蒂的事,幾近二十年,我的夢,不知又要多少年
才完啊!
仙蒂離加前,特地買了一幅星座拼圖給我,說,他日回港再見,那便是我必須交功
課的時候,我拿看那幾千塊片片黑漆媗x著點點寒星的砌圖,簡直不知從何入手,更不
知何時會入手。
也許,待我大哭一場後,像當年的仙蒂。
逐水草而居「怎樣方可以令兩個兒子明白,他們一家必須回流香港呢?」沿著寬闊
的當河谷大道朝北疾駛,載華的思維一直給這個問題困擾著。
深秋的多倫多,矚目盡是紅黃慘綠,才美了兩三天,風起的一個日子,瞬間便滿目
瘡痍、凋零狂亂。載華最恨那隨著汽車奔馳的殘葉,彷彿萬千個不甘離世的幽靈,苦苦
纏攬,狂舞怒號。
是的,一個草木凋零的地方,一片只有頹枝敗草的曠野,又怎能棲身挨活呢?
作為「族長」的他,必須做個英明的決定,拔營起行,逐水草而居。
為此,他終於勸服了妻子,然而,兩個滿腦自由公平民主的兒子,卻不是那麼容易
說服的,尤其是兩小子正值少不更事的青少年期。
對棒球和冰上曲棍球著了魔的大兒子,已完全習慣了加國那全無壓力的求學模式,
英文琅琅上口的小兒子,也著實喜歡這堛犒C戲學習日子。要大兒子回香港預備應付中
五會考,要小兒子日日練習那些文字數學推理問題,哪有不反之理?
「那對我們不公平!」載華可以想像得到小兒子會用接近地道的英語口音來質問自
己。
「你們要明白,這堥S有謀生的機會。爸爸目下幹的這份臨時工,可以轉為固定長
工的機會實在很微。公司的業務並未如預期那樣興旺起來。過了這個冬天,你們的父親
肯定會失業。除非有奇蹟出現……」
三年來,戴華一直在渴望看奇蹟出現,把這個經濟「沉淪」的城市挽救過來。
然而,等了一年又是一年,楓葉幾番凋零,卻仍末見到可以令人暖透身心的曙光。
夠了,挨過這最後的冬季,他必須朝著草木長青的南方進發。
逐水草而居,先民原是過著這樣隨機應變的生活;死守一地,只會餓死,延禍子孫
。
然而,他們會明白嗎?父母的憂慮,他們能夠看見嗎?看見了又願意分嘗嗎?
「三年前你們決定移民,完全沒有徵詢過我們的意見。現在你們說要走,我們不能
不投反對的一票!」加國教育成功之處,在於培育出一班能辯善駁的學生。戴華幾可肯
定,大兒子會滔滔雄辯,據他認為對的「理」力爭。
不錯,沒有工作,可以拿失業金,要不然,伸手拿社會福利金,也沒有人會恥笑和
低看自己。那並不是個人的錯或無能,那是整體社會的問題。然而,我堂堂正正一個載
華,可以靠救濟金度日嗎?一個月還可,一年,兩年……悠悠歲月,大好壯年,難道便
埋沒在寄生的生涯媔隉H別人能夠,我載華不能,因為我骨子裹仍流著逐水草而居的先
民自力更生本能。不錯,這是一個很具說服力的論據。
然而,對於漸已習慣享樂的一雙兒子,這樣的論據會不會太深奧、太渺遠呢?
能夠自力更生,又能共享天倫之樂,是載華一直認為最理想的生活。做個太空人,
那是最後的選擇。
載華把車子轉入市內的街道,直往兒子的學校駛去。一路上,黃葉舞秋風,淒冷蕭
索。載華發覺路旁半頹的楓樹,竟會如此醜陋。共同進退,不錯,他必須贏取妻兒一致
的支持,逐水草而居,天倫共享。未來的日子,他必須比兒子還要雄辯滔滔,這是一個
民主的社會,民主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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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十一章】
十萬個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人間的為什麼,又豈止十萬個呢?
然而,從一個十一歲和一個八歲小孩嘴媯o出的為什麼,竟然會多得叫人聽了便心
煩意躁,那是珍妮這個移民後才「復職」的母親所無法逆料的。
小時候,五個兄弟姊妹堙A從沒有一個敢在媽媽面前問句「為什麼?」有得吃便吃
,有得穿便穿。上學讓書是兒童的天職,放學後乖乖她聽父母差使是子女的本分,縱然
有「為什麼」,也只能在肚堸搳C珍妮回想童年的歲月,實在不能不歎一聲:時代變了
。人也變了!
