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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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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冊 2005-8-31
  來自 竹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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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二章 癌症病房.2
       保溫箱的內部保持恆溫,而且二氧化碳的值也保持一定,不可以長時間打開門。培養秀幸癌細胞的塑膠器皿一直放在相同的位置,阿馨馬上就找到了。

       阿馨每次一想到這裡面存有永遠的生命,他就覺得很不可思議。

       秀幸的肝臟在參年前被切除下來,密封浸在福馬林液的罐子中,肝臟組織從原本的粉紅色漸漸轉成白色粉狀,它放在另一個櫃子裡。

       而阿馨手上的培養皿內是秀幸的癌細胞,被放在血清濃度百分之一以下的環境中增殖。正常的細胞會因血清中的增殖因子使用完畢時停止增殖,即使重新給予大量的增殖因子,也只會在器皿中互相重疊卻無法增殖,這個性質稱為「接觸阻止性」。

       相對的,癌細胞不僅沒有「接觸阻止性」,對血清的依存度也非常低。簡單地說,癌細胞幾乎不用攝取食物,不論在怎樣狹窄的環境中都可以互相重疊,並且增殖。

       這個培養皿內,目前正常細胞只有增加一層,癌細胞卻重疊了好幾層,而且仍在增加中。也就是說,正常細胞只擁有固定分裂次數的壽命,且只能規律地平面增殖,而癌細胞則是具有不死性、毫無節制地持續分裂繁殖能力。

       打從遠古時代起,人類所追求的永生不死,竟然是日後導致人類死亡的元凶,這種嘲諷讓阿馨感到很苦澀。

       在觀察過程中,秀幸的癌細胞像是要證明它立體的生命感一般,如球似地浮了起來,形狀也跟著變化。原本應該是正常的細胞,如今卻變成獨立的生命體,並且在寄宿主的生命瀕臨死亡危機之際,持續著永恆的生命。

       阿馨將培養皿放在相位差顯微鏡上,將倍率調到兩百倍,顯微鏡下的癌細胞長著令人生懼的形狀。他將倍率慢慢調高,可以看到癌細胞聚集成塊狀,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淺綠色下,伸出半透明、搖搖晃晃的尾巴。其實細胞本來的顏色並不是綠色,那是因為顯微鏡上套了綠色玻璃片的緣故。

       正常的細胞不管哪一個部份都不會突起,全都是平面的,整體看起來井然有序,而這個癌細胞則出現一團一團的濃綠色,而且有無數的圓點突起,還射出閃亮的光芒,看樣子正在進行細胞分裂。

       阿馨不停地交換培養皿,比較正常細胞和癌細胞的不同,像這種光學顯微鏡只能看到癌細胞奇怪的外形,至於癌細胞內部的細胞核或DNA的真正底細則無法得知。

       阿馨很認真的一個一個觀看癌細胞的外形,他發現不論是哪一個癌細胞都具有相同的「表情」,整個培養皿中好像有無數相同的表情並排在一起。

       (相同的臉…)

       阿馨心生詫異的抬起頭,隱隱感到心中有某種直覺在流動著。

       這些細胞壁很像是人類的臉,有無數張臉聚集在一起,成為一坨一坨的塊狀,形成一種斑紋。

       阿馨天生即具有神奇的第六感,而他的父親秀幸更教導他要重視直覺,因為其中或許就隱藏了一些解謎的線索。

       他常常在讀書或是走在街上時,腦中會突然浮現其他畫面。譬如:在馬路上看到某位歌星的海報,腦子裡就會同時出現某個人的臉孔,諸如此類的情形非常多。

       但是如果沒有「看到海報」這件事,也不會依循脈絡而在腦中浮起那些圖像,這是一種「同步行為」,缺一不可。

       現在這些癌細胞看起來像是人的臉,這究竟有何意義?

       阿馨找不到答案,再次把眼睛轉回相位差顯微鏡上,鏡頭下依然是立體重疊的細長癌細胞,上面還有發亮的球狀粒子。

       阿馨不禁喃喃自語著:「這應該是被我的想像力所引發出來的…啊!果然是,不管哪一個,看起來都是相同的臉。」

       很明顯的,這不是一張男人的臉,而是一個皮膚光滑柔順、蛋形臉孔的女孩。

       阿馨對這個發現感到十分不可思議,沒想到以相位差顯微鏡來觀察癌細胞,居然首度讓他在腦中聯想到女人的臉孔。

       阿馨在病房裡和亮次面對面坐著,他對浴室所發出的聲音感到有些臉紅。禮子從剛才就一直待在浴室裡,她並不是在洗澡,而是在洗內衣。阿馨在教亮次做功課之前,曾瞥見禮子慌忙取下掛在房間內的內衣。

       阿馨心不在焉地和亮次一問一答,隨口告訴亮次關於秀幸的病情。亮次聽完阿馨的簡單說明後,表現出一副急於深究的模樣,他希望藉由秀幸的病症,作為自己未來病況的參考。

       阿馨並沒有對亮次說明秀幸所得的癌症是轉移性癌病毒引起的,他擔心這種負面的言詞可能會對亮次造成不良的影響,因而打擊他的信心。

       當秀幸肺髒的情況變得十分嚴重時,他偶爾會出現軟弱的一面,對阿馨再參交代,一旦自己去世之後,真知子就要拜託兒子照顧了。

       「阿馨,拜託你了。」

       阿馨對秀幸的話感到非常生氣,很想大聲斥責他,要他不要再說了。

       當阿馨對著橫躺在床上的亮次訴說秀幸的癥狀時,腦中清楚地浮現出秀幸的身影,因而不由自主地緊閉雙脣沉默下來。

       亮次察覺到阿馨的心情沉重,故意「哇哈哈」大笑著。

       「這麼說來,我記得我曾和阿馨的爸爸談過話。」

       雖然他們是屬於相同癥狀的病人,但是要在那麼大的醫院裡面相遇,還是需要相當的機緣。

       「真的嗎?」

       「他住在7B號病房,是個個子很高的叔叔。」

       「嗯,沒錯。」

       「他是個很堅強的人,常常會偷摸護士的屁股,臉上經常帶著笑容。」

       亮次所說的人的確是秀幸沒錯,他充滿活力地和病毒戰鬥的姿態,在患者間廣為流傳,帶給許多癌症病人一線希望,紛紛決定要在所剩無幾的生命中投下最後的賭注。

       秀幸雖然在別人面前懷有十足的信心和勇氣,一旦來到阿馨的面前,就顯現出柔弱的一面。

       「阿馨,你的母親要怎麼辦?」

       亮次這句話只是隨口問問,並不是真的擔心。

       此時,禮子從浴室裡出來,她整理好散落在床鋪上的衣物後,又走進浴室。

       阿馨沉默地盯著她的背影,暗自猜想禮子不想待在這裡的原因,或許是因為他們談到真知子的事。

       「由於癌細胞會隨著淋巴腺移動,因此病人家屬很有可能會因為親密接觸而感染「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當主治醫師告訴阿馨這件事的時候,他開始擔心起真知子的身體狀況,因為儘管秀幸和真知子的性生活已隨著秀幸病情加劇而告中止,但在這之前仍有間斷的性生活,所以真知子被感染的機率很大。

       最近她終於聽從阿馨的勸告,接受血液檢查。

       檢查結果竟然是陽性,雖然還沒有發病,但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已經附在真知子細胞內的DNA了。也就是說,還原病毒的鹽基配列已經在真知子的染色體中組合完畢了,至於正常細胞何時開始癌化,則無法預知。

       「即使發病,我也絕對不要動手術。」

       在檢驗結果出來的同時,真知子公開宣布這項宣言。

       她很明白即使動手術也無法避免癌細胞轉移的命運,手術只是延遲病毒的侵襲速度,無法將癌症完全根治。真知子看到秀幸生病的模樣,不禁對自己的身體任人宰割一事感到很強烈的厭惡。

       最麻煩的是,每當人們在現代醫學上遇到困難的時候,便會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奇跡」上。此後,真知子就沉迷在神秘主義和宗教的世界中,她想要救的不是自己,而是漸漸走向生命末期的丈夫。

       真知子憑著即使把靈魂賣給惡魔也不足為惜的熱情,調查了許多印第安文獻資料,她的桌上堆滿了不知從哪裡寄來的原文書籍。

       「在民間的傳說中,一定有治療癌症的方法。」

       真知子時常喃喃自語地說著。

       這時,浴室裡似乎故意發出水流聲,亮次稍稍瞄了一下浴室,阿馨忽然降低聲音開口說道:「我媽媽也被感染了。」

       「是嗎?那你也…」

       阿馨慢慢搖著頭。他在兩個月前曾接受過檢查,結果是陰性。

       亮次一知道阿馨的檢驗結果是陰性,立即發出一種嘲諷、悲哀的笑聲,阿馨不禁感到有些厭惡地瞪著亮次。

       「有甚麼好奇怪的?」

       「我覺得好可憐。」

       「我嗎?」

       阿馨用手指指著自己的臉,亮次連續點了兩次頭。

       「不是嗎?阿馨,你心裡一定這樣想著:「我體格好,又很健康,一定會非常長壽。」」

       阿馨受到秀幸的影響,從十六歲起開始玩摩托車,脫離徹夜通宵玩電腦遊戲的青澀時代,逐漸長成堅強的體魄。

       然而亮次現在正在嘲笑阿馨緊繃在T恤內的肌肉。

       阿馨不禁以嚴肅的語氣反駁:「外界的生活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那麼可憐。」

       阿馨很了解亮次的心情,他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孩,感染了「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後,在住院、出院的反覆動作,以及必須接受手術、抗癌藥劑的化學治療中渡過童年,難免會將自身的處境擴大到其他人的生活,猜想每個人也都和他一樣。

       「人類最終還不是一樣要死。」

       亮次用空虛的眼神望著天花板,讓阿馨頓時失去辯論的心情。

       抗癌劑化學治療所產生的痛苦,不是普通人能了解的,病人會不定時地被激烈的嘔吐感侵襲,非但沒有食慾,甚至連吃下去的食物也在短時間內吐出來,完全無法好好睡一覺。面對這樣的人生,阿馨不知該以甚麼話來鼓勵亮次,更不知道甚麼話對他比較有效。

       阿馨突然感到異常疲憊,這並不是肉體上的疲倦,而是打從心裡發出的悲哀。

       他渴望能自由自在飛翔,能痛痛快快從心裡笑出來,希望能和另一具溫暖的肉體親密接觸。

       「他們最初並不想要生下我,不是嗎?」

       亮次對著一言不發的阿馨提出這個問題,同時間禮子剛好從浴室出來,打斷了這個話題。只見禮子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逕自穿過房間往走廊走出去。

       阿馨無從判斷禮子是因為無法忍受亮次這種含有責備意味的語句而離開,或者只是單純有事外出。

       從剛才阿馨就一直注意禮子的動靜,同時在心中浮現兩個疑問。首先是禮子是否已感染「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第二,亮次從甚麼途徑感染了癌病毒。

       不過,這關係到別人的隱私,阿馨不能冒昧提出。

       「那麼,我先走了。」

       阿馨不想再待在亮次的身邊,他想去看看禮子的情況,此時的他無法判斷自己之所以對禮子極富興趣,是因為愛還是其他感情。

       阿馨打開通往走廊的門,從狹窄的病房走往外面的世界,迷失在長牧的走廊裡。

       (禮子到底在甚麼地方?)

       阿馨有種感覺,禮子正在一個安靜的地方,也就是這個醫院的最高處,出神地眺望大都會的全景。

       幾天前的傍晚,禮子站在病房大樓最上層的餐廳旁,將臉貼在玻璃窗上往下看,阿馨詢問她:「 在做甚麼?」

       禮子笑著對自己的行為做個說明。

       初夏的白天是一年之中最牧的,當夕陽即將西下,斜照出都會中超高層大樓、街道的長牧黑影時,也是這個城市最美的時刻,禮子最喜歡在這個時間眺望窗外的景色。

       電梯在十七樓停下,阿馨隨即走出走廊,看到一個女人身體靠在柱子上站著。他靜靜地走近她。

       禮子受到夕陽餘暉的照射,臉上呈現出醺然的紅色,夕陽多變的顏色反映在她白皙的皮膚上,閃耀著艷麗的光彩。

       阿馨才剛走到她旁邊,禮子便看到阿馨映在玻璃窗戶上的影子,馬上對著玻璃窗露出淡淡的微笑。

       「對不起。」

       阿馨不了解她到底為甚麼道歉,這是對一個費心教導自己兒子的家庭教師所說的話嗎?如果是,應該是說「謝謝」,而不是「對不起」。

       「 好像特別喜歡高的地方。」

       阿馨沒有追問她說「對不起」的理由。

       「嗯,可能是在地面生活的緣故。」

       阿馨猜想禮子和亮次的住家應該是屬於平房住宅,這和阿馨居住的環境正好相反,阿馨現在和真知子依然住在面對著東京灣的高樓大廈裡。

       禮子好像刻意要打破沉默似的,她神采飛揚地說著未來的夢想,當醫生治好亮次的病時,她要做些甚麼事,提出一個又一個的夢想,其中有個夢想是去海外旅行。

       「那你有甚麼夢想?」

       當這個話題被撩起的時候,阿馨毫不猶豫的說出十年前就已經計劃好到北美沙漠去旅行的事。

       阿馨很快將家人在十年前那個深夜裡的談話告訴禮子,其中包括地球重力和生命的關係,以及他對秀幸承諾要到北美沙漠旅行感到非常高興,後來由於秀幸患了癌症,他更加詳細調查長壽妒的事情,發現長壽妒與癌症患者似乎有某種關係。

       禮子頗感興趣地詢問:「甚麼關係?」

       「我還不是很清楚,可是在統計上卻出現不能忽答的數據。」

       阿馨興致勃勃地向禮子解釋:「那個晚上,我直覺感到重力異常和長壽妒兩者的結台並不是偶然的。幾乎所有科學上的發現都是依靠直覺,必須先有直覺,理論才跟著而來,那個晚上的事情可能是某種暗示也說不定。

       當爸牧的癌細胞轉移至肝臟時,我開始對世界各地的長壽妒做詳細調查。首先設下的條件是,已經在世界各地被確定存在的長壽妒,然後尋找各種資料加以分析,找出它們的共通點。

       我挑選出四個特別有名的長壽妒,黑海沿岸高加索地區的阿部卡西亞、秘魯及厄瓜多爾國境附近聖谷的比魯卡邦拜、住在喀拉崑崙山和興都庫什山中間與世隔絕的罕薩部族,以及日本鮫島群島的佐鳴島居民。

       我不可能一一去探訪這些地方,因此在收集好相關資料之後,馬上將資料瀏覽一遍,然後做個小統計。結果發現一個很明顯的特色,雖然現在下斷言還太早,不過居住在這些地區的人,沒有人是因為癌症而死亡的。

       有許多醫學及生物學家親自到長壽村做調查,留下很多報告,可是裡頭沒有任何一份報告記載長壽村村民因癌症而死亡的紀錄。

       在每份報告中,不約而同的都以飲食習慣不同做為這個疑問的解答。不過,在尚未完全解開癌症如何發生之前,一切都只是推測階段。雖然這些地區居民的食物是以蔬菜和穀物為主,過著 素的生活,但是像香菸跟酒這類的食物消費量卻比其他地方高,因此不能說這些地區居民致癌物質的攝取量比其他地方少。

       我覺得這個問題真的很不可思議,長壽村裡為甚麼找不到幾個癌症病患?如果是這樣,那麼癌細胞是否攤有使正常細胞不死的作用?兩者之間到底有甚麼關係?而且,長壽村的位置和重力負值地區剛剛好重疊在一起,這又要如何說明呢?這應該有比較好的解釋才對,可是我完全想不出來。」

       阿馨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了一下,緩和高亢的情緒。

       禮子沉默了許久,她看著阿馨的臉,舐了舐嘴脣後開口說:「照你這麼說,那「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是從哪兒來的?」

       「 為甚麼問這個問題?」

       禮子將眼睛睜得老大,她那等待解答的認真表情讓阿馨感到非常可愛。雖然他們的年紀相差十歲以上,但是阿馨真想用雙手輕輕抱住她的臉。

       「我說了你可別笑我,事實上,我認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發源地,就是你所說的長壽村。」

       阿馨可以理解禮子話中的意思,他以前曾經讀過那一類小說,書中提及人類被癌細胞侵襲卻沒有死去,反而因為這個緣故而讓生命延長。

       禮子便是依此論點推出這種假設,長壽村並不是沒有癌症病毒,相反的,長壽村充滿了癌症病毒,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讓他們享有高壽。

       「 想說的是,長壽村居民本身所帶的癌細胞,由於病毒作祟而形成「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然後散布在世界各地嗎?」

       「我不懂這一類艱深的理論,只是突然想到而已,你不要介意。」

       禮子的視線移往窗外,在這數分鐘之間,天空的顏色轉變了好幾種顏色,刺眼的光芒照在禮子的臉上,她從鼻翼到眼尾的附近都被陰影籠罩著。

       「「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患者最多的地方是在日本和美國。」

       日本和美國各有數百萬「轉移性人類癌」的患者,歐洲先進國家大約在數十萬人左右,最奇怪的是,長壽村附近地帶,幾乎沒有接獲任何發病紀錄的報告。

       「照你所說的,那北美沙漠地帶呢?那個地區的重力負值很強,即使真有長壽村存在,也不會令人感到奇怪。難道沒有任何根據嗎?」

       「真要說有的話,恐怕這只是一場單純的遊戲而已。」

       「遊戲」這個詞意讓禮子非常震驚,她很不開心地板著臉,對阿馨不理不睬。

       「 到底怎麼了?」

       面對這種突然的變化,阿馨感到有些迷惑。

       「現在只能仰賴奇跡出現。」

       禮子背對著阿馨說著。

       (奇跡!)

       阿馨不禁感到厭煩起來,因為禮子也快要落入和真知子相同的心牢之中。

       「 千萬不要這樣想。」

       「我偏要。」

       「 有 應該做的事。」

       阿馨希望禮子保持理智,但是禮子完全沒有將阿馨說的話聽進去。

       「是嗎?我現在只想到長壽村的居民在某一個時期都感染癌病毒,在癌細胞侵襲內臟之前,因為某種原因而使得癌細胞變成良性,進而和人類共存,並導致正常細胞的分裂次數增加,延長他們的生命。怎麼樣?你認為這個說法如何?」

       阿馨頭一次看到禮子如此滔滔不絕地說著。

       「理性」的態度並不能用來決定事情的真偽,而是會對未來產生信心,真偽是由主觀來決定。不管任何推論,只要帶著某種期望去尋找證據的話,必定可以發現幾個不同的出口。

       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亮次肯定沒有辦法得救,因此阿馨可以了解禮子轉而向神明祈求希望的心情。可是,阿馨無法接受這種憑空描繪的說詞,也沒有那個時間去證實這些毫無科學根據的事,他有些後悔對禮子說出重力異常和長壽村的事。

       「對不起,我剛才所說的那些事情,希望 能忘了它。」

       「怎麼可能忘記!你想要前往的北美大沙漠,擁有去除癌細胞的因子,使惡性改為良性的秘密啊!」

       阿馨舉起兩手想要安撫禮子,但是禮子卻以未曾有過的熱情逼近他。

       「你還是去一趟比較好,到那裡去尋找這個秘密。」

       「等等、等一下…」

       禮子的臉近在眼前,她不知道在甚麼時候緊緊握住阿馨的手。

       「拜託你。」

       阿馨感覺到自己的手中傳來柔柔的觸感。

       「我已經對這種生活感到厭煩了,再過不久,亮次就要進行第四次化學療法。」

       「做那些治療很辛苦。」

       禮子不理會阿馨說的話,仍舊熱烈地說:「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要一起去看看。」

       阿馨長久以來的心願在這瞬間起了變化,,從家族旅行轉變成和禮子兩人一起走訪該地,他光是想到「北美沙漠」,身體就開始興奮起來。

       存在於新墨西哥、亞利桑那、猶他、科羅拉多這四州的負值重力,彷彿一個會吞噬所有東西的大漩渦,深深吸引著阿馨,牽引他前來此地。

       在他眼前這個只涂上薄薄口紅的姣美臉龐,和散髮自然香味的柔軟身軀,讓阿馨迷惑得無法自拔。

       走廊上的螢光燈慢慢亮了起來,粗大的柱子斜拖著一條黑暗的長影子,將禮子和阿馨兩人完全包裹住;前面的窗戶變成一面大鏡子,映照著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影。

       不知不覺中,阿馨反握住禮子的手,兩人的手指互相纏繞著,並用眼睛來確認對方的心意,他們倆就在這時緊抱住對方。十七樓的走廊上,腳步聲頓時全都消失了,彷彿變成一座空城。

       他們的雙手不停地在對方的背上滑動著,雙方的脈搏都十分激烈地跳動,阿馨的股間瞬間脹大起來,並且壓著禮子的腹部。

       阿馨渴望親吻禮子的嘴脣,他往禮子的臉湊過去,可是禮子對阿馨的動作沒有回應,只是更用力的撫摸阿馨的背部,然後她將額頭緊靠著阿馨的下顎,故意轉向旁邊,明顯地拒絕親吻。

       阿馨好幾次試著想親吻禮子,可是禮子都背對著臉,最後他終於明白 中原因。

       (她也被感染了嗎?)

       「轉移性人類癌」有可能因為唾液感染,禮子擔心會傳染給阿馨,因此故意拒絕。阿馨連帶地想通剛才亮次說的「他們最初並不想要生下我」這句話,或許亮次在母體裡就已經遭到感染。所以,當他說出責難母親的話時,禮子只能選擇靜靜地離開。

       儘管阿馨明白了,卻一點也沒有降低他的熱情。

       他輕輕地離開禮子,兩手抱著她的雙頰,用眼睛告訴禮子他已經了解事情的真相。就這樣,他們倆無言地將嘴脣重疊在一起。

       這次禮子沒有拒絕,她將一隻手繞到阿馨的脖子後面,另一隻手放在他的臀部。在火熱的氣氛下,他們的牙齒輕輕觸碰,然後將嘴脣和唾液互相摻和,不自禁地發出呻吟聲。

       當四片嘴脣終於分開時,兩人分別從口中吐出激烈的喘息聲。

       禮子挺直背腰,靠近阿馨的耳邊紊亂地喘息道:「拜託你…」

       禮子想要救的不只是兒子的生命,也包括自己。

       「我求你…救救我…」

       「我不是神。」

       阿馨費了好大的勁才迸出這句話。

       他的某個器官正充著血,已經讓他無法正常思考,唯一可以理解的是,自己也踏進死亡的領域。他沒有任何迷惑,僅是依著身體的節奏緊緊抱住禮子,更不後悔品 了禁忌的紅脣。

       「求求你,你一定要去那個地方。」

       阿馨在孩童時代就立下的志願,由於禮子的推波助瀾,使得他在心中堅定地立下誓願,一定要去探訪北美沙漠。

       阿馨正要走進病房時,看到齊木助理教授正從病床邊的椅子站起來。

       齊木輕輕地舉起手對阿馨打招呼,然後走出病房。

       「嗨。」

       「再多聊一會兒嘛!」

       「不行,你也知道我很忙的。」

       阿馨知道齊木並不是在討客套話,於是便稍微側一下身體。

       「是嗎?」

       「是的,剛好有人拜託我辦一些事,我只是順道過來看一下。」

       齊木說著就抱視線轉到秀幸身上,舉起單手說「那我先走了」,便走出病房。阿馨目送他的背影離開之後,又走到秀幸床邊。

       「爸爸,你覺得如何?」

       阿馨先確認一下秀幸的臉色好壞,才在剛才齊木坐過的椅子坐了下來。

       「真是令人討厭!」

       秀幸把眼睛望著天花板,不悅地說著。

       「怎麼了?」

       「齊木那傢夥只會帶來壞消息。」

       齊木是秀幸醫學院的同學,並不是臨床醫生,沒有辦法直接診查秀幸的癥狀,阿馨想不透他會帶來甚麼壞消息。

       「是甚麼壞消息?」

       「你知道中村正人嗎?」

       秀幸的聲音有些嘶啞。

       「嗯,那是爸爸的朋友吧!」

       阿馨還記得這個名字,那是秀幸以前進行「環」計劃時的同事,現在他應該在公立大學的工學院當教授才對。

       「他死了。」

       秀幸直接說出來。

       「是嗎?」

       「他得到和我相同的病。」

       原來秀幸是因為同年齡的同事死掉了,預測下次可能會輪到自己,因此受到相當大的刺激。

       「你的狀況還沒那麼糟。」

       阿馨也只能這樣鼓勵父親。

       秀幸躺在床上慢慢地搖搖頭,這種無意義的鼓勵對他起不了作用。

       「你聽過「小松崎」這個名字嗎?」

       「沒有。」

       阿馨頭一次聽到「小松崎」這個名字。

       「他是我的學弟,也是「環」計劃裡面的研究員。」

       「是嗎?」

       阿馨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他感受到死神正一步一步靠近秀幸。

       之後,秀幸又連續說出參個人的名字,同樣都以「死掉了」參個字做為結尾。

       「喂,你沒有覺得怎麼樣嗎?我現在所提出來的那些人,都是以前一起從事「人工生命」研究的同事,或是一起合作過的朋友。」

       「他們全部都是因為感染到「轉移性人類癌病毒」而死亡的嗎?」

       「嗯,現在全日本到底有幾個人已經被感染到了?」

       阿馨大略估計一下,如果包含像禮子和真知子那種尚未發病的人,應該有上百萬人遭到感染。

       「有上百萬人嗎?」

       「雖然人數很多,但只不過是總人口數的百分之十八而已,在我們身旁應該還有人沒被感染。」

       秀幸以銳利的眼神看著阿馨。

       一開始,他的眼神十分強烈,好像要探索阿馨的內心世界,之後變得比較溫和,而且帶著些許祈求的表情。

       「你沒有問題吧!」

       秀幸從被子下面伸出手來,碰到阿馨穿著牛仔褲的膝蓋,他此時很想和兒子握手,但又介意病毒會藉著皮膚的接觸傳染給阿馨。

       他已經將「轉移性人類癌」傳染給真知子,如果再傳染給阿馨的話,他一定會喪失和癌症奮鬥的勇氣。

       「檢查結果沒有問題吧!」

       「你不用擔心。」

       阿馨似乎被看透心事一般,戰戰兢兢地回答。

       兩個月前的檢查結果呈陰性反應,下個月的檢查結果就不得而知了。

       阿馨假裝聽到走廊傳來腳步聲,把臉轉向背後,他的腦子裡正開始倒轉昨天下午在亮次病房裡的情景,那種鮮活的肉體觸感隨之襲上腦子,讓他斷斷續續地回想起當時的性衝動。

       在前天傍晚,他和禮子的接觸只停留在接吻階段,但在昨天下午超越了這條界線。那時他要到亮次的病房取回忘記帶走的病理學教科書,正好亮次被帶去放射線科做檢查,房中只剩下禮子一個人。

       阿馨輕輕地敲敲房門,從門縫中看到禮子手裡拿著毛巾,正在洗手台邊卸妝、洗臉。

       禮子揮著毛巾,大聲地叫著:「你來拿忘記帶走的東西吧!」

       「真抱歉。」

       阿馨發現亮次好像不在房間裡。

       「請進。」

       禮子拉著阿馨走進房間,並且順手關上門。

       他們倆站在洗手台前,禮子繼續拿著毛巾擦臉,讓阿馨毫無保留地看到她那張素淨的臉,眼尾明顯刻有幾條魚尾紋,反而讓阿馨覺得更有魅力。

       阿馨用下巴指著裡面的床,詢問亮次不在的理由。

       「他剛被護士帶走。」

       「做檢查嗎?」

       「是啊!做血管掃描檢查…」

       禮子講得不是挺順的,她的發音有些笨拙。

       「血管掃描檢查」是將顯影劑注射到血管裡,至少需要兩小時以上的時間,因此一直到檢查完畢之前,這間病房內只剩下禮子和阿馨兩人獨處。

       禮子對亮次必須接受化學治療感到非常無奈,在抗癌時,化學藥物不僅會攻擊癌細胞,甚至連正常細胞也會受到傷害。禮子每次看到亮次做完「化療」後產生的無力、食慾不振、嘔吐等痛苦情形,比誰都要難過。

       而且即使忍受這些折磨,癌細胞也不會盡數消滅,只是稍微壓抑住增殖速度罷了,最終仍然無法避免癌細胞轉移的命運。

       阿馨不知道該對這個無助的母親說些甚麼才好,太俗套的安慰話反而會使禮子更消沉。

       禮子握住阿馨的雙手,直視著阿馨問道:「只要等待,奇跡就會來臨嗎?」

       「我不知道。」

       「我已經受不了這種生活了。」

       「我也一樣。」

       「拜託你想想辦法,救救我和那孩子,你可以辦到的。」

       (怎麼可能!)

       阿馨在心裡這樣呼喊著,但他不敢說出口。

       禮子前額的頭髮有幾根被水沾濕,黏在額頭上,濕潤的眼睛浮出哀怨的神情。

       她抿著嘴,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真是讓阿馨愛憐不已,就算為她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洗臉台上的水龍頭沒有關緊,細細的水流聲在狹窄的病房中輕輕響著,反而對情慾產生催化作用,刺激阿馨的慾望與衝動。

       禮子想放開阿馨的手去關緊水龍頭,阿馨反而把她的手握得更緊,貼近她的身體。她最初採取反抗姿勢,臉上覆蓋著複雜的表情,阿馨則是毫無顧忌地緊抱著禮子,轉換身體的位置,然後直接往床上倒下去。

       長期以來,禮子陪伴亮次接受殘酷的化學治療,使她的性慾也萎縮了,這是身為一個母親的本能。

       如今,她面對阿馨濃烈的性衝動,潛在的性慾也開始蠢蠢欲動。

       而且阿馨和她不一樣,他的性慾還在提高當中,理智已經被慾望所支配,根本不去理會禮子已經感染到「轉移性人類癌」的事實。

       於是阿馨和禮子的身體緊合在一起,他們脣對著脣熱烈吻著,然後阿馨十分熟練地解開禮子的襯衫扣子…

       阿馨沉浸在昨天的回憶裡,完全不顧秀幸還在一旁殷切地叮嚀著:「血液檢查是陰性的嗎?你還年輕,要格外小心女人…對甚麼事都要謹慎些,千萬不要太大意,不要受到一時的誘惑…」

       秀幸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但是阿馨不敢正視秀幸的臉,他對自己背叛父親的期望感到心虛。

       「喂,小子,你有沒有在聽?」

       阿馨本來瞪著天花板發呆,但被秀幸的叫喚拉回現實,秀幸有好一陣子沒叫過他「小子」。

       「不用為我擔心。」

       即使阿馨這樣回答,秀幸還是投射出懷疑的眼光。

       他們倆登時無語地互相注視對方好一會兒,然後又開始談話,交換一些心得。

       秀幸伸出手來放在阿馨的膝蓋,十分自得的說:「你知道嗎?你可是我的寶藏哦!」

       「我知道。」

       「你千萬不要認輸,要跟它們決鬥!要用你那年輕的身體去抵抗、消滅它們。」

       (禮子請求我「幫忙」,而爸爸則是要求我去「戰鬥」,這兩者都是別人給我的壓力。一旦連我也感染到病毒而有發病危險的話,那就不是別人的事了,屆時我只能挺身而出。)

       「剛才齊木跟我說到以前很多同事相繼生病死去的消息,我才突然想到,好像我的四周圍這種情況特別多。」

       「說不定…」

       阿馨暗自忖度著,為甚麼秀幸身邊的人大都得到「轉移性人類癌」?




2006-11-9 07: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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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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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二章 癌症病房.3
       「說不定是有某種理由。」

       「難道研究員比較容易罹患這種病?」

       「這是你最在行的。你去做一份日本和美國感染者的分布圖,盡可能收集多些資料來做統計,例如:職業別的感染者比例。」

       「我試試看。」

       「我有預感,我們四週會出現很多患者,而且這並非偶然的事。」

       秀幸抬起頭來望著天花板,伸出左手摸著餐具櫃邊緣,好像在找甚麼東西。阿馨看到餐具櫃上放著數十張印刷紙,他比秀幸早一步拿起來。

       「是這個嗎?」

       第一張印刷紙上印有下列這些字母:10   20  30  40 A TGCTA      TTAG   A TTG TGCCA CTTTTCAGC 50 TCGCGCCCCA……

       阿馨稍微看一下,他知道這是遺傳因子的鹽基排列。

       「這是齊木教授拿來的嗎?」

       「嗯。」

       秀幸邊說邊拍拍自己的胸部。

       醫生懷疑秀幸體內的癌細胞轉移到肺部,因此秀幸現在每天都必須接受檢查。

       (這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鹽基排列。)

       阿馨無限感慨地望著那些字母,這是惡魔病毒的遺傳設計圖,在數十張印刷紙裡記載了九個遺傳因子,分布在數千個到數千萬個鹽基排列中。

       阿馨走出大學附屬醫院之後,決定前去拜訪管理「環」計劃龐大記憶體的研究所,「環」這個假想空間的歷史,被分散保存在六百二十太拉(漬祝┤萘康睦咨湔障嗉且涮逯校z詞咕受藩蕍角僑鳦K蟮淖柿稀?/P>

       要到研究所去,搭乘電車會比地下鐵來得快,因此阿馨往車站走去。

       他一找到位子坐下,便從手提箱裡拿出一疊「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鹽基排列資料,上面標有 TCG四種鹽基,任憑阿馨再怎麼看,都無法了解其意義。

       剛好阿馨的手提箱裡沒有其他可以打發時間的書籍,在沒有事情可做的情況下,他只好繼續盯著手中這份鹽基排列資料。

       遺傳因子是遺傳情報中的一個單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只有九個遺傳因子,人類大約具有參十萬個遺傳因子,由此可以比較出它的渺小。

       通常一個氨基酸都由參個鹽基組成,例如: TCG……這些鹽基和參千個字母排列時,就會結合成一千個氨基酸來製造成蛋白質。一個遺傳因子,有時必須使用數千個或數十萬個鹽基排列來表示。

       阿馨專注地盯著那張紙許久,眼睛不禁覺得有點疲勞,他抬起頭欣賞一下窗外的風景,才又將注意力拉回到紙張上面。

       這張紙上的字體很小,在搖晃的電車中看久了會很不舒服,還好每個字母上面都有標上號碼,馬上就可以找到哪個鹽基是排列在第幾號。

       第一號遺傳因子……鹽基數3072第二號遺傳因子……鹽基數393216第參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12288第四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786432第五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24576第六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49152第七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196608第八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6144第九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98304

       他順著這些數字看下去,立刻知道構成九個遺傳因子的鹽基數有多少,每個遺傳因子分別可以指定數千個到數十萬個鹽基數。

       這時,阿馨覺得車內的冷氣太強,於是從位子上站起來,往車門邊移動。

       他站在車門邊,腦海中不由得浮現禮子的臉龐,接著又浮起秀幸憔悴的臉孔。

       現在阿馨所要前往的研究所,正是秀幸以前的工作場所。二十五年前,秀幸修完博士課程之後,馬上應聘成為「環」計劃的研究員之一,之後的五年都在進行「人工生命」的研究。

       阿馨當時還未出生,不太了解秀幸所進行的研究主題。他曾經詢問過秀幸相關情形,但是秀幸總是模糊帶過,不太想回答,因此阿馨推測這項研究大概進行得很不順利。

       依秀幸的個性來說,若是研究進行得十分圓滿、成功,他鐵定會興奮地大發議論,絕不會閉口不談。因此,阿馨也不再追根究柢詢問下去。

       這幾年,秀幸也許是因為上了年紀,加上疾病纏身,所以脾氣變得比較溫和。

       就在剛才,當阿馨手裡拿著一疊「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鹽基排列資料正要走出病房時,秀幸突然叫住他:「喂!小子。」

       秀幸拿出他二十年前的研究主題,然後簡短說明其中的特性。

       「我的研究主題就是用電腦來模擬生命的誕生。」

       秀幸這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解開地球上的生命究竟如何誕生。

       這項研究計劃最後卻被凍結起來,秀幸是那種絕口不提「失敗」這個字眼的人,至今他仍然無法理解「環」計劃為何失敗,甚至遭到凍結的理由。

       「「環」界已經被癌化了。」

       所謂的「癌化」,是指「環」界脫離原來的模式,只能吸收特定的模式,最後因為缺乏多樣性而導致那個世界停滯不前。

       阿馨聽了秀幸這一番話後,還是不了解其中的含義。

       他很渴望能了解昔日秀幸所進行的「環」計劃,主要是因為當時秀幸在研究所中的眾多同事們大都得到「轉移性人類癌」,因而導致死亡。

       他想要去確定這是否為偶發事件,還是有某種關聯。

       因此阿馨向秀幸提出想去拜訪研究所的心願,秀幸要他去找一個還存活於世的天野研究員,並且幫阿馨和研究所的人員取得聯繫。

       阿馨被手上這張代表「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遺傳因子的鹽基數號碼資料給深深吸引了,紙張上並列九排數字,每個數字都代表著遺傳因子的鹽基數。

       3072 393216 12288 786432 24576 49152 196608 6144 98304阿馨對數字一向具有強烈的敏銳力,如今這項能力向他發出警告,這九列數字似乎具有一個共通點。

       他轉頭望著窗外的景色,道路兩旁矗立著一棟棟的高樓大廈,川流不息的車輛正在大樓之間的空隙疾駛而過。

       電車即將靠站,車速漸漸減慢下來,眼前出現數棟漆上紅、黃、綠參色的華麗大樓。那是離地參百公尺高的四棟超高層大樓群,計劃發展成一個商圈,而且大樓的名稱相當特別,名叫「Square」大樓。

       (「Square」含有正方形的意思,另外還有一個意思是「平方(自乘2次)」。)

       阿馨大大呼出一口氣,然後目光重新轉回到那九列並排的數字上。

       「我怎麼那麼笨!」

       他發出小小的叫聲,跟著將紙上的數字變成以不的計算方式:令人感到驚訝的是,這九列數字都是2的N次方乘以參倍。

       3072    2的10次方x3 393216  2的17次方x3 12288   2的12次方x3 786432  2的18次方x3 24576   2的13次方x3 49152   2的14次方x3 196608  2的16次方x3 6144    2的11次方x3 98304   2的15次方x3阿馨很快地在腦中計算著,這九列數字中不是由四個就是六個數字所組成,而且每個都是2的N次方乘以參倍,這種機率有多少?

       即使阿馨沒有算出確實數據,他也知道機率幾乎等於零。

       (為甚麼這種新型癌病毒的遺傳因子,會變成2的N次方x3的鹽基排列呢?

       這九列數字並排的機率應該接近於零,如今卻出現這個例外,很有可能是偶然或是巧合,但也有可能是一種「特定」。

       十年前的深夜,我和父親也討論生命誕生的謎團,以及不祥預兆的產生。當時所得到的結論是,在這些偶然發生的事故背後裡,應該有某種力量在「牽引」。)

       電車裡的廣播通知乘客們已經到達總站,阿馨依序跳出車門,站在月台上張望四周,預估從車站走到研究所大約只需花十分鐘就可以到達。

       他很快轉身走出炙熱的月台,並且將手上的紙張放進手提箱中,按照秀幸所指引的方向走去。

       從車站到研究所的這段路程並不遠,但是坡道很多,因此阿馨到達研究所時已經滿頭大汗。他站在老舊的大使館前,再次核對住址,確定這棟大樓的四、五樓就是管理「環」計劃所有資料的研究所。

       於是他搭電梯到四樓,向櫃檯的女服務員說出「天野」的名字。

       女服務員馬上拿起內線電話跟裡面聯絡:「這裡有一位二見馨先生…」

       女服務員簡短地說完後,指著大廳的沙發對阿馨說:「請稍等一下。」

       阿馨就在沙發上坐下來,耐心等候天野。他隨意瀏覽一下四周的環境,心中升起一種很深的感慨。

       「讓你久等了。」

       冷不防地,有一個聲音從電梯口傳過來。

       阿馨馬上站起身迎上去,同時低下頭自我介紹:「初次見面,我是二見馨,家父以前承蒙您的照顧了。」

       「不敢,不敢,我才是受到你父親的照顧呢!」

       天野一邊說,一邊從名片夾裡拿出名片給阿馨,阿馨立即接過來,名片上寫著「醫學博士」的頭銜,全名是「天野徹」。

       這是一所研究電腦科技的研究所,因此這個「醫學博士」的頭銜顯得有些奇怪。阿馨轉念一想,秀幸也是醫學院畢業,於是便收起質疑之心。

       「您專攻甚麼?」

       天野微笑地回答:「微生物學。」

       天野比秀幸晚兩年進研究所,算來應該也有四十幾歲,但是外表看起來只有參十多歲。

       「真是抱歉,百忙之中打擾你。」

       「不要這麼說,請跟我來。」

       天野帶阿馨搭乘電梯上到五樓,他們直接穿越櫃檯,進入一間約有二十疊大的辦公室。辦公室四周的椈孺髜﹞F書籍,桌子上面也放置好幾台電腦。

       天野請阿馨坐下來後,跟著坐在他的專用椅子上。

       「我想要詳細了解家父的研究內容。」

       「嗯,二見教授的身體狀況如何?」

       天野的言辭不帶有社交語氣,而是真實的關心。

       阿馨含糊其辭地回答:「應該是還好。」

       「教授教了我許多東西。」

       天野以一種很懷念的表情繼續說著:「這幾年這地方改變很多,人也跟著鬆散下來。」

       阿馨注意到剛才一路走來只看到天野和櫃檯的女服務員,完全不見有其他人,這很可能是「轉移性人類癌」肆虐後造成的殘局吧!

       「我從家父那裡聽到進行「環」計劃的研究員中,有很多人因為得到「轉移性人類癌」而死亡。」

       「沒錯。」

       「這應該有原因吧!」

       「嗯,關於這點大家都還不了解。」

       阿馨認為「轉移性人類癌」的併發與盛行並非偶然,只要知道它的緣由,或許就可以發現治療方法。

       「您知道最先發病的病患是哪裡人嗎?」

       天野身為微生物學博士,應該知道這一類的消息。

       「因為這和原有的癌症很像,不好區分,所以也很難去統計,如果是指最早發現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那是在一位美國患者身上發現到的。」

       阿馨也曾經耳聞過「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發源地是美國。

       「是在美國的哪裡?」

       「是一位住在新墨西哥州阿魯巴卡基的電腦技師。」

       天野說完便皺起眉頭,然而在一旁傾聽的阿馨卻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

       世界上最早發現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竟是從一名電腦技師的體內發現到,而且使用電腦從事「環」計劃的研究員,正是罹患「轉移性人類癌」的高危險群,由此可以判定「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出現並非偶然。

       天野接著站起來問道:「對了,你是否看過以前的錄影帶?」

       「錄影帶?」

       「那是由二見教授他們那一組研究員製作的,目的在讓上級和一般民眾明了「環」計劃的研究主題跟方法,以便順利申請到研究經費與預算。」

       天野先走到門外,才回過頭來催促阿馨出去。

       他帶著阿馨繞了環狀走廊半圈,然後走進一間放置沙發和桌子的接待室。這間接待室正好位在研究所的中央位置,所以屋內沒有窗戶。放眼望去,四邊的椈壑W掛了四張裱框的現代畫照片,讓人誤以為是來到美術館。

       這四張照片的長、寬都一樣,而且也鑲上同樣大小的框,畫中的主題找不到任何圓形圖,給人一種冷漠、生硬的感覺,恰好和這四邊椈嬪峖邦奰部C

       阿馨貼近椈嚏A看到照片上簽著一個外國人的名字,他無聲念著:「C……Eriot……」

       「請坐。」

       天野指著沙發要阿馨坐下來,然後從正對面的櫃子裡拉出一台參十二 的電視機。接著,他又打開另外一個櫃子,從中拿出一卷錄影帶。

       錄影帶側邊貼上標籤,上面寫了一個很大的標題──「環」。

       這卷錄影帶一開始便說明「人工生命」的概念,因為這是為一般大眾所製作的錄影帶,必須要掌握住簡明、易懂的原則。

       天野一邊笑著,一邊對阿馨說道:「開始吧!」

       電視畫面上出現各式各樣的幾何圖形,而且畫面閃爍不停地改變形狀。

       所謂「人工生命」,和實驗室內運用生物技巧剪接DNA,產生複製人、人工怪物的無性生殖技術不同。它是用電腦來製作、模擬實際的生命,使假造的「人工生命」在螢幕上誕生、消失。

       「人工生命」起源於前一個世紀末,是一般稱之為「生命遊戲」的電腦遊戲。

       初期的「生命遊戲」玩法就像在圍棋盤上下棋一樣。

       電腦螢幕上顯示出二次元平面的棋盤方塊,每一格都稱為「競爭者」,有「生」與「死」兩個狀態可以選取,分別以「黑色」及「無色」來表現。所以棋盤的方塊上,只有代表「生」的黑點。

       每個競爭者必須和上、下、左、右、右上、右下、左上、左下等八個方位的競爭者互相包圍。

       例如:某個「生」的競爭者,和兩、參個「生」的競爭者相鄰時,這個「生」的競爭者可以繼續「殘存」至下一代;當這個「生」的競爭者周圍沒有競爭者,或是只有一個、以及四個以上的競爭者時,這個「生」的競爭者會在下一代面臨「死亡」。

       在決定「生」的競爭者與「死」的競爭者之後,下一代、下下一代……將會依此模式進行,競爭者在世代的變遷中,重複著「生」與「死」的命運。

       每個競爭者周圍若與兩、參個競爭者相鄰,則會因為互相幫忙而繼續「殘存」;相反的,當競爭者周圍有零或一個以及四個以上的競爭者時,則會分別因為太過寂寞、和人口過於密集而步上「死亡」。

       棋盤上有無數「生」的競爭者,都以黑點顯示,由於世代的交替而呈現出黑白交雜的圖樣。

       這種「生活遊戲」在時間的推動下一直進行著,研究員們嗅到電腦內似乎有生物存在的氣息。他們發現「生命遊戲」中「生」競爭者有「自我複製」的能力,依此判斷這個發現或許對地球上的生命進化謎題能加以解答。

       一時之間,許多不同領域的專業人士紛紛投入這項研究,彼此互相交換智慧與心得。醫學院出身的秀幸,就這樣被網羅成為「人工生命」的研究員。

       天野把錄影帶快速轉至某個地方停止,然後切換至「PLAY」按鍵。

       「從這裡開始,就進入「環」的研究主題。」

       電視畫面上出現秀幸的臉,那時他剛結婚不久,看起來很年輕,全身充滿了熱情與自信,即使隔著衣服也可感覺到身體上肌肉的線條,這是阿馨第一次看到自己出生之前的父親。

       跟著,畫面跳到美國的廣大沙漠地帶,滾滾黃沙下竟然別有洞天。接下來的這張航空照片,是直徑五十公里以上的超傳導大型加速器的外觀,接下來是內部的情形,內部有一個長形如環狀的巨大空間,並排著六十四萬台的巨型電腦。

       突然間,畫面跳到大樓林立的東京,攝影機深入已經久未使用的地下鐵隧道,裡面像座迷宮一樣。在這裡,也同樣並排著六十四萬台的巨型電腦。

       而「環」計劃背後的強力支持者,正是日、美兩地加起來式一百二十八萬台的巨型電腦群。

       秀幸的臉再一次出現在畫面上,他先示 操控「環」的硬體設備,然後開始解說。他用手指著螢幕,描述某個生物細胞的複製經過,並在旁邊標上記號,接著再繪出人工細胞的形成圖。經過時間的變化,生物細胞和人工細胞的形狀幾乎完全相同。

       秀幸所解說的計劃內容,雖然在二十年前是項很進步的研究,但是對現在的阿馨來說,卻非常容易理解。

       由日、美雙方共同合作的「環」計劃的主題是──在電腦的假想空間內創造生命。以DNA的遺傳情報為主幹,再把突然變異、寄生、免疫等特例也包括在內,模仿地球上的生命進化,在電腦中創造另一個世界。

       天野於這時按下暫停,問道:「到這個地方為止,你有沒有甚麼問題?」

       「這個嘛……這項研究,實際上是對哪個領域最有用?」

       其實阿馨真正想問的是,研究經費究竟從何處來?以及這項研究成果,未來將可應用到哪一個領域?

       「光是追求眼前的事項,對將來的發展沒有任何幫助。現在我們已經將基礎打好,至於未來會有甚麼發展就不得而知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未來可以將這項研究成果應用到無數個領域裡。從醫學開始,然後是生物學、物理學、氣象學……不僅是理化方面,甚至連股市的動向、人口增加等社會科學方面,也會應用到。」

       天野說完後,便笑了笑。

       實際上,「環」計劃的研究成果給每一層面都帶來很大的利益,它打破了地球生態系的平衡點,重新制訂一套理論,尤其對於個體如何產生和腦部意識的控制這幾個方面,都有劃時代的進步;更替幾種疑難雜症找到治療方法,在醫學上有非常大的貢獻。

       錄影帶的後半部主要是說明執行「環」計劃的方法論,其中應用了非線形性、L系統、遺傳構造等各種理論,程式本身會自動將複雜的進化過程繪成圖形來做說明。舉例來說,當一個細胞經歷過首次的細胞分裂之後,會繼續重複進行分裂作用,然後慢慢成長……電腦上會將這些過程詳盡地播放出來,而且將形狀、動作模擬得非常真實,彷彿真的具有生命一般。

       錄影帶播放至此就結束了,阿馨深深覺得這卷錄影帶非常有說服力。

       像這類以電腦模擬生命的誕生和進化的研究並不稀奇,世界上各個角落隨時都有人在進行研究。可是,要像「環」計劃這樣具有複雜、綿密的研究過程,融合各種參數的研究程式,可是前所未見的浩大工程。

       自從地球上誕生生命以來,一直到現在,其間的進化過程花費了數十億年的時間。但是在電腦內縮短到十幾年,就可以將全世界的進化史完整呈現出來。

       阿馨對「環」計劃今後的研究方向更有興趣了。

       「「環」計劃進展到甚麼地步?」

       阿馨詢問正在倒帶的天野。

       「你沒有問過二見教授嗎?」

       「我得到的答案是,「環」界已經癌化了。」

       天野點點頭。

       「大概是這樣。」

       「我想要了解其中的詳細經過,可以嗎?」

       「嗯。我們先去喝杯咖啡吧!我很想知道二見教授最近的情況。」

       天野帶著阿馨走到另一間房間,裡面有兩排鐵製桌子及摺疊椅,椈壑W掛著世界地圖,好像是供做研修及會議用的房間。

       一位女服務員馬上端出兩杯咖啡放在桌上,紙杯裡冒出團團的熱氣,天野用兩手抱著杯子,然後將咖啡拿到嘴巴附近。

       這間房間的冷氣似乎太強了一點,阿馨剛才熱中於討論「環」計劃,完全沒有感覺室內的寒冷,直到看見天野的動作,他才感覺到手臂上已經起了雞皮疙瘩。

       天野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開始述說「環」界的歷史。

       他以講故事的語氣來敘述這個電腦假想世界的歷史與 擬過程,坐在他面前的阿馨則帶著非常愉快的心情,再度重溫地球的生命史。

       「在培植了可以自行增殖的RNA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世界一直維持混沌的狀態,於是一部份的研究員開始感到不耐煩,並且擔心「環」界會永遠保持這種狀態。

       當然其中也有人抱持樂觀的看法,他們相信實際的生命正是以此方式誕生的。原始生命也是花了參十億年的時間進化,在這中間一直保持單細胞的模樣,幾乎沒有甚麼變化。

       如同他們所預測的,「環」界在某一天開始出現許多複雜的生命,這和現實世界曾在寒武紀發生過大爆炸一樣。為甚麼會在這個時期突然出現各式各樣的生命?這一點我沒辦法說明原因。

       在這個假想世界中誕生的生物,隨著時間的流逝紛紛開始進化。某種生物一直保持著單細胞的樣貌直到消滅,例如:細菌跟病毒;另一種生物則開始進化為更複雜的個體,譬如鳥類飛翔在空中。至於形體很大又不能移動的生物,它們的形態、外觀則和地球上的植物沒有兩樣。

       每一個生命當然都具有相當數量的遺傳因子,在每次的增殖中,以一定的比率產生誤差,然後在自然淘汰的法則下開始進行突變工程。

       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一種令人驚訝的現象,那就是經由性行為來產生下一代。

       自然界裡為何會有雌、雄兩性的區分,現今仍是一個謎。而在「環」這個假想世界中,單純的生物沒有經過交配也可以增殖,但是對具有複雜形態的生物來說,同類生物若是沒有交配行為,就無法複製新生命。

       由於性別上的差異,讓雌性生物可以得到多樣性的遺傳情報,讓遺傳情報在雌性生物體內重新組合,並且傳送給下一代,因而加快進化的速度。

       以上所說的這些情形我都沒有視眼見過,都是從學長那裡聽到的。我對這件事感到很興奮,電腦中的「人工生命」真有性行為行為的話,不是很有趣嗎?

       地球上由於寒武紀的一次大爆炸,讓許多生物進化到很複雜的形態,還出現恐龍這種巨大的動物,可是在極短的時間就滅亡了。

       接下來,下一代的生命體承襲了上一代的遺傳情報,開始分裂成新的個體,哺乳類就此登場了。再過一段時間,被視為人類祖先的史前人類終於出現了。

       我曾經特別抽出這一部份的資料來看過。你可以想像嗎?這些史前人類起初連動作都和猿猴十分相似,在不斷的嘗試與錯誤中,走路的姿勢才漸漸變得順暢,脫離猿猴粗笨的動作。

       接著出現的人類,不僅有自我意識,並且具有知覺,懂得使用某種信號和同類互相傳遞。他們的遺傳情報量很明顯地增加不少,生存的機率也提高很多。

       我們分析了他們所使用的信號,發現他們的情報傳遞工具應該就是語言沒錯。從這裡可以知道,「環」內部的生命並不是使用二進法在傳遞訊息,而是和我們同樣使用複雜的語言。

       電腦中的「人工生命」開始去創造自己的歷史,具有相同理念的人會聚集在一起成為集團,然後出現所謂的鬥爭、政治戰略,文化也跟著進步……看到眼前這些活生生的人類歷史,我們好像也跟著上了一課。

       隨著歷史的前進,人類的遺傳情報量更為增加,電腦的計算能力漸漸慢下來。從地球誕生之後的參十億年間,電腦只花了半年時間就全程模擬完畢。隨著生命的誕生,電腦的模擬速度也跟著慢下來,等到人類進化到和現實世界的人類一樣充滿智慧,其間不過是短短的幾百年,電腦卻花了兩、參年時間才模擬完畢。

       對於研究所的所有同仁而言,「環」這個假想世界是我們所創造出來的,但是「環」界中的高智慧生命,就不是身為創造者的我們所能掌控的。

       而對他們來說,我們和神沒兩樣,他們只要繼續待在「環」界中,就無法了解世界的結構,唯一的解決方法是走出「環」界。

       文明真是太偉大了!他們的街道上閃爍著霓虹燈,充斥著音樂和色彩。各式各樣的媒體快速推廣新文化,每個人在音樂及文字中充份享受快樂的生活,和我們的生活沒有兩樣。

       「環」裡也有莫札特、達文西這類偉大的藝術家,和刻求務實的歷史達成相輔相成的功能,增添了文化的色彩。

       這時,有某位研究員忽然看到璀璨的藝術文化中漂浮出一股奇異的頹廢氣氛,還有某個研究員看到某種「環」界即將滅亡的預兆,其他的研究員也不約而同地在世界各個角落發現了奇怪的預兆。

       果然,沒多久「環」界開始癌化了……」

       天野講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無意識的把空咖啡杯拿到嘴巴附近。

       「所謂的「癌化」,究竟是甚麼情形?」

       天野把雙手往兩旁一攤。

       「「環」界中只有單一的遺傳因子,失去了多樣性的遺傳情報,人類因此走上滅亡的道路。」

       阿馨把臉朝向天花板,在腦中重新整理天野所說的話。

       一群研究員在超高速度的巨型電腦內部,創造出參次元的假想空間,而這個空間定名為「環」。

       「環」界中的空間如同宇宙一般廣大,生活環境和原始地球相同,像是土壤、地形、氣體都一致,所有必備條件都被設定好。

       這個廣大空間也同樣包含了碳(C)、氫(H)、氦(He)、氮(N)、鈉(Na)、氧(O)、鎂(Mg)、鈣(Ca)、鐵(Fe)等一百一十一個元素,構成一切有機、無機物質。

       例如:兩個氫原子(H2)和氧原子(O)結合一起會成為水分子(H2O),氫原子與氮原子(N)會成為阿摩尼亞(NH3)……種種規則,和地球的形態與環境並無任何不同。

       至於兩個氫原子和氧原子結台在一起會變成水的規則,究竟是誰制定的,如果真要說出個答案來,除了神以外別無其他。

       由於「環」界中生物的進化步驟,和實際生物界的進化情形相同。如果「環」界依照實際的進化路徑去進行的話,我們可以在「環」界中預測到未來的情形。

       想到這裡,阿馨感到背脊傳來一陣寒意。

       (既然我們可以藉由「環」界預測地球今後的情況,以及地球上的生命即將面臨甚麼命運,可是最後的結果卻是所有的生命都被癌化。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預測和現在的情況很相似!

       「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正在肆無忌憚的繁殖、肆虐,它們既無雌雄之分,而且永遠不死,目前全世界已經有數百萬患者,若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因為突變而引發大規模的增殖,患者數絕對會急遽增加。

       現實世界竟然和「環」界處於相同的困境中,這是偶然?還是「環」計劃果真準確地預測未來?

       然而天野似乎還沒將目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肆虐情形,和「環」界的癌化聯想在一起。)

       阿馨勉強隱藏心中的驚訝,保持冷靜繼續詢問:「「環」界內的生物為甚麼會癌化?」

       天野十分乾脆的回答:「那都是因為「RING」(鈴)病毒的出現。我們完全不了解「RING」病毒,它彷彿變魔術一般,突然就出現了。」

       「只是一個病毒,就造成「環」界這麼大的影響?」

       「是的。既然一隻蝴蝶揮動翅膀,就能改變世界的天氣狀況,那這種事並不是不可能發生的。」

       天野提出蝴蝶一個小小的動作就可以影響世界氣象的這個比喻,生物學上稱為「蝴蝶效應」。

       「環」界也因為「RING」病毒的出現,從此改變了既有的進化路徑。

       最奇妙的是,「RING」病毒為甚麼會出現呢?

       「關於「RING」病毒突然出現的原因,有人提出任何假設或解釋嗎?」

       「甚麼樣的假設?」

       「例如:某一個研究員介入程式裡,又或者是…」

       「不,我們的安全設施很健全。」

       「還是電腦病毒侵入?」

       「這不是沒有可能,實際上,這種說法也最多。」

       天野忽然想到甚麼,失神地思考著。

       「對不起,你能不能和當時的其他研究員取得聯繫?」

       天野聽到阿馨的話,無力地牽動嘴角笑著說:「目前只剩下我還活著。」

       說完之後,天野發現自己說錯話,連忙用手遮住嘴巴,因為二見秀幸還沒有死亡。阿馨並沒有將他的失言放在心上,只是露出苦笑。

       天野連忙又補充說明:「我是在「環」計劃快要結束時才加入的,你若想更了解這整件事,不妨去拜訪當初策劃這項計劃的始祖──克利斯多福。艾略特先生。

       不過,聽說他現在已經隱居了…」

       天野別有深意地看著阿馨,然後繼續說:「「環」計劃研究總部有一個美籍研究員知道他的行蹤,不過他是個乖僻的人,而且很不合群。」

       「你知道他的姓名嗎?」

       「稍等一下。」

       天野起身走出房間,過了數分鐘再出現時,他的腋下夾著一本檔案夾。

       他一邊翻著檔案夾,一邊喃 自語:「啊!有了,科內斯。洛斯曼。」

       「科內斯。洛斯曼…」

       阿馨反覆念著這個名字。

       這個人是秀幸的朋友,五年前他趁著來日本發表研究報告的時候,順道拜訪秀幸,並在二見家住了數天,最後和秀幸一家人站在陽台上,以東京灣為背景拍下紀念照片。

       阿馨對科內斯。洛斯曼有深刻的印象,他有個尖瘦的下顎,留著山羊鬍子,脖子、手上都戴著金色的鈴鐺鎖 。他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常常會浮現出冷笑,而且他所分析出來的理論悲觀色彩極濃。

       「你曾經從二見教授那裡聽過他的事情嗎?」

       「是的,他是家父的朋友。我在五年前見過他一次,對他的山羊鬍子印象很深刻,他現在在哪裡?」

       天野再次翻閱檔案夾。

       「根據這份資料來看,他在十年前從劍橋大學調往新墨西哥州的羅斯阿拉墨斯研究所。」

       「新墨西哥州」這個地名霎時在阿馨的腦海里竄動著,他站起身來,把臉湊近椈壑W的世界地圖前面。

       他找到「新墨西哥州 羅斯阿拉墨斯」這個地方,然後用手按著。這正是十年前秀幸計劃帶著一家人前去旅行的地點。

       科內斯。洛斯曼是在十年前轉往羅斯阿拉墨斯,而「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首位犧牲者也在新墨西哥州。

       阿馨用力閉起雙眼,帶著祈禱的心情詢問道:「能和他取得聯繫嗎?」

       天野冷淡地回答:「很困難。」

       「為甚麼?」

       「大約在半年前,他留下一句令人猜疑的話就失去聯絡了。」

       「他留下甚麼話?」

       「「我知道掌握「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關鍵的人物是高山。」這句話是不是很有深意?」

       「「高山」是一個人的名字嗎?他是誰?」

       「簡單的說,「環」界裡由於不明病毒而產生癌化現象,是以他為軸心所展開的。在「環」的癌化事件當中,有參個「人工生命」在裡面扮演重要的角色,而高山這個名字,意味著「高高的山丘」。另外還有意為「平淺的河川」的淺川,以及帶有「山邊村落」意義的山村。」

       「「人工生命」也有名字嗎?」

       「當然有。」

       「科內斯。洛斯曼只說出「高山」的名字,然後就不見了?」

       「是的。由於「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大為流行,因此我想他之所以會突然失去聯絡,很可能是受到感染。」

       天野輕輕舉起雙手,聲音低沉的說:「而且他躲在一個名叫「溫斯洛克」的落後小鎮進行研究,隨時都有可能會斷絕消息。」

       「溫斯洛克?」

       「嗯,他住在新墨西哥州位於沙漠正中央的溫斯洛克小鎮,那裡根本就像是一座廢墟。」

       阿馨嘆了一口氣,用手指著世界地圖上的某個點,那是新墨西哥州的溫斯洛克小鎮。他隱隱感覺到科內斯。洛斯曼似乎在那個小鎮的研究室裡等著他來到。

       阿馨按著地圖不動,直接轉身面對天野。

       「天野先生,你了解高山或淺川參與癌化事件的來龍去脈嗎?」

       「不了解。」

       天野搖著頭,繼續說明:「大部份的研究員只看到其中一部份而已。況且,記憶體並不在這裡,而是在美國。」

       阿馨一聽,馬上興致勃勃地詢問:「我可以看嗎?」

       「可以,但是需要花一些時間。」

       阿馨一邊聆聽天野說話,一邊按著地圖上的那個點不放。

       阿馨站在陽台上眺望夜空,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做了。這是一個炎熱的夜晚,沒有涼爽的風,只有東京灣的濕氣包圍著他。

       今天,他從天野那裡得知「環」計劃的詳細內容,把他以往在眺望夜空時所抱持的信念和熱情徹底瓦解掉。小時候,他一直很想了解世界的構造,經常帶著滿腔熱情,凝望著星星的光輝,想像宇宙的盡頭是甚麼樣子。

       他經常抱頭思考這一類的問題,並且揣想著宇宙之外是個甚麼樣的世界。

       阿馨試著把自己當成「環」界的「人工生命」,讓想像力自由發揮、運作。

       當他對自己所處的空間有了深入了解時,又該如何去重新認識這個宇宙?

       他甚至想像宇宙是個膨脹的物體。

       「環」界的程式開啟之前,沒有任何東西,雖然有矽晶片所構成的山,但是時間與空間都還不存在。

       當研究員開始執行程式的那一瞬間,裡頭的空間頓時變大,然後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擴大。

       事實上,「環」界這個空間並未存於日、美兩國地底下 巨型電腦群中,這跟電影螢幕播放出大自然奇景,但螢幕本身並不具有大自然這個空間的意義相同。




2006-11-9 07: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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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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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二章 癌症病房.4
       無論是電腦內部和外面,完全找不到「環」界這個空間的存在,研究員們只是在電腦裡面認識一些生命體,「感覺」到空間的存在。

       而人類一旦進化到可以掌握住宇宙的秘密時,一定會萌生逃離眼前這個世界的意念,於是空間也會跟著膨脹。

       阿馨望著漆黑的夜空,覺得眼前的星空似乎慢慢膨脹起來,心中頓時出現一個疑問。或許在現實的宇宙中,也有許多與「環」相同的假想空間存在。

       (假如這個宇宙也是個假想空間的話,會不會突然發現有人在窗口觀察你的生活起居?這就跟人類窺探「環」界的情形一樣,只要設定好時間和空間,螢幕上立即出現那個地點、那個時間的參次元影像。)

       阿馨把手放在自己的胸部,然後順著胸部、腹部往下移動。

       (難道這具肉體也只是一種「感覺」而已,實際上並不存在?)

       阿馨不認為肚臍下面的那個器官所發出來的慾望,是種沒有實體的虛幻感覺。至少當他撫摸那個部位的同時,夜空裡立刻映出禮子的影像。

       他悄悄向後轉,面對著窗戶讓那個器官昂立著,向黑暗中的觀察者宣揚它的存在。

       (「這個東西」並不是憑空捏造出來的,而這具擁抱過禮子的肉體,更不是任何人所想像、設計出來的假想物。)

       阿馨處在一種極低沉的氣氛當中,反覆思考剛剛才獲知的兩個事實。

       這兩個都是壞消息,雖然他早已經有心理準備,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到,但是當他聽到這兩個殘酷的事實時,仍然忍不住發起抖來。

       直到剛才為止,阿馨一直待在亮次的病房裡。他趁著亮次去檢查身體的空檔,馬上將門鎖扣上,和禮子沉迷於情慾之中。

       沒想到他一回到秀幸的病房就馬上接獲壞消息,或許這是對他剛才的淫亂行為的懲罰。

       禮子的味道還殘留在阿馨的鼻子裡,他的身體上還殘留著柔軟的肉體觸感,連細胞底層的興奮感都還沒冷卻下來。阿馨很後悔自己帶著這種餘韻馬上回到秀幸的病房。

       在這幾天裡,秀幸很明顯又瘦了一圈,他的胸膛只剩下薄薄的骨架。小時候,阿馨覺得秀幸很像一個巨人,胸部突起厚厚的肌肉,即使被他的雙拳 打也一動不動。然而,昔日這副和科學家身份極不相稱的強壯身軀,如今卻變成如此虛弱、不堪一擊。

       因此,當阿馨得知癌細胞轉移到秀幸肺部的時候,他一點都不驚訝,隨之心中涌起一股憤怒的情緒。

       「不要站著,坐下吧!」

       秀幸和藹地對阿馨說道。

       阿馨照著秀幸的話坐下來,同時感到心中的那股憤怒慢慢冷卻下來。

       「要動手術嗎?」

       阿馨茫然地問道。

       「不,不要了。」

       秀幸馬上回答。

       阿馨也希望秀幸不要再動手術,因為切除肺部的癌細胞,非但不能延長生命,反而可能會縮短生命。

       「是啊!」

       阿馨附和著秀幸的決定。

       「我的事情沒甚麼關係,另外有件事比較糟糕。」

       秀幸將話題轉到剛才齊木助理教授所帶來的消息。

       美國和日本同時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展開研究,經由動物的實驗結果得知,「轉移性人類癌」不只會傳染給人類,連人類以外的動物也會遭受感染。

       目前還不曉得這是突變所造成,還是有其他原因。

       一旦貓、狗,或是其他更小的動物感染上「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這些動物會變成病毒的帶原者,它們帶著病毒四處走動,將會造成一股爆發性的感染風潮。

       諷刺的是,這樣一來,現實世界的演變和「環」計劃的結尾更加接近了。由於「環」界的癌化,影響了全部的生命形態,除非地球上的全部生命都被癌化,否則「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絕不會停止攻擊。

       (即使我沒有從禮子那裡感染到病毒,以後也必定會在別的途徑中受到感染。)

       阿馨企圖以這種藉口將自己和禮子交往正當化,他完全陷入發呆狀態中,對秀幸的問話充耳不聞。

       「喂,你還在神遊太虛嗎?」

       「對不起。」

       阿馨趕緊收回心神,將注意力轉回到秀幸身上。

       「你不是和天野見過面了嗎?談得怎麼樣?」

       「嗯,有些地方不是很了解。」

       秀幸對他點點頭,然後喃喃自語:「我想也是啊!」

       「爸爸,我覺得「環」的結尾和現在的狀況很相似。」

       「「環」計劃在參十七年前就開始了,十七年後我才加入,過了五年,那個程式就被凍結起來。如今已經過了受藩蕍捕~募且潯淶煤苣:瞳疵儩X階罱r廡┤兆永鋝畔氳健富貳溝慕嵛病!?/P>

       阿馨對秀幸的話半信半疑。

       阿馨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個夜晚,秀幸突然提到「環」的話題,當時他並沒有提到結尾部份,想必一定也覺得結尾有些不妥。

       「「環」癌化的原因…」

       阿馨說到這裡時,秀幸馬上接著回答:「是因為出現「RING」病毒。」

       「爸爸,這會不會是因為有人侵入程式裡?」

       秀幸仔細思考著,有好一段時間他沒有說話。

       「你為甚麼這麼說?」

       「「RING」病毒的產生原因一直是個謎,我不認為它是自然發生,也不是從「內部」生出來的,應該是「外部」造成的。」

       「嗯。」

       「你認為如何?」

       「入侵者等到「環」開始進化才侵入程式的話,就沒有實驗的意義,況且「環」計劃的安全防衛措施也很完善…」

       阿馨在這裡提到一個人的名字。

       「你記得科內斯。洛克曼這個人嗎?」

       「他怎麼了?」

       秀幸有些不屑地說著,明顯擺出一副「他還沒有死嗎?」的懷疑態度。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嗎?」

       「聽說他在新墨西哥,繼續從事「人工生命」的研究。」

       「嗯,他好像搬到新墨西哥州的羅斯阿拉墨斯研究所,目前行蹤不明。在失去聯絡之前,他留下一句帶有深意的話。他知道「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真正面目了,而且掌握關鍵的人是高山。」

       「高山?」

       「爸爸,你在「環」裡面有沒有看到和高山相關的影像?」

       秀幸低頭沉思著,努力想在腦中擠出任何一條相關線索。他自從得到癌症之後,經過數次的大手術,在與病魔對抗的過程當中,記憶難免會有些減退。

       他想了很久依然想不出來,於是激憤地說:「不,我想我沒有看過。」

       阿馨為了緩和爸爸的情緒,將話題轉向其他地方。

       「嗯,爸爸,「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鹽基配列已經出來了,它的遺傳因子只有九個。」

       「嗯,前兩天齊木就把它列印出來了,不是在你那裡嗎?」

       「你想不想看看那些數字?」

       阿馨拿出鹽基配列的資料給秀幸看,每個遺傳因子上面都用色筆畫起來。

       「這些是甚麼?」

       「鹽基的數目。」

       「3072、393216、12288、786432、24576、49152、196608、6144、98304.」

       秀幸依照順序將這些數字念出來,他不覺得這些數字有甚麼不妥,反而用質疑的眼神看著阿馨。

       阿馨清清喉嚨,一字一字地說明:「爸爸,你聽好,這九個數字全部是2的N次方再乘以參。」

       聽阿馨這麼一說,秀幸又再看一下紙上那些數字。

       經過幾分鐘的思考之後,他發出感嘆的聲音:「哦!你發現到了。」

       在這一瞬間,秀幸的臉上浮現出昔日和阿馨做科學問答時特有的興奮神情。阿馨在高興的同時,心裡也有些難過,他已經好久沒有聽到秀幸的讚美。

       「這是偶然形成的嗎?」

       阿馨想要知道秀幸的想法。

       「不,不可能是偶然。這些數字有四到六位數,而且九個都是2的N次方乘以參,雖然這種情形出現的機率非常低,但是它們一定具有特殊意義。你在十年前的夜晚不是這樣說過嗎?它們絕對不是偶然出現的。」

       秀幸說完後,無力地笑著。

       阿馨馬上在腦中回顧十年前定下家族旅行的事情。他在孩提時代,一直非常期待能在炎熱的夏天前往北美沙漠,雖然這個家庭旅行計劃懸宕已久,但它對阿馨仍然有股強烈的吸引力。

       正當阿馨和秀幸共同沉溺在過去的記憶當中,突然外面的走廊傳來一陣騷動。

       由於這棟大樓沒有設置急診室,因此阿馨聽到走廊上奔跑而過的腳步聲,頓時生起一股莫名的緊張與不安,他豎起耳朵傾聽房外的吵鬧聲。

       在紊亂的嘈雜聲中,有一個男子簡潔地下命令,其中還有一個女子的悲泣聲,這女子的聲音阿馨感到十分熟悉。

       (沒錯!那是禮子的聲音。)

       「爸爸,我出去一下。」

       阿馨向秀幸看了一眼,馬上從椅子站起來。

       他打開房門,看到走廊上有個穿著警衛制服的男人正在調度人手,另外有一個穿著黃色寬大洋裝的女人,以小跑步從走廊上跑過去。

       阿馨看著她的背影,把目光停留在背上的拉 ,然後又移到白皙的脖子。

       她的確是禮子沒錯,阿馨剛剛才拉下她背後的拉 ,將手伸進去撫摸著。他再仔細一看,禮子居然只有一腳穿著拖鞋,想必她離開得非常匆忙。

       阿馨感覺事情不太單純,他一面叫著禮子的名字一面追上去。

       禮子隨著兩位警衛人員一起彎進轉角,衝進電梯旁的樓梯間,嘴裡還發出含糊不清的叫聲。

       「禮子。」

       阿馨很快追上去,朝著樓梯間衝進去。

       樓梯間設有搬運貨物用的電梯及逃生用的樓梯,醫院為了方便民眾在緊急時可以使用逃生梯,所以將逃生門設計成從內側打開。

       為了防止病患跳樓自殺,逃生門上裝有監視器,而且線路連接到警衛室的監看電視,一有狀況發生,警衛人員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現場。

       當禮子等人打開逃生門的時候,阿馨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坐在一扇貼著紅色參角形記號的窗戶上,那個人是亮次。

       亮次習慣性地搖晃著膝蓋,一派輕鬆地看著大人們緊張的模樣。

       警衛人員一看到這種情景,馬上站在原地,企圖勸討亮次下來。

       「不要慌。」

       「不要這樣子。」

       「來,過來這裡。」

       禮子也大聲呼喊著:「小亮。」

       亮次看到阿馨站在禮子背後,刻意和他的視線相對,然後骨碌碌地翻轉眼球,露出白眼。

       接著,亮次猛然將身體往斜後方傾斜,下一秒鐘,他的身體迅即消失在窗外的黑暗之中。

       阿馨一面調整水溫,一面坐在浴缸裡用手去承接流下來的溫水,水溫由最初的微熱升高到適合身體的溫度。當水龍頭流下來的水滴停止之後,浴室內頓時變得安靜下來。

       他一動也不動地在溫水中浸泡著,把頭靠在浴缸的邊緣,然後抱起兩膝,身體像嬰兒一樣拱成圓形。他輕輕聆聽著自己的心跳聲,胸中的鼓動連帶使得浴缸內的水起了波浪。

       阿馨很難得像今天這樣,將寧靜的下午時光花在泡澡、發呆上。

       距離亮次跳下醫院窗口自殺後,剛好過了一個星期,他的腦中一直浮現出當時的情景,怎麼樣都無法讓心情平靜下來。

       亮次跳樓自殺的前後情景,帶給阿馨一個非常強烈的打擊。

       他在從緊急逃生梯的小窗跳出去之前,向阿馨投射一個空洞的眼神,那個眼神至今仍停駐於阿馨的夢中。連禮子那時悲慘的叫聲,以及所有的影像片段,都深深刻印在阿馨的腦海里。

       亮次跳下去之後,阿馨和禮子馬上衝到小窗戶旁,登時看到亮次小小的身軀呈現不自然的扭曲形狀躺在血泊中,暗紅色的血流在夕陽的照耀下,慢慢地往較低的地面流去。

       禮子見狀當場暈倒,一旁的阿馨適時伸出手將她攙扶住。

       警衛人員馬上把亮次送去急診室急救,然而,像他這樣從十二樓的高度直接墜落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根本毫無生存機率。

       阿馨的夢裡經常出現水泥地上沾滿瞭亮次鮮血的畫面,實際上,現在醫院的中庭還殘留著血跡,彷彿將亮次這個早夭的生命烙印在路面上。

       阿馨每次走到中庭,心中的恐懼感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近那個地方。

       亮次的自殺行為是有計劃的,他早就知道緊急逃生門是從內部開啟,便一溜煙跑到那裡,從窗口跳下去。

       至於亮次自殺的原因則是,他做完血管掃描之後,預備進行第四次化學治療,一想到又要和那個永遠打不死的病魔纏鬥,他不禁覺得厭煩。與其這樣毫無止境的承受痛苦與失望,倒不如早點自我了結。

       況且,並不是只有亮次覺得痛苦,長久以來一直陪在他身邊的禮子,也背負著相同的痛苦,因此亮次經過考量之後,便萌生自殺的念頭。

       阿馨非常了解亮次的心情,尤其是遭受「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侵害而選擇死亡的痛苦心境,因為在不久的將來,厄運也即將降臨到阿馨的身上。

       不過,阿馨不想和亮次同樣選擇死亡的道路。

       「你一定要全心全力和想消滅你的敵人奮戰到底。若想要免除死亡的恐懼,就要上前迎戰,逼用你的智慧打贏這場仗。」

       秀幸曾經對他這樣說過。

       阿馨將身體沉入浴缸,連耳垂?m浸泡到熱水。

       (可是,我有那份力量嗎?)