來加定居以後,變得更多,變得更快,簡直令自小在傳統中國家庭教育下長大的珍
妮難以招架;總共只那麼兩個孩子,這麼容易便敗下來?有時,珍妮也著實懷疑自己是
否適合人母這個天職。
為什麼哥哥可以看電視,我卻要做算術?為什麼你替妹妹弄飲品,不替我拿汽水?
為什麼我要學鋼琴,哥哥卻不用?為什麼妹妹做完功課有獎品,我卻沒有?兩兄妹互比
,哪有完盡的「為什麼」呢?
兩兄妹不比較時,自然站在同一陣線,合力拿家堛滷〞p與外邊人的情況比較,為
什麼人家可以看電視?為什麼人家可以玩遊戲機?為什麼人家可以買曲棍球卡?為什麼
人家有「寶麗袋」?人家的東西,永遠比自家的東西好;人家的情況,永遠比自家的情
況好接受?為什麼?
就是答這些問題,每天都要花不少時問和精神。有時家務纏身、心情煩躁,珍妮真
想大喝一聲:我是一家之主,我說什麼便什麼,不准問為什麼?
雖然珍妮這樣想,卻不能不承認,有些「為什麼」,是絕對有必要解答清楚的。為
什麼來了加拿大,我們還叫自己做中國人?為什麼在加拿大讀書,我們還要在校外讀中
文?為什麼好端端在這堜~住下來,卻又說明年要搬回香港住?為什麼大人總是三心兩
意,愛怎樣便怎樣?
小時候,父母做了一些自己不明白的事,自己也只會說,大人一定有他們的道理和
苦衷的。如此一想,也便順理成章地接受下來,珍妮有時覺得時下的孩子也有他們苦惱
的一面。要用小孩子的情理去明白大人的情理,便如夏蟲無法明瞭和接受冬日冰雪之寒
一樣。要讓孩子接受而又同時感到公平,確是一件難事,尤其在加拿大。
如果說移民後在生活上的適應會出現困難,那困難又怎及得思想和心態方面的改變
那麼大呢?中國人傳統教導孩子的那一套,在美加這樣開放的社會風氣下,實在是行不
通的,即使兒女年幼時可以這樣做,到他們成長後便截然不同了。中國父母的難題,賞
在不少。
「趁他們還可以塑造和控制時,趕快回到中國人的社會去。入籍後,我們會馬上回
流香港。」珍妮和居加已有十年的好友說。「這堛瑰藿牷A對華裔父母很不利。」回流
香港,他們會明白為什麼嗎?
不讓他們有發問的機會,這是唯一的出路。
像我們這一代的中國人,愈多「為什麼」,便愈易把自己困在死胡同堙C人生在世
,也何嘗不是這樣?問天,天總不語。
為了一雙兒女,珍妮再度陷於思緒的深淵堙C
吆喝瑪莉
瑪莉一頭蝷@頭汗的把樓上至地庫四個廁所一口氣沖刷乾淨。除下橡皮手套,想到
又要從樓上一直往地庫吸塵,心堣ㄔ拲o便沮喪起來。
明天才幹吧,瑪莉對自己說,反正今天幹和明天幹都沒有多大分別,因為再沒有第
二雙眼睛會挑剔屋內的髒穢,除了自己的一雙以外。
今天不吸塵,但也得收拾一下樓上的四個房間吧。推開大女兒的房間,仍舊是滿目
凌亂,可今天的書桌上卻意外地顯得整齊,桌子中間只是平整地放著一張紙。
瑪莉走近一看,赫然見到紙上用水筆為了幾個很大的英文字,最觸目的是後面更大
的問號連感歎號。
Mom,Whyareyouallwaysyellingatme?!
為什麼一天到晚吆喝不停?女兒的問號,也是自己的問號;女兒的感歎,也是自己
的感歎口瑪莉想起十多年前同學們給她起的諢號——瑪莉小羊,不禁對自己由溫柔的羊
兒變成咆哮的老虎感到震驚。有什麼辦法可以不再吆喝呢?不單是兩個女兒,就是自己
,也實在很討厭自己在盛怒下所發出的那些歇斯底里吆喝聲。
總不明白,三十多歲的一個大女人,應付兩個年齡合共不超過十六歲的女孩子,難
度竟會是如此高:也許,小人兒的心靈給西方社會的民主公平意識吹脹至不合比例,孩
子眼堨u有平等和自主,一切都要講他們的「道理」,父母之命何足懼怕!
放學後吃過東西洗過澡,好一段飯前的空檔時間,當然是用來做補習社發給的功課
至為理想。瑪莉一心為女兒安排好每天最合適的時間表,然而一齣卡通片,便把她們的
心魂攫住。不高聲吆喝,小女兒哪會乖乖走到書房來。小女兒說姐姐不做功課,有欠公
平,於是瑪莉把聲浪提到最高,喝令大女兒關掉電視。兩姐妹不情不願的做功課,瑪莉
又得大喝一聲,誰不做好今天的功課,晚飯便沒有她的份兒……。每天都是一樣,喝她
們做功課、收拾玩具,排解紛爭,直到熄燈上H的一刻,瑪莉似乎沒有停止過吆喝,簡
直連做夢也在咆哮。
有時,瑪莉真想把兩個女兒拖到地牢媯h打一頓,好教她們日後乖乖馴馴,也好叫
自己不用再吆喝。然而,鄰居一位太太打兒子惹來的麻煩與無窮後禍,早已嚇好叫自己
不用再吆喝。然而,鄰居一位太太打兒子惹來的麻煩與無窮後禍,早已嚇伯了這位嚴母
。
最後,瑪莉不得不承認,吆喝是唯一她能夠合法地去管教孩子的途徑。
瑪莉跌坐在女兒的H上,手埵r條上的英文字母如針一樣直往她的眼眸刺來。
她台上眼睛,腦幕上仍出現那幾個英文字。她再次睜開雙眼時,焦點落到字條的中
央——ALLWAYS.「Whyareyoualwaysmakingsuchsillyspeallingmistakes?!」瑪莉又
一次咆哮。
這樣混水摸魚式的教學,終究是害了孩子們。瑪莉想起昨天在十四街路旁一個錯字
連篇的宣傳牌,更憶起早些時候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一位外國遊客對某大百貨公司職員不
懂將美金折算加幣的投訴。
回想兩年多的日子,女兒們唯一的進益是英語對答如流,閱讀英文時琅琅上口,其
他方面則一應倒退。如果不是瑪莉硬逼兩個女兒到補習社去學數、學中文和學電腦,恐
怕她們在這各方面的水平,仍舊停留在兩年前抵加時的階段。為了這兩個不懂事的小人
兒,吆喝是必須的。縱然傷身損神,兼又令兩個女兒對她日生反感,瑪莉覺得很多時候
她實在不得不疾呼叫吆,令女兒就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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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為了兩個女兒的學業問題,她在電話婺礞V夫討論了好幾次。結論有兩個:一是送
她們到私立學校去,二是盡快回香港讓她們再次接受港式教育。瑪莉想嘗試一下第一個
辦法,但卻深知那並非易為,一是財政上的困難,二是地點和交通的問題,最重要的是
能否被取錄。丈夫則希望她母女挨過移民監便回港團聚。瑪莉的顧慮是,離開了加拿大
的環境,在別地求學成長,將來回加發展,必然難與土生土長的同輩競爭。唉,左右都
有顧慮,真不知為何當落到這樣惆悵的境地!
瑪莉小羊,原該是溫馴無憂的羊兒,緣何今天竟變成一隻終日吆喝的怪獸呢?