       阿馨再仔細想想,「轉移性人泏癌病毒」似乎老是在他的身邊蠢蠢欲動,專找他的親人、朋友下手。

       (難道我真是被派來拯救世界的戰士?可是,這種使命遠超過我的能力。)

       他想著想著,冷不防地從浴缸中站起來。

       這個拯救世界的想法讓阿馨的心情大為好轉,仗著這股氣勢,他要在今天傍晚和禮子見面。

       雖然這是阿馨的個人私事,與解救世界人類無關,但是對他來說,這卻是件亟待解決的重要事情,他已經有一個禮拜沒見到禮子了。

       阿馨將身上的水滴擦拭乾淨,穿上新的襯衫和牛仔褲。

       終於可以見到禮子了,亮次的喪禮過後,他倆首次約會。在這之前,禮子一直拒絕和阿馨見面,阿馨好不容易才跟她定下這個約會,條件是只有一個小時。

       這是阿馨唯一的機會,今晚他無論如何都要弄清楚禮子的心態,將她拒絕見面以及態度突然冷卻下來的原因查個水落石出。

       禮子住的公寓外有一個高台,上面種植許多綠色植物,那是一棟豪華的參層樓建,椈嶼O用紅磚砌成的。

       阿馨走到大門,按下電鈴後便在一旁等待。

       不一會兒,從擴音器裡傳來禮子的回應聲:「喂。」

       話聲甫落,大門就自動打開了。

       阿馨走進大廳,然後踏著地毯走到電梯前,並且在心中想著既然禮子安排亮次住進頭等病房,經濟情況應該很不錯才對。

       當然他不會去追究禮子的金錢出處,而禮子更不會主動說出來。

       阿馨從她平時的言語當中,得知她嫁了一個年紀較大且事業有成的丈夫,數年前因得到癌症去世,留下一筆可觀的遺產。

       阿馨走到參樓的盡頭,輕輕按下門鈴,不到幾秒鐘,禮子即迅速打開門,站在門口迎接阿馨。

       阿馨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看到禮子了,感覺有點陌生。禮子將頭髮往後扎成一束,用橡皮筋綁起來,在梳理整齊的頭髮中參雜著幾根白髮。

       「請進。」

       禮子說完這句話就沒再出聲。

       「好幾天沒看到 了。」

       阿馨在禮子的帶領下來到客廳,並且坐在沙發上,之後他們倆久久都沒再開口講話。阿馨感覺氣氛很不好,也搞不清楚禮子為何會變得如此冷淡。

       他猜測禮子大概是因為找不到適當的話題,不曉得要說些甚麼才好,乾脆閉口不說。

       禮子不發一語,沉默地將麥茶倒入茶杯裡,然後端到阿馨的面前,並且在他的對面坐下來。

       「我一直很想見 。」

       阿馨伸出手去 觸禮子,沒想到她竟然馬上避開,身子往後一挪,將整個背部靠向沙發,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在亮次的喪禮上,她也曾經有過這種舉動。那時阿馨自認為只有他才能安慰禮子失去兒子的悲傷,當他想用手去環住禮子的肩膀時,她卻扭轉身體拒絕阿馨的安慰。

       阿馨欠缺和女性接觸的經驗,他無法理解禮子為何會拒絕他,也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他不懂為何一個曾經和自己有過性關係的女性,竟會在某一天突然拒絕他的碰觸與安慰。

       室內的冷氣已經調到適溫,禮子卻用雙手環抱住自己,一副很冷的樣子。相反的,阿馨卻覺得有些悶熱。

       阿馨看到禮子這副憔悴的模樣,多少能夠理解她內心的傷痛,亮次的死給她造成太大的打擊,讓她把自己封閉起來。

       阿馨不知該說些甚麼安慰的話語,他只想到一些「要振作起來」、「鼓起勇氣面對未來」之類冠冕堂皇的話,但是卻不好意思說出口。於是,他們倆就這樣一直呆坐著相對無語。

       「你打算就這樣一直坐著不說話嗎?」

       禮子垂下眼瞼,冷漠地開口說道。

       她的語氣把阿馨惹火了,阿馨不禁大聲叫出來:「 到底有完沒完?」

       「你在說甚麼?」

       禮子說完後,忽然用兩手抓住頭部,身體激烈地晃動著,同時發出哽咽聲。

       「我要怎麼做才能減少 的悲傷呢?我也想要盡一份心力,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禮子抬起頭來,用牙齒緊緊咬住下脣,紅腫的雙眼這含著淚珠。

       「若是沒有碰到你,那該有多好。」

       阿馨頓時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大聲質問:「 的意思是說, 很討厭我羅!」

       (絕對沒這回事!)

       阿馨無聲地在心中吶喊著。

       (如果禮子真的討厭我的話,她就不會接我的電話、不答應和我見面,也不會有今天這種難堪的場面。

       再說,禮子提出會面時間只有一個鐘頭的條件,她應該也有話想對我說吧!)

       「那個孩子全都知道了。」

       禮子等到情緒稍微穩定一些,才開口說道。

       「甚麼?」

       「就是你和我的事情。」

       「 和我相愛的事情嗎?」

       「相愛?那是相愛的樣子嗎?」

       禮子的臉上露出嘲笑的表情。

       「他知道多少?」

       阿馨深呼吸一下,然後挺直腰 。

       「他知道我們在那個房間裡所做的事情。」

       阿馨一聽,不禁吞了口中水,才以沙啞的嗓音回答:「不會吧!」

       「那個孩子的感覺非常敏銳,我們當時實在太糊塗了,居然做那種事情……做那種事情……」

       禮子的情緒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崩潰一般。

       「可是……」

       「他有留下一封遺書。」

       「咦?」

       「你想不想知道他寫了甚麼?」

       阿馨沒有回答,神情十分緊張地吞了幾口中水。

       「我不在了,你們可以盡情地做吧!」

       禮子學著亮次的口氣,面無表情地說著。

       (怎麼會這樣?)

       阿馨的腦中浮起亮次戴著泳帽、穿著寬鬆的短褲站在游泳池邊,帶著嘲諷的笑容,重複說這句話的畫面。

       「我不在了,你們可以盡情地做吧!我不在了,你們可以盡情地做吧!我不在了,你們可以盡情地做吧……」

       一開始,阿馨注意到亮次每次被帶去檢查身體時,他和禮子就有兩個小時的空檔可以單獨相處,兩人因此有了身體上的親密接觸。還記得第一次發生的時候,他們不到十分鐘就結束了,雙方的臉上只留下虛脫和悔恨的表情。

       當時他們的表情就跟現在一樣,以一種快哭出來的表情看著對方。

       阿馨在口中喃喃念著「我愛 」,並且舐著禮子的眼淚。禮子則是因為再次念出亮次的遺言,進而想到亮次慘不忍睹的死狀,全身激動地顫抖著。

       阿馨除了讓禮子盡情地哭出來之外,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來幫助她抒發罪惡感,只有等到她哭累了,自然就會恢復平靜。

       他試著站在亮次的立場來看待禮子和自己的行為,究竟這件事會給亮次帶來甚麼樣的刺激與影響?

       禮子利用亮次出去接受檢查的機會,沉溺於自己的快樂,這對亮次來說無疑是一種背叛的行為。本來應該要和他一起戰鬥的母親,卻利用他出去戰鬥的時候,偷偷在房間裡享受自己的快樂,導致他在心中建構的美好遠景全都幻滅。

       阿馨本以為亮次自殺的原因,在於他不想再接受無止境的化學治療,因此放棄自己的生命,不想繼續和病魔戰鬥下去,哪知真相卻不是這樣。

       阿馨對亮次自殺之事並不感到特別悲傷,因為以他的病情來看,終究這是難逃一死。既然已經被死神徵召了,倒不如以自己的力量來縮短發病時間,說不定對病患會比較好,而且病人和家屬兩方都能松一口氣。

       但是,如果禮子的行為是導致亮次自殺的原因,那麼阿馨認為亮次的想法未免太複雜、太過偏激了。

       禮子付了很多錢讓亮次住進頭等病房,為了讓亮次重新回到學校時可以盡快適應學校生活,也聘請家庭老師來教授課業,她做這些事情都是為了安撫亮次,提高他的求生意志。

       禮子的種種做法明顯表現出她對亮次的愛,如今亮次卻因為禮子的行為而立下尋死的決定。

       亮次當然有絕對的理由對他的母親感到絕望,但是,他的死卻造成禮子無止境的悔恨,甚至將憤恨的箭頭指向同是共犯的阿馨。阿馨終於理解為何禮子會在喪禮上急忙閃開身,拒絕他的安慰與碰觸。唯一的理由就是,禮子不想在亮次的牌位前面表現出親密的行為吧!

       經歷過亮次的死亡,禮子希望讓這段感情冷卻下來,她要好nn思考未來的事情,但這個變化對於年輕的阿馨來說,卻感到十分惶恐和不知所措。

       如果真能爽快地慧劍斬情絲,讓他們倆的感情就此一刀兩斷,那就不會有這麼多事了。阿馨不想要這麼做,他想要讓這一切恢復到以往的樣子,並且繼續維持和禮子的這份關係。

       「可不可以再給我一些時間?」

       阿馨懇切地提出要求。

       他想要爭取多一點時間,讓禮子能夠冷靜下來好nn思考一番,而不是在今天之內將一切畫上句點。

       「不行。」

       禮子激烈地搖著頭回答。

       「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好。」

       阿馨看著禮子無助的模樣,喃喃地接口說道:「我也是,目前也只能這樣了…」




2006-11-9 07: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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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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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第二章 癌症病房.5
       照目前的情況看來,事情還有轉機。禮子叫阿馨來這裡的目的,並不是想要和他斷絕關係,而是向他傾吐自己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慌亂心情。

       約定好的一個鐘頭已經快要過了,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阿馨和禮子是在梅雨季末期相遇,如今只不過才過了兩個月,可是阿馨卻覺得時間好像過了很久。

       他們沉默的時候比交談時要來得久,兩人又沉默了十幾分鐘,但是禮子始終沒有開口說出送客的話。阿馨覺得禮子的態度有些不自然,她從剛才開始就好像有話想說卻又說不出來。

       「禮子, 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被阿馨這麼一催促,禮子才下定決心抬起頭來,臉上帶著挑 的表情。

       「我好像有了。」

       阿馨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她話中的含義。

       「有了?」

       「是的。」

       阿馨的視線和禮子相對,以眼神來確認這項事實。

       突然間,他感覺身體內有一股強烈的衝動即將爆發。沒想到,在醫院的頭等病房裡,竟會同時發生死亡和誕生這兩件人生大事,這真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事實。

       阿馨的心中有種造化弄人的感觸,這個消息來得令人措手不及。

       「真的嗎?」

       禮子發出深深的嘆息聲,柔聲詢問:「你認為我該怎麼做?」

       「我希望 把他生下來。」

       阿馨並不是抱著玩弄的心態和禮子交往,所砸壞├褡踴沉撕⒆櫻p⑶蟻胍hM灤『⒌幕埃n④耙歡ɑ岣I龠璦|羉咡w餐vа騥衙⒆印?/P>

       因此,阿馨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弄清楚禮子的心意,這個孩子的去留關係著他們兩人的未來。

       「你開甚麼玩笑!」

       禮子拿出放在茶几上的早報,往阿馨的方向丟過去。

       阿馨不用看也知道禮子丟給他報紙的用意。今天早上阿馨也看過報紙上社會新聞版面的那一篇報導。

       在那篇報導旁刊登了一張美國亞利桑那州某處沙漠中樹木的照片,文中指出美國科羅拉多川大峽谷的US10號高速道路沿線上,長著許多茂密的灌木植物,其中有些樹木的樹幹和樹枝前端生出奇異的突起物。這是因為樹木遭受到某種病毒的感染,在枝幹處長出瘤來,以致樹葉都枯萎了。不僅那附近一帶的樹木遭受病毒感染,世界各地也都有這種情形傳出。

       這些樹木遭受某種病毒的侵襲,因而改變了枝幹和葉子的原有形態,人們看到這種情形,便開始流傳出元凶即是突變種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說法。現在不只是動物,「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觸手已經延伸到植物身上,沙漠中這些奇形異狀的樹木群,彷彿是昭告這個世界即將滅亡的警訊。

       這篇新聞報導充斥著煽動人心的論調,很難讓人不擔心自己是否已經染上這種「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像禮子本身就是「轉移性人類癌」的帶原者,只是還沒有發病而已。既然現在連植物都會感染到病毒,那從禮子的子宮裡所生出來的小孩,一定有更高的感染機率。

       阿馨搞不清楚禮子到底做何打算,他隱約覺得禮子似乎在暗地裡籌劃某項計謀,心裡覺得很不安。

       「你說的倒簡單,如果生下來,這孩子肯定會感染到「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

       「總會有一絲希望嘛!」

       「環」界中的「RING」病毒會將病毒傳染給所有生物,而且不論動、植物,都會被逼迫到滅絕的地步。

       阿馨深深感覺到「環」界中所發生的各種現象,開始和現實情況連接起來了。

       「 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快下決定?」

       阿馨好言好語的懇求禮子。

       「其實我也不想拿掉他,因為這是用亮次的生命換來的新生命,我一定要好nn珍惜。可是我不拿掉他的話,不就又重蹈亮次短暫一生的悲慘命運嗎?亮次來到這個人世間,還沒享受到半點快樂,就結束掉他短暫又痛苦的人生。

       所以,請你幫幫我,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

       禮子這時的情緒非常雜亂,連說話都有些顛參倒四。

       「 該不會想要拿掉孩子吧?」

       阿馨再次詢問著。

       禮子慢慢點頭回答:「說實在的,我也沒那個勇氣。」

       阿馨暗中觀察禮子的眼神和她的表情變化,想從中看出她的真正心意。雖然她不想墮胎,但也看不出她有任何想要生下孩子的強烈意念。

       (莫非她想要自殺?)

       阿馨這一生中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禮子活下來。為了能和禮子攜手展開新生活,他有必要對禮子灌輸積極的人生觀。不止是那樣,阿馨也有責任發掘出自己的人生價值,然後付諸行動。

       (一定要說服她!讓她放棄尋死的念頭。)

       阿馨接著又想到一旦這個世界遭到癌化,就會因此而喪失多樣化的遺傳情報,導致世界邁入毀滅的道路,那麼屆時活在人世間就完全沒有任何樂趣可言。

       (目前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輓救這種頹勢,就是用這雙手去迎向混亂的世界,並且加以改正。但是這樣需要多少時間呢?兩個月或是參個月?只要禮子的肚子一變大,她馬上就會選擇死亡,以她的情況來看,絕對不可能等上參個月。)

       「拜託 ,再等我參個月,請 要相信我。」

       「參個月太久了,你知道我的身體會變成怎樣嗎?」

       禮子發出微弱的悲泣聲。

       「那兩個月如何?」

       禮子憤恨地看著阿馨。

       「我沒辦法跟你約定。」

       「不行,我們一定要做個約定!接下來的兩個月當中,即使發生了甚麼事, 也絕對不能自殺。」

       阿馨將雙手放在禮子的手背上,十分堅定地說著。

       他們兩人對看了好一會兒,禮子的臉上漸漸露出舒緩的表情,情緒也穩定下來。唯有讓禮子心裡有份寄託和希望,才能減輕她的痛苦。

       「兩個月…」

       禮子小聲地念著。

       「是的,我們兩個月後再兒面。在這段期間內,無論發生任何事情, 都要為我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嗎?」

       「嗯, 的心臟要繼續跳動、要有呼吸,還要常常想到我。」

       禮子不由得笑出來,心情愉快地說:「不知道你在第參個月會開出甚麼條件?」

       阿馨看到禮子開朗的表情,終於放下心來。他無法跟禮子要求任何保證,只能全心全意信任她。

       這段期間,阿馨得趕快想辦法解開「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鹽基數,為何都具有2的N次方乘以參的特徵。

       假如能明白它究竟如何產生,就能找到阻止它的方法,而且期限只有兩個月。

       阿馨搭乘電梯回到位於二十九樓的二見家時,感到有些耳鳴。照理說,電梯內應該不會受到氣壓變化的影響,但是他今天耳朵裡一直有吱壯壯的響聲,同時有一些若隱若現的影像在他眼前搖晃著。

       阿馨想起這耳鳴聲是亮次跳樓自殺時,身體碰撞到水泥地而骨頭碎掉的聲音。他猜測這可能是電梯在上升時,引發腦中的某種頻率而激出這段記憶,連當時的影像都悄悄在眼前復甦。

       阿馨低頭打開家門,大聲喊道:「我回來了。」

       屋子裡沒有任何回應。

       阿馨毫不在意地的脫下鞋子、換上拖鞋,當他抬起頭時,赫然看到真知子站在前面。

       「你可不可以過來一下?」

       真知子不由分說地抓住阿馨的手,一臉興奮地把他拖進房間裡。

       「媽媽,有甚麼事?」

       阿馨不知所措地跟在真知子的後面。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進來過真知子的房間,裡面雜亂地堆了很多書、雜誌和一些影印資料。阿馨記得真知子向來都把房間整理得非常整齊,絕不是他現在所看到的這個樣子。

       仔細一想,他雖然和母親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對她的臉孔感到有些模糊,很像是好久不見的朋友。

       「到底是怎麼回事?」

       自從亮次自殺之後,阿馨變得有些神經過敏,對於突發狀況總是懷有某種恐懼。

       「你看看這個。」

       真知子遞給阿馨一本「THE FANTASTIC WORLD」雜誌。

       「FANTASTIC WORLD?這是怎麼一回事?」

       從雜誌名稱來看,這本雜誌應該是專門報導世界上的神秘事件,阿馨對這一類事物一向沒甚麼興趣。

       真知子從阿馨手上奪走雜誌,翻到第四十七頁,然後再拿給阿馨。

       「你看一下這篇文章。」

       阿馨照著真知子的話去做,文章的標題是「從癌症末期中生還」。

       (原來是這種事啊!)

       秀幸生病後,真知子一直將全部精力花在尋找治療癌症的方法上,但她脫離了現代醫學領域,朝民間傳說和宗教去尋找答案。

       最近,她甚至還提出煉金術,阿馨除了附和她之外,沒有其他方法。

       阿馨看了一下文章內容,主角是一位住在俄勒岡州波恃蘭市的退休測量技師弗蘭茲。波爾,他在數年前感染了「轉移性人類癌病毒」,而且身體中的癌細胞已經開始轉移了,醫生宣布他只剩下參個月的生命。

       弗蘭茲。波爾拒絕醫生要他接受治療的勸告,便出外旅行去了,他在某個地點待了兩個月後,又回到波特蘭市。醫生在檢查過他的身體之後,赫然發現原本弗蘭茲。波爾體內已經擴散的癌細胞居然全都消失了。

       醫生又檢驗弗蘭茲。波爾的血液,發現他體內細胞的分裂次數比同樣五十九歲的人還多。

       弗蘭茲。波爾不但奇跡地沒死,而且這得到多餘的壽命。他絕口不提那兩個月的遭遇,一直到他因為意外事故身亡,都沒有人知道他那兩個月究竟去了甚麼地方、做了甚麼事。

       某個雜誌記者不死心,四處去調查弗蘭茲。波爾的神秘之旅,經過他不眠不休的查訪,只獲得弗蘭茲。波爾曾在洛杉磯租了一部車的線索,至於他前往何處,依然不得而知。

       以上就是這篇文章的大概內容。

       真知子很想知道阿馨會有甚麼反應,她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看。

       事實上,阿馨以前也曾經在報章雜誌上看過癌症末期病人奇跡式生還的報導,這並不是多麼稀奇的事,時常都可以聽到這類軼聞。

       他很了解真知子充滿期待的心情,慢慢抬起頭來迎向她的視線。

       「你覺得怎麼樣?」

       真知子非常興奮地詢問阿馨的讀後感。

       弗蘭茲。波爾應該是從波特蘭坐飛機到洛杉磯,如果他前往的地點是亞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附近的沙漠地帶,當然就必須在L.A租車,這很合乎邏輯。

       「媽媽,我知道 現在想說甚麼。弗蘭茲。波爾他所去的地方,就是我們以前所說過的位於沙漠中的長壽村, 是不是這樣想?」

       真知子露出灼熱的眼神看著阿馨,興致勃勃地說:「我還有另外一個證據。」

       「是甚麼?」

       「你看這個。」

       真知子將她藏在背後的一本原文書拿到阿馨的面前,書名是「FOLKLORES OF NORTH AMERICAN INDIANS」(北美印第安的民間傳說)。

       封面上畫著一個頭上插根羽毛的男印第安人,站在山丘上接受太陽光的照耀,一副正在祈禱的姿勢,背後還拖著長牧的黑色影子。

       這本書看起來很舊,連封面的顏色都有點褪色,而且內頁有好幾頁都留下骯髒的手漬。

       阿馨打開目錄頁,這本書共分七十四個篇章,每個篇章中至少都有一個奇怪的英文單字,讓人完全看不懂。

       例如:裡面有一個「HIAQUA」單字,阿馨從來沒有看過這個英文單字,英文字典裡也找不到。

       阿馨再翻開幾頁,看到好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印第安人單腳跪立,做出拉弓箭的動作。

       阿馨從書本中抬起頭來,等待真知子說明。

       「這裡面記載的是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間傳說。」

       「這個我知道。我想問的是,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間傳說和剛才的「FANTASTIC WOLRD」雜誌之間,到底有甚麼關聯?」

       真知子拉了兩把椅子過來,把阿馨按進椅子裡,然後她也跟著坐在阿馨的對面,很高興地開始解說:「印第安民族流傳著許多神話和傳說,然而北美的印第安人沒有自己的文字,他們所有的神話和傳說都是用口語流傳下來的。」

       真知子將阿馨手上的書拿走,並且翻到目錄頁。

       「這裡面所寫的七十四個短故事,都是外人收集起來,然後收錄在這本書上。」

       真知子用手指著其中一頁。

       「你看,在故事的一開始,除了標上名稱外,作者還將這個故事是在何時、何地、由誰收錄、出自哪個部落……全都寫得一清二楚。」

       阿馨念出真知子手指的故事名稱:「「如何才能接近太陽神?」」

       接下來記錄一個白種男人和蕭邦卡亞部族交往,他一邊聽他們講述傳說,一邊將故事記錄下來。

       故事內容相當簡短,至多一、兩頁就結束了。書中其他七十參篇文章的篇幅長短也和這篇差不多,而且故事名稱都是簡短的文字。

       「阿馨,你想不想看這篇故事?」

       真知子打開第參十四號的故事,阿馨看了一下故事名稱──「被無數個眼睛監視著」。

       (這也是個偶然嗎?到底是「誰」在監視「甚麼」?)

       阿馨稍微將椅子往後面挪一下,然後在真知子的注視下念出這篇文章。

       被無數個眼睛監視著塔利基特族一八六二年,南北戰爭中,一個白人牧師班傑明。巫克利富在沙漠中和馬車隊走散了,他很幸運地被印第安的塔利基特族解救,於是在那幾天都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在某個寧靜的夜晚,班傑明和塔利基特族人圍在火堆旁,聽長老講故事。

       夜空裡熊熊燃燒的火柱和長老抑揚頓挫的語調,深深地印在班傑明。巫克利富的腦海里。那一晚,他決定把這個故事寫下來。

       在古老的從前,自然界裡所有的生物都是以同樣的形態出生,並且共同生活在一個大生物體中。自然界中的海、河流、大地、太陽、月亮和星星,對人類和動物充滿了慈愛與關心。人類之所以會感覺到大地充滿了精靈,那是因為人類的心和這個大生物體的心相連結,一旦人類做了壞事,那麼大生物體的心就會生病,然後將災禍降臨到人間。

       某天,星星們乘著大生物體中的血液在空中飛行,其中之一降到地上變成一位男人,名叫塔利基特,他和一座叫做蕾尼亞的湖泊結婚,生下兩個男孩。

       這對夫婦生活在大生命體的懷抱中,不曾做出遵背精靈的壞事,因此和孩子們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孩子們終於長大成人了,可以幫助父母做家事。他們非常勇敢,也善於狩獵,兄弟倆經常為父母獵取大獵物回家。

       有一天,塔利基特覺得腳很痛,便將腳痛的事告訴妻子和孩子們,妻子和孩子們都很為塔利基特的身體擔心。塔利基特知道他的腳為甚麼會疼痛,因為他在到達地面之前,曾經感覺到自己被無數的眼睛監視著。

       那時候人類雖然可以獵取動物,但是不可以吃太多,也不可以積蓄過多的獵物,而且對於獵取來的獵物一定要心存敬意。

       為了要監視這一切行為,身為自然界之父的大生物體,在山頂上放置一個巨大的眼睛。這個眼睛雖然很大,但是只有一個,無法同時去監視各地方人類的所作所為,於是人類慢慢地學會欺瞞逼個眼睛,做出違背大生物體的事情。

       大生物體決定不讓大家逃過他的視線,就將眼睛植入人類的身體中。

       「就是那個眼睛讓我的腳感到疼痛。」

       塔利基特跟妻子和孩子們說明一切。

       「爸爸,我們一點也不覺得你有做出違背大生物體的事啊!」

       「一定是我在無意間犯了錯。」

       塔利基特說完這些話就去世了。

       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很悲傷,而且非常痛恨大生物體的做法。

       不久,哥哥的腰部也開始痛起來了,接著弟弟的背部也感到疼痛。

       他們互相檢查彼此的身體,發現哥哥的腰部、弟弟的背部都長出拳頭般大小的「眼睛」。這兩個人嚇了一跳,馬上求助於母親蕾尼亞。

       於是蕾尼亞去拜訪森林精靈,想要取得解救兒子的方法。

       「向西直行,等待戰士的出現。確定了戰士的真意後,前往他所指示的地方。」

       聽到森林精靈這樣回答以後,這對兄弟馬上動身前往西方,等待戰士的出現。

       在等待的那幾天裡,兄弟倆身上的,眼睛,一天天地變大,而且全身感到疼痛不已。

       終於不知從哪裡出現一位乘著野獸的強壯男人,他帶領這對兄弟走向山的盡頭。

       他們渡過好幾條河,從草原一直往北走到沙漠,看到一座巨大的山脈之後,他們改往南邊走去,不久到達一座小山丘。

       這座山丘位在兩座山脈間的山谷後面,呈現出弓的形狀,是東西兩條河流的分水嶺,因揣從山丘上往西邊眺望,會看到一條河流往西邊的大海流去;往東邊眺望,同樣也有一條河流流入東邊的大海。

       這一行人到達山丘的最高點後,戰士便從怪獸身上跳下來,參個人一起爬上瀑布的頂端,瀑布上頭有一個黑色洞穴,裡面住了一位「先知」。

       「先知」跟這對兄弟述說關於創造天地的事情,哥哥詢問那位「先知」的年齡,「先知」回答:「說出你們對我的第一印象。」

       兄弟倆對看了許久,仍然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先知」不想為難他們,淡淡地說:「我從有宇宙以來,就在這裡了。」

       接著,這兩個兄弟向「先知」訴說想要取下腰部和背部的「眼睛」的心願。

       「先知」馬上回答說道:「可以,但是從今天開始,你們要代替我在這裡監視人類。」

       「先知,說完話就消失了,而這兩兄弟身上的「眼睛」馬上掉落到地上,變成黑色的石頭。他們從此獲得永遠的生命,並且留在那個地方監視人類。

       阿馨一看完,真知子馬上詢問他:「看得懂吧?」

       阿馨並不怎麼喜歡這個故事,他本來就不喜歡看小說,尤其是民間故事跟神話之類的文章,更是連看都不想看。他覺得神話缺乏真實感,在閱讀的時候很難讓人深入思考。

       雖然這個神話故事很短,但是阿馨不太了解它想表達甚麼。一般來說,就算是一句很有意義的話,也會隨著人們的感受度不同而有不同的詮釋,因此阿馨只能以「大概懂吧!」做為回答。

       「這和其他的小說也沒甚麼不一樣嘛!」

       阿馨喃喃自語。

       「哦!」

       真知子對他的反應不甚滿意,臉上沒有欣喜的神情。

       「「先知」應該是指通曉文字的老人吧!」

       (那「無數個監視的眼睛」又是指甚麼呢?)

       「問題就在這裡。」

       真知子取出附在書後的北美地圖,在阿馨面前攤開來,地圖裡記載著北美各地的主要印第安部族的名稱及分布區域。

       「你認為民間傳說和神話都是虛構的小說嗎?有個學者說,神話是以一個民族的歷史為背景架構出來的,裡麵包含了某種願望在內。就以諾亞方舟這個傳說為例,世界各地都還殘留著大洪水的遺跡,證明這件事多少有些事實根據,甚至在今天已經變成一種常識了。

       所以你先假設剛才所看的傳說有某方面的事實根據,塔利基特族屬於現在奧克拉荷馬州西側的歐基瓦族。」

       真知子用手指著地圖上的某一點,那裡就是塔利基特族的棲息地。

       「在傳說中,這兩兄弟是從這裡往西邊走去。」

       真知子的小指往地圖的左邊移動,然後停了下來。

       「那對兄弟到底是往哪邊走呢?傳說中記載他們所站立的山丘,位於兩座山脈間的山谷尾端,正好是兩條河流的分水嶺,以地圖來看,很有可能是落磯山脈。」

       真知子的小指從加拿大一直往下滑,然後停在落磯山脈的尾端。

       從地圖上來看,塔利基特族聚落的西南邊有一座四千公尺高的山脈,而現在真知子所指的地方,正是一座呈弓形走向的山谷末端,中間包圍著一片沙漠。

       真知子又用小指尖沿著弓形山谷移到一處打上「Ⅹ」記號的山丘,山丘左側的科羅拉多河支流小科羅拉多河注入太平洋,山丘右側另外也有一條河流注入大西洋,這座山丘正是書中提到的分水嶺。

       這個地方處於新墨西哥州、亞利桑那州、猶他州和科羅拉多州境內,重力負值非常高,很可能有長壽村。它距離羅斯阿拉墨斯很近,而且也有許多樹木群發生病變。

       阿馨突然感到一庫暈眩,他想像自己站在山丘上往西邊眺望,可以看到浩大的河水流進太平洋,轉向東邊望去也可以看到另外一條河流注入大西洋。

       雖然阿馨從來沒有去過那個地方,只看過地圖上的等高線固,但是腦海中卻十分清晰地浮現出當地的風景。他不知從哪裡來的自信,十分確定當地的確有長壽村,似乎有某種未知的命運正在等著他前去,因此心中隱隱升起一份恐懼感。

       阿馨一向都不太在乎神話的真假,也不願花時間和精神去追究。一直到今天,他才體會到神話裡麵包含著許多人的願望,就像是秀幸、真知子和禮子,他們都對這種神話或傳說抱持著期待的心情。

       真知子將雙手放在阿馨的膝蓋上,很堅定地對阿馨說:「你可不可以去一趟?」

       阿馨反問真知子:「媽媽, 認為弗蘭茲:波爾所去的地方是這裡嗎?」

       真知子帶有深意地笑了笑。

       「你還記得弗蘭茲。波爾是做甚麼工作嗎?」

       「應該是一位退休的測量技師。」

       阿馨認得那篇文章中提到弗蘭茲。波爾是一位住在俄勒岡州波特蘭市的退休測量技師。

       「他同時也是美國民俗學會的會員之一,這一點你不知道吧!」

       「這我當然不知道。」

       「而且,這本書…」

       真知子拿起「FOLKLORES OF NORTH AMERICAN INDIANS」(北美印第安的民間傳說)這本書。

       「其實這本書是好幾個人共同編出來的,書末都有明白記錄著各個故事的責任編輯。在這六位責任編輯的名字下面,也記載著各自負責的故事號碼。而第參十四號故事「被無數個眼睛監視著」則是由弗蘭茲。波爾負責編輯的。」

       「是嗎?」

       當弗蘭茲。波爾被宣告已經是癌症末期,只剩下參個月的生命時,他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這個印第安傳說上面,並動身前往西南部沙漠地帶的某個地方。

       弗蘭茲。波爾本身也是位民間傳說的研究者,所以他也會期望能在有生之年去拜訪這個地方。就算在這趟旅程裡沒有發生任何奇跡,對他也沒有任何損失。

       「「被無數個眼睛監視著」這一篇故事,有許多不同的故事版本,這裡所記載的只是它最原始的面貌。在某個版本中,主角變成了兄妹,而在另一個版本裡,塔利基特擔心蕾尼亞產後身體不適,於是前去拜訪「先知」,求得治病的泉水,使妻子的身體痊愈。其實還有很多的版本儘管故事內容不盡相同,但是裡面所講的地點都一樣,因此這個地方應該藏有治療癌症的秘方。」

       真知子邊說邊用手指著地圖。

       「所以弗蘭茲。波爾才會到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是…」

       「阿馨,很久以前你曾經給媽媽看過一張重力異常分布圖,那張圖在亞利桑那州或是別州的沙漠上做了記號,你可不可以再把那張地圖拿出來讓我看一下?」

       阿馨自己也想再次確認,於是點點頭對真知子說:「請等一下。」

       語畢,他馬上到房間找那張分布圖。

       這幾年來,阿馨一直都沒有再看過這張世界重力異常分布圓,所以花了不少時間尋找。但是他翻遍了整個書櫃,連桌子的抽屜都看過了,就是找不到那張分布圖和長壽村的位置圖。

       情急之下,阿馨忽然想到一個最省事的方法,只要和十年前一樣去開啟電腦的資料庫,就可以把資料調出來。

       他馬上插上電腦的電源,按照十年前的相同路徑進入,首先藉由通訊線路啟動記憶庫,之後,在「種類」上選擇「科學技術情報」,後來再選擇「重力場」,接著選擇「重力異常」,然後在「場所」上指定「世界」。

       這時,螢幕上列出西元紀年的指示,阿馨思考著要選擇哪一年的重力異常分布圖,最後他在電腦中調出十年前的分布圖,然後將北美洲放大。

       阿馨萬萬都想不到此時電腦上完全沒有任何重力異常的標示。

       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他明明看到北美沙漠上的某一點,標有明確的重力負值數,而且負值很大。他還把這張分布圖和另一張長壽村分布圖相重疊,拿給秀幸和真知子看。但是,現在眼前的這張分布圖完全沒有任何標示,只是一張普通地圖。

       阿馨又按照相同的順序,重新操作了好幾次,然而螢幕上的分布圖依然只有一般的等高線,以及一些無意義的數字。

       (這應該是十年前的那張分布圖沒錯,而且爸爸媽媽也都有看過啊!爸爸那時也是因為看了那張分布圖,才約定要帶全家人一起去北美沙漠旅行的,爸爸當時所寫的同意書,現在還放在抽屜裡面呢!

       十年前的那份資料究竟是從哪裡傳來的?)

       阿馨想了很久仍然不得其解,只感到太陽穴附近傳來一陣疼痛。他切斷電腦的電源,閉起眼睛,腦中頓時浮現出沙漠中的長壽村景象。

       (北美沙漠中的確有長壽村存在!)

       阿馨在腦中描繪出一幅景觀,河川侵蝕了略微拱起的弓狀丘陵,老鷹在空中翱翔、俯瞰著大地,深狹的峽谷在一大片翠綠樹木的簇擁下,夾著兩股水流往太平洋和大西洋奔流而去,就像血液和淋巴腺在身體內四處流動一樣。

       不治之症和長生不老、重力的強弱、生與死,似乎所有的矛盾都在這片沙漠中形成一體,而且慢慢地往周邊蔓延。

       所有的事情背後好像都有某種指示,一直在暗地裡控制事物的發展,這說不定是「先知」還在洞穴裡監視著這個世界。

       猛然間,阿馨發現真知子已經站在他背後,於是他轉身說道:「媽媽,我決定要去那個地方。」

       「你要怎麼去?」

       「先把爸爸的摩托車空運到L.A,再從那裡出發。」

       真知子不斷地點頭,贊同阿馨的決定。




2006-11-9 07:1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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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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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第三章 邊際之旅.1
       東邊的地平線上開始變亮了,大部份的天空依然籠罩在黑暗裡,阿馨在黑暗中朝著微弱的曙光前進,後照鏡裡看去盡是一片漆黑。

       他只靠著少許的線索,就肩負起找出抑制「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方法的重大使命,單獨一人在深夜裡的高速公路上穿過莫哈貝沙漠。

       不久,天空逐漸脫離黑暗,慢慢迎向晨曦,茶褐色的天地間蒙上一層淡淡的紅色,高速公路兩旁的重重高山,彷彿影子般浮現出來。

       阿馨騎著秀幸十年前所買的六百CC XLR摩托車,雙手控制把手,銳利的雙眼隨著摩托車的移動欣賞著周圍的風景。一路上,阿馨飽覽了美國壯闊的風光,這是他在十歲時就曾夢過的景色。

       他千里迢迢跑到美國來,連續騎了六個鐘頭的摩托車後,終於看到眼前出現一片荒涼的沙漠。

       阿馨昨天下午才收到航空公司運來的XLR,為了培養穿越沙漠的體力,他原本打算在旅館裡好好休息,隔天一大早出發,但是他又想到白天的沙漠非常炎熱,不適合長途騎車,所以改在昨天晚上十點左右從L.A出發。

       隨著車子的移動,阿馨心想還好提前在昨晚出發,這樣子既可以體驗到沿路的美麗風景,也不會浪費時間,現在他最缺乏的就是時間。今天是九月一日,一旦在這兩個月裡沒有找出解決的方法,不只是禮子,連她肚子裡的小孩也會有生命危險。

       阿馨獨自穿越黑暗、荒涼的莫哈貝沙漠,四周除了車燈外沒有半點光線,他固定好車子的方向,沿著高速道路一直前進,等到太陽一升上來時,他就可以欣賞到絢麗的朝陽。

       在過去六個小時中,四個OHC2汽缸的巨大引擎聲一直沒有停止過。阿馨保持著秀幸教導的正確騎車姿勢,緊緊握住把手,在鋪著柏油的高速公路上奔馳。

       以前當他隨意把兩腿跨在摩托車上的時候,總會被秀幸怒斥一頓。

       「小子,膝蓋要緊緊靠著油缸。」

       阿馨活動一不肩膀,將力量放在踏板上,繼續在這條高速公路上奔馳著。

       由於秀幸遭到癌病毒的侵襲,才會促成這次旅行,因此秀幸以前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刻在阿馨的腦海中,他非常努力地完成父穎要求的專業騎車姿勢。

       (或許是因為爸牧的緣故,我才能以同樣的姿勢連續騎了幾個小時,而且充滿自信心。)

       車上的里程表顯示阿馨已經走了參百哩。

       這輛摩托車的油缸一次可加入參十公升的汽油,能在高速公路上連續騎上參百五十哩。

       現在該是加油的時候了,如果忽略這點,待會兒可能在方圓兩百哩內都找不到半間加油站。

       阿馨從夜晚一直騎到早上,見識到地球自轉的事實。一旦停下來,他反而覺得自己在地球自轉的移動中被拋棄了。

       阿馨希望自己不會再迷路,等到達下個鄉鎮時,可以好好吃一頓早飯,然後找間汽車旅館休息一下。

       摩托車後照鏡中的夜色已經完全消失,整片大地被旭日的光線包圍住,前方浮現出朦朧的街道影子來,兼營小咖啡館的加油站已經不遠了。

       午後,阿馨在汽車旅館辦妥住宿手續,馬上到浴室衝了澡,然後躺在床上。

       雖然他很想睡覺,可是殘留在體內的引擎震動感,使得他全身的細胞還在搖晃著,即使躺在床上,還是能體會到騎在摩托車上的感覺,特別是一直夾著油缸的雙腿內側,只覺得無比 痛。

       (我到底騎了多久呢?)

       阿馨彎著手指頭數,從L.A連續騎了六小時抵達沙漠之後,他找了家小店慢慢吃完早餐、補充好燃料,然後又往前走了參小時的路程,合計一共走了九小時。

       接下來的行程,他打算以九小時從四十號州際高速公路往東前進,到達阿爾巴卡基附近,然後在阿爾巴卡基往左轉向二十五號州際高速公路朝北前進,途中經過聖塔非到羅斯阿拉墨斯,再前往科內斯。洛斯曼最後的居住地。

       事實上,阿馨的最終目的地是橫跨亞利桑那、新墨西哥、猶他、科羅拉多四個州的沙漠地區。不過,阿馨想在這之前先打聽科內斯。洛斯曼的消息,探討他最後留下的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阿馨伸手到床邊的背袋裡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皮夾。他抽出皮夾裡的兩張照片,平躺在床上把照片拿高,面對著心愛的人兒訴說著愛意。

       在出發前,阿馨來到秀幸的病房向他報告要去美國的事情,並且說明原因。

       「是嗎?」

       秀幸聽完後點了點頭,沒有說甚麼。

       接著,阿馨毫無隱瞞地說出他和禮子正在交往的事情。

       他怕現在如果不把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一旦秀幸在自己前往美國的這段期間裡死亡,那就沒有機會說了。

       當秀幸知道禮子的子宮裡正懷有二見家的下一代時,他發出一種很奇怪的笑聲。

       「小子,你很厲害嘛!」

       雖然他的語氣有點虛弱,卻依然捉住這個話題不放,想要打聽禮子的容貌。

       「這個女人長得怎麼樣?」

       「對我來說她是最好的女人。」

       阿馨很有自信地回答。

       在這場談話當中,秀幸重複說了很多次:「真是不能小看你啊!」

       秀幸甚至還很高興的說:「我一定要活著看到孫子的臉。」

       聽到秀幸這樣說,阿馨慶幸自己說出禮子的事情。

       阿馨把視線從照片上移開,轉過身體將照片放回背袋裡,這時他感覺到胸口傳來一陣激烈的躁動,久久無法停止,內心的孤獨感更為加深。

       為了分散心中的孤獨感,阿馨刻意將注意力移到房間裡的擺設上。他的視線從椈壑W的豪華圓形掛毯,移到天花板上旋轉的電扇,並且感受由上方吹拂下來的涼風。雖然旋轉電扇發出些許噪音,不過比起風扇葉片的旋轉聲音,廚房裡的冰箱馬達聲更教人心煩。

       房間裡所附的傢俱和電氣產品,和這家汽車旅館的招牌一樣陳舊。甚至連床底下也傳來一陣「刷刷」的聲音,很可能是蟑螂在爬行。阿馨剛才在地板上發現一隻蟑螂,恐怕是這隻蟑螂跑到床底下作怪吧!

       阿馨對蟑螂完全束手無策,因為他從小到大都住在面對東京灣的二十九樓高的大廈裡,從沒見過蟑螂,所以也不知如何面對這種小生物。

       他本來認為自己經過徹夜不休地趕路之後,會累得馬上癱在床上呼呼大睡,沒想到事實正好相反。或許是因為剛離開日本,頭一次住在外國的旅館裡,心情難免因亢奮而睡不著。

       這趟旅行和阿馨原本的計劃完全不同,他一想到十年前在夢裡所描繪的旅行情景與現實的差距,眼眶中不禁浮現出淚水。

       這趟旅程中所要面對的問題太多了,為了拯救瀕臨死亡的父親、為了解開禮子迷惑的心情、為了一個新生命、為了顯示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價值……

       阿馨一一列舉出這趟旅程的所有目的,想藉此激起勇氣,讓自己振奮起來。

       剎那間,興奮、感傷、疲勞、震驚、使命感等諸多情緒和空氣中的熱氣混在一起,有如數不清的螞蟻在體內爬行一般,讓他怎麼都無法入睡。

       這時阿馨突然想到旅館的中庭裡有一座小小的游泳池,於是他馬上起身換上泳褲,打算用清涼的池水來消除心裡的煩躁。

       他跳進無人的游泳池裡,躺在水面上仰望天空。

       阿馨非常喜歡從空中跳進水中那種快速移動的感覺,特別是從水中仰看天空時,可以同時欣賞到水和空氣兩種不同層次的東西,連刺眼的太陽在水裡看起來都呈現歪斜的現象。

       阿馨站在游泳池中央,只有臉浮出水面,在「凹」字形中庭的缺角處看到遠處綿延不絕的沙漠,別有一份特異的真實感。

       他感覺到體內的熱流慢慢融化了,等到那種灼熱感完全消去時,他才從池裡爬起來,回到房間。

       此刻阿馨終於有了睡意。

       太陽光的熱度漸漸升高,阿馨穿上長袖運動衣,手上戴著皮手套,並且將牛仔褲褲管塞在長筒靴裡,只剩下安全帽下方的一小截脖子曝曬在太陽下。儘管如此,當他騎著摩托車在太陽底下奔馳的時候,仍然覺得全身好像快要被烤焦了。

       阿馨的目的地是新墨西哥州羅斯阿拉墨斯郊外的小鎮──溫斯洛克。

       他在出發之前,曾經拜託天野調查科內斯。洛斯曼最後居住地的確實地點,並得知洛斯曼在溫斯洛克買下古老的民宅作為居住及工作場所,後來因某種不明原因而中斷聯絡。

       阿馨期待洛斯曼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即使他不在,那個地方應該也會留下某些東西,讓他可以從中發現一些線索。

       阿馨在沙漠中的四十號州際高速公路上奔馳,這一路上來往的車輛相當稀少,因此他很從容地在預定時間內抵達阿爾巴卡基。然後從二十五號州際高速公路北上,再轉進州際公路前往羅斯阿拉墨斯。在到達羅斯阿拉墨斯之前,會經過洛斯曼所住的溫斯洛克小鎮。

       眼看著目的地快要到了,阿馨把摩托車停在路邊一處加油站,其實油缸裡的油量這很充足,他的目的是想要問路。州際公路沿線上的加油站幾乎都兼賣雜貨,因此不可能沒有人在,通過這裡之後說不定就遇不到人了。

       阿馨為了預防萬一,還是將油缸加滿,他拿著加油單進入店裡,一個長著鬍子的中年男子看到阿馨,對阿馨說了聲「嗨」!

       阿馨付了錢之後,詢問中年男子要如何前往溫斯洛克。

       男子指向北邊,簡單說了句:「參英哩。」

       「知道了,謝謝。」

       阿馨道謝後正準備走出去時,卻被那個人叫住了。

       「你去那裡是有甚麼事嗎?」

       中年男子眯著眼,嘴角往下彎曲,說話的語氣很不客氣,不過看起來沒有惡意。

       「我有一個老朋友可能住在那裡。」

       阿馨不知道該怎麼說,便很簡短地回答。

       中年男子的嘴脣略微動了動,兩手輕輕往上一抬,說了一句:「NOTHING.」

       「NOTHING?」

       阿馨像鸚鵡一般重複對方的話,然後點了點頭。

       中年男子默默望著阿馨,沒再出聲。

       雖然中年男子說溫斯洛克鎮甚麼東西也沒有,可是阿馨依然沒有改變心意,他笑著說了聲「謝謝」,就走出加油站。

       阿馨再度跨上車,往北方繼續前進。

       阿馨騎著摩托車,為了要確定時間,他將戴著手錶的左手暫時抬離把手,不過由於皮手套遮蓋住表面,於是阿馨用下顎頂開手套,快速地往下看一眼,然後又馬上將視線投回正前方。

       在不經意的一瞥中,他看到前方茂密的沙漠植物對面,有一排樹木沿著沙漠北邊排列著,一般駕駛人很容易因為一閃神而遺漏掉了。

       那排樹木旁邊有一條未鋪設柏油的小路,阿馨在入口處停下車子,仔細觀察這一帶的環境。這條小路大約每隔十公尺就有一根木頭柱子,其中有好幾根柱子上垂掛著黑色電線,看起來這些電線 已經很久沒有供過電了。

       若是不仔細看的話,真會搞不清楚要從哪裡進去,在電線 和電線 之間參雜著一些仙人掌,只能隱約看到昔日路徑的痕跡。

       阿馨心想沿著電線 前進,應該可以到達溫斯洛克的聚落,但從州際公路上完全看不到溫斯洛克這個小鎮。

       他往北邊的地平線看去,這條小路越過一座小丘陵,最後在遠處消失不見。

       (只要沿著電線 來回,就不必擔心回不到州際公路上。)

       阿馨喃喃地自言自語著,然後將把手轉到左邊,騎向沙漠裡。

       這是他來到美國之後,第一次奔馳在正規道路以外的小路。

       這段路的高低起伏相當大,當阿馨越過一段起伏地形時,摩托車出乎意料之外的騰躍起來。阿馨隨著摩托車的跳躍抬高臀部,著地的時候用力控制抖動不已的車頭和把手,利用身體的起伏讓車體保持穩定。

       一旦方向控制不當的話,很可能會連人帶車滑倒。

       阿馨非常謹慎地閃避地上的突起部份,繼續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行駛。

       越過這段起伏不平的路段之後,接下來出現一段比較平坦的路面,路旁有一排乾枯的木頭柱子和這條小路平行,綿延不斷地往前延伸。

       (這條小路與成列的木頭柱子,正是文明和原始之問的界線吧!)

       「啊!」

       這時,阿馨突然發出小小的驚叫聲。

       前方出現了一座小山,在凹陷的山谷間有數棟毀損的建 物。雖然阿馨不清楚這條小路和木頭柱子是否一直綿延到聚落處,但很明顯的是,這個聚落曾經有供給電力,也有電話線。

       木頭柱子並未延伸到聚落的地方,前方好像已經是盡頭了。

       阿馨在離山丘一百公尺前停下摩托車,坐在摩托車上數著前方共有幾棟茶褐色的石造房子。

       (一共有二十戶。)

       他沒有把山谷對面看不到的地方納入計算,那裡即使有住家,想來也只有數十戶人家而已。

       阿馨不能了解最初定居在此地的人究竟目的何在,那些人是為了追求甚麼理想或事物而居住在沙漠中央嗎?

       看看這些房子的建 材料就可以知道,在很久以前這裡就已經有人居住了,現在卻連個人影都沒有,甚至遠從幾百公尺外就可確定這裡是一座廢墟。

       「NOTHING.」

       阿馨的腦中又冒出加油站那個中年男子說的話。

       (果然如他所說的,這裡甚麼東西都沒有,只留下人類曾經居住過的遺跡,靜靜等待腐朽,然後化為鬼域。)

       太陽漸漸西斜,阿馨低頭看了看手錶,已經超過五點了。他必須趁著天色還沒暗下來的時候趕快回到州際公路上,否則會趕不上在日落前投宿汽車旅館。

       由於陽光的熱度稍減,四周氣溫也慢慢下降,使得阿馨開始對前方這座廢墟感到恐懼。他十分不解科內斯。洛斯曼這個具備最先進知識的科學家,為甚麼會住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偏僻地方。

       他瞪著前面荒廢的聚落深入思考。

       (現在折回去也太晚了,反而還白白浪費這段時間,乾脆去探控情況吧!)

       於是阿馨重新發動車子,伴著嘈雜的引擎聲,朝聚落奔馳而去。

       阿馨往前走沒多久,就看到一個看板上寫著──「歡迎來到溫斯洛克」。

       他覺得這真是個差勁的笑話。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阿馨連那些房子椈壑W的紋路都看得很清楚。由於被風吹襲,有許多砂礫填塞在崩塌的石壁間隙裡,連停放在主要街道及小路上的數輛車子,也被砂礫覆蓋著。

       溫斯洛克這個荒廢的聚落裡,也有兼營雜貨的加油站。龜裂的水泥地板上放著一台加油機器,加油管子與機台被拆開放在街道上,黑色的管子如蛇般扭曲身子,店家的窗戶外釘上木板,玻璃碎片散落一地。

       阿馨以非常緩慢的速度通過主要街道,眼睛注視兩旁的每一間廢棄屋,看看是否有門牌之類的標示。

       與周圍的沙漠地區比較起來,這裡的樹木顯得比較多。當初人們之所以會住在這裡,很可能是因為這個地方有豐富的水源,這點可以從枝葉茂盛的樹木得到證明。

       這裡每一棵樹木都長得很茂盛,而且像行道樹一般整齊排列著。然而,當樹葉隨風擺動時,阿馨看到粗糙的樹皮上有著許多異常的凹凸。他不禁靠近觀察,發現樹皮上的凸起部份和原來樹身的顏色不同,就好像是人類受到劇烈的陽光照射後在皮膚產生黑斑一樣。

       而且,翠綠色的葉脈上布滿了土黃色斑點,表面看起來似乎沒有甚麼,但是一將表皮撕掉之後,到處都可看到遭受「病毒」啃蝕的痕跡。

       阿馨之前曾在報紙上看過亞利桑那州當地的樹木,遭到「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侵蝕的照片,在那張照片中看不出樹幹凸起的形狀跟顏色,因此很難有具體的了解。

       這裡的情況和照片中的情形很相似,這些樹木的癌化情形非常嚴重,這些應該不是最近才被感染,而是經過數年的時間才產生這些癥狀。

       阿馨慌忙地四處張望,假如連植物的癌化情況都這麼嚴重,真不敢想像人類和動物們會遭受到多麼大的影響。

       這裡除了風聲以外沒有其他聲音,過份的寂靜讓阿馨開始疑心有響尾蛇、毒蝎這類有毒生物潛伏在地底、石頭的細縫,或是仙人掌和石塊的影子下。

       他單腳跨在機車的踏板上,另一隻腳則立在地上支撐身體和車子的重量。儘管他知道自己雙腳穿著皮靴,沒有縫隙可以讓那些異物跑進去,身體還是忍不住發抖。

       阿馨忽然覺得喉頭有些乾燥,但是又不想讓雙腳都踩在地上,更別說走到後座的置物箱去拿出礦泉水。他極力忍著喉頭的乾渴,繼續騎摩托車往更深處前進。

       他騎著摩托車慢慢繞進聚落深處,一路上看到的房子,有用石頭堆砌而成、也有用泥土直接涂上椈嚏K…每間房子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幾乎所有的屋頂都已經塌陷下來,從屋內抬起頭來就可以直接看到天空。

       阿馨騎著摩托車進入一間廢棄的屋子裡,夕陽從破裂的屋頂隙縫斜照下來,空氣中的灰塵飄浮在光線中。

       (這裡的居民到底到甚麼地方去了?全部感染到「轉移性人類癌病毒」而死亡嗎?或是搬離這裡,移到比較繁榮的地方?)

       「喂!」

       阿馨朝著屋子的陰暗處發出叫聲。由於聲音的震動,在光線照射下若隱若現的灰塵似乎也跟著晃動。

       在這間老舊、斑駁的房子對面,有個類似廣場的空地,那裡有數間房屋以廣場為中心並排著。阿馨把摩托車頭對著來時的方向,並且讓引擎繼續發動,以便突然發生緊急狀況時可以及時逃出去。

       阿馨下車後,走向後座的袋子旁,取出礦泉水,狠狠喝了好幾口水。

       (我必須要達成目的,拜訪科內斯。洛斯曼的住家,藉以尋找他的蹤跡,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裡。)

       阿馨穿過這間廢棄屋,往廣場走去。

       這座廣場應該是溫斯洛克居民共同擁有的,廣場中央蓋了一座西班牙風格的紀念碑,紀念碑外圍著一圈欄桿。這座象徵女性的紀念碑,坐落在半圓形的溫斯洛克小鎮中心點。

       紀念碑後方有個突起的洞穴,那是一口水井,也正是這個聚落形成的最大原因。

       阿馨趨上前去探看井底,頓時有股刺鼻的臭味衝上腦門,他勉強忍住心中的噁心感繼續查視。

       聚落裡的每個地方都已經乾得化成粉末,沒想到井底居然還有水。井口上沒有蓋子,因此風一吹,井內就會發出酷似風笛的鳴叫聲。

       阿馨看到井邊有一個黑色的塊狀東西,大約有拳頭般大小,他走近一瞧,竟是肚子朝天的老鼠 體,而且不只是一隻或二隻,阿馨在廣場四周圍找到大約有十幾隻老鼠的 體。

       阿馨一邊走,一邊繼續尋找老鼠的 體,他看到廣場的盡頭有一棵癌化的樹木,樹下有很多黑點聚集在一起。黑點旁邊有張長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人,背對著夕陽拖出長牧的黑影子。

       阿馨悄悄地接近那張長椅子,在距離約十公尺的地方停下來,定睛一看,那人已經變成一具 體,而且是一名男子。

       這具無名男 靠著椅背坐著,他的兩膝大開,雙手無力地下垂,下巴垂下幾根長牧的鬍鬚,手和脖子上帶著金鈴鐺鎖鏈,鎖鏈被夕陽照射,反射出冰冷的光輝。

       阿馨惶恐慢慢接近他,並且從下往上端視他的臉部特徵。

       他擁有一張和科內斯。洛斯曼相同的細長型臉孔,特別是鬍子部份,還曾被阿馨形容為山羊胡。而且,他的手上和脖子上也有洛斯曼經常戴的金鈴鐺鎖 ,所以這具體應該是洛斯曼沒錯。

       假如這個男子真是科內斯。洛斯曼,那他和阿馨的淵源可就深了。五年前,他到日本來發表學術研究論文的時候,曾經在阿馨的家裡住過數日。

       想來是他罹患「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之後,沒有接受化學治療,而在自宅接受天命的安排。

       阿馨心懷感傷地看了看周圍,赫然發現有個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前面不遠的山坡種滿耐旱植物。當風吹過時,一朵手掌大的花在隨風擺動的枝葉間忽隱忽現。這棵正在開花的樹,雖然樹幹很細,但是枝葉非常茂盛,葉子也很翠綠,展現出驚人的生命力。

       山坡上的植物幾乎全都遭到癌化,大多數的樹葉葉脈都長著醜陋的土黃色斑點,唯有那一棵樹保持原來的色澤,而且在它那下垂的枝葉前端長出薄瓣的粉紅色花朵。

       植物分為無性生殖和有性生殖兩大類,這附近的植物看起來都屬於無性生殖,而會開花的樹即是有性生殖的象徵。

       無性生殖的植物會因為某個緣故而轉移為有性生殖,歷經第一次開花之後,便會急速老化然後枯萎而死,它可以說是用死來交換開花的快樂。

       阿馨想要摘下那朵花,把花供奉在科內斯。洛斯曼的 體前。

       無性生殖的植物只要擁有良好的環境,就可以永遠存活下來。在莫哈貝沙漠裡的植物,已經靠著無性生殖在沙漠中生存了一萬年以上。這與癌細胞相同,只要環境許可,癌細胞將永遠在細菌培養皿中存活。

       不過,以今天的情況來說,這棵無性生殖的樹木選擇了轉變成有性生殖,一旦開過花後,就會在不久的將來隨著自然的變化而走向死亡。

       生命經常得面臨二選一的情況,是要選擇走向一生只開一次花就凋零而死,或是不開花而永遠不死的癌化生命?阿馨不由得在心中自問該選擇哪一種人生,是要充滿光輝的耀眼人生,或是永遠持續的無聊人生呢?

       他當然是選擇會開花的短暫人生!

       阿馨爬上山丘,摘下那朵花。

       阿馨摘下花朵之後,在走下山坡的途中,他看到數棟相連的廢棄屋屋頂上,赫然射出一道細長的銳利光芒。這些屋頂大都是用石塊建造而成,屋頂上應該沒有可以反射光線的東西才對。

       阿馨將眼睛魅成細線尋找光線來源,經過仔細觀察之後,他發現在一個崩塌的紅磚屋頂上有塊切割成長方形、外緣包裹著金屬的黑色板子,它位在屋頂上,因反射夕陽的光輝而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將這塊黑色板子和廢棄的屋頂互相對照,讓人感覺特別新穎。尤其是在這種遠離繁華的偏僻村落,居然會出現這種科技產物,讓人覺得很不尋常。

       這塊黑色板子是太陽能供電系統,足以供應一個家庭的電力。如果每個家庭都具備這套太陽能系統的話,就不需要沿路裝置電線 。可是無論阿馨怎麼找,都沒有發現其他屋頂上有相同的裝置,只有這一戶特別設置這套系統。

       (如果這是洛斯曼為了個人研究而將太陽能板架設在自宅屋頂上的話…)

       阿馨把花朵放在洛斯曼的膝蓋上,然後在房子和房子的間隙中穿梭而過,尋找裝設太陽能系統的房屋。之前他已經在山坡上算好方位,然而一走進村落,又如同走在迷宮當中,左轉右轉的就失去方向感。

       風從椈尷熄◆堥茼^轉著,發出類似笛子的尖銳聲,並且在阿馨的腳邊卷起小小的旋風。就在這時,他似乎聽到風聲中摻雜著美國歌曲和鳥叫聲、樹枝摩擦聲。

       阿馨定下心來豎起耳朵傾聽,這是一個男人發出的低沉聲音,忽遠忽近地很不穩定,有時候覺得它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但在下一個瞬間,又覺得有人正在你的耳邊低語。

       那個聲音隨著風在椈尷漯驍媔﹉p來鑽去,忽左忽右,讓人搞不清楚。

       阿馨專心豎起耳朵、集中精神傾聽,漸漸地他聽清楚聲音的出處。他循著聲源穿過傾頹的椈嚏A一步豕走進某間廢屋中。

       這座傾倒的椈孺狴]圍的二十平方公尺空間,飄浮著一股自然界不可能產生的人工味道。房間角落放著一張鐵管床,有幾根彈簧從床墊裡凸出來,床邊放了一架看起來很堅固的木製餐具櫃,旁邊還有一張收起來的海灘椅。

       由於地板傾斜的緣故,使得一些日常用品和傢俱也跟著傾倒。例如電燈斜倒在地上,一隻年代久遠的皮箱歪歪斜斜地站在餐具櫃旁,手工釘制的櫃子也倒在地板上,底下還壓著幾本厚厚的書。

       房間裡的每樣物品都以某種微妙的平衡感擺放著,只要將櫃子上的一片板子抽下,或是將靠在皮箱旁的餐具櫃往旁邊移開幾公分,整屋子的傢俱很可能就像骨牌般立刻應聲倒下。

       突然間,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陣男人沙啞的說話聲,伴著鮮活的喘息聲在阿馨耳旁傾訴著,嚇得他立刻彈跳起來,然後飛快地往後退,並張大眼睛來回巡視四周。

       這間房間裡沒有半個人,而且聲音馬上又不見了,接下來是某種斷斷續續的「沙沙」聲。當阿馨把視線投在餐具櫃和椈尷獄媮_間,看到中間夾著一條電線時,他才察覺到這個奇怪的聲音很可能是因為收音機接觸不良所造成的。

       阿馨彎下腰撿起電線,分別往前後左右各個方向移動,噪音立刻停止,而男人的沙啞聲變得十分清晰,其中還有憂傷的吉他伴奏聲。

       他仔細一聽,確定這是收音機裡的節目,那個男人好像唱著老式藍調情歌,配合吉他的伴奏,將情感融入歌詞中。

       (原來剛才聽到的聲音是出自於這裡。可是,電線為甚麼會一直插在插座上?

       這間廢屋裡應該不可能是經由電線 來供電的,或許是由屋頂上的太陽能系統將電力送到屋子裡吧!)

       阿馨循著電線找到收音機,並確定電線的另一頭插在插座上,他順手調整收音機的聲音大小。

       (沒有錯,一定是藉由太陽能發電系統從某個地方將電力傳送到這裡來。

       我應該再走上前去看看!)

       阿馨不斷地在心中激勵自己去解開這道謎題,他刻意想起這個住家的屋頂上裝置著近代科學產物,以便減少對溫斯洛克這個荒廢小鎮的恐懼感,心中也慢慢地涌現出勇氣來。

       他瞪著椈壑W的一扇門看了許久,然後伸出手去輕輕扭轉門把,毫不費力氣便打開大門。這好像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裡面一片漆黑,只有從地下室大門的縫隙露出些微的光線。

       (地下室的電燈是亮著的!難道裡面的燈也和收音機一樣,都是洛斯曼外出時忘記關掉的嗎?)

       阿馨沿著階梯的邊緣往下窺探,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一種無形的東西牽引著,一步步沿著樓梯往地下室走去。

       他站在通往地下室的大門前面,豎起耳朵靠近門邊傾聽門內是否有聲音傳出,裡面沒有任何聲音,而且從門縫中露出來的光線,比想像中還要微弱。

       阿馨習慣性的敲敲門之後,才恍然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些愚蠢,他深吸一口氣,然後轉動門把將門打開。

       一踏進門內,首先看到天花板上吊著螢光燈,在黑暗的地下室發出微弱的光線。除了這個之外,另外這有某種特殊的光線從房間中央散髮出來。

       這是一間非常寬廣的地下室,房間中央陳列著一整組電腦配備,電腦螢幕發出閃爍的光芒,旁邊放置著檔案資料櫃。

       阿馨一邊巡視室內的所有設備,一邊走向電腦螢幕。他看到螢幕旁邊放著一頂類似安全帽的東西,裡外都用電線和許多電子儀器連接,看起來很像是頭套型的螢幕。

       小時候,阿馨曾經使用這種頭套型螢幕玩虛擬實境的電腦遊戲,因此他一見到這個東西,格外有種懷念的心情。

       頭套型螢幕的旁邊還有用電線連接的數據用手套,阿馨沒有多加理會,直接站到電腦螢幕前面。當他一站到螢幕前,螢幕上立刻出現一行文字──「W.e.l.c.o.m.e」。

       阿馨忍著胸中的澎湃心情,在螢幕前的椅子坐了下來,直到過了幾秒鐘後,才慢慢地把手肘靠在椅子的手把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始對著電腦說話:「你是甚麼人?」

       電腦沒有任何回答,螢幕上開始播放出一些風景畫面。那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荒漠,強風「呼呼」地吹襲著這片荒涼的沙漠。螢幕上的畫面不停移動,使得觀看者有種身歷其境的感受,好像真的來到沙漠。

       畫面上的風景不斷移動,然後,慢慢浮現出一處聚落的全貌,這個景象讓阿馨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阿馨沒多久便察覺到螢幕上的聚落正是溫斯洛克,雖然外觀上和現在的樣子不太一樣,聚落的規模更小,僅僅只有數棟住宅,可是他認出聚落後方的山脊形狀和剛才所看到的一模一樣。

       (這個影像到底存在於哪個年代呢?一百年前?或者是更久以前也說不定。畫面中看不到任何人,只流露出濃濃的西部影子。

       這影片怎麼看也不像電腦合成的畫面,這是電影情節嗎?或許是部紀錄影片。)

       可是,一部超過百年以上的影片,不可能這保持得這麼鮮明、清晰。就算用特殊技術處理過,重現出溫斯洛克過去的居住環境,然而看起來也未免過於逼真了。

       突然間,阿馨聽到背後傳來一陣馬蹄聲朝著他奔騰而來。他不禁嚇了一跳,趕忙回過頭去,只見椈壑W有喇叭裝置。

       (為甚麼螢幕是二次元空間,而聲音則是參次元的環繞式音響?)

       阿馨將視線投射在頭套型螢幕和數據手套上,終於恍然大悟。

       (要進入參次元空間的話,需要裁上這頂頭套型螢幕和手套。)

       他戴上頭套型螢幕和數據手套,腦中馬上顯現出參百六十度寬螢幕的風景畫面。而原本從背後迫近的馬蹄聲,也轉往腦中轟然作響,甚至可以感受到大地的震動,非常具有臨場感。

       阿馨的腳上雖然穿著長靴,卻有種被仙人掌刺到腳的疼痛感,耳邊盡是人們的呼喊聲,而且還有股溫暖的熱風輕拂過脖子,讓他感到喉嚨十分乾渴,汗也如而點般落下。

       阿馨覺得自己好像被數以萬計的人群從後面追趕著,他拚命往前奔逃。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回頭往後望去,看到數十個頭上抵著羽毛飾物的印第安人騎著馬,背對著太陽朝他而來。

       (照這樣下去,我一定會被踩扁。)

       阿馨離開印第安人的路徑,改往橫向逃跑,就在這瞬間,有隻很強壯的手腕從他的腋下穿過去,一下子就把阿馨拉上馬背。

       這種感覺非常真實,好像真的有一隻手插入他的腋下。當他正感覺到汗水和泥土的味道強烈地刺激著鼻子的時候,接著就被那隻厚實的手腕操縱著,然後他發現自己的雙腿不知在甚麼時候已經跨越到馬背上。




2006-11-9 07:1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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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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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第三章 邊際之旅.2
       阿馨不斷對自己說,這是在作夢,並不是真實的情景。然而,當他害怕從馬背上摔出去而緊緊抓住前方的印第安人,並將頭貼在那個印第安人魁梧的背上時,有件東西從印第安人的肩膀上垂落下來,阿馨的眼前登時出現數塊頭皮,其中一塊頭皮還很新,附著的皮膚已經被曬乾,一股血腥的臭味直往阿馨的鼻頭上衝去。

       阿馨不禁感到眼前一片漆黑,無力地將頭垂在後方,崔靠本能讓身體盡量保持平衡,不至於摔出馬背。

       現實和非現實的界線,就從這一刻開始崩潰。

       阿馨無法正確計算在馬上晃動的時間到底有多長,說數分鐘或是數十分鐘,好像都很合理。

       他跟著這一行印第安人走到谷底的河邊,河川在深險的峽谷中蜿蜒流著,水勢比想像中還要大。當他們從溪谷上方往下看的時候,這條河流看起來很細,沒想到竟有如此豐沛的水量。

       雖然河水呈現渾濁的茶褐色,但在這片乾燥的大地上,清涼的河水緩和了眾人緊張、疲憊的心情。阿馨也開始產生團隊意識,認同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

       大家沿著河邊走著,不時濺起一些水花,最後大夥兒在谷底找到一處比較寬闊的地方停下來休息。

       這時,有幾個印第安人模仿野獸的叫聲,仰起頭大聲喊叫;其他的印第安人則分為兩小隊,擔任警戒崗哨,睜大眼睛盯著河川的上游和下游,留意後頭是否有人追來,或是有人埋伏在這裡。

       時間一分一秒經過,太陽光慢慢增加熱度,毫不留情地燃燒整個大地,阿馨感覺到腳底傳來陣陣燙人的灼熱感。

       突然谷底周圍的樹木開始搖動,從樹木和岩石的陰影中出現了參五成群的人影,這些人影都是印第安女人、小孩和老人們。和馬背上的這些印第安男人相比,女人和小孩的數目顯然多了很多。

       起初,女人們的態度非常畏縮,帶著害怕的表情慢慢接近阿馨這一行人,她們臉上交雜著期待和緊張、高興和恐懼的矛盾神情,逐一審視著馬背上的印第安男人。

       當女人找到了想要尋找的臉孔時,馬上發出悲泣聲並且奔上前去,印第安男人也隨著那個叫聲從馬上跳下來,緊緊抱住那個女人,確定彼此都相安無事。

       女人們的叫聲,不論哪一個聽來都像在哭泣,不過,仔細一聽還是可以分成兩大類,一種是喜極而泣,另一種是因為悲傷而哭泣。

       當她們在阿馨這一行人中找不到自己想找的男人時,有些女人當場雙膝跪地,趴在地面,用雙拳 打著大地,口中喃喃發出詛咒聲。還有些女人抱著幼小的小孩仰望天空,或是牽著身旁老人的手,無力地跪倒在地上。

       阿馨在瞬間領悟了這些人的背景,這個印第安部落以這附近的谷地作為居住地點,他們之前曾經招募戰士外出作戰。

       (當他們從這裡出發的時候,究竟有多少戰士站在這裡呢?)

       根據現場大約有一半的女人低著頭悲傷、嘆氣來計算,那麼至少有兩倍人數赴戰場作戰。可是,只有一半的戰士們回來,一旦她們找不到想要尋找的男人,那除了「死亡」之外沒有第二個原因。

       阿馨以旁觀者的心態觀看所有的人,他對自己身處於這個部落之中,卻找不到歸屬感而感到心情惡劣。

       突然間,他的身體被前座的印第安男人用力抓起,然後輕輕放在地面,眼前頓時有一個淚流滿面的女人跑過來。她那種認真的神情,讓阿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個世界裡的人。同時,有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跑來抱任阿馨的腰,他霎時彷彿被丟入感情的漩渦當中,整個腦袋完全混亂了。

       女人胸前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孩,她那長牧的頭髮在背後編織成辮子,容貌非常秀麗,額頭很寬。她熱烈抱住阿馨,頓時有股濃烈的感情隨著親密的肢體 觸向阿馨壓過來,讓他感到快要不能呼吸。

       阿馨順其自然地接受她的擁抱,勉強壓抑住想將雙手環繞到女人肩膀和背上的激動。

       他將眼前的女人與禮子的影像重疊,她們兩個長得很像,只有頭髮長度、髮型不一樣,臉部輪廓倒是十分相像,尤其是那雙大眼睛和有點下垂的眼尾特別相似。

       或許是阿馨的情慾在作祟,才會覺得她和禮子很像。他將自己來到沙漠以後,渴望見到禮子的心情化成行動,在回應的擁抱中盡情顯現出來。

       他們倆緊緊相擁著,幾乎快把懷中的嬰兒擠扁了,當阿馨碰觸到女人的手臂和肌膚那一瞬間,他完全能感受到這個女人的心情。

       阿馨確定自己和這個女人已經結婚了,而抱住他的腰部不放的男孩就是長男,至於胸前這個正在嚎啕大哭的嬰兒,則是剛出生的女兒。

       他對自己和這個女人的生活方式有種模糊的概念,並且開始往前溯及自己的成長過程,甚至連以往所接觸過的一切情景也都浮現在眼前。他感覺到心頭有股強烈的怨恨心情,那是因為父親被敵人所殺而產生的怨恨,這些感情全囤積在身體深處。

       所有和這個時代相關的情報源源不斷地涌進阿馨的腦中,眼前和他擁抱的這個女人,與他並不是同一個部族的人,阿馨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的前夫在遙遠的河川上游被白人士兵嚴刑拷打至死。

       女人的身體內也囤積著前夫被殺的怨恨,以及想要報復的念頭。

       而抱住阿馨不放的男孩,其實是這個女人和她的前夫所生的小孩,現在和阿馨有血緣關係的只剩下年老的母親和出生不久的小女嬰。

       (我是否將現實生活投射在假想空間裡?)