「Whyareyoualwaysyellingatme?!」今天晚上得向大女兒耐心解釋解釋,還得讓
她及早接受一兩年後要回港求學的現實。
驀地,瑪莉感到洗刷廁所和通屋吸塵原是輕巧易為的事。今天晚上,她是絕對不可
吆喝咆哮的,因為她身負重任,不能隨便壞事。
女兒的國歌
新來的朋友問她一家子入籍時有什麼感受,她支吾以對,說那只是一件例行公事,
一個了結多年心願的儀式吧,因此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其實,感受哪會沒有?只是她不想對人言,也不知怎樣對人言而已。
喜,自然有。等待了四年多,盼的就是這一天,由考慮移民,遞交申請表幻得幻失
到踏足異域坐滿移民監,前前後後在心靈、肉體和意志方面所蒙受的折磨,在唱國歌的
那一刻便可正式畫上一個休止符。
理論上,從那一刻開始,她一家便歸人了一個新的族類:加籍華人。那是一件值得
開心的事,日後拿著加國護照到世界各地,那安全感會大大增加。不錯,安全感是一個
重要的導因。當日見人遞申請表而自己也不甘落後,安全感肯定是一個催化劑。
有了安全感,人還不快活?然而,在隨大夥兒高唱國歌之際偶而瞥見女兒雙目泛著
淚光全情投入的神情時,她腦海堸{過的卻是胸前掛著金牌遙望國旗升起而淚盈臉頰的
中國高台跳水女選手。她不敢追看那一閃而過的畫面,怕如此不合稱的心情,會無遮無
掩地彰顯人前。
為了唱國歌,女兒要求父母帶她到百貨商店選購新衣新鞋。她還作了一篇成為加國
公民而感到歡樂自傲的文章給老師。
「以後,看誰還敢叫我做支那人!」唱加拿大國歌,正式表示了她和中國劃清界線
,女兒心坎堛瘍熄ヾA或多或少來自這個念頭。
然則,做父母的,又能夠怎樣更正女兒的思想呢?
也許,女兒的想法才是最切合實際的。
當日揚言只因要為子女謀後路而移民的她,今日反倒陷於失落迷惘堙C如此反諷,
誰能逆料?
到了手的東西,神聖美麗便會失色,一切變得理所當然,有意義卻不重要。多年來
一直渴望成為異鄉公民,唱國歌的一刻卻感到不外如是。怎樣融入,說到底還是寄人籬
下。至少,主觀的心情是這樣。
離開會堂時,她問丈夫:「你剛才在想什麼?」
「我在想,MarchBreak比較容易請假回港,那邊的天氣也會比較適合欣欣和志傑。
」
登上該是時候退役的殘舊汽車時,欣欣和志傑異口同聲地問:「Daddy,
aren'tgoingtoMcDonaldtocelebratethisgreatday?」
野聚
對上一次家聚,地點是在柏雄和麗蓮的房舍。那時,連新到*涉*的我們,合共只有
四家出席。
今次家聚,可真熱鬧啊!這個暑假,就連美玲一家和俊傑三口子也移民到*涉*。
屈指一算,大學時代的一班好友,十居其九都跑到這個城市來定居。就是孩子,人
數幾乎可以趕及大人。故人相聚話舊,新人亦漸培養了感情。
是緣令我們能夠在異邦重聚?還是彼此潛意識堸l求圭在一起?我常常這樣想,在
我們之間,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凝聚力在發揮作用,令大家在隔了幾近二十年後,仍能經
常聚在一起。是恐慌?還是依戀?
時值萬物欣榮的盛夏,一向熱愛大自然的柏雄,提議改為野聚,找一處自然保護區
把臂同遊,也不負一年難得如此暖洋洋的美好日子。
相約好各自驅車前往。因害怕新來的不諳路途,柏雄也便開了一輛可載十人的旅行
車接他們。早上十時許,大夥兒熱熱鬧鬧地團聚,互道別情,大有仿如隔世之感。
大家都來了,鬧哄哄的,滿懷熱望的。我望著歡笑依然的舊人,總一班稚嫩的新人
嬉玩之聲,不知怎的,心讓竟起了一個疑問:這麼年輕便聚集異邦,有必要嗎?大家都
是剛進入四十的壯年人,同是知識分子,幹什麼都「逃」到這片一年有泰半日子冰封苦
寒的土地來?
說這片土地適合新一代生長,實在低估了霜雪摧殘的力量!倒不如說酷冷漆黑的長
夜,適合一班故人懷舊吧!實況如何,也算新來的我,亦苦感迷惑。然而,如果新來的
人想聽真心話,我定會告訴他,此地遠非樂土。
揹著一個國家的煩憂,已令我們佝僂痠痛,哪媮晹酗O量多揹另一國的重擔啊」
「承梓一家沒有打算移民,」聽我問起昔日最愛鑽圖書館的一對,俊傑馬上回應道
,「他囑咐我們:日後中港如有什麼不測,切要代他照顧一雙子女。」
終於讓我看到一個勇敢的故人,我的心在歡呼喝采。
「我們笑說他是留港建國精英!」麗蓮憶述,「他說故鄉情重,不忍永別。」
昔日馮屏山圖書館的古書,所載的歷史竟是如許深重。承梓不來是對的。畢竟,他
是不能後悔的一個。不像我們,後悔也要死撐。
平野漠漠,水色連天,如此良辰美景,相聚時又何必苦苦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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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14 12:03 P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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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06-5-5 來自 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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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十二章】
天才班的誘惑
幾個家長站在校園交談。這天的話題由張太帶動,蓋因張大近日喜事重至,一對雖
生子均考進天才班,令一眾「為兒為女而移」的新移民太太們,同感羨妒。
「今年第三級有多少學生獲選入讀天才班呢?」向來非常緊張子女學業的李太問道
。
「一共四個,其中一個是台灣來的女孩,另一個是鬼仔。」聽張太詳細道來,方知
要做天才,必須過關斬將,殊非易事。「唉!你們不知道了,大夥兒參加的那次測驗,
共有很多頁紙,都是什麼推理IQ等問題。成績好的幾個,得單獨接受面試測驗幾達一小
時。話說回來,我兩個兒子獲選,可算僥倖。」
「還不是你日夜的功勞,什麼數學班、英文班、國語班、電腦班……哇,數都數不
完!」
「我只是當『柴可夫』而已,真正的功勞,都是他們自己付出的。」張太笑不攏口
。
「唉!我不也和你一樣,天天當『柴可夫』,東奔西跑,可孩子們全不領情;
拿了功課回來,伴著他們做,他們竟東顧西望,全不用心。」陳太的怨艾,引來不
少回響。
「都是這邊的教育失敗,學校如能把每級的程度提高。給學生多點功課,家長們便
不須通街跑。貼錢買難受,都不知為的是什麼?」
大家同聲和應,卻也都在心婸﹛G自然是望子成龍;誰又想見到自己的子女變成庸
才?
「我也有同感,只要學校把水準提高,也不用特別搞什麼天才班,這樣對所有孩子
都會比較公平。」
「你說得對,加拿大教育的優點,是肯發掘和培育天才,然而在天才班門檻外的一
群,便有淪為庸才甚至蠢才的可能!」
眾家長中,又有誰不知道這個道理呢?由是,散墟後,各人都懷著一個決心,為免
子女淪為庸才,今後三年要加倍努力。入讀天才班,第六級還有一次機會。
芸妮的舊種人「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今晚芸妮和她的丈夫也會出席宴會。」負責籌
辦晚宴的莎莉從老遠處走到我身邊來,特意告訴我一個她認為會令我感到十分興奮的消
息。
大學畢業後第二年,芸妮便到加拿大深造。不久,我們一班在香港的同學都收到她
的婚帖,她終於下嫁多年來一直與她保持密切書信往來的中學同學。婚後,兩口子繼績
未完的學業,過著我們想來必定是幸福愉快的生活。
往後的十多年堙A我和芸妮都很少聯絡。莎莉間中也會告訴我一些關於芸妮的消息
,說她在加國生活愉快,專心相夫教子,非常稱職;最近一家四口從偏僻的中部遷到大
城市居住,丈夫在市內開設了一間診療所,芸妮仍舊安心做其主婦。
能夠與闊別十多年的芸妮重聚,心埵蛣M感到雀躍,但不知怎的,我的腦海堳o閃
過另一個面孔。在我離開香港前的一個星期,我曾在布政司署門外與他打個照面。他大
概是剛與一些高官開完會吧,我則是趕赴朋友的約會而匆匆路過。彼此遙遙對視;他好
像在對我笑,我也不禁還以笑容。然而,我相信那時他是不太清楚我是誰的。換了那是
芸妮,情況便肯定不同了。
突然間,我感到眼前一黑,一雙柔軟細嫩的手把我的眼睛蓋了起來。當下想,除了
昔日每感興奮便猛力捏人一把的芸妮外,還有誰會如此挑皮地在公眾場合給一個已屆中
年的女人開這樣天真的玩笑呢!