       這個疑問不停地在阿馨的心裡翻攪著,他覺得自己和這個女人的關係比禮子還要接近。

       而猛抱著他的腰部的男孩,也表現出對阿馨的依賴,讓阿馨不由得把他和亮次的回憶重疊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亮次死了,他從醫院的緊急逃生窗口跳下去,躺在水泥地上的血泊中,到了另一個世界。

       阿馨留下一半原有的自我意識,而另一半則隨著這個世界的氣氛,牽引進一場未知的新體驗中。

       阿馨跟著這群印第安人一起生活,在平坦的山坡上搭架帳篷,和妻子、小孩、老母親住在一起。他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有時候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好幾年,有時覺得只不過是一瞬間而已。不過,他能夠實際感受到一天的漫長。

       剛見面時還是嬰兒的女兒,如今已經能搖搖晃晃地走路;而非阿馨親生的男孩,離成長為戰士的階段還很遙遠,小男孩的拉弓姿勢還曾經是眾人的笑柄。

       阿馨漸漸習慣這個身體,當他在河岸邊彎下身體,看到水中的倒影時,總覺得水裡的那張臉和自己原本的臉有點像卻又不是很像。褐色的肌膚、寬大的肩膀、肩膀上的刺青……都令他非常陌生。

       阿馨常用手撫摸身體的各個部位,以體驗真實感,只有臉部的輪廓因為水的晃動,一直無法看清楚。

       這段日子以來,他和妻子不知擁抱了多少次,親密感也漸漸增加,連女兒眼中原本的不信任眼神也完全消失了。

       這個部族經常四處移動,不會長久居住在同一個地方。他們從東邊走到南邊,一直受到不同膚色種族的壓迫,最後,只剩下西邊可以選擇。

       領導者的判斷和這個部族的命運息息相關,他除了確保水和食物的充足之外,也要格外注意敵人的動態,一旦判斷錯誤,整個部族就會面臨滅亡。

       族人們對於這次的遷徙各有不同意見,整個部族因此而瀕臨分裂。這時,一則從上古時候遺留下來的古老傳說,將眾人導引到同一個方向。

       有座山谷位於巨大山脈的南邊,河流在這個地方分別注入西邊和東邊的海洋,只要朝這個方向尋找,就可以到達這個從來都沒有人去過的地方……

       那裡有個擁抱著湖泊的大洞穴,並受到偉大精靈的保護,沒有任何外來力量的脅迫,是個可以永遠居住的地方。

       大家受到這則傳說的影響,決定前往西邊尋找這個傳說中的洞穴。

       不過,這個部族超過兩百人,不是那麼容易說移就移。首先要派遣敏捷的探子刺探前方的情形,在確定沒有敵人之後才能帶隊前進。另外,隨時狩獵找尋食物這點絕不可荒廢。

       當夜晚來臨時,大家找一處適當的場所架起帳篷,圍在火堆旁邊,將白天所獵到的野獸拿出來供全家人食用。可是,大家都無法吃得很飽,更沒有多餘的肉可以熏制保存起來,因此經常發生食物不足的問題。

       尋找水源是另外一個重要問題,他們常常利用小溪來清洗身體和衣物,至於飲用水,就得往更上游的地方去找尋乾淨的水。往往發現水的人都會受到大家的敬佩。

       他們一路行經許多地方,只要再翻越兩座山頭就可以到達傳說中的地方。

       這天,眾人在森林裡紮營,待養足精神後,再一鼓作氣到達目的地。

       就在這時,族裡傳來小孩子們發現水源的消息。聽說是好幾個小孩在森林中來回奔跑的時候,看到山脊的岩石上有一道小水流。經過口耳相傳,大人們紛紛拿著容器往小孩所說的地方去,阿馨也在其中。

       阿馨每走一段距離就會停下來,稍微注意周圍的環境與狀況。他稍微目測一下上山的人數,前面有參個人,後面是四個人,包含他自己總共八個人。後面的四個人都是女人,阿馨的妻子和女兒也都在裡面;前面的參個人都是小孩子,阿馨那個一直想要建功的兒子不知在甚麼時候混入隊伍之中。

       阿馨這一家人只留下老母親待在營區裡沒有跟上來。

       小孩們說的話果然不假,眼前這塊大石頭上有一道細細的水流。可是因為太細小了,得花很多時間才能裝滿容器。

       正當阿馨想要走到上游地區去尋找更大的水源時,身後的草叢突然發出「沙沙」的聲響,跟著便出現一群和自己不同臉型、膚色的男人。

       這群男人中走在前頭的都穿著藍色制服,大多數人的衣服都破掉了,他們直接將破裂的上衣脫下來纏在腰際,僅穿著白色內衣,後面有好幾個男人則穿著黑色襯衫與皮革褲子,總計大約有十幾個人。

       他們看起來像是流竄的士兵,為了尋找水源而迷尖在山中,其中有好幾個人的白色內衣上選沾著血,有幾個人手裡拿著水桶,其他人的手裡則拿著手槍。

       兩隊人馬互相對峙了一會兒,兩邊都露出驚訝的神情。

       對方的隊伍裡不時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阿馨不了解他們說的內容,只感覺到空氣中充滿緊張、凝重的氣氛。阿馨知道沒有時間再猶豫了,他們這邊都是女人和小孩,根本無法戰鬥。

       雖然從 面到現在只過了兩、參秒鐘,可是感覺上似乎已經過了好幾分鐘。

       如果對方有戰鬥的意思,那就必須趕快逃走;如果沒有,盡早離開不要去刺激他們才是上策。

       突然間,有參名士兵一面大聲叫一面開始往山下衝去,就像打暗號一般,馬上有幾個士兵繞到孩子們前面擋住去路。

       這群士兵似乎不打算開槍,他們大吼大叫是為了使下面的總隊注意到而有所警戒。如果是這樣,那麼阿馨這群人幾乎沒有存活的希望,這些士兵想要殺光所有人。

       阿馨想到這裡,立即把身體轉往妻子,剛好看到好幾個士兵拿起石頭敲打兒子的頭部,兒子一動也不動地趴在地上。

       小孩子們被粗壯的手臂制住嘴巴和下顎,連發出聲音的時間都沒有,腦漿就飛 在地面上。灰色的岩石上沾滿了鮮血,有如電腦影像合成的紅色薔薇,在瞬間全都開花了。

       冷不防地,阿馨感到腳踝傳來劇烈的疼痛,他的腳骨被打斷了,一時失去平衡倒在岩石上,側腹重重撞上岩石。

       他伸出手來想要拉住妻子,可是,那參個女人很快就被士兵們抓起來,往山下濃密的草叢中走去。阿馨利用剩餘的力氣想要撐起上半身,可是他被幾個士兵壓製住,他們猛烈扯著阿馨的頭髮,讓他無法動彈。

       此時,他聽到旁邊發出一個撞擊的聲響,眼睛隨著這個碎裂聲看去,正好看到一個士兵抓起女兒可愛、小巧的身體,將她的頭往岩石上用力撞擊。

       阿馨想盡全力想要站起來,保護奄奄一息的女兒,怎奈身體就是不聽使喚。這已經不是疼痛與否的問題,因為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感覺到恐怖。唯一讓他無法忍受的是,看到這群人對自己的親人施加殘酷的暴行。

       那個士兵再一次抓起小女孩的身體,在同一塊岩石上用力敲打。最後,小女孩軟綿綿的身體被那名士兵隨手丟棄在岩石上。

       這個士兵殺死小女孩之後,好像發現其他有趣的事情,於是走進草叢裡。他一面走著,一面在白色內衣上擦拭手腕,原本他的白色內衣上面已經留有血跡,現在不只有血跡,還有非常碎的肉片附著在衣服上面。

       他不停在白色內衣上反覆擦拭手腕,甚至還移到褲子上繼續擦拭。

       阿馨聽到妻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他知道妻子就在附近不遠的地方。可是,不管他如何移動視線,就是沒有辦法看到妻子,只能看到好幾個士兵或站、或蹲的圍在妻子身邊。

       原本抓住阿馨頭髮的手換成另一隻手,用更強的力量將頭髮往後拉扯,將阿馨整個喉嚨曝曬在太陽下。

       陽光下,有一道銳利的光芒從右到左射過去,隨即阿馨的喉嚨深處發出「喀啦」聲響,然後有股熱熱的黏液從他的胸口上方流下來,他的頭無力地往旁邊垂倒。

       他覺得陽光的顏色登時都改變了,顏色漸漸變得更濃,連背景也慢慢變成黑色,紅色的太陽不久也變成黑色,他看不見任何東西,只剩下聽覺機能。

       他可以聽到妻子微弱的聲音,那不是痛苦的喘息聲,而是一種凄厲的笑聲,這是阿馨在喪失意識前最後聽到的聲音。

       然後,死神同時造訪他和他所愛的妻子。

       阿馨軟綿綿地靠在椅背上,外表看來,他陷入虛脫的狀態,可是對於阿馨本人而言,那就是「死亡」,他現在就和失去靈魂的殼沒有兩樣。

       阿馨體驗到人在死去的瞬間,雖然心臟停止跳動,腦部還是繼續活動,之後才緩慢到達腦死狀態,剎那間,時間和空間都消失無蹤。

       黑暗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喂,起來。」

       這是個強而有力的男人聲音,頗有震撼效果。

       「到這裡來。」

       阿馨的身子突然一抖,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他用力地深呼吸,盡量伸直身體,彷彿溺水的人為了要得到空氣而將臉仰起水面。

       他摘下頭套型螢幕,粗暴地丟在桌上,接著脫下數據手套,同樣往桌上丟去。

       阿馨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被人緊緊揪住,他將身體靠在椅背上,呼吸才漸漸順暢起來。雖然他的意識已經回到現實世界,但是,剛才的記憶依然十分鮮明地留在腦海里。

       他忽然察覺到自己在流眼淚,一時也分不清是因為悲傷或是痛苦,許多用言語無法表達的情緒,全都一古腦兒涌上來。

       阿馨趴在桌上失聲痛哭,拚命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他一邊哭泣一邊看著手錶,從戴上頭套型螢幕到取下來,才過了短短的幾十分鐘而已。

       他不知道剛剛所經驗的假想世界是出自何人手中,但對阿馨而言,他在那個世界中經歷了另一段非常真實的人生。他和一個女人相愛,生下子女,為了部族不惜誓言戰鬥至死。沒想到,最後心愛的人竟死在自己眼前,而他也同時走向死亡。

       「來琪…」

       阿馨叫出他已經十分熟悉的名字。

       他們倆在河裡互相清洗身體時,肌膚接觸的親密感還鮮活地殘留在阿馨的腦中。

       「科其斯。」

       這是阿馨女兒的名字。

       從她出生到學會走路的這一段期間,阿馨時常把她抱在胸前或背在背上,翻越過不計其數的山峰。

       他深深記住妻子和女兒的名字,卻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也可以清楚地回憶起妻子和女兒的臉孔,卻對自己的臉孔沒甚麼記憶。甚至連自己在死亡的那一瞬間所面臨的痛苦也記不太起來,腦中都是和心愛的人有關的記憶。

       阿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用力以肩膀撞椈嚏A一陣陣痛苦隨即傳遍全身。

       他為了抹去胸中那股莫名的痛楚,故意弄傷自己來轉移注意力。

       (我必須分析這件事背後的含義。)

       阿馨一再告訴自己要冷靜,於是混沌的腦子漸漸回覆一點理性。

       (剛剛的經歷和觀賞電影的情況不同,在假想空間中必須要將整個身體完全投入其中,否則沒有其他的表現方法,以現在的科技而言,要有多大的規模才可以經營這樣的假想空間?

       難道這和「環」計劃有關?這個假想空間是不是「環」計劃的一部份?)

       只要在頭套型螢幕上事先設定好時間和空間,任何人都可以利用「環」計劃去實際參與任何一場歷史場面。只要一坐在這部電腦前,戴上頭套型螢幕和數據手套,就可以感受到某個特定人物的視、聽覺,參與他的人生,成為「環」界的神。

       在「環」界中一直重複上演著生與死的劇碼,擁有各式各樣的歷史場面,這些都需要龐大的影像記憶體來加以保存。

       如果可能的話,阿馨希望調出「環」計劃所有的記憶體來仔細觀看、研究。

       阿馨在腦中仔細推敲剛才所體驗的假想世界,究竟是不是屬於「環」計劃中的一部份。他認為「環」界中的生命同樣是從初期的RNA,進化到活生生的肉體,和一般冷冰冰的電腦影像截然不同。

       不過,阿馨不諱言這個認知有失偏頗,由於他和假想世界中的人物有過親密接觸,產生了感情,因此認定他們並不是電腦所創造出來的影像。

       他在假想空間中經歷過死亡和分離的痛苦,因而在心中暗自下一個決定─ww他不想再失去自己心愛的人。

       現實世界中的死別一定比假想世界更加痛苦,這種經驗他不想再有第二次,因此他必須找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治療方法才行!

       實際上,在他看到假想世界裡的某一端之後,心中開始產生強烈的動搖。他相信假想世界和現實世界兩者之間絕對息息相關,就像是「環」界遭到癌化,同時給現實世界帶來「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對了,為甚麼會把這部電腦放在這個房間裡?其中有甚麼含義嗎?難道是有人預料到我將會來到這裡,特地留下這套複雜的電腦系統給我?

       假如這是科內斯。洛斯曼留下來的,那麼或許他已經在這裡面留下線索了。)

       真知子曾經對阿馨說過關於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間傳說,並且提到塔利基特族所流傳下來經由戰士引導前往西方的傳說。

       在假想空間中,阿馨的族人也有一則從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傳說,在落磯山脈的南邊山谷,有個偉大的精靈負責看守某個洞穴,而這個洞穴就是他們能夠永遠生存的地方,眾人正依照這個傳說往西邊前進。

       阿馨的腦海里還清楚刻印著他們所經過的路徑,而且在抵達目的地之前,他的妻子、女兒、兒子和他自己都意外死亡。

       (或許我該重新走一次這條路線!)

       阿馨確定今後將要採取的行動,在這之前他還要先做一件事,就是利用衛星通訊線路與日本取得聯絡,對象是電腦研究所裡的天野。

       阿馨使用通訊線路連接了天野的電腦,輸入一個指令:「請準備高山和淺川的相關影像,盡速傳送到這裡。」

       阿馨在出發之前,曾經向天野提出這個要求。

       「環」界和現實世界同樣具有龐大的規模,裡頭有好幾十億的生命體,上演著各式各樣的人生,形成了一部部的民族歷史,因此記憶體容量非常龐大。想要從裡面挑選出癌化的前後紀錄,是項非常複雜的作業。

       只要將那一部份的記憶體拿到手,和剛才一樣戴上頭套型螢幕和數據手套,就可以身歷其境地仔細調查。

       首先,阿馨打算鎖定「環」界中的特定人物,解開「環」界為甚麼會遭到癌化的謎團,然後由這些情報中找尋重大的提示。

       阿馨在等待天野傳送資料的這段期間,他很想聽聽禮子的聲音。

       (現在日本的時間是幾點?日本和美國時差八個小時,應該是早上九點,禮子起床了嗎?)

       阿馨在假想空間之中體驗到愛人死亡的悲傷,因此現在格外想念禮子,他很想知道禮子現在究竟過得好不好。

       阿馨按下禮子的電話號碼,電話響到第七次才被接起來,彼端傳來一個疲倦的聲音:「喂?」

       阿馨聽到禮子的聲音,一種無法形容的安心感立刻從心底升上來,彷彿一個溺水的人終於登上陸地似的。

       「是我。」

       禮子很快收起疲倦的聲音,振奮起精神答話。

       「啊!阿馨,是你嗎?你在哪裡?你還好嗎?」

       一串連珠炮似的疑問統統朝著阿馨射過來,禮子擔心的心情都在話中表露無遺,讓阿馨覺得很高興。

       「沒甚麼, 只要安心等待就好。」

       阿馨再參叮嚀後便切斷電話。

       阿馨躺在損毀的鐵床上打盹,等待天野的訊息。

       世界雖然那麼大,但也只有阿馨知道「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蔓延和「環」界的癌化有關。不過,目前阿馨還沒有找到任何可以佐證的相關資料,因此這個推論僅止於他個人的揣測。

       關於「環」界的癌化,阿馨到目前為止已經調查過幾次,可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當時「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還沒有明顯的活動。

       等到「環」界遭到癌化之後,人們才確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存在,特別是最近爆發出除了人類以外,動物和植物也會遭到感染的實例。

       而構成「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九個遺傳因子基數,全部是2的N次方乘以參,這個奇妙的巧合,似乎在暗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和用二進位計算的電腦之間有某種關聯。

       突然間,阿馨從鐵床上爬起來,迅速坐在桌子前面,電腦螢幕上傳來天野的幾個指示。

       他按照指示按下按鍵,接下來只能靜待「環」計劃的記憶體和這裡的電腦互相連結。

       (啊!連結完成了。)

       接著,阿馨運用意志力克服恐懼,戴上頭套型螢幕和數據手套。

       電腦傳送過來的年代是環年一九九○年夏天以後,透過某個人物的眼睛及耳朵所感受到的風景和發生的事件。

       例如,輸入環年一九九○年十月四日十四點參十九分,北緯參十五度四十一分,東經一百參十九度四十六分的時間和空間,就可以馬上得到該地的影像。

       在固定地點只移動時間的話,就可以翻閱該地的年代紀錄。另外還可以使用望遠鏡指定更精密的地點。

       假設輸入「銀座四丁目」這個地點,可以看到該地任何時代的情景。

       觀察者擁有上下左右參百六十度的寬廣觀察 圍,可以隨意將視線插入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之間,如同幽靈般來回巡視,完全掌握那個世界所發生的每一件事。而且,被觀察者完全不能感覺到觀察者的存在。

       除了時間和空間之外,觀察者也可以固定體驗「環」界中某個人物的感覺,將自己和假想空間中的人物互相重疊,擁有假想世界中人物的視覺和聽覺。

       阿馨打算透過「環」界癌化過程中幾個關鍵人物的眼睛,來看看事件的原因,尤其要親身體驗「高山」這個人的過往。

       儘管阿馨非常好奇高山到底過著甚麼樣的人生,然而,他也害怕在這個過程中會再度遭遇到令人心痛的場面。

       他猶豫了好半晌,才鼓起勇氣下指令操作電腦,讓程式開始運作,然後插進「環」計劃的記憶體中。

       現在的場景是在鬧區的一家餐飲店內,窗外不時地射進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影,阿馨鎖定的男人──高山,正和一個男人相對而坐。

       對面那個男人是高山的朋友淺川,他的表情非常憔悴,因為他昨天晚上看了一卷令人膽戰心驚的錄影帶。於是,他邀高山來到這家餐飲店,向高山說明自己的困擾,請高山設法想出對策來解救他的生命。

       可能是恐懼的緣故,淺川在敘述的時候,經常會將前後關係弄顛倒,高山只好把從淺川那裡聽來的話重新在腦中整理一番。

       淺川的不幸是從坐上一輛計程車開始的,那個好講話的計程車司機說出在某個十字路口發生一起怪異的摩托車事故。

       當時,這個計程車司機停在紅燈前,他看到旁邊的摩托車突然倒下來,車上的騎士一臉痛苦地想拿下安全帽,可是沒多久就斷氣了,死因是心肌梗塞。

       這個司機以相當興奮的口吻述說這個恐怖經驗,淺川的記者本能讓他在這事件裡嗅到不尋常的味道,於是開始著手進行調查,使得淺川的人生因而完全脫軌。

       他開始調查機車騎士猝死的原因,結果發現在同樣時間、不同場所,有四名年輕人也是因為相同的癥狀猝死,其中有一個女孩正是淺川的外甥女,因此這四個人的死,強烈地刺激了他的好奇心。

       淺川覺得這件事必有蹊蹺,這四名男女在同時間死於相同癥狀下的機率非常低,因此他大膽下了一個判斷,然後歸納出這四名男女的共同點。

       淺川查到這四名男女間互相認識,在死前一星期曾經相偕至太平洋休 俱樂部的別墅小木屋投宿,淺川馬上趕到那個休 俱樂部的別墅小木屋,企圖從中找尋那些人死亡的原因。

       起初,淺川將死因歸納為受到病毒侵襲,他假設這四個人在小木屋中感染到病毒,然後在一個星期後同樣面臨死亡的命運。

       沒想到淺州沒找到任何病菌,卻在小木屋裡發現一卷錄影帶。

       高山聽到這裡,笑著對淺川說:「先讓我看看那卷帶子吧!」

       淺川馬上露出生氣的表情,努力壓抑住怒氣,僅從齒縫間出聲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嗎?看了之後會有生命危險啊!」

       高山從玻璃杯裡拿出一個冰塊放在嘴裡咬著,他的這個動作彷彿是把淺川當成笨蛋似的。

       結果,高山還是來到淺川的住處,觀看那卷淺川從小木屋帶回來的錄影帶。

       高山坐在淺川家的客廳裡,專心地看著那卷錄影帶,錄影帶內的影像透過他的視覺傳到阿馨的腦中。

       這卷錄影帶內的畫面沒有甚麼關聯性,只是片段的影像組合而成。從火山的畫面開始,然後到剛剛出生的嬰兒……一個個畫面不停變換著,雖然不連續,卻在高山的腦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些畫面既不是電腦合成的影像,也不是攝影機拍下來的,而是利用其他方法製作出來的。

       不久,畫面上出現一個不知名的男人臉孔,鏡頭給了他一個由下往上斜角度的大特寫,當鏡頭從肩膀往上升高時,可以看到他的肩頭正滴血,接著是一張男人因疼痛而扭曲的臉。

       這個男人的臉孔馬上消失,接著又出現許多不同的影像,整個視野忽然變得狹小,在空中切割成一個個小小圓圓的東西,然後拳頭般大小的黑塊不停的掉下來,黑塊好像打到甚麼東西般發出沉悶的聲響,阿馨的身體同時也突然痛起來。

       螢幕上的視野漸孕變窄,不久就被黑暗團團包圍住。

       當錄影帶快要結束時,螢幕上出現一排文字,這些字是用筆書寫的,字體的大小不一,歪歪斜斜的,內容如下:看過這部影片的人在一個星期之後,會在這個時間面臨死亡。

       如果不想死,就依下面的指示行事……

       接著畫面被切換到完全不同性質的影像上,遠方的夜空綻放著煙火,一個穿浴衣的女人享受著夏天的夜晚……之前那種陰暗、令人生懼的影像,居然被一支蚊香廣告給打斷了。

       過了數秒鐘,發出一連串的雜音之後,錄影帶就停住了,阿馨和高山同時把頭抬起來。

       高山在腦中將所有的內容整理過一遍,找出其中的重點和脈絡。

       (這四名男女會在同時間內因為不明原因而死亡,他們一定是看過這卷錄影帶,才會正如錄影帶中所預言的,剛好在一周後身亡。

       也就是說,錄影帶中的「死亡預言」是真實的,所有看過的人都在一周之後死亡。然而,其中所記載的避免死亡的方法卻被刪除了,這樣一來,根本沒有任何解救方法。)

       淺川看過錄影帶後感到十分絕望,他害怕自己的生命會在一周後結束,然而高山非但不覺得可怕,他反而認為拿死來當做參加這場遊戲的賭注,是件讓人非常興奮的事情,因此不知不覺地哼起歌來。

       阿馨沒想到他所鎖定的高山,居然是個如此膽大、豪放的人物。

       他暫時離開高山的意識,讓頭腦冷靜一下,並且分析「環」界中的情形。

       在「環」界中的生命體是由人工生命繁殖而成,應該不可能會有這種讓觀看者在一周後死亡的錄影帶。不過,要是有人或病毒從現實世界侵入「環」界的話,這種錄影帶就很容易製作出來,如果把侵入者當成電腦病毒,那就更好說明了。

       阿馨懷抱著疑問繼續鎖定高山這個特別人物。

       高山要求淺川複製一卷錄影帶給他,在這之後,他們兩人經常聚在一起討論、分析事情的真相,並且分頭調查。

       在這當中,淺川的妻子和女兒也在不經意中看到錄影帶。如此一來,淺川不僅要解救自己的生命,也必須為拯救妻子和女兒的生命而努力奔走。

       高山先從找出錄影帶影像是用何種方法拍攝這方面著手,他和淺川一邊收集資料,一邊運用推理來導出結果,結論卻和事先預測的完全相反。

       錄影帶內的影像並不是用攝影機拍攝下來,而是某人利用超能力直接「拍」下影像。剛好別墅小木屋內的客人為了要錄下電視節目,而將一卷空白錄影帶放入錄放影機裡,卻意外錄進這段影像。

       阿馨對這個結果感到有些驚訝,因為「環」界是個封閉的世界,依照它內部的物理法則,絕對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

       高山和淺川這兩個男人開始去四處尋訪,調查這個擁有特異功能的人究竟是誰,在運用了各式各樣的方法收集資料後,終於查出這個人的名字──山村貞子。

       他們兩個只知道「山村貞子」是個女人,其他的資料一概不知。於是,他們決定實地收集資料,結伴拜訪「山村貞子」的出身地──伊豆大島。

       結果,他們確定山村貞子是一位具有超能力的人。她從出生到高中畢業後轉往大都市發展的這些歷程都相當清楚,但在這之後,山村貞子好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完全查不到她的任何消息。

       高山換另一個角度思考,將疑問轉移到「為甚麼會在小木屋中錄到那些影像?」

       他們轉而調查休 俱樂部這塊地以前曾有過甚麼樣的建 ,赫然發現那裡曾是肺結核療養所,也獲知當時療養所內的某位醫師尚在人間,現在在熱海開了一家綜合醫院。

       高山和淺川馬不停蹄地趕往熱海,一看到那個醫生的臉,連阿馨也嚇了一跳。他就是在錄影帶的結尾處,肩頭流血、臉上浮起疼痛、恐懼等複雜表情的男人。

       在高山的追問之下,這名醫生無奈地將二十幾年前他殺死山村貞子,再把她的 體丟到水井中的事實,一五一十地完全招認出來。高山和淺川這時才知道他們本來一直認為是女性的山村貞子,身體上居然同時存在雌、雄兩性的性器官。

       昔日的水井上頭現在已經改建成別墅小木屋,因此二十幾年前被棄 在水井內的山村貞子,將她的「眼睛」看到的影像忠實地傳送到小木屋內的錄放影機裡。

       高山和淺川查清楚山村貞子短暫的一生之後,他們又潛入別墅小木屋的陽台下面,掀開水井蓋子,然後到井裡面撿起山村貞子的遺骨,隨後送回伊豆大島好好供奉。他們希望藉由供奉她的遺骨,可以解除錄影帶中的「咒文」。

       當淺川在井底挖掘山村貞子的遺骸時,剛好距他看那卷錄影帶後整整過了一個星期,淺川沒想到自己居然能通過「死亡考驗」,奇跡地存活。於是他就在過度驚訝和歡喜之下昏倒在井底,後來還是高山把他帶回旅館休息。

       不過,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

       隔天正是高山的死亡時間,這次高山居然因為不明原因的心肌梗塞而猝死。

       由此看來,即使他們撿起山村貞子的遺骨,把遺骨供奉起來,也不能破解錄影帶中的「咒文」。

       在高山即將死亡之前,阿馨馬上將鎖定的對象換成淺川。即使是在假想空間內,阿馨仍然無法承受死亡的體驗,他盡量避開這種情形。

       淺川得知高山的死亡消息後,他非常苦惱,因為他們依然沒有解開錄影帶中的謎題。




2006-11-9 07:1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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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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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第三章 邊際之旅.3
       為甚麼淺川會活著呢?理由只有一個。這個星期中他在不經意之間完成了錄影帶中要求的事,但是高山沒有做。

       淺川必須趕快找到答案,否則妻子和女兒也會喪失生命。

       (答案究竟是甚麼?

       啊!病毒的特徵──增殖…)

       淺川突然覺得這卷錄影帶跟病毒的活動情形很像,那它所期待的應該就是「增殖」,也就是複製錄影帶給沒有看過的人看,藉由這個動作來增加錄影帶的數目。

       而淺川在這個星期中曾經拷貝一卷錄影帶給高山,但是高山並沒有拷貝錄影帶。

       淺川認為關鍵就在這裡,於是他馬上抱著錄放影機,開車前往妻子的娘家,準備在拷貝好錄影帶之後再播放給岳父母看,這樣就可以及時輓救妻子和女兒的性命。

       淺川拷貝好錄影帶之後,卻在返家的路上發生一件極具衝擊性的意外。

       當他駕駛車子從首都高速公路來到大井交流道時,從後照鏡中看到後座的妻女靠在一起睡覺。這時,他嘴裡說著:「快到家了」,然後伸出手去碰她們的身體時,赫然發現她們兩個人的身體都已經變冷了。

       儘管她們分別都拷貝了一卷錄影帶,還是無法解除錄影帶中的咒文,一樣在「死亡預告」的時間內因為心肌梗塞而猝死。

       淺川頓時跌到絕望的深淵而無法自拔,他的理智完全被悲痛所占據,無暇注意到前面的車輛,導致發生追撞事省?/P>

       當淺川和前面的車子發生追撞而喪失意志的瞬間,他還在自言自語地問著:「為甚麼她們也是同樣下場,卻只有我活下來?」

       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讓淺川腦部受到嚴重損害,從此陷入昏迷狀態。

       淺川睜開眼睛,但是他的視線無法固定,他以天花板的某一點為中心,慢慢地往外畫圓般骨碌碌地轉動著。雖然透過視網膜將情景傳送到腦部,卻沒有「看」的意識,只是反射性地轉動眼球。

       雖然淺川的眼球轉動不具有任何意識,但是阿馨非常清楚淺川現在在甚麼地方。

       病床旁邊隔著白 子,還有吊點滴的金屬架子。這些設備對阿馨來說,有份既熟悉又痛苦的感覺。

       淺川在高速公路上發生追撞事故後,馬上被送到醫院。之後,他幾乎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所以阿馨看到的大都是黑暗的景象。

       淺川多數時間都緊閉雙眼,偶爾會睜開眼睛環視四周,然而眼神卻虛無縹緲。

       這天,阿馨透過淺川的眼睛看到兩個男子,其中有一個經常見到的白衣男人,他應該是淺川的主治醫生,另外一個則是阿馨首度見到的陌生臉孔。

       那位陌生男人看著淺川的臉,低聲叫喚:「淺川先生。」

       那個男人將手放在淺川的肩膀上,想刺激淺川的皮膚觸感,可是一點反應都沒有,連阿馨也找不到淺川的意識,淺川彷彿沉入陰暗的海底,無論是誰都無法讓他脫離昏迷狀態。

       「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

       男人離開床邊,向醫生詢問淺川的狀況。

       「是的,一直都是如此。」

       接下來,男人開始低聲和醫生交談。從他們談話的內容可以知道那個男人也具有豐富的醫學常識,說不定他也是個醫生。

       「淺川先生…」

       男人又彎下腰注視淺川的臉,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眼神裡充滿不忍之情。

       「這樣是沒有用的。」

       醫生喃喃說著。

       阿馨對那個男人的表情深感興趣,因為他似乎對淺川特別關心。

       (再繼續鎖定淺川這個點似乎沒甚麼意思,他老是躺在病床上維持昏迷狀態,這樣得不到任何情報的,還是換一個對象比較好。)

       阿馨現在想要鎖定的對象正是以關懷的眼神看著淺川的男子。

       雖然這是一張陌生臉孔,但是阿馨對他有份親切感,而且從他和醫生談話的內容來判斷,他應該和這個事件有很深的關聯才對。

       阿馨馬上在鍵盤上按下好幾個指令,解除和淺川的視、聽覺同化,然後重新設定在剛從病房走出來的那個男人身上。

       就在那一瞬間,阿馨從淺川的心中跑出來,進入安藤的聽覺、視覺。阿馨立刻感受到安藤心裡的紛亂情緒,體會到他的痛苦。

       由於安藤的心境和阿馨差不多,不消多少工夫,阿馨就覺得自己找到最適合的對象,他甚至為安藤心中的落寞深深地嘆了口氣。

       安藤是負責解剖和淺川一同找尋錄影帶之謎的高山的法醫,正如阿馨所想像的,他和整個事件有很深的關係。安藤在某大學附設醫院有間研究室,和一位病理學研究室的同事同心協力想要了解這整個事件的全貌。

       目前因為看過錄影帶而死亡的人數已經累積到七個,其中包括最初在同時間死亡的四位年輕男女,以及高山和淺川的妻子及女兒,總共有七位受害者。

       而且這七具 體上都發現到某種不明的新型病毒。

       當安藤從同事那裡得知新型病毒的存在時,他相當震驚。而阿馨對這個發現也非常驚訝,他心想或許這種新病毒和現實世界中正在蔓延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有關聯。

       阿馨隨手拿來一張記事用紙,簡單地記錄著──解讀「環」界裡新發現的病毒DNA.(解讀出來的結果會不會和「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排列情形相同?如果發現到其中的共同點,應該就非常容易解讀出「環」界中病毒的遺傳情報。)

       阿馨覺得透過安藤的眼睛和耳朵所看到、聽到的世界,無一不充滿悲傷。他無法理解那份悲傷是從何處而生,究竟是安藤本身的個性使然,或者是有其他原因?

       阿馨發覺安藤的眼睛含著淚光,他似乎曾經經歷過某件深刻、痛苦的事情,至今仍然影響他的日常生活作息。阿馨對安藤悲傷的的原因很感興趣,他很想探查安藤的過去,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因為阿馨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阿馨大略知道安藤很關心的一個女人失蹤了,因此安藤像只沒頭蒼蠅般的四處亂找。

       失蹤的女人是高山的學生,叫做高野舞,她獨自一人住在公寓的小套房裡,安藤這個星期都無法聯絡到她,因此判斷和高山走得很近的高野舞,可能發生不祥的事情,或是被不明的病毒感染,所以決定去她的住所實地勘查一番。

       安藤前往高野舞住的套房,依然沒有發現她的蹤影,只有看到她的錄影機內留下一卷錄影帶,而且高野舞好像已經看過那卷錄影帶。

       然而,錄影帶中的內容只剩下一小部份,其他都被消除得一乾二淨。

       安藤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高野舞,如果她已經看過這卷錄影帶的話,那麼高野舞就沒有救了,況且她現在人又失蹤,很有可能已經死在某個地方。

       至今看過錄影帶還存活下來的只有淺川一個人,他是因為有複製錄影帶才得救。

       可是,為何他的妻女同樣複製錄影帶後卻還是被判死刑?到底錄影帶中的謎底是甚麼?

       安藤在高野舞的房間裡經歷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他覺得房間內似乎有種生物存在的氣息,是種很小、身上光溜溜的,而且發出少女般笑聲的生物。

       安藤的心情也傳給了阿馨,後來,安藤還覺得腳踝處好像被甚麼東西撫摸過,小腿肌肉有種濕濕的感覺。

       這讓安藤不禁覺得非常恐怖,馬上奪門而出。

       (那個房間裡一定有奇怪的東西,我不想回到那個房間了…)

       當安藤衝出高野舞的房間時,他心裡想著。

       安藤委託同事所做的病毒DNA解讀大有進展,而且發現很多有趣的現象。

       另一方面,安藤接到一位新聞記者的電話,那位新聞記者自稱是淺川的同事,想跟安藤見個面。

       安藤從那位新聞記者身上得知高山和淺川追查錄影帶的原由,淺川還將這整件事完整地記錄下來,存在磁片當中。

       淺川發生交通事故之後,當時放在車上的文書處理機連同磁片,統統都被淺川的大哥領回去。安藤循線找到淺川的大哥,順利得到那張磁片。

       他拿到磁片後馬上讀取裡面的資料,並且列印出來,這篇報告題名為「鈴」,而阿馨由安藤的眼睛看到「鈴」中的內容,彷彿活生生地透過高山、淺川的眼睛和耳朵祠身體驗所有的過程一般。

       淺川將他所看到、聽到的情報,藉由文字記錄下來,這種舉動如同將錄影帶的內容轉化成文字。

       安藤後來從DNA的鹽基排列中解出一個暗號訊息──「MUTATION」(突變)。

       他以這個暗號做為推理根據,聯想到高野舞房間裡的錄影帶被消掉影像,淺川的那卷則連同錄放影機一起丟進垃圾車,而其餘的兩卷(淺川的岳父、母各有一卷)也被處理掉了,因此這卷惡魔錄影帶已經不存於這個世界。

       而這卷錄影帶在剛開始,就被那四名年輕男女以惡作劇的心態消掉最後的咒文,如同DNA中的部份遺傳因子受傷一般。接著,不知情的淺川又拷貝一卷給高山,就此發生突變,因而形成另外一種新的種類,所以就算舊種的錄影帶被人全數毀滅,對新種錄影帶的增殖也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然而這裡又生出兩個問題,一個是錄影帶進化成甚麼形態?第二個問題則是淺川為何還活著?

       這裡面也隱含了另一個關鍵,就是高野舞的 體在哪裡被發現的。

       高野舞失蹤了一個多禮拜之後,被人發現陳 於大樓屋頂上的排氣溝內,無法判斷究竟是餓死還是凍死。解剖結果發現,死因並不是心肌梗塞,這和之前七位受害者完全不同,她是跌落到排氣溝裡上受困其中,直到體力衰竭而死。

       更不可思議的是,高野舞的體內殘留著剛生產完畢的跡象,她到底生下甚麼東西?

       這個消息對安藤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因為他在這之前曾見過高野舞,當時高野舞並沒有任何懷孕的跡象,體態也非常輕盈。

       安藤和同事利用大學附設醫院裡的設備來做各種分析與檢驗,在這段期間內,因為觀看錄影帶而死亡的人已經增加到十一個,其中包括了淺川,他到死前都沒有恢復意識。

       這十一個人的血液中都帶有病毒,但卻出現環狀病毒和線狀病毒這兩種形態。

       其中在淺川和高野舞的遺體中發現較多的線狀病毒,而且他們並不是因為心肌梗塞而死,其餘的九具遺體則發現到較多的環狀病毒。

       因此「病毒是否會導致死亡」的這種推論開始有了分歧點,如果病毒的環狀形體斷掉了,那受害者就可以得救,如果病毒還呈現環狀,那麼看過錄影帶的人會在一個星期後面臨死亡的命運。

       安藤和他的同事拚命想找出合理的解釋,就在這時,他們發現某種關聯性,那就是線狀病毒的游動情形和精子很類似。

       (既然高野舞的遺體上殘留曾經生產過的痕跡……那麼高野舞若是在排卵日當天看到錄影帶中的影像,那將會變成怎樣呢?

       假如這個病毒不是以心臟冠狀動脈為攻擊目標,而是對準卵子的話……

       那是線狀病毒讓她懷孕,然後生出某種東西嗎?她到底生出甚麼東西?我想「那個東西」應該就是高野舞房間裡的「那個東西」吧?)

       安藤將相同的理論放在淺川身上。

       (淺川是個男人,所以他沒有辦法生出小孩,那他又生出甚麼?)

       沒多久,安藤得到答案了。

       安藤和一個自稱是高野舞姊姊的女子偶然相遇,他之前曾在高野舞陳 的大樓樓頂上碰到這個女子,這次偶然相會,使得他們倆之間的關係更加親近。

       當這個女子正在衝澡的時候,安藤隨手翻閱出版社的新書目錄,看到上面刊載近期即將出版一本名叫「鈴」的書。這正是淺川寫的報告,如今竟然要編成書在市面上發行。

       安藤赫然想到淺川所「生」出來的東西就是「鈴」這份報告,「RING」病毒藉由淺川來達到繁殖的目的,它正式從錄影帶進化到「鈴」這本書,也就是即將引發爆炸性的繁殖行動。

       這時,安藤收到同事傳真過來山村貞子生前的照片,他一看到照片中的臉孔,不禁大大吃了一驚,她就是那個自稱為高野舞姊姊的女人。

       原來高野舞所生下來的「東西」就是她,而她正是山村貞子本人。

       山村貞子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棄 於水井內,肉體應該已經腐爛了,她居然藉由高野舞的子宮執行復活計劃。

       之後,山村貞子對安藤提出要他成為盟友並協助她的要求,尤其是錄影帶已經進化到「鈴」的形態,她希望安藤不要阻止這本書的發行,破壞繁殖計劃。

       而且,「鈴」除了以書本的型態出現之外,還會透過各式各樣的傳播媒體達成目的,像是音樂、電影、電視、電腦光碟、電腦遊戲、網際網路等等。如果女性們在排卵日當天去看「鈴」所改編的電影,就會受孕並且生下山村貞子。

       如此一來,不消多久,「RING」病毒就可以侵略全世界,安藤無法想像這將會帶來多大的災難。

       也就是說,山村貞子這個雌雄同體會一再複製單一的遺傳訊息,而「RING」病毒則是一邊突變,一邊將遺傳訊息傳送出去。

       世界上的所有生物體因為具有多樣性的遺傳訊息,所以生命也富有趣味性。一旦變成單一的遺傳訊息,那麼所有的生命就會喪失它的樂趣。

       雖然山村貞子能獲得永遠的生命,但是其他的生物很有可能會被她毀滅殆盡。面對全世界人類的存亡問題,安藤不得不下定決心是要成為山村貞子的夥伴而存活下來,或是選擇死亡。

       山村貞子為了達到目的,又提出一個交換條件──讓安藤在兩年前因為溺水而死的兒子再度活過來。

       阿馨這時才知道原來安藤胸中的悲痛,是因為兩年前愛子死亡。安藤和他的同事都認為如果利用山村貞子的子宮,安藤死去的兒子很有可能會復活。況且,安藤還留著當時從兒子頭上拉下來的幾根毛髮,毛髮上面留有珍貴的遺傳訊息。

       安藤眼下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無論要或不要成為山村貞子的夥伴,都要喪失自己原來的生命,他決定先看到兒子重生,其他事以後再說。

       阿馨沒有半點責怪安藤的意思,因為安藤想讓兒子復活的強烈意念也傳給阿馨,今天阿馨如果站在相同的立場,他也很難抉擇。

       安藤和同事從山村貞子身上取出受精卵,再輸入安藤兒子的遺傳基因,然後放回原處。一個星期後,安藤的兒子就從山村貞子的肚子生出來。

       就這樣,安藤以出賣這個世界換取兩年前喪生的兒子。

       「鈴」一書發行之後,看過這本書的讀者中,大約有參萬名女性受孕,並且生下「山村貞子」。在這些新夥伴的鼎力相助之下,「RING」病毒的形態開始突變了,人類的遺傳因子漸漸喪失了多樣性。

       不久,感染「RING」病毒的人數急遽增加,終於演出一場爆發性的繁殖,所有的人都無法倖免於難。

       爾後,「RING」病毒也對人類以外的各種生物造成影響,同樣奪走其他生命多樣性的遺傳因子,扭曲了生物界的生存定律。例如一棵具有茂盛枝葉的生命之樹,原本生氣蓬勃地慢慢朝向進化的道路邁進,一旦它的種子變成單一遺傳因子的話,那麼種子的數量會愈來愈少,並且會反過來又回到遠古的原始生命形態。

       為了得到永恆的生命而喪失多樣性的DNA,生命的演化實在非常奇妙,如同登山的人為了享受谷底桃花源的美麗而放棄登頂,終將無法攀上頂峰而完成生命的進化目標。

       「環」界中的生命變成單一遺傳因子之後,日子變得很無聊、沒有變化,每天都過著重複的生活,因此生物放棄進化,終於慢慢走入癌化狀態。

       阿馨操作鍵盤解開安藤身上的鎖定,將鏡頭慢慢往天空升上去。從高處俯瞰「環」界裡蠢動的癌化生命體,每個生命體的模樣都非常單調且不美麗。

       阿馨覺得這個情景非常熟悉,他在大學附設醫院的病理學研究室裡,將秀幸的癌細胞放在顯微鏡上觀看時,癌細胞在透明的培養皿中,不停地胡亂繁殖,並且呈現出醜陋的斑塊,那和現在阿馨從高處觀看「環」界的情形非常相似。

       阿馨將頭套型螢幕拿不來,喃喃自語著:「「環」已經癌化了。」

       阿馨不曉得自己戴著頭套型螢幕和數據手套在電腦前坐了多久,他只覺得身子微微發麻。

       由於「環」界的時間和實際時間的流動速度不同,再加上處在這種光線無法到達的地下室裡,不禁讓他對時間的流逝毫無概念。

       當阿馨正想從椅子上站起來時,突然感到四肢無力、頭昏眼花,好像有好幾天沒有進食一般,感覺非常疲累、乾渴,並且胃裡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饑餓感。

       他低頭看看手錶,現在是深夜快接近黎明的時候。阿馨爬上樓梯來到地面上,在摩托車的置物箱裡找尋礦泉水,先補充一下水份。

       現在是沙漠的黎明時分,外面的氣溫變得相當冷。

       阿馨拿出礦泉水對著喉嚨「咕嚕咕嚕」地灌著,一口氣喝掉半瓶。補充過水份之後,他有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剛才他窺視「環」界的時候,心中忽然有種縹緲感,現實世界的輪廓變得十分淡薄,而且看不到大地的真實面貌;現實世界和假想空間看似分離的兩個獨立空間,卻又搖搖晃晃地重疊在一起。

       阿馨將剩下的半瓶礦泉水全部喝光,然後拉下拉 隨地小便,他藉由這些動作來證明自己是具活生生的肉體,而且是存在於現實空間的肉體。

       阿馨把空水瓶拿在手上,再度走下樓梯回到地下室。

       (我用自己的眼睛去確認「環」界癌化的過程,依然無法理解它的內容,只覺得這些和現實世界截然不同的影像大過於荒唐。

       那卷錄影帶若是出自電子空間,的確很容易就可以解決問題,只要同時設定「複製就能避免死亡」的病毒程式,另外再設定「期限內完成複製一事就能解除死亡」的解毒程式即可。

       問題是生存在「環」界裡的個體,只能依賴內部的力量來解開錄影帶中的謎題,如果沒有藉助外在力量,根本就不可能解除這卷錄影帶中「一星期後會死亡」的設定。

       這一段「環」界歷史中的死亡事件,都是因為觀看過錄影帶才引發的嗎?)

       阿馨想要確認這一點,他再度坐在電腦前面。

       (假如「觀看錄影帶」的這個動作會在「環」界變成死亡的導火線,那就必須針對受害者在「觀看錄影帶」的那一瞬間做個過濾。)

       阿馨開始尋找「環」界中每個人觀看錄影帶的各個畫面,依次在螢幕上叫出他們的畫面。他沒有鎖定在哪個人身上,而是抱著客觀的立場來觀察。

       最先出現的場景是某間別墅小木屋裡的客廳,有四位年輕男女帶著半恐怖、半嘲笑的表情在看錄影帶。其中一個男孩刻意在旁邊虛張聲勢,製造恐怖氣氛,並且對著其他人露出敵意的笑容。

       看完這卷錄影帶後,有個年輕女孩的臉色頓時發白。

       「真噁心!」

       她說完後便不再開口,臉上寫滿害怕的神色。

       那個故作聲勢的男孩用腳踢了踢電視說:「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一定是胡說。」

       「還真會掰!後面這些字眼看起來真的很恐怖。」

       另一個女孩臉上完全看不到害怕,她一邊若無其事地抽著菸,一邊面無表情的倒帶,然後在其他參個人的注視下,把影片結尾記載的「一星期後會死亡」的解救方法消除掉。

       原本這個女孩還想把錄影帶帶回家拿給朋友觀看,順便嚇嚇自己的親朋好友;其他參個人則有些猶豫,他們很想馬上跟這卷令人渾身不舒服的錄影帶畫清界限,甚至害怕將錄影帶拿回家後會招來災難。

       就在這時,房間內的電話響了。

       參個膽怯的人都嚇了一跳,唯獨抽菸的女孩面不改色拿起電話:「喂,喂?」

       從這個女孩的表情看來,電話另一頭一直都沒有回話。

       「喂、陶陶陶喂…」

       女孩的聲音充滿著焦急意味,聲音開始顫抖起來。

       她吞了吞口水,然後把電話重重地放回去,站起身來大聲喊道:「搞甚麼嘛!到底是甚麼東西?」

       阿馨不知道這通電話是從哪裡打來的,他覺得當時的空間好像有些扭曲。

       接著,螢幕上的主角變成淺川,再來是高山。由於阿馨已經看過這兩個人的相關影像,因此他直接跳過去往下尋找。

       第四個畫面是淺川的妻子和女兒,淺川的妻子拿起放在一旁的錄影帶塞進錄影機。她讓女兒坐在身邊,她則一邊熨燙洗好的衣服,一邊看著電視螢幕,身旁的女兒也跟著母親一起看電視。當這對母女看完錄影帶的同時,客廳的電話響了,淺川的妻子任由電視繼續開著,先過去接起電話。

       「喂,這裡是淺川家。」

       電話的另一端沒有任何聲音。

       「陶陶陶喂…」

       淺川的妻子繼續拿著電話筒,就在這時,阿馨注意到電話周圍的空間有些扭曲,而且物體有重疊現象,本來應該是直線的地方卻扭曲了,扭曲的程度很小,稍不注意就會遺漏掉這個細節。

       接下來,電腦中出現的人物非常陌生,阿馨猜測他們應該是淺川的岳父母。螢幕上隨即出現高山的房間景象,從日期和時間來判斷,應該是高山死前的影像。

       (原來高山在死前還看過錄影帶!)

       阿馨將畫面再稍微往前回轉,想要好nn觀察這個不怕死亡的高山。高山正坐在桌子前面,他本來很專心在寫東西,後來慢慢低下頭打瞌睡。

       冷不防的,他突然彈跳起來,脖子上擠出皺紋,毛髮紛紛豎立起來。

       此時,阿馨正在猶豫該把螢幕的焦點放在高山的背部,或是與他的視覺同化。

       螢幕一陣模糊之後,阿馨決定把畫面焦點鎖定在高山本人的視覺上,瞬間,他和高山的視覺相重疊了。

       高山的呼吸變得很急促,他直覺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起了變化。

       他很冷靜地接受自己即將死亡的事實,並且在腦中一一 清所有的事情。

       (難道我沒有解開錄影帶的謎題?為何淺川能夠活下來?)

       高山首先將視線落在房間角落的錄影機上,錄影機裡面還裝著那卷錄影帶。他馬上爬到錄影機旁,同時感到心臟跳動得非常激烈,隨著身體的移動,胸口傳來陣陣強烈的痛苦。

       阿馨此時並不了解高山的身體究竟產生甚麼變化,他猜測大概是心臟的冠狀動脈長出腫瘤,使血液不能流通,這是急性心肌梗塞的典型癥狀。

       高山將錄影帶取出來,仔細觀察它的正反兩面。

       阿馨不了解高山為何做出這奇異的舉動,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甚麼。

       高山用顫抖的手握著錄影帶,反過來念著背部的標題。然後他將視線投往天花板,很快地又移往窗外、椈孺M書櫃,好像在找甚麼東西。

       最後,他的視線又回到手中的錄影帶上。

       阿馨感覺到高山明顯地因為興奮而開始顫抖,他的手由於過度緊張而顯得驚慌失措,不停地顫抖。

       高山把錄影帶插入錄影機裡面,按下放映按鈕。

       (為甚麼他在臨死之前還要看錄影帶?)

       高山播放出這卷致命的錄影帶之後,他又望著桌上的時鐘,上面顯示九點四十八分。待確認過時間之後,高山滾到床上去拿起電話筒,他那股拚命思考的求生意志傳給阿馨。

       (高山正在設法找出一條活路嗎?)

       高山慌張地撥著電話號碼,電話響了四聲之後,聽到一個女子回答:「喂喂…」

       阿馨知道說話的人是高野舞。

       (莫非高山想讓高野舞聽到他臨終前的悲泣聲?)

       高山一邊拿著聽筒,一邊將眼睛固定在電視畫面上。電視畫面上顯示出骰子在鉛容器裡慢慢轉動著。

       高山不禁發出悲鳴聲,他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到高野舞的耳朵裡。

       「喂喂,喂喂…」

       高野舞擔心高山是否出了甚麼狀況,著急地喊著。

       高山卻把電話擱在一旁,轉過頭去觀看電視上的畫面。在那一瞬間,電視螢幕上隱約映出高山的臉,阿馨突然有種在鏡中看到自己的錯覺。

       高山的心臟跳動得更加激烈,血管好像快要從皮膚裡爆出來一般,他的眼神有些呆滯,使得阿馨的視線也相對模糊起來。

       高山將那雙深邃的眼睛投向錄影機附近,那裡正慢慢升起煙霧,然後變成圓筒狀慢慢地轉動著,空間很明顯扭曲了。

       高山拿著電話機往扭曲的空間移動,然後開始撥其他號碼。

       阿馨稍微低下臉部,想看高山撥了甚麼號碼。

       其實,阿馨沒有必要低下頭看電話按鈕,因為電視中接連出現的骰子數字,正是高山所撥的號碼。

       3 25413624516342   5413624516343眷眷盛54136245153413 25413624516342345盛(人在臨死之前是否沒有正常的思考能力?)

       阿馨在心中這樣下判斷。

       就在此際,電腦旁邊的衛星電話鈴聲響了,阿馨花了數秒鐘才注意到電話聲,然後又花了數秒鐘來區別那是現實世界的電話聲或是高山房裡的聲音。

       阿馨確定是自己這邊的電話之後,馬上拿起聽筒,順手摘下頭套型螢幕。

       他耳邊聽到一陣即將斷氣的虛弱呼吸聲,以及激烈的喘息聲,這個聲音和電腦螢幕上傳來的呼吸聲重疊在一起,阿馨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是否有問題。

       聽筒裡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因為這電話安了自動翻譯裝置,所以聲音的品質稍微有些改變。

       「有人在那裡嗎?喂,聽到了嗎?我有事求你,請帶我到你的世界!我想到你的世界去,我不會再讓你隨意亂來!」

       阿馨的頭腦有些混亂,他把螢幕上高山正緊緊握著聽筒的左手畫面放大。打電話來的人的確是高山沒錯,而接到那通電話的人正是現在坐在電腦前面的阿馨。

       當阿馨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時,高山打來的電話被切斷了。可是,在阿馨的腦海里依然殘留著那個聲音:「請帶我到你的世界。」

       他需要幾分鐘的時間好好思考一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阿馨不停在腦中反覆思索著自己的假設,從正反兩面來推敲自己的假設是否有錯。

       為了確定假設的真假,唯一也是最好的方法就是,向電腦研究所裡的天野求助,請他確認事實的真相。

       阿馨在電貽螢幕上打下指示,並且傳給天野──「對「RING」病毒的DNA加以解析,並請和「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遺傳因子配列做比較。」

       目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DNA解析已經到手,阿馨也拿到該鹽基配列圖,因此,只要解析「RING」病毒的DNA,這兩者就很容易比較了。

       「RING」病毒的遺傳因子配列似乎依照某種法則以0和1的二進法將「ATGC」這四個英文字母互相切換,只要使用電腦,一下子就可以完成解析的作業程序。

       阿馨從摩托車的置物架拿下睡袋,然後搬到地下室來。他先補充一些水份,吃了點食物之後便躲進睡袋中,像蝦子一樣把背縮成彎曲狀。

       他一面打盹,一面等待天野的回答。

       過去的半天裡,阿馨都緊繃著神經,如今放鬆下來,不用多久就進入夢鄉。

       兩小時之後,電腦開始有了回應,螢幕上的光線一明一暗地閃爍著,擴音器中發出信號聲。

       阿馨馬上爬出睡袋坐在桌子前面,短短兩個小時的充足睡眠已經讓他恢復大半的體力。他頭腦清晰地接收天野傳來的回應。

       螢幕上排列著「RING」病毒和「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遺傳因子的比較結果,而且還將鹽基配列的共通點用筆標示起來。這兩種病毒的某些遺傳因子非常類似,幾乎可以確定這是兩種相同的病毒。

       通常兩種非常相似的病毒,多半是因為某種作用而產生變異,由這點來看,「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確是由「RING」病毒轉變而來的。

       阿馨確定這個事實之後,暫時將思緒轉移開來。依據他的經驗,人們常常會被早先定下的假設侷限住,豐富的常識有時往往會造成思考上的阻礙,反而無法脫離原先假設的藩籬。

       (冷靜下來!)

       阿馨提醒自己不要被既定的觀念束縛住,此刻最需要一些軟性的思考。

       阿馨站在高山龍司的立場上,重新審思在他身上所發生的事情。照一般情形來看,每個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沒有人不想脫離死亡的命運,而高山龍司所提出的是最基本的要求。

       阿馨懷疑高山在臨死之前是否運用他敏銳的直覺透析所有事情?這一點很重要,因為這是其他疑團的基礎。

       (該不會是……居住在「環」界的高山了解這所有的一切緣由?)

       首先高山不懂的是為何淺川還活著,而自己卻面臨死亡。在那一星期內,淺川做了甚麼他沒做的事?這一點,高山發覺複製錄影帶可以躲避死亡,因為淺川為他複製一卷錄影帶。

       不過,高山並沒有因此而結束他的懷疑,他更進一步思考看了錄影帶會在一星期後死亡,又因為拷貝錄影帶而解除死亡設定這件事。然後,他將所有的疑問都集中在──為甚麼會有這些事?莫非這個世界是個假想空間?

       或許這是他受過邏輯訓練的影響,高山認為他存在的世界是個假想空間。

       他又進而想到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是個假想空間,那麼一定有人在幕後操縱,毫無理由的設定死亡或是解除設定。




2006-11-9 07:1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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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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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第三章 邊際之旅.4
       至於這個操縱者的身份,他應該是製作這個假想空間的「創造者」,或是「神」。

       創造世界、使世界運作是神的工作,以「環」居民的認知來看,「環」界的創造者就是他們的「神」。

       高山在死之前準備和神交涉,因此,他必須光找到現實和神界的連接點才可以。

       高山在臨死之前朝房間的天花板、椈壎|處張望,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他想找出這個世界和神界連接的介面,拚命的巡視室內所有的角落。

       他突然想起「錄影帶」這個點,由於這整件事是由錄影帶設定觀看者在一星期後死亡引發的,因此他猜測或許介面會在那地方出現。當他看到錄影機的插入口有空間歪斜的現象之後,決定以自己的生死來做賭注。

       高山開始播映錄影帶時,心情多少有些動搖,於是他暫且不管死亡時間,先打電話給高野舞。在這中間,高山的眼睛一直緊盯著電視螢幕,畫面上出現骰子在鉛容器內旋轉、停止,骰面上一到六的數字都出現過。

       高山一看,不禁對著話茼發出悲慘的叫聲。

       他察覺到骰子的六個數字中,有某些數字反覆出現。

       3 25413624516342   5413624516343眷眷盛54136245163413 25413624516342345盛他抽出「13 、2  、343」這參組數列之後,便發現「254136245163 」這十參個數字反覆出現。

       高山龍司非常了解遺傳因子的位仆S校檠漞v頭⑾幀?3 、2  ,343」這參組數列是「停止」的暗碼。

       於是,高山切斷高野舞的電話,馬上按下這個號碼。

       不一會兒,線路接通了,從「環」的假想空間連線到現實世界裡。

       「請帶我到你的世界。」

       他單刀直入地說出心中的期望。

       只要是科學家,無論是誰都會許下這個願望。高山提出這個要求,並不是想要從死亡中逃脫出來,而是想脫離自身所處的「環」界,移到「環」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唯有這樣,他才能徹底了解「環」界的結構。

       高山如果可以從「環」界移往現實世界的話,他就可以找出操縱「環」界的法則,實現夢想。而且,連宇宙外圍究竟是怎樣的情形?或是在宇宙誕生以前,時間和空間是怎麼構成的?這一類的疑問屆時都可以得到答案。

       「把我帶到你的那個世界去。」

       雖然這句話看起來像是小孩子的願望,可是對於抱著相同願望的阿馨來說,他很能體會這種心態。如果真有神仙存在,那麼阿馨也會想到神的世界去與神仙面對面晤談。

       而高山在「環」界掛掉電話後就死了,那麼當初觀察「環」界的操縱者,應該也和阿馨一樣聽到高山的願望。那個人聽到這個願望之後,他有何反應?

       高山不僅僅解開錄影帶的謎,甚至體悟到「環」界是個假想空間,這不是普通人可以辦得到的,說不定他真有超乎常人的能力。

       阿馨運用醫學知識,思索著讓高山在現實世界再生的方法。若是將高山體內的遺傳因子加以解析,然後再讓他以原來的形狀重生的話,似乎行不太通。不過,他的遺傳因子應該被保存在「環」計劃的記憶體中,可以利用這些遺傳訊息,讓他在現實世界重生。

       在這個世紀初,醫學上已經進步到可以製作出二十億組的鹽基斷片,而且開發了重現染色體構造的染色體合成技術(簡稱為GFAM技術)。這項技術可以將鹽基斷片一個一個連接起來,也可以將人類的染色體再度合成。

       首先準備一個受精卵,取出當中的核,然後運用染色體合成技術(GFAM技術)把高山的遺傳訊息植入染色體裡面,再把染色體埋進受精卵核內,接著把受精卵放回母體。十個月後,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就會誕生一個高山龍司,而他當然是以嬰兒的形體誕生。

       可是,如果其中有一個部份計算錯誤的話,例如:操作人員忘記某件事,或是其中的程序犯了錯誤,結果就會完全不同。

       譬如:高山是「RING」病毒的帶原者,當他的遺傳因子採用合成染色體在現實世界中再生時,就有可能將病毒流到外界,這正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和「RING」病毒為甚麼會如此相似的理由。

       而這兩種病毒如此相似,正是高山龍司在現實世界獲得重生的最佳證明。由於在重生的過程中,他身上所帶的「RING」病毒改變形態流到現實世界,導致現在「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到處肆虐。

       (到底是誰將高山帶到這個世界來?)

       這個問題的答案尚不明確,阿馨決定先略過去。接下來的問題是,為甚麼讓高山在現實世界重生呢?把假想世界的生命體放到現實世界中,會產生甚麼變化呢?

       小時候,阿馨曾玩過電視遊樂器的遊戲,雖然他對裡面的遊戲內容很快就失去興致,但他還記得在參次元畫面中的公主及王子等眾多角色,是運用特殊的曲線以電腦繪成的,雖然和真人不太一樣,但是其中有許多女性角色長得很美。其中一個角色還以病毒的形態在現實世界中登場,當時震驚了整個世界。

       阿馨一方面覺得做這種假設非常荒唐,另一方面又害怕「環」計劃如果是世界最高水準的電腦模擬機,那麼以上的假設並非不可能,因為理論上是可以實現的。

       (高山龍司現在在甚麼地方?他在做甚麼事呢?)

       科內斯。洛斯曼最後留下一句話:「我知道掌握「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關鍵人物是高山。」

       現在阿馨對這句話深信不疑,理由是真相漸漸明朗了。

       阿馨走上樓梯來到地面上,他覺得自己彷彿在地下室待了很多年。

       一走出外面,太陽正掛在天空正中央,炙熱的陽光燒烤著大地,風從山谷間咻咻地吹過來,帶著沙塵吹向廢棄屋的縫隙。屋外不論是光線或是空間的寬廣度,和地下室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隱約覺得身體上似乎起了變化,和以前不太一樣,原因可能是他在短時間內經歷了好幾個人的人生。

       事實上,阿馨坐在電腦前面至今不超過四十二小時,這可以從摩托車引擎上只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得到證明。

       阿馨跨上摩托車,隨即發動引擎絕塵而去。

       他很清楚接下來要去甚麼地方,只要沿著溪谷一直往西方前進,越過有水源的山丘,接著再越過兩座大山……

       阿馨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照著這份強大的牽引力量前進,他明白這一切都在某個人的掌控之下。

       (這件事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呢?我在十年前的夜晚定下家庭旅行計劃,經過這麼長時間的企劃,如今才是付諸行動的時刻!)

       阿馨又回到州際公路上,他回到早先投宿的汽車旅館補充體力、食物和汽油,徹底做好橫越沙漠的準備工作。

       從溫斯洛克出發的兩天後,阿馨終於離開高速公路進入沙漠地帶,在平坦的荒漠上馳騁十公里後才看到一座山丘。

       他順著山的斜勢往南騎上去,愈往上爬愈能感覺到寂靜的氣氛,阿馨幾乎可以聽得到樹木的呼吸聲。這附近看不到因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而產生的癌化情形,植物都生氣蓬勃地生長著,想不到沙漠中居然會有這一片遼闊的深綠色景象。

       眼前赫然出現一座險峻的山谷,中間包圍著一大片寬廣、茂密的綠色森林。

       這一路上,阿馨只在這座褐色山谷內發現如此生氣蓬勃、數目眾多的花草樹木,其他地方都是黃褐色的荒涼大地。

       由於這座山谷裡有許多突出的岩石和茂密的樹木,使得阿馨騎著摩托車十分艱難地在石縫間鑽來鑽去。突出的岩石間有條小河,路面寬度隨著坡度的增高而變得狹窄,連摩托車都無法通過。

       阿馨將摩托車放置在茂密的森林間,然後脫下靴子換上運動鞋,並且從置物箱拿出必需品,將所有的東西都背在背後。

       他先仔細看過一遍附近的地形,在心中默記一番,然後順著河流徒步前進。

       阿馨不時地停住腳步,觀看水流侵蝕山谷的痕跡,他在心中暗自計算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形成這座數百公尺深的山谷。

       光是想像它所花費的時間就讓阿馨覺得頭昏眼花,像他所住的那棟超高層大樓大概需要參年的時間就可以建造完成,但是要形成一座山谷至少需要數億年的時間,就像這座山谷,直到今天為止,它還繼續被水流衝刷和侵蝕。

       阿馨從這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彎下身用雙手汲取河水一飲而盡,頓時有股冰涼感從食道下降到胃部,平撫了浮躁的心情。阿馨再度用手汲取河水來啜飲,然後坐在岩石上休息。

       這塊孤絕的土地上充滿了寂寥的氣息,和醫院裡加護病房的氣氛很相似,讓阿馨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份熟悉感。

       秀幸做完癌細胞切除手術之後,就被移送到加護病房。在那個密閉的空間裡只有聽到人工呼吸器的振動聲,完全感覺不出患者的生命力,四周纏繞著死寂的氣氛。

       阿馨每次去探望秀幸時,從他眼中看到的是一個靠著機器維持生命的人類,秀幸就像是周圍那些醫療設備的附屬品一般沒有生氣。

       秀幸的臉和頭部插著一大堆管子,一副很痛苦的樣子,管子數量越多,就象徵著這個生命將會越早消失。

       阿馨環視這座寂靜的山谷,不由得擔心起秀幸的身體狀況,接著又擔心起真知子。

       (他們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爸牧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我不能再繼續待在這裡休息,得趕快去找出病源,而這也是我這次前來沙漠的目的啊!

       還有媽媽……她一直沉浸在無法佐證的民間傳說中,每天只會祈禱奇跡降臨在爸爸身上,以此來逃避現實。

       而禮子……)

       阿馨一想到這個名字,胸口不禁開始緊繃。

       他從胸口的口袋中拿出兩張禮子的照片,其中一張是禮子和阿馨在醫院露天咖啡廳的合照,照片裡的阿馨刻意伸長脖子,而禮子則是把頭稍微靠在阿馨的肩膀上。

       這張照片是亮次拍的,不曉得他是用甚麼樣的心情來拍下這張照片。

       從禮子在照片中強烈散髮出女人的嬌媚姿態,就可以察覺出她對阿馨有好感。

       但就亮次的立場來看,他應該不喜歡看到自己的母親擺出這種姿態才對!因此亮次拍這張照片時的心情應該很複雜。

       阿馨原本是因為思念禮子才拿出照片來稍解相思之苦,沒想到卻引出他對亮次的悲傷回憶。

       他又將視線移往另一張照片,那是禮子獨自坐在自家地毯上拍的照片,她橫坐在地上,雙手放在後面支撐著,髮型和現在不同,看起來應該是兩、參年前的照片,不知道當時亮次是否已經發病了。

       這兩張照片是阿馨和禮子發生肉體關係之後他向禮子要來的。

       禮子剛聽到阿馨要她年輕時代的照片時,還顯得有些不悅。

       「做甚麼啦!」

       她不太高興地用手指戳著阿馨的腋下。

       然而,隔天禮子就拿了好幾張照片給阿馨。那幾張照片中的禮子露出各種不同的表情,其中一張好像是在禮子家中辦家庭聚會時所拍的照片,她的身邊圍著幾位朋友,手上還拿著杯子,兩頰因為酒精作用而泛起紅暈。

       另一張照片中禮子穿著高貴的和服,旁邊擺著菊花做的娃娃,她面無表情的將一手往上舉起,另一手則 腰。

       還有一張照片是她站在自家廚房洗東西時,亮次趁著她轉過頭時偷拍下來的,她很明顯地嚇了一大跳,表情十分自然。

       阿馨非常喜歡這張照片,但是當他行前準備挑選照片時,卻否決掉這張照片,只帶了最前面的那兩張照片。

       他再仔細端詳禮子的那張獨照,禮子穿著毛線編織的連身洋裝,其實說是洋裝,不如說是長度比較長的毛衣來得更恰當。從洋裝U字型的領口處露出一點點適度突起的胸部,因為她的胸部本來就屬於小而挺的那種,大概只有阿馨的拳頭般大小,相當富有彈性。

       禮子穿的這件洋裝沒有腰身的剪裁,阿馨很自然地把視線移到她的腿部,只見洋裝的裙 隨著她的坐姿往上拉到膝蓋上,從她往上屈起的膝蓋下可以隱約看到雙腿間的黑暗地帶,阿馨有好幾次在作愛時把頭埋在那柔軟的幽谷間。

       阿馨經常趁著亮次被帶去檢查的當兒,在太陽照射到的病床上直接指起禮子的裙子,然後脫下她的內褲,一邊撫摸她的性器官一邊觀察。

       那隻不過是構成肉身的其中一個器官而已,阿馨也搞不懂為何會引起他這麼大的興趣,即使是受到激情的催化作用,也不應該會有這麼強烈的感覺才對。

       耀眼的陽光直接從窗戶射進來,阿馨為了避開炙熱的陽光,繼續將頭埋進禮子的雙腿間,一邊用舌頭舐著溢出來的體液,一邊祈求時間能永遠停在這一刻。

       他明知道這是不道德的行為,卻無法拒絕誘惑,並且還在禮子的子宮裡留下一個小生命。

       阿馨再抱視線移到照片中禮子的腰部,想像她現在的肚子到底有多大了。

       胎兒現在應該有兩公分大小,形狀就像海馬一樣卷曲著。然而,比起這個繼承自己遺傳因子的胎兒,阿馨覺得懷著新生命的禮子更加可愛。

       (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在岩石上休息了。)

       阿馨的腦海中連續出現好幾張臉孔,好像催促他動作要快一點似的,於是阿馨站起身,準備爬上山頂。

       眼看著太陽已經沉到山脊之後,阿馨為了在天黑之前找到野宿場地,匆匆往前邁進。

       他站在一處參面都被巨大岩石包圍住的平地上,大略環視四周一遍後,打算選這個地方當做野宿的地點。

       阿馨覺得這裡似乎曾經有人來過,他記得那時在溫斯洛克的廢屋中,自己曾在電腦裡的假想世界被印第安人帶走,在他們回到部落的途中好像曾經經過這個地方。

       (「跟從戰士的引導。」)

       阿馨的腦海中浮起真知子所說的北美印第安人民間傳說中有這樣的提示,但在現實中他沒有遇到戰士,只能將那些記憶一點一滴找出來和實際情況做比較,然後再決定要走哪條路徑。

       當阿馨看到眼前的景物時,他非常篤定目的地就在前方不遠處,於是他卸下身上的背包,暫時放鬆腳部肌肉。

       從阿馨棄車轉而徒步開始,這一路上,他每踏出一步,心中便涌現出某種莫名的熟悉感,這份感覺不僅完全沒有脈絡可循,到後來甚至沒來由地出現各式各樣的情緒。

       例如:恐怖,這種感覺應該要藉由某種事物才會引發的,但他卻在沒有任何原因之下充滿恐懼感,此外還有嫉妒和喜悅的情緒交互刺激著神經。

       阿馨嘗試去追溯這些感覺與情緒的來源,腦中瞬間閃過剛剛出生時的情景,但是他卻無法更進一步加以確定,思考了一會兒之後,阿馨還是放棄了。

       阿馨在平坦的岩石上鋪上墊子,攤開睡袋,然後躺在睡袋中,一邊嚼麵包一邊喝著威士忌。

       沙漠氣候的日夜溫差相當大,越到深夜溫度越往下降,雖然阿馨的身上包裹著睡袋和墊子,寒氣依然滲透進來。他以固定的節奏調整氣息,讓肉體和精神慢慢穩定下來。

       突然間,阿馨覺得有道銳利的視線從他後腦投射過來,那股強烈的殺意令他忍不住回過頭去,就在他視線前方十公尺的樹蔭下,有一個赤裸的男人正采半跪姿勢握著弓箭。

       由於他一身的褐色皮膚與四周的黑暗相融合,因此很難察覺到那裡有個人影。

       那個男人的長髮往腦後束起來,頭上沒有插羽毛頭飾,中等身材,身上的肌肉也不是特彆強壯,但是阿馨卻被他握著弓箭、盯著自己看的氣勢給震懾住,完全無法動彈。

       男人慢慢彎下右手大拇指架起弓箭,對準阿馨的頭部。箭端以黑曜石磨成的刀刃正閃閃發光,彷彿在警告阿馨那不是橡皮玩具。

       男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到憎恨或是陶醉,只是忠實地執行他的任務,以獵人的目光注視著阿馨。

       阿馨則是一邊在腦子裡判斷這是否真實,一邊吃驚地盯著箭端。

       當阿馨看到那個男人將弓拉到滿漲時,他突然想像自己變成一頭野獸,便反射性地往地上趴下。那支箭飛快地射向阿馨的身體,阿馨不由自主的癱軟下來,隨即意識變得十分模糊。

       阿馨失神了好一會兒之後,意識才漸漸清晰起來。他挺起身子,抬頭仰望眼前延伸至天際的樹木,然後用手捂著應該被弓箭射穿的右眼。

       他確認過沒有受傷之後,站起來尋找射箭的男人,卻四處都找不到那個男人的蹤跡。

       難道是受到山谷蘊含的獨特氣勢,以及之前在溫斯洛克的經歷所影響,才讓阿馨生出幻覺嗎?

       那個有著褐色皮膚的男人帶給阿馨一種強烈的死亡感覺,雖然剛才的景象只是一種幻覺,但是他忘不了被人用弓箭瞄準,然後瀕臨死亡邊緣的恐怖感受。

       比起人世間無數的痛苦,面臨死亡前的那種無助更讓他感到恐懼。

       阿馨再次調整呼吸,穩定心情,將雙手疊在胸前抬頭望向天空,在山谷的細縫間現出一道滿月的光輝。

       (幾十年前,人類也曾經站在月球上,這項創舉讓人類對於宇宙的認識更往前跨一大步。)

       阿馨小時候曾經從秀幸那裡聽到太空人登上月球後所說的話:「在月球上,無論甚麼東西都和模擬訓練時相同。」

       這句話令人印象深刻。

       太空人在出發之前,都會在美國沙漠某處以人工建造出和月球完全相同的物理空間,不停地進行重力模擬試驗,並且假想遇到各種不同突發事件時該如何處理。

       當那些太空人經過反覆練習,終於登上月球之後,這些太空人居然表示,訓練時的模擬環境竟然和現實環境完全相同。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就算模擬訓練時所使用的假想空間,是經過精密的計算而製作出來的,那麼稍微和現實環境差一點點不是很好嗎?

       難道這是一種啟示嗎?)

       阿馨無法抹去現實環境也有可能是另一個假想空間的想法,這在理論上是行得通的。

       若是將「神」視為這個世界的創造者,那麼即使他任意取走人類的生命,也沒有甚麼不對。

       這個世界果真是另一個假想空間的話,那麼也有可能發生處女產下神子的神跡,或是神子在死後一星期又復活……

       現在人類正瀕臨空前的大危機,大家都期待神的降臨,倘若神沒有現身在世上,而只是繼續觀察這個世界的話,這個世界將會因為癌化而滅亡。

       阿馨一面眺望夜空的星星,一面在腦中想著神的降臨。

       阿馨走上山谷的高處後,繼續沿著山勢攀爬到山脊,朝著山頂的方向前進。這時,他已經用掉了一半的糧食。

       一路上,他的眼前經常會因為幻覺而出現一個印第安人,將阿馨收藏在內心深處的記憶呼喚出來,並且指示他該往哪個方向前進。

       這個充當嚮導的印第安人常常是突然出現在岩石上,注視著阿馨的動靜,等到阿馨意識到他的存在時,他便又翻下岩石,消失在前方。

       他像之前所見到的印第安人一樣,手上握著弓箭,然後用淺顯易懂的手勢催促阿馨跟著他走。阿馨無暇細想,直接依照他的指示前進。

       不久,阿馨來到一座U字型小山谷的深處,彎曲摺皺的土黃色岩壁上繪著無數個圖案,筆觸非常抽象,看起來很像是動物和人類的臉;另外還有一些幾何圖案,看起來與DNA的雙重螺旋很相像。

       (這是很久以前定居在這裡的印第安人所畫的東西嗎?)

       這些圖案激起阿馨的預感,他覺得目的地就在前方不遠處,心裡也浮現出一些模糊的景象。

       他想像在一個籠罩著神秘氣息的巨大洞窟內,住著一群與自然同化的老者,老者們身上纏著麻布,像株植物般活了好幾千年,專門對來訪者傳授深奧的智慧使命。

       然而,接下來的情況與阿馨想像的完全相反,他幾乎走了一天一夜,還是沒看到那個留有古代遺跡的大洞窟。

       眼看著糧食已經快見底了,體力也越來越弱,阿馨不禁對前方未知的旅程開始感到不安,他認真地考慮是否要放棄。

       (如果要回去就得趁現在,含物還剩下一點點,只要回到放置摩托車的地方就有辦法可想。

       摩托車已經加滿油,而且離最近的街道大約二十哩左右,我可以先回到街上補充食物,然後再回來這裡。)

       阿馨盡量讓自己放輕鬆,因為當他的思緒陷進死胡同的時候,根本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他姑且將洞穴裡的那些「人」稱為「先知」,現在當務之急是如何才能見到「先知」?從他們那裡了解世界的構造,以及如何解救父親、母親、禮子的生命?他在不知不覺中將「先知」視為最接近神的階層。

       到目前為止,由於每天都是晴朗的天氣,因此阿馨忽略了天氣狀況,沒有留意天氣變化。

       從山脊上往下俯視,地面上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就在那麼一瞬間,團團的雲層簇擁而上,整個天空被厚厚的灰色雲層覆蓋住。厚重的雲層十分低垂,彷彿要從頭上壓下來一般,讓人有種快要窒息的壓迫感。

       阿馨一見情勢不對,趕緊四處尋找避雨的場所,怎奈這附近的樹木高度既不高,枝葉也不茂盛,即使躲在樹下也沒辦法擋雨,因此他想要找個洞穴來躲雨。

       阿馨記得剛才要爬上河川上游的時候,曾經看到那裡有幾個小洞穴,只是那裡位於山腹中,很不容易找到。

       一滴、兩滴雨水落在阿馨的臉頰上,他著急地東張西望,眼前盡是一片瓦礫堆,沒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冷不防的,天空打起一記響雷,連大地也跟著震動,豆大的雨滴霹靂啪啦的落下來。

       一個小時前的炙熱陽光彷彿夢幻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代之的是大量的雨水強勢侵占這塊大地,地面上開始形成無數條細細的水流。

       阿馨甚麼也不能做,只能彎曲著身子慢慢往前走。他想到帆布背包裡有幾個塑膠袋可以稍微遮一下雨,但也沒多大助益,而他又忘了帶帳篷,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遮雨的道具,才一下子工夫,全身就已經濕透了。

       他腳上的運動鞋因為吸水而變得很重,每走一步就有水滲出來,厚牛仔布質料的夾克完全黏在身上,而水不停地從他的背上 流而下。

       天地間變成灰濛濛的一片,完全看不到前方的景物,阿馨僅能靠著觸覺和判斷力搖搖晃晃前進,並且避開臨時形成的小河流。

       好不容易他才找到一個略有高度且穩固的地方歇腳。

       因為沒有預料到這場突來的大雨,阿馨僅存的一塊麵包隨便以塑膠袋包著放進帆布背包中,現在已經被雨水浸濕並且壓碎。再說,阿馨也無法在這麼大的雨中進食,他轉念一想便張開嘴巴直接飲雨水充饑。

       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在阿馨的臉上,阿馨忍受不了雨滴撞擊的疼痛,便低下頭彎起身子就地坐下來。由於後頸部毫無遮掩,被強烈的雨勢撞擊下,傳來陣陣劇痛,於是阿馨將帆布背包蓋住後腦,靜待這場雨過去。

       他還在心中暗忖著,沙漠裡的雨應該都是暫時性的陣雨吧!

       哪知事實正好與期待相反,雨一直下個不停。好不容易看到大雨滴逐漸變成小雨滴,然後又變成霧狀的雨霧,心裡正想著而可能要停止了,卻又下起雨來,而且比之前的雨勢更加猛烈。

       阿馨心中的恐怖感漸漸增大,他知道事態非常嚴重,因為雨水慢慢奪走他身體的熱能,黑暗又即將迫近,再加上饑餓與恐懼,他實在很難熬過這個晚上。

       周圍的溫度急速降低,黑夜開始降臨大地,嘩啦嘩啦的大雨仍然沒有半點停歇的跡象,阿馨現在的處境,就好像被捂住眼睛,讓一大群人沒頭沒腦的痛毆一頓,不管前後都受到 踢和毆打,不僅痛而且又無法還手。

       更倒楣的是,一股突如其來的濁流衝擊著阿馨的腳,讓阿馨不禁驚跳起來,而原本蓋在後腦的帆布背包就在這時掉了下去。

       著地時阿馨一個重心不穩趺倒在地,他順勢伸出手在附近地面找尋帆布背包的蹤影,但卻遍尋不著,很可能是被聲勢浩大的水流衝走了。

       就這樣他在黑暗中靜止不動,先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利用聽覺和觸覺來判斷周遭的情形。他赫然發現地上的水已經淹到腳踝的位置,因此非離開這裡不可。

       於是阿馨只好依靠聽音辨位及皮膚的觸感匍匐前進,盡量往水量少的地方移動,就像在泥水中翻滾的蚯蚓一般。

       阿馨現在只企求能有一點點光線,他已經置身在黑暗之中數小時了,連手錶上的指針都看不到,根本不曉得時間過了多久。

       更何況他根本不清楚這裡的地形,不能隨意移動。還記得他在來這裡的途中,曾看過一座超過一百公尺以上的斷崖,說不定前方正是一處無底深淵。

       就在這時,阿馨聽到岩石掉落的聲音,全身因為恐懼而變得僵硬。可能是因為這場大雨使得地盤鬆動而產生落石,他的耳邊斷斷續續地傳來小石頭滾動的聲音。可是,最奇怪的是,這些滾動聲到阿馨的眉前全部突然消失了。

       理由只有一個,阿馨的正下方是座深不見底的山谷,滾落的岩石全往那裡掉。他慢慢地扭動身體,盡量遠離這個深不見底的深淵,然而,身子卻順著鬆動的地面往下滑了數十公分,一股死亡感覺馬上以驚人的氣勢壓迫過來。

       阿馨覺得自己好像站在遭受狂風大浪侵打的礁石上,即將被這場大風浪吞噬掉。迎面又有來勢凶猛的驟雨打在臉上,水滴順著頭髮、額頭、眼睛各處紛紛往下流,看起來很像是淚水。

       (我該不會被雨水打死吧!)

       阿馨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因為雨水而死,這真是太滑稽了。

       (當全世界因為癌化而走向滅亡的時候,我卻在這裡被雨淋死!)

       他再仔細一想,被雨淋濕已經是很久以前的經驗了。一個月前,他曾從醫院的頂樓窗戶看到烏雲,那場陣雨並沒有超過一個小時。

       阿馨和禮子並肩站在厚厚的玻璃窗後,看到雲的顏色不斷改變,街道上的景物已經籠罩在一片雨幕中,僅僅只隔著一片玻璃,玻璃窗外面的世界看起來很像是異世界。

       阿馨很高興地眺望著數月未見的雨景,在連續晴天的日子裡,這場及時雨有如天降甘霖。那時亮次還活著,禮子的子宮裡已經孕育著新生命。

       雖然是相同的雨,那時是甘霖,現在卻變成地獄裡的毒水。

       他的腦中浮起禮子、秀幸和真知子的臉孔,阿馨盡量避免去想到最壞的情況,藉此激發自己的勇氣,稍微有點不注意,死亡的陰影就會來襲。

       (不可以睡覺!一旦睡著就會被寒冷侵襲,然後被死神帶走。)

       阿馨努力保持清醒的意識,寒冷的氣溫讓他不斷顫抖,他一心祈求天趕快亮,只要天一亮,氣溫多少會上升一些,馬上就可以從黑暗中解放出來。

       由於黑暗是妄想的溫床,死亡的影子正在一旁伺機而動,如果不趕快脫離現在這種情況,阿馨的意識隨時都有飛走的危險。

       忽然間,阿馨感覺到附近有人類存在,但卻不像是印第安人的氣味,而是另一種更加真實的味道。他無法分辨來者是男是女,只聽到有種意義不明的細微聲音在互相交談著,來者應該有兩個人以上。

       「喂,誰在那裡?」

       阿馨為了壯膽,刻意粗聲說道。

       可是那些影子並沒有退回去,反而是參個、四個、五個慢慢增加,將附近團團圍住。阿馨完全不了解他們的語言以及談話內容,從現場氣氛來看,他們好像頗同情阿馨的處境,其中也摻雜著嘲笑的意味。

       接下來,一直到接近天亮的這段時間,阿馨持續聽到人們互相交談的聲音。

       雨勢漸漸減弱了,周圍的景色慢慢浮現出來,到處都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灰色。

       聳立在遠處的岩石山原本是赭紅色,現在只看到黑色影子,這是個只有黑、白兩色的世界,不過周圍景物的輪廓越來越濃。

       眼看著天色慢慢亮起來,雨勢也越來越小,周圍的景致隨著時間流逝不停改變,阿馨卻覺得頭部發熱,而且有些昏昏沉沉。

       由於阿馨從來沒有這種經驗,以至於無法判斷自己的身體變化,他只能確定身體發寒,體力消耗過度,很有可能罹患感冒,而且還發著高燒。

       另外,從肺部發出痛苦的氣喘這點來看,感冒可能轉成肺炎。

       這時天色已經大亮,雨也停了,但是阿馨卻沒有力氣移動身體。他的身體有一半都浸泡在泥水中,只能像蝦子一樣卷起身體,然後往沒有積水的地方移動。

       現在他最需要的是陽光,經過陽光的照射,就可以將浸濕的衣服和身體曬乾。

       阿馨勉強坐起身子脫下衣服,直接用手擰乾,在他努力擰乾衣服的時候,涼風吹在他毫無遮掩的身體上,身上頓時起了一陣惡寒,害他差點暈倒。

       阿馨將濕透的衣服擰乾後,躲入岩石的縫隙間休息,藉以躲避從另一邊山谷吹來的風。他的首要任務就是不能隨便浪費體力,在氣溫上升之前,盡量不要活動身體。

       他橫躺在岩石的縫隙中,觀看著周圍景致的變化。原本的黑、白景色已經畫上色彩,遠方的景色也有濃淡對比。

       經過數小時之後,氣溫終於慢慢上升,阿馨也在這中間斷斷續續獲得睡眠。他在似睡未睡之間,經常會睜開眼睛來看一下天上雲層的變化,確定溫暖的陽光是否已經照到這個地方。

       就在這時,阿馨忽然被一陣轟隆巨響給驚醒了,他在恍惚間聯想到昨晚被雨折騰的恐怖感,嚇得趕快跳出藏身處。

       他看到空中有個黑色物體,陽光正好從那個物體的背後射下來,阿馨不由得眯起雙眼仰望這架黑色的發亮機體,那是集合現代科學精華所製造出來的最新型噴射直升機。

       它的出現和這個遠古時代的廢墟非常不搭調,而且它正像印第安人拉弓瞄準獵物般朝著阿馨的方向而來。

       這架直升機停在空中的某一點不動,螺旋槳旋轉時所刮起的狂風掃動地上的灰塵,引擎聲震耳欲聾。

       突然間,直升機忽然一個旋轉,然後往上爬升、衝破雲層,雲層間露出太陽光,這一瞬間阿馨突然覺得那道光線彷彿是一個光環。




2006-11-9 07:1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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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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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第四章 地下空間.1
       阿馨一睜開雙眼便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接著環視四面椈嚏A赫然發現這個房間沒有窗戶。天花板的角落有一個長方形的框框,應該是以冷暖氣來維持房間適當溫度的空調設備通風口。

       椈壑W有兩個長方形的隙縫,那應該是門吧!

       門上漆著和椈嶼萓P的顏色,讓人看不出那是門。其中一扇門附有把手,可能是連接房間和走廊的出入口,另一扇門上也有小把手,大概是浴室的出入口。

       椈壑W貼的不是壁紙而是一種皮革,剛開始阿馨以為是白色,看久了才知道是淡淡的米白色。

       從這一連串的觀察動作中,阿馨慢慢察覺到自己還活著,確定自己正仰躺在一張床上。

       他停下探索的動作,將全部意識都集中在身體上,向雙手、雙腳,甚至是腳趾、手指頭髮出指令,確定這些部位還能活動。

       阿馨完全不知道這是甚麼地方,只知道自己被放在空無一人的房間中。

       他開始慢慢回想過去的經歷,腦中浮現出事情的前後因果,但是他無法相信自己單身來到美國,騎著摩托車橫越沙漠,只為了找尋某個地點,更無法判斷這種行為到底是真正發生過或是做夢。

       阿馨回想起他為了要前往傳說中的巨大洞窟,在半途中看到好幾幅古代印第安人所畫的壁畫。那些壁畫還是畫在小洞窟外的 峋岩塊上,彷彿即將到達神秘地下空間之前,硬製造出的某種奇異氣氛。

       還有在天剛亮、陽光要開始照射大地的時候,他曾聽到轟隆隆的巨響,如今那個震耳欲聾的聲響依舊殘留在他腦海中。當時,空中出現了一架最新型的噴射直升機,阿馨的記憶只到這裡就結束了。

       爾後他的記憶就一團混亂,現實和各種想像摻雜著,阿馨搞不清楚究竟甚麼是真的、甚麼是假的。想要確認它的真實度,唯有等待第參者來證實。

       但是,阿馨已經醒來一個鐘頭了,仍然沒有看到其他人出現。

       他試著慢慢地撐起上半身,想要站起來,走到屋外看看。

       但由於他早先體力過度消耗,如今即使是一點小動作,做起來都覺得十分吃力,只好坐在床上,稍微調整一下呼吸。

       他把眼睛往下一瞥,看到床邊放著一雙拖鞋,那並不是自己帶來的東西。

       (究竟是誰為我準備的呢?)

       阿馨覺得那雙大拖鞋好像在催促他似的,讓他不由自主地使力放下雙腳,套進那雙拖鞋裡。

       他想要穿著拖鞋在房間裡四處走走,或者是走到房間外面,但是腳上的拖鞋實在太大、太重了,只能拖著鞋子走。

       才走沒幾步,阿馨身上的白色長袍下 居然裂開了,從裂縫處可以看到大腿,而且長袍下沒有穿內衣。阿馨現在才發覺到,他的身上只套了一件長袍。

       他伸手想打開眼前的房門,看看外面的景色,確定自己究竟置身於何處。

       如果有人在的話,阿馨更想和他交談,詢問一些事情。

       阿馨用手拉住門把,發現門竟然上了鎖。他很不甘心地再度握住門把,用力一拉,確定門的確上鎖,接著再左右扭轉幾下,門依然一動也不動。

       阿馨只好放棄出去的念頭,把手從門把上放下來,轉過身去。

       這時,他感覺到門的另一邊有人,於是他停止轉身的動作,豎起耳朵傾聽。

       接著聽到「鏘」的開鎖聲,阿馨不禁退後一、兩步,但他並不害怕,現在即使房外出現一個自稱是火星人的人,他也不會感到意外。

       門靜悄悄地打開來,正前方有位老人坐在輪椅上。

       「你醒過來了?」

       老人用英語詢問道,阿馨本能地點點頭。

       「你是二見馨先生吧!你好,我的名字叫克利斯多福。艾略特。」

       艾略特說完便伸出一隻手來和阿馨握手,阿馨看到他的手,不禁大感訝異。

       艾略特不僅手掌很大,連他放在輪椅前的一雙腳也非常巨大,但是這和他坐在椅子上的身體實在不成比例。以外國人的身材來說,他應該算是小個子。

       讓阿馨感到驚訝的不只如此,最奇怪的是他為甚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為甚麼這個人知道我的名字?可以證明我的身份的證件和卡片,都已經和背包一起遺失了啊!)

       阿馨和艾略特握手,趁機仔細端詳老人的容貌。

       艾略特的頭上沒有半根毛髮,他擁有一張漂亮的斕傲常’取穧┎園祝s祧~眵LA痢4幼罅臣盞講弊佑幸黃~先稅擼q腦謁陪祠`し羯峽雌鵠刺乇鵜饗浴?/P>

       阿馨從艾略特的手掌中意會到他沒有敵意,於是便說出心中的疑問:「請問這裡是哪裡?」

       艾略特眯著他那灰色的眼睛,笑著說:「這是你想要來的地方啊!」

       阿馨的目的地是遠古時代就存在的巨大洞窟,也是長壽村的所在地。

       他環視了一下屋子的四周,這裡跟他想像中的地方實在差太多了。

       艾略特從阿馨的表情看出他心中的懷疑,於是伸出食指往上一指,問道:「你認為這上面是甚麼?」

       阿馨無法回答,艾略特只好自問自答:「上面是巨大的水層。」

       艾略特刻意不說「水槽」而使用「水層」這個字眼,但是阿馨還是不能意會出艾略特的意思,他搞不懂艾略特的意思是否和「下雨」有關,經過那一場豪雨,阿馨現在已經「聞雨色變」。

       然後艾略特把食指朝下。

       「你認為你現在站在哪裡?」

       阿馨知道自己站在「大地」上面,但是他不想說出來,依然保持沉默。

       對於這個問題,艾略特也是自問自答:「這是個廣大的空間。」

       依照艾略特所說的,阿馨正站在一個被厚厚的水層和廣大空間所夾住的空間裡,但是他仍然不明白艾略特的意思。

       (如果艾略特所說的是事實,那這附近的重力值應該很低才對。如果是在下面有質量較重的物質就會顯示出正值,相及的,如果是質量較輕的物質就會出現負值。

       如果腳下真是個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廣大空間,那麼就得要有一個極其說服力的理由來說明呈現負值的理由。)

       阿馨無法相信自己真的已經到達目的地,而且艾略特知道他的名字一事,也令他十分吃驚。

       (這位老人正在暗示我這個地方的重力比其他地方要來得小,也就是說,他事前就已經知道我要前往的地點了。)

       阿馨的腦海中一片混亂,不由自主地用手撐住椈壎H支撐身體。

       「你早就知道我要來這裡嗎?」

       阿馨好不容易才把心中的疑惑說出來。他的呼吸顯得相當緊促,而且吸氣量很少。

       艾略特用他那巨大的手撐住阿馨的身體,非常仁慈地說:「沒錯,而且你已經來到這裡了。」

       (我是不是又開始發燒了?)

       阿馨感覺全身熱了起來。

       「我唯一不能預測的是那場豪雨…」

       阿馨的身體持續發熱,沒多久他感到有一陣惡寒涌上來,身體搖搖欲墜,根本聽不到艾略特說的話。

       他昏昏沉沉地推開艾略特的手,想自己走到床邊去,但是才走到一半就不支倒地。

       在往後的參天裡,阿馨主要的任務就是恢復體力。若不是沙漠裡那場突發性的豪雨,他也不需要花費這些時間。

       阿馨打算等到體力恢復後,一定要向艾略特問清所有的疑問。

       他暫時被安排在一個小房間裡休息,艾略特偶爾會過來檢查他的健康情形,另外還有一個名叫「花子」的護士負責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花子」這個名字非常可愛,阿馨馬上聯想到一朵在草原上盛開的可愛花朵,這名字和花子本人給人的感覺很相配。但是當阿馨進一步詢問她的全名時,她總是微微一笑不作答。

       有時候阿馨會趁著艾略特不在,只有花子獨自一人在房內時,不斷追問她許多問題。例如:這裡是甚麼地方?艾略特是何許人物?諸如此類的問題,只要能問的,阿馨統統都問過了。

       但是花子都只是微笑著,然後搖搖頭甚麼也不說。

       花子的臉型和體型看起來很像小孩子,她的身高大概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左右,兩頰圓圓的鼓起,臉上有雙圓滾滾的眼睛,看起來十分可愛。

       然而,當她解開綁在後面的頭髮,讓光亮的黑髮在背後散開來時,又有一種成人的嫵媚風情。從她那圓滑的額頭看不出實際年齡,胸部的大小也和發育中的少女差不多,這點倒是和她那具有東方味道的小臉型很相配。

       最初阿馨完全被花子的純真外表給矇蔽了,無論阿馨問她甚麼她都不回答,表現出她完全不知情的模樣。

       阿馨看到她那副天真無邪的表情,自然相信她的確毫不知情,雖然她不做任何回答,阿馨卻一點也不生氣。

       花子的外表看起來還稚氣未脫,但是她具備了護士所應該擁有的醫療知識與看護技巧。例如,當阿馨感到背部很 時,她會伸出手幫忙抓 ,動作和力量都能恰到好處。阿馨就在花子每天細心看護下,定時打點滴、吃抗生素,並充份的睡眠與休息。

       兩人相處的時日一久,阿馨發現花子在工作的時候都保持沉默不語的態度,而且她除了工作上的需要之外,都盡量避免接觸到阿馨的身體。以一個護士來說,她做事的態度和技巧可算是專業,但是她在工作時經常會略帶猶豫地碰觸阿馨的身體,甚至還不時露出奇怪的眼神偷看阿馨,表現得很不自然。

       阿馨在第二天就發現這種情形,當時阿馨察覺到花子進入房間裡,但他繼續裝睡,偷偷眯著眼睛偷看花子的工作情形。他看到花子很快地換了一瓶點滴,她一邊工作,一邊向阿馨投射異樣的視線,好像看到甚麼恐怖的東西。

       阿馨對花子的異常舉動充滿興趣,他很好奇到底是自己身上的哪一個部位,讓她產生那種表情。

       花子換好點滴瓶之後,繼續彎下腰審視躺在床上的阿馨,她以為阿馨還在睡覺,才會做出這麼大膽的事情。就在這時,阿馨突然張開眼睛,伸手去抓住花子的手腕,讓花子嚇得連聲音都叫不出來,只是在喉嚨深處發出「啊!」的聲音。

       「 為甚麼看到我好像看到幽靈一般呢?」

       阿馨慢慢地一字一句質問花子。

       他的原意是想讓對方先穩定下來,但花子一點也沒有想要抵抗的意思,既沒有立刻轉過臉去,也沒有叫出聲,只是呆呆地俯視著阿馨。

       「希望 能告訴我,為甚麼用那種眼神看我呢?」

       阿馨又再次詢問花子同樣的問題。

       只見花子露出悲傷的表情,搖著頭說:「對不起。」

       她非常真誠地向阿馨道歉,但對阿馨的詢問還是不予回答。

       花子的反應有兩種解釋,一是為自己把阿馨看成跟幽靈一般而感到抱歉,另一種則是她對自己無法回答任何問題而感到抱歉,也有可能是兩者皆包含在內。

       阿馨看到花子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慢慢鬆手。

       他心想說不定除了一個護士應做的工作之外,其他有關阿馨被放置在這個地方的各項疑問,花子早已經被叮囑不能隨便回答問題了,所以阿馨決定不再追問下去。

       雖然阿馨已經放開手,花子還是站在床邊不動。

       「你現在說話會不會覺得痛苦?」

       為了盡到護士的義務,她首先詢問患者身體的狀況。

       「有一點,可是我很想講話。」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聽聽你的事情。」

       「我的甚麼事?」

       「哦!從你生下來到現在的全部事情。」

       「 為甚麼想知道那些事情?」

       「了解你的狀況後,我就不會再像看到幽靈般看待你了。」

       (或許她是因為不太了解我吧!如果我能夠和她多熟悉一些,她就會用正常的眼光來看我吧!)

       「在我開始講之前,我想先問 一件事。」

       花子的臉上明顯露出謹慎的神色。

       「 可不可以告訴我, 到底幾歲?」

       「我今年參十一歲,已經結婚了,有兩個小孩,而且都是男孩。」

       阿馨一聽不禁驚訝得張大嘴巴。

       (花子的外表看起來和少女沒兩樣,沒想到她的實際年齡居然有參十一歲,還是兩個小孩的媽媽!)

       「真是讓我驚訝。」

       「大家都這麼說。」

       「我還以為 比我年輕呢!」

       阿馨二十歲,花子比他大上十一歲。

       「那你幾歲?」

       阿馨回答說自己今年二十歲。

       花子聽了便皺緊眉頭,小聲說道:「是嗎?」

       「看起來很老成吧!可是我真的是二十歲。」

       阿馨說著,不由得用手摸摸自己的雙頰。

       他自從來到沙漠之後就沒有剃過鬍子,所以看起來可能會比較老。

       但是真正讓他受到打擊的是,本來他以為對方的年紀比自己小,沒想到居然比自己大這麼多,這件事實對以後他們的相處方式恐怕會產生一些微妙的改變吧!

       爾後阿馨常對花子說出自己的事情,而花子也非常喜歡聽阿馨講話,一天中總會來阿馨的房間好幾次。

       不過,談話的時間是有限制的,每次大約是十分鐘左右,因此花子盡量妥善運用這十分鐘,總是簡潔詢問一些重點,沒幾天就掌握了阿馨至目前為止的生活狀況。

       對阿馨來說,他也很高興能有花子這個好聽眾,這是另一種肯定自己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方法,而且他也將自己之前勉強壓抑下來的一些疑問統統說出來。

       他說了許多有關孩童時期的想法、夢想、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情形以及如何計劃前往沙漠旅行……等等。

       其中也有痛苦的事情,尤其是秀幸後來罹患癌症而住院,使得原本預定好的旅行計劃也跟著泡湯,全家人從此過著家裡和醫院兩頭忙碌奔波的生活。

       過了幾年,終於查出秀幸所罹患的癌症正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全家人因而陷入了絕望狀態。然而,真知子一點也不死心,她堅信在美國的民間傳說中可以找到快速治愈癌症的妙方,因此全心埋首於神話之中。

       阿馨面對秀幸的病症加重和真知子沉迷於神秘世界裡的兩極發展,他決定在兩方面取得平衡點,因此改變自己原先鑽研宇宙物理學的志願,轉而往醫學界發展。

       阿馨在談話的過程中對那段日子感到無限懷念,一回憶起以前的種種,阿馨有時會激動得熱淚盈眶。

       就這樣經過了四天,阿馨對花子講述自己經歷的時間大約有兩、參個鐘頭,想不到短短的兩、參個小時,就已經將他的一生大致述說完畢。

       阿馨在述說的過程中,有時會覺得昔日遙遠的記憶好像彩霞一般美麗。

       「你有戀愛經驗嗎?」

       花子突然提出這個問題。

       阿馨猶豫著要不要把禮子的事情講出來,如果花子沒問,說不定阿馨就會避開禮子這件事。

       一談論到和禮子之間的戀愛,當然無可避免會談到亮次,那是個既悲傷又痛苦的經驗,阿馨對自己欠缺周詳思慮的魯莽行為,為自己和禮子都帶來無限悔恨的後果深感不安。

       當時他和禮子發生性關係的那間病房,和現在所待的這個房間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那間房間的西邊是一整片玻璃窗,窗下是公園綠地,強烈的陽光常從窗戶照射進來……

       至於自己從禮子那裡所獲得的肉體喜悅,阿馨再怎麼說明,也無法完整地跟花子表達出自己心中的震撼感受。

       阿馨很坦白地表露出自己的心情,花子聽到有時臉上會顯現出無法置信的表情,然後一邊搖搖頭,一邊用低沉的聲音說:「哦!不。」

       當她聽到禮子的肚子裡懷有阿馨的小孩時,花子的表情更是僵硬。

       「要生下那個小孩嗎?」

       花子的問題非常突兀,但阿馨一點也不介意。

       「當然是很希望能把他生下來,所以我才會來這裡。」

       花子聽完後閉上雙眼,嘴巴一開一 地發出喃喃自語的聲音,但阿馨聽不清楚她在說些甚麼,感覺很像是在祈禱。

       由於這間房間裡沒有窗戶,只能靠時鐘才知道時間的流逝,依據時鐘的指針,今天應該是第四天晚上。

       阿馨講完和禮子間有了小孩之後,花子突然說:「今天到此為止。」

       花子好像也不能自由控制兩人會面的時間,常常在話說到一半的時候被迫中斷話題。

       她默默地輕碰一下阿馨的手腕,接著走到門邊停下來,花子一邊開著門,一邊回過頭來看著阿馨的表情,這讓阿馨覺得很熟悉,總覺得曾在哪裡看過這號表情。

       阿馨暗自思索花子走出房間時的表情,究竟代表甚麼意義,例如:高興時人會露出喜悅的表情,那麼花子的這種舉動與表情到底代表甚麼意思?

       阿馨突然想起以前曾經發生過相同的情形,讓他很難忘懷。

       記憶中有個和花子穿著同樣白衣服的女護士從病房走出來時,在病房門口走走停停,並且露出和花子一樣的表情。

       那是秀幸切除直腸腫瘤後,因手術過程非常良好,便移到另一間四人共用的大病房,那病房住的都是癌症患者。

       經常出入這個房間的護士中,有一位護士相當討患者們喜歡。她並不是長得特別美,而是為人很和氣,全身散髮出濃濃的親切感。她對於患者們的任性行為都能忍耐下來,從不會露出苦瓜臉給病人看。秀幸很喜歡這位護士,常常在開玩笑之餘會摸摸她的屁股或拍拍她的肩膀。

       後來,她因為懷孕待產而請了一年的育兒假。

       她要離開醫院的當天,特地來秀幸這間病房打個招呼,當時剛好阿馨也來醫院看秀幸。她笑著對病患們說希望一年後再回到工作崗位上時,能再看到大家神采奕奕的臉,當時秀幸開玩笑地回答說:「當 再回來工作時,我早就出院了。」

       不只是秀幸,其他患者也都這麼說。不管那句話是開玩笑或是真心的,護士都一邊點點頭一邊和每位患者打招呼、道別,然後走出病房。

       當她要走出病房時,表情與動作和花子剛才的舉動相同,她不時地回過頭來望著患者們,眼睛流露出某種不捨的神色。

       看在阿馨的眼裡,他覺得那個護士的眼神似乎是說:「當我一年後再回來工作時,絕對沒辦法像現在這樣看到這四個人。」

       她並不是因為患者出院後見不到面而感到難過,而是帶著即將面臨死別而依依不捨,這次的會面或許將是今生的最後一面。

       阿馨也知道那時秀幸隔壁病床的患者剛檢查出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腦部,而對面病床的患者,則是因為攝護腺癌而剛做完切除男性性徵的手術。這整間病房裡只有秀幸還具有生命力,其他的患者全都面臨死亡的威脅。

       因此那個護士才會以那種依依不捨的眼神注視他們,如今花子竟然也用相同的眼神看著阿馨,讓他覺得非常不安。

       (花子為甚麼用那種視線看我?下次見面再直接問她。)

       然而阿馨從此再也沒有見過花子。

       隔天早上,同一時間響起敲門聲,阿馨以為是花子來了,他很高興地走下床去開門,沒想到竟是艾略特。

       艾略特看到阿馨順利地恢復身體健康,很滿意地點點頭。

       「你的身體狀況如何?」

       他只是詢問各種問題,卻不回答阿馨的問題。

       阿馨此時已經到達忍耐極限,之前是因為見到花子這位可愛的女性才勉強壓抑下來,現在艾略特的問話與態度讓他挑起脾氣,滿腔怒氣即將宣 而出。

       (「身體狀況如何?」這可不是開玩笑的,為甚麼每次只是我單方面回答問題?再這樣下去,我會因為神經極度不安而崩潰。)

       阿馨忍耐著不知何時會爆發的怒氣,顫抖地回答:「你到底夠了沒有?」

       艾略特也聽到阿馨的聲音中帶著怒火,他舉起兩手示意要阿馨稍等一下,然後深呼吸一口,才說道:「我能體會到你的心情,現在已是執行計劃的時候了。」

       (計劃?我不知道有甚麼計劃,而且這和我又有甚麼關係?)

       阿馨的臉色顯得更加凝重,他繼續追問:「首先,你得告訴我這裡是哪裡,而你的目的又是甚麼?」

       艾略特將原本攤在阿馨面前的雙手合起來。

       「在回答之前,我想先問你一件事。你相信神嗎?」

       艾略特看著阿馨,很嚴肅地問道。

       艾略特帶著阿馨來到另一間房間,這間房間也沒有窗戶,每一處都關得緊緊的。

       阿馨很不喜歡這種沒有窗戶的房間,不過這比他之前的房間來得大,中央放了一套皮制沙發。

       艾略特先請阿馨坐下來,然後他從輪椅上站起來,將屁股微微往後翹,在沒有使用 杖的情況下,慢慢走到阿馨的對面坐下來。

       阿馨睜大眼睛瞪著艾略特,他以為艾略特不能走路,沒想到他的雙腳根本沒有殘廢。

       艾略特也察覺到阿馨吃驚的樣子,他露出得意的表情說:「你不能先入為主地去判斷一件事情,這樣子你會在一開始就對所有事物都存有懷疑和不信任的心態。」

       阿馨已經習慣對任何事物都抱持懷疑態度,即使在橫越美國沙漠的中途遇到在現實和假想之間掙扎的經驗,他仍舊十分堅持不喪失這份感覺。

       「你何時才能回答我的問題?」

       阿馨無視於艾略特的話,他有些嘔氣地說道。

       由於阿馨想問的問題有一大堆,於是他把基本問題擱在一旁,先回憶艾略特之前說過的話。

       「你是不是說過,我在老早之前就註定要來到這裡?」

       阿馨非常在意這種說法,他很想知道其中緣由。

       「關於那件事,現在說明還太早,如果不一件件慢慢說明清楚的話,你恐怕會嚇得叫出來。」

       「好,如果不想讓我嚇得叫出來的話,那就請你說明清楚,讓我理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阿馨很激動地回嘴。

       他對艾略特的講話方式感到很不耐煩,更對自己的人生被他人任意決定感到氣憤。

       「今天我之所以能夠看到你,完全是你靠自己的意志前來這個地方而達成的,你只能照著宿命去走,我無法勉強把你帶來這裡。」

       艾略特說完後露出微笑。

       阿馨對他這種任意介入別人人生的做法相當憤怒,心中突然涌?涌Y種想殺掉眼前這個老人的衝動。

       艾略特心平氣和地迎向阿馨怒瞪的視線,他們倆暫時陷入沉默的氣氛中。

       「你對「環」了解多少?」

       艾略特先開始問道。

       阿馨將雙手環抱在胸前,眼睛向上盯著艾略特說:「你的電腦模擬效果做得很好。」

       艾略特很不服氣地皺起眉頭說:「你說我做得很好?事實並不是那樣,你應該說我創造出一個很完美的世界。」

       「「環」是你創造的?」

       一講到「環」,艾略特的臉上充滿了自信,他就像水壩開閘般滔滔不絕地說著,不時露出喜悅的表情。

       「約莫七十年前,在我還是MIT的學生時,大概和你現在的年齡差不多。當時這個世界的人們正在喝采歡送要登陸到月球上的太空人們,我心想科技再這樣繼續進步下去的話,距離建設宇宙車站和實現宇宙旅行的夢想即將不遠,於是我自己也想創造出另一個世界,但這並不是另一個宇宙。」

       艾略特一口氣講了這些,他縮著脖子將嘴巴往前嘟起來。

       「你知道現在的世界是靠甚麼來推動的嗎?」

       「你是指現實世界還是「環」?」

       (如果是問「環」靠甚麼東西來推動,那麼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支持「環」計劃是能量和電力,至於現實世界的話…)

       艾略特有些怪異地笑著說:「無論是現實世界或是「環」都一樣,統統都是運用相同原理來推動的。你可以了解嗎?推動現實世界的是「預算」!」

       艾略特等阿馨了解「預算」一詞的意思後,才繼續說道:「「環」這個巨大計劃如果沒有預算的話,「環」界就無法存在,現實世界也是一樣,沒有預算就無法推動。」

       (如果有預算,說不定現在我們都已經處在宇宙車站中了。

       艾略特所說的沒有錯,科學並不是無視於社會情勢而一直往前推進,而是要以當時的環境來決定前進的方向。

       同樣的,也有許多社會建設和國家政事都需要「預算」,因此常常依照人們期待的事情來決定提撥預算的優先順序。)

       七十年前,人們都將未來的藍圖寄託在廣大的宇宙裡,火星和月亮被當成是人類的殖民地,行星和行星之間利用太空船定期來往連繫,電影和小說經常可以看到這類題材。

       至今,科學家依然無法將人類運送到火星或月亮上,而人類登陸月亮一事只不過是瞬間的光輝而已。在那之後,計劃開拓宇宙的腳步就像蝸牛一樣慢了下來,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沒有預算!

       那時候只有艾略特提出這個預言,以他這種卓越的才能,可以毫無忌憚地往別的領域發展。他所選擇的學術領域是如今已經發展到極限的電腦,和才剛剛明確闡述雙重螺旋構造的分子生物學。

       艾略特發揮他異於常人的想像力,將這兩個世界在創世紀之前結合在一起。

       首先第一個主題是,電腦內是否可以產生人工生命?

       剛開始,艾略特獨自尋找這個問題的解答,但是隨著電腦成為新時代的寵兒,艾略特的研究主題也占有一席之地,吸引了不少贊助者。

       由於當時情勢的推動,艾略特自己也發現了世界上第一個自我複製程式,由程式本身獨自製作出進化的軟體。

       他仍未忘記最初自己所提出的疑問──電腦內是否可能產生人工生命?

       艾略特原本預估在十九世紀末至下個世紀初絕不可能實現,沒想到卻在二十世紀初即提前實現這個夢想。不過,初期的人工生命只是單純的生命構造,在電腦螢幕內活動的只不過是線 而已。

       接下來,艾略特區分出雌、雄線 並使其進行生殖,在電腦內部誕生新生命。

       新生的細胞不斷反覆進行細胞分裂,不久就開始來回爬動。在這之後,進化的腳步馬上加快速度,無論是哪種生物都和現實世界一般,沒有多大的改變,但在進化過程的應用上,則和魚類、兩棲類的進化情形不同。

       艾略特脫離了電腦模擬世界的 疇,在電腦中讓人工生命進化,並且更強化他的研究主題──可以依據地球的生命圈,製作出另一個假想空間嗎?




2006-11-9 07:1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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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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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第四章 地下空間.2
       「環」計劃帶著具體成果開始啟動,藉由艾略特的登高一呼,全世界的科學家開始朝向同一個目標前進,不僅是情報學、醫學、分子生物學、進化論者、宇宙物理學、地質學、氣象學……這類理科方面的學問,甚至連經濟學、歷史學、政治學、社會科學的學者們也對這個計劃極感興趣。

       而且要製作出一個和地球相同的假想空間,不只需要科學知識,像人文社會學方面的思想也是必備的。

       也就是說,「環」計劃的實驗成果會回饋到各個層面,對每個階層都有貢獻。

       例如生物學的基本問題──進化論,到目前為止還是個謎題,各方仍有所爭議,當假想空間誕生生命體的時候,就可以將目前現實世界中還未解開的問題,像是從「為甚麼會發生戰爭」這種社會問題開始,一直到人口增加、股價波動,都可以給予某些提示。而這同時也是各界學者爭相擁護「環」計劃的主要原因。

       就這樣,「環」計劃在日、美兩國所提供的龐大預算下正式開始。

       日、美兩國採取國際性合作,在初期無法大肆張揚,因為大家無法預測「環」計劃最後會產生甚麼結果,說不定會成為新的世界戰略,於是採取慎重的態度來進行,也沒有很大的慶祝儀式。

       這時,艾略特說出幾個他非常懷念的名字。

       「二見秀幸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研究員,他在日本的研究專家中,可說是一位可以達成跨時代偉大任務的人。」

       艾略特在阿馨的耳邊說著。

       阿馨聽到他褒獎自己的父親,心情慢慢好轉起來。

       「你見過我爸爸嗎?」

       阿馨直接問道。

       「不,我們沒有直接見過面,我是經由下面的人員聽到一些關於他的傳聞。」

       秀幸很少談起「環」計劃的事情,阿馨很想知道他到底在「環」計劃中擔任甚麼職務。阿馨打算下次和秀幸碰面時,直接向他詢問這個問題。

       艾略特打斷阿馨對秀幸的想念,繼續說道:「「環」計劃後來怎麼了?你應該知道吧!」

       「癌化了。」

       阿馨十分乾脆地回答。

       「那是發生在最後階段,在這之前,它的演化過程簡直太完美了,沒有人想到最後會變成那樣子。」

       艾略特望著阿馨欲言又止,阿馨不禁擺出一臉催促的表情。

       「哪個地方出錯了?」

       「你不要害怕,你在我的眼中也是「環」計劃的一部份。」

       「你叫我不要害怕,但是你所講的很多事情都讓人感到驚訝。」

       艾略特的嘴巴半開,口水從他的嘴角流下來,艾略特趕緊用袖子擦拭嘴脣。

       「如果物理條件相同的話,我想假想空間內也會形成和現實世界大略相同的生命體系,然而,「環」計劃至今仍然無法和現實世界完全相同。

       大家對這個現象提出一個共同論點,也就是進化是偶然形成的,不可能會完全相同。」

       阿馨對這點感到很驚訝,為甚麼「環」界和地球具有相同的物理條件,但是生命的進化路徑卻不盡相同?

       「那你有沒有從那裡面得到甚麼結論?」

       「在「環」裡面看不到自然發生的生命,因為我在一開始就介入了,我撒下被認為是初期生命的RNA,就像在海里播種似的。「播種」這兩字不僅是個比喻,同時也是事實,RNA就是那個種子。

       想要成長為某個特定的生命樹,就必須具備RNA這顆種子。」

       阿馨想起以前他和亮次在病房中談論進化論,而禮子在一旁睡覺。當時亮次和阿馨在討論中所說的話,和艾略特現在所說的內容大致相同。

       「還有其他發現嗎?」

       阿馨冷靜地催促艾略特繼續說下去。

       若是不讓艾略特繼續說下去,說不定他又會流口水,阿馨不想再看到艾略特流口水的景象,因為那樣會讓他聯想到生命退化,甚至死亡的陰影。

       「其實「環」界和現實世界相當一致,生命也不會在「環」界中自然發生,所以我播下生命的種子。而這件事情的背後意義,你應該知道吧!」

       阿馨回想起剛和艾略特開始長談之前,他曾這樣說過:「你相信神嗎?」

       這時阿馨氣定神 地說出答案:「那麼也可以說,這個現實世界是假想世界羅?」

       「當然,就算是在現實中,地球上的生命也不是自然發生的。為甚麼我們會在這裡?而且還同時被播下相同的RA種子?那麼究竟是由誰來播下種子?就是由我們稱之為「神」的人來播種的。

       「神」模擬自己的形狀製成生命,然後誕生在這個世界上,聖經上所寫的內容都是真的。」

       阿馨聽到艾略特的結論,臉上絲毫沒有驚訝的表情。

       他在旅途當中也對這個問題思考了好幾次,認為現實世界說不定也是個假想世界,但是他無法提出證明或反證,這隻不過是單純的推測而已,對現實也不會帶來任何改變,只是看眾人相不相信了。

       「就算我相信神是主宰者,對現實世界也不會造成任何改變。」

       看到阿馨一副冷靜的姿態,艾略特將背靠著沙發說著:「如果現實世界是神創造出來的,那我們人類在電腦中所創造出的假想空間…」

       艾略特話還沒說完,阿馨馬上插嘴說道:「那神也以「預算」來推動世界嗎?」

       一瞬間,艾略特眯起眼睛,射出冷漠的眼神。

       「你在愚弄我嗎?」

       阿馨以憤怒的語氣說道。

       這種僵持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很久,艾略特臉上的表情馬上緩和下來,又恢復之前的穩重。

       阿馨看著椈壑W的時鐘,他和艾略特已經談了參個小時的話,肚子開始有饑餓感。他們說了參個小時卻還沒切中談話主題,讓人覺得非常疲勞。

       艾略特察覺到阿馨的心情,便暫時中止談話:「你累了吧!不如看些舊電影,稍做休息,午餐已經準備好了。」

       阿馨的臉上毫無表情,不做任何表示。

       艾略特拿起遙控器按下按鈕,椈壑W立刻出現一面螢幕,接著他又按下放映的按扭。

       艾略特完成這些動作之後,又起身坐回輪椅上,然後推著輪椅離開房間。

       阿馨目送著艾略特出去,房門立刻又在他眼前關閉起來,同時傳來上鎖聲。那個聲音說明阿馨現在的處境,他等於被軟禁了。

       (他為甚麼要這樣做?我得問個水落石出才行。)

       螢幕上放映著一部舊電影,阿馨十歲的時候,秀幸和真知子曾經帶他去電影院看過這部電影。阿馨很喜歡這部電影,甚至還央求真知子買下電影原聲帶,他到現在還記得主題曲的旋律。

       這時,有個穿白衣的大個兒黑人無聲無息地走進來,在阿馨的面前放下參明治和奶茶。

       阿馨一邊吃參明治,一邊閉上雙眼聆聽電影配樂,心中不禁感到無限懷念。

       然而,他的腦中馬上想到父親秀幸罹癌狀況尚未改善,安寧的二見家背後正潛藏著極大的危機。

       阿馨完全沒有發現到自己正流著眼淚,等到淚水流過臉頰到達嘴邊時,他才發現到。

       (這是偶然嗎?)

       現在所放映的這部電影,對阿馨來說是部很特別的作品,而這是艾略特偶然選出來的,或是他知道這部電影對阿馨別具意義,才故意放映出來?

       (假如是後者的話…說不定,我現在的一舉一動都在艾略特的監視中。)

       阿馨想著想著,又開始感受到從小就有的不愉快感覺,似乎有人正從背後監視著他。

       這種令人厭惡的感覺,讓阿馨頓時沒了食慾,嘴裡的參明治也變得索然無味。

       當艾略特再度回來的時候,阿馨剛好吃完午餐。

       「哦!食慾相當不錯。很好,很好。」

       艾略特看著空盤子,滿意的點點頭。

       「我已經受夠了,托你的福,讓我的心情更加混亂。」

       阿馨覺得和艾略特說越多話,只會累積越多疑問,他希望能趕快結束這一出滑稽的對談。

       (我是為了甚麼才來這裡的?我是為了找出治愈「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方法才來這裡,根本沒有時間在這個地方打混。)

       「接下來,我會直接跟你說明你的使命。」

       艾略特說著在沙發上坐下來。

       (他好像已經看穿我的心事,即使是想要逃也逃不出去了。)

       「我的使命?」

       「嗯,你知道你是為了甚麼來到這裡的嗎?你是為了要找出治愈「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方法才來到這裡的吧!」

       阿馨和艾略特的視線短暫相接。

       只要想到自己的所有思想完全掌握在對方手中,阿馨的神經便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他十分痛恨艾略特能在事前預測出他的思想。

       阿馨很敬佩艾略特在科學上的偉大成就,但是此時他只關心個人的事情。

       「我想要問你一個問題。」

       艾略特將右手食指向上指著天花板說:「關於中微子的相位會移動的理論是在哪一年被發現的?」

       中微子又稱中性微子,是素粒子的一種。它有參個特徵,就是以光速來進行傳遞、不帶電、能集合能源。如果光看第一點,會覺得它和光很類似,其不同之處在於中微子能在帶有能源的情況下通過任何物體。

       太陽放射出中微子之後,穿過地心然後朝著地球的反方向前進,繼續往黑暗中而去。

       (中微子和素粒子之間又有甚麼問題?)

       阿馨很快地回答:「二○○一年。」

       那是在阿馨出生之前的事情,並且在科學史上占了小小的一角。

       「沒有錯。我們本來認為中微子的質量是零,但在上個世紀結束的時候已經確定它具有質量。」

       「所以,那到底…」

       阿馨有些焦急地想要插嘴,但被艾略特製止:「請等一下,先讓我把話說完好嗎?所有的計劃都是有機性地集合在一起進行的。這樣說你可能還不太了解,事實就是如果人類沒有發現到中微子的相位有移動的話,恐怕你也不存在。」

       「你不要開玩笑了!中微子和我的存在完全不相干。」

       中微子當中有百分之九十八都是素粒子,阿馨無法忍受艾略特把他和那種東西連在一起。

       「我知道,你給我參分鐘來講解中微子這個問題。」

       接下來,艾略特很簡短地開始講述中微子的相位移動後可以產生甚麼東西。

       某個物質經過中微子的照射後再測量其相位的距離,然後再以合成方式重新構成某種物質,這就是參次元數位化。不論有機物或無機物都可以讓中微子照射,不過,這項技術主要是應用於醫學生理學方面。這和DNA解析完全不同,而是將某種生物所有的分子結構,經過數位化解析後取出來。

       解析DNA的遺傳因子配列,只是從一個生物的無數細胞中,取出一個細胞來做檢查。可是應用中微子振動,可以把活體身上所具備的腦細胞活動狀態、心理狀態、記憶功能等全部情報,以參次元數位化方式記述下來,這是一項劃時代的技術。

       「這個計劃是取中微子(Neutrino)、掃描(Scanning)、取得(Capture)、系統(System),四個字的頭一個英文字母「NSCS」做為代表,也可簡稱為「New Cap」。這項掌握生物全部份子構造的「New Cap」分子裝置計劃,在「環」計劃開始不久後,就由別的研究所著手進行,而且也有一筆巨額的預算。

       我雖然沒有直接參與這項「New Cap」分子裝置計劃,但間接接觸和交流卻是少不了的。」

       艾略特在此停頓一下,對阿馨說道:「你要不要喝口茶,再好好想一想?」

       經艾略特的提醒之下,阿馨喝了一口已經冷掉的茶。

       他曾聽到過有關中微子的各種傳聞,但是像「New Cap」這種大型的分子裝置計劃倒還是初次聽到。

       「很不好意思,說了這麼多讓你頭昏腦脹的話,我們現在言歸正傳,來談談「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吧!」

       阿馨聽了許多毫無關聯的事,開始覺得有些不耐煩。

       「終於談到主題了。」

       「你知道多少關於「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事?」

       「我看過「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遺傳因子的鹽基排列。」

       「但是目前還是找不到治療方法,而疫苗的研究也沒有任何進展。」

       「為甚麼?」

       「調查病毒的起源是相當花時間的事,而且很難找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發源地。」

       阿馨已經大略猜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是從哪裡傳出來的,他以平常的口吻說:「我想應該是從「環」界傳出來的吧!」

       艾略特聽見這句話,不禁驚訝得睜大眼睛。

       「為甚麼你會注意到?」

       阿馨看到艾略特如此驚訝的表情,心裡感到快樂無比。他藉著回答問題來延長這種快樂感,開始慢慢揭曉謎底:「「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並不是很大的東西,它的遺傳因子只有九個,是由數千個到數十萬個鹽基構成每個遺傳因子。其中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構成那九個遺傳因子的鹽基數,每個都是2的N次方乘以參倍。」

       艾略特不由得發出驚嘆聲。

       「啊!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不是我自誇,對於數字方面我有敏銳的直覺,那九列數字最大才到六位數,所以我才會那麼快發現它們都是2的N次方乘以參倍。」

       「你從那裡發現病毒源頭嗎?」

       「剛開始我一直對這個問題百思不解,為甚麼是「2的N次方乘以參」呢?如果以參個鹽基作為一個密碼,將氨基酸從一個變成參倍的話,我還可以了解。可是,為甚麼鹽基數必須是「2」才行呢?

       當然,如果我不了解「環」計劃,或許就想不到解答。鹽基數之所以為「2」是因為電腦是二進位的緣故,由此可證,「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是從「環」界跑出來的,它的發源地是「環」。」

       「沒錯,事實的確是如此。」

       艾略特發出要笑不笑的乾笑聲,兩手還用力的鼓掌,可是他這個動作不但沒有任何佩服的意味,反而充滿嘲諷感。

       阿馨降低聲音,故意很冷靜地問道:「現在已經知道「環」界是病毒的發源地,可以找到治療方法嗎?」

       艾略特不理會阿馨的疑問,兩眼直直盯著他看,反問道:「你甚麼時候察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源頭?」

       「一個月之前。」

       「是嗎?我是在半年前發現的。」

       艾略特說這句話時並沒有任何誇耀意味,相反的,他的臉上浮現出悔恨神情。

       「我想聽聽你的見解。」

       阿馨的聲調變成懇求的語氣。

       艾略特開始說明:「癌症和一般病症不同,如果是其他病症,可以在發病初期運用藥物控制住,可是癌症發生初期癥狀多半都不明顯,很容易被忽略掉,尤其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更是在暗地裡偷偷打下根基,破壞身體機能。這就和沒有前科的犯罪者,一旦藏身於大都會,便很難逮捕歸案的原理相同。

       又因為有很多種癌症的病兆和現代常有的文明病相類似,因此更容易做掩飾。

       你想想看,一個參與「環」計劃的研究員死於癌症,沒有甚麼好大驚小怪的。如果是原因不明的疾病,那麼大家就會馬上跳起來,趕快去尋找病毒了。

       就因為這樣,才會有那麼多的研究員一個接一個犧牲了。」

       阿馨很能了解艾略特的心情,七年前才判別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和其他癌病毒不同。而將「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和一般癌症分離出來,也不過是一年前的事情而已,「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在這期間已經站穩地盤,就等著爆發性繁殖的機會到來。

       (艾略特恐怕也是因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而失去了親人,他的眼中夾雜著敵意、悔恨以及悲傷。

       嗯,這正是了解艾略特這個人的大好機會!)

       阿馨單刀直入地問道:「你們已經掌握住「環」界中會流出病毒的原因嗎?」

       艾略特沒想到阿馨竟然有此一問,臉色十分吃驚。

       「啊!嗯,當然了。」

       「請你告訴我真正的情況。」

       「「環」計劃早在二十年前就遭到凍結,「環」界已經被冰凍起來,時間也停止了,所有人物就這樣完全靜止不動。你知道「環」計劃為甚麼會停止嗎?」

       「不就是沒有預算嗎?」

       艾略特愣了一會兒之後,馬上捧腹大笑。

       「沒錯,沒錯。實際上,預算已經用完了,學術上的支援也已經中止,成果表現是上上等,我認為此計劃已經展現出與預算相等的價值。

       一個計划不能毫無止境地延續下去,你知道新墨西哥州的沙漠底下,躺著幾台巨型電腦嗎?總共有六十四萬台。日本也是一樣,東京市的地下配置了六十四萬台。為了啟動這些配備需要一座發電廠的電力,費用非常驚人,因此無法持續下去。正好在那個時候,「環」界開始癌化了。」

       阿馨非常了解「環」界癌化的前後原委,他在溫斯洛克的廢墟裡親身體驗過那些經驗。

       阿馨把這件事告欣艾略特,他好像很了解似地連點了兩下頭。

       「你也有看到……啊!不,應該說你是親身體驗到。可是,你並不知道「環」開始癌化的真正原因。我必須先說明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真正原因為何。至於那卷奇怪的錄影帶,在「環」界中造成瘋狂的增殖情形,這對於「環」界中的個體來說,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或許你會想,既然我無法說明「環」界中的這些現象,那至少可以說明我所創造出來的東西吧!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並不是所有現象都可以加以說明的。或許是現實世界將病毒傳染給「環」界,也有可能是電腦病毒搞的鬼,雖然我們有完善的防禦系統,可是一旦連上網路之後,就不能加以控制了,電腦網路上的惡作劇非常厲害。

       最讓我感興趣的是,「環」界中高山龍司這個人。」

       艾略特說到這裡,意有所指地停頓下來望著阿馨。

       阿馨馬上有了回應:「是啊!他是個相當有趣的人。」

       「的確很獨特。」

       「那是因為他手中握有解開「轉移性人類癌病毒」謎題的關鍵吧!」

       艾略特眯起眼睛,以銳利的眼神看著阿馨,好像要看透他的心思似的。然後他帶著懷疑的語氣慢慢說道:「你在螢幕上沒有看到高山嗎?」

       「當時我進入高山的意識來看整件事情。」


阿馨模擬艾略特的說話方式,一字一句地慢慢回答,同時在腦中確認自己的記憶是否有誤。

       事實的確是如此,阿馨和高山的聽覺、視覺等五感同化,利用高山的五感從頭到尾體驗整件事情的經過。

       「原來如此。」

       艾略特說話的音調有些奇怪,而且眼睛一閃一閃的,讓阿馨感到很不安,他疑惑地望著艾略特不停轉動的眼珠。

       「有甚麼問題嗎?」

       「哦,沒甚麼,話題好像轉往有趣的方向了……姑且不論這一點,難道你不覺得當高山臨死前發出聲音的時候,很像自己的聲音嗎?」

       「嗯,沒錯。」

       阿馨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利用高山的視覺及聽覺「親自」去參與一切,而高山在臨死之前找到假想空間和現實世界的介面,然後打電話到阿馨所在的研究室中。當阿馨接起電話時,他聽到高山的聲音彷彿從自己身體內部響起來。

       「高山說了甚麼話?」

       阿馨盡量模擬高山的口氣,將高山的話說出來。

       「請帶我到你的世界。」

       「你認為這話是甚麼意思?」

       「嗯,高山察覺「環」界外有個創造主,對他而言那是神的國度,他希望能在神的國度裡重生。」

       阿馨非常了解高山的期望,他們倆都想要了解世界的結構。

       打從小時候起,阿馨就曾向秀幸詢問過好幾次這個問題。

       可是,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世界的構造太複雜了,當阿馨自覺快要追上的時候,科學卻又往前邁進,就好像小孩子玩遊戲一樣,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阿馨想要了解世界構造的心願就像想捕捉影子一樣,難以實現。

       可是,如果真有創造主的話,阿馨的這個願望很容易就可以實現;只要到達創造主的世界,就可以了解整個世界的構造。

       艾略特平穩地說道:「我很了解高山的心情,高山並不是因為畏懼死亡而說出那個願望。他的心底另有一股強烈的求知慾驅動著,這股想要明了世界的好奇心就在瞬間爆發,並且發生了一個奇跡。」

       「奇跡?」

       「是的,對他來說的確是奇跡。他臨死之前,心中有股非常強烈的企圖心,想要來到這個世界。那時,如果我的腦中沒有閃過「NewCap」這個分子裝置計劃,就不會有以後的事情發生,甚至連想都不會想。

       可是,照剛才所說,當時物質已經可以在有機的環境中交換、移動,我預估二十年、參十年後一定會更加進步。因此,我下定決心要實現高山的願望。」

       「啊!你說甚麼?」

       阿馨這時不禁驚叫出聲。

       (實現高山的願望?假想空間內的個體居然在現實世界中復活!)

       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真的發生在這個世界上,阿馨呆呆地張大嘴巴,好半晌?m說不出話來。

       艾略特很冷靜的解釋他到底是以甚麼方法讓高山龍司這個假想空間內的個體,重新在現實世界復活。

       「想要將高山這個個體所累積的各種經驗和記憶,原封不動地從「環」界轉移到現實世界,只有一個方法。首先,從高山的細胞內取出遺傳基因做為基礎,然後使用染色體合成裝 和「GFAM」,製造出現實世界中通用的DNA.如果先解析DNA的鹽基配列,然後再使用「GFAM」,也能夠以化學物質來加以合成。接著準備一顆人類的受精卵,先取出受精卵的細胞核,換上高山經由人工製造的細胞核,然後再將其放回母體,之後就等待高山龍司誕生了。

       這和前世紀就已經發明的無性生殖法大同小異,並不是很困難的技術。

       就這樣,具有和高山龍司同樣遺傳基因的人類便在這個世界誕生。

       這是個非常偉大的實驗,將假想空間內的人工生命,放在現實世界裡重生,讓我們這些研究員都相當興奮。

       不過,這畢竟還是一項新試驗,必須在極秘密的情況下進行。如果讓媒體得知這件事,一定會認為這麼做是冒瀆生命,而引起不必要的騷動。

       就像在前一個世紀末以無性生殖來複製人類,引起社會上非常大的騷動,有了這個前車之 ,我們更是在絕對機密的情況下進行實驗,連「環」計劃中大部份的研究員也不知道有這項實驗。」

       「我爸爸也不知道嗎?」

       艾略特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對,他也不知道,這樣子會比較好。」

       「原來爸爸也被排除在外。」

       「不,話不是這樣說……啊!你這樣說也沒錯……」

       艾略特說話結結巴巴,似乎十分難以啟齒的樣子。

       「這麼說,那……」

       阿馨大概知道後續發展了。

       「的確如你所想像的,我們在高山臨死之前取出他的遺傳基因,那個時候高山已經感染了「RING」病毒,於是我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將「RING」病毒的遺傳因子連同高山的遺傳因子一起帶到現實世界。」

       「也就是說,在「環」界肆虐的「RING」病毒,很可能就是現在正在大肆流行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原形?」

       「我們是這樣認為。而且,將這兩者的鹽基配列比較之後,發現其中有類似的地方。當高山龍司誕生在現實世界的過程中,「RING」病毒趁隙偷溜進來,「RING」病毒的DNA很有可能是附著在大腸菌上,然後流到外界。

       和其他的病毒大不相同,它以非常驚人的速度重複發生突變,不久,便形成現今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艾略特所說的後續發展完全符合阿馨的推理,問題在於要怎麼去解決掉這些為害世間的癌病毒。

       阿馨把臉湊近艾略特的眼前。

       「請你告訴我消滅「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方法,你找到方法了嗎?」

       「就如你所說的,掌握關鍵的人是高山。」

       「高山還在這個世上嗎?他現在在甚麼地方?」

       艾略特用手撐著臉頰,兩眼直直望著阿馨的眼睛,然後,他突然扳起手指,發出清脆的聲響,說道:「原來是眼睛造成的錯覺,人類常常在緊急時刻陷入混亂的境地。」

       阿馨搖搖頭,將上半身往後靠在沙發上。

       艾略特每次都在最重要的問題上轉移話題,不知到底是何居心,他的曖昧態度讓阿馨不由得起疑。

       艾略特完全不理會阿馨,逕自操縱遙控器,從另一面椈壑W拉下一面螢幕。

       「你曾經用頭套型螢幕在電腦中看到「環」世界發生的事,卻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嗯,這也是有可能的,先入為主的觀念阻礙了你的認知能力。」

       艾略特自言自語地說著,很像一個老人站在庭院前對著小鳥說話。

       而阿馨則是靜靜等待著,他平靜的看著艾略特准備發下哪張牌。

       艾略特在螢幕上播放出高山臨死前的影像,他很簡單的操縱幾個程序,眼前馬上放映出影像。

       「這和你所體驗過的影像相同,只是你當時鎖住高山的視線。」

       螢幕上的影像果然是阿馨在溫斯洛克的廢棄屋裡見到的,這一段是高山知道觀看錄影帶的一星期後將會面臨死亡,當死神也找上他時,他賭上最後的希望,將錄影帶放在錄影機中放映出來。

       電視畫面上播放出不明意義而且斷斷續續的影像,骰子在鉛容器中滾動著,而高山在打電話的時候,突然看到骰子連續出現的數字,進而發出悲慘的叫聲。

       在那個時候,高山斜前方的鏡子剛好反射出一個人影,那個人耳朵夾著話筒,臉上浮出驚訝的表情,他正是高山自己。高山把聽筒靠近耳朵,然後將視線往旁邊移開,就在這時,他看到鏡子裡映出自己的臉。

       艾略特將影像停下來,並且放大鏡子裡所映出的高山的臉孔。

       「之前你將視覺鎖定高山,因此陷入了錯覺,也讓你的主觀意識在視網膜蒙上一層霧,這是常發生的事情。好戌地看一看,你曾經見過這張臉吧!」

       艾略特將鏡子中那張十分模糊的臉孔調得非常清晰。

       阿馨的嘴巴維持半開的狀態,和鏡子裡高山的臉對望,霎時腦神經傳來一陣陣的抽痛。

       在螢幕中,高山因為過於驚嚇而使得臉孔有些扭曲,加上他被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整張臉變得非常蒼老。

       然而,不論那張臉變成甚麼樣子,他都認得出來,尤其是那堅毅的下顎線條,更是他從出生至今早已經熟悉的臉孔。

       「他正是掌握「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關鍵的人──高山龍司,高山就是你!」

       艾略特說著,便用那巨大的手指戳著阿馨的胸部。

       這些話猶如宣告世界末日一般,將阿馨的理智炸得蕩然無存。

       「這怎麼可能!」

       阿馨閉起雙眼,無助地把頭往後仰,朝向天花板。

       「我們想要借重你的力量,來協助我們完成這項工作。」

       阿馨這時只聽到艾略特的聲音在耳邊嗡 作響,卻無法理解他到底在說些甚麼。

       他整個腦袋如同世界毀滅後所遺留下的殘骸般,殘缺且無法正常運作。

       阿馨抱著膝蓋坐在平坦的岩石前端,遠遠眺望著經由數億年歲月所侵蝕而成的險峻峽谷。赤褐色的大地,塗抹上一個又一個白色斑紋;而那些聳立在地平線上的岩石形狀非常巧妙,不像是自然生出的物體,反倒像人工建造出來的一般。

       那天他在山脊遭遇豪雨的襲擊,現在回憶起來很像做夢,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在黑暗中所躲藏的岩石隙縫,如今看起來居然如此寬廣。

       阿馨有生以來第一次仔細注視著大地和岩塊上所刻畫出來的皺褶,很自然的聯想到大腦內的皺褶,裡面刻畫著各式各樣的記憶。

       阿馨的腦容量還不多,因為他只不過二十出頭,而且出生方式與常人完全不同,並不是有性生殖,而是以遺傳情報數位化再合成的方法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阿馨看到某處風景竟然與他在溫斯洛克所看到的假想空間一樣,兩股河水匯流成土黃色的河川。

       阿馨被軟禁的地下研究室內有座電梯可以到達隔壁棟建 物,那裡面有個直升機降落場,地面上停了一架古銅色直升機。這架直升機早先曾在豪雨過後,將阿馨虛弱無力的身軀載往此處。

       在研究室這棟建 物和直升機降落場的正中間,有一條地道往黑暗的地底深處延伸,通往某個廣大的鐘乳石洞。鐘乳石洞深處有個碗狀的巨大凹洞,裡面裝滿了透明度很高的水。

       艾略特之前說的話並不是胡說八道,他用手指著天花板說上面是水層,而地板下有個巨大的空間,這兩者都是真的。

       他往地下挖掘了一千公尺,建造一個直徑約二百公尺的球狀空間,外圍包裹著透明度非常高的水層,防止外界的放射線進入這個球狀空間,因此具有防衛效果。而「New Cap」分子裝置,就在這處巧妙利用自然地形建造而成的地下空間內穩固地鎮守著。

       阿馨從沒看過「New Cap」分子裝置,然而這項裝置即將決定他的命運。




2006-11-9 07:1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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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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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第四章 地下空間.3
       一個多星期以來,他都住在地下的研究室,今天是阿馨首次走到外面觀看周遭景致,以及自己身處之地的外觀。

       艾略特似乎對阿馨非常了解,他明了阿馨想要到地面上的心情,也知道阿馨絕不會丟下這一切逃走。

       今天的天氣非常好,阿馨身上僅穿件T恤,盡情享受著一星期以來首度接觸到的溫暖陽光,感受沙漠午後的氣息。

       他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兩手互相摩擦,然後在心中整理到目前為止所遇到的每件事。可是,他沒有得到任何結論,也不知道該如何下決定。

       艾略特說的那些話令人十分懷疑,因為根本史無前例,阿馨認為應該有比較簡單的解決方法才對。艾略特怎麼可能去取出假想空間內高山龍司的遺傳基因,然後經過數位化處理之後,讓高山以阿馨的新身份在現實世界中誕生,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阿馨認為艾略特為了執行「New Cap」分子裝置的實驗,才捏造出這個故事。

       (拒絕他!然後用最難聽的髒話罵他,趕快下山去。

       雖然以後的人生會很不快活,甚至失去所愛的人,留下悔恨,可是…)

       阿馨每次想到這裡,問題就又回到原點。同卵雙胞胎由於具有相同的遺傳因子,外形也幾乎一模一樣,而阿馨和高山既然擁有同樣的遺傳因子,臉孔當然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每當阿馨仔細聆聽高山的聲音,就會感到很不可思議,彷彿聽到自己錄下的聲音一般。然而,光是臉孔和聲音一致,還不能構成甚麼證明,只要交給電腦處理,這些東西都做得出來。

       阿馨把這個疑問丟回給艾略特,艾略特早就預知阿馨會以這點來反駁,便將衛星電話聽筒交給阿馨。

       「你的父親正在線上,跟他說說話吧!」

       阿馨拿起話筒,裡面馬上傳來秀幸的聲音,他聽完秀幸的轉述之後,終於相信艾略特所說的話都是真的。

       「是阿馨嗎?」

       秀幸的聲音有點虛弱。

       阿馨非常懷念秀幸的聲音與昔日美好的時光,父子倆以平靜的語調互相告知最近的情況。

       當阿馨告訴父親他很好的時候,秀幸高興地回答:「是嗎?是嗎?我最近也覺得身體的狀況好像不錯。」

       從秀幸的聲音來判斷,他不可能會好轉,應該已經快要「那個」了。

       阿馨冷靜地向秀幸詢問自己的身世,這句話讓秀幸感到十分吃驚,但是他還是一五一十地將二十年前的事情全盤托出。

       阿馨閉著眼睛在心中祈禱這不是事實,然而,他的祈禱最後還是在失落中結束了,秀幸的說法和艾略特沒有多大差異。

       當初艾略特讓「高山龍司」誕生在這個世界之後,打算從「環」計劃的研究員中挑選最適當的人選,將「高山龍司」扶養長大。

       當時,二見秀幸和真知子已經結婚四年,卻還沒有孩子,他們曾到婦產科做檢驗,醫生判定真知子無法受孕。

       他們夫婦倆在不能生小孩的情況下,格外渴望要有一個小孩,經過許多人的介紹,艾略特把剛出生不久的「高山龍司」──也就是阿馨,交給秀幸和真知子扶養,而他們兩人也把阿馨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疼愛。

       當時在交出孩子之前,艾略特經由特殊管道提出條件說,為了以後不要有任何麻煩,有關嬰兒的來源等一切事項都不公開,然後才把阿馨交給秀幸和真知子。

       就這樣,秀幸和真知子也沒有將領養的事情告訴阿馨,待他有如親生兒子一般。

       如果他們夫婦知道「環」界這個假想空間正是這名嬰兒的發源地,不曉得他們是否會接受阿馨。

       阿馨現在透過衛星線路和秀幸通話,他的眼中浮起秀幸躺在病床上無力地握著聽筒的模樣。

       「爸爸,你養育一個和自己的遺傳因子無關的小孩,難道不會後悔嗎?」

       阿馨以冷靜的口氣問道。

       (即使女方不孕,還是可以利用醫學技術施行人工受孕,而獲得和自己有相同遺傳基因的孩子啊!)

       「父母親和孩子之間最重要的聯繫,並不是血緣和遺傳因子,而是父母藉由和子女之間的接觸,慢慢累積雙方的感情。你仔細回想這二十年裡所有的一切,你的確是我的兒子沒錯。」

       秀幸的話語十分清晰地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阿馨懷著複雜的心情和秀幸道別便切斷電話,他有預感這將是最後一次聽到秀幸的聲音。

       阿馨掛上電話後,調出高山龍司從生到死所有的資料帶,在螢幕上反覆放映。

       高山龍司這個人對科學抱有極大的興趣,尤其是在數學和物理方面具有少見的天份。阿馨看著高山少年時代所發生的各種事件,的確無法否認自己和高山非常相似,連在深思時的動作或習性也都十分相像。

       對阿馨而言,在螢幕上觀察高山龍司是種很奇妙的體驗。看著這個和自己具有相同遺傳因子,卻在不同環境、不同空間成長的個體,明明是相同的形體,卻又裝著別人的人格、意識,好像看到自己的孿生兄弟一般。

       阿馨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順著腳下筆直削下的懸崖眺望下方,看到一條蜿蜒的小河川。不知是光線太強,或是水中混著泥土,河川水面呈現綠色。

       (乾脆面對現實會比較好,畢竟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我的身上真的擁有和高山龍司一模一樣的遺傳因子。就算否認,也無法逃離命運的安排,依舊得回到「環」界去。)

       風好像變強了,阿馨不由得從懸崖邊緣往後退一步。

       如果不慎掉到懸崖下方,那他就甚麼都不是了,不僅失去貴重的情報,同時也意味著「環」界和現實世界都要面臨滅亡。

       (艾略特這個人簡直是個惡魔,如同他自己所說的,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有這個預感。)

       二十年前,為甚麼艾略特會答應高山龍司的請求,將他的遺傳因子重新合成,然後利用無性生殖讓高山龍司在現實世界誕生?真正的答案是他想做無性生殖的實驗。

       在阿馨生出來之前,艾略特就想要以「New Cap」分子裝置將人體的基因參次元數位化。最令人驚訝的是,他早就想好做這個實驗的人選。

       當時不會有人自願做這個「New Cap」分子裝置實驗,而且以活體做實驗的時代也已經結束了,如果沒有實驗對象,實驗就無法成立。

       這個「New Cap」分子裝置好不容易才完成,如果沒有年輕、健康的人類願意當實驗品,那就功虧一簣了。

       套用艾略特的話,他當初是想找一個「正當理由」來進行這項實驗:「先從「環」界取出一個個體放在常溫下保存,然後再以要讓他重回「老家」為條件,使用「New Cap」分子裝置讓他返回原來的世界,實現他的心願。

       從「環」界要通往現實世界,除了無性生殖之外別無他法。可是,若要從現實世界通往「環」界,就得要使用「New Cap」分子裝置,將現在這一瞬間的精神狀態和完整的記憶一併帶過去。」

       (期望回到「老家」?

       這個前提有點問題,誰會期望這種事情?一旦回去的話就再也見不到爸、媽和禮子,而且也永遠見不到禮子腹中的孩子。這個孩子還是我用有性生殖的方法,將遺傳因子放在禮子的肚子中。)

       當然,如果只是為了這個實驗目的,阿馨不需要一起參與艾略特的科學遊戲。

       雖然他的遺傳因子是從假想空間取來的,但是如今他確實存在於現實世界中,是個不折不扣的人類。自從在這個世界誕生之後,他已經選擇了自己的人生,也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

       然而,由於一個偶然發生的錯誤,讓阿馨被各方來的壓力追趕著。

       高山的遺傳因子在合成的過程當中發生一點小事故,使得「RING」病毒和大腸菌相結合,流瀉到外界,進而形成「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既然「RING」病毒存在於高山的遺傳因子中,用他的DNA合成再製成「阿馨」這個個體,自然也帶有「RING」病毒了。

       阿馨聽完艾略特的說明,心裡不禁起了一個疑問。

       (如果我的遺傳因子中潛藏著「RING」病毒,為甚麼我卻沒有「轉移性人類癌」的癥狀。

       甚至在接連幾次的檢查中都沒有呈現陽性反應?)

       艾略特針對這個疑問,補充說明:「我們將RNA轉移至DNA時,發生小小的錯誤,但是因為有停止碼在內,所以在檢查的時候沒有測出來。

       你想想看,當具有遺傳因子的細胞遭受「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感染之後,「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又在細胞內發生突變,此時病毒本身已具有調整配列的能力,並且對已經遭受感染的細胞DNA附加「T AG  」這幾個鹽基。由於這個原因而使得細胞具有不死性,也就是癌化了。

       當我知道「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發源地是高山龍司時,就設法取得你的細胞,做一次詳細的檢查……請你不要誤會,換做是你,我想你也會這樣做。檢查結果讓我非常驚訝,你的細胞配列中沒有「T AG  」這幾個鹽基,甚至當「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侵入你的細胞時,你體內的細胞分裂既沒有延長,也沒有癌化。

       換句話說,你是可以抵抗「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侵襲的新型人類。」

       理論上,阿馨對艾略特的說明採取部份認同,但是他心中仍有抗拒,他認為自己不同於常人的體質,只不過是從「環」界轉移到現實世界時,遺傳因子的配列產生微妙的變化,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阿馨低頭看著底下的溪谷在陽光的照耀下,有如拉著一條長  尾巴,他的腦中不斷地浮現艾略特所說的話,不禁覺得眼下這條光亮的帶子彷彿是自己生存的軌跡,它的行進方向早就已經被確定了。

       (到底是甚麼原因和動力,讓我來到這裡?)

       阿馨在十歲左右,從電腦螢幕上發現全球重力異常分布圖,當時他根本就不曉得這個情報從何而來,現在終於明了是艾略特發出的,他定期將長壽村 情報傳送給阿馨。

       艾略特用這種小提示慢慢引發阿馨的好奇心,讓阿馨自己去發現這一連串重複的偶然,進而察覺各項偶然都交集於沙漠的某一點,更加強調了這整件事是有目的的行動。

       接著,真知子又從雜誌上閱讀到一篇有個男人在癌症末期奇跡式生還的相關報導,並且從北美印第安人民間傳說的書籍中找到相關資料,這些事的背後操縱者一定也是艾略特本人。

       阿馨記得大概從半年前開始,郵寄到家裡的原文書籍突然增加很多,從那時候起,他和真知子就被這些提示改變了原來的生活,最後阿馨終於單騎穿越沙漠。

       因為艾略特沒有辦法約束阿馨的行動,強迫他來到這裡,因此艾略特便利用阿馨的使命感和自由意志,「設計」他前來此地。

       艾略特口口聲聲說「我從不用強迫的方式」,那是因為若不是出自本人自身的意願,就算使用「New Cap」分子裝置,也沒有任何成功 希望。

       「該如何和「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對抗的解答統統都在你身上。不過,假如事先沒有調查出染色體的參次元構造和細胞內所含的線粒體的代謝循環、分泌性因子,絕不可能找到解決的線索。

       如果你只有解析DNA配列,而身體沒有做數位化處理,一樣無法進入「環」界。為了考慮特殊遺傳因子的導入方法,在你回到「環」界之前,先要將你全身的遺傳基因做個精密的模擬。

       等到從你的身體上找到解決病毒的答案時,馬上就可以解救你的父親、母親以及情人……」

       艾略特以誠懇的神情向阿馨說明。

       (如今在沙漠中的長壽村裡,只剩下艾略特這個老科學家,而他也給了我治療「轉移性人類癌」的提示。

       我做夢都沒想到,想要解救心愛的人,以及地球上大規模癌化的人類、動物、花、草、樹木,竟然必須以自己的身體做為交換條件!)

       阿馨經過長途跋涉之後,才赫然發現解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關鍵竟在自己身上。

       而且,使用「New Cap」分子裝置把他轉移到「環」界是消滅病毒的最快方法。在這之後,不僅可以將恐怖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一掃而空,甚至連地球上的生命都可以和病毒產生共生關係。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足夠的時間,若要解開所有的謎題,可能需要一段時間,阿馨擔心在這段時間之內,秀幸會因為癌症身亡,真知子會因此而發狂,而禮子會懷著小孩自殺。

       即使他的真正出處是「環」界,也不能因此抹殺了在現實世界生活的這二十年光陰。

       這二十年的歲月是確確實實存在的,尤其是和禮子之間的親密交往更證明他是活在這個世界。

       阿馨想到這裡,臉上跟著出現自信的表情,身體內充滿了勇氣,他不由自主的朝著溪谷發出大叫。

       他的叫聲沿著溪谷愈傳愈遠,最後,聲音伴隨著溪谷傳來的回音而消失。

       (艾略特的思想很複雜,已經超越了平常人的喜怒哀樂,要是沒有他,我的肉體就不可能存在。雖然這二十年是按照艾略特的計劃走過來,但是這其中有痛苦也有快樂。

       如果有人問我是否希望活在這個世界,我一定會回答「是」,可是……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因為我,這個世界也不會有「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儘管阿馨知道自己不需負任何責任,但是,他的良心依然受到苛責。

       他急忙轉過身,踏著沉重的步伐離開這裡。

       這十幾天以來,艾略特忙著做事前的準備工作,阿馨則坐在電腦前重新體驗高山在「環」界中的人生,將他和雙親跟朋友之間的關係,以及學問知識、對事物的思考力、日常小習慣和講話時的特徵……等等吸收到腦子裡,逐次變成自己的東西。

       由於遺傳因子完全相同,因此要讓阿馨「變成」高山龍司並不困難,高山短暫的一生已經深深地刻在阿馨的腦海中。

       阿馨愈是深入了解高山,愈覺得自己和他是同一個人,他將自己的人生和高山的人生重疊在一起。

       這天下午,阿馨跟隨艾略特坐電梯下降到地下一千多公尺的地下室,準備踏上這趟獨特的旅程。

       或許是因為現場的嚴肅氣氛使然,阿馨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電梯門一打開,阿馨馬上看到「New Cap」分子裝置的一部份,房內四周包圍著厚厚的防護椈嚏A數不清的巨型電腦群正發出閃爍的燈光。

       這裡並不是「New Cap」分子裝置的內部,屆時阿馨必須單獨進入「New Cap」分子裝置內部。

       艾略特的手快速地推著輪椅,維持和阿馨並行的速度,他之所以不坐電輪椅是為了要鍛 手臂的力量。

       不過,看到這種舊式輪椅置身於滿屋子的新穎設備當中,總是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艾略特有些喘不過氣地說著:「你先聽我說,否則誤會了就不太好,說不定你也會認為是我故意散播「轉移人類癌病毒」。」

       阿馨的確曾在心中懷疑過,但是現在已經毫無芥蒂了。

       「你有甚麼理由去散播「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阿馨繞到艾略特後面想幫他推輪椅,但艾略特卻好像揮蒼蠅般用力把手一揮。

       「不用你幫忙。」

       他拒絕阿馨的好意,繼續以兩手用力推著輪子。

       「為了甚麼?這不是很清楚嗎?為了「環」的預算啊!」

       全世界目前迫在眉睫等待解決的事情,想必是開發出「轉移性人類癌」的疫苗或是治療方法。

       而讓「環」計劃解凍,正是撲滅「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唯一方法,前提是必須要有一筆非常大的預算。

       不過,一旦開發成功的話,對於社會各方面都有莫大的貢獻。而且,重新啟動凍結了二十年的「環」計劃,正是艾略特畢生的夢想。

       「你應該不會再度推動「環」計劃。」

       阿馨肯定地下斷語。

       「哦!怎麼說?」

       「一來,目前還無法預測病毒的活動情形;再則,你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有份很深的憎恨,這是假裝不來的。」

       艾略特稍微吞一吞口水,然後在喉嚨深處發出奇怪的聲音。

       事實上,艾略特身邊一些重要的親朋好友,也都是因為「轉移性人類癌」這種病而死亡,他的內心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確存有憎恨的心態。

       「你能了解最好。那真的是一場意外事故,才會讓病毒外 ,如果我們能夠知道那些病毒的散播途徑,就可以找到防 的方法。」

       艾略特臉上露出的後悔表情,一點也看不出有絲毫虛假。

       「這些我都知道,要不然我們幹嘛還特地跑到這麼深的地下來。」

       艾略特停住輪椅,眼眶中含淚看著阿馨。

       「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為甚麼要恨你?」

       阿馨反問道。

       「恨我任意把你生到這個世界上,時間一到又叫你回去。」

       「假如沒有你,我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裡了。這二十年來我過得很好,擁有許多美好的回憶,我一點都不覺得有甚麼好恨的。」

       阿馨對這一點倒是挺達觀的,雖然連續發生了許多不幸的事情,首先是秀幸罹癌,接著真知子、禮子都相繼感染到「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甚至阿馨還親眼看到亮次跳樓自殺,但是總體來說,他這一生已經擁有非常好的回憶。

       也因為有了這份美好的回憶,如今他才能從容地走在這條走廊上。

       「我們可不可以先停在這裡談論一些事情?」

       艾略特的嘴角又流下口水。

       「可以。」

       於是他們兩人就在通往「New Cap」分子裝置內部的長廊上聊起天來。

       阿馨背靠在椈壑W,艾略特則有些疲倦地將頭往後靠在輪椅上,他們雨個人都盡量採取輕鬆的姿勢,互相對視微笑著。

       「我曾經說過,如果沒有「New Cap」分子裝置這項計劃,你也不會在現實世界出生,這一切都有連帶關係,如果缺少其中一個要件,就不會變成今天這種局面。」

       「這是一連串偶然的重疊嗎?」

       「這是現實世界和「環」界互相呼應的緣故。」

       艾略特接著用其他比喻來加以說明:「對於科學概念不好的小孩,我們不都是這樣教他嗎?原子是構造物質的基本元素,它和太陽系的形狀非常類似,因此我們可以將原子和素粒子視為另一個宇宙,在那個小小世界裡或許也有像我們一樣的生命住在裡面,那是「生命之環」,而我將這個假想空間命名為「環」的原因就在這裡。」

       「小學時,我也曾經和爸爸討論過這個問題。」

       不僅是像原子這種極小的世界,阿馨甚至也對極大的世界想像過。

       例如:太陽系是由某種原子構成,銀河系是原子聚集的地方,而小宇宙是一個小細胞,宇宙全體則是一個巨大的生命。

       人類的肚子裡也有生命,在那個生命中又具有更小的生命,這種比喻叫做「籠中構造」,這種理論常在宗教教義裡見到,這和前世、現世、來世這種生命的循環過程很相似。

       「如果連接極大環和極小環中間的輪子斷了,你認為結果會變成如何?一旦時間延滯的話,就會影響到前、後的發展,所以我們一定要重新系好中斷的輪子。」

       「到那時候,原本癌化的歷史會再度更動嗎?」

       阿馨提出心中的疑點。

       「「環」界已經走入進化的死胡同裡,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而殘留在記憶裝置中的癌化紀錄,必須像切除癌細胞似地把它丟掉,從現實的歷史中完全抹去。一旦「環」的歷史中途被捨棄,那隻能再重新來過。」

       這和建造溝渠的道理相同,由於水流受到地勢的影響,由高處往低處流,有時也會流進死胡同裡,結果就積成一攤死水。

       一旦水流無法往前進,水流為了尋求出口就會侵蝕周邊的土地,另外找到一條新路線。例如河川從發源地注入大海的過程中,很清楚地留下河川蛇行的軌跡、曾經阻塞滯留的地方,以及小沙渚等等。

       「環」也一樣,它現在呈現停滯狀態,一直維持現狀的話,會對現實世界帶來不好的影響。

       由於現實世界和「環」界互相呼應,當現實世界正絞盡腦汁想辦法處理「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這個大問題的時候,「環」界也必須同時去改變癌化的歷史,否則問題根本無法解決。

       阿馨的第二項任務,便是在解決問題之後另外建造一條新水道。

       「在這個世界裡,有時也需要神的幫助,而神當然是從處女體內生下來。」

       阿馨並沒有因為即將要成為「神」而感到興奮,他覺得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自己所能決定的。

       他開始邁開步伐,一邊走一邊沉默地思考。

       (我在溫斯洛克的廢屋中看到的印第安生涯,究竟具有何杜意義?)

       阿馨在溫斯洛完看到的印第安假想空間,當然也是艾略特事先準備好的。

       阿馨並沒有向艾略特詢問他安排自己看那一段影像的理由,原先他只認為艾略特想藉著那段影像讓自己預先演練一遍死亡經驗,直到現在才發現它另有一層含義。

       影片中的印第安男人親眼看到妻子和孩子們接連死亡,卻無法出手相救,這份無力感比自己在面臨死亡時感覺更加沉重,他一直到死前還為自己無法解救妻子和小孩感到無限悔恨與憤怒。

       當阿馨拿下頭套型螢幕的時候,心想他再也不願意去體驗這種事了,即使明知是處於假想空間內,他也禁不起這種打擊。那個印第安男人在死前看到自己的親人被敵人殺死,卻又無計可施,實在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

       (為甚麼一定要我去體驗這個印第安故事呢?)

       艾略特的目的在以體驗死亡來鼓起阿馨的冒險精神。正因為他無法再度承受親人在自己眼前死亡的場景,所以即使有犧牲生命的危險,他也會不顧自身安危地跑去解救親人。

       艾略特以影片中親人被殺害的殘酷場面來刺激阿馨,而阿馨也如他所料地掉進陷阱中,重新回歸到他的出處。

       阿馨帶著複雜的心情往前走著,艾略特則推著輪椅跟在阿馨身後說道:「請你等一下,你要不要打一通電話?」

       「電話?」

       「你應該會想要跟某個人說句話吧!」

       阿馨之前才剛和秀幸通過電話,他很想聽聽真知子的聲音,但卻又不知道該跟她說甚麼,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自己往後的行為。

       老實說,若是讓真知子知道事實的真相,她一定會大吃一驚。

       (那隻剩下禮子……我現在只想跟禮子講話。)

       阿馨在走廊的半途中被艾略特帶到轉角的小房間內,艾略特默默拿出電話筒。

       阿馨一邊祈求禮子現在正在家裡,一邊伸手撥下電話號碼。

       艾略特安靜地用手勢詢問阿馨,是否要讓對方的影像出現在電視螢幕上。

       阿馨不假思索地搖頭拒絕他的提議。

       (沒有必要段用電視螢幕,只聽到聲音的話記憶會比較深刻。)

       「喂。」

       阿馨一聽到禮子親切的聲音,各種情感馬上有如海浪般迎頭襲來,所有的記憶都隨著禮子的聲音哽在喉頭,令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眼淚一串串掉下來。

       阿馨一邊聽著禮子從電話裡傳來的聲音,一邊後悔不該打這通電話。

       阿馨和艾略特走到走廊的盡頭,他們在盡頭處一扇黑色的門前道別。

       艾略特首先伸出巨大的手和阿馨握手,握手的力道並不是很大,阿馨等艾略特鬆手後又再次握緊艾略特的手。

       阿馨的心情十分紊亂,剛才和禮子最後一次談話占據丁腦子的一大半,他心不在焉地以迷惑的眼神看著眼前這扇門。

       「我好像活得太久了。」

       阿馨聽到艾略特說的話,馬上又回過頭來看著艾略特。

       那是一張垂垂老矣的臉孔,但是臉上掛著精明的表情,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壽命還有多長。

       「我會一直跟在你的後面。」

       艾略特在心中暗自說道。

       他和阿馨各自前往不同的地方,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記住我們的約定,一切拜託你了。」

       阿馨不厭其煩地殷殷叮嚀著。

       他跟艾略特立下一個約定,一旦艾略特從他身上找到治療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相關資料,必須優先治療秀幸、真知子和禮子。

       「我知道,你放心吧!」

       阿馨再次確定艾略特答應了之後,伸手用力將門打開,跟著身子往門裡面一鑽,然後門就自動關上。

       甫一進門,馬上有股異臭撲鼻而來,這是離子所發出的臭味。接下來,阿馨聽到擴音器中傳來指示,這間房間除了擴音器傳出的聲響之外,完全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響,阿馨已經完全被隔離起來了。

       艾略特先前已經向阿馨說明所有的流程,在這段過程中阿馨必須按照擴音器中所指示的步驟去做,才會到達「NewCap」分子裝置的所在地。「NewCap」分子裝置巨大的球中心被固定在最裡面的房間,期使每個方位都能受到中微子的照射。

       阿馨遵從擴音器的指示脫下身上的長袍和鞋子,全身赤裸地走向下一個房間。

       到了下一個房間,阿馨按照指示仰躺在伸縮台上,接著伸縮台靜悄悄地滑進一條黑暗、狹窄的通道。在這條通道之間,阿馨的身體被空氣溶合純水的混合液沖洗,以消除肉體表面上的一切雜質。

       阿馨看到頭上接連出現許多紅色數字,都很接近一百,像是99.99、99.999、99.9999……都是在數字的尾巴加上一個9,顯示出阿馨的肉體在排去雜質後的純粹指數。

       之後,阿馨躺在伸縮台上被運到一個透明長方體的容器中,裡面放滿了比體溫稍微溫熱的純水,剛好蓋滿阿馨的身體。

       這個水槽的外形和棺材有點像,阿馨隨著純水慢慢推向「NewCap」分子裝置的球中心。

       阿馨浸泡在純水中,慢慢地將精神鎮定下來,他已經分不出哪裡是身體,哪裡是純水,他感覺肉體彷彿和水溶為一體,自己好像變成無數的泡泡,溶化在水中了。

       他感覺自己漸漸喪失意識,並嘗試做最後的抵抗,拚命在腦海中回想剛才和禮子在電話中的對談。

       「今天早上胎兒動了哦!」

       禮子很高興地告訴阿馨胎動的事情。

       阿馨突然想到自己現在身處於大水槽內的模樣,和胎兒在母體的羊水中生長的情形,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的周圍充滿黑暗,宛如置身於某個被黑暗支配的小宇宙裡。這裡沒有任何重力,完全感覺不到身體的重量,也看不到「NewCap」分子裝置將近二百公尺直徑的球形中心體,他覺得這個黑暗的宇宙中,擁有無限寬廣的空間。

       小時候,阿馨很喜歡站在二十九樓的自家陽台上,仰望夜晚的天空。

       每當他看到星星和月亮的時候,心中便生出一股想要了解世界構造的渴望,而且這份理念隨著時日增加而愈來愈強。

       他現在身處的地點與超高層大樓的陽台恰好相反,一邊是面對東京灣的高樓,飄散著鹹 的海水味道;另一邊則是位於荒涼的沙漠地下一千公尺的地底洞穴,裡頭充斥著人工離子的味道。

       剎那間,阿馨的頭上出現藍色光線,可能是中微子光線的照射。對阿馨而言,那些藍色光芒就好像是夜空裡閃爍的星光。

       「NewCap」分子裝置的球形表面從各個方位射出中微子光線,透過阿馨的身體射到對面的椈壑W,將阿馨的基因情報一個一個累積起來,基因情報量隨著光線的強度漸漸增加。

       為了讓肉體構造參次元數位化,因此必須接受中微子光線的照射,起初中微子光線只是通過肉體而已,阿馨本身並沒有任何感覺。接下來為了要得到完整的基因情報,必須加強中微子的光線強度以破壞細胞,但這時候阿馨仍不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任何異變。

       藍色的光線開始在黑暗中啪啪地閃爍著,並縮短明滅的時間,緊接著,充滿華麗光輝的藍色光線牽引著白色光,將它帶往黑暗空間的斜切麵上去,和流星一樣美麗。

       阿馨以平靜的心情眺望著頭上的美麗情景,重新恢復孩童時期觀看夜空的心情。他覺得自己現在的處境和太空人從地球外面眺望宇宙的情形很類似,愈來愈接近神的領域。

       這時候,阿馨應該聽不到任何聲音才對,而且房間內也有隔音設備,但是阿馨忽然感覺到有種力量逼迫著耳膜,好像有人在他耳朵旁邊大聲說話一般。

       (這裡不可能有其他人存在,大概是假想空間的數位信號燈吧!)

       阿馨的腦海中突然插入一個畫面,彷彿將夏卡爾的抽象畫直接插入腦內,但並不是眼睛看到的畫面,而是宛如將錄影機插頭直接插進腦部,瞬間閃過一個顏色很鮮艷的畫面。

       藍、白的光線連結成繩狀的光帶在空中交錯,使這個黑暗的空間布滿亮光,光和光相接觸的聲音便傳到阿馨的耳邊。雖然他聽不到任何聲音,但是可以感覺到耳膜受到數位信號的壓迫。

       阿馨的身體被放到有如宇宙般的無重力空間裡,從純水水槽中浮上來,進入一個光圈裡面。他覺得自己彷彿脫離肉體,整個心都變得清明起來。

       即將要到達沙漠旅程的終點,慢慢地靠近目的地。

       他的腦中閃過一些粗粒子聚成的影像,上面還有馬賽克,而且輪廓略微粗糙、模糊,無論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在腦中浮出自然的影像。

       中微子的光線愈來愈強烈,使得阿馨體內的分子構造 始數位化。隨著解析度的增加,他腦中粗糙、布滿馬賽克的畫面開始清晰起來,變成比較自然的影像。

       「NewCap」分子解析到此結束,阿馨的自我意識消失了,之前躺在水槽中的肉體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一些受到中微子光線破壞的細胞殘骸,零散地溶化在純水中。

       在白色光線的照射下,純水裡看不出血的痕跡,只是變成一攤混濁的液體。

       阿馨的旅程已經結束了,他存在於現實世界的肉體至此完全消失殆盡,並在「環」界重新再生。

       即使肉體被消滅了,阿馨依然存有意識,中微子光線將他在臨死之前的腦部狀態以及神經元的化學反應正確地數位化,然後在「環」界中再現。

       阿馨在「環」界誕生後,大約需要一星期的時間,嬰兒就會長到當初被放到「NewCap」分子裝置時的年紀與身材,而且會逐漸恢復原來的意識。

       阿馨慢慢了解到自己現在是在子宮裡面,這並不是比喻,而是實際浸泡在子宮的羊水中,遠處猶傳來母體的心跳聲,「咚咚、咚咚…」的聲音在這個既黑暗又幽閉的球體中慢慢變大…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待在誰的子宮裡面,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快要出生了,具有想要出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強烈意志。

       阿馨用力將自己的身體推出去,迎面而來的是一道刺眼的光線,那好像是醫院裡常看到的蒼白光線,他還看到自己和母體之間連著一條奇怪的線,那應該是臍帶。

       阿馨用力地揮手想把臍帶切斷,跟著一開口便發出和普通嬰兒相同的哭聲:「哇!哇…」

       他開始了另一段新旅程。




2006-11-9 07:1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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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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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第五章 降臨
       在這個梅雨季節難得一見的晴天裡,高山龍司走在海邊的堤防上,並將視線投往海平面上。眼前正是一幅海灣美景,天邊泛起了彩霞,有幾個人正悠 地在堤防上垂釣。

       現在離夏天還很早,所以沒有人來這裡游泳,只有兩、參家人在沙灘上鋪塊塑膠墊,享受野餐的樂趣。

       他心滿意足地欣賞著海邊寧靜的景色,在這裡可以擁有充份的想像空間,暫時拋開現實生活。

       距離他在「環」界再生後已經過了半年,阿馨無論是身體或是意識上都和這個世界搭上調,完全配合這個世界的節奏作息。

       去年十月,高山龍司曾一度宣告死亡, 體是由高山龍司的醫學院同學安藤滿男擔任解剖,確認龍司已經死亡了。然而,今年的一月,在安藤和他的朋友病理學者宮下,以及其他同事的協助之下,龍司在長達參個月的長眠之後再度甦醒過來。

       這次龍司是從山村貞子的子宮內爬出來的,而且是用自己的力量切斷臍帶,經過一個星期後,他長成和阿馨離開現實世界時同樣的體格。

       由於安藤和宮下根本不知道「環」界是創造者依據現實世界開創出來的東西,因此也無法理解龍司復活的機械理論。

       在「環」界中,龍司死亡的這參個月,相當於阿馨在現實世界二十年的人生,而且原本屬於阿馨的意識,如今纏繞在龍司的肉體上,重新在「環」界裡展開新生活。

       一個曾經被認定死亡的人很難再出去外面交際、應輳併腡釪髕B弦燦行┎環獎悖s淼v屎下袷嘴堆芯抗ぷ韉敝小?/P>

       在這半年間,龍司將自己關在宮下所提供的研究室裡,從事病毒疫苗的研究。他把隱藏在自己細胞裡的暗示,一個一個地解開來,花了半年時間,終於完成了「RING」病毒的疫苗。

       他已經有半年時間沒有出去外面感受自然的氣息了,因此格外渴望像現在這樣感受海風吹拂的感覺。當他還是阿馨的時候,他常在自家大樓的陽台上吹著夜風,這個興趣到現在一點也沒有改變。

       龍司看到在那群正在享受野餐樂趣的一家子後面,有個小男孩正在波浪一叫面跑來跑去,小男孩很小心地慢慢靠近波浪,盡量不去沾濕腳,當波浪打上岸時馬上又跑離開水邊。

       接著,小男孩又蹲在沙灘上玩挖洞堆沙土的遊戲。他裸露著上半身,下半身穿了件合身的游泳褲,頭上並沒有戴上泳帽。

       這個小男孩好像很不喜歡被海水打濕的樣子,動作都很小心翼翼。

       阿馨記得他和禮子初次在游泳池相遇的時候,亮次身上的穿著很不搭調,他穿著格子短褲,頭上戴著泳帽,沒有露出半根頭髮,看起來不像是來游泳的。

       一想到這裡,阿馨的心中又涌現出他觸摸禮子肌膚時的感覺、禮子的影像和聲音,以及她最後所說的話。

       (不曉得禮子現在在做甚麼事?)

       高山龍司兩手提著裝有冰涼飲料的塑膠袋,以保持身體平衡,緩緩地走在堤防上。這和在寬廣的沙漠裡走路完全不一樣,堤防的寬度不過數十公分而已,走在這條狹窄的堤防上,感覺好像是從這一國越過那一國界線似的。

       這時,龍司看到在他面前約莫近百公尺的堤防上,坐著一個男子。這個男子正是沙灘上那個小男孩的父親,也是龍司此行想見的人。

       男子專注地看著在沙灘上玩耍的小男孩,一點也不理會有人正朝著他而來,而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小男孩身上。

       高山龍司在還隔著一段距離時就呼喊男子:「喂,安藤。」

       安藤一聽到有人在呼叫自己的名字,馬上抬起頭向四周看了看。他把視線停在正向他走過來的龍司身上,然後眉頭緊蹙一下,隨即又恢復面無表情。

       在這半年當中,安藤和龍司從沒有見過面,安藤幫助龍司復活之後,就辭去大學裡的職務,不知所終。

       龍司緊靠在安藤身邊坐下來,安藤看也不看他一眼,又把視線移回在沙灘上奔跑的小男孩身上。

       「你不跟我說去哪裡就不見了,真是過份啊!」

       龍司說完,就從塑膠袋中拿出一罐冰烏龍茶,仰頭一飲而盡。

       然後,他又從袋子拿出一罐冰烏龍茶遞給安藤。

       「要喝嗎?」

       安藤不發一語地接過來,看也不看龍司一眼就直接打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安藤用沉穩的語氣詢問著。

       「我問宮下的,他說今天是你兒子的忌日,所以我可以猜到你在哪裡、在想些甚麼。」

       龍司只是很簡單地陳述事實。

       因為今天是安藤兒子的忌日,所以宮下推想他可能在這個地方,於是便告訴龍司這個地點。

       「今天是安藤兒子的忌日」,這句話非常奇怪,因為安藤的兒子在兩年前的今天溺死在這個海邊,這個早已經死亡的小男孩,現在卻在他眼前玩耍,龍司一想到這兒不由得露出苦笑。

       「你有何貴幹?」

       安藤大吼地問道。他似乎對龍司的來訪很不高興。

       龍司則認為自己特地為了他跑出研究室,搭電車又換了巴士才來到這裡,至少要受到一點歡迎的表示才對。

       不過,安藤似乎對龍司有所誤解。

       艾略特曾向阿馨保證,他已經做好再生的一切準備工作了,但依舊無法避免讓人產生誤解。因為不管在任何世界裡,死人復活的事實都很難被人接受,必須要有一些預備動作。

       其實艾略特並沒有出差錯,他的確做好一切事前的準備工作。

       他為了龍司的復活想盡辦法將暗號送給安藤,盡量使用合理的方法幫高山龍司準備好再生的環境。然後再以讓安藤兩年前已經死掉的兒子再度復活為餌,要安藤幫助龍司重生。

       安藤的兒子是在「環」界完成生和死的過程,只要把小男孩在「環」界前一段歷史中的生命往另一個時間移動,然後再和遺傳基因相組合就可以簡單地覆活。

       「環」計劃原本停滯在開始癌化的地方,在半年前龍司復活後,時間才又開始移動。如果龍司在這之後沒有做任何改善的話,「環」界又會走上癌化的老路子。

       龍司一定得用自己的力量去改變停滯的水流,建立新的歷史,將單一遺傳因子的世界帶回到具有多樣化遺傳因子的世界。

       「我當然得感謝你,因為你沒讓我失望,為我做了件好事。」

       安藤毫無感情地對龍司說道。

       在阿馨來到「環」界之前,他曾多次親身體驗過龍司畢生的所有歷程,因此他也知道龍司這個大學同學安藤十分優秀。如果沒有安藤這個朋友的援助,龍司絕不可能以合理的手段誕生出來。

       但是,安藤心裡一直覺得自己被龍司利用了,他誤解龍司復活之後,要和山村貞子串連成一氣,預備消滅這個世界。

       對於這些懷疑和指控,龍司既沒有任何辯解,他也沒有表明自己的想法。

       他的心中已經抱持一個強烈的理念,未來的人生將是充滿孤獨的,而且忍耐孤獨的生活就是力量的泉源。

       波浪又打上岸來,小男孩站起來往安藤這邊揮了揮手。安藤也舉手回應著,並且示意叫他回來,於是小男孩一邊踢著沙子一邊走過來。

       「爸爸,我喉嚨好乾。」

       安藤將龍司遞過來的飲料拿給他,小男孩一接過去馬上仰頭喝了一大口。

       龍司看到小男孩張開嘴,冰冷的液體隨即流過他的喉嚨。

       雖然小男孩和他是以不同的方式復活,但是小男孩也是從同一個母體中誕生。

       「喂,「夥伴」,再喝一瓶吧!」

       龍司把手伸進塑膠袋裡摸索著。

       小男孩把飲料放在額前,對著安藤詢問:「我可以喝這個嗎?」

       「啊!可以的。」

       得到安藤的許可後,小男孩馬上拿著罐子跑回沙灘,他大概是想用空罐子來堆沙子玩吧!

       安藤馬上對著他的背後叫道:「孝則。」

       小男孩站著不動,回過頭來應道:「甚麼事?」

       「不要又跑到大海里了。」

       小男孩笑著說聲「知道了」,然後又轉過頭去。

       (他應該還記得當年沉溺海中的事情,因此對大海還存有一份恐懼感。往後如果沒有克服那份恐懼感,他該如何來渡過這個人生呢?)

       「真是個可愛的小孩!」

       龍司微笑地說著。看著孩子,他在心裡不禁想著這個孩子若是禮子子宮內的小孩,不知該有多好。

       安藤露出漠不關心的表情,接著質問道:「你是否可以告訴我,這個世界未來會變成甚麼樣子?」

       安藤瞪著龍司看,擺出一副龍司鐵定會知道答案的表情。

       龍司的確知道答案,他至少比安藤更清楚未來的展望,但是他不能說出來。

       「那你認為如何呢?未來的世界會變成甚麼樣子?」

       安藤在龍司的催促之下開始描述著:「全世界未來會在病毒的侵襲下滅亡。」

       因為「RING」病毒將會蔓延到全世界,而且從錄影帶變換成各種不同的傳播媒體,占據世界的各個角落。

       女性若在排卵期接觸到帶有「RING」病毒的影像媒體,就會產下具有和山村貞子同樣遺傳因子的個體,其他女性則會因為心肌梗塞而死。男性也是如此,除了擔當大眾傳播媒體的人員之外,其他人也會在一星期後慘遭橫禍。

       身為醫學專家的安藤當然可以預測到結果會變成如何,最後只要是不屬於山村貞子的遺傳因子都要遭到消滅,而且所有的生命體會被收編成山村貞子單一的遺傳因子。

       「造成那種後果,你也不在乎嗎?」

       安藤瞪視龍司的眼神裡充滿了敵意。

       龍司面無表情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玻璃瓶,然後遞給安藤。

       「你看!」

       「這是甚麼?」

       「是用病毒製成的疫苗。」

       「疫苗?」

       安藤注視著手中的玻璃瓶。

       龍司經過這半年間的實驗和研究,終於成功地製造出對抗「RING」病毒的疫苗,而且這個疫苗是經由他個人的親身試驗,比動物實驗更具效果。

       「有了這個,就不用擔心病毒了。」

       「你是為了拿這個給我,才特地來這裡的嗎?」

       「甚麼?偶爾來看看海也不錯啊!」

       龍司說完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

       安藤用比較溫和的語氣再度問道:「你是否可以告訴我,這個世界未來會變成甚麼樣子?」

       安藤一面撫摸胸前口袋裡的玻璃瓶,一面再問相同的問題。

       「我不知道。」

       龍司直率地回答。

       「你應該沒有不知道的事情吧!你和山村貞子成為夥伴,不是要為生物界重新設計藍圖嗎?」

       聽到這些話,龍司只有露出苦笑的份,心想再多待在此地也是無益。

       龍司和安藤聊了一些「鈴」出書後的訊息,以及山村貞子想當「鈴」電影版的女主角,還有生物進化論的問題後,龍司挺起腰 ,自言自語地說著:「哈哈……嗯,好了。」

       龍司說完便站起來。

       「你要走了嗎?」

       安藤依舊坐在堤防上不動,抬頭看著龍司。

       「時間差不多了。對了,你今後要怎麼辦?」

       「想找個無人島,父子倆一起生活,現在也只能如此了。」

       「嗯,這很像你的作風。我要一直觀看人類走到最後一步,說不定到時候會出現一種超越人類智慧的意志力,我一定不會錯過那一刻。」

       (放心吧!世界不會變成你所想像的那樣。或許曾經發生過你所想像的世界滅亡,但是這次不同了。為甚麼?因為我回來了。)

       「好好保重,替我向宮下打聲招呼。」

       安藤的話,讓龍司停下腳步。

       「最後還有一件事……我告訴你人類為甚麼會有進步,那就是因為人類可以忍受任何事情,唯獨無法忍受寂寞。動物進化的推動力也在這裡,為了逃離寂寞,因此不得不進步,如果單一的DNA交配的話,可能會非常無聊,還是會有人希望有個別差異。對了,你在無人島的生活會很無聊哦!

       我要你記住這句話,無論你碰到任何災難,一定要挺身去面對它,只要你能累積各種克服困難的經驗,世界就會變得不一樣。我相信,你應該沒有問題才對。」

       龍司說完後,舉起手揮了揮,頭也不回地離開此地。

       他最後所說的這些話,恐怕安藤無法完全了解其中真意。不過,他相信未來的某一天,安藤一定能了解明白。

       這時,龍司聽到安藤和小男孩小聲地對談,不由得回過頭去。

       「爸爸,這是約定哦!」

       小男孩堅定地對安藤說道。

       「啊!一定。」

       安藤和小男孩立下約定,只要小男孩克服了對水的恐懼感,就可以得到獎勵。

       「爸爸一定會遵照約定,帶你去和媽媽見面。」

       安藤因為兒子的死而和前妻離婚了。

       「媽媽一定會嚇一跳。」

       龍司聽到他們父子倆對話的片段,他的腦海中出現了安藤一家人相會的快樂情景,令他非常羡慕。

       龍司牢牢記住東經和西經的度數,以及和艾略特約定好的時間和地點。他和安藤碰過面後,從臨海的街道往南走,比頊定時間更早到達指定地點,然後呆呆地望著被茂密松林覆蓋住的山坡。

       龍司在草地上坐下來,等待約定時間的來臨,他和艾略特約好在「環」界的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二點鐘抵達這裡。

       龍司現在已經在「環」界裡過了半年,而艾略特那個世界的時間則是比「環」界慢很多。以前「環」計劃使用大量的巨型電腦,因此時間會過得更快,但在大量削減電腦數量後,僅僅將一年中的時間加快成為五、六年。

       對龍司在「環」界的這半年來說,相當於艾略特那個世界的一個月。

       阿馨在進入中微子之前,曾跟秀幸和禮子取得聯絡,但他來不及說明事情的原委就匆匆來到「環」界,如今在現實世界雖然已經過了一個月的時間,但是阿馨的雙親和禮子可能認為阿馨還在沙漠旅行,只是目前行蹤不明罷了。他們完全不知道阿馨不僅行蹤不明,連肉體都被毀滅了。

       因此阿馨想要留下一些訊息,向他們宣告自己採取這個行動的用意。

       於是,他和艾略特交換一個約定,雙方事先約定好時間和地點,然後由艾略特將阿馨的影像顯示在衛星電視裡,讓雙親和禮子看到他充滿活力的模樣。

       龍司看著腕上的手錶,快要到達約定時間了。

       就在這時,天空出現某些徵兆,眼前的雲朵變得潔白、乾淨,海面上出現光芒,天空突然出現一個缺口,看起來好像開了一扇窗似的。

       龍司朝著那個缺口吶喊每一個人的名字,對他們述說近況。他看不到對方的臉部表情,只能將影像和聲音傳給對方。

       龍司對著天空解釋他想要根據自己身體內的細胞,研究出如何撲滅「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方法,然後以這個方法解救秀幸的性命。

       另外,他也問到禮子肚子裡的小孩,自從上次在電話中談過之後,應該長得更大了才對。他希望禮子能以堅定的信心繼續活下來,這是龍司也是阿馨的最大願望。

       龍司也提及要如何處置「環」界中「RING」病毒結合其他媒介所產生的突變種,他有信心解除最初錄影帶中一周後死亡的咒語,只要先將它轉化成程式,然後再設下簡單的解毒程式就可以消除咒語。

       龍司擁有絕對的自信來解決「環」界的困境,因為他懷著克服各種困難的堅強意志,從現實世界降臨到「環」界來,洞悉整個「環」界的組織,相當於神的地位。所以不管是原始病毒或是突變種,他都不覺得有何可怕之處。

       阿馨一邊將他自己的現況與想法對著天空傾訴,一邊在腦海中想著該如何將「環」界的歷史導向正常的軌道,並且使現實世界恢復往昔的面貌。

       當他還是阿馨的時候,曾經見到沙漠中的灌木群醜陋的癌化情況,也曾在溫斯洛克的廢墟裡看到老鼠肥大的肚子朝上躺在地面的死狀,他當時更發現山丘上有棵樹開滿淡粉紅色的花朵,奇跡地沒有造受癌病毒的侵害。

       龍司所有的意念集中於此,暗暗地祈禱被醜陋腫 覆蓋的樹木能夠回覆青翠,他的腦中頓時浮現出枯萎的樹木開出美麗花朵的情景。

       只要「環」界的遺傳因子能重新回覆到多樣性,那麼龍司腦中所想像的情景就不再是個夢。

       風呼呼地吹著,雲的間隙也變大了。突然間,雲中央出現觀察者的臉孔,但在下一秒鐘又立刻消失了。

       「沒有關係。」

       龍司對著天空深深地點了下頭,心想他們一定會知道自己的心意!

       (第三部完)




2006-11-9 07:2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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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午夜凶鈴第四部--凶鈴誕生



第一章 空中浮棺  
       一九九○年十一月意識清醒以前,她的視線一直茫然地盯著天空。

       所謂天空,其實只是一片狹長的 圍罷了,在藍色以外的部份,全被黑色的邊框住。一開始她搞不清楚眼前所看到的究竟是甚麼?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從睡夢中醒來時,感覺好像仍在半睡半醒之間。身體兩邊緊貼著水泥椈嚏A背部以下也同樣是冰冷僵硬的感覺。如果上面的天空是圓形的,她還可以猜測自己身在井底,但是依現在的形狀來判斷,好像處在一道狹長的排氣溝內。

       從這兒無法直接看到陽光,透過皮膚感覺到的冰冷,讓她知道現在是早上,偶爾會從遠而近傳來一陣蒼勁的烏鴉鳴叫聲,在狹隘的空間裡回 ,卻看不見它的蹤影。

       烏鴉的聲音消失了以後,接著聽到船隻的汽笛聲。由此,她可以肯定這裡靠近海邊,海洋特有的潮汐味刺激著她的鼻孔。漸漸地,她終於明白自己身在何處──應該是在面對東京灣一棟大樓的屋頂上。

       她抬高下巴,看到兩條生 的水管橫亙在頭頂旁,兩邊的水泥棳繲K著她的身體,肩膀和手臂完全無法動彈,整個人直挺挺地仰臥著,連側臥都沒辦法。裂開的水泥晱Y出幾支鐵條,像箭一般尖銳,稍一動彈就會被刺到。

       她僵直身體抬高頭部,試著朝腳底看去。

       不知是眼睛的錯覺還是思維不集中,先前以為是鐵條的東西,竟然被風吹得搖晃起來,定神一看,不是鐵條,而是和服腰帶。她不知道另一端綁在哪兒,只見它在腳邊飄啊飄的。

       (蜘蛛絲……)

       瞬間她聯想到「蜘蛛絲」這本小說,接著又想到地獄,頓時覺得全身的毛細孔都收縮起來。

       她實在想不起來自己為甚麼會在這裡,她的記憶彷彿被打碎了的瓦片,四處散落。她極力回想也湊不出任何有意義的片斷,每件事的前因後果都攪得一團亂。

       (這裡到底是哪裡?為甚麼我會在這個地方?)

       很明顯的,她的記憶有一部份已經消失掉,甚至連究竟有多少地方是空白的都不知道。想到這兒,她不禁在內心低喚著自己的名字。

       (高野舞……)

       這名字應該沒錯吧!自己擁有一個女性化的名字,但是她總覺得有些不協調的感覺──一種拂不掉的異物竄入身體的感覺,好像自己不是自己。

       接著她竭盡所能地在內心裡確認自己的背景,包括到目前為止的經歷等等──二十二歲,大學生,文學系,大學畢業後要進哲學研究所。

       忽然間腳底傳來一陣痛楚。高野舞戰戰兢兢地抬起臉朝自己的腳一看,瞬間她嚇了一跳,因為她看不到自己的腳。

       一時之間她弄不懂是甚麼東西遮蔽了她的視線,於是眯著眼睛仔細一看,當她知道那正是自己隆起的肚子時,高野舞驚恐地瞪大雙眼,套裝裙子底下的腹部竟然莫名其妙地脹大。

       高野舞忘了腳痛,用手輕輕撫摸肚子後,她發覺異物並不是夾在裙子與肚皮中,因為腹部的皮膚是從體內向外脹高起來的。她記得自己的身材原是屬於纖瘦型,胸部也不豐滿,纖細的腰部更是她一向自豪的地方。

       驚愕感退去之後,高野舞稍微呆了一下,兩手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她無法相信自己身處的狀況,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如何思考。她彷彿事不關己地觀察著自己高挺的肚子,猛然間,腦海里浮現出「孕婦」這個名詞。

       自此,高野舞的腦海里不斷地涌現出片斷的影像,她逐漸理解到自己為何在這裡。事情的開端是一卷錄影帶。

       (我不小心看到了……)

       她明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還是看了那卷錄影帶。

       高野舞回想起她將帶子放進錄影機設定好,按下播放鍵時,當時手指頭的觸感至今仍栩栩如生。

       不管是得到錄影帶也好、看了片子也好,全都是自然發生的。表面上是偶然看到那卷錄影帶,在背後到底有沒有人為的力量在操縱,高野舞並不知道,但是她過於恐懼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於是說服自己將它視為偶然事件,缺乏知道真象的勇氣。

       高山龍司的死牽涉到一卷錄影帶,這件事是從龍司的友人淺川那兒無意間聽來的,但是實際上到底是甚麼情況,淺川並沒有告訴她。

       龍司因為看到驚人的影片,招致打擊之後才死亡的滑稽假設,是高野舞自己捏造的,否則如何對外界說明一卷錄影帶會致人於死的內幕呢?

       更何況如果不是這樣假設,就無法理解淺川所說的話。在高山龍司臨死前,淺川問高野舞道:「難道龍司真的沒有對 說甚麼嗎?例如說錄影帶之類……」

       他的口氣彷彿暗示高山龍司的死是錄影帶造成的。

       當時高野舞並沒有相信他,也因為這個原因,冥冥之中引導她看了影片的內容。

       高山龍司在大學裡教論理學,經常在雜誌上連載哲學論文,負責重新謄寫的是他的學生高野舞。龍司的字跡非常特別,只有看習慣的人才能理解,高野舞是本著拜讀老師的論文的榮耀心理,主動爭取謄寫的任務。

       問題是高山龍司在寫完連載的最末節之後就突然去世。根據解剖遺體的法醫安藤滿男的判斷,他是因為圍繞心臟的冠狀動脈發生阻塞,而引起急性心肌梗塞,但是真正死因仍然存有許多疑點。連龍司的朋友淺川都自始至終一直暗示一卷神秘的錄影帶才是直接的致死原因,更讓龍司的死添加懸疑氣氛。

       高野舞將原稿的最後部份交給雜誌社編輯前,才發現長達一年的連載,最後的結論部份竟然缺了幾頁。

       高野舞尋遍龍司的房間仍然找不到,最後只好到龍司的老家相模大野去找。因為高野舞在他死後,立即將房間裡所有的東西搬回他的老家,因此缺漏的原稿一定遺落在那裡。

       高野舞先向龍司的母親說明原委,取得同意之後,便來到龍司位在二樓的房間找尋。

       從小學到大學二年級,龍司一直將這間房間當書房用。從書籍到衣服、電氣製品、小傢俱等,所有的物品全裝在紙箱內,雜亂地堆積著。由於要找的東西只不過是幾張的原稿而已,可以隱藏的死角很多,因此高野舞先預測幾個比較可能的地方,隨即脫掉毛衣開始尋找。

       找了一陣子之後,她發覺要找到這幾張原稿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為了彌補缺失的原稿,她只好無奈地繼續尋找下去。

       也許是疲憊感使然,高野舞強烈地感覺到逐漸彎曲的背脊上,有一股被某種「東西」窺視的感覺。

       當她還是高中生時,有一次,美術老師邀請她做油畫的模特兒。雖然高野舞穿著衣服,但是她仍然可以感受到老師的視線彷彿穿透過衣服,舔著她的肌膚,深入到她的骨骼裡一般,使她產生羞怯和陶醉摻雜的興奮感。事情過後,高野舞聽說畫家在畫人物的頭部時,是用眼睛穿透皮膚觀察頭蓋骨的形狀,她才知道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

       (原來美術老師的眼睛清楚地告手握住我的骨架哩!)

       如同當時感受到的強烈視線一般,她直覺有一股銳利的視線正穿入脊背,透過皮膚挖她的肉,深入到骨子裡。

       高野舞不得不回頭看,背後有一個被粉紅色開襟毛衣蓋住的黑色物體。她將毛衣拿開一看,原來是一個黑色外殼的錄影機,雖然沒有插上電源,仍綻放著微弱的紅色燈號。這時,高野舞的腦海里浮出淺川所說的話。

       「難道龍司真的沒有對 說甚麼嗎?例如說錄影帶之類……」

       這句話引發了高野舞的好奇心,她立刻將錄影機的電源插上。

       高野舞愈來愈覺得自己會在這個地方出現並非偶然,說不定早已被安排好了。

       她現在所躺的地方是大樓屋頂上的排氣溝,和錄影帶的長方形匣子的形狀頗為相像,不!應該說和錄影帶的外殼相像更恰當。

       不知不覺當中,東方已經發白,天空逐漸晴朗,藍色的部份越來越濃厚。光線從龜裂的排氣溝縫裡照進來,形成明暗兩極化的光影,正快速地向下移動著,有如射進錄影帶盒子裡的那道光線在迅速轉動著……

       高野舞回想起在龍司的老家時,將錄影帶從錄影機中抽出的瞬間,從裡頭吐出來的錄影帶,彷彿一張裂開的嘴巴,正扮著嘿嘿笑的鬼臉。

       當她觸摸錄影帶時,雖然那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卻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彷彿有生命般的溫暖傳達到她的手指頭上。

       帶子的上面寫著奇怪的標題。

       萊瑟。米裡尼、法蘭克。辛那屈、沙米。迪貝斯。Jr.1989這標題寫得很不高明,無法說明帶子的內容。高野舞猜想這卷錄影帶應該不是揭發某個內幕的證物才對,也許只是拷貝其他錄影帶的內容吧。

       高野舞現在十分後悔從龍司的老家將錄影帶拿回來,只不過是要找幾張原稿而已,為甚麼要被那卷錄影帶吸引呢?不理會它不就好了嗎?當她將錄影帶帶走的時候,已經註定了她必須要看它的命運。

       光線逐漸落到裂縫底部,直接射進高野舞的眼睛,原來現在已經日正當中了。她虛弱地抬起左臂。手上沒有帶表,她只能利用光線的高度來推測時間。

       高野舞覺得意識開始成塊狀般脫落,清醒和恍惚交錯著。從醒來到現在的幾個小時裡,她一方面半睡半醒地打著盹,一方面喚醒過去的記憶。

       (現在迫切需要做的事是想辦法逃離這裡。)

       依現在的狀況來看,照理說高野舞應該感到恐怖或悲觀才對,但她反而像局外人似的觀察著另一個自己。高野舞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似乎因為意識薄弱而無法自我掌握,內心不由得感到一陣恐懼。

       沒來由地,高野舞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幕井底裡有一個楚楚可憐的少女的景象。這景像應該是經由某個東西引發的才對,但是高野舞卻不知道它的來源。

       一股柑橘系列的香味刺激著高野舞的想像力,少女的臉孔化為一個具體的影像,時而緊貼高野舞的身體,時而飄然而去,在這同時,少女的形體逐漸成形。

       高野舞豎起耳朵,注意四周的狀況。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待在這兒,實在有說不出的恐懼感,因此盼望有人在身邊,期待趕快有腳步聲走過來,不管是誰都可以。

       (我只能在這裡等人救援嗎?)

       高野舞開始氣自己的無助,因為她是一個討厭消極等待的人。

       從椈屨咫U來的繩子是唯一可以和外界連繫的救生索。從下面往上看,只看到一個圓形的打結。

       這條繩子恐怕支撐不了高野舞的重量,但是除了這條繩子,沒有其他方法能夠將她救出去。繩子的一端剛好垂在腳尖旁,距離地面有數十公分。

       高野舞勉強坐起上半身,她想要試試看身體能夠移動多少 圍,但是一坐起來,反倒使疼痛的左腳踝撞到椈嚏A讓她不由得發出慘叫聲。強烈的劇痛證明了她的意識仍然很清楚,這下子反而增加高野舞的勇氣。

       高野舞一邊冒著冷汗,一面忍著疼痛,儘管她一心想要逃出困境,但是現在卻連上半身都無法從溝底爬起來。

       (大喊救命吧!)

       「救命啊!救命啊!」

       她試著喊了幾聲,除了頭上一覽無遺的天空吞沒了她的聲音以外,任何反應都沒有。如果不是有人湊巧有事到頂樓來,她就算叫破喉嚨也是白費力氣。

       於是高野舞再思索其他辦法。如果沒有人上樓來,就得設法引人注意而上樓來。例如說如果有東西從天而降的話,來往的行人應該會看到才對。

       (不知道有沒有甚麼東西可以往丟下的?)

       高野舞雙手往頭的上方一伸,指尖碰到兩、參片水泥塊。高野舞拿起其中一塊,差不多有大姆指大,這種體積就算打到行人的頭,也不致於造成嚴重傷害。

       在國中和高中時期,高野舞是田徑隊的短跑選手,又是班上數一數二的壘球高手,不過像現在這樣身體躺平究竟能丟多遠,她倒沒有試過。此刻丟的方式只能用右手從頭往腳的方向拋出,而且一定要超過屋頂的欄桿掉落地面才行。

       陽光漸漸向東傾斜,高野舞想到中午是人潮較多的時候,於是用右手抓起一塊石頭往空中一拋,可是卻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彷彿平白消失在空氣中一般。

       她望著狹窄的天空悵然若失。眼前細長的天空是她的全世界,她不禁懷疑自己究竟能否和地面連繫上?丟出去的水泥塊毫無反應,似乎證明了她的疑問。

       她再繼續摸索,這次摸到的是10公分長的鐵管,比剛剛的小水泥塊更重,而且丟得更遠。不過,如果無意中打到人的頭部,可能會造成相當大的傷害。

       高野舞不希望對別人造成傷害,另外她也想記錄自己的遭遇,便開始翻找身上的口袋,看看有沒有甚麼布料可以用來綁住鐵條,這麼一來,撿到的人就不會誤認為它只是無意中掉落下來的物體。

       她的口袋裡並沒有布條,就算要撕破裙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閉上眼睛思考該如何是好,忽然一個好主意浮現心頭。

       和鐵管綁在一起的東西越醒目越好,最好一看就知道是女性用品……再沒有比這個東西更適合了,想到這裡,她立刻將內褲脫下來緊緊綁在鐵條上。

       這機會只有一次,如果失敗就完了。

       高野舞慢慢的將裙子往上翻,摸到裸露的腰骨,再摸下去應該可以摸到內褲腰帶才對。但是,就算她用指尖抓破自己的皮膚,也摸不著內褲。

       (天啊!我竟然沒有穿內褲!)

       這種事平常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她從來不會不穿內褲就出門的。

       她不由得抬起頭朝左右看看自己的下方,但是卻被隆起的腹部擋住,只好用手摸索。當她了解到自己的確沒有穿內褲的瞬間,肚子裡好像有甚麼東西在蠕動。

       她猜想這大概就是胎動吧。但是她一想到自己還是個處女的時候,意識又開始模糊起來,自己沒有穿內褲的疑問馬上被肚子裡是甚麼東西的疑問所取代。

       她看著露出裙外的肚子,裡面的壓力使腹部呈現凹凸不平的形狀。

       這時,高野舞想起以前看過一部電影中的一段情節,不禁對自己現在所處的異常狀態感到不寒而慄。

       高野舞的記憶是不會出錯的,這一點她自己最清楚。

       她以前曾經一度差點獻身給男朋友。當時的她躺在床上,姿勢也和現在一樣,兩手兩腳伸直仰臥著。當天,她和男友澈底地談論之後,下決心要獻身給他。

       他是同一所大學的文學院的學生,名字叫杉山,是一個皮膚白淨、體型纖瘦、五官俊秀的男孩,個子比高野舞稍微高一點,是個標準的美少年,和高野舞很相配。

       高野舞並不是被他的外表所吸引,而是佩服他的學問廣博。杉山的文學造詣極高,精通占星術和希臘文化,博學多聞的他,無論甚麼樣的領域都能侃侃而談,對高野舞的問題也能快刀斬亂麻給予正確的答覆,因此讓她敬佩不已。

       高中時期的高野舞熱中運動方面,進了大學之後,她決定全心攻讀學術方面的知識,碰巧遇上才華洋溢、有中性魅力的杉山,不禁對他一往情深。

       一向以田徑才華聞名的高野舞會選杉山做男朋友,讓許多死黨跌破眼鏡,不禁狐疑地問:「咦?她不是喜歡體育系的男孩嗎?」

       如果讓她在文才和武技方面做選擇的話,高野舞肯定是以文才為優先,當然,如果兩方面都具備的話更好。高野舞在遇到高山龍司以前,從不曾遇見過條件這樣優秀的男性。

       田徑隊時期的高野舞不只一次地接到男學長的邀約,當時他們都還是純真的少男,大夥兒圍在桌邊談天說地時,無形中散髮出來的男性氣息直接迫近她,常讓她倍感負擔。

       所謂中性的魅力,其實含有一種輕鬆的感覺。面對杉山時,她不需要時時抵擋男人緊逼而來的慾念,或是婉轉地改變對方的焦點,她可以安心輕鬆地面對他。

       那一次在杉山的住處只差一步兩人就合而為一,當時他們彼此確認了心意,之後便計劃從事性行為。

       高野舞毫不猶豫地準備結束處女生涯,她順從對方的指示,閉上眼睛躺在床上,由於心情緊張的緣故,手腳僵直,和現在的姿勢一模一樣。

       杉山並沒有試著舒緩高野舞的緊張感,反而對她僵硬的身體感到有趣,沉默不語地進行下面的動作。

       高野舞的衣服一件件地被褪下,裸露出光滑的身體,他們既沒有親吻,也沒有愛撫,像這樣淡然無味的性行為前儀式,對於沒有經驗的高野舞而言,並不覺得奇怪。

       當高野舞身上只剩下胸罩和內褲時,杉山的手撫摸著她的胸部,將胸罩輕輕地往上一推,露出一對嬌小的乳房。高野舞原本就小巧的乳房,平躺之後變得更加平坦。高野舞雖然是閉著眼睛,但是仍然想像得出杉山盯著自己的胸部時的目光。

       高野舞在這凍住的十幾秒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異樣尷尬,她強烈地體驗到杉山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的身體看,另一方面,一股流動的氣息正迅速地轉變,高野舞感到十分不安。

       (他到底在做甚麼?快點啊!)

       希望早點進行下一步動作的高野舞期盼落空了,杉山用手將她的胸罩挪回原來的位置。

       高野舞的胸部感覺到對方的手移動的順序,隨即張開眼睛,無法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被穿回身上。她的身上連一滴唾液都沒沾上,毫無污染地再被封住。

       高野舞用目光詢問杉山。

       (怎麼回事?)

       杉山湊近高野舞的耳邊低語道:「還是不要吧!」

       平常能言善道的他如今卻如此低調,一定是心理上受到極大的衝擊。他大可以找理由解釋他中途放棄的原因,然而現在卻只用一句「還是不要吧!」來搪塞他的行為。

       高野舞的腦袋轟然一響,一時之間呆若木雞,隨即涌上一陣陣的屈辱感,彷彿一具被奪去人格、可以隨時變換面孔的布偶一般。

       兩人互相溝通之後才決定的性行為,為甚麼要中途退縮?難道是自己的肉體毫無魅力嗎?杉山不作任何說明的反應,讓高野舞墜入深沉的絕望中。

       (是因為我的胸部太小嗎?)

       如果真是這樣,不必把她的衣服剝光,從她穿著衣服時的身材也可以看得出來啊!高野舞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懷著受創的心離開杉山的住處,直奔自己的家。

       高野舞和杉山的關係也因此而結束。

       之後,雖然高野舞仍然接受許多男性朋友的邀約,卻從不跨越最後防線。每當她一回想起這件事時,那空白的十幾秒馬上變成恐怖的影像直逼而來。如果要再一次受到這種污辱,她寧願一輩子當老處女。

       她絕對沒有因為意識恍惚而失去記憶,她也從沒有過真正的性經驗,連到醫院檢查都不需要。

       (為甚麼我會懷孕?)

       用因果報應的理論來解釋,一定是有原因才會有結果,如果硬要找出原因,對了!是在看了那卷錄影帶之後才發生的。

       高野舞又想起另一個原因。

       (我看那卷錄影帶那天,剛好是我的排卵日。)

       排卵日……錄影帶……兩個因素相乘之後,造成了她今天身體上的變化。

       照在排氣溝裂縫內側的光線已升起,太陽逐漸西下,她身處的長方形空間漸漸地又被黑暗所控制。

       高野舞感覺到自己的肉體又被一股帶有評價意味的視線窺視著,那視線來自自己的肚子,彷彿被自己胎內的眼睛觀察著一般。

       忽然間,彷彿要證明高野舞的想法似的,她的腹部涌起一陣小幅度的強烈振 。

       高野舞翻遍了高山龍司家所有的傢俱,仍然找不到原稿遺失的部份,但是她已經和編輯約好明天要交稿,因此到明天下午以前,必須將連載的最末回稿件謄寫完交出去。

       現在已經是深夜時刻,高野舞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桌面上的原稿攤開著,她卻雙手抱著頭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這房間的大小約五張榻榻米大,她一向以和式桌代替書桌,坐在和室椅子上念書。距離桌子一尺外有兩組書架,書架與書架之間放著一台十四英 的電視。

       高野舞頻頻仰天嘆息。如果只需謄寫的話還好,問題是她如何彌補遺失的部份呢?

       上一篇文章到結尾的地方,很明顯地起了轉折性的變化,因此她無法預測龍司會如何處理這個結局;若用自己的觀點來銜接遺失的部份,下筆時也讓她感到心虛。

       忽然間,高野舞改變想法,她不必為添加內容而煩惱,她可以減少內容啊。刪減要比添加輕鬆得多,也不用顧慮會扭曲龍司的觀點。

       決定好方向之後,高野舞突然覺得輕鬆多了,就在情緒轉變的瞬間,這卷錄影帶突然映入她的眼 。那是她在龍司家找不到遺失的原稿時,順手將錄影帶帶回來的。這時她想先看看錄影帶輕鬆一下,再進行謄寫工作。

       高野舞現在回想起來,她著實像中了圈套一樣,不知道是誰在暗中將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

       高野舞坐在和式椅上很自然的將手一伸,把錄影帶拿過來。

       萊瑟。米裡尼、法蘭克。辛那屈、沙米。迪貝斯。Jr.1989這卷錄影帶沒有外盒,光從標籤上的筆跡就看得出不是高山龍司的東西。它是經過第參者的拷貝,再輾轉到高山龍司的公寓裡,如今又轉手到高野舞的房間裡。

       高野舞將錄影帶推進錄影機裡,電源開關自動開啟,再按下播放鍵。當她一碰到播放鍵的瞬間,有一種本能的警告聲在命令她。

       (現在還來得及,快點丟掉它!)

       但是本能的聲音卻被錄影帶發出的雜音遮掩掉。

       「滋──滋──」

       高野舞終究無法戰勝好奇心的驅使,雜音和畫面同時出現,一幅好像漆黑的墨水在流動的畫面立即進入眼 。已經沒有辦法倒退了,她想清楚之後重新調整姿勢,而錄影帶也現出觀看者必須要屏氣凝神觀看的傲慢要求。

       一定要看完它,否則會被亡魂吃掉喔!

       粗大的黑線條組成的文字緊接著威脅高野舞,閃爍的光點直射到她的眼球中,使她十分不舒服,但是卻無法轉移視線。

       然後螢幕上出現的是片斷且意思不明的圖像,給人強烈、身歷其境的壓迫感。緊接著畫面上猛然躍出一團紅色的岩漿,熾熱的溶岩流從火山口傾 而出,往山谷間流竄,飛舞在夜空中的火苗,交織出殘酷的自然景象。

       不久,畫面上現出白底粗黑的「山」字,浮現一會兒隨即消失,換成兩個骰子在圓形鉛碗中滾動著。

       接下來的畫面總算有人物出現。只見一個老婆婆坐在榻榻米上,面向正前方不知道在說些甚麼,也許是某地的方言,高野舞無法聽明白,但是觀察她的神情,給人一種在訓話的感覺。

       忽然高野舞聽到一陣剛出生嬰兒的啼哭聲,眼前的嬰兒身體逐漸長大。這時她竟然產生一股錯覺,彷彿自己正抱著畫面中的嬰兒,手中摸著溫暖柔滑的皮膚。高野舞嚇得趕緊縮回雙手。

       就在嬰兒消失的同時,「說謊」、「騙子」等喧嚷聲一涌而出,近百張面孔都帶著憎恨和敵意,然後每張臉有如細胞分裂般持續地增加,再化為無數的點,充斥著整個畫面。

       接著黑色的畫面上浮現出「貞」這個字。

       一張男人的臉突然顯現出來,他的臉上流下涔涔汗水,正呼呼地喘著氣,在他的背後有一些稀疏的樹木。

       男人身穿無袖的運動背心,裸露的肩膀因滿布汗水而閃閃發亮,曝曬過度的皮膚脫了一層薄薄的皮。從背後的景色和男人的穿著,可看出那時正當夏季時刻。

       男人的雙眼充血,帶著殺意,嘴角斜斜流著口水,他的臉朝上一仰,瞬即從畫面消失了。下一次出現的時候,男人的肩頭肉被挖掉一塊,汨汨的鮮血沾染整個畫面。

       過了一會兒,螢幕裡又傳出嬰兒的啼哭聲,哭聲響亮得幾乎震動觀看者的皮膚。高野舞再一次回想起摸到嬰兒皮膚時的觸感。

       畫面的中央出現一個圓形的洞,好像一個人從黝黑的深淵裡,望向空中的滿月一般的感覺。過一會兒,從滿月中掉落一、兩個像拳頭般大的石頭。

       (這個人正從井底望著天空呢!)

       當高野舞看到滿月的畫面時,終於掌握了全部的狀況,使她日後憑著直覺,能在臨死前察覺到到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

       最後,畫面上再度出現一段文字。

       看過這部影片的人在一個星期之後,會在這個時間面臨死亡。

       如果不想死,就依下面的指示行事……

       就在這個時候,畫面忽然插進一支耳熟能詳的廣告影片,將可以逃過死亡命運的部份消掉了。

       高野舞顫抖著手按下錄影機的停止鍵,下巴變得僵硬不靈活,想說些話卻又說不上來……

       高山龍司死後,淺川曾經前來問過她:「難道龍司真的沒有對 說甚麼嗎?例如說錄影帶之類……」

       錄影帶的確是放在高山龍司的房間裡,他看了錄影帶一星期之後就不明不白地死亡了。

       事實上,如果不是親自看過這卷錄影帶的話,任誰也不相信有這回事,因為每一個畫面都充斥著一種異樣的真實感,牽動著觀看者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

       高野舞茫然地坐在錄影機面前,忽然胸口涌起一陣噁心感,她連忙跑到洗手間。

       (我不該看的。)

       但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她用手指頭拖到喉嚨深處,一直吐到胃裡頭都空無一物為止。此時此刻,她只想將胃裡所有的東西都吐出來,彷彿要把身體裡的異物全逼出來一般。

       高野舞被胃液嗆得涕泗縱橫,趴在馬桶上,痛苦地喘息,她感覺自己正逐漸被一股無形的魔力消滅,後兒後整個人隨即失去意識。

       自從她看過帶子之後,時常瞬間失去意識,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中所發生的事,完全無法按照順序去回想。等到她清醒時,時間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高野舞根本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靈魂彷彿出了竅似的。

       高野舞隱約察覺到自己的肉體正逐漸被別的生命體支配著,也就是侵入高野舞體內的異物已經開始緩緩地成長了。

       是因為在排卵日時看了帶子,才容易讓異物侵入嗎?還是說只要是看了錄影帶的人都難逃一死?

       高野舞想像著無數的精子衝向輸卵管裡的卵子的畫面。是不是看了錄影帶之後,體內會產生大量病菌般的微生物,一口氣殺到輸卵管裡呢?否則一個處女怎麼可能變成孕婦?

       現在她的肚子裡肯定是個生命,他正反覆地扭動身體,在緊繃的子宮中手舞足蹈。

       繩子的一端輕輕搔著她彎曲的膝蓋,位置好像比中午看到時稍微下降些。

       (到底是誰放一條繩子在這排氣溝中?)

       高野舞的雙手感受到有一條繩子正綁在屋頂的扶手欄桿上。黑暗中,一個女人的影像清楚地浮現出來,高野舞的雙手被某種意志力操縱著,俐落地將繩子打個結。站在高樓頂上,強勁的風吹得她雙腳和腰部不斷搖晃著,只要稍不注意就會失去平衡,但是她卻被一種無名的使命感驅使,專心地將繩子綁好。

       繩子是從房間出來的時候就準備好的,但她卻想不起來另外一項和繩子一起準備的東西是甚麼,但她確實是放在塑膠袋裡,並且還記得是個軟綿綿的東西。

       看了錄影帶以後,在子宮裡徐徐生長的生命開始影響到高野舞的肉體。她經常在深夜時刻忽然清醒,豎著耳朵傾聽腹中異物鼓動的聲音。才四、五天而已,肚子卻大得像要臨盆一般,脹大的乳頭也開始滲出母乳來。

       現在,高野舞總算明白自己為甚麼會在這個排氣溝底部了。

       (因為要分娩。)

       高野舞怎麼也無法相信腹中的東西是自己的孩子,她甚至於懷疑他是不是人類。

       (難道是野獸?)

       她甚至不覺得那是個有生命的東西。

       一種使命感驅使她必須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把這個異物產下,因此,她得做好「金蟬脫殼」的工作,而且要立刻付諸行動。

       在前一晚的此時,高野舞脫了內褲,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溜出房間,來到倉庫街一棟大樓的屋頂。那是一棟沿著海邊興建的老舊建 ,到了晚上人煙罕至,往來的車輛也十分稀少。

       高野舞跨越二樓的樓梯轉角,順著螺旋狀的防火梯爬上屋頂後,再繼續爬上水塔的梯子,來到機械室的上面。在靠近海邊的那一面,有一個排氣用的溝槽,宛如浮在空中的棺材一樣。

       這是讓蟬脫殼最適當的地方,把這層沒有靈魂的殼放在這裡真是再好不過了,而且這裡距離高野舞的住處不遠,也不會引人注目。

       高野舞抓著垂下的繩子慢慢地往排氣溝滑下時,一不小心將腳踝扭傷了。

       (現在是幾點?)

       白天的時候還可以隨著光線的差異知道大約的時間,但是到了漆黑一片的夜晚,僅靠閃爍的星光,無法得知時間的流逝。

       (從房間出來大概超過二十四小時了。)

       忽然高野舞悲從心中來。她待在這裡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了,除了有二、參個小時能夠保持意識清醒之外,其他時間幾乎都是失去知覺的。這期間雖然好幾次感到驚愕、恐懼,以及無來由的噁心感,但是覺得悲從心中來倒還是頭一次。

       在那個時候,也許高野舞已經知道肉體逐漸接近毀滅了,想要起來卻起不來,喉嚨裡也發不出聲音。相對的,腹中的胎動卻愈來愈激烈,來自內部的運動在在顯示出充滿了生命力。

       這股生命力一直持續地扭動著。高野舞一想到這22年來的歲月便倍感辛酸。自己的身體被不知名的異物占據,如果只為了要來到這世界上而利用她的身體,那她過去的努力又有甚麼意義?

       高野舞不自覺地流下眼淚,對無常的人生感到悲痛萬分。

       十一月中旬了,這幾天白天雖然維持著暖和的天氣,到了夜晚仍然非常冷。水泥的冰冷感從背部滲進骨頭裡,更加深高野舞的悲傷。

       這時,不知道從何處滲出涓涓的液體,暖暖熱熱的感覺,正逐漸蔓延開來。

       (救命啊!救命啊!)

       高野舞想喊叫卻叫不出聲來,緊接是一陣劇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而來,有如巨大的海嘯,將一切的悲傷、寒冷、感情通通帶走。

       海的味道好像越來越濃烈了,這時候應該是漲潮的時候吧。

       小時候,母親曾經對她說:「 啊,是在漲潮的時候出生的。」

       母親還說,人類的生活作息都是隨著自然界的運作而變動的,在漲潮時生下來,退潮時死去。

       這時,生與死將即將同時發生的可能性愈來愈縑高了,如果真是這樣,是在漲潮時發生?還是退潮時發生?

       高野舞感覺陣痛稍微緩和下來,它發生的頻率比海浪的起落稍微緩慢些,彷彿還可以在固定的節奏上聽到低沉的旋律。船的汽笛聲、遠處街上的汽車喇叭聲,也為這旋律添加不少音效。

       然而,這究竟是夜晚上街頭傳來的聲音,還是大樓裡某個房間播放的音樂,流 到這個地方來?還是又一次的……

       高野舞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是否真的聽到音樂,此刻的她根本無法區分幻覺與現實,她只覺得聽著這固定的旋律,可以讓心情穩定下來。

       神秘的旋律紓緩了肉體的痛苦,使高野舞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情緒。突然間,她了解到這不明顯的音樂的來源,但隨即又否定這個想法,抬起頭看看自己的腹部。

       (是誰在那裡面唱歌?)

       高野舞想像著在肚子裡的生命,為了減輕母親的痛苦而唱歌的模樣。在充滿羊水的漆黑子宮裡,和現在高野舞身處的環境十分類似,但是,在肚子裡唱歌的生命就快要誕生了。

       從歌聲聽起來,那是一位年輕女人的聲音,聲音一會兒靠近自己,一會兒在腳下徘徊。不久,聲音的主人停止唱歌,用低沉的嗓子說道:「我以前曾經死在這個井底!」

       這個女人說自己是山村貞子,並且簡單地述說她過往的經歷。

       高野舞不得不相信她的話,因為聲音告訴她,錄影帶的畫面不是用攝影機拍攝出來的,而是透過山村貞子的五官和念力完成的。

       高野舞聽完後不由得認同對方的說法,因為她在看錄影帶的時候,這個素不相識的山村貞子的感覺,竟然和高野舞的感覺完全一致。此時,鮮活的嬰兒畫面在高野舞的腦海里忽隱忽現。

       子宮頸完全擴張了,高野舞獨自配合陣痛的節奏使盡全力。痛苦的呻吟聲響徹整個狹隘的空間,再彈回自己的耳朵裡,在她聽來,那完全不像自己的聲音,高野舞對它始終有一種拂不去的陌生感。

       和初次的陣痛比較,這回的陣痛節奏比較急促且強烈,相對的,代表生命將要誕生的使命促使高野舞更為強烈地凝聚精力,也更強烈地解放開來,子宮與腹部的收縮就這樣不停地重覆著。

       高野舞的腦袋彷彿被巨大的波浪不停地拍打著,她隨著那節奏深深地呼吸,強忍住極欲嘶喊而出的聲音,將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下半身。

       想必現在的月亮正繞著地球走,牽動著地球上的海水,緩緩地達到漲潮的狀態。

       突然高野舞被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侵襲,下腹部那股凝聚的精力化成一團東西,即將彈跳而出。高野舞無助地伸開手臂,她迫切需要一個可以讓她緊握著的東西。

       (生了!)

       當這個生命竄流到她的意識之中時,她已經不省人事了。

       也許她只昏迷了兩參分鐘的時間,等到恢復意識的時候,高野舞看到在自己的下體部份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蠕動著。

       嬰兒不發一聲地從子宮裡面一邊扭曲身體,一邊揚起上半身爬出來。兩隻小手擺出遊泳般的姿勢,沒有啼哭,默默地向前移動,這些動作傳達出他堅定的意志力。

       然而在高野舞的心中絲毫沒有為人母者應該有的喜悅和感動,倒是總算將他生下來這件事實,有如將異物排出體外一般,使她大為安心,如釋重負。

       當她的眼睛逐漸習慣光線以後,那個小小的身影愈來愈清晰。

       他全身被羊水覆蓋,在星光的映照下,小嬰兒的皮膚看起來 漉漉的。他用兩隻手死命地抓著一條繩子,這條連在他身上的的繩子滿是皺紋……啊,他抓的好像是臍帶。

       雖然高野舞已經將他生下來了,但這並不表示他已完全離開自己的身體,還有一條臍帶相連。高野舞真想將它一刀切斷,但是現在的自己體力透支,只能虛弱地躺著,根本無能為力。

       和虛弱的高野舞相比,嬰兒顯然活力十足,他用兩隻手將臍帶拉成圓環狀,然後含在嘴裡想要咬斷它,當然,這時候嬰兒還沒有長出牙齒來,只能用嫩紅的牙床銜住臍帶的中央。

       當他將頭往旁邊甩動的模樣,實在看不出來是剛出生的嬰兒,小小的臉孔像鬼一般露出歪斜猙獰的表情。

       最後,嬰兒硬生生將臍帶咬斷之後,再從滾落在腳下的塑膠袋裡取出濕毛巾,開始擦拭身體。

       那條濕毛巾好像是和繩子一起準備的,大概是當高野舞從頂樓滑下來時不慎掉落在腳邊,所以現在她從頭部的位置無法看見毛巾。

       高野舞自始至終對眼前的事情發展毫無印象,也許她是在不知不覺當中被子宮中的胎兒指使著準備生產要用的東西吧。

       高野舞的子宮繼續收縮著,她稍微使點力,便感覺到胎盤已被排出體外。由於嬰兒和子宮內膜均排出的關係,高野舞的肚子和之前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變得扁平多了。

       從扁平的肚子上方看過去,嬰兒整個身體看得更清楚。

       嬰兒一直在擦拭著自己的身體,彷彿要將身體上的皺紋撫平般,努力地擦拭著。他似乎從在胎內就預知出生以後要做甚麼事一樣,動作熟稔地繼續擦拭。當全身都擦拭過一遍之後,嬰兒很悠 地蹲下來,嘴巴開始蠕動著。

       (他在做甚麼?)

       從他的臉和手的動作來看,好像正在吃某種東西。他那 渴的吃相刺激了高野舞的食慾。不久,嬰兒的嘴邊沾上深褐色的血液,並且不時發出咬肉的聲音,好像正在吃胎盤。

       嬰兒的雙頰鼓起,努力嚼著高度營養的胎盤,由於適時地補充了必須的養份,他的身體比之前更加綻放出生命力來。嬰兒一邊吃著饑腸轆轆的高野舞肉體的一部份,一邊露出滿足的笑容。

       黑暗中,她與嬰兒目光對視,就在這瞬間,高野舞臉上流露出哀傷的表情。

       「 是山村貞子嗎?」

       高野舞吃力地發出聲音。

       嬰兒沒有避開視線,她垂下額頭,柔軟的頭髮貼附在上面。從這個動作,高野舞看得出來她承認自己是山村貞子。

       就在她坐著的位置斜上方,有一條繩子垂落在她肩頭附近。

       這時,嬰兒伸出手去抓住繩子,並且一直維持這個姿勢注視高野舞。從她的態度看來,高野舞可以感受到她想去外面的意志,而且想藉著那條繩子逃離這個地方。

       不出高野舞所料,她已經抓住繩子不停地往上攀登,中途還停下動作俯視高野舞。她眨著眼睛,頗有深意地看著高野舞,似乎在訴說著甚麼話語。

       她的表情沒有敵意和哀憐,也沒有憎恨。難道是因為她那小小的臉龐上布滿了皺紋,所以無法從表情看出她內心究竟在想甚麼嗎?

       過了一會兒,嬰兒終於爬到排氣溝的邊緣,在星光的照耀下,嬰兒的周圍浮出一圈黑色的輪廓。還有一小段連在她身上的臍帶,在輪廓當中看得十分清楚,有如野獸的尾巴,又像魔鬼頭上的角一般。

       嬰兒站在排氣溝邊緣看了高野舞一會兒,高野舞想求助於這個黑影。

       (救救我!)

       沒想到她求助的對象竟是從自己身體產下的生命,原本應該是保護者的人,現在竟然變成待援者,立場完全倒過來了。

       但是高野舞的希望終究還是落空了,嬰兒自顧自地抓住繩子往上爬,就好像她硬把臍帶咬斷一樣地堅決。

       但是高野舞希望她留下繩子。她憑甚麼把這條和外界連繫的繩子拿走?如果她把這唯一和外界聯繫的工具帶走,高野舞勢必無法從這個地獄逃出去。

       高野舞拚命地懇求,嬰兒仍然冷靜無比,完全無視於高野舞的哀求。

       (拜託!不要拋棄我!)

       當繩子被拉上去的同時,嬰兒的臉也從排氣溝的邊緣消失了,但還是聽得到  的聲音,這表示她尚未走遠。

       (她在乾甚麼?)

       嬰兒的臉再一次出現在排氣溝邊緣,並且快速地揮舞左手,放下一件東西給高野舞。

       微亮的天空照進一絲昏暗的光線,高野舞看出那是糾纏成螺旋狀的繩子,盤成一團落在高野舞的肚子上,沒有多少重量。

       莫非她是惡作劇?如果真是這樣,分明是不懷好意。嬰兒詭譎地笑了一下,隨即一溜煙地消失在黑暗中。

       (她要去哪裡?要做甚麼?)

       高野舞看到身旁短短的臍帶,似乎還迷戀地殘留在那兒,使她仍舊無法擺脫那個小魔鬼的影響。

       從東京灣傳來了汽笛聲,聽起來彷彿是狼在遠處吠叫一樣。這聲有如動物吼叫的聲音,呼喚了平地上住宅區某個角落的家犬,傳來一陣陣狗吠聲。

       這排氣溝離海很近,也接近人群居住的地方,但是卻完全被異世界的規則控制住。

       潮水漲滿之後接著就是退潮,甚麼事也沒有發生。在這個空間裡,生死之間沒有矛盾,一直和諧地同時並存。

       高野舞無力地笑著,她恨嬰兒的殘酷,也為自己被無法自主的意識所控制而悲哀。

       嬰兒離去以後,她環顧漆黑的四周,開始想著將來的事。她雖期待快點天亮,但是夜晚還是漫長的,她沒有自信自己的意識是否能保持清醒到天亮。

       此刻,她忽然感覺到星星降臨到自己的附近,自己的身體開始飄浮起來……這種感覺還真不錯。

       然而死神已經來到她身旁了。




2006-11-9 07:2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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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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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第二章 劇團疑雲.1
       一九九○年十一月這是一座可以容納四百人左右的中小型劇場,遠山學生時代經常在這裡排練、公演,對它是再熟悉不過了。這個劇場同時也是使他魂縈夢系的地方,有好幾次午夜夢回總是在夢中的劇場裡醒過來。

       對他來說,整個劇場最感到熟悉的地方,既不是觀眾席,也不是舞台,而是觀眾席後方的音效室。在那兒,他可以俯視舞台正中央的位置,因為他負責的正是音效的工作。

       隱藏在裝飾架裡的調音管及大型錄音機,在強光照射下,似乎就近在眼前。他坐在音效室的椅子上,右手按住錄音機的放音鍵,左手調整調音管的音量,同時間眼睛還要直視著舞台上的演出。

       直到現在,遠山只要一閉上眼睛,還能清楚記得錄音機與調音管的位置,當年的主題配樂此時也在他的耳畔響起。

       明明知道這只是一場夢,甚至於可以預期接下來的發展,他卻無法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最不可思議的是,此時的他意識是那麼清楚,在夢幻與清醒的邊界間來來往往,處在混沌不明的狀態中;在虛幻與真實之間,存在著令人無法理解的模糊狀態。

       音效室的位置就在燈光室的旁邊。

       音效與燈光雖然都不是戲劇的主軸,但少了音效與燈光,整齣戲將無法展現張力,甚至挑起觀眾的情緒。尤其音效在整齣戲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隨著情節進行的同時,音效師一面配合舞台導演的暗示、燈光的步調,天衣無縫地適時流 出恰當的音樂;在劇情轉折或特殊場景處,添加必要的特效,可以引導出劇情的高潮,讓觀眾完全融入導演構思的情節裡,而渾然忘我地陶醉在劇情中。

       尤其是這個劇團,導演對音效的要求相當嚴苛,甚至於要求演員的動作和台詞都必須完全配合曲目的旋律,只要音樂出現的時機一不對,整齣戲就會被破壞無遺,因此,為了達到完美的效果,導演有時會對音效師作出不盡合理的要求。

       負責音效的人員在如此嚴格的要求下,整齣戲從一開始上演到結束以前,幾乎都要嚴陣以待,完全無法放鬆心情。

       此刻,舞台上正在排練的年輕女演員是他最心愛的人,她正認真地詮釋得來不易的角色。這是她頭一次登台,這次的表現足以影響今後的演藝生涯,因此她正全力以赴地應付這重要的時刻。

       由於遠山將自己的感情完全投注在她的身上,播音時也就特別慎重其事,將他所有的心力全部貫注在指頭上。但也許是過度緊張的緣故,只見汗水正一滴滴從指尖滲出來。

       這場戲的情節是演員隨著音樂低聲哼唱,遠山只要按下放音鍵,事先錄下的曲調就會由舞台正面的喇叭箱裡播放出來。

       於是他按下放音鍵。

       奇怪的是,喇叭箱裡播出來的卻是完全陌生的聲音。那聲音異常模糊,非但不像音樂,也不是聲音的特效,反倒像是人類的呻吟聲,聽起來相當陰森怪異。在明朗遼闊的哼唱場面裡突然出現這種聲音,的確十分詭異。

       眼前錄音機正在播放,姑且稱之為音樂的聲音,毫無疑問是遠山親自編輯的曲目,照理說在甚麼場合應該出現甚麼樣的聲音,他是最了若指掌的,但是現在出現的聲音,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詭譎。

       (到底是誰在這個節骨眼插入這些怪聲怪調呢?)

       遠山來不及細想,整個人陷入慌亂之中,接下來應該出現下一個場景的音效,這時候卻播出與場景完全不合的電話鈴聲,急切的鈴聲響徹整個劇場,這個完全不對頭的音效,造成了更加無法收拾的局面。

       台上的年輕女演員由於經驗不足,此時也慌了手腳,無法像經驗老到的演員作出即興表演,以掩飾這突如其來的差錯。她只能楞楞地停止表演,而後抬起頭無助地往音效室瞧。

       觀眾席上的燈光在戲一開演時就已關閉,而為了操作方便起見,音效室內的燈光是亮著的,因此從舞台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音效室的動靜。

       視力良好的年輕女演員露出責備的眼神,朝音效室望過來。

       (看你做的好事!竟把我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機會,搞成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

       (拜託!我怎麼會曉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要我怎麼解釋?我自己也是受害者啊!)

       就算音效師有再多的辯解理由也說不出口,他只能僵在原地無法動彈,有如被鐵緊緊困綁在座椅上一般。

       此時舞台上所有的演員全都停止表演,連帶的觀眾也好奇地扭轉上半身,往後朝著音效室看。幾千隻眼睛同時射向音效室,遠山實在無法承受這些充滿責難的眼光。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遠山雖然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來,心中不斷地吶喊著。在情急之下,內心的聲音竟透過麥克風大聲播放出來,響遍了整個劇院。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這聲迫切辯解的吶喊聲,將所有人的責備堵了回去,形成火上加油的局面,於是強烈的譴責氣氛籠罩整個劇院。

       在這些充滿責備意味的眼神當中,尤其以首次登台的年輕女演員所投來的視線最為銳利,令遠山完全無法招架。

       當初遠山與她同一期進入劇團,他和她一同面對許多挑戰,在彼此互相勉勵當中,不知不覺地產生了情愫。

       這一次是她初試啼聲的機會,遠山理所當然想助她一臂之力,可惜卻心有餘而力不足。不,幫不上忙也就算了,想不到還扯她後腿!

       遠山內心裡一直希望她能夠成為一個知名的女演員,如今卻因為自己的失誤而奪走了她的大好機會。他不禁痛心地咬牙切齒。

       儘管自己是多麼愛她,事實上自己又為她做了甚麼?遠山心如刀割,全身因恐懼而沁出汗水,整個人也因而從睡夢中驚醒來。

       剛從夢中醒來時,遠山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身在何處。他調整一下呼吸,望望四周,總算才掌握狀況。

       鑲嵌鏡子的天花板、陌生的圓形大床,一位裹著浴巾的女人正坐在大床的旁邊望著他,這些景象終於讓他重新回到現實。

       當他抬起頭來看女人的臉時,突然胸口傳來一陣被勒緊的劇痛,伴隨而來的是一股顫慄感從背部直接侵襲過來,使他冷汗涔涔落下。

       最近遠山常常覺得背部和胸部有些疼痛,因此他被一種「又來了」的不安籠罩著,他覺得自己應該找時間讓醫生診斷一下才行。

       「你作惡夢了!」

       女人察覺不出他的不安,反倒像看到很有趣的東西一樣,帶著揶揄的笑容望著他說道。

       「啊,啊啊!」

       遠山維持著仰望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因為他現在如果亂動的話,說不定會引起頭暈而倒下,還是等到呼吸平穩一些再說吧!

       遠山戰戰兢兢地試著翻個身,確認應該沒有甚麼大礙之後,他才靜靜轉身坐起,背對著女人,將夢中的內容與現實細細回想一遍,而後不禁惆悵地微微嘆一口氣。

       遠山明知道這只是一場夢,仍然對這個惡夢耿耿於懷,他不斷地確認那只是一場夢之後,總算才安心下來。

       過了一會兒,遠山看著手錶問那女人:「我睡了很久嗎?」

       「大概有十五分鐘吧!我看你睡著了,只好自己先衝個澡,洗好回來看到你在床上不斷地痛苦地呻吟著。你該不會是壞事做太多,在夢中受到懲罰吧!」

       遠山的臉上浮現一絲苦笑,他把臉深深的埋在枕頭裡。

       他很清楚那女人會怎麼想:一個47歲的男人,有了老婆和小孩,還到處花天酒地,在夢中被老婆發現挨了罵,因而冒出一身冷汗!

       事實上他沒有喝醉酒,況且現在也不是晚上,而是午後兩點的大白天,無論如何都不該在這種時候作惡夢才對。

       如果現在走出飯店,迎接他的一定是十一月底的萬裡晴空。

       遠山因為工作上的巧合,偷得浮生半日 ,因此趁著午休時間約了舊情人到旅館纏綿一番。美食與性都得到滿足之後,連日累積的疲倦被突如其來的睡魔喚醒了,因此墜入十幾分鐘的夢魘裡。

       他明白這是甚麼意思了。二十四年前當他還是二十參歲的大學生時,這樣的惡夢已經重覆作了好幾次。

       夢中有許多情節,譬如在劇場的音效室放出曲子最開頭的一瞬間;或者斷掉的錄音帶用膠帶黏貼起來,忽然「啪!」地一聲又斷掉;也有不合乎劇情場面的怪聲音。

       儘管夢中出現各種不同的情節,其結果都是讓頭一次登台的女演員面對難以應付的場面,整出舞台劇也因為音效的差錯而破壞殆盡。

       不管是哪一種場面,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所喜歡的女人在台上第一次演出,卻因為他所播放出來的怪聲音而完全毀了,也毀了她的演藝事業。

       二十四年前遠山也作了同樣的惡夢。當時他是以「飛翔劇團」的音效師的身份坐在音效室裡。他親身體驗了類似夢境中,而在實際生活中可能發生的事件。

       從那天以後,二十四年來不再出現的夢,為何最近又開始出現了呢?他自認為他已經知道原因。

       大概在一個月以前,他忽然接到M新聞社一位名叫吉野的記者打來的電話,現在在遠山的名片夾裡就有一張他的名片──「M新聞社橫須賀支局吉野賢參」。

       那天午後,遠山用過午餐回到公司,便聽到電話鈴聲響起。遠山拿起聽筒,對方立刻確認遠山的名字和一九六五年曾經加入「飛翔劇團」的事實,並且自我介紹一番。停頓了一會兒,吉野說:「是這樣的,我想請教您幾件有關山村貞子的事情。」

       遠山至今仍清楚記得吉野當時努力壓抑著焦躁的情緒,用有如溺水待援的人一般急切的語氣說話。由於遠山是從素未謀面的人口中聽到山村貞子這個令他懷念不已的名字,難怪他會強烈地記住對方的音質特色。

       這段在二十四年來只能在內心裡偷偷想起的回憶,想不到竟然會從第參者嘴裡說出來,每當遠山想起她姣好的臉龐時,胸口彷彿被勒緊般心跳加速。聽到這個名字之後,從他身體所引起的強烈反應,使他意識到如今心裡的傷痕尚未痊愈。

       他答應和吉野見上一面,因為對方希望能和他當面談一談有關山村貞子的事,而這也是遠山感興趣的話題,於是遠山和吉野約定在公司附近赤赤的一間咖啡廳見面。

       吉野果然是想像中老派記者的作風,他不時捻著絡腮鬍,用殷切的眼神企圖喚醒遠山久遠以前的記憶,而且所有的話題都圍繞在山村貞子失蹤前後打轉。

       「一九六六年,「飛翔劇團」最後一次公演之後,山村貞子就失去音訊了吧!」

       吉野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山村貞子離開劇團以後的消息。他雖然不急不徐地提出他的問題,但從他說話的語調和表情,可以窺見他對山村貞子深切地關心。

       (二十四年前山村貞子的消息……)

       這段期間山村貞子的消息遠山不可能會知道,他才是真的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山村貞子的消息!如果他知道她的行蹤的話,遠山的人生應該會和現在完全不同!

       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再度作那個惡夢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吉野的出現,由他口中聽到山村貞子的名字,喚醒他的潛意識。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任何原因,能讓這個曾經困擾他多時的惡夢再度出現。

       走出飯店,陽光刺眼地射進遠山的瞳孔,使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也許是剛才在旅館裡做了不道德的行為讓他深感心虛,因而他格外在意這強烈的光線。

       在這晚秋時分明亮溫暖的午後,遠山清楚地感受到這秋高氣爽的季節即將結束。

       遠山快步走在人行道上,趁著人煙稀少時握住女人的手,並且壓低嗓門說道:「我們在這裡分手吧!」

       「你現在要回公司嗎?」

       女人一派天真地問著,一邊輕輕地搖晃遠山牽著她的手,回應遠山的道別。

       「是啊!一堆工作等著我呢!」

       「你每次都這樣,在這個地方永遠待不住!」

       女人用另一隻空著的手,快速地握了一下遠山的下體。

       遠山想想,差不多是時候了,他已經不再年輕,像剛才那種胸痛不知道還會發作幾次,誰也不敢預料他甚麼時候會陷入生命危機之中。

       「再聯絡吧!」

       遠山用嘴脣作出一個親吻狀,隨即轉身離去。走了幾步之後他再回頭看,發現女人的眼神透露出眷戀,依依不捨地看著他的背影。

       遠山再一次對她揮手後,快速地從乃木木穿過一條林徑向前走,他說工作堆積如山並非謊言,眼前確實有很多工作等著他回去完成。

       大學參年級時,遠山突然下定決心成為劇作家,於是進入「飛翔劇團」的文藝部門實習。但是劇團裡已經有許多優秀的劇作家和名導演前輩,根本沒有他發揮實力的機會,於是他回到音樂部慢慢地學習,比同期同學遲了一年才畢業。

       畢業以後遠山在一家地下唱片公司擔任導演,他將在劇團時代擔任音效的經驗應用在工作上,沒想到上任之後,發現這個工作相當符合他的興趣,這個職務對他而言簡直可以說是天職。

       只要一進入攝影棚錄音,遠山便一點都不覺得工作辛苦。除了和上司開企劃會議會感到有些厭倦之外,他與舞台劇演員接觸時,不但沒有壓力,還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從工作中得到的成就感。

       由於當時整個音樂界處在前所未有的繁榮景氣中,遠山遇到擋都擋不住的氣勢,不管身在哪個領域,都可以得到相當大的挑戰,至於優渥的待遇更不用說了,工作之餘想出去玩的時候,也不愁找不到玩伴。

       遠山對於自己碰到這麼好的時機,有這麼好的際遇並沒有怨言,即使必須在公司加班工作,也多半不是需要勞力的工作。除了最近身體有點不舒服以外,生活中事事順遂的他並沒有甚麼煩惱。

       但是,打從他在吉野口中聽到「山村貞子」的名字以後,他便開始夢到她了;一時之間,遠山的情緒紊亂得不知道該從何理起?因為山村貞子可以說是這一生之中唯一使他心動的女人。

       第一次的婚姻失敗後,第二次的婚姻總算安定下來。有了下一代以後,日子便在年輕妻子和年幼稚子的圍繞中,得到基本的滿足。即使如此,他還是經常試著做「如果……」的幻想。

       如果和山村貞子結了婚將會如何?

       如果地球毀滅的那一天到來,將和誰渡過?

       如果人生能夠重新來過,將和誰一起過?

       如果一生當中只能和一個女人發生關係的話,她將是誰?

       不論是哪一種假設,遠山的正確答案都是「山村貞子」。甚至於如果當真她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並且願意接受自己的話,他願意拋棄所有與她共渡餘生。此時只要能夠再度觸摸到她雪白的肌膚,即使立刻失去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我非打個電話給吉野記者不可。)

       如果今天能將工作處理好的話,明天十一月二十七日將會空出很多時間來,即使要他走一趟橫須賀,他也不嫌麻煩。

       (與其在公司打電話引人側目,倒不如到外頭打公用電話。)

       主意打定之後,遠山拿起名片和電話卡,走到人行道盡頭的電話亭,按下了M新聞社橫須賀支局的號碼,接電話的人正是吉野賢參本人。

       上一次那通電話完全是毫無心理準備時接到的,遠山被約出來時,自始至終都是被動地回答有關山村貞子的事情。

       也許當時吉野有急事在身吧!吉野對於遠山提出的質問都含糊其詞地回應,而他又急著想 清問題,便緊迫盯人地問個不停。當他問不出所以然來時,心想既然得不到任何情報,便毫不浪費時間地起身離去,留給遠山滿團疑雲。

       然而吉野毫不留情就離開的舉動,讓遠山覺得吉野這個人未免太自私,而且做事有欠周到。

       (為何M新聞社的記者到處打探山村貞子的消息呢?)

       這個單純的疑問在遠山腦際裡一直打轉。

       遠山直接了當地詢問接電話的吉野,並溫和地表達希望再見一面,以便解詳細情形的意願。他還禮貌地表示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可以親自到橫須賀一趟。

       吉野聽了之後便在電話那頭說「那倒不必了」,並簡單敘述他明天的行程。

       由於昨天吉野新聞社的同事在品川的醫院病逝,他預定明天到品川參加葬禮,葬禮之後有一個鐘頭的時間可以遠山見面。

       「明天下午四點,我會在京濱急行新馬場站的投票機前等候。」

       遠山確認了見面的場所和時間,將這個約會記在筆記本後即掛上電話。

       這是個乍寒還暖的初冬,夕陽西沉得特別快,到了午後,天空彷彿被霧氣凝固似的,很快便暗了下來,四周全部陷入黑暗之中,空氣也明顯地變得更加冷冽,往商店街出口的電車投票口已經透露著濃郁的初冬氣息。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和吉野打過照面以後,遠山覺得吉野比一個月前看到時更為憔悴。

       或許是他剛剛才參加後進同事的葬禮的緣故吧!比自己年輕的人卻比自己早日往生,遇到這種事,通常會使人心情陷入消沉之中。

       在京濱急行的新馬場站下車、對遠山來說是頭一次的經驗。往東邊走過去會碰到運河,再往前走則應該是南北走向的海岸線。道路的側邊是一條冷清的倉庫街,還可以聽到東京灣裡交錯的船舶汽笛聲從頭頂傳來。

       遠山和吉野一起走向通往海邊街頭的咖啡店。一進入店裡才剛點了咖啡,彼此連招呼都還沒有打,吉野的呼叫器就響起,他隨即走向店裡最角落的公用電話。

       遠山望著吉野表現出一副新聞記者的專業模樣,他將話筒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熟練地用手撥電話號碼。

       吉野對著話筒說話的音量不小,內容很自然地傳入遠山的耳中。

       「甚麼?你說發現高野舞的遺體了?」

       高野舞……遠山頭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這個陌生女人的名字一點也引不起他的興趣,遠山原本不打算仔細聽,直到後來吉野說出山村貞子的名字,他才馬上聚精會神起來。

       吉野稍微彎著背對著話筒,毫無顧忌地扯開嗓門說話。原本透露著滄桑的面容,現在因為重新出現線索而精神抖擻,露出一般新聞記者該有的幹勁。

       「參天前……地點是……東品川……甚麼?不就在附近嗎?有時間的話我可以到現場……啊!哪裡?我就是在問你,到底是司法解剖,還是行政解剖啊?好!我知道了……是這樣啊!死後九十個鐘頭。甚麼……死前有生產跡象?臍帶?真的假的?那嬰兒呢?……咦?不見啦?消失得無影無蹤?」

       遠山聽著聽著大概可以理解整個狀況。也就是說,參天前在這附近發現一具女,名字叫高野舞,經過解剖後,法醫判斷發現她在臨死前曾經產下一名嬰兒。問題是這個嬰兒行蹤不明。

       聽起來這好像是一件駭人聽聞的凶殺事件!但畢竟那是別人的事,死者是誰?怎麼死的?都與他無關。就算這個女人在死以前產下了甚麼,也和他沒有關係。不過最奇怪的是,那女人生產過後,沒有藉由任何人的協助,嬰兒竟然消失無蹤了……

       即使那是不關自己的事,遠山的神經卻開始緊繃起來。

       (高野舞……)

       這個名字遠山雖然第一次聽到,可是為何會在他的內心產生刻骨銘心的感覺?

       他的腦海里馬上勾勒出一個畫面:一個死後開始僵硬的 體旁邊,還有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體,嬰兒跨過母親的 體獨自離去。

       遠山忽然全身起了一陣寒顫,高野舞生產事件帶給他一股強烈的直覺,暗示他已經不能置身事外。從駝著背握著話筒高談闊論的吉野口中說出的片斷內容,已經形成一幅具有真實感的景象,浮現在遠山的腦海里,就好像片斷的曲子經過編輯後變成一支流暢的樂曲一般。

       遠山仰起頭閉目養神。電話的聲音暫時中斷,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只見吉野已經回到座位上了。

       對遠山來說,吉野去打電話的這段時間,給他一種非常突兀且不可思議的感覺,在這幾分鐘內,遠山覺得自己彷彿被人拎起胳臂,怦地一聲丟入異次元的空間裡一般迷惑。

       「你怎麼啦?」

       遠山驚訝與虛脫摻雜的表情,使吉野擔心地詢問著。

       「沒甚麼!喔,對了,是不是發生了甚麼驚人的事件?」

       遠山稍微調整一下姿勢,深吸一口氣問道。

       「也沒有,到底是不是意外事件,目前還不知道……聽說在大樓樓頂發現一具年輕女 。」

       「這附近的大樓嗎?」

       「是的,在東品川的大樓屋頂上的排氣溝裡,而且是蠻深的排氣溝裡。不知道為甚麼會在這種地方發生事故?」

       「殺人事件嗎?」

       「可能性不大,可能是意外事件吧!」

       「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但是剛才我聽到你說死者臨死以前有生產的跡象……」

       吉野瞄了一下遠山的臉,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那眼神彷彿在問:(為甚麼你只對從電話聽來的片斷交談感興趣?)

       「一切都還不能確定,只是聽到報告而已。年紀輕輕就發生這種事,真是可憐啊!尤其是一個頭腦聰明又漂亮的女孩子,更加令人惋惜……」

       吉野將臉轉向一旁,用手摸著鬍子,努力思索著,臉上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遠山從他的談話當中聽出蹊蹺來,便靈機一動地問:「這個叫做高野舞的女孩,是不是您認識的人?」

       吉野很快的搖頭。

       「倒不是直接認識,我只見過她一次面。她是我今天參加葬禮的往生者,也就是我的同事淺川的朋友。」

       此時遠山窺見吉野臉上的表情明顯露出不安,或許應該說比不安還要恐懼的表情!

       「兩人都死掉是偶發事件吧!」

       遠山說完後才發覺到他所提出的疑問,帶給吉野更多的恐懼感!

       同事的死亡和曾經見過面的年輕女性因為不明原因死亡,兩件都不太可能是刑事案件。但是因為外界知道的情報過少,反而更容易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

       吉野的眼睛忽然快速地轉動,拼命地在思索某件事,隨即又露出好像在否定甚麼的表情!

       「是啊!所以……有關於山村貞子的事……」

       吉野極力思索後又徒勞無功,便擺脫淺川和高野舞的死因是不是有關連的困惑,一下子將話題轉向山村貞子身上。

       上一次見面時,遠山已毫無保留地回答有關山村貞子的問題,吉野認為再也無法從遠山身上問出甚麼來,會談就匆匆結束,留給遠山滿腹的疑惑。

       這次遠山可不願意重蹈覆轍,便準備掌握談話的主導權。

       (為甚麼這位新聞記者到處打聽山村貞子的事?他知道多少山村貞子的事?他的來意是甚麼?)

       「這次你應該告訴我了吧!為甚麼你要打聽山村貞子二十四年前的消息?」

       遠山單刀直入地問。

       吉野和上一次一樣抱著頭,露出迷惘的神情說:「因為……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又是和上次一樣的回答,讓遠山無法相信他的理由。

       一個大報的資深新聞記者,大費周張去打聽一個許久以前出現在大都市裡某個角落的女人,苦苦追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然後說他不清楚自己的目的為何,誰會相信?

       「請你認真回答我的問題!」

       遠山無法平息心中的忿怒,露出微慍的神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吉野看出遠山追問到底的決心,只好兩手一攤說道:「好吧!那麼我就老實說,本社出版局有個記者名叫淺川和行,他為了調查一件案件,很需要山村貞子的情報,但是淺川當時因為有其他的任務無法抽身,所以拜託我調查二十四年前山村貞子的所有相關資料。」

       「甚麼案件?」

       遠山將身體往前傾,繼續問著。

       「關於這個嘛……淺川隱瞞全部的內容,想不到卻碰上車禍失去意識,直到前天死亡。所以他為甚麼非要得到山村貞子的情報不可,這件事誰也不知道。」

       遠山為了辨別吉野話中的真假,深切地看了吉野一眼。他從吉野眼中解讀不出說謊的成份,但他仍然覺得吉野隱瞞了一部份實情。

       遠山暗自忖度著從吉野接受淺川的請託,一直到找到遠山為止的經過。吉野首先拜訪「飛翔劇團」,得到相關資料以後,再鎖定一九六五年二月入團的同一期學員,當初入團時的試題至今仍被劇團事務所保留著。

       在遠山的記憶中裡,同一期團員應該有八個人才對。吉野想必是藉由這些人找出山村貞子的消息吧!

       (他應該不會只向我一個人打聽吧!)

       「其他的人你都打聽過了嗎?」

       他所記得同一期團員的名字,除了山村貞子以外,印象裡只記得二、參個人而已,如今遠山和這些人早就沒有來往,連人在哪裡都不知道。

       「一九六五年進入飛翔劇團的人,現在連絡得到的,包括你只有四個人。」

       「你的意思是說,除了我以外,另外參人你都連絡過了?」

       吉野用力地搖搖頭。

       「只有用電話連絡過。」

       「和誰談過了?」

       「飯野、北島和加藤這參個人。」

       一聽到參個人的名字,他們的臉孔迅速地浮現在遠山的腦海里,沉睡在記憶深處的人物,臉部的輪廓也逐漸清晰起來,每個人都還是剛滿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

       (飯野。)

       這名字遠山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他是個不愛說話的人,擅長演默劇,很得前輩女團員們的疼愛。

       (北島。)

       他的個子小小的,長相併不吸引人,說台詞的功夫卻是一流,在團裡經常被指派作旁白者,聽說他對山村貞子也默默地愛戀著。

       (加藤。)

       她的名字應該叫惠子,由於名字不夠響亮,重森導演為她取了一個很特殊的藝名叫「龍宮友娜子」。

       惠子是個臉蛋相當漂亮的女孩,但是她無意爭取第一女主角的榮銜,因此在劇團裡擁有主宰權的導演親自為她命名以後,反而造成她莫大的壓力,一種無法拒絕而感到左右為難的心境經常在她臉上表露無遺。

       每當大夥兒一起飲酒作樂時,都會拿她的藝名開玩笑,害她每每為了爭辯而露出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遠山對這件事記憶十分深刻。

       事實上,真正想要一個藝名的是山村貞子。

       「貞子」這個過於傳統的名字和她具現代感的漂亮臉孔很明顯是格格不入,而且導演突然決定讓她在舞台上獨挑大梁,照理說應該要有一個響亮的藝名搭配才稱頭,但是重森卻讓她用本名登上舞台首次演出,讓山村貞子深感遺憾與不解。

       由吉野口中說出這幾個名字時,早已遺忘的的人們開始清晰地出現在遠山腦海里,令他懷念不已。

       過了一會兒,遠山不再沉浸在年輕時期的感慨中,而對吉野提出他的疑問。

       「你只是打電話給飯野、北島、加藤參人而已吧!」

       遠山故意要讓吉野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也就是為何只有他是當面談話呢?

       「事先我也是以電話連絡您啊!」

       「我知道,但是他們參位全部都是在電話裡完成採訪,為何只有我需要當面談?」

       吉野聽了並沒有馬上回答,反而用一種意在言外的表情盯著遠山看,好像在說:「那還用說嗎?」表情中還帶著幾分無奈。

       「難道您不明白嗎?其他參個人都說您和山村貞子有特殊關係啊!」

       (特殊關係……)

       聽到這句話,遠山的身體頓時失去力氣,整個人癱在椅背上,這個姿勢讓他的臉朝上,很自然地仰望著天花板。

       「原來是這樣,大家早就知道了呀!」

       遠山總算了解吉野之所以對其他參人只用電話採訪,對自己卻當面洽談的關鍵原因。

       當時雖然大家都是劇團的團員,然而面對要好的同一期夥伴,遠山刻意隱藏了他和山村貞子之間的感情事件。

       但是,事實卻逃不過大家的眼睛,而且經過二十四年後的今天,他們都還記得這件事,可見這一定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吧!

       大家都對他的事有如此深刻的記憶,連遠山都感到意外。一定是山村貞子本身的特殊風格,使遠山和她之間的關係成了大家好奇的對象。

       「不知道您願不願意告訴我?」

       當遠山收起下顎,視線低垂時,剛好迎上吉野充滿好奇的眼神。

       (這傢夥又在打甚麼如意算盤了?)

       「告訴你甚麼?」

       「為甚麼山村貞子在一九六六年的春季大型公演結束後,忽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呢?您應該知道才對吧!」

       吉野一定認為他和山村貞子之間的關係匪淺,因此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失蹤的理由。就算不知道她失蹤後的消息,起碼也可以說出山村貞子為何失蹤。吉野像一頭非常饑餓的惡狼,貪婪地直逼過來。

       「開甚麼玩笑?」

       可惜遠山並沒有任何資料能夠提供給對方。為甚麼山村貞子不告而別?如果他知道的話,這二十參年來應該活得更有朝氣才對。

       「對了,我給您看一樣好東西。」

       吉野找了一下公事包,取出一本劇本,破損的封面上印了一行題目。

       飛翔劇團 第十一回公演二幕四景「穿著黑衣的少女」

       劇作。導演重森勇作這是一本用鋼版謄寫後印刷,再簡單裝訂的正式公演劇本。

       遠山伸手接過發黃的劇本,打開內頁的剎那間,隱約飄來一陣二十四年前令人懷念的香味。

       「這東西你是如何找到的?」

       遠山脫口而出問道。

       「這是我向劇團事務所借來的,我還向他們保證一定會歸還。一九六六年的參月,山村貞子參加了這次的公演,表演結束後隨即失去蹤影。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覺得和劇團的公演應該有關連才對……」

       「你都看過了嗎?」

       「當然,但是這種演戲用的劇本,我就算看了也不懂啊!」

       遠山翻閱了一下, 二十四年前他也有一本相同的劇本,應該是放在書架上,但是經過第一次結婚和離婚,後來又搬過一次家時不慎遺失了。現在就算在自己的房間埋頭找,也一定找不到。

       第一頁裡記載著工作人員的名字。

       音效師──遠山博發現自己的名字在上頭,遠山的心裡涌起一股莫名的衝動,彷彿面對的是二十參歲的自己。接下來是角色分配的名字。

       穿著黑衣的少女──葉月愛子但是葉月愛子的名字被斜線劃掉,旁邊用原子筆另外寫上山村貞子的名字。

       掌握故事關鍵的重要人物並沒有使用藝名,雖然那是個重要的角色,但是出場的次數很少,因此在劇情安排上,只要她每次出場,就要帶給觀眾強烈的印象。

       這個角色原來是由劇團的中堅女演員葉月愛子擔任,但是就在公演的前幾天,葉月愛子忽然病倒,原本擔任提詞任務的山村貞子,便得以頂替上台,這次的演出是她的處女秀。

       儘管事實上是因為臨時發生意外必須換角,可是現在回想起來,遠山愈發覺得重森是在山村貞子的刺激下寫出這個劇本的。

       遠山一開始並沒有聯想到這些,但是他一想到自從那次表演以後,山村貞子的個人風格,以及不受歲月影響而改變容貌時,他更加肯定重森一開始就有意讓她演出這個角色,而且完全是為她量身訂做的。因為穿著黑衣的少女的形象簡直太符合山村貞子了。

       他繼續翻閱著。

       劇本是導演重森的作品,導戲的筆記以及提醒演員的注意事項,都以細小文字,寫在台詞與演員應注意的表情和動作的行間裡。甚至於甚麼時機該發出甚麼樣的聲音,都詳細記載著。

       M1──主題曲劇場的布幕升起,舞台中央放置著已設計好的客廳傢俱,隨著投射進來的微亮燈光,舞台上的客廳漸漸亮了起來。

       M5──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和諧的鐘聲混合著擁擠吵雜的聲音,和人群雜 的喧嚷聲。

       這是穿著黑衣的少女初次登場的場景。隨著音效揚升,她在舞台上僅僅出現一瞬間。遠山無意識地用右手食指敲了一下桌面。

       (按下及音鍵。)

       錄音帶轉動著,開始發出音效。與音效同時出現在舞台上的,應該是一位身穿黑衣的少女。穿著黑衣的少女……這是不吉祥的 兆。

       並非所有的觀眾都看得到貞子的身影,坐在偏僻死角的位置很難看得到她;即使站在舞台正中央,也是有些人看得見,有些人看不見。但是以戲劇的要求來說,這樣的效果恰恰好。

       在遠山的腦海里,山村貞子的身影歷歷在目。

       當時她十八歲,這是他一生當中唯一動情的至愛,直到現在,遠山對她都無法忘懷。

       「貞子……」

       遠山情不自禁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一九六六年參月「飛翔劇團」第十一次公演的排演日,遠山把自己關在音效室裡進行最後的調整,明天將是公演的第一天,他必須仔細檢查錄音帶及等壓器是否有誤。遠山愉悅地吹著口哨,獨自操作眼前這台控制器。

       結束了長達兩個月的排練,團員們終於正式移到小屋劇場表演了。撇開正式上演前的緊張不提,絕大部份的人還是呈現出興奮與喜悅的心情。

       排練時,導演重森經常坐在遠山旁邊,對音效提出很瑣碎的要求。如果遠山沒有按照他的話一字一句忠實的表現出來,一陣怒罵馬上排山倒海地衝過來。這位導演無法忍受音效快慢一秒鐘或音量有些微的不同,因此遠山每天都緊張得胃痛如絞。

       相較之下,小屋的音效室像座獨立的小城,導演很少到這裡來,只要音效出現的時機沒有誤差,並不會招來導演太多的注意或責備。

       演出一開始,導演的注意力就完全轉移到舞台上。讓人納悶的是,導演原本對音效的繁瑣要求到底是為了甚麼?

       到了小屋之後,他對於音效的要求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讓遠山頗為費解。但遠山早已知道導演的性格難以捉摸,一心期待早日進入小屋的音效室。

       在音效上發生錯誤的惡夢,遠山已經不知道作過多少回了,如果說他完全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比起導演帶給遠山的壓迫感,這些惡夢又算得了甚麼?而且他心裡也相信那些惡夢根本不可能變成事實。

       從觀眾席大廳上了回轉梯,馬上可以看到燈光室,燈光室往前一點的位置,就是遠山工作的音效室。

       由於演員休息室和舞台之間沒有道路直接連通,因此演員往來休息室和舞台後方,必須走出大廳再登上樓梯。幸好休息室裡有對講機,大夥可以利用對講機和舞台後方取得連繫,如果每一次連繫時都要按照規矩從觀眾席進出,未免太麻煩了。

       公演開始以後,重森對音效不再那麼關心的原因,可能和音效室的位置有關吧!在排練場時,音效的座位緊鄰著導演席,正好方便導演隨時過來察看一下,也造成遠山無形中的壓力。

       劇團的工作人員趁著中午以前整理好入場所需的道具,午後再安置在適當的位置,到了晚上,就可以穿上正式演出的戲服進行彩排了。

       至於音效方面,遠山的工作相當輕鬆,只要搬運錄音機就可以了,不需要像布景組人員那麼辛苦地搬重物到舞台上。

       遠山抬起頭來看著緩緩變化的舞台,透過隔音窗望去,舞台布置逐漸完成。看著每個人同心協力完成一件作品,是件很有意思的事,這會讓人覺得長時間排練的辛勞可以得到回饋。

       遠山相信此時此刻所有必須上台表演的演員,就算沒有特別的工作要做,正悠 地在後台休息,也一定和他一樣有同樣的想法!




2006-11-9 07:2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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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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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第二章 劇團疑雲.2
       拿了晚餐的便當,遠山設定好曲子,備妥特殊音效的錄音帶,將聲音的順序做了徹底的確認之後,他很肯定不會發生任何問題,只要等待彩排開始便行了。

       彩排過後,導演向大家提醒幾個簡單的注意事項,而後就解散了。

       由於小屋的使用時間有限制,不可能漫無節制地排練到深夜,因此移到小屋排演可免除一面配合彩排,一面擔心趕不上未班電車的焦慮。

       遠山忽然覺得背後有人走進來,回頭一看,只見微開的門口站著一個少女,但是音效室裡的燈光暗淡昏黃,無法看清楚少女的臉孔,於是遠山起身將門打開。

       「原來是 啊!貞子。」

       遠山伸手拉著面無表情的山村貞子的手,將她帶進音效室後,順手再把門拉上。由於音效室必須具備隔音效果,因此大門通常都是沉甸甸的。

       遠山等待貞子先開口說話,但是貞子依舊沉默不語,只是遠遠地凝視著遠山身後快完成的舞台布置。此刻舞台上的工作人員正在搬運客廳的道具,導演重森則在一旁指示放置的適當位置。

       「我好怕!」

       這句話直接表達出一位新人在初登舞台前一晚緊張的心聲。

       對於貞子來說,從伊豆大島的高中一畢業,她馬上到東京來發展。在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就以「飛翔劇團」的團員身份躍登舞台,可說是前所未有的記錄,難怪她會緊張不安。更何況八位同期進入的團員,能在這次的公演正式登台的只有她一個人。

       「沒關係,我會在這裡幫 加油。」

       遠山鼓勵她,可是貞子卻搖搖頭說:「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原本一直望著舞台的貞子,曾幾何時竟以空洞茫然的眼神盯著轉動中的錄音帶,那是一卷沒有錄任何內容的空白帶,遠山檢查完之後並沒有按下停止鍵。

       這時遠山將帶子按停,再按倒帶鍵。

       「第一次登台時,每個人都會緊張的。」

       帶子在倒轉時,遠山仍舊鼓勵貞子,但是貞子卻說出令人驚訝的話語。

       「這卷帶子裡是否有錄女人的聲音?」

       遠山聽了不禁笑出聲來。記憶裡,他從來沒有單獨錄下一個人的聲音,尤其在舞台上,當演員念台詞的時後,若再插入一個人的聲音,豈不是乾擾演員的表演?如果不是有特殊的目的,他絕不會用音效來乾擾演員說台詞的。

       「 在說甚麼呀?」

       「大久保說的,剛才你檢查音樂帶時,大久保的表情很怪異,好像在害怕甚麼。他說帶子裡有一個女人的聲音,而且好像是在哪裡聽過,所以我才會……」

       和遠山他們同一期的大久保,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但是他太在意自己的身高太矮,因而產生強烈的自卑感。他也是暗戀山村貞子的一位。

       「我知道了,那應該是群眾的喧嚷聲音才對,那是 一登上舞台時所播放的背景效果音樂……」

       群眾喧囂的背景音效,是從某一部電影中選錄下來的,喧鬧的群眾聲音混在背景裡,照理說不會出現單獨的聲音,但是有些人就是會陷入錯覺裡,對某一種聲音特別敏感。

       「不,不是那個地方。」

       貞子馬上否定了,她說話的語氣不但認真而且強硬,讓遠山不得不認真起來。

       「那麼 知道是在哪一個場景嗎?」

       只要知道是哪一個場景的音效,用耳機一聽馬上可以檢查出來。如果真的滲入不明女人的聲音,必須馬上處理掉。

       然而遠山覺得連這種意外都不可能發生,在排練期間他不知道聽過多少回錄音帶,編輯的時候也用耳機重覆聽過,像這樣仔細地檢查再檢查,絕對不可能有怪聲插入的。

       「大久保還說了一些奇怪的事。對了,舞台後面不是有一個小神龕嗎?」

       「大部份的劇場都有擺設神龕的。」

       遠山意識到大久保一定有對貞子說了一些古怪的話。

       劇場裡通常都設有神龕,因此也容易流傳靈異故事。也許是劇場這種地方在布置大道具和舞台布景時,經常有人受傷或發生意外;也或許是演員們彼此之間長久的怨懟引起一些問題吧!

       不管在哪一個劇場,或多或少都會傳出一些靈異傳說的。如果是大久保對貞子灌輸無中生有的事,貞子所說的帶子裡有怪音,就根本是無稽之談。

       「不,我是指另一個。」

       「另一個甚麼東西?」

       「神龕。」

       遠山不只一次看到在舞台右側深處的水泥地裡有一座神龕,貞子卻說還有另一個神龕存在。

       「在哪?」

       站在門口的貞子舉起左手,緩慢地用手指了一下。她所指的地方是音效室中央桌子的陰影下,從遠山坐的位置是看不到的,但她這個舉動卻讓遠山的背脊竄起一股涼意。

       這個房間有如遠山的城堡,他自認為很清楚這房間裡的一切擺設,怎麼可能有一座他不知道的神翕呢?

       遠山一聽,不由得彈跳起來。

       「呵呵……把你嚇了一跳?」

       「別嚇我好不好?」

       再坐下來時,遠山覺得椅子表面和自己的心情一樣是冰涼的。

       「喂!你看,就在這裡。」

       貞子拉著遠山的手將他帶離椅子,自己則坐在裝飾櫃前面。

       就在離地面十公分高的地方,有一組從中間向左右兩邊開的門扇。貞子望著遠山的臉,再轉頭看著裝飾櫃之後,用眼神暗示遠山「你打開來看看吧」。

       遠山萬萬沒有想到在這種地方居然有一個收納空間,裡面是個邊長五十公分的四方型,可能是因為門沒有把手,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椈尷漱@部份。

       遠山用指頭按一下門的中間,門就輕輕地彈開來了。

       遠山原以為裡頭放的是舊錄音帶或電線之類的雜物,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它是個分成上下兩層的金屬架,上方放著貼上標示的錄音帶盒子,排成上下兩排,看情形應該是劇場以前錄製的舊帶子。

       問題是下面的架子放著一個小小的木盒,這就是貞子所說的看起來像「神龕」的東西。

       遠山只不過打開一道五十公分大的正方形小門,音效室的氣氛就完全改變了。平常工作的桌子旁邊,忽然出現一個異樣空間,讓遠山無法判斷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就在這時候,一股臭掉的腐肉味直撲遠山的鼻子而來,他已經弄不清楚實際上到底有沒有臭味?

       遠山和貞子一同端坐在神龕的前面,神龕的面前擺放著供品,一開始他倆只覺得那是一小截曬乾的牛蒡,大小差不多有小指的第一節那麼長,看起來已經失去水份,皺巴巴地縮在一起。

       貞子毫不猶豫地用指頭捏起那一小截東西,像糖果般放在遠山攤開的手掌上。

       遠山無奈地讓貞子將那東西放在自己的手掌上,一面觀察一面努力思索這到底是甚東西。

       突然貞子好像想到甚麼似的,將鼻子湊近那個東西用力聞。就在這時,一個念頭閃進遠山的腦海里,同時腦袋裡也響起一陣女人的低語聲音。

       (啊!生出來了。)

       這一瞬間,遠山立刻了解了。

       (臍帶,這是嬰兒的臍帶。)

       這一定是很久以前被切斷的臍帶。

       就在這一剎那,遠山從神龕前迅速往後倒退幾步,並將手掌上的東西往貞子身上一丟,貞子用手接住臍帶,平靜地自言自語說道:「果真如大久保所說的一般。」

       遠山不願在比自己年輕的女孩面前出糗,於是他慢慢地調整呼吸,故作鎮定地問:「大久保說了甚麼?」

       貞子將臍帶重新放回神龕前,然後說道:「他說他曾經聽過錄音帶裡的女人聲音,那是一種呻吟的聲音,就像在生產一般痛苦地呻吟著。大久保還說那是女人生小孩的聲音。」

       遠山錯愕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如果大久保說的事情很怪異的話,貞子聽到如此詭譎的事,反應卻冷靜得像甚麼事也沒發生一樣,這件事似乎有蹊蹺。

       就在這個時候,對講機傳來導演的聲音。

       「好啦!開始彩排,演員和工作人員各就各位。」

       遠山感到有一種獲救的感覺,平常最不愛聽的聲音,如今聽起來卻像神明的呼喚般那麼令人期待,那聲音裡還隱含著一股足以將他拉回現實世界的強大力量。

       貞子必須馬上回到舞台位置上,不能再在這裡 聊了。

       「終於該 出場了,加油!」

       遠山的喉嚨乾涸,發出的聲音嘶啞粗嘎,右手推著貞子的背部,催促她往舞台方向走。貞子有點不情願地扭轉身體站著說:「那回頭見喔!」

       遠山看著貞子嫵媚又甜美的表情,彷彿看到一個女演員的成長。

       小他五歲的貞子,在遠山的眼裡曾經是個可愛的少女,當她蛻變成女人之後,其實還殘存有一些少女的天真浪漫,而他就是被貞子這種多重風情所吸引,暗暗地愛戀著她。

       遠山忘我地盯著貞子一步豕走下螺旋梯。

       既然這是和正式演出一樣的彩排,錄音帶勢必要從頭到尾播放完畢。如果真的像貞子所說的,帶子裡有奇怪的聲音,這次彩排倒是個確認的好機會。

       遠山戴上耳機,集中注意力在放音部份,但是他的精神卻無法不在意擺在身旁的神龕。

       導演還沒有發出開始的暗號,場內的燈光已經變暗,只有桌子的一端放置的一盞燈,朦朧地照亮整個音效室。

       遠山用眼角瞄了身旁的神龕一眼,發現裝飾櫃的小門正半開半闔,也許是剛才打開時沒有將它完全闔攏。

       (女人臨盆時的痛苦呻吟,是嗎?哪有這種事?)

       遠山戴著耳機,緩慢移動身體,他利用腳尖的力量使勁地推一下裝飾櫃的門,這個動作彷彿在告訴自己「沒甚麼好怕的,不是嗎?」

       喀喳一聲,小門應聲關上了,但是就在那喀喳聲音響起的同時,遠山隱約聽到有個細微的聲音壓在關門聲之上,那是一種微弱的嬰兒叫聲,他分辨不出是在哭還是在笑?或者那是剛出生不久的幼嬰啼哭的聲音。

       遠山趕緊將視線移到錄音帶,不用說,現在帶子尚未開始轉動。

       終於看到導演作出手勢了,彩排的布幕降了下來,這時遠山應該立刻播放開幕曲才對,但是一直發抖的手卻無法控制地滑離放音鍵,遠山因而錯過了適當時機。

       發生了這麼嚴重的失誤,看來謝幕之後遠山鐵定會被導演狠狠臭罵一頓,但是此刻對遠山來說,這已經不重要了。

       (按下放音鍵。)

       遠山強迫自己伸出發抖的手,使盡全力完成這個在以往來說毫不費吹灰之力的動作。

       嘹亮的開幕音樂響起,嬰兒的哭泣聲隨即被徹底掩蓋了。

       遠山一面冒著冷汗,一面繼續思考下一段音樂的播放時間。就在此時,一股檸檬似的淡眷清香竄入他的鼻孔裡。

       演完一幕以後,除了表演有缺失的演員繼續留在舞台上訓練以外,剩下的人可以休息二十分鐘。

       起初遠山擔心導演會責備他剛才播放開幕曲的時間太慢,於是戰戰兢兢地待在音效室裡不敢離開一步。但是他等了一會兒,導演並沒有對他說甚麼,因此遠山才敢暫時離開一段時間。

       遠山下樓到觀眾席大廳,經過商店櫃檯前面,朝後台通道快豕走去。他心想: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大久保問個所以然來。

       遠山衝進後台的休息室裡,一眼望去沒見到大久保的身影,於是問正面對鏡子練台詞的前輩:「對不起,請問你知道大久保現在人在哪裡嗎?」

       那位前輩暫停練習,筋疲力盡地說道:「他在幫有馬先生提詞,我想應該在舞台的左邊。」

       「謝謝你!」

       遠山正想從休息室走出來的時候,想不到差點和一個人撞個正著。他抬起頭來一看,只見大久保誇張地斜過身體和遠山打招呼。

       「啊!對不起。」

       大久保故意模仿英國紳士的誇張語氣,舉止動作和說話方式都帶著舞台劇風格。

       他和遠山的年紀差不多,兩人在劇團裡共處的時間也較長,交情雖然不壞,但是遠山對大久保的做作態度曾經感到十分厭惡。

       此刻遠山只能苦笑,拉著大久保的袖子說道:「我有話想要問你。」

       「發生了甚麼事啊?」

       大久保並沒有因為遠山的態度很古怪而驚訝,反倒笑咪咪地回應。

       「你先坐下來再說吧。」

       遠山和大久保把鏡子前的椅子拉近身邊,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個子不高的大久保一坐下來便顯得有些渺小。

       當他腰 挺直時英姿煥發,無可挑剔,因此大久保不管任何時候都保持這個姿態,從不擺出慵懶的姿態,任誰都看得出來他這個舉動是為了要彌補身材矮小的缺點。

       以前他所待的劇團是個遠比「飛翔劇團」更具傳統風格的名門劇團,要想進入那個劇團是相當困難的事,因此他十分引以為傲。

       然而入團後他卻苦無發揮的機會,所以才淪落到加入「飛翔劇團」,這種不順遂的際遇讓他無法釋懷,只好以個子矮小的理由來安慰自己。

       遠山明白大久保是基於自尊心和自卑感兩種心態作祟,才會促使大久保經常表現出滑稽又誇張的言行舉止。

       由於休息時間只有二十分鐘,遠山便單刀直入地說:「你是不是對貞子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你是指很不悅耳的話嗎?我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甚麼奇怪的話。」

       大久保毫不心虛地回答。

       「我不是在責怪你,而是我覺得有些事很怪異罷了。」

       「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我負責的工作是播放音效和曲子,所以會在意這件事是很正常的,我希望你能夠誠實回答我。貞子所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在錄音帶裡出現過女人的聲音嗎?我的意思是女人快要生產時的痛苦呻吟。」

       大久保聽完兩手一拍笑著說道:「甚麼?女人臨盆前的呻吟?別說笑了,女人會發出呻吟聲是與男人共享**的時候吧。那個時候女人不都會發出叫床聲嗎?我的意思是貞子未免反應過度了吧!」

       「原來你是在開玩笑啊!」

       「才不是開玩笑哩!」

       說完大久保又哈哈大笑,一個人自得其樂起來。

       (到底是甚麼事情讓他如此興奮呢?)

       「請你正經一點,其實我也有聽到。」

       「聽到甚麼?」

       「嬰兒的哭泣聲。」

       大久保深吸一口氣之後,露出異樣的表情靠近遠山問道:「在哪裡?」

       「音效室的耳機裡。」

       「哎呀!哎呀!」

       大久保一聽便將挨近遠山的臉挪開些,故意一臉驚訝地繼續說:「這麼一來就吻合了。如果你聽到的是孕婦臨盆前的呻吟聲,那不是很貼切嗎?」

       接著遠山又想起供在神龕裡的臍帶。

       「這下子可弄假成真啦!」

       大久保以一副幸災樂禍的口吻說。

       「請不要再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乾脆從頭到尾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吧。你到底是怎樣對貞子說的?」

       「因為貞子是我們同期同學們的希望,她的美貌又深得導演的歡心,將來必定是大明星。但是她頭一次登台表演時顯得相當緊張,我看在眼裡覺得她挺可憐的,因此希望能夠幫她舒緩緊張的情緒,所以才說一、兩個怪談給她聽。」

       焦躁的遠山慎重其事地問:「那麼實際上你並沒有聽到帶子裡的女人聲音?」

       「啊,不,根本沒聽到!」

       「還有一件事,你怎麼知道音效室裡有一個神龕?」

       「音效室有神龕?」

       大久保大聲叫起來,啪啪地連拍了兩次手,他把眼睛閉起來,垂下頭,口中念念有詞地念起經來。

       平常看到大久保做出這種怪異的舉動,遠山還能夠忍受,可是今天他可沒心情跟大久保開玩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厭惡感。

       遠山一邊嘆息一邊慎重地問:「是啊!差不多像這樣大小的一個神龕。」

       遠山用兩隻手比劃了一下尺寸。

       「在下從未進過音效室。」

       「那麼是你從別人那裡聽來的?」

       「如果你是指舞台右手邊的那個神龕,我每天都有對它膜拜。」

       忽然大久保若有所悟地拍了一下手說:「我知道了,這麼說就表示我並沒有對貞子提起神龕的事羅!」

       「不管你有沒有說,在音效室裡有神龕就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

       (看來大久保是真的不知道神龕的事,可是為甚麼貞子會知道那裡有神龕呢?她說從大久保那兒聽來的,但是大久保卻說不知道。到底是誰在說謊?可是大久保的樣子看起來又不像在說謊。)

       遠山不禁陷入深思之中。

       (大久保說錄音帶裡有女人的聲音,讓貞子感到害怕。其實像這種謠傳無論在哪個劇場裡都有可能發生,大可不需要為這種事生氣。

       大久保說他聽到的是女人的叫床聲,因此告訴貞子那是性行為中發出的聲音,可是貞子為甚麼要對我說是臨盆前的呻吟聲?

       難道只是單純的誤會嗎?如果真是這樣,神龕前供放臍帶這件事也未免太過巧合了吧!)

       遠山想起他聽到耳機裡傳出微弱的嬰兒哭泣聲,到現在耳邊還餘音 漾,拂也拂不去。

       這時,遠山忽然想起自己必須在第二幕開始以前趕回音效室,但是對他而言,這卻是一件相當沉重的事,因此他不想單獨一個人進音效室。

       如果可能的話,他想繼續待在明亮的休息室裡。

       「對了!貞子現在在哪裡?」

       遠山用那空洞的眼神四處張望著。

       「喂!你在說甚麼啊?到底有沒有認真看戲啊?貞子現在被導演指定留在舞台上做特殊訓練哩!」

       大久保忽然改變原先像演戲般的做作的態度,一本正經地說。

       也不過是剛剛發生的事,遠山竟然忘了第一幕才結束沒多久。他剛剛在音效室裡不是才看到被指定的演員們全站在舞台上嗎?而且他還看到貞子也在那當中。

       現在貞子正在接受導演重森的指正。

       連遠山都感覺得到重森對貞子的關懷有點異常,排練時也曾看到他對貞子表現出愛恨參半、欲哭無淚的表情,這讓遠山驚訝不已,因為重森從來沒有表現過如此深情款款的態度。

       重森在劇團裡擁有絕對的權力,只要是被他看中的女孩,就等於被迫發生肉體關係。這是深愛著貞子的遠山最不願意見到的事。

       就在這個時候,對講機傳來重森的聲音。

       「好!該進入第二幕了!各位都準備好了嗎?」

       由於從休息室到音效室有一段距離,因此遠山急急忙戌地走出去。

       這時,大久保在他背後喊道:「喂!遠山,音效室裡的對講機不要開著,否則你所說的話全都會傳到休息室來。」

       遠山回頭一看,只見大久保一邊對他叮嚀,還一邊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遠山一面走回音效室,一面仔細思考大久保對他說的話。

       (在音效室裡談話會傳到後台?對講機的開關除了必要時刻以外,都是關著的,我應該不會有失誤才對啊!)

       雖然這樣,遠山對大久保所說的話依舊耿耿於懷。

       (難不成我曾經說過甚麼話傳進後台休息室裡,不巧又被別人聽到了?)

       遠山從休息室走到大廳,踩在腳底下的感覺突然間改變了。原本後台休息室外水泥地走廊上鋪的是長毛地毯,可是遠山踩在腳底下的感覺竟然又硬又冷,觸感十分怪異。直到他走到觀眾席的大廳時才恢復踩在地毯上的柔軟感覺。

       短短的一小段路竟有如此大的差別,令他感到相當納悶,他不懂剛剛是怎麼一回事,心裡不免有些毛毛的。

       明天是「飛翔劇團」的第一天公演,到時候大廳裡將擠滿了數以千計的觀眾,遠山想像著明天萬頭鑽動的盛況,同時加快腳步通過大廳,然後爬上矗立在一旁的螺旋梯。

       此時他隱約聽到兩個人在竊竊私語的聲音。沒錯!是一個男人正在和一個女人對話,兩個人偷偷摸摸地壓抑著聲調交談,彷彿在顧忌著甚麼。

       已經走到一半的遠山突然間停下腳步朝聲音的出處張望,只見進出觀眾席的門有一部份是半開半掩著,就在門後角落的地方,有兩個人的身影重疊在一起,看起來應該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和一位纖弱的女人面對面站立著。

       遠山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兩個人的影子猛瞧。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好像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但是卻又無法移動腳步,於是他暫時停止呼吸,小心地將身體移到對方看不見的位置。

       男人的半邊身體雖然被椈擰蚳魽A但有時候還是可以看到他的正面;女人則因為背對著遠山,所以無法清楚地看到她的正面。

       儘管如此,遠山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個男人是在劇場裡非常有權力的導演重森,而女人雖然看不到她的臉,但是從她的體形和穿著來看,不難判斷是誰。

       「貞子……」

       遠山忍不住低喊出他心愛女人的名字。

       重森不時地湊近貞子的耳邊喃 低語著,還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拼命地搖晃她的身體。這動作看起來不像是導演對女演員應有的舉動,更不像是在指導女演員的演技所應採取的肢體語言。

       遠山的情緒頓時五味雜陳,他下定決心要弄清楚眼前所撞見的事實。對他而言,目睹眼前的一切是件十分痛苦的事,但是不弄清楚真相又實在無法讓他安心。

       遠山無法原諒重森濫用職權,並且使出下參濫的卑鄙手段對看上眼的對象予取予求,甚至隨意玩弄年輕女性的靈魂和肉體。

       這種事其實不值得大驚小怪。在演藝界,這種事就如同家常便飯般稀鬆平常,即使是剛踏入社會不久的遠山也知道這類事情的存在。

       他在乎的是貞子,但是卻又納悶貞子的反應。雖然以她的立場無法對導演強硬地反抗到底,但是他希望她能夠在不觸怒對方的原則下,以婉轉的方式拒絕。

       任誰都猜得出來這是一件頂困難的事,尤其是在演藝界這個五光十色的職場上,遠山希望貞子能表現出適當的行為,否則叫他如何相信先前貞子對他所說的愛情誓言呢?

       他們之間雖然還沒有發生肉體關係,但是遠山始終深信貞子對他說的「我愛你」是真心的,在他的心裡也只有貞子一個人。

       真要追溯起來,遠山和貞子的交往應該是遠山先向貞子表達愛意才對。

       就在去年秋天公演排練時,遠山碰上一個難得的好機會。

       由於下一檔公演的節目是一出包含舞蹈場面的歌舞劇,「飛翔劇團」為此特地邀請兩位舞蹈專家加入戲劇演出,但是因為該團的女舞者行程表已經排得密密麻麻,根本抽不出空來參加排練,於是山村貞子就以候補者的身份臨時被指派上場,但這也只是候補性質而已,並沒有真正登台演出。

       在那之前,遠山從沒有看過貞子跳舞,等他親眼見到貞子的表演時,簡直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跳得實在不是普通的好!

       從一起接受入團考試以來,貞子一直是個特殊份子,遠山心裡對她傾慕有加,時時注意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的目光就無法轉移,但是遠山卻從來不知道貞子的舞蹈竟然跳得這麼好。

       當初次見到她煽情般的曼妙舞姿時,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個不停,全身猶如火在燃燒一般躁熱,他的情慾就這樣被挑起,靈魂像出竅般永遠追隨著她。

       但是貞子對自己的舞技並沒有多大的信心,當編舞老師耐心地指導她之後,她好幾次一邁開舞步就猶豫著要不要繼續下面的動作。在遠山看來只是很普通的舞步,對貞子而言似乎變得很複雜難懂。

       而後休息時間上盥洗室時,遠山剛好有機會在洗手台前和貞子單獨談話,遠山衷心地稱讚貞子說:「 的舞跳得很棒呀!」

       但是貞子對於遠山的稱讚只當是嘲諷,反而露出慍怒的眼神回瞪他說:「幹嘛這樣挖苦我?只要再努力練習,我一定可以跳得比別人更好。」

       由此看來貞子一定曾經被一些資深女演員嚴厲批評過:「 的舞技跟我們比起來還差得遠哩!」

       所以面對遠山真心的讚美,她反而鬧 扭,拒絕接受。

       貞子憤恨不平地扭身一轉,打算離開現場,遠山急忙從背後追上她:「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貞子甩開遠山擱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說道:「我知道自己跳得很爛,你用不著「貓哭耗子假慈悲」來安慰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是的,我覺得 真的跳得很好,這絕對沒有半點諷刺,我說的全部是真心話,信不信由 !我只希望 能夠找回自信心。」

       「鬼才相信你咧!」

       「我真的沒有騙 。聽著!我不是那種善於花言巧語的人,如果 真的跳得不好,我會老老實實地告訴 。」

       就這樣,兩個人靜靜地待在原地沉默不語,遠山露出誠摯的眼神注視著貞子。

       也許是遠山說的話發生了效果,也或許是被遠山的誠意感動,貞子相信遠山的話,微微露出 腆的笑容,並點了點頭說:「好啦!我知道了,謝謝你!」

       這是遠山第一次和貞子有心靈相通的感覺。

       從那次以後,遠山隨時隨地都提供貞子許多寶貴的意見。

       遠山特別留意大家排練時經常犯錯的地方,不時提出意見給貞子參考,並客觀地說出自己的感受。他一直在貞子背後默默地鼓勵她,更期盼她有朝一日能脫穎而出,成為優秀的女演員。

       原本就頗有女人緣的遠山,不斷地表白自己對貞子的熱情,貞子的心也在遠山日以繼夜地不斷努力下逐漸敞開。

       也許因為樹大容易招風,貞子常常受到劇團裡前輩們的惡意毀謗與中傷,甚至有人針對她放出無中生有的惡毒謠言,相較之下只有遠山對她照顧有加,貞子的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感激。

       劇團裡的值日工作是兩人一組,遠山剛巧和貞子排在一起。

       九月中的某一天,兩個人碰巧同時出現在劇團的排練場。中午過後的排練場裡除了遠山和貞子兩個人以外,再也沒有其他的人。

       當天的排練開始前,他們有一個多小時的機會單獨相處,於是他們盡快打掃完廁所和排練場之後,遠山坐在位於房間角落的一架舊鋼琴前面。

       這是一台琴鍵幾乎壞了一半的直立式鋼琴,僅剩的幾個琴鍵也走了音,遠山盡量不按到壞掉的琴鍵,然後彈了幾首自己創作的曲子給貞子聽。

       貞子站在遠山的旁邊,剛開始只是靜靜地聽著,後來乾脆和遠山擠在一張椅子上一同彈奏,兩人的手指頭輕輕地穿梭在舊鋼琴的鍵盤上。

       雖然這不能算是雙人二重奏,但是兩個人勉強彈成一首完整的曲目。貞子小時候並沒有受過正式的鋼琴訓練,但是她依樣畫葫蘆地彈了一首曲子,這是一首似曾相識且透著哀傷氣氛的音樂,然而遠山卻想不起曲名是甚麼。

       遠山彷彿被人從椅子上推出去般霍然起身,走到貞子的背後聽她單獨彈奏。

       貞子左手生硬地彈著和音,右手再配合彈著主旋律。雖然彈奏的技巧不是很純熟,可是卻有一種吸引人的強大魔力,讓遠山深深陶醉其中。

       貞子天生就有女明星的資質,可想而知她在音樂方面的品味一定也不同凡響。

       大概是受到音樂的催化吧,遠山的身體裡突然涌起一股無法抑制的衝動。他看著貞子用右手將前額快垂下來的流海輕輕地撥到耳後,長髮覆蓋的肩膀霎時露出白皙的頸項。

       當她的雙手再度回到鍵盤上時,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溫柔婉約的氣質,再加上她全身所散髮出混合著少女與成熟女人的萬種風情,自然形成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讓遠山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衝動。

       遠山曾經聽劇團中的幾位前輩形容貞子是位「令人感到噁心的女人」,如果說純以女性的眼光來看貞子,她因為擁有超乎尋常的魅力而引起同性之間的嫉妒倒也可以理解,否則遠山實在不明白大家為甚麼這麼說貞子,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對貞子的感情,早已越陷越深了。

       遠山沒有任何非份之想,只是喜歡貞子的情緒異常高漲,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他情不自禁地移動身體,手也不自覺地伸向正在彈鋼琴的貞子。

       「貞子……」

       他低聲呼喚貞子,並用兩隻手從背後環抱她,她的體香讓他意亂情迷,然後他用自己的側臉頰輕貼著貞子的臉頰。

       但是貞子彷彿早就知道遠山要做甚麼似的,自然地轉身迎合他,她輕輕地觸摸遠山的手,並且站起身來面對他,再伸出雙手環抱住他的腰。

       對遠山來說,貞子的反應真叫他喜出望外。

       其實這件事他並不是沒有擔心過,他一直猜想貞子會如何回應他的舉動,並已事先在腦海里模擬過許多回,甚至還幻想被拒絕的那一剎那會是如何地羞辱及尷尬;然而現在他萬萬沒想到貞子竟然如此坦然地接受他。

       活了二十參個年頭,遠山曾經和好幾位女人交往過,但是從沒有像此時此刻在鋼琴前和貞子擁抱那麼快樂。

       兩個人先是一陣耳鬢 磨,而後再獻上彼此溫熱的脣瓣,輕輕地吻著對方。如果當時有偷窺者在場,應該也會認為這樣醜對年輕情侶的擁抱是沒有邪念而且是很清純的。

       兩個人糾纏在一起的身體稍為分開了一下,相互耳語著。

       「其實我第一次見到 就喜歡上 了。」

       遠山對貞子透露自己的愛意後,她也回應著說:「我也愛你!」

       那是出自貞子嘴裡的愛語。

       如今他所目睹的這醜幕又算甚麼呢?遠山站在螺旋梯中間,憤怒地咬牙切齒,他恨不得衝出去將重森的身體從貞子的身邊拉開。

       窩在晲元怐漕潃茪H是不是在親吻,這個幻想使得遠山痛苦不堪。

       今年四十七歲的重森,不論在導演或是劇作家的領域,都受到觀眾極高的評價;在演藝界,重森也相當吃得開,如果遠山太衝動的話,到時候不僅自己吃虧,說不定連帶使貞子的前途也受影響。

       遠山心裡充滿了矛盾及懊惱,簡直到了快要抓狂的地步,但是現在他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緒。

       他看了一會兩個人的動作,慢慢地恢復原有的冷靜,並開始注意到重森的表情和平常有點不一樣。到底是那裡不一樣呢?遠山一時之間也說不上來。

       重森在排練時對貞子痴情凝望,此刻卻變成好像被魔鬼附身一樣,完全失去了理智,兩眼充血,呼吸異常急促,彷彿要發狂一般,有時還用手撫住胸口,好像喘不過氣似的。

       遠山看到這裡,心中開始抱著一線希望。

       (看樣子是重森單方面挑逗貞子,而她只是適當地敷衍重森,兩人的身體並沒有碰觸。)

       想到這兒,遠山又開始相信貞子當初的話並不是騙他的。問題是不久之後,貞子竟然做出了令他無法置信的事情來。

       他以為躲在椈嬤元赤滬s子會趁機從旁邊抽身而退,沒想到貞子反而主動將自己的嘴脣覆蓋在重森的嘴脣上,重森接受貞子所獻出的香吻,並目瞪口呆地往後倒退了一步,他不敢置信地盯著貞子一直看。

       也許貞子的行為出乎重森的預料,遠山可以想像此時浮現在重森臉上的驚愕表情,正好跟自己臉上的表情成強烈的對照。

       遠山露出錯愕的眼神看著背對自己的貞子,貞子不光只是親吻一下就算了,她稍微往後退一步,伸出左手握住受寵若驚的重森的下體,並順勢由下往上一把托住。她好像在玩弄兩個軟球似的,來回不斷地搓揉著。

       重森再一次往後倒退,對於貞子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有點反應不過來,既想享受這份被碰觸的快感,又對眼前人的大膽作風十分不解,他不知如何是好,臉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起來,彷彿快要哭出來一般……

       重森的身體開始重心不穩,逐漸往下傾斜,是因為貧血而引起的嗎?他那搖晃的身軀靠椈壑隡紫菕A胸口劇烈地起伏喘息,他一手撫著胸口,另一隻手磨擦著脖子,很明顯是喘得非常激烈。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很不可思議的是,遠山剛剛還在憎恨重森,這會兒竟然同情起他來。現在遠山和重森一樣感到困惑不已,兩個人對貞子的行為都覺得無法理解。

       (為何貞子主動獻上香吻,還做出那樣猥褻的舉動呢?實在叫人匪夷所思。對她而言,這麼做又代表甚麼呢?)

       貞子將身體不適的重森留在原地,離開晲亢肊艙M轉身往遠山所站的位置直直地望過來,一副她早已經知道遠山站在那個地方的模樣。

       兩個人的距離至少有二十公尺以上,而且遠山的身體大部份都被樓梯的欄桿遮住。貞子並非突然察覺到遠山的存在,而是在她背後似乎長了一雙眼睛,先確認了遠山的位置以後,針對焦點一個勁兒地盯著他瞧。

       這情形和他當初站在鋼琴背後用雙手環抱她的反應一模一樣,遠山只能把它解釋成貞子天生直覺敏銳。

       貞子迎上遠山的視線後,她朝他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你看,明白吧!)

       她彷彿用眼神訴說她這麼做的用意,但是遠山並不明白。




2006-11-9 07: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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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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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第二章 劇團疑雲.3
       正當遠山猶如墜入五里霧中一般迷惑時,貞子卻已經從後台的走廊上消失了。

       貞子這麼做一定有某種目的的,因為她的眼光透露出堅毅的神色;相較之下,重森的眼神則顯得空洞而茫然。

       重森的視線仍然朝上看,他還沒有察覺到遠山站在正前方;和行動迅速的貞子一比,重森顯得十分遲鈍,他平常的神氣似乎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過了一會兒,重森總算恢復意識,拖著沉重的身軀推開門,走入劇場。雖然重森的體格瘦長,現在看起來步履卻沉重許多。

       遠山確認兩人都離開以後,才進入音效室。帶子早已準備妥當,甚麼時候開幕都不成問題。

       過了一會兒,對講機傳來重森的聲音:「現在開始第二幕。」

       很明顯的,重森努力在掩飾顫抖的聲音,就算遠山沒有親眼目擊剛才的那一幕,光是聽到重森顫慄的聲音,也可以感受到他的恐懼。

       第二幕的布幕已經拉上去,彩排正式開始,但是遠山仍然無法集中精神工作,剛剛所目睹的景象硬是在腦海里盤旋不止,怎麼揮也揮不掉。

       遠山開始害怕檢查帶子裡是否有異常的聲音?嫉妒和憤怒、驚訝和不安等情緒在他的胸口如波濤洶涌的浪潮般反覆地襲來退去,弄得他難以招架。

       大約在半年前,遠山和貞子開始確認彼此的情侶關係,當四下無人的時候,兩個人經常相互擁抱、接吻,訴說體己的甜言蜜語。遠山曾經央求貞子同意進一步的親密關係,但貞子僅能接受到這個程度,遠山雖然覺得遺憾,不過倒也心滿意足。

       因為他認為貞子的年紀才十八歲,兩人也許不適宜發展到肉體關係,這樣一來,縱然不能享受到強烈的肉體歡愉,反倒有一種猶如品 青蘋果般清甜的初戀滋味,讓他喜不自勝。

       他從來就沒有懷疑過貞子仍是個處女的事實,唯一不滿意的就是貞子對於兩人交往的事過於小心翼翼,遠山覺得她似乎小心得過了頭。

       只有當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貞子才會表現出發自內心地愛著他。但是周圍一有劇場的人員出現時,貞子的態度就會忽然變得冷淡,這一點常讓遠山感到不安。

       遠山不論在哪個場合,總是將貞子視為最特殊的人物;但是貞子卻不同,一有別人在,她就會把遠山當成只是眾人中的一個而已。

       遠山有個願望,他希望即使身旁有其他夥伴在場,貞子也可以只是坐在旁邊凝視著他就好,他不想在大家的面前被貞子忽視。

       只要遠山一被忽視,他就會用視線去追逐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更強烈地抱住她、親吻她。他也明白貞子不想被人逮到造謠生事的機會,但是他只希望貞子能夠再多為他犧牲一點,然而她總是回答說:「我不想讓大家看到我們要好的樣子,我們的事情是我們兩人的秘密,你一定要保守秘密。記住喔!不可以對任何人說出去,如果你說出去,我將會失去你。」

       就算她一再地囑咐他,遠山仍然不明白為甚麼兩人交往要那麼秘密?難道他們的戀情見不得光嗎?

       但是經過他剛才目睹貞子與重森的行為,他開始推敲了:既然進了劇團,誰都想要變成著名的演員,尤其貞子表現的更是強烈,遠山時常可以感受到她對社會充滿不友善的態度,甚至可以說是懷有敵意。

       遠山也曾經看過貞子露出睥睨世間的冷漠眼神,讓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背脊一陣涼颼颼的,而且心裡有說不出的畏懼感。

       「其實人世間並不是 所想像的那樣冷酷無情。」

       不管他說過多少次,貞子總是聽不進去,反而以一副老大姊的口吻訓著他說:「如果你再這樣繼續悠哉下去,總有一天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到底貞子過去經歷過甚麼悲慘的遭遇,讓她萌生如此憤世嫉俗的觀念?遠山也曾興致勃勃地問過她,但是貞子總是故意將話題岔開,遠山實在無法明了何以她對社會抱著這麼深的敵意。

       貞子認為要報復這個世界,達到君臨天下的方法,只有當個有名的女演員。對一個十八歲的少女而言,這是能夠引起社會關心的唯一方式,於是遠山從這個方向來思考。

       貞子為了當一個大明星,首先一定要抓住機會。在這個劇團裡,貞子能下功夫的人,無疑就是擁有重要權力的重森,只要兩個人混得夠熟夠久,自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演出機會。

       結果果真如此,重森破格提拔貞子,使她得到大家盼望已久的正式公演機會。貞子入團的時間才一年,與其他的團員相較之下,可說是隻小菜鳥,而今竟能一夕之間麻雀變鳳凰,真是不可思議。

       (她是怎麼做到的?)

       遠山不敢再往下想。

       那一幕在晲元昉髜曭漕k女,不斷地在他腦海里浮現又消失、消失又浮現,這景象著實困擾著遠山。

       只要從這個角度想,就不難明白她為何要隱瞞和遠山的關係了。如果被別人知道她和遠山是情侶,在劇團裡一旦造成話題,自然會傳到重森的耳朵裡,到時候她再怎麼費盡脣舌解釋都沒有用,處心積慮想爭取的角色自然也會泡湯。重森知道貞子和遠山的事情之後,鐵定是不高興的,更別說會把公演的重要角色分配給她了。

       (難道說我被一個才十八歲不像少女也不像成熟女人的妖精玩弄於股掌之間嗎?)

       遠山頭上仍然戴著耳機,他雙手抱著頭,目光極力迴避舞台。

       「喂!遠山,你忘記鈴聲了。」

       耳機傳來舞台監督的聲音。

       他一驚慌,連忙抬起頭來,可能是當他往旁邊看的時候,錯過了放音效的時機。

       遠山慌忙將放音鍵按下,播出電鈴的聲音。由於鈴聲沒有按照預定的時間放出來,於是拉長了表演的間隔時間。幸好在台上表演的是位資深演員,他臨時加了一段動作,等鈴聲響了一、二次之後才拿起話筒。

       遠山繼續配合他將帶子停下來,這一幕總算是有驚無險地通過了。

       這時候卻突然傳來舞台監督的咆哮聲:「你這個渾蛋!好好盯著舞台啊!」

       「對不起。」

       遠山自知理虧,於是摸摸鼻子趕緊道歉。

       「你用心點行不行?」

       「是的。」

       遠山被這一折騰,嚇出一身冷汗,他大大地喘一口氣,完全沒有辯解的餘地,因為是自己的注意力不夠集中,才會造成大家的困擾。若要追根究柢,也只能怪他對貞子的感情已經深陷泥淖無法自拔了。

       (真是的!振作一點!)

       他受不了自己的胡思亂想,整個人幾乎要崩潰了,情緒猶如即將爆發的火山般無法控制。他向來以為自己是一個意志堅定、不輕易將感情流露出來的人,想不到現在竟然為了一個女人變得如此墮落。

       遠山用力將頭一甩,想將這些荒誕不經的妄想從腦海里連根拔除,但是絲毫起不了作用。此時舞台上已經換成山村貞子登場的場景了。

       貞子從舞台右邊登場,「穿著黑衣的少女」不說一句話,靜靜地站在一個接電話的中年男人背後,在這個時候燈光突然轉暗,緊接著下一次燈光轉亮時,「穿著黑衣的少女」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燈光和舞台組合搭配得天衣無縫,男人將話筒丟向一旁,看到站在身後的少女亡魂嚇得魂飛魄散、屁滾尿流。觀眾只要知道這整齣戲的劇情,就會明白這個場景是一個關鍵性的暗示。

       遠山對著只出現一下就馬上消失的「穿著黑衣的少女」輕輕地呼喚著:「貞子……」

       與其說遠山是在喊她,倒不如說像在哀求一個即將飄然遠逝的人,想祈求她再回頭。

       此時遠山的心頭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覺得剛剛消失在舞台上的貞子,彷彿在暗示著他們以後的關係也將不明不白地結束了。

       (不行!中中中中要盡往壞處想。)

       遠山努力盯著舞台一動也不動,待會兒「穿著黑衣的少女」應該還有一次登場的機會才對。

       這次貞子的登場方式是從舞台正面的深處出現,「穿著黑衣的少女」站在台上正中央,牽動著嘴角好像想說甚麼話,然而燈光隨即又暗了下來,舞台上換成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場景。

       究竟「穿著黑衣的少女」想要說甚麼?觀眾恐怕無法了解 中的情節。

       遠山此時的心境仍停留在前面的劇情當中,他希望貞子將剛到嘴邊的話全部大聲地說出來,毫不保留地讓劇團中每個人都知道。他希望貞子說:「遠山!我最愛你!」

       (如果能親耳聽到貞子在眾人面前這樣說,該是多麼棒的事啊!

       如果能夠不對眾人隱瞞,將我倆的戀情公開化,自己和貞子就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擁抱了。

       如果能夠將一切化暗為明,那是多麼痛快的事啊!)

       遠山希望不用再顧忌任何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貞子談戀愛,最好這個消息能夠一字不漏地傳到重森的耳朵裡,讓他明白貞子喜歡的是遠山,而不是重森。如此一來,重森一定不會做出剛才那種不當行為。

       遠山的思想開始混淆了,他忽然想到剛才在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大廳上主動做出親膩行為的人不是重森,而是貞子。

       「穿著黑衣的少女」耐人尋味地消失在舞台上,雖然出場的次數不多,卻殘留下彷彿仍在原地的詭異氣氛,這種消失方式的確造成相當震撼的效果,既不多說甚麼,也不做任何告別。但是,在現實生活中,遠山卻不希望貞子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排演很快就結束了,幾乎沒有地方該特別提醒的,因此導演只對大家說了聲「辛苦了」,便匆匆走到觀眾席正中央坐下。

       「辛苦了」這句寒暄的話從重森口中一說出來以後,大家就可以自由解散,擺脫緊繃的情緒和一切的束縛。

       「辛苦了」這句話尤其讓遠山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他在第二幕排演時有好幾個地方出了狀況,要是挨起刮來,可不是件好受的事。

       其實與其說這一次是因為排練狀況良好而提早解散,倒不如說是重森自己不得不從疲勞中暫時尋求解脫,這才是他讓大夥休息的真正原因。

       工作人員、演員、製作人等都站在舞台與觀眾席上,重森一字一句清晰地陳述他對這齣戲的感覺,並鼓勵大家在明天即將開始的參個禮拜公演當中,一定要好好地努力。

       他的臉色看起來非常不好,身體靠在椅背上,連站都不想站起來。可是,明天就是首演的日子了,興奮的感覺使演員們的臉上閃耀著明亮的光輝。

       「辛苦了。」

       大家彼此寒暄過後,有的人回家去,有的人繼續留下來練習,隨大家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

       不過,劇場固定在十二點正關門,所以,在十二點以前所有的人都必須離開。由於守衛下班前會檢查劇場的每個角落,所以門禁之後,任何人都不可以留在劇場裡。

       遠山為了整理東西,再度回到音效室裡。

       「現在……」

       遠山將自己的思緒重新整理一遍,看看還有沒有明天首演時該做而忘了做的事情。

       他對真子的感覺相當複雜,他本來打算藉著排練將錄音帶整個檢查一遍,卻又找不到錄音帶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遠山對自己的聽力相當有自信,就算他有些分心,可是如果真有奇怪的聲音夾雜在裡面,絕對逃不過他的耳朵。如果連遠山戴上耳機都沒辦法發現的話,那麼一般觀眾肯定是無法聽得出來,對整齣戲也不可能會有甚麼影響。

       (對了!還有錄音專用的卡匣型錄音機。)

       遠山從桌子下面的架子裡拿出一台錄音機,為了方便攜帶出門,他把錄音機的兩端綁上皮帶。遠山一手抓住皮帶,一手將錄音機從裡頭拖出來。

       這台錄音機是麥克風內藏型的最新機種,如果想要收錄街上雜亂無章的聲音,只要背著卡匣型錄音機走到街上晃晃就可以了,錄好音再到錄音室裡拷貝編輯,就成了可用的錄音帶。

       遠山發現這卡匣型錄音機裡錄了一些不想讓人聽到的聲音。

       就在昨天下午,當排練場只有團員在的時候,大家一時興起突然想要惡作劇。事情是由大久保發起的,善於模仿的大久保表示,想錄下自己的聲音聽聽看,以便確認自己模仿的成果。

       當時卡匣型錄音機非常少見,大久保請遠山教他如何使用,然後召集同伴來這裡湊熱鬧,大久保就在包括遠山在內的數名團員面前,開始賣力地表演他所擅長的模仿絕活。當大家看得興高彩烈地發出喝采聲時,大久保把錄音機倒帶,想聽聽自己的表演有多精彩。

       不聽還好,一聽他就笑得人仰馬翻,倒在地上直打滾,然後又收斂起笑容,開始嚴厲批評自己的表演有那些尚待改進的缺失。他的批評比表演更好笑,於是大家圍著錄音機玩得更起勁。以模仿電視藝人表演為主的大久保,不知不覺地將模仿的對象轉到周遭的人身上。

       首先被他拿來當標靶的就是劇團幹部,一個說話很有特色的演員竟被他當成笑話來講;接著導演重森也遭殃。挖苦劇團裡最有權勢的人可是劇團嚴格禁止的行為,膽子小的夥伴還先跑到劇團事務所前面確認重森的確不在,不然如果被重森聽到,可就不得了了。

       當大夥兒確認重森不在排練場之後,大久保的模仿表演也進入最高潮。他模仿重森提醒演員時用的口氣、罵人演技爛時的碎碎念樣子,甚至連追求新進女演員時固定用的句子,都模仿得唯妙唯肖。由於重森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人物,所以聽起來更是好笑。

       遠山按下錄音機的播放按鍵,模仿重森的聲音便不斷地擴散開來。這卷將當時的狀況完全錄下的錄音帶,現在就擺在遠山面前。

       為了預防明天有突發狀況發生時可以備用,遠山必須在卡匣裡面放進空白錄音帶,並準備好隨時可錄音的狀態。可是,遠山找了半天,卻遍尋不著備用卡帶,於是他為了該如何處理眼前的狀況而大傷腦筋。

       將大久保模仿森的言行,逗得大家笑鬧成一團的實況用錄音帶錄下來,可是相當危險的一件事,萬一這卷錄音帶不小心流出去,不巧又被重森聽到的話,絕對不是隨便罵一罵就可以了事的!聽表演的人還好,模仿他追求女人的習慣與動作,甚至重現他遭到女人拒絕的狀況,把他當成笑話來講的大久保,可就不知道下場如何了。

       遠山決定要把這卷暗藏危機的錄音帶洗掉。他關掉麥克風後,按下錄音按鍵,錄音帶跑完之後,應該會恢復完全空白的狀態。想確認到底有甚麼聲音跑進去也很麻煩,因此遠山決定把錄音帶從頭到尾全部洗掉。

       不過,以目前的狀況,若想把錄音帶完全洗掉,大約需要四十五分鐘左右。遠山把錄音機的錄音按鍵按下,看到錄音帶開始轉動,心想:如此一來,他們開玩笑的證據應該就會被湮滅了,便放心去做別的事。

       在洗錄音帶的空檔,他 來無事往舞台四處張望,幾位演員為了確認自己站立的正確位置,緩緩地在舞台上走來走去。山村貞子的身影也出現在舞台中央,練習那一場她張開嘴巴好像要說甚麼的那一幕。此時,舞台畫面突然轉暗,貞子要一直重複練習到自己覺得熟悉片止。

       (貞子想說甚麼呢?不,應該說,穿著黑衣的少女想說卻沒說出口的話是甚麼呢?貞子的台詞是不是隱藏在重森的腦子裡呢?)

       如果真有這些台詞,遠山很想聽貞子直接說出來。

       遠山把臉湊近音效室的玻璃窗凝視著貞子,貞子好像也注意到遠山在看她,於是暫時停下正在進行的練習,雙手下垂,視線往遠山的方向投射過來。雖然兩人隔著一段距離,但是遠山卻真實感受到貞子與自己的視線正連在一起。

       音效室裡有明亮的燈光照射,但是遠山的臉背光,隔著窗戶看起來朦朦朧朧的。舞台的地面上裝有燈光,此時正被一片與排演時迥然不同的氣氛包圍著,白茫茫的一片,就連站在那裡的貞子臉色看起來都和往常不太一樣。

       那件黑色的洋裝戲服設計得有點奇特,貞子的下半身好像整個透明似的,隱約透露出一絲淫蕩的氣氛。

       貞子從舞台上下來,走到觀眾席,開始往大廳走去。

       (貞子要上來音效室?)

       遠山看不到貞子的身影,他想像貞子正在移動身體,穿過大廳,慢慢地爬上通往這裡的螺旋梯。貞子絕對不會急匆匆地趕來,她會以讓對方焦急的步伐,悠 自在地走著,動作優雅而輕快。遠山耐著性子等待敲門聲。

       (3、2、1、0.)

       此時,遠山沒有聽到敲門聲,門卻嘎的一聲被推開了。貞子從門縫裡滑進室內,隨手關上門。

       「你在叫我嗎?」

       遠山走近一看,發覺穿著舞台裝的貞子看起來更是嬌媚動人,讓他不由得看得出了神。

       遠山既不說話也不笑,本來想露出誇張的生氣表情,可是實際上卻做不出來,真是氣煞人也!

       貞子不理會遠山拼命裝出不高興的表情,自己越過房間,架起導演椅子坐了下來。這時候她才彷彿突然發現一直保持沉默的遠山似地說道:「討厭,你到底在生甚麼氣啊?」

       遠山在生甚麼氣?貞子不可能不知道,她明明知道還裝傻,這令遠山更加焦躁不安。

       「剛才是怎麼回事?」

       貞子眉毛略微上揚。

       「啊!剛才甚麼呀?呵!豕豕豕豕」

       她按住嘴脣,惡作劇地捧腹大笑。

       「 明知道我在看,才故意對老師做出那種舉動嗎?」

       在劇團裡面大家都稱呼重森為老師,遠山也習慣稱呼重森為老師,可是一提到重森,他總覺得有一種不太喘得過氣的感覺。

       「真可惡!重森這個傢夥……」

       遠山故意在貞子面前自言自語。

       「遠山,你在嫉妒嗎?」

       貞子坐在導演椅上,雙手撐著椅子正想站起來。

       「嫉妒?我是為了 好才這麼說的。」

       遠山真是說謊不打草稿,這根本不是為了誰好的問題,他的焦躁不安明明就是受到嫉妒折磨的癥狀。

       「遠山,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她的口氣雖然不嚴厲,卻說得毅然決然,絲毫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面對貞子清楚表達自己的意見,遠山實在有點膽怯,那句「對不起」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他是拼了命才極力忍住的。

       「就算 受到重森的賞識,可是我不認為這樣對 的未來會有幫助。與其用不光明的手段獲得成功,不如靠自己的能力抓住機會實現夢想豕」

       (抓往機會實現夢想豕)

       多麼肉麻的台詞,好像連續劇裡的對白,連遠山自己都覺得有點招架不住。

       「夢想沛遠山,我的夢想是甚麼,你知道嗎?」

       「變成最紅的女演員啊!不是嗎?」

       貞子的臉上浮現出曖昧不明的微笑,一隻手支著臉頰,目不轉睛地望著遠山。

       「當一個舞台劇女演員,會有多少人注意到我呢?」

       「演藝界不只有舞台劇,還包括電視與電影啊!」

       「遠山,你看那邊閃著紅光的東西……」

       貞子指著遠山正在洗掉的大久保模仿表演的錄音帶。因為遠山按下錄音鍵,所以,有一個小小的紅燈亮著。

       「啊!錄音機嗎?」

       「這種卡匣式空白帶小多了,錄音技巧也簡單多了。」

       「確實很便利。」

       「記錄影像的工具也會變成這樣嗎?我的意思是不要像在電影院裡面播放的膠捲那麼長、那麼大,只在小小的錄音帶裡面,就可以記錄許多影像嗎?」

       貞子所說的事情,遠山不認為那是遙遠的夢想,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就可以在卡匣式錄影帶上收錄影像。

       「總有一天 會美夢成真的!所有 主演的電影,都可以輕易地在家裡的電視上看到。」

       「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

       聽她的口氣似乎有點 氣的意味。

       「那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啊! 的話……」

       「可是等到實現時也太遲了。」

       「太遲?」

       「等到了那一天,我都已經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

       就算貞子順利地變成當紅的名演員,但是等到卡匣型影像系統普及的時候,確實她也不再年輕了。

       「這種事急不得。」

       「我不想變老,我希望永遠年輕。你不這麼想嗎?」

       (最怕老的人,就是想當女演員的年輕女性,貞子也不例外。)

       遠山漠然地想著。

       「如果能夠跟 在一起,我倒是不會討厭變老。」

       遠山若無其事地說出彷彿求婚的話,他絕對沒有說謊。

       如果能夠跟貞子一起共同生活,他並不害怕年華老去,何況身為人都跳脫不了生老病死的輪迴。當年華老去得迎接死亡的時候,若貞子就在身邊,他會露出安心的表情死去嗎?就在這一剎那,遠山的腦海里浮現出自己在貞予懷抱中死去的影像。

       (世界的事不斷地在運轉、進步,就在自己即將遠去的時候,貞子看著我的臉,年老的我……)

       不知道為甚麼,想像中的貞子卻依舊保持青春的容顏,這影像鮮明得令遠山感到害怕。

       貞子了解遠山想要跟她一起生活的真心,嘴角漸漸露出微笑,然後皺了一下眉頭辯解地說:「遠山,你是不是誤會我喜歡上老師了?」

       「我當然不會那麼想,可是,看到 的舉動……」

       貞子用力地搖搖頭,不讓他講完。

       「不,事情不是這樣的,請別誤會。我非常討厭老師,因為他常常糾纏不休,讓我相當害怕。他給人的感覺很怪、很討厭,好像有點鑽牛角尖,難道他不能輕鬆一點嗎?我們又不是小孩子。」

       遇到貞子這號人物,連重森也拿她沒輒,說不定重森是到了四十七歲才真正開始談戀愛。想到這兒,遠山又開始同情起重森來。

       「老實講,我很痛苦。我不知道怎麼把我的感覺傳達給 ,我希望自己可以相信,可是……」

       貞子從導演椅上探過身來,把手放在遠山的膝蓋上。

       「遠山。」

       雖然貞子的年齡只有十八歲,但她似乎知道如何消除受到嫉妒情緒折磨的方法,她使出渾身解數,極力安撫焦躁不安的沮喪男人。

       貞子站起身來,把房間的燈關掉。桌上的小燈一關掉,房間就整個暗了下來,只有下面舞台的地板上亮著燈光,透過玻璃窗戶照射進來,朦朧地照著貞子撩人的身體。

       不過當舞台上沒有人之後,地上的燈也關掉丁,房間完全被黑暗包圍,只有錄音機的小燈在房間的角落裡紅紅地亮著。

       黑暗中突然聽到卡茲一聲,貞子似乎將房間的門從裡面上了鎖。

       貞子接著輕輕地坐到這山的膝蓋上,她的身體看起來十分纖細嬌弱,實際上卻比看到的要有份量。

       遠山閉上眼睛,靠著那份重量感確定貞子的存在,並且配合她的引導,脫下身上的衣服。

       貞子也拉下自己背後的拉 ,將黑色洋裝從頭上脫掉。遠山坐在椅子上,貞子只穿著內衣,跨坐在遠山的兩個膝蓋上面。隨著柔軟肌膚的觸感,遠山的腦子裡面浮現出貞子凹凸有致的線條,脫掉黑色洋裝的貞子,現在反而變成了「穿著黑衣的少女」了。

       在黑暗中,遠山雖然看不清楚貞子身上的每一寸肌膚,但這股神秘感反而更刺激他的想像力。貞子的裸體在想像的畫面裡面快速地膨脹起來,錄音機的紅色閃燈,則把貞子的影子襯托得更黑。

       將貞子據為己有的滿足感,使遠山心裡的嫉妒和焦躁不安情緒都被驅除得乾乾淨淨。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沉醉在探索彼此的身體、撫摸頭髮、親吻脖子敏感地帶的快感中,這時候遠山的慾望已經像奔馳在原野中的駿馬,再也停不下來,他一心想快點進入下一個階段。

       可是,貞子時而溫柔時而激烈地推開遠山往她雙腿之間移動的手,然後,好像故意要轉移他的注意力似的,她伸手往遠山的內褲裡面來回探索。並不需要花多少時間,遠山就興奮得不能自已。

       在貞子的手恣意引導下,遠山終於再也忍受不住,發出壓抑的呻吟聲,就在一瞬間,精液連續地狂 而出。有趣的是,他的精液一滴也沒滴到衣服或地板上,全都被貞子的雙手接住。

       由於射精之後心神恍惚的緣故,遠山沒有仔細看貞子在乾甚麼,但是從她弄出的古怪聲音判斷,貞子好像是在揉搓雙手。

       貞子彷彿在搓肥皂一般,在手掌、手背上塗抹遠山的精液,並抱緊遠山的臉和脖子,讓遠山聞到自己精液的味道,然後貞子在他耳畔用似有若無的聲音囁語著:「不要比現在更愛我了,因為我不想失去你。」

       貞子不是用嘴巴說的,那句話感覺好像是魔音穿腦般直接傳輸到遠山的腦海中。

       「遠山,我愛你。」

       是不是人的願望越強烈,就越容易引起幻聽呢?

       貞子的聲音確實直接進到遠山的腦海里。遠山心想如果他是真的聽到這句話,那麼他希望讓其他人也能聽到貞子愛的呢喃,特別是重森,一定要讓他聽到。

       「貞子,如果 在大家面前說愛我的話,我會有多麼的……」

       遠山用沙啞的聲音囁語著,貞子卻搖著頭說不要。

       就在這時候,遠山的腳踢到櫃子的一角,發出一陣有東西倒下的聲音。就在遠山沉醉於跟貞子做愛的當下,突然之間,遠山的意識被藏在腳前的神龕及供奉在裡面的臍帶弄得心神不寧。

       「遠山,我愛你。」

       這是直接傳輸到腦中的聲音……

       此時,不知從何處傳來嬰兒的哭聲,把貞子的話全蓋住了。遠山絕對沒有聽錯,貞子的背後的確有剛出生的嬰兒哭聲。

       一九九○年十一月在一瞬間,山村貞子留給遠山的記憶和肌膚的觸感,讓他每一個細胞都鮮活地甦醒了。與其說是遠山腦海里記得昔日的各種情景,還不如說是記憶早已深深地刻進他腦細胞的DNA裡面。

       他對吉野記者敘述二十四年前的青春歲月時,並沒把當時的情景鉅細靡遺地全盤托出,只重點式的將排練當天的狀況描述一下而已。只是當遠山在訴說的時候,回想起貞子昔日說話的口氣、柔軟的肌膚、頭髮的觸感等等,卻感覺一切就好像是昨天才剛發生的事情。

       「遠山,我愛你。」

       貞子的聲音還殘留在遠山的耳朵深處,這究竟是現實的聲音?還是幻聽呢?遠山無法分辨,只不過此刻在他耳中確實忠實地重現了當時的聲音,以至於現場彷彿回 著詭異的氣氛。

       這聲音是來自那個女人,是他這一生唯一想與她攜手共渡一生的摯愛,遠山認為她是能夠為自己帶來幸福的女人。

       (如果可以再見到貞子該有多好,不知道她現在身在何處?生活是否如意?為何一點消息都沒有?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她沒有成為大牌的名演員,仍然是個可有可無的小角色。)

       遠山覺得像貞子這麼有個性、有魅力的女人實在少見,真不敢相信她就這樣沒沒無名。

       遠山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甚至覺得光是向吉野記者詢問她的下落,都需要很大的勇氣,但是,遠山還是提出心中積存已久的疑問。

       「吉野先生,如果你知道她的下落,希望你坦誠地告訴我。你認為貞子現在怎樣了呢?」

       吉野用拿著鋼筆的手碰了碰下顎,嘴脣舔著筆蓋,緩緩說道:「你說這話實在挺矛盾的,山村貞子完全沒有消息,我怎麼可能知道她現在怎樣了呢?」

       「不,我是猜想你們應該掌握到某些線索。你一直追問我過去的事,卻不回答我提出的任何問題,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可是……」

       遠山正襟危坐,表情十分認真地將身體往前探出,以至於吉野的絡腮鬍幾乎貼到他的眼前。

       「貞子現在還活著嗎?」

       除了單刀直入地追問外,遠山已經別無他法,他深恐吉野又把話題故意岔開。

       吉野不知是否被遠山的認真打動心意,他露出相當微妙的神情,頭略歪了歪,再微微地搖了兩次。

       「噢,很可惜,我想她大概……」

       雖然吉野事先已經說明這不是正確的消息,不過他是根據同事淺川所聽到的情報來研判,推論出山村貞子現在可能已經不在世上了。

       也許她是因為捲入某個事件當中,也就是在二十四年前,當她從劇團消失之後,接二連參發生事情,才遇到不測的。吉野說,這都只是他的推測而已。

       這樣就很夠了,事情的發展果然如遠山所害怕的那樣,所以他並不感到驚訝。事實上,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遠山就有這樣的預感,他認為貞子早就不在人世間了。

       可是,近乎事實的消息當真從吉野口中說出後,遠山的反應超乎預料,反倒讓吉野吃了一驚。沒想到他一個大男人家,竟讓豆大的淚水決堤而出,眼淚就這麼啪答啪答的直接掉落下來。

       都已經是四十七的人歲了,遠山作夢都沒想到自己會哭成這樣,著實讓他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這輩子唯一讓我感到刻骨銘心的戀情,就是和貞子熱戀的這一段……可是,那已經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

       從前,遠山對女人根本不曾動過真心,甚至自認是個戀愛玩家,可是現在聽到貞子已死的確切訊息,卻不由自主地落下豆大的淚珠,這幅景象真是太滑稽了!

       吉野驚訝得有點不知所措,趕緊起身找袋子,拿出面紙默默地交給淚流不止的遠山。

       「對不起,我……」

       遠山原本想要對吉野解釋自己為甚麼哭得這麼傷心,想了一下又打消念頭,拿起面紙摒了掃鼻子。

       「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吉野的話聽起來不痛不 ,遠山只覺得這句話有些多餘。

       (你怎麼可能了解呢?)

       遠山又用力擤了一次鼻子,才說出從剛才就一直很想對吉野說的話。

       「對了,吉野先生,你說過你曾用電話採訪跟我同期的劇團團員。」

       「是的,有飯野、北島、加藤參個人。」

       「你說他們都知道我跟貞子有特殊關係?」

       「是的。」

       遠山對這一點實在難以理解,貞子對這段戀情一直非常小心地保護,連不需要介意的地方都很謹慎,不可能會對外公開他們兩人的關係。

       遠山也曾答應貞子的要求,絕對不說出去,而且他也時時提醒自己小心應對,可是為甚麼大家還是知道他們的事情呢?他覺得非常懷疑。

       「我不懂,我有自信我們這段戀情絕對不會被人發現的啊!」

       吉野等到遠山的情緒比較穩定之後,才露出笑容說:「你太天真了,相愛的兩個人,不管他們怎麼隱藏,旁邊的人還是會看出來的。」

       「可以說得具體一點嗎?」

       吉野發出似笑非笑、似嘆氣非嘆氣的聲音說:「啊!對喔!你不知道,其實這件事有點像惡作劇啦!」

       「惡作劇……」

       「畢竟這已經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你聽了恐怕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過,當我聽你敘述往事之後,一些以前不明白的地方終於霍然開朗,而且情節也相當吻合。」

       然後,吉野大略說明他從同期團員北島那裡打聽到的各種軼事。吉野當然不是按照北島的話一字不露地全盤托出,他只是將北島提供的資料加上剛才從遠山那裡聽來的故事,整理成自己的東西之後說出來。

       參個禮拜的公演即將結束,四月初的一個午後。

       當天是最後一天公演,在後台的休息室裡面,團員們比平常還開心地渡過休息時間。

       下午的公演結束後,這檔戲就順利結束了,等整理好大道具和燈光之後,大夥就要去參加慶功宴,接下來迎接他們的是一段大家期待已久的連續假期。由於他們已經有參個月沒放過半天假,這會兒大家終於可以盡情地舒展身心了。

       也因為心中充滿了解放感,大久保又聚集同伴,開始表演他擅長的模仿絕活。這一次北島也加入大夥的聚會,共同為大久保的表演熱烈鼓掌。

       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就在大久保正表演到興頭上的時候,有人突然談起上次的模仿有錄音的話題。

       正在嬉鬧之時突然回想起這件事情,使大久保的注意力馬上被轉移開來,露出非常擔心的表情而坐立難安。

       那卷錄音帶後來到哪兒去了呢?大久保突然想到那是他對導演不敬的證據,因而四處詢問同伴。當他發現沒有人知道錄音帶的下落的時候,整個臉變得慘綠,他認為除了負責處理錄音帶的遠山之外,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對大久保而言,錄音帶是最危險的東西,如果落到重森手上,說不定難得的假期就會泡湯;如果不把錄音帶趕緊處理掉的話,他實在無法安心地渡過公演的最後一天。

       這時候大久保提出要去音效室搜尋那卷錄音帶的建議。

       北島看到大久保不再繼續模仿,一心急著要找出錄音帶,頓時感到興味索然,就在這時,他感到肚子不舒服,於是走出休息室間,往位於大廳的廁所走去。通常在觀眾入場以前,大廳的廁所不會有甚麼人使用,北島想要上大號的時候,多半會用這裡的廁所。

       北島一直跟大久保同行到大廳,接著兩人就分道揚鑣,大久保走上螺旋梯,進入音效室;北島則在沒有人的廁所慢慢解決他的民生大事。

       過了不知多久,北島上完廁所並打了公用電話,確認過票務的事情後,正打算回到休息室,想不到這時差點跟面紅耳刺、橫衝直撞的重森撞在一起,嚇得他臉色瞬間變白,趕緊向後倒退,躲回廁所去。

       就在這一剎那,北島察覺到重森一定碰到不愉快的事情,可是重森一點都沒有注意到他,因此他猜想讓重森生氣的對象一定不是自己,因此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就當時的氣氛來看,重森彷彿知道那卷錄音帶存在似的,才會露出氣極敗壞的強烈反應。不過,正當北島特地留意重森接下來舉動之時,卻意外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情景。

       重森既不是生氣也不是困惑,他像失了魂般打開女用休息室的門,並且壓低嗓音不斷叫喊山村貞子的名字。

       此時北島的身體有一半藏在廁所裡面,他只能探頭出去左右張望。

       不久,北島感覺到有個女人正走到門口附近,來人大概就是貞子吧!她站在房間裡面,與站在走廊這邊的重森正好面對面,北島不僅看不到她的臉,連身體也看不到。不過,從重森說話的內容來看,站在那裡的一定是貞子。

       「貞子…… 這個傢夥……」

       重森把手放在貞子的肩膀上拚命搖晃,他說話的語氣有點威脅的意味,可是態度又像在懇求一般,臉部的肌肉扭曲僵硬得十分厲害,眼神也銳利地凝視著貞子。有時候北島甚至感到他泛出淚光,一種愛恨交加的情緒充塞在重森的心頭上。




2006-11-9 07: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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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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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第二章 劇團疑雲.5
       重森嘮叨了將近十分鐘之後,終於放開貞子離去了,貞子還是沒有走出休息室。可是,下午公演的時間就快到了,為了準備服裝或小道具,貞子不得不走出休息室。

       貞子當時的表情,北島至今始終無法忘記。

       那是一種深深的絕望,除此之外,北島無法用別的字眼來形容。

       貞子原本只是個臨時演員,突然被指定上場代演,自然是興奮莫名;更何況這是她的第一部戲,貞子對這次的演出必然會寄予深切的期望。可是,觀眾的反應普遍不佳,因此,隨著公演的進行,貞子越來越沮喪。

       (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貞子的表情似乎沮喪到家了。)

       平常,貞子全身會散髮出一股靈氣,可是,現在的她光彩盡失,全身無力地走上舞台旁的樓梯。

       北島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傷痛。

       那一天,北島看到的情形就是這樣。

       事實上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呢?北島並不清楚,他是在離開劇團後進入舉辦活動的公司工作,經過幾年以後才知道的。

       離開「飛翔劇團」的人,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

       隔了一段時間,北島與大久保湊巧有機會一起喝酒,當天北島談到舞台劇上演最後一天下午所發生的事情。

       「對了,當時……」

       (從這裡開始說的,是北島從大久保那裡聽來的內容。)

       為了找出模仿重森的錄音帶,大久保來到音效室,他不管遠山在不在,自己擅自在房間裡開始亂翻。

       不久,他發現到放在架子下面的錄音機,便從錄音機裡面的錄音帶開始從頭聽起。

       從貼在錄音帶上的標籤可以知道那卷錄音帶就是他們上回模仿重森的那卷,可是他並沒有聽到以前錄下的模仿表演,於是他快速倒帶重新播放,並且小心操作,以免漏聽任何細節,可是找了半天,還是沒有發現他模仿重森的內容。

       「怎麼?早就清掉了啊?」

       當大久保正準備鬆口氣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女人的呻吟聲。

       「哈!哈!」

       那是女人急促的呼吸聲……至今還沒有和女人溫存過的大久保,一開始還不了解那聲音的意義,只是覺得很有興趣而繼續聽下去。不過,呻吟聲漸漸轉成話語之後,他終於了解那些話的意義,同時大久保也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了。

       「貞子……」

       大久保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沒錯!這是貞子的聲音,她從鼻子裡面吐氣,發出快樂的呻吟,而且全心全意地呼喚遠山的名字,等於是宣告自己的誠摯愛情。

       「不要比現在更愛我了,因為我不想失去你。」

       貞子的呼吸急促,時而停止,發出無奈的聲音。

       「遠山,我愛你。」

       大久保聽得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姑且不論貞子說的內容是甚麼,那聲音裡包含了刺激聽者感官的魅力。當大久保的腦子了解到談話內容的意思時,他全身血脈賁張,整個人浸淫在一種無法自製的感情裡。

       這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感情,他對貞子昀愛慕也因此起了強烈的催化作用。因為大久保跟遠山一樣,也對貞子懷有愛慕之意。

       從排練期間到正式公演,大久保一直帶著複雜的心情,看著一連串事情發生。自己所愛的女性因為取悅導演而獲得演出的機會,讓他難以忍受這樣的事實。

       也許是自己所愛的女人比自己早一步獲得演出舞台劇的機會,讓他有種被打敗的心情;再加上從錄音帶的內容可以判斷出貞子愛遠山,幾乎讓他無法招架。

       因此他對遠山產生了強烈的嫉妒心,一個殘酷的想法瞬間開始在他心中蘊釀出來;他要讓想引誘貞子的重森看到這個證據。

       (就像我平常的模仿表演一般,你更適合扮演被甩的角色。)

       各種錯綜複雜的因素糾結在一起,使大久保無法靜下心情,他感覺臉頰突然熱了起來,緊接著做出失去理智的舉動。

       大久保把錄音帶略為倒帶,按下播放鍵,再提高音量,確認那是貞子的聲音之後,就按下後台休息室的對講機按鍵。這時,貞子呼喚遠山名字的喜悅聲音應該已經傳到休息室了。

       聽到這裡,遠山發出接近吶喊的哀嚎聲。

       「怎麼會這樣……」

       吉野不禁露出同情的表情。

       「你真的不知道嗎?」

       遠山作夢都想不到當時曾經發生過這種事情。

       「我怎麼可能知道呢?當天有朋友來看戲,他找我出去外面吃午餐。」

       大部份的團員中午休息時間都在劇院內吃便當,如果有朋友來訪,大家則會趁機到劇場外面吃午餐。

       「有人曾經嚴格要求不準將這件事 露出去。」

       「是誰要求不準說的?」

       「當然是重森了。」

       「重森聽到錄音帶的內容了吧!」

       「大概是,當時重森在休息室聽到從對講機裡面放出貞子的聲音,所以才情緒混亂地跑了出去。」

       後來重森發生了甚麼事情呢?遠山與吉野都已經知道了,就是北島在廁所中看到的那一幕。

       順利演完最後一天公演後,整理好舞台,大家就照預定的計劃舉行慶功宴。

       宴會結束時,按照慣例,重森邀集劇團的幹部一同喝酒、打麻將。根據吉野的敘述,重森當時聽到有人提起貞子擁有特異能力的傳聞。

       (可能因為這樣吧!)

       當時重森氣勢高漲地說:「我現在要去突襲山村貞子的房間。」

       團員們從來不曾喝過這麼多酒,全都醉醺醺的,所以沒人有力氣去管重森的言行。這時有人說再喝下去會對身體不好,就草草結束喝酒、打麻將,回家去休息了,大家都以為重森不會真的行動。

       於是,事實就永遠埋葬在黑暗之中。

       重森在情緒激動之下,是否真的曾在深夜來到山村貞子的房間呢?沒有人知道真相。

       第二天,重森在排練場出現過,可是卻判若兩人,他非常沉默,好像不知道要做甚麼,只是到處走來走去。

       後來,大家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睡覺,都以為他是在休息,想不到他竟然像睡著一般斷了氣,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最後,大家都認為這可能是因為連日來的公演過於忙碌,而促使他早死吧!

       這件事實在是非常諷刺,遠山想起當時在音效室所渡過的煩悶日子。雖然他確定貞子是愛他的,可是在重森面前卻必須隱瞞事實,因此他每天都受到嫉妒的折磨。

       他曾經想過,如果貞子誠實的愛語能夠傳遞到大家的耳朵裡,那將是多棒的一件事情!

       他也曾私下希望這個願望能實現,就算是懲說重森利用權力玩弄女人的行為也好,他多希望貞子的愛語可以直接傳到重森的耳朵裡。

       諷刺的是,這早已成為事實了,因為遠山將隱藏在自己內心的願望直接告訴貞子了,而他卻一點也不知道。

       「貞子,如果 能在大家面前說 愛我的話,那會有多好……」

       錄音帶的聲音是從音效室裡播放出來的,音效室的主人是遠山,貞子大概不知道他正外出吃午餐這件事。

       當貞子把這件事與他平常的願望合起來想的時候,一定會判斷出是誰把呻吟聲放出來的,現在就算遠山在這裡捶胸頓足也沒有用了。

       那天晚上她跟重森之間發生了甚麼事情,至今還是無法知道。但是,他可以確定的是,貞子的失蹤與自己有關。

       貞子大概以為自己遭到遠山的背叛,被最信賴的人背叛,而且還從擴音器中放出**的呻吟聲,對年輕女性來講,她一定會覺得受到極大的侮辱,所以,貞子甚麼話也沒說就離開劇團,離開遠山的身邊。

       他覺得全身一陣虛脫,貞子似乎已經死了。

       此刻不管怎麼解釋都沒用了,現在就算悔不當初,也沒辦法彌補甚麼,因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大久保的惡作劇,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遠山的願望,所以他的心情很複雜。

       遠山的腦海里浮現出大久保的臉。

       (好久不見了,真有點想見他。希望見到他之後,可以問清楚當時的事情。)

       貞子失蹤後兩個月,遠山也離開「飛翔劇團」,所以他不知道同期團員們的聯絡地址。

       「對了,你知道大久保的聯絡地址嗎?」

       關於這點,吉野似乎有比較多的資訊,畢竟吉野手上有八位同期團員的聯絡地址和電話。

       「啊!不過大久保已經去世了。」

       「咦?去世了?」

       太過意外了,遠山的身體不禁略為發抖,好像打了一陣寒顫似的。

       「同期團員裡面,現在還聯絡得到的,包括你在內,只有四個人。」

       「另外四個人呢?」

       「都已經死了。」

       遠山與大久保是同期團員裡面最年長的,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兩人應該都是四十七歲。

       除此之外的團員,大部份都小他們二、參歲。同期的八個團員裡面,有一半都在還不到四十歲就去世,這意味著甚麼呢?

       對遠山而言,這感覺有點怪。

       「那麼大久保的死因是甚麼?」

       是生病或意外呢?一定是其中之一。

       「我只聽說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倒是沒問到死因。去問北島先生如何?我的情報來源也是北島先生提供的。」

       遠山當然想去問他。

       「你知道如何與北島聯絡嗎?」

       吉野找出他的公事包,拿出筆記本念出電話號碼。那是東京都內的電話號碼,遠山撕了一張紙迅速寫下數字,心中盤算著明天就打電話去問問看。

       走下地下鐵車站,由一木通往公司方向走去,遠山有好幾次都感覺背部在冒冷汗。

       都已經快十二月了,可是天氣還是很溫暖,天空中一片雲都沒有,教人看了感到神清氣爽。可是,遠山的心卻一點都沒辦法放晴。

       昨天跟北島聯絡上,談話的內容一直在他的腦中徘徊,久久無法忘懷。

       遠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息感覺,一直在他的肩膀到脖子附近游移著。根據北島所說,大久保等四個同期團員在這幾年之間,一個個接連死去,而且,死因都一樣,都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或狹心症、心肌梗塞等心臟疾病,那真是個可怕的巧合。

       因為大久保的惡作劇,貞子的呻吟聲透過對講機傳到休息室裡。當時,在休息室裡面有森新一郎、高田惠子、夕見真由等參位同期團員,包括碰巧進入休息室的重森在內,正好是四個人。

       當時在場聽到錄音帶聲音的人就是這四個,全都因為心臟病發死了。

       重森在聽到錄音帶的第二天就去世,其他參個人則在二十年後死亡,時期各不相同。可是,如果說是巧合,或然率未免太高了點。在音效室放錄音帶的大久保是最早死的,他在參十七歲即因心肌梗塞去世。

       不管他們是怎麼死的,總之聽到錄音帶的五個人,都因為心臟病去世,這個事實讓遠山覺得很不舒服。

       (我聽到了嗎?)

       遠山在意的是這一點。

       他並沒有實際聽到錄音帶的聲音,可是他覺得那聲音彷彿直接刻進腦子裡一般,生動得有如貞子的聲音重現。過去遠山以為那是貞子在享受魚水之歡中說的愛語,現在看來別具意義。

       另外,前幾天與吉野談話的時候,有件事情遠山忘了說,那就是貞子的聲音應該沒有錄在錄音帶裡面,這一點他絕對可以確定。即使過了二十年後的今天再回想起來,他還是可以清楚的記得當時的情景。

       遠山為了清除大久保模仿表演的錄音,在錄音機上按下錄音鍵。而且,為了製做空白錄音帶,他必須把內藏的麥克風關掉,才不會錄到任何東西。他確認過好幾次了,因為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他特別小心謹慎地檢查了一遍又一遍。

       他也清楚記得當天標示錄音音量的指針沒有動過,一直都指著零的位置,因此他應該沒有錄到貞子的聲音才對。

       走在人行道上的遠山突然覺得有點頭昏,身體搖晃了一下,他不得不靠在電線 上休息。

       今天的頭昏跟呼吸困難似乎特別嚴重,平常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可是,現在頭昏之後緊接著伴隨而來的是嘔吐感,遠山休息了一下還是沒有改善。

       他穿過公司的大門,進入玄關,走進正面的會客室。

       遠山並沒有走到自己位於五樓的辦公室,他先走進會客室坐在沙發上,靜待無力感或嘔吐感稍稍好些。現在比走在人行道上的時候舒服多了,不過,若要回去工作的話,還需要再休息一下。

       整個會客室看起來白茫茫的一片。

       「遠山。」

       某處好像有人在叫著遠山的名字,透過玻璃反射在眼前的影像,好像被一層薄膜包裹著一樣,遠山揉了好幾次眼睛,始終無法看清楚影像的輪廓。

       「遠山。」

       那聲音漸漸靠近遠山,聽來好像就近在耳邊似的。有一隻手碰到他的肩膀,輕輕地拍了兩下。

       「遠山,你怎麼了?我剛剛叫了你好幾次,你怎麼都沒有反應?」

       遠山張大眼睛,一會兒又眯起眼睛往聲音的來源看去。

       助理導播藤崎與擔任混音的安井就站在遠山旁邊,藤崎與安井都是遠山的直屬部下。

       藤崎低下頭看著遠山恍惚的臉,皺起眉頭說:「真傷腦筋啊!」

       「你是怎麼了?」

       甚麼事情叫藤崎傷腦筋呢?遠山想問原因,卻一時發不出聲音來。

       「……」

       「遠山先生,你不要緊吧?」

       「對……對不起,請幫我……幫我拿水來,好嗎?」

       「好的。」

       藤崎走到會客室角落的一台自動販賣機前面,買了罐運動飲料遞給遠山。

       喝完之後人舒服多了,遠山說出剛才想說的話。

       「到底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請你過來一下。真是傷腦筋!」

       遠山沉重地站起來,在藤崎與安井的帶領下,搭電梯往參樓的第二錄音室走去。

       第二錄音室常常用來錄製古典音樂節目,若要錄製大型的管弦樂曲,這裡備有相當多的器材可使用。

       昨天,藤崎與安井為了錄製純 的自然界聲音而陪著音樂家下鄉,在空氣清新的山間裡表演,比較能收錄到效果不錯的聲音,然後再帶回錄音室剪輯。

       遠山聽到藤崎他們報告說錄音順利進行,只要經過錄音室的編輯作業之後,就可以做出唱片,近期內也可以壓成CD,陳列在唱片行發售了。

       「發生甚麼問題嗎?」

       遠山一問,藤崎就拿起耳機給他說:「總之,請你先聽聽看再說。」

       遠山戴上耳機,坐在混音裝置的前面用眼睛做暗號,藤崎按下播放按鍵,音樂開始流 出來。聽到美麗的鋼琴音樂,遠山對藤崎做出疑惑的表情,他覺得音樂沒有問題呀!

       「就是這裡。」

       藤崎說著,把錄音帶倒轉回去重新播放。從略強到稍弱這一個小節中,除鋼琴聲之外,還夾雜著一個非常非常小的聲音。以遠山受過充份專業訓練的耳朵來聽,聲音雖小,卻聽得非常清楚。

       遠山的雙眼骨碌碌地翻轉著,眼中明顯地表現出情緒的波動,他的身體輕微地顫抖著。

       「怎麼說呢?我聽起來好像是嬰兒的哭聲。」

       (嬰兒軟弱的哇哇哭聲……可是,不只是這樣……)

       (藤崎可能聽不見吧?在更深處的地方,有些話語浮現又消失、消失又浮現,不是嗎?

       啊!好懷念的聲音。)

       「遠山,我愛你。」

       可能是藤崎與安井都沒聽到吧!他們聽到的只有嬰兒的聲音,而且他們誤會可能有車子停在剪輯室後面,車子裡剛好放了個嬰兒,以至於麥克風連那聲音也收錄進去。

       「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

       遠山無言地不斷叫喊著。

       「傷腦筋啊!遠山先生,該怎麼辦呢?這是母帶啊!而且是僅有的的一卷帶子。錄音的時候,我敢肯定絕對沒有這個聲音啊!」

       藤崎還在繼續仔細聆聽,遠山拋下藤崎,想衝出錄音室到外面透口氣。

       「遠山先生,你要去哪裡?」

       遠山在錄音室的出口轉回頭,悶悶地說:「這房間好悶,我出去走一下。」

       光是要說出這些話,他就使盡了全力。

       遠山離開錄音室,在等電梯的時候,他把臉貼在大廳的玻璃窗,眺望著街道。午後的太陽光很強,過度刺眼的光與影子看起來十分模糊。

       遠山的眼球並沒有白內障癥狀,可是街道看起來竟然一片白濛濛的,過了一會兒,整條街道居然變成黑色的帶狀。

       遠山嚇得額頭冒出冷汗來,汗水沿著玻璃窗滑落,給人很不舒服的感覺。汗水裡面似乎含有很多脂肪,又濕又黏的,令人反胃。

       在白色與黑色顛倒、失去各種顏色的世界裡面,有一個小點射入遠山的眼睛裡,再逐漸慢慢放大。那是一個身穿無袖橄欖綠洋裝的女人的影子,她的打扮很不適合這個季節。

       這個女人的影子使遠山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小屋的音效室裡渡過的快樂時光。

       他一邊沉溺於與貞子作愛的歡愉中,一邊看到在漆黑的房間裡面,錄音機裡閃著光亮的小紅燈。在黑暗中亮著的紅燈,有如擔負著強調黑暗的任務。

       現在他眺望的景色也印證了在音效室裡面的體驗,黑漆漆的風景中,只有一片橄欖綠,努力維持原色所帶來的強烈不調和感。就好像在黑白的世界裡吹起狂風暴雨般,那一個小小的綠點,堅持它統合的力量。

       就在這個時候,電梯門唰地開了,他來到一樓,走出玄關來到外面,世界又恢復成原來的顏色,只是遠山胸口那陣被勒緊似的胸痛還沒散去。

       遠山的喉嚨突然渴得不得了,剛才喝光了藤崎給的運動飲料,現在喉嚨又渴得無法忍受。

       他在騎樓下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罐檸檬汽水,一口氣灌了一大半,他想身體一定正需要水份。可是,遠山又不覺得汽水好喝,而且這一口汽水只是讓冷汗再度流滿全身而已。

       遠山把正在喝的檸檬汽水丟掉,開始走在人行道上。

       從電梯大廳俯瞰街道的時候,遠山因為暈眩而感覺世界好像正在失去顏色,那唯一的一個綠色光點所散髮出的色彩,非常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開始漫無目的地前進,沒有特定的目標,只是心裡一直想著那一點綠光,想走到大馬路上看看而已。

       二十四年前在音效室的體驗,就像昨天才發生似的已然在腦海中甦醒,因為剛才在錄音室聽到的聲音,好像被嬰兒哭聲掩蓋住的囁語聲,絕對是山村貞子的聲音,這聲音或氣味很可能是遠山挖掘鮮明記憶的引爆彈。

       過去二十四年的時光,突然從遠山的記憶中整個被抽離出來,再與當時跟貞子一起渡過的音效室連接在一起。

       (是的,氣味。)

       當時,遠山注意到音效室裡飄 著一股奇特的氣味。剛開始他並不知道房間裡面有特殊的氣味,可是進出房間的時間一久,他漸漸地發現這股氣味,並曾經試圖找出這氣味的來源。

       那是一種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特殊氣味,不是東西腐爛的味道,也不能說是香氣,感覺有點刺激,卻又不是很強烈,但會給鼻子裡的黏膜一種奇妙的刺激。

       (檸檬。)

       這時遠山的想像裡出現了檸檬。也許在房間的某個地方有人放了檸檬,可是,遠山覺得已經成熟的檸檬,如果長期放在房間裡,應該早就腐爛了。

       那氣味應該是更新鮮的東西才對,接近剝皮時刺鼻的氣味。不是黃色的檸檬,而是保持鮮綠色未成熟的檸檬。

       遠山找了一下房間裡面,打開所有的櫃子,連鐵櫃裡面都找過了,可是並沒有發現到任何東西。在這個過程裡,他唯一發現的事實就是供奉在神龕裡面乾掉的臍帶已經消失了。

       (是甚麼人在甚麼時候拿走的呢?)

       遠山猜不出來。知道有臍帶的人,只有山村貞子,可是他也犯不著為了這個疑惑專程去問貞子,因為這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相反的,詭異的供奉物消失了,反而讓遠山松了一口氣,他甚至有些害怕提起這個話題。

       臍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氣中飄 著一股未成熟的檸檬味道。

       (臍帶呢?)

       以前遠山在某個寫真集裡面,看過子宮內胎兒的攝影照片。那本書將受精十二周左右的胎兒拍下來,是一張彩色鮮明的畫面。

       胎兒的頭比身體還大,雙手雙腳略為往前突出,在子宮裡面縮成一個圓形,大約只有五、六公分長,但可以判斷出性別,也有人的基本結構,甚至擁有可以用肉眼確認的性器官。

       最讓遠山印象深刻的,是小胎兒與母體連接的那條繩子,比胎兒的手腳還粗,紅色的血管浮在表面上,那就是臍帶。那條臍帶卷成環狀,與胎盤緊密結合。

       臍帶是母親供給胎兒氧氣及營養的重要管子,對胎兒而言,自己現存的子宮就是世界的全部,因此,臍帶是自己居住的世界與外界連接的唯一管道,也可以比喻為介面。

       等胎兒出生之後來到母體外面,他才知道自己居住的世界外面還有另一個世界,可以想見胎兒會有多驚訝啊!

       遠山看著照片裡面的臍帶,一邊想像著胎兒的心情。他想,只要胎兒在裡面,就絕對無法知道外面的世界。

       遠山走在人行道上的時候,在肚臍眼上方靠近胃部的位置突然有一陣抽痛的感覺襲來。

       遠山從剛才就一直冷汗直流,兩邊的肩膀很痛,他想把手往上舉,卻沒有辦法移動,光是往前走都已經令他感到相當吃力、心跳加速,更何況是舉起手臂。

       (二十四午前,音效室放出貞子的聲音,聽到的人全都因心臟病而死。)

       這個事實在遠山的腦海中閃過。

       (不,我不在場,而且也沒聽到錄音帶的聲音。)

       他拼命地否認。可是,又有別的聲音告訴他:(不,你不是直接從她那裡聽到聲音了嗎?而且還是穿透鼓膜,直接刻進腦中的。)

       (大概是我胡思亂想吧!又不是心電感應,言語怎麼可能直接鑽進腦海里呢?)

       「遠山,我愛你。」

       貞子如果重新復活,這肯定是他最心愛的女人對他說的最貼心的一句話話;可是,相反的,這也可能是令他害怕,甚至會因此失去生命的一句話。

       遠山現在感到十分不安,為甚麼錄音室裡的卡匣式錄音帶會錄到相同的台詞呢?嬰兒的哭聲之後,還傳來貞子當時細訴情衷的囁語。

       聽到錄音帶的話語所帶來恐懼與驚訝、不安、懷念以及矛盾,突然涌現在遠山的心頭,也喚起他昔日對貞子的熱情。恐懼與愛情就像一紙之隔,二十四年前的感情,就是以這種形式重現。

       另一方面,遠山也明確地感覺到心臟的異常悸動。

       遠山並沒有回頭看,可是他知道在另一邊的人行道斜後方,有一個穿著綠色衣服的女人在行走,她的步伐比遠山稍微快一點。

       遠山還是漫無目的地繼續走著。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也不知道為甚麼非走不可,他只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此時綠色衣服的女子剛好走到與相同遠山水平的位置,兩人等速走著,她一邊閃避來往的車流,一邊穿越馬路要到這邊的人行道。

       遠山聞到一股熟爛前的檸檬杳氣,與二十四年前的氣味一模一樣。

       現在穿著綠色衣服的女人已經走在遠山身旁,在伸手就可以觸及的距離內並排走著。

       就在遠山步履不穩,晃動一下的時候,他的手掌碰到她的手,對方確實是活生生的,那份活著的真實感受從她的手指尖傳遞過來。

       遠山將視線瞥向身旁的女人,順便觀察她的舉動。

       她穿的是綠色連身洋裝,遠山看到她這身不符合這個季節的無袖衣服,長到背部正中間的頭髮,和手臂白得幾乎透明,讓他整個人覺得毛骨悚然。在人群往來的人行道上,她顯得特別醒目,一副在人群中堅持自我的模樣,跟以前的貞子一模一樣。

       (你看,我在這裡。)

       她似乎全身都在傳達這個訊息。遠山仔細看她的手,食指指甲已經裂開了;再將視線往腳下看去,她沒穿絲襪,光腳上套了一雙無帶的涼鞋,腳踝上有一個紫色的痣,整體身材勻稱而苗條……這也跟貞子以前完全一樣。

       胃抽痛得越來越厲害,遠山再也走不動了,他有如崩塌似地坐倒在人行道上,穿綠色洋裝的女人一把扶住他的身體,他感覺世界的輪廓正在逐漸變窄中,女人的裸足與背連接,柔軟的肌膚被蘊含豐富脂肪的汗水漸漸弄濕。

       他就這樣靠在女人的膝蓋上過了一段時間。

       往來的行人中有人探頭來看,大家說了一些話,可是他幾乎聽不到別人說話的內容。他隱約感覺到有人提到「救護車」這幾個字,同時還有許多人探頭過來看是怎麼回事。

       對遠山來講,這是一種麻煩,他很想把那些人趕走,可是,身體卻僵硬得無法動彈,他只想安靜地靠在女人的膝蓋上而已。

       他想舉起手去碰女人的臉頰,卻沒辦法做到,只能讓願望在那裡空轉。遠山的身體與心神漸漸地分離了,令他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懷念的山村貞子就近在眼前,遠山並不覺得有甚麼奇怪,看著她仍然和二十四年前一模一樣,維持著年輕貌美的臉,使他一度以為那是應該已經死去的女人……

       (有沒有死都無所謂了。)

       但是她為甚麼沒有老呢?

       其實這也沒甚麼大不了的,只要能接觸到還像以前那樣活著的貞子,就足以讓遠山高興萬分了,他極力忍耐著把逼近死亡的恐懼驅散,然而世界的輪廓正以可怕的速度飛快地消失。

       可是,他實在很希望胃部的抽痛可以趕快結束。

       他感覺到遠方某處正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遠山從肩膀到手肘完全不能移動,不過,手指好像還稍微可以動一動。

       遠山用手爬行,四處尋找貞子,他成功地讓好幾根手指與貞子的手交纏。貞子用另外一隻手從提袋裡拿出一個白色的小包包,那個小包包放著面紙,不過有一些地方已經變成茶褐色了。

       她打開面紙,拿出裡面的東西,放在遠山的手掌上。他覺得好像以前也曾發生過相同的情形,他用手指緊緊抓住,手上放的東西是……

       為了要看清手掌上的東西,遠山收緊下顎,把眼光投向自己的腰部附近,那東西拿在手裡完全感覺不到重量,放在手上毫無不協調的感覺。

       他勉強拉著貞子的手,想確認到底是甚麼東西。在發抖的手掌上,那東西好像活著似的一直在震動。

       遠山馬上就了解了,那東西就是臍帶。這不是二十四年前放在音效室裡面那個已經乾掉的臍帶,而是附著新血的臍帶。

       它可能切斷才一個禮拜左右吧!這是連接子宮與母體的一條管子,也是連接母體內的世界與外面世界的介面。可是,奇怪的是,那條臍帶上有被人硬是扯斷的痕跡,很明顯的那不是用銳利的剪刀剪斷的。

       遠山的視野越變越狹窄,眼裡只剩下貞子的臉了。他無從得知身體出狀況的原因是甚麼,可是,他有一種冷漠的、死亡的預感。更諷刺的是,這似乎實現了他想死在貞子懷抱裡的願望。

       他想要露出微笑,也希望貞子能給予回應,可是,她從剛才就一直面無表情。

       遠山維持以前的習慣,輕輕的移動食指。每當要放結尾主題曲的時候,他總是很慎重地讓食指與拇指互相摩擦之後,才按下播放鍵。

       貞子張開嘴巴想說話。

       (咦?甚麼? 想說甚麼?)

       可是,即將說出口的話又被貞子吞回喉嚨裡面,沒有傳到遠山的意識裡。

       也許「穿著黑衣的少女」根本沒有話要說。

       (播放鈕啪的一聲打開了。)

       遠山動了食指之後,試著輕輕握住臍帶。

       (這是誰的臍帶呢?已經無須懷疑,貞子轉生了。)

       一剎那間四周轉暗,宣告遠山的人生已經落幕。

       這時,從某處傳來股票上漲的聲音,然後,眾多視線也在同時聚集過來……




2006-11-9 07: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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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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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第三章 生日快樂.1
       「好像在看戲一樣。」

       影片看完時,杉浦禮子壓抑著胸口的騷動,喃喃自語道。

       她會有這種想法,也不是沒有道理。

       禮子雖然不是頭戴連接電子儀器的頭罩(Heat Mount Display),手裡也沒有裝上數據套(Data Glove),僅僅只是很單純地觀看平面螢幕中所播放的影像,但對懷孕中的禮子而言,這影片所帶來的刺激,卻讓她感受到震撼性的不安;跟戲中的主角一起體驗求生、死亡的經歷,也讓人受到驚人的衝擊。而這種幾近死亡的體驗,絕對會給觀眾帶來相當大的精神傷害。

       天野顧慮到影片或許會給胎兒帶來一些不良的影響,一邊看著影片,一邊提醒禮子。

       在看影片之前,禮子已經從專業研究家平野博士那兒得知「環」的企劃,也對這個企劃有大略的了解。聽完講解後,禮子以為自己可以接受這種理論,但實際上看了影片,卻還是存在著無法置信的感覺。

       事實上,螢幕上的主角並不是由演員所扮演的,而是某個人自己演出自己的人生。禮子如果不這樣一直提醒自己,恐怕腦袋早已混亂不清了。

       即使禮子這樣說服自己,但是看完影片後,禮子仍然覺得像在看一齣戲。

       禮子反覆思考自己會這麼想的原因。

       假使今天觀看的是描述他人日I鸇醴p加按顆絢嶷刉朢都[貌換峋醯孟裨誑聰芬話悖抵@粱岵GK悼慫じ矯萇鸇藻話哺芯酢;蛐硎且蛭r捌pシ諾牟皇瞧脹ǖ娜粘I羉咡t餔撲羛搋u嬉焓錄_拷捷篧簽U萌司醯孟裨誑吹纈盎蛄婪僋b謊o徽媸怠?/P>

       說到奇異這一點,這部片子的確很特別。一位摔落到大樓屋頂排氣溝內的女子,在排氣溝內生下嬰兒。而剛出生的嬰兒自己咬斷臍帶,再沿著一根細繩攀上排氣溝的椈嚏C這種詭異的景象,在現實生活中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而接下來的影片更是不可思議。一個男人把頭枕在一個女人的膝蓋上迎接死亡降臨,而那女人由嬰兒長大成人,僅僅只需一周的時間就能達成;那個女人正是男人的戀人。

       或許是因為這故事與禮子本身的遭遇頗為相似,她格外能體會那男人的心情;也或許是禮子將個人感情投入在影片中,才會有那種看戲般的心情。

       天野切掉螢幕,等影片所要傳達的意念溶入禮子的腦袋中後,才平靜地問道:「 覺得如何?」

       於是禮子說出剛才內心的想法。

       「總覺得像在看戲一樣,似乎無法讓人相信頁實世界會發生這種事。」

       天野笑著點頭。

       「我也這麼覺得。第一次看「環」這部影片時,我也覺得像在看戲。」

       天野說話的語氣十分優雅。

       從他是個研究者的經歷來判斷,他的年齡應該超過四十五歲,但是外表看起來卻非常年輕。銀框眼鏡、略白的臉孔,怎麼看都不像個有不良企圖的人,這讓禮子安心不少。

       參天前,當禮子從電話那端聽到天野的聲音時,就覺得他說話的方式讓人感到安心,如果不是有這個因素,再怎麼邀請,禮子也絕對不會到這地方來。

       接到素未謀面的天野的電話時,正是禮子最失意的時候,其實應該說當時的禮子已經失去任何生存的意願。腹中緩緩成長的胎兒有如不斷脹大的不安,使禮子對生存越來越不留念。

       在生不生孩子這個問題上,禮子沒有勇氣作選擇,只是習慣性地過著每一個日子,甚至連自殺這種激烈的解決方法,也未曾在禮子的腦袋中停留一分鐘。

       禮子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被傳染性癌病毒侵蝕了,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禮子沒有絲毫力氣去抵抗,她只是冷眼旁觀地注視著自己的身體逐漸衰弱,每天過著麻木的生活。

       唯一能帶給她生存希望的是腹中孩子的父親,也就是二見馨。

       兩個月前,阿馨到美國的沙漠地帶去旅行,他的目的是為了尋找有效的方法來撲滅逐漸蔓延全世界,而且可能引發人類滅亡危機的傳染性癌病毒。但在一個月前,禮子接到阿馨打來的電話,提起很有可能找到撲滅的方法,之後阿馨便音訊全無。

       憑自己的力量要到美國找尋一個騎摩托車在荒野流浪的人,那是絕對不可能如願的,所以禮子只能被動地等待,直到這漫長的一個月過去。

       阿馨即將出發時曾經跟她約定過,禮子到現在還記得他當時說話的口氣。

       ……兩個月後再見。在那之前,不管有甚麼事, 一定要活下去。

       過了約定的兩個月,懷孕參個月的胎兒,如今也已經成長為五個月,但阿馨仍然沒有消息,因此禮子不再期望能把孩子生下來,或者自己苟且活下去了。

       對今年參十四歲的禮子而言,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生孩子的機會,然而這條生命卻是禮子的兒子──亮次,她二十二歲時所生的男孩──選擇了自殺這條路之後,上天給予她的補償。若考慮生與死之間微妙的關係,或許腹中生命帶有讓亮次重生的意味,因此,禮子必須好好珍惜這個生命。

       但是,禮子已經感染傳染性癌病毒,生下來的小孩也一定受到影響,禮子已經可以想見孩子未來的路將走得多辛苦。而唯一能為禮子帶來生存意義的,就是腹中孩子的父親阿馨。

       參天前,禮子接到一個自稱是生命科學研究所研究員的天野來電話,他說他有一些關於二見馨的消息要告訴她,當時禮子的反應是半信半疑。

       起初,天野不斷地拜託她親自到研究所來,但禮子無論如何都不願意來,這或許是禮子出於不想聽到噩耗的自我防禦本能在作祟吧。再加上天野說話的語氣十分溫和、有禮,使禮子認為這可能是知道噩耗者所抱持的同情及顧慮的態度,而讓禮子心生防備。

       她直覺告訴自己或許天野是要說有關阿馨的噩耗。

       這個疑問,天野沒有否定,但也沒有肯定,只是不斷強調在電話中無法說清楚內容,而要求禮子無論如何務必到研究所來一趟。

       拗不過天野熱情的邀約,禮子終於來到研究所。

       禮子在研究所招待室裡,傾聽天野講解關於「環」這個龐大研究企劃的大概說明。當禮子聽說阿馨也曾經在同一個房間聽天野說明時,她才感到研究所的氣氛開始有些親切感。

       所謂的「環」企劃,是使用超過百萬台以上的電腦,創造出另一個模擬世界的國際組織的研究計劃。這裡所謂的世界,其實並不實際存在空間裡,僅只是由電腦螢幕呈現出來的影像而已。

       在電腦空間裡,我們無法看到生命自然產生,但只要植入與現實世界相同的生命基本元素DNA,電腦空間中的生命群體也能開始進化。因此在起源相同的理論推演下,「環界」開始跟現實世界同樣有生命誕生。

       天野盡可能地詳細說明關於「環」企劃的全貌,但是因為現在並不是在作學術發表會,所以天野略過專門用語,僅用簡單的字句說明,讓禮子有初步的理解。

       說明過後,天野覺得光用口頭說明還是無法讓禮子了解,不如先看實際的影片,禮子才能更加明白,所以他拿出與「環界」癌化關係密切的兩段影片讓禮子看。

       第一段影片是年輕女子高野舞處女懷孕後,摔落大樓屋頂的排氣溝,並在那長方形的空間內分娩的鏡頭。剛出生的嬰兒彷彿有自己的意識,不但用牙床咬斷臍帶,並沿著細繩攀離排氣溝來到外面的世界。

       對於懷孕中的禮子,這是一段令人十分不舒服的影片。

       至於第二段影片,時間要回朔到二十四年前,場景也全然改變,只不過登場人物中有一個人是相同的,那就是從高野舞肚中爬出來的嬰兒──山村貞子。

       這是以某劇團為背景所發生的故事,內容充滿青春氣息,情節發展也與前一段影片大不相同。但最不可思議的是,一個女人可以不透過錄音裝置而將聲音錄進錄影帶中,甚至看過那錄影帶的所有人都會因心臟發生病變而死亡。

       影片中的男主角也是如此,在偶然情況下他得到這卷錄影帶,並且聽到女人的聲音及嬰兒的哭聲後,突然遭到死亡的威脅。最後,如他所期望的,他躺在二十四年前單戀的山村貞子的膝蓋上迎接死亡的降臨。這樣的劇情,怎麼看都像是在看虛構的連續劇。

       天野等禮子看完影片,詢問她的感想後,又繼續說明。

       「雖然影片看起來不太真實,但實際上卻是如假包換。 剛才在影片中看到的所有的人都是真的曾經活在世界上,也是真的步入死亡。」

       聽到天野的說明,禮子的腦中浮現出幾個假設:前一世紀將要結束之時,有一種十分精密的虛擬遊戲問世,其中有幾種她在孩提時代也曾玩過。遊戲設定的原則是隨著時間過去,角色會逐漸像人類般進化。

       在這類遊戲中出現的角色,是人類所製造出來的,因此無法證明他們是活著的真人;但是在假想空間「環界」活動的生命,卻不是經由人類製造出來,而是靠DNA來進化而存在著。

       「也就是說,我們只要想像遊戲裡的角色是活著的真人就可以了吧。」

       禮子說出自己的看法,天野同意地點頭。

       「是的, 要這麼想也是可以。在「環界」中所有的生命都擁有DNA,也都確實活著,就像 所看到的,他們跟我們一樣擁有人類的容貌,可以分辨出男女,也會戀愛,也會為了受精而性行為……」

       禮子知道天野沒有說謊,因為在第二段影片中有戀愛情節,甚至男女性行為的場面也出現了。就連忌妒這種情緒,也跟人類一模一樣。

       從理論上來說,「環界」與地球都是以共通的理論來支撐的,禮子對這一點沒有甚麼疑問。

       天野再度說明下去,他們將碳、氮、氦等構成宇宙的一百一十種元素,依照其性質和類型加以打散置入電腦裡,但具體的組台方式是如何,沒有人知道。禮子只能依自己的想像來了解天野的說明。

       對禮子而言,那些都是科學上的疑問,也不是她所關心的事情,能知道「環界」的生命存活在「環界」之中,就已經很足夠了。她想知道的是腹中孩子的父親──阿馨的事情,可是阿馨的朋友天野卻一直沒完沒了地向她說明「環」這個假想空間。

       想到這裡,禮子突然憶起曾經聽阿馨這麼說過。

       現實世界或許也是一種假想空間。

       不,阿馨甚至斷言現實其實就是假想空間。

       宇宙在誕生之前,是沒有時間與空間存在的,這是一種很難想像的狀態,但若拿「環界」跟現實世界作例子,就能簡單說明時間、空間不存在的狀態,所以把現實世界設定為假想空間,並沒有甚麼矛盾之處。

       但若要多數人接受現實世界也是假想空間,而且跟電腦的模擬程式完全不同,恐怕超出人類的認知 圍,因此只能推到是未知的力量在操縱全宇宙這個方向。只要抓住這一點,應該就不會有人反對現實世界也是假想空間這種理論了。

       禮子想起阿馨曾經這麼說過。

       「請問……」

       禮子正想轉換話題而打斷天野的話時,天野兩手在胸前一比,臉上的表情是希望禮子能再等一下。

       「我知道。」

       不過他的話題也逐漸切入核心,轉到有關於傳染性癌病毒上面。

       「「環界」與現在在真實世界肆虐的傳染性癌病毒不能說毫無關係。」

       禮子聞言不禁全身僵硬起來。

       「甚麼?」

       她驚訝地叫了出來。

       禮子一家遭受不幸,全都是因為傳染性癌病毒的關係。這種傳染病毒不但會讓組織細胞癌化,還會加強癌細胞的力量,並使它轉移到別的地方,簡直是像惡魔一般可怕的病毒,這是禮子有生以來最最憎恨的對象。

       她的丈夫在兩年前因癌細胞擴散而亡,兒子亮次則在兩個月前因無法忍受癌症化學治療的痛苦,從醫院跳樓自殺。

       雖然禮子跟兒子的家庭教師阿馨相愛,並有了肚中的孩子,但她本身也感染了病毒,與她有性關係的阿馨也逃不過被病毒感染的命運。

       還有阿馨的父親,也是癌症末期的患者,跟亮次住在同一家醫院;阿馨的母親據說也有同樣的遭遇。放眼周遭,到處都是因感染傳染性癌病毒而遭逢不幸的案例。

       現在,以日本與美國為中心,全世界的患者已經攀升至數百萬人;更可怕的是,專家也發現此種病毒除了經由血液、淋巴液傳染以外,還有其他的傳染途徑,間接證實了這種病毒的危害已經央及其他動物及植物,地球即將滅亡的流言也開始流傳在世界各地。

       「其實,我們已經知道傳染性癌病毒的發生源就在「環界」,而發現這個事實的人就是阿馨。」

       這是禮子第一次從天野口中聽到阿馨的名字,她立刻感到全身血液正不停地翻滾著。

       (他真的做到了!)

       禮子不知道發現病毒的起源對日後的治療會有甚麼幫助,她只是單純地為阿馨的功勞感到高興。

       「這麼說,已經發現治療的方法了嗎?」

       天野並沒有回答禮子的疑問,依舊滔滔不絕地說明。

       「 剛才所看到的兩段影片,是一切事情的發端。 是知道的,山村貞子這個人只用念力便可以在錄影帶上錄音,這是「環界」的科學法則中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正如我說過很多次的理論,我們所存在的現實世界與假想空間「環」幾乎是以相同的法則來支配,也就是說,包括應該已經死亡的山村貞子,在二十四年後再次藉助高野舞的肚子甦醒過來等這類事情,都是常理所無法解釋的現象。

       當然有人認為是電腦病毒作怪,但真正的原因我們還不了解,也沒有任何線索可以幫忙追查原因或解決問題。我們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該如何處理這個偶然誕生出來的病毒。」

       禮子的腦袋已經是一團混亂了,依照天野的說法,查出傳染性癌病毒的發生源,跟解決問題之間,是否沒有任何關係?禮子不敢想像阿馨的發現將變成白費心血,於是提出心中的疑問,天野則嚴肅地回答道:「這問題跟我們為何存在這世上是一樣的問題。事實上, 跟我已經以人類的形態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但關於人類為何會誕生這個問題,以及如何使社會朝更好的方向前進,那是兩碼子事。人類為何會擁有像我們現在這樣的型態,為何會被各種慾望所支配,即使知道原因,也不代表我們知道該如何使生活更好、社會更和諧,所以我們只能盡人事而已。

       但也請 不要誤會,阿馨的發現的確有其價值,至於原因,就必須從病毒的演化過程說起。

       好,現在我們再回到最初的話題。我剛才已經先告訴過 ,在「環界」,山村貞子這個特異份子能夠製造一種錄影帶,讓看過的人在一周後死亡;而逃避死亡的方法,就是再將錄影帶複製,讓其他沒看過的人看。照這種做法推論下去,錄影帶將以幾何級數的方式激增下去。

       然而在複製過程中,因某種不知名的原因導致錄影帶產生突變,進而轉變成不同的形態,如燎原之火般迅速擴散開來,這種情形就像傳染病爆發一樣,一發不可收拾。事實上,看過錄影帶的人體內,的確已經產生某種病毒,「環界」裡把這種病毒叫做「鈴」病毒。除了感染病毒的人會在一周後死亡之外,正值排卵期的女性如果感染上這種病毒,即使沒有與異性發生任何性行為,一樣會受精,並產下山村貞子這個生命體。

       我這樣解釋 應該就明白,剛才看到的第一段影片,正是被「鈴」病毒侵犯而懷孕的高野舞產下山村貞子的鏡頭。」

       不論「環界」這個假想空間面臨再怎麼大的危機,對禮子來講,就像是別人家的事一樣,並不會給她帶來任何不安感。

       禮子半信半疑地聽著天野說話,在腦中回想影片中所看到的影像,想像著一周後會為人類帶來死亡命運的錄影帶蔓延之後的情況。由於錄影帶產生的「鈴」病毒會襲擊女性的子宮,產下單一的生命體,如果現實世界有這種情況發生,恐怕全球將掀起大恐慌,使得謠言四起,蔓延的速度將更加迅速,人類不再遵守秩序,世界必定在瞬間滅亡。

       「那結果呢?」

       禮子急著想知道結論。

       「假想空間失去了多樣性,而退化成山村貞子這個單一遺傳因子,將導致人類癌化而滅亡。人類若失去多樣性,除了滅亡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就在「環界」面臨滅亡的同時,「環企劃」也因預算的關係而遭到凍結。這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了。」

       癌化及滅亡這些字眼激起禮子的好奇心,因為天野提起癌症這個名詞,表示話題終於要轉到現實上了。

       「「環界」的遭遇好像預先反應出我們這個現實社會即將面臨的命運一樣,真恐怖。」

       禮子兩手交叉,手掌輕輕地摩擦手腕。

       「正是如此。現實世界與假想空間彼此互相呼應、互相反應。」

       「也彼此影響嗎?」

       「 要這麼說也可以。」

       「就像是母親與胎兒的關係?」

       「嗯,這是很好的假設。」

       天野露出打從心底佩服的表情。

       其實禮子只是把那些荒誕無稽的說法換成自己所能理解的語詞而已。在她看來,「環」的地位就像是子宮一般,那是另一個世界裡為因父母親的愛而誕生的生命體所準備的居住空間。母體的健康狀態會影響胎兒,相對的,胎兒的健康也會影響到母親的安危。

       不僅是母體生理上的狀況,就連無法換算成質量的情緒,也會帶給胎兒微妙的影響。如果母體的心情舒適安詳,胎兒的呼吸會保持平穩的狀態;母親若是焦躁、生氣,那麼胎兒的心跳也會快速鼓動。任何一方生病都會為另一方帶來傷害,這是經過醫學證明的事實。

       禮子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在心中反芻一番之後,又問道:「「環」如果滅亡,也會影響到現實世界嗎?」

       「是的,一定會發生眼睛看不到的影響力,當然,明確知道原因的影響也會有。總之在「環界」產生的「鈴」病毒已經侵入現實世界,並且逐漸演變成傳染性癌病毒的原形。」

       說到這裡,天野暫時將假想空間的病毒能否在頁實世界發揮作用這種疑問撇在一邊,他先說明為何「鈴」病毒會傳到現實世界的過程,然而這段內容著實將禮子打入驚愕的深淵中。

       「在「環界」有個個體感染到「鈴」病毒,他叫作高山龍司,而他也是從假想空間移植到現窗一世界的唯一個體。

       孕育「環企劃」的克利斯多福。艾略特博士將已經在「環界」死亡的高山龍司的遺傳因子再度合成之後,使他在現實世界再次甦醒。當然,要解析全部的分子資料,然後在加以合成,這種技術目前是不可能達成的,所以博士將高山龍司的遺傳因子植入受精卵中,讓他以嬰兒型態出生在現實世界中。

       但是有一點運氣不太好的是,高山龍司曾經感染「鈴」病毒。我們現在懷疑這是在做DNA解析或再合成的過程中,因某種緣故導致「鈴」病毒從大腸菌中外 ,也使「鈴」病毒突變成傳染性癌病毒這假定得以成立。因為我們比較這兩者,結果發現「鈴」病毒與傳染性癌病毒的DNA鹽基排列十分類似。」

       天野停頓了一下,意義深遠地看了看禮子。禮子注意到他的表情別有一番深意,下意識地升起防備之心。

       「高山龍司在現實世界甦醒,是二十年前的事。」

       天野特彆強調二十年前,似乎有某種特別的意思。禮子驀然想到這個問題。經他這麼一提,二十年,正好跟阿馨的年齡一樣。

       「我想,還是先讓 看這部影片再說。」

       天野要放的是第參部影片。

       「請 不要太驚訝。不,很抱歉,不管我怎麼說,我相信這件事對懷孕中的 而言,絕對是很大的打擊,我也不知該說甚麼……」

       天野似乎對自己這個這個任務感到有些懊悔,但他很快恢復原有的溫柔表情,繼續說道:「準備好了嗎?他就是「環界」裡的高山龍司。」

       天野按下按鈕,將高山龍司的身影放大。

       影片的背景是在某大學研究室中,畫面映出正在上論理學研究的高山龍司的背影。鏡頭漸漸轉向前方,面向桌子的高山龍司,臉朝上望著天花板。

       「阿馨!」

       當禮子看到影片中主角人物的那一剎那,嘴裡喃喃念出跟高山龍司完全不同的名字。

       天野預想中的驚訝並沒有出現在禮子的臉上,在螢幕上看到愛人的身影時,她只是習慣性地叫出名字來,因為她還無法立刻理解到高山龍司跟二見馨是同一個人這件事實。

       阿馨的DNA是如何產生的,這件事禮子根本不在意。

       禮子不在乎它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因為生命原本就是從零開始,就像腹中的孩子,也是由精子與卵子結合而成,在受精之前,這個生命根本就不存在這世界上。

       對禮子有意義的是行為過程。她利用護士帶亮次去作化學治療檢查的空檔,將醫院的個人病房當作愛情旅館,與阿馨沉溺在肉體關係中。這絕對不是沒有感情的肉體衝動,而是在兩人相愛的保證下的自然行為。受到愛這種感情的驅使,結果誕生了寄宿在腹中的新生命。

       即使如此……

       「環界」的個體擁有DNA,若加上現代科學技術的協助,要使這個個體再度合成為生命體,應該是可以辦得到。禮子想要讓自己迅速理解這個說法,但是事情來得太過突然,禮子幾乎以為阿馨是個複製人這件事實,其實只是自己的錯覺。

       午後燦爛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病房,禮子與阿馨有好幾次沒有拉上窗 ,便在病房裡發生性行為。在光亮的房間內,他們觀察彼此的性器官,互舔愛液,感受對方血管的脈動,禮子也曾將精液含在口中。到如今,禮子的舌尖仍記得那腥澀的味道,那是肉體分泌的生命味道。

       禮子不敢說自己對精子到達卵子並且受精的過程十分了解,但即使她清楚受精的過程,但記憶中所浮現的也只是兩人的性行為,以及感情自然展露的思念而已,腹中的孩子只是隨著每次愛戀而誕生的新生命。

       (我愛他。)

       即使現在知道了阿馨出生的秘密,禮子的心情仍然沒有改變。

       事實真相併沒有動搖禮子的心情,反而使禮子更加確信自己的愛。但顯然天野並不在乎這一點,一般來說,科學家多少有些怪癖,他在乎的是生命誕生過程的正確性。

       「我能了解阿馨並不是因為他父母親的性行為而誕生這件事,這與他和父母之間的感情無關。」

       從禮子口中聽到這句話時,天野大大地松一口氣。因為如果禮子無法理解這個道理,那麼天野接下來勢必得應付如山的問題,也得苦惱究竟要浪費多少時間向她解釋。

       「 能了解那最好。」

       禮子想要知道的並不是關於存在的開始,也就是「為甚麼」的問題,而是經過的現在……到底現在阿馨究竟人在何處。

       「那麼阿馨現在在哪裡?」

       天野稍微嘆口氣,搖搖頭。他看著手錶確認時間,思考了一會兒之後,緩慢地站起來,朝對講機點了兩杯咖啡。禮子看著天野的神態,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久,一位年輕的女性端著咖啡出現。

       天野有些心神不寧地將咖啡端至嘴邊,眼神低垂著說道:「先喝杯咖啡吧。」

       他定了定神,再次開始滔滔不絕地說明,但是他說的依舊不是阿馨的消息,而是關於New Cap(Neutrino Scanning Capture System中微子掃描捕捉系統)這種科學儀器的構造。

       那是一種利用中微子的震動改變相位,詳細地將生物參次元構造、蛋白質和電流的狀態改變成數據化的系統;也就是說,經由中微子的照射,將腦部活動到內心世界、記憶等生物所應該有的活動資訊,都加以徹底的數據化。

       禮子對天野的解說置若罔聞,但當她聽到New Cap的裝置設在橫越北美大陸的新墨西哥州、亞利桑那州、猶他州、科羅拉多州這四州交界的地下深處時,一臉驚愕地抬起頭。

       因為阿馨前去尋找撲滅傳染性癌病毒方法的地方,正是那四州交界點。

       「阿馨在那裡吧。」

       禮子充滿期待地問道。

       但天野只是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既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地回答。禮子無言地看著天野,內心不斷地說服自己,不管天野等一下要說甚麼,她都可以承受。

       「我們已經知道阿馨的細胞在端粒(Telomere 染色體)部份的DNA排列並不是向TTAG  ,並且在端粒 (Telomerase)末端發現傳染性癌病毒。實驗證明即使在DNA末端附加上TTAG  ,也會因為不安定而立刻分解。換句話說,阿馨對傳染性癌病毒具有抵抗力。」

       「你是說阿馨絕對不會感染到傳染性癌病毒?」

       「是的,他的細胞絕對不會因這病毒而癌化。」

       「那太好了……」

       這應該是個好消息,但禮子內心的憂慮並沒有平息,反而因NewCap的存在而逐漸擴大。

       「我真不知該怎麼開口……總之,那正是這世界所期待的結果,因為我們發現撲滅傳染性癌病毒的線索就在阿馨的身上。」

       禮子突然想起阿馨說過的話。

       阿馨說他有預感傳染性癌病毒的發生以及發現治療的方法,都跟他自己有很大的關連,他之所以誕生,是擔負著某種使命的。

       「阿馨對治療傳染性癌病毒有所幫助吧。」

       「當然。豈只是有幫助而已,只要將他全身上下的資料加以詳細分析,將可以完成劃時代的治療方法。這都是阿馨的功勞。」

       (全身的資料都加以分析?)

       這句話猛然竄進禮子的耳朵裡。

       其實如果天野一開始解說時禮子有特別留心的話,應該不難察覺出阿馨正是這NewCap的試驗者。

       禮子十分介意天野的說話方式。為了提供全身的分析資料,阿馨的肉體會變成如何,關於這點,天野甚麼也沒有提到。天野從剛才開始,就只是含糊其詞,態度曖昧不明。

       「阿馨正在使用NewCap吧。」

       「是的。」

       「使用NewCap這裝置,會使人類的身體產生何種變化?」

       「他們首先去除阿馨身上所有外在物品之後,讓他躺在直徑兩百公尺、裝滿純水的圓筒狀水槽中,然後從圓筒表面放射出中微子光,穿透阿馨的身體。就在穿透身體的過程中,分析資料便源源不斷地表列出來。」

       禮子根本不在意這個試驗的過程,她只擔心阿馨的身體是否會受到傷害,因此禮子的心情開始有些焦躁,聲音中也略帶怒氣。

       「到底阿馨的身體會變怎樣?」

       「為了得到最完善的情報,所以我們必須相當仔細地照射中微子,直到細胞被破壞為止,所以……」

       聽到這裡,禮子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焦慮,歇斯底裡地尖叫出聲。

       「所以……」

       她一個勁兒地搖晃腦袋,頭髮因此散亂不勘。

       「結果是肉體溶在水中,消失不見了。」

       禮子那幾近哀嚎的聲音讓天野大受影響,話聲裡隱含著無處發 的怒火,似乎在抱怨自己接受這個任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溶在水中,消失不見……」

       禮子楞楞地重複這句話,腦中拚命想像阿馨的身體被溶化的過程,卻怎麼也想像不出來。

       阿馨的生命會變成怎樣,結果應該是相當明白的,但禮子卻不肯說出口。她的嘴一張一合,想說話卻又猶豫著將話吞下。

       天野十分同情深受打擊的禮子,但為了讓她面對現實,還是狠下心宣告道:「阿馨在這世界等於已經死亡了。」

       天野跟禮子互相對望了許久,他看著禮子瞪大的雙眼,沒有避開視線,等著正面承受禮子感情爆發的威力。

       最先把臉轉開的是禮子。

       她淚流滿面,也不管頭髮是否會浸到咖啡,突然把上半身趴向桌子,整張臉埋在手臂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為甚麼……」

       除了這句話,禮子不知道還能說甚麼。

       兩年前,丈夫因感染傳染性癌病毒而死亡;兩個月前,同樣受此病之苦的兒子自殺;然後一個月前,肚子裡孩子的父親,也就是她的戀人,卻以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方法消失在這世界上。接連的不幸打擊,讓禮子在也無法承受了,完全喪失生存的意志。

       (我已經無法再忍受了!)

       在前來研究所之前,禮子就已經有強烈的厭世感,當她得知阿馨的死訊時,對生存的無力感更清楚地轉變成自殺的想法。為了徹底切斷這種悲苦的源頭,除了讓感情源頭的肉體消滅,似乎別無他法。

       即使用阿馨的身體分析出來的資料可以治療自己的病,但禮子再也忍受不了;就算治好癌症,她還可以再活幾十年,但悲苦的心魔卻將永遠糾纏她。

       一想到將來要過著那種痛苦的人生,禮子很篤定地說:「我絕對不要過那生活!」

       禮子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猛烈的動作將桌上的咖啡杯翻倒,弄濕了膝蓋,但她毫不在意,憤然轉身朝門口走去。

       「 要去哪裡?」

       天野慌忙追上去,拉住禮子的手問。

       「我受夠了!」

       「不夠,我話還沒說完。」

       「不,我已經很了解了!」

       「不, 甚麼也不了解。」

       禮子無視天野的忠告,右手正要拉開門上的把手,天野趁機用力握住禮子的手,禮子感到十分疼痛,開口說道:「請你放手!」

       禮子的聲音聽得出來十分憤怒,但天野並不打算鬆手。

       就像阿馨有他的使命般,天野也有他的使命。跟艾略特博士的約定,不,首先,跟二見馨的約定就必須確實遵守。

       「 可以再靜靜地聽我說一下嗎?這是我跟阿馨約定好的。」

       聽到阿馨的名字,禮子停下動作不再抵抗,只是靜靜地等待天野的下一句話。

       「約定?」

       「是的,讓 跟阿馨見面就是我的任務。為了解救人類,出發旅行前,阿馨跟我和艾略特博士有過約定。為了報答他偉大的義行,我也有義務遵從他的指示,也就是設定一個時間讓 跟阿馨見面。」

       「見面……我可以跟阿馨見面嗎?」

       「當然,他現在在那個世界還活著。」

       禮子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咖啡從她的發梢滴落下來,但她絲毫未曾察覺,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來,請再坐下吧。」

       天野指指沙發,請禮子坐下。

       剛才一時衝動離開的途中被天野阻止下來,現在要恢復原來心情,需要花點時間。

       禮子用手抹一抹臉頰,再整理一下頭髮,藉著拖延時間來緩和情緒,然後遵從天野的指示,再次坐在沙發上。

       天野從剛才就一直在看手錶,禮子也注意到這情形。

       「時間沒關係吧。」

       「啊!還有十分鐘左右,因為已經和別人約好時間了。」

       「約好的?跟誰?」

       「阿馨。」

       突然禮子的腦袋一團混亂。

       即使跟一個月前就應該已經死亡的阿馨有過約定,但這約定又能發揮多大效力?禮子有些懷疑。

       天野為了解開禮子的疑問,開始解釋道:「我必須先告訴 ,阿馨完全是在他的自由意志下使用NewCap裝置的。」

       「他知道使用那裝買會死嗎?」

       「知道。NewCap會將人類瞬間的感情確實地數據化,因此若是強迫他使用裝置,即使用中微子照射,也不能得到最好的結果。因為人若被恐怖的心理、厭惡感以及對現實的否定等感情所支配,肉體便會僵硬,也就沒辦法得到最自然的分析資料,所以我要讓 理解這一點,阿馨是自己自願使用NewCap的。

       為了得到最正確的分析資料,他保持平常心,平靜且心甘情願地接受死亡,是秉著犧牲自己拯救全人類這崇高動機而做的。我再說得更明白一點,阿馨特別想救的人是 ,還有即將誕生的腹中小孩,以及他的雙親。」

       天野的話頓時讓禮子的心情變得更加沉重。

       若說阿馨以死來換取自己及腹中小孩的生命,那表示自己的生命是多貴重、多有價值。

       天野又繼續說道:「阿馨的死有兩個意義:一個是我剛才說過很多次的,利用他身體的分析資料,將傳染性癌病毒從我們的世界驅除。另一個則是透過將二見馨這個人全部數據化的過程,讓他再次在假想空間「環」裡重生。

       如 所理解的,「環界」與現實世界就像胎兒與母體的關係,彼此對對方都會有微妙的影響,所以若不設法讓「環界」恢復生命界特有的多樣性,並不能徹底解決問題。

       阿馨留下了貴重的分析資料,雖然在現實世界已經死亡,但也讓我們可以盡其所能地活用這資料,阿馨則在「環界」再次重生,然後承擔起使「環界」恢復正常多樣性的責任。

       總之,阿馨就像是背負著「神」的任務般,在他死亡的同時,也出發到「環界」去。當他到達「環界」的時候,已經凍結二十年的「環企劃」將再度展開,我們要在「環界」滅亡之前,先將它導正過來。」

       「不能讓阿馨再次在現實世界甦醒過來嗎?」

       「想讓跟阿馨完全一模一樣的同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甦醒,那是不可能的事。若使用前一世紀所發展出來的無性生殖繁衍技術,是可以複製出和阿馨一樣擁有相同DNA的新生命。

       但即使擁有相同的遺傳因子,新的生命也必將過著跟阿馨完全不同的人生,那是一個嶄新的生命,與舊有的阿馨不再有任何關聯了。但是在「環界」再生的阿馨雖然無法擁有和我們一樣的肉體,但他的思考方式乃至感情,都跟原來的阿馨一樣,也擁有同樣的記憶。」

       「也就是說阿馨還記得我的事?」

       「當然。」

       禮子終於領會到阿馨要在另一個世界活著的意義,但再怎麼說,阿馨已經死亡這個事實卻是怎樣也無法改變的。他在假想空間中沒辦法和現實世界的禮子享受到肉體交歡的樂趣,也無法彼此心靈溝通,就像剛才影片播放一樣,阿馨只能像連續劇中主角人物一般讓旁人欣賞,卻無法與觀眾對話。

       儘管愛人就在伸手可及之處,但卻怎麼也觸摸不到,禮子不知道還有甚麼事比這樣更令人痛苦。

       「在「環界」的生命體看得見我們嗎?」

       禮子的質問是正確的。

       從我們這邊可以觀察「環界」,這從剛才那兩部影片中可以明確體驗到。但是,相反的事情能否達成,又是另一回事。當然,這也是外行人才會萌生的想法。

       「那是不可能的事,就像我們無法窺見神明的世界一樣。」

       然而禮子腦中浮現的卻不是人與神的關係。

       幾天前,她到常去的那家婦產科作產檢。她躺在床上掀起罩衫,讓醫生將超音波儀器貼在肚皮上。醫生一面看著螢幕上浮現的影像,一面解說胎兒的成長情況,因為子宮中的狀況可以透過超音波加以了解。

       若把子宮比均「環界」,應該更容易明白,母親可以看到在子宮中的胎兒的模樣,但是胎兒卻絕對看不到母親的整體型態,在這種情況下,認識對方的方法通常是單向的。

       現實世界可以觀察「環界」,反過來卻行不通,這點禮子能夠接受。

       「我懂了,請讓我跟阿馨見面吧!」

       即使只能單方面見到阿馨,禮子也急切地想感受到對方和自己同樣生活在同一空間的感覺,即使只有短短幾分鐘也可以,禮子想沉浸在會面時的深情感受,更想重新喚起皮膚與皮膚相接觸的感覺。

       「好,那我們換個地方吧。阿馨可能有話想對 說,所以才一再叮嚀艾略特博士。現在要讓 看的影片,並不是利用追蹤攝影圖像記憶(Fol ow Graphic Memory)的設備使影像再現,而是在同一時間及場所,讓阿馨能感覺到 在他面前。」

       穿過屏風進入研究室,天野朝著電腦輸入時間及場所,禮子則坐在指定的椅子上。天野詢問禮子是否要用頭罩(Heat Mount Display)及數據手套(Data G ove)。

       「用了會如何?」

       「可以更立體、更真實地看到影像,戴上數據手套還可以觸摸到阿馨的身體。」

       禮子一聽便不再猶豫,立刻戴上頭罩及手套。

       戴好後,她坐在椅子上靜靜等待時間來臨。

       禮子一面調整呼吸,一面用手帕擦拭被咖啡弄濕的頭髮,讓它整齊地垂在後頭。雖然明知對方看不到自己,但出於女**美的本能,禮子仍希望在愛人面前呈現出最好的模樣。

       就像透過裝設在天國的攝影機般,事隔兩個月,禮予再次見到阿馨──這個在真實世界已經死亡的身影。

       禮子的心情越來越高昂,她渴望看到那張沉穩安詳的臉孔,或許當她看到阿馨之後,心情也能慢慢平復下來。

       「環界」時間19 1年6月27日,下午剛過兩點鐘。

       緯經度的數字正好在指定的位置上,從現在開始,禮子可以透過視聽設備,親身體驗「環界」的立體影像。

       系統開始運作了,禮子覺得整個人彷彿切換到另一空間般,四周一片白茫茫,還可以看到無數霧粒子漂浮在空中。

       禮子穿過霧粒間的空隙,感覺就像漂浮在雲端,身體十分輕盈,但她並不感到可怕,反而覺得身體像禁錮已久突然得到自由般地通體舒暢。

       禮子很快便察覺遮蔽視線的是雲。她撥開雲朵,從雲間看出去,見到突出海面的半島狀海岸。

       她將視野放低,彷彿伸手就能觸摸到錯綜複雜的海岸一般,海岸陡峭地斜入海中,放眼望去,除了稀疏的松林外,四下盡是土黃色的砂丘。

       砂丘上有條蜿蜒的柏油路,被太陽光照得閃爍著灰色光芒。禮子沒有直接面對日光,但從路面的反射光及波浪間的閃爍來看,禮子知道「環界」的太陽就在她身後。

       她看到由砂丘蜿蜒到海岸的小徑上有一條人影,那人影似乎在尋找甚麼,一直在松林覆蓋的斜坡上來回亂跑。他似乎在尋找一個開闊的地方,一個能直接曬到陽光的地方。

       人影終於在開闊的草地上坐下,抬頭望著禮子這邊的空間。




2006-11-9 07: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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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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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第三章 生日快樂.2
       除了隱約可以聽到波浪的聲音,以及圍繞在周圍的風聲之外,禮子只覺得一片靜寂。

       禮子試著降低高度,大地逐漸在眼前擴大,給她帶來一種不可思議的距離感。禮子緩緩接近地表,墜落的姿勢就像跳降落傘一般。

       抱著膝蓋坐在斜坡上的人,在真實世界的名字叫做二見馨,在「環界」則叫作高山龍司。

       由於「環界」的時間比現實世界足足快了六倍,所以對禮子來說才過一個月的時間,在「環界」已經過了半年。這一瞬間對阿馨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終於能再次感受到禮子就在眼前了。

       禮子從數公尺的上空往下望,她貪婪地注視著阿馨,從額頭到鼻梁,到意志堅強的脣角;阿馨也像是看著浮在空中的禮子的容貌一般,微笑地凝視著空中。他知道禮子看得到自己。

       禮子稍微調整一下位置,來到和阿馨相同的角度,腦袋中浮現的盡是與阿馨共處的所有回憶。

       他們共有的時間及場所並不多,彼此交換愛的誓言的場所幾乎都是醫院,但只要一想起那裡是兒子自殺的地方,快樂與痛苦的回憶就像刀的兩面般困擾著禮子。

       她閉上眼睛,試著從雜亂的回憶中尋找出單獨與阿馨有關的回憶。

       很快地,那些曾經跟阿馨在一起的影像已在禮子的腦海中展開了。

       他走過醫院的走廊,注視自己身影時的眼神;高興時便將心中的愉悅展露於外的天真笑容,都讓禮子感到萬分懷念;她也記得阿馨抱著自己輕輕地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撫摸自己時的觸感;更記得兩人站在醫院的頂樓緊擁著對方,一邊眺望都市風景,一邊談論著如果病好了要先做甚麼事,實現甚麼夢想等話題。

       (我究竟想喚起過去的回憶?還是想重溫舊夢?)

       不,都不是,禮子想跟阿馨一起前進。

       但他已經死了,已經不存在於現實的世界裡,禮子可以攜手的對象不見了。

       禮子睜開眼睛,看到阿馨已經來到自己眼前。他的嘴一開一合,似乎在說甚麼,但因為是透過機器的關係,禮子聽不到他說的話,她只聽到天野說要立刻調整機器,啟動自動翻譯裝置。

       阿馨抬起頭,眼神裡有著無法動搖的意志,他一字一字、簡潔有力地說著。由於機器已經調整,原本如雜音般混亂的聲音,開始清楚地傳進禮子的耳朵裡。經由翻譯裝置,阿馨本來的聲音有些微妙的變化,但內容卻相當清晰明白。

       「放──心──吧──」

       阿馨嘴裡說著,還用力點著頭。

       (放心吧!)

       他是要我放甚麼心呢?這是他為自己挺身而出保護世界的有力保證嗎?

       禮子不知道阿馨的自信從何而來,但從禮子來到這研究所,短短幾個小時內經歷過人生觀轉變了無數次的體驗,終於得到一個結論。

       面對自己犧牲生命一心想拯救的禮子及她腹中小孩,阿馨的一句「放心吧」,不只肯定了世界未來還有希望,更徹底消除了禮子的疑問。

       (我要活下去。)

       這念頭貫穿禮子全身的細胞,不管之前有再多的厭世理由,此刻全部飛離禮子,讓她重新找回生命的價值感。

       阿馨去美國旅行前曾經強迫想自殺的禮子許下約定。

       ……兩個月後再見。在那之前,不管發生甚麼事, 一定要活下去。

       而現在,阿馨已經找到解決方法,現身實踐他的承諾。

       禮子戴著數據手套,伸出兩手輕輕碰觸阿馨的身體。她把手放在阿馨的肩上,感受那強壯肌肉覆蓋的肩胛骨。阿馨的身體跟以前一樣沒有改變。

       阿馨盤腿坐著,兩手向前伸出。

       禮子想要握住阿馨的手,但他卻沒有回應禮子的動作。因為阿馨看不到禮子,所以這本是無可奈何的事,但禮子仍然不放棄地繼續做握手的動作。

       禮子不停地重複動作,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想法終究會傳達給阿馨。她沿著阿馨的手腕摸到手掌,她想讓自己的手指和阿馨的手指糾纏在一起。

       但這時阿馨卻向空中揮揮手,搔著頭,動作與禮子所想的完全相反。

       突然,他彷彿察覺到甚麼,兩手輕輕伸向前。這並不是他自己的意志,而是禮子的意志。

       禮子將手放在阿馨兩手的上面,維持同樣動作一會兒,像是為了傳達彼此的想法,也像是不想切斷與對方的聯繫。她慎重地移動手,阿馨也用相同的動作回應。

       阿馨察覺到了!

       阿馨雖然看不到禮子,但確實感覺到禮子的手就在自己的掌握中。

       禮子戰戰兢兢地將阿馨的兩手貼上自己的胸口,然後緩緩向下移動;緊緊相系的兩隻手,看起來就像是連接現實世界與「環界」的臍帶般,禮子引導阿馨的手來到她的腹部接近肚臍的附近貼著。

       「你聽。」

       她想讓小小的心音傳達到對方的皮膚上。

       阿馨低下頭,再一次說出同樣的話。

       「放──心──吧──」

       也許是孩子聽到父親的話,胎兒在子宮中大大地回應了一下。

       從穿過醫院門的那一剎那,禮子的心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這裡是兒子亮次跳樓自殺的醫院,原本以為來到醫院會喚起痛苦的回憶,但不可思議的,禮子的腦中只想著自己與阿馨見面的光景。

       禮子登上參樓,穿過寬敞的大廳,換搭連接B棟大樓的電梯,來到參樓這間露天咖啡廳,這裡的空間十分寬敞,因為有一邊面對著中庭。

       禮子第一次見到阿馨,正是在這露天咖啡廳。

       有一天,禮子注意到有道視線一直注意著自己,那道視線的主人就是阿馨。由於禮子面貌娟秀,經常吸引其他男人的眼光,所以她也像往常一般瞪了回去。但她沒想到對方卻一動也不動,反而更熱切地注視著禮子,讓她無法逃離被逼視的尷尬。

       幾天後,禮子遇到正式跟阿馨說話的機會,因而接觸到阿馨,也從對談當中了解他是個擁有深厚內涵的人,於是禮子漸漸被他的氣質所吸引。當時她之所以拜託阿馨當兒子的家庭老師,其實私底下也希望能有機會多跟阿馨接觸。

       但是和阿馨相愛的結果,卻逼得兒子亮次選擇自殺之路。

       亮次對母親趁著帶自己出來接受痛苦檢查的空檔,與阿馨沉溺在男女肉體關係上,而對母親感到相當失望。他誤以為自己是個妨礙者,應該早點消失比較好,因此失去生存的慾望。

       「我不在之後, 就自由了。」

       這句宛如遺書般的話留在亮次的筆記本上,有如魔咒般一直糾纏著禮子。

       雖然禮子不斷地說服自己,她和亮次兩人都感染了病毒,總有一天都會死,只差在時間早晚而已,但是現在科學家們已經從阿馨犧牲生命換來的分析資料中,發現了撲滅癌細胞的方法後,亮次的死不禁讓人覺得遺憾。

       如果他能夠忍一時之氣而活下來,就可以使用新的治療技術,治愈的可能性也提高很多。

       電梯停在七樓,禮子走出電梯來到大廳。她向四周張望一會兒,瞬間,禮子感到有種空間被扭曲的錯覺。禮子的腦細胞想要阻止自己繼續想像接下來的事,但卻徒勞無功。

       走廊中間有一道緊急出口,打開緊急出口,可看見一座昏暗的樓梯連接樓上樓下。逃生梯的平台上有一扇發生火災時可以從外向內打開的參角形小窗戶。參個月前的某個傍晚,亮次就是從那窗戶跳下去,鮮血染紅了醫院前的水泥地。

       跟阿馨幽會,緊接著是亮次的訣別……兩件事都發生在同一場所,因此禮子一見到醫院的各個角落,內心總是五味雜陳,十分複雜。

       禮子試著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參確認手上字條的號碼後,伸手敲了敲門。

       「請進。」

       房裡立刻有人回應,接著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音。

       門被打開了,禮子見到穿著睡衣、前襟敞開的二見秀幸,正以不自然的姿勢靠在椈壑W。從他身體裡分泌出來的分泌物,讓病房內充滿腐臭的味道。

       禮子朝房內走一兩步,反手關上房門。她猜測這位身上帶有腐臭味道的人應該是阿馨的父親,內心裡不由得擔心起他的病情。

       「初次見面,非常榮幸,我是杉浦禮子。」

       一聽到禮子的自我介紹,秀幸的身體立刻彈離椈嚏C

       「歡迎 來,快請坐。」

       秀幸滿面笑容地邀禮子坐在塑膠椅上,因為他事前已經知道禮子要來拜訪。

       兒子阿馨與禮子是一對戀人,而且禮子已經懷孕,這些事阿馨早在出發之前都已經告訴過秀幸了。

       雖然兩人是初次相見,禮子知道秀幸臉上的笑容是針對自己及腹中的胎兒,那毫不虛偽的真情相待,讓禮子倍覺溫馨。

       禮子依他的話坐下,也藉機觀察秀幸的外表。

       禮子並不知道癌症病患末期的癥狀該如何壓製住,但是光憑外表,實在看不出秀幸是個癌症末期的病人。出於這樣的好奇心,再加上他是養育阿馨長大的人,所以禮子十分希望能多了解有關秀幸的一切。

       阿馨是經由假想空間的遺傳因子合成之後,埋入受精卵中,再藉著女性的子宮誕生出來的,在二見秀幸夫婦細心呵護養育下長大成人,即使沒有繼承二見夫婦的DNA,阿馨也是秀幸的兒子,一樣倍受寵愛。然而現在禮子的腹中生命,卻是千真萬確繼承了阿馨的DNA.照理說,禮子腹中的胎兒生命的本源是人工生命,禮子應該會有懷抱著異物的感覺,但禮子一點也沒有不協調的感受,反而很泰然地接受這個事實,或許這是因為她深切地感受到一股從秀幸到阿馨,再傳到腹中孩子的堅強意志力吧。

       一個月前,禮子在螢幕畫面上與阿馨相逢後,更加確認這件事。

       從阿馨那裡得到的訊息,讓禮子重新萌生生存的意志力。禮子知道秀幸奇跡地恢復健康,是因為阿馨犧牲生命換來的分析資料,使治療更具效果之後,她更加確認這種想法。

       也因為如此,禮子抱著好奇心及感謝交雜的心情望著秀幸,擔心他的身體狀況。

       「您的身體好像好多了呢。」

       禮子並不是比較過秀幸以前的臉色後才這麼說的,她從阿馨那裡聽說他父親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肺部,不但不能動手術,幾乎只能等死。但此時此刻,光從外表判斷,秀幸實在不像是個快死的人。

       「我總覺得自己最近身體好像變輕了。不過那也難怪,因為很多內臟都已經被拿掉了嘛!」

       秀幸笑著開玩笑道。

       接著兩個人簡單地報告彼此最近的生活狀況。

       禮子將阿馨在「環界」重生,以及傳達出強而有力的訊息這件事,詳細地描述給秀幸知道,好讓秀幸高興。而秀幸也像個科學家般,以自己做例子,說明如何將阿馨細胞中的端粒部份的DNA排列,植入感染傳染性癌病毒患者的細胞內,並得到劃時代的治療效果。這些話讓也感染到病毒的禮子安心不少,不再擔心傳染性癌病毒的威脅。

       不久,秀幸的興趣轉到懷孕中的禮子身上。

       「如何?胎兒還好吧。」

       禮子笑著輕拍腹部,表示胎兒一切沒問題。

       秀幸接著詢問禮子的預產期,禮子回答說大約再參個月後,但她對於胎兒的性別卻沒有正面答覆,僅只是笑一笑而已。

       禮子當然知道胎兒的性別。

       上個月,她到婦產科去照超音波時,從螢幕上看到胎兒的兩腿間有個可愛的凸出物。

       (啊!是男孩。)

       當時禮子躺在床上看著電視影像,驚訝得不禁脫口而出。醫生的態度卻十分慎重,不發一語,但從旁邊護士的表情可以看出,禮子的猜測沒有錯。

       禮子不想讓秀幸知道胎兒是男生,是怕秀幸誤會,甚至期待孩子是阿馨轉生的,所以她只能含糊地帶過去。

       聊到這裡,禮子站起身收拾東西,準備告辭。

       秀幸見到禮子的動作,也從床上爬起來,想要送她到門邊。

       「您還是躺著休息吧。」

       「沒關係、沒關係。對了, 打算在哪兒生呢?」

       秀幸用一隻手撐著椈嚏A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禮子趕緊扶著他,並說出附近一家婦產科醫院的名字。

       秀幸聽了立即停下腳步問道:「不在這裡生嗎?」

       禮子發覺到他的話中隱含著為何不在這醫院生產的責難意味。這所醫院是大學附屬醫院,院內工作人員有很多是秀幸的同事、學弟,就連阿馨也是大學醫學院的學生,所以他對這所大學十分熟悉。

       秀幸覺得比起在小醫院生產,這裡對萬一發生緊急狀況時的處理效果應該更好才對。

       當然,禮子也不是沒有想過在這裡生產,但她卻很介意這裡是兒子亮次自殺的地方。

       「我也很猶豫……」

       禮子猜想秀幸應該不知道亮次在這兒自殺的事情,但是這種不祥的事,禮子實在說不出口,因此沒有清楚說出自己不在這裡生產的理由。

       「在這邊生比較好。」

       秀幸幾乎是半懇求半命令地說道,禮子可以了解那是他想早點抱孫子的表現。

       雖然秀幸躲過眼前的死亡威脅,但真要健健康康地出院,恐怕還是很久以後的事。如果禮子在同一個醫院生產,他不但可以立刻見到孫子,以後見面的機會也會很多。

       禮子明白他的想法,內心多少有些動搖,雖然兩人只交談了參十多分鐘,但她已經相當了解秀幸的性格了,即便是他不是阿馨的父親,禮子也會對秀幸這個人存有相當的好感。

       「這樣吧,我會考慮的。」

       於是秀幸開心地伸出兩手,禮子也伸出手來握著秀幸的手,那雙手的觸感就像阿馨的手般溫柔又慈愛。

       「禮子, 要常來玩喔,我等 。」

       秀幸說話的態度讓禮子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他熱情的招呼到握手的方式,都跟阿馨很像,只不過慰問者與被慰問者的立場倒過來罷了。

       當禮子關上房門時,心中開始覺得或許轉到這醫院也是不錯的主意。

       距離生產還有一個月的時間,禮子再度陷入鬱悶不安的狀態中。到了夜晚,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滿室的寂寥與不安,逼得她幾乎要發狂。

       早春時節的參月初,阿馨出發到北美去旅行,匆匆已經過了半年。

       這是一間寬敞的房子,有一間四十張塌塌米大的客廳,加上參間房間,禮子跟丈夫、兒子參人同住時,寬敞的房子讓人覺得心情舒適,然而此刻寬敞的空間卻成了禮子心理上極大的負擔。

       偌大的空間象徵著空虛,讓本已寂寞難耐的禮子更加無法忍受。心愛的人一個接一個離去,只留下自己一個人。雖然嚴格來說,禮子還有腹中的胎兒陪伴她,但是她不得不奮戰的對象,已經從過去的傳染性癌病毒轉變成現在的孤獨了。

       客廳裡陳列著各式各樣極盡奢侈的傢俱擺飾,那些都是企業家丈夫以他的財力換取來的東西,只不過滿室的珍寶對禮子來說,已經不再有任何意義了。

       禮子呆坐在沙發上,臉埋在兩手之間悲傷地嗚咽著,她不知道該用甚麼方法填補心中的空虛感。雖然她堅定意志要活下去,但一想到未來要面對的人生是如此荒涼寂寥,心情立刻又陷入沮喪之中。

       想要有個說話的對象!這是禮子最深切的期望。

       阿馨的父親秀幸應該是個不錯的聊天對象,因為他們都擁有相同的切膚之痛。但光是與秀幸談話,根本無法治愈隨時襲來的孤獨感,禮子面對此刻的敵人,只能束手就俘。

       禮子閉上兩眼,想要將滿室的寂寥從腦袋中趕出去,但腦海里卻不斷浮現出回憶中的一點一滴。從自己幼兒時期到上小學、國中、高中到大學的林林總總,如影片般在腦海中播放出來。

       過去的人生經歷為何會像電影的影像一般陸續浮現,原因禮子相當清楚,因為就在前些日子禮子整理儲藏室時,偶然發現一個保存軟片的塑膠盤。

       那是十二年前為了在結婚喜宴上放映而製作的V8影片,由於禮子十分喜愛這卷影片,所以重複看了好幾次。

       這些影像是朋友胡亂剪輯組合的趣味人生特集,因為太久沒見到,禮子重新播出來看時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結婚喜宴上,巨大的螢幕上播放出來的畫面,是從禮子嬰兒時期的影像開始,到二十二歲結婚為止。最後一幕是與當時的戀人、未來的丈夫站在一起的相片。雖然說這是禮子的人生回顧,其實也只是從零歲到二十二歲之間大致的流程而已。

       當影帶播放到最後一幕時,禮子讓影帶暫時停格。那不是V8拍攝的影像,而是一張靜止的照片,以海為背景,禮子與未來丈夫兩人站在一起。比較特別的是,禮子並非正面朝著照相機,而是側著身體把腹部對準丈夫的方向凸出來。

       禮子為甚麼要擺出這種不自然的姿勢呢?

       到現在禮子還清楚記得當天拍照時與丈夫說的話,那時兩人雖然還沒結婚,但禮子腹中已經有了丈夫的孩子。為了清楚留下這一幕,所以禮子特地將腹部突出來,還把手放在腹部上強調大腹便便的模樣。

       結婚典禮上他們也沒有故意隱瞞懷孕的事,甚至放完影帶後,司儀還告訴大家二十二歲的新娘禮子已經懷有新郎的小孩,而贏得滿堂喝采。

       此刻禮子把眼睛閉起來回想,幾乎還可以聽到當時與會來賓的拍手聲。那時候的禮子甚麼都不缺,雙親還活著,丈夫在身邊,還有丈夫的孩子在肚子裡成長著。

       禮子抱著頭沉思,她無法讓沉淪在回憶中的自己甦醒過來。回想起過往的事情,不但沒有辦法醫治她的寂寞感,反而讓空虛感更加強烈。

       一個人過日子一點也不好,人一孤獨時,就會被過去的影像所支配,做任何事都不起勁,有如行 走肉一般。

       「對了!」

       禮子猛然從沙發上站起來,朝著放置視聽設備的房間走去。

       房間裡有一具連接電腦的巨大螢幕,那是天野特別為禮子安裝,可以放在房間裡觀看「環界」的裝置,它有一套簡單的通路,可以達到身歷其境的效果。

       雖說這套裝置有通路,但還是不能跟「環界」取得聯繫,僅只能單方面從現實世界觀察。或許這麼做反而會讓自己越來越欲求不滿,但禮子不想辜負天野的好意,便照著他所教的方法連接上「環界」。

       在安裝之時,天野已經將這裝置的焦點設定在高山龍司身上,因此影像一開始便出現阿馨的臉孔,禮子嚇了一跳,忍不住叫了出來。

       由於不知道阿馨先前的遭遇,所以禮子搞不清楚在「環界」重生為高山龍司的阿馨究竟人在何處,只看到他橫躺在沙發上。

       她把焦點往後挪開,很快便知道那是醫院的候診室。

       「環界」時間19 4年。

       「環企劃」再度執行之後已經過了參年。阿馨為了撲滅在現實世界肆虐的傳染性癌病毒而犧牲自己,現在為了讓「環界」的癌化現象恢復正常,他重生為當時參十四歲的高山龍司,現在應該已經參十七歲了。

       與禮子相愛時二十歲的阿馨,在這半年內成長為比她大參歲的健壯男性,從他臉上可以看出他的魅力隨著年齡增加而遞增。

       禮子發現高山龍司的身體似乎有某個地方不舒服,因為他正在醫院的候診室等待看診。

       護士一叫到他的名字,高山龍司立刻睜開眼睛。可能是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關係,他一下子還無法理解自己身處何處,因而四處張望。

       觀看影片時,禮子將高山龍司舉手投足的動作與自己連結在一起,以彌補兩人無法交談的遺憾。有好幾次禮子誤以為他的視線與自己的視線相交,因而感到如窒息般的喜悅。

       高山龍司進入診療室後,坐在醫師面前脫去上衣,露出健壯的體格。從背後望去,他的背上有一道數十公分長的傷疤。禮子認識的阿馨並沒有這道傷痕,這應該是他在「環界」奔走時,遭逢意外所留下的吧。

       傷疤周圍的皮膚紅腫而凸起,清楚地顯示出意外事故的嚴重性。禮子光是想像傷口不知曾涌出多少鮮血,便感到坐立難安。

       診療時間大約花了「環界」時間十分鐘。高山龍司穿上衣服,再次來到候診室,他站在掛號處等待處方簽,在他身後還有十多人坐在長椅上等待診療。

       禮子見到其中一個人的面孔,忍不住驚訝地叫出聲來。那是一位面貌端莊的年輕女性,擁有秀氣的額頭、濃密有致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以及帶點薄情味道的薄脣,怎麼看都是造物主手下最完美的作品。

       禮子之所以感到驚訝,並不是她是個美人,而是禮子曾經見過那個女人。禮子將影片停格在女人的臉孔上,僅僅花了數秒鐘的時間,便想出那女子的姓名。

       (山村貞子。)

       她就是使「環界」癌化的女人。她可以不使用任何工具即可在錄影帶上錄上自己的聲音,而所有看過錄影帶的人都會在一個星期後死亡。後來她製作的錄影帶產生突變,進而轉變成書本的型態,如果排正值卵期的女性看到這本書,即會產下擁有跟山村貞子相同DNA的個體。

       禮子還清楚記得那個摔落屋頂排氣溝的女子生產的影像,山村貞子從她的子宮裡爬出來,以尚未長牙的牙床咬斷臍帶。看過那段影片後,對同樣懷孕的禮子而言,絕對無法把它當成一般恐怖電影而一笑置之,雖然那是不同空間「環界」所發生的事,但光是想像都會讓禮子覺得噁心害怕。

       就這樣,山村貞子這單一的DNA在「環界」裡成幾何級數增加,而突變的書本也如洪水般侵襲整個「環界」。

       現在禮子看到導致「環界」癌化的山村貞子本人,就站在高山龍司身後,若無其事地等待醫師的診療。拿到處方簽的瞬間,高山龍司似乎注意到山村貞子的存在,但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轉身走出醫院,看起來跟平常一樣。

       在醫院門口,高山龍司又和另一個山村貞子擦身而過,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對方,各自朝各自己的方向走去。高山龍司走向停在醫院門口的車子,而山村貞子則搭上醫院的電梯朝上而去。

       高山龍司的車子駛離停車場,不知要朝哪裡去。

       不久,車子來到高速公路,高山龍司突然腳踩油門,加快速度,窗外的風景正以極快的速度被拋在車後。

       禮子忘了注意時間的流逝,只是專注地看著影片。她已經無法再以看連續劇的心情觀看影片,因為她看的是一個男人的人生,而那個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是無可取代的,他的真實生活就呈現在影片中。

       在這之後的一個月,禮子每天都會在固定時間連接上「環界」,觀查高山龍司的人生,若說這件事是禮子人生唯一的樂趣,一點也不過份。

       由於「環界」的時間大約是現實世界的六倍,所以到了現實世界中第二天的固定時間,「環界」已經過了六天。雖然這種觀看方法只能看到片段,但禮子覺得長時間觀看一個人所有的生活頗為浪費時間,只要能抓到些許的片段,剩下的用想像來補充就可以了。

       即使禮子只看到高山龍司生活中的片段,但是事情的經過禮子大致上都可以了解。為了阻止「環界」癌化,恢復原本的多樣性,高山龍司非常活躍,經常四處走動,這對禮子而言,也是讓禮子振奮心情的最佳娛樂。

       禮子越來越沉迷於「環界」的演進過程,雖然最初她是為了擺脫實際生活中的孤獨感,但當她逐漸與劇中人物起了共鳴之後,高山龍司生龍活虎的處事態度,讓禮子的心情也隨之高昂起來。

       正如先前所說的,「環界」曾經面臨滅亡,看過錄影帶一周後會帶來死亡的訊息,已是眾所皆知的事情;而後錄影帶甚至轉變成書本型態,以更快的速度在社會上流傳開來,使「環界」的每個人都陷入恐慌之中。

       最諷刺的是,人人懼怕病毒的心理反而更加速病毒的蔓延,沒有人願意平靜地等待一周後面臨死亡,而且也不甘心只有自己一個人看錄影帶,因此刻意讓不特定的多數人觀看錄影帶的蓄意殺人情況比比皆是。

       禮子從螢幕上可以體驗到「環界」發生的各種情形,有些人為了錄影帶而互相殘殺,也有相愛的男女因錄影帶而反目,也有為了身邊所愛的人而用盡權謀……那些行為就跟真實世界的現在一樣,充斥著利己主義的自私心態。

       雖然「環界」看起來即將要滅亡了,但事情卻不是這樣演變,因為高山龍司已經降臨在「環界」了。

       為了防止「環界」癌化,高山龍司採取兩種手段。

       參個月前,在天野的研究所中和禮子會面的時候,高山龍司已經製造出可以對抗病毒的疫苗,因此他才會那樣信心滿滿地要禮子放心。而後,疫苗也果真如預料一般逐漸發揮功效。

       新研發出來的疫苗首先針對接觸過書本而會在一周後死亡的人,以及被「鈴」病毒傳染而受精的人開始測試。由於高山龍司擁有阿馨的記憶,所以根據阿馨在真實世界學得的理論基礎,他成功地開發出疫苗。只要知道「環界」的構造,製作疫苗對高山龍司而言並不是難事。

       疫苗有兩種功用,一是讓感染的情況解除,二是增加抵抗力,讓人們即使接觸到書本,也不會死亡或受精。

       疫苗大量製造後,接種的人數大增,「鈴」這本書不再是殺人的凶器,於是原本持續蔓延的書本逐漸變得毫無影響力;即便是錄影帶,也只剩下原始的娛樂功用,但是經過這件事之後,沒有人會為了興趣而觀看這卷錄影帶。

       「以前這錄影帶又叫做殺人錄影帶, 有沒有勇氣看啊?」

       「殺人錄影帶?別開玩笑了,誰有興趣看啊!」

       很快的,殺人凶器已經淪為時間的遺物,被人們從記憶中剔除了。

       但是還有另一個問題,那就是以幾何級數增加的山村貞子這個生命體該如何處理。

       由於山村貞子是雌雄同體,可以進行同性生殖,因此也能夠與病毒一般以同等速度繁殖。儘管突變之後的書本不再對人們產生威脅性,但如果山村貞子占全部人口的比率不斷增加,那一樣會對「環界」的生態帶來極大的影響。

       但是在「環界」裡,並沒有很多人贊成斷絕她的生存機會,因為除了隱藏的危機之外,山村貞子並沒有帶來實質上的傷害。當然,任意決定一個人的生死違反人道精神,以及該由誰去抓山村貞子,該如何處理等問題,都是使他們躊躇不前的原因。

       但事情仍然圓滿地解決了,因為有一種新的病毒散播開來。

       沒有人知道新病毒究竟是由以前就存在於「環界」的病毒產生突變,或是因某種目的而被製造出來的,但這個新病毒的確發揮了它的功效,它會使山村貞子受到感染,並讓元凶消滅,最後終於回歸自然。

       再者,這個決定性的成果也讓整個「環界」的人心生警惕,那就是社會均一化之後,必定會造成相當大的危險,「環界」社會因而開始激烈地討論一個主題──生態界若失去多樣性,究竟會造成甚麼後果。

       個體之間的差別,可以加強生命的強韌度,例如有住在山裡的人,也有住在海邊的人;有住在冰天雪地的人,也有在赤道周圍過生活的人;有肌膚白皙的人,也有膚色黝黑的人。每個個體間的差別越大,則承受各種打擊、迴避危險的能力也越高。

       比如說有種病毒會傷害居住在熱帶地方的人,但或許不影響居住在寒帶地方的人,一旦病毒肆虐時,即使前者被消滅了,還有後者存活下來。只要生態界有個體存在,那就是一個新的開始,又能形成多樣化的新世界。但是如果全世界都成了擁有相同DNA的人,那麼一旦遭受病毒攻擊,人類被滅絕的可能性就會非常高。

       襲擊山村貞子的病毒證實了這種理論,或許這也反映出山村貞子的肉體特色,病毒只讓她們走向自然死亡。

       原本山村貞子就不是經由異性生殖行為而誕生的,她擁有可在一周內成長的特性;然而一旦感染到病毒之後,她們也以相同的速度老去,迎接自然死亡。因此,在「環界」到處都有山村貞子死亡。

       禮子看著倒在路上的山村貞子,心中有無限的感慨。她曾經是劇團裡的女主角,對年華老去是多麼地恐懼,但此刻她面對著急速襲來的老化,卻絲毫無力去阻止。

       同樣身為女性,對於山村貞子的悲慘遭遇,禮子實在是不忍卒睹,更凄涼的是,這種不幸的故事不只一個,「環界」裡到處都充斥著山村貞子,使這悲哀的故事不斷地在各地上演著。

       在「環界」,大家都以為導致山村貞子死亡的病毒是自然發生的,可是禮子卻不這麼想,製造出病毒的人應該是高山龍司,也就是阿馨。由於他體內DNA的端粒排列跟普通人不一樣,所以他能運用現實世界的知識,製造出讓細胞加速分裂的病毒。

       禮子曾經從天野那兒聽說細胞分裂的次數與老化有密切關係,而細胞分裂的次數,就是由端粒的長短來決定的。

       在「環界」,高山龍司做了兩件事,一個是製造出能解除因為看錄影帶而導致死亡或受精感染的疫苗,另一個則是散播使山村貞子的細胞加速分裂的病毒。在疫苗及病毒的相互作用下,「環界」很快又恢復了多樣性。

       禮子將視覺焦點往後挪,霎時更廣闊的視野 圍出現在她的眼前。當她將焦點提高一百公尺,視野也隨之爬升數千公尺。這時,螢幕影像跳出了大氣圈外,這個被叫做「環」的球體,整體的色調也起了微妙的變化,看起來幾乎與現實世界一般的美麗。

       起初,「環界」的表面可以看到有污濁的斑點零星地覆蓋在各個地方,然而恢復到多樣性的現在,「環界」也恢復原來的美麗。各式各樣的顏色混雜其間,映照出微妙的色彩。

       禮子見到這情景,不由得撫摸胸前松一口氣。

       降臨「環界」是阿馨的使命,而他也成功地完成任務了。禮子從螢幕上可以清楚看到「環界」的美麗與繁華,這影像比言語更快速地傳達給禮子。

       一旦安心下來,疲倦也跟著襲來,禮子切掉電腦電源,輕輕躺下,心裡想著明天還要再繼續觀看。

       這時,腹部內側傳出胎兒激烈踢動的訊息,禮子已經到了隨時要生產的階段。為了以備緊急之需,她特地將電話拿到枕頭旁邊。

       第二天,禮子在同一時刻打開電腦。「環界」雖然只經過六天,但是在這段短短的時間內,高山龍司的身體卻產生了巨大的變化。高山龍司出現的地方依然是醫院,而且是跟以前一樣的診療室內,他照樣在醫生面前袒露上身。

       禮子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背。除了那條斜斜的傷痕之外,還有褐色的斑點出現在皮膚上,脖子附近也有好幾條皺紋橫陳;在他原本烏黑的頭髮中也摻雜了許多灰白,連掀起衣服的手也顯得乾枯細長。由此可以想見在這短短數天間,他的身體產生了急劇的變化。

       禮子將焦點轉回前方,心中已有不祥的預感,當她見到高山龍司的臉之後,立刻得到證實,那是一張已經老化的臉孔。

       毫無疑問的,這個人是高山龍司,但是他並非全身都遭到老化的襲擊,胸部的肌肉還是像年輕人一樣健壯。而這種不平衡的老化方法,讓人聯想到的是非自然力量在作祟,這使得禮子心中產生更大的不安。

       診察完畢,高山龍司依舊在掛號處等待處方簽。拿了藥,他有氣無力地搖搖晃晃走出醫院。這時,螢幕上出現候診室的遠鏡頭,曾經在很短時間內遇到兩次的山村貞子,這次沒有再出現,這代表山村貞子應該已經完全從「環界」消失了。

       離開醫院,高山龍司沿著馬路走著。和上回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並沒有開車,而是用兩隻腳一步一步地緩緩向前走。

       那略為駝背、縮小的背影,訴說著極度的疲勞及衰弱。高山龍司的身體似乎已經衰弱到極點,就連走路都感到辛苦萬分,偶而還會停下腳步,依靠著電線 或椈嚏A手撫著胸部大口地喘氣。

       時而見他取出從醫院拿回的藥含在口中,但高山龍司本人好像也知道吃藥只是暫時的安慰自己而已。

       事情已經很明白了,急速老化的癥狀也襲擊了高山龍司,原因是甚麼,禮子很清楚,高山龍司也感染到能讓山村貞子老化的病毒。

       由於高山龍司是開發病毒的人,所以他一定也能預估到事情會如何發生。他知道自己與山村貞子在「環界」再生的方式很相近,所以讓山村貞子急速老化的病毒也會給他帶來影響,甚至死亡。

       他很清楚這個後果,但是他依然沒有放棄,高山龍司再一次犧牲自己,解救了「環界」中的所有人,這種屢次為人類犧牲的命運,也只能說是他的宿命了。

       高山龍司已經衰弱得連站都站不太穩,他穿過大樓與大樓之間,來到公園,坐在階梯上。

       禮子看到他坐在水泥地上,自己也能感同身受,那冰冷的觸感瞬間傳到她的臀部。禮子從過往人群的服裝判斷,「環界」現在應該是微寒的秋季。

       坐在水泥階梯上的高山龍司,在人群之中更顯孤寂,沒有人知道他是這個世界的救世主,每個人都毫不在意地穿過他的身邊揚長而去。

       禮子伸出手來,她好想碰觸他的身體,想要藉由觸摸治愈彼此的孤寂。然而兩個人的距離雖然這麼近,但卻連握手都做不到。這是禮子接觸「環界」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焦急。

       高山龍司把身體彎向前方,兩手無力地垂放在膝蓋上。偶而,他抬起頭看著天空,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從他臉上讀不到任何懊悔,反而呈現出彷彿已經享盡天年、心滿意足般的安心感覺。

       禮子看得出經歷無數次死亡與再生的他,此刻充塞著任務圓滿達成的滿足,而且他也已經了悟到要從容面對死亡的來臨。

       高山龍司伸長彎曲的身子,靠在身後的階梯上,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比剛才多了幾分快樂。

       由於高山龍司將臉朝上仰,所以禮子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情緒的變化。或許他是在注視大樓與大樓間的天空,但是禮子更願意相信高山龍司的視線可以透過螢幕看到自己。

       高山龍司對著空中像是要說些甚麼似地,嘴巴張開後又閉了起來,然後又伸出舌舔了舔乾裂的嘴脣。

       (他想說甚麼?)

       禮子發現到高山龍司一直想說話,卻又半途打住,僅以舌舔舔嘴脣。

       禮子依照天野所教的方法操縱鍵盤,她將視覺焦點鎖定在高山龍司身上,如此一來,自己也可以看見高山龍司所看到的影像。

       果真如禮子預想的一樣,風景徐徐地旋轉,螢幕上呈現出大樓與大樓間的小片蔚藍青空,透過高山龍司的眼睛,禮子現在正在眺望「環界」。原來在他的眼中,「環界」是這個樣子,禮子又有了新的感受。她再仔細一瞧,空中似乎還浮現著一張人臉般的影像。

       禮子瞄一眼便知道那張臉是誰,因為那是她每天照鏡子都會看到的臉。沒錯,那正是禮子自己。

       (現在他正在想我的事,所以眼前浮現出我的臉來。)

       即使他閉上眼睛,眼瞼中也還殘留著禮子的影像,因此禮子從這雙眼睛證實了阿馨對她的強烈思念。當然,他的心情也深刻地傳達給禮子。

       空中的影像逐漸變得朦朧不清,禮子知道自己正淚流滿面。於是禮子將高山龍司的思念放在胸口正中央,想像他剛才一直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

       高山龍司在面臨死亡的剎那,還不斷地回憶和禮子共處的幸福時光。對禮子而言,這比任何親 話語更讓她高興。

       這時,禮子可以感受到高山龍司心臟的鼓動正以一定速率慢慢地遞減,四肢的感覺也逐漸消失,死亡將在下一瞬間降臨。

       高山龍司的臉依然朝著同一個方向,但是眼前風景已經逐漸模糊了。

       高山龍司閉眼睛的時間逐漸變長,終於,風景消失了,大樓、路樹以及人群全都消失了,螢幕變成一片黑暗,只有禮子臉部的輪廓還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來,在死亡的餘韻中仍然依依不捨地殘留著。

       「環界」的風景對禮子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和聽到高山龍司死亡的消息比起來,在螢幕前親眼目睹他的死亡,反而讓禮子有更強烈的感受。

       禮子解除鎖定,悵然若失地呆望著「環界」的風景。她原本以為高山龍司能夠從容迎接死亡,自己應該也可以冷靜地接受他的死,但此刻禮子的腦海卻已經無法再活動了。

       禮子呆楞了好一會,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她移開視線,不再注視著螢幕。高山龍司不在了,她對「環界」的興趣也自然消失殆盡。

       (再見了,阿馨。)

       禮子關掉電源,讓假想空間的風景從眼前消失。她知道此後自己再也不會觀看「環界」了。

       禮子在短短的瞬間體驗到死亡的歷程,而且還是透過心愛的人凝望著自己的臉孔,體驗到這不可思議的感受。

       或許是這個關係,禮子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產生異樣的感覺,那並不是很明顯的陣痛,但禮子的直覺告訴她。

       (快要生了。)

       禮子拿起話筒,依照事先的指示按下號碼。

       分娩前第一期的陣痛是節奏緩慢的輕微疼痛。活潑好動的胎兒緩慢地在母體內輕輕地移動到較低的位置,禮子覺得胸口附近有種輕輕軟軟的感覺。

       坐進計程車後,禮子報出大學附屬醫院的名字。

       「要生了嗎?」

       司機親切地問道,並盡量保持平穩地開車前進。

       禮子的膝蓋上放著一隻大型的旅行袋,裡面裝著她事先準備好生產時要用到的必需品。

       亮次出生的時候,禮子甚麼也不需要準備,她坐在車上,母親和丈夫坐在兩旁,兩人緊緊握著禮子的手,不斷地鼓勵自己。但現在她卻是自己一個人生產,禮子內心有一股揮不去的極度不安感。

       到達醫院時,正好是晚上七點鐘。

       換好衣服時,禮子躺在床上,等待子宮口完全張開。

       一波牧的陣痛讓人聯想到巨大的海浪,來勢洶洶地襲來,禮子因忍受不了痛苦而痛歪了臉,不由得喚出阿馨的名字。

       她心想,如果阿馨在身邊守著,或許痛苦可以減輕一些。

       陣痛與陣痛之間的空檔中,禮子隱約聽到音樂聲。剛開始她以為是隔壁病房傳來的音樂,但仔細聽又不是。

       她看向窗外,外面已經是一片黑暗。禮子有一種預感,胎兒出來的時間恐怕要拖到深夜以後。

       不久,禮子發現音樂是從黑暗的另一邊傳來的,好像是醫院為了讓嬰兒聽而播放的,但是她也不能確定。

       這小小聲的神秘美妙旋律緩和了禮子的痛苦。

       禮子突然想到那不甚明確的音樂源頭,會不會是腹中的胎兒在唱歌,但很快的她便責備自己,不該抱有這種荒唐的幻想而打消這個念頭。不過她還是抬起頭,看著腹部說道:「孩子,別在裡面唱歌,趕快出來吧!」

       禮子想像自己的兒子為了緩和母親的痛苦,而在黑暗的子宮中唱歌的模樣。或許是「環界」的影像還強烈地殘留在腦海中,禮子已經把包圍者與被包圍者、守護者與被守護者的關係弄混了。

       現在剛過夜晚十二點鐘,子宮口已經完全擴大,禮子被護士從準備室移往分娩室待產。

       在醫生與護士的指導下,禮子使勁地配合陣痛的頻率。與剛開始的陣痛比起來,現在的疼痛頻率已經縮短了,子宮與腹肌不斷地收縮,禮子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凝聚一股力氣將胎兒使勁地往外推。

       經過護士的指示,禮子想要採取腹式呼吸,卻怎麼也辦不到,疼痛與緊張讓禮子只能短淺且急促地呼吸著。

       她知道自己必須放鬆心情才能順利生產,於是試著在腦中想像阿馨的臉孔,試著和他說話。

       「別出聲!」

       禮子劇烈地喘息和呻吟著呼喚阿馨的名字時,護士在一旁提醒禮子不可以出聲,因為出聲只會徒然浪費生產所需的精力而已。

       「啊……」

       突然間,護士有些驚訝地看向醫師,因為在這一瞬間她幾乎可以從禮子的外陰部看到胎兒的頭。

       醫師的嘴裡念念有詞,但因為戴著口罩,禮子不知道他說甚麼,但是他的臉上浮現出明顯的疑問。

       「送到分娩室時子宮口不是已經打開了嗎?」

       他不是在詢問護士,而是喃喃自語。剛才應該已經張開的子宮口,此刻卻又閉了起來。

       「怎麼了?」

       禮子從護士跟醫生的對話中感受到現場不可思議的氣氛,於是抬起頭詢問道。

       「沒甚麼。」

       醫師或許是怕孕婦擔心而含糊其詞,但禮子一點也不恐懼,反而將醫生的疑問很乾脆地說出口。

       「我的孩子又躲回去了嗎?」

       「嗯,好像是。」

       由於禮子的語氣十分輕鬆,所以醫生也不再有甚麼顧忌。

       「再等一下看看好了。」

       因為母體與胎兒的情況良好,醫生認為繼續等待子宮口自然打開,應該也不會有問題。生命的誕生有其一定的力量,人類不能妄想要操控它的流程,於是禮子再度被推往準備室繼續等待。

       如果說剛才的陣痛是大風大浪,那麼現在就像是傍晚時分的風平浪靜,然而禮子對現在的平靜感到有些害怕。

       她還記得剛才瞬間似乎有股力量在改變生產的過程。護士驚訝地叫出聲時,聲音中隱含的意思禮子聽到了,讓她也差點叫出來,因為就在那一瞬間,她的確感覺到空氣移動的變化。

       「快出來吧,孩子。」

       嬰兒還在猶豫著,似乎想躲在母親的子宮中窺看外面,再評估這個世界值不值得造訪。禮子看著白色椈嚏A輕聲地對兒子說道:「這是個好地方喔!」

       她把兩隻手放在腹部,想要確認孩子的動靜,但胎兒卻沒有反應。

       禮子看了看床頭的時間,閉上眼睛休息。馬上就要凌晨一點了,入院之後才過了六個小時,感覺上卻有一世紀那麼長。禮子不斷說服自己,風浪現在才要開始,必須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又過了一個小時之後,剛才的那位護士再度出現,她確認情況沒有變化後,留下一句「加油」便離開房間。

       就在護士離開後,禮子突然感到劇烈的陣痛,下腹部有股強烈的力量在往外推,禮子痛得不住地扭動身體,她伸手想找床邊的緊急按鈕,卻怎麼也找不到。

       (真的要生了!)

       就在體內萌生出作為母親的直覺的同時,禮子的意識也逐漸遠離。

       第二天,禮子氣色安詳地躺在床上。

       昨夜為生產而奮鬥的記憶彷彿是遙遠的過去一般,她懶洋洋地沉浸在滿足感中。生產時的痛苦,在嬰兒出生的一剎那迅即變成感動,體內自自然然地涌現出滿滿的喜悅感。

       一旁傳來嬰兒的哭聲,但是嬰兒並不是躺在禮子的病床旁邊,而是由護士手抱著在逗弄。禮子看著被護士抱在胸前的兒子,正如她所想的是個男嬰,而且長得很像父親阿馨。

       在護士與嬰兒面前有一片厚實的玻璃,那是隔開外界與新生兒的玻璃窗,好讓新生兒室保持在無菌的狀態下,以免脆弱的嬰兒遭受細菌的感染。而那面玻璃也發揮了鏡子的功能,映照出護士與嬰兒的影像,現實的風景與那映照出的景象兩相重疊著。

       禮子從玻璃反射的影像中看到嬰兒正專注地看著上方的巨大人影,那道影子彎著身體,不知在嬰兒耳邊說甚麼。

       一會兒,影子逐漸鮮明起來,面孔也逐漸清晰了。

       (阿馨!)

       禮子抬起頭熱切地呼喚影子。

       那句阿馨一直想要說卻說不出口的話,禮子現在終於從阿馨的嘴中聽到了。

       (Happy Birthday.)

       這是阿馨對兒子誕生的祝福話語。

       禮子暗自告訴自己,等兒子長大之後,她要將那卷影片拿出來給兒子看,讓兒子自己評斷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禮子想像著未來的光景,內心興奮不已,她相信兒子一定也會對父親的所作所為感到驕傲的。

       於是,禮子也跟著阿馨一同祝福兒子。

       (Happy Birthday.)

       (全文完)




2006-11-9 07:3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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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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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午夜凶鈴 第一部

第一章 初秋一  
  1

  9月5日晚上10點49分橫濱

  數棟14層公寓和三溪園住宅區的北端緊緊相鄰,這些新建的公寓已經有很多人入住。

  
  每一棟公寓有將近100戶住家,算是人口相當密集了。

  但是,公寓裡的住戶們不相往來,彼此也不認識,只有在夜裡窗子透出燈光時,才讓人意識到這裡有人居住。

  在南邊,工廠的照明燈投射在漆黑的海面上,靜靜地拉出一道長影。

  工廠的外暀W交纏著無數管線,令人聯想到人體內錯綜複雜的血管。而覆蓋在上面的照明燈宛如閃爍的螢火蟲光芒一般,形成一種特殊的美感。

  若將視線拉遠一些,可以看見,一處經過規劃的宅地上有一棟新穎的獨立式兩層樓建築。這棟房子呈南北走向,旁邊連接單行道和一座停車場,和一般新興住宅區的房子沒有兩樣。

  或許是因為交通不便的緣故,這棟兩層樓房的後方和兩旁並沒有其他房子,而且到處可見出售土地的廣告招牌。和另一邊剛完工就馬上住滿人的公寓相較之下,這棟房子顯得有些落寞。

  此刻,這棟房子二樓房間的燈光從洞開的窗戶灑落到陰暗的路面上。

  大石智子是私立女子高中三年級學生,她坐在二樓房間的書桌前,身上穿著白色T恤和短褲,兩隻腳放在立式電風扇前,身體微側地看著考前習題集錦。

  電風扇直接吹著她的肌膚,她還是嘟噥著:“好熱、好熱……”T恤的下擺不停地隨風翻飛著。

  由於暑假期間玩得太過火,該做的功課依然堆積如山,大石智子卻將心情不好的原因歸咎於天氣太熱。

  其實今年夏天並不是很熱,晴天的日子不多,海水浴場的遊客也比往年少。

  不料暑假一結束,居然一連5天都出現高溫。

  這種酷熱的天氣讓智子的情緒變得焦躁不安,忍不住在心裡咒罵老天爺。

  (天氣這麼熱,讓人家怎麼讀得下書嘛!)

  她一邊撩起頭髮,一邊將收音機的音量開大一些。

  這時,智子盯著停在紗窗上的小飛蛾看,小飛蛾敵不過電風扇的風勢,一下子不知道被吹到哪裡去了。當小飛蛾消失在黑暗中後,紗窗竟微微地顫動了一陣子。

  從剛才到現在,智子手邊的功課絲毫沒有進展。

  (明天就要考試了,今晚就算熬夜也沒辦法把考試範圍看完……)

  智子焦急地望著時鐘。

  (快11點了。)

  她很想打開電視收看職業棒球新聞,說不定可以從電視上看到父母,然而心中又放不下明天的考試。

  上大學是智子最大的願望,只要能冠上“大學”兩個字,不管讀哪一所學校都無所謂。

  但是屋裡黏糊糊的濕氣讓她的心情煩悶極了,根本提不起勁兒念書。

  (唉!這是高中最後一個暑假,應該過得輕鬆一點兒才對。

  過了這個暑假就要跟‘高中女生’的身份道別了……)

  由於情緒太過煩躁,智子忽然遷怒到父母身上。

  (真是的!也不想想自己的女兒正在揮灑汗水、努力地念書,夫妻倆竟還悠閒地跑去看夜間球賽……好歹也想想我這個做女兒的心情嘛!)

  由於工作上的關係,智子的父母拿到巨人隊——賽的招待券,因此兩人一起到東京巨蛋球場看球賽。

  如果球賽結束後,他們沒有再到別的地方溜達的話,應該早就到家了。

  但是現在,這棟全新的4居室(1客廳、1餐廳、1廚房、4臥室)房子裡只有智子一個人。

  這幾天明明沒有下雨,智子卻感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濕氣,除了自己身上滲出的汗水之外,她確信這個房間裡有一些看不見的細小水滴。

  智子無意識地拍打著大腿,隱約覺得膝蓋上癢癢的,但是她鬆開手之後,卻沒有看到蚊子的蹤影。

  (是我太神經質了嗎?)

  接著她聽到一陣噗噗的振翅聲,雙手立刻高舉到頭頂上揮了幾下。

  (蒼蠅!)

  緊接著蒼蠅避開電風扇的吹襲,低飛過門前,暫時從智子的視野中消失。

  智子檢查一下紗窗與椈壑孜〞滷聒_,卻找不到足以讓蒼蠅進出的縫隙。

  (門明明關著……這隻蒼蠅究竟是從什麼地方跑進來的?)

  突然間,她感到一陣尿意和口渴,而且有一股莫名的壓力涌上心頭。

  那股壓力雖然不至於讓她感到呼吸困難,卻毫不松懈地壓迫胸口……

  智子先前還不停地發牢騷,如今卻像變了個人似的沉默下來。

  當她走下樓梯的時候,突然感到心臟怦怦地跳著。

  有一輛車子經過這棟房子前的道路,車燈迅速掃過樓梯下的棜情A隨即又消失了。引擎聲漸漸遠離,四周仿佛比剛才更陰暗。

  智子故意發出重重的腳步聲走下樓,隨手打開走廊上的燈。

  她先解決那陣尿意,又坐在馬桶上發了一會兒呆,但是心頭的悸動仍然沒有平息下來。

  在今天之前,智子從不曾有過這種詭異的感受。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智子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站起身來,將內褲和短褲一起拉上來。

  “老爸、老媽,你們就行行好,趕快回來吧!”

  她聲音顫抖地說著。

  智子在廚房的大理石洗手台洗過手之後,直接用濕漉漉的手打開冰箱,將冷凍庫裡的冰塊丟進玻璃杯中,倒入可樂。

  她一口氣喝光整杯可樂,然後將玻璃杯擺在吧檯上,杯中的冰塊喀喀作響了一會兒,隨即靜止不動。

  智子忽然感到一陣令人心悸的寒意直竄上來,不禁打了個冷顫。

  她又從冰箱裡拿出1.5升的可樂,顫抖著雙手將可樂倒進杯中。

  突然,她感到背後有一股詭異的氣息傳過來,那絕不是人類的氣息,仿佛是一種腐肉的腥臭融進空氣中,將她包圍起來一般……

  “求求你……不要……”

  智子虛弱地哀求道。

  這時,大理石台上方15瓦的熒光燈突然不停地閃爍起來。

  這盞燈才新裝不久,居然這麼快就壞了。

  智子很後悔自己剛才沒有先打開屋裡所有的燈,現在她連走去開燈的力氣都沒有,甚至沒辦法轉過頭去看身後的“東西”。

  她的背後是一間16平方米大的和室,壁龕上擺著爺爺的祭壇,房裡的窗簾沒有拉上,因此可以看到玻璃窗外鋪著草皮的地面,以及一格一格的公寓燈光。

  第二杯可樂喝到一半的時候,智子已經全身動彈不得。

  如果圍繞在智子身邊的詭異氣息是她心理作祟的緣故,未免濃重得離了譜。漸漸地,好像有某種東西觸摸她的頸項……

  (如果是“那個”該怎麼辦?)

  智子不敢