「真聰明!」芸妮放開手讓我可以回過頭來面對她。「一定是莎莉預先通風報信的
。」
眼前盛裝的少婦,確是十多年前口齒伶俐、嬌憨活潑的可人兒;明眸皓齒,依舊一
臉春風。歲月似乎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痕[。
莎莉介紹芸妮的丈夫給我認識。當年曾有一面之綠的這位男士,如今更見翩翩風度
。
「其實,我們早已認識了,當年我回香港接芸妮來加拿大,曾有緣相見。」他「我
認識你可還要早呢!」我附和著,「唸大學的時候,芸妮常常向我提及在加拿大讀醫科
的你。」
彼此寒喧互道別情,激動熱鬧了好一陣子。我終於按捺不住,用探聽的口吻問芸妮
:「有沒有看香港的衛星新聞?」
「我們沒有收看中文電視。」芸妮還未說完,莎莉即搭上一句:「她移居加拿大已
有十多年,還會關心香港的事嗎?!」
莎莉會錯意當然可以理解,因為她自始至終都不知道芸妮那段節外生枝的感情,但
芸妮呢?她可還會刻意從新聞媒體中收集關於一度令她難以取捨的舊情人的消息嗎?要
是她仍然關心他,只要擰開中文電視台,總會有機會從那些關於爭取民主政制的新聞報
道中見到他。然而,很快便將話題轉到加拿大國會大選的芸妮,似乎沒有意會到我刻意
的探問。聽她侃侃論述對本地各政黨的意見,想來她對昔日舊情人所努力爭取的,已是
不甚了了。
也許,芸妮早已把那位曾經令她心動的民主鬥士忘記了。但我知道,他始終沒有忘
記芸妮,因為這位在政壇士已有一定地位的男兒,至今身邊仍沒有出現第二個女人。那
是一位與他很相熱的朋友告訴我的。
四十無求四十出頭,便已無求,這是我個人的悲哀?還是中年移民人士的辛酸?真
教人迷惘。
「此生已無求,但望子女成長獨立,於願已償。」妻常對人這樣說。乍聽「無求」
之語,甚覺礙耳。古人說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怎麼未到五十,便已無求。
讀書時,求鰲頭獨佔;大學畢業後,求事業有成、飛黃騰達;養兒育女,望其出類
拔萃、光宗耀祖……。
不同階段的人生,有不同屬坎的追求;不同的時局,也有不同的崇尚。誰又料到,
移民加國後,人竟要令自己習慣於無求!也許,免費午餐太易得到;又或許,社會平等
,追求與不追求,結局可能相差不大。想事業有成?那跟靠公援金過活者的生活質素不
會有天壤之別。想子女出人頭地?那也難逃一朝被裁員的厄運。此地此時,無求是最佳
的生存之道。無得便無失,無失便無愁。何不讓自己快快活活地生存下去?
五年來,我一直在幹一些不大需要用腦的工作,我覺察到腦筋開始遲鈍下來,說話
也變得有氣無力。那天一個在港的老朋友來如安頓妻兒落腳,甫見面便給他品評一番,
自然是「加燦」不及「港燦」那一套。然而,他所說的也不無道理,像我這樣無汞的心
態,再過二十年,便會步向癡呆,那是必然的結局。
「趁你還是中年,快想辦法自拔吧!」朋友勸道。他說憑我過往從事教育的經驗,
為何不想想回國辦學,如今國內一些大城市盛行把子女送進貴族學校讀書,能夠為學生
搭通門路出國的學府,更是廣受歡迎。朋友侃侃而談,令我一顆本是無求的心,竟也躍
躍欲試起來。
男人四十,一事無成,最是痛苦。我對自己說:你必須走出這個叫人消沉的悶局,
到風起雲湧之地去有所求,縱或失敗,也總比二三十年不變來得精彩。四十而知所求,
尚算不遲。我抱著這樣的理念,嘗試說服比我更無求的太太。
狀元夢不覺間,兒子已十三歲了,一枝竹般立於自己面前。每次訓示他,都要抬頭
仰望。真的,來加以後,她才開始認識自己的兒子。
「這樣憂心作什麼?所謂行行出狀元,兒女的將來,又豈是父母所能預知的呢?」
朋友聽到她數說兒子如何天天只熱中於著電視、玩電子遊戲,以及吃喝玩樂,都紛紛勸
她不必過分操心。當然,最中聽的還是「行行出狀元」這一句。也許,將來會有玩電子
遊戲和吃喝等奇特的職業。屆時,做不成狀元,也肯定入選榜眼探花。
朋友沒有切膚之痛,又豈會明白她對既平庸又無鬥志的兒子那分憂心如焚的心情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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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5-14 12:04 P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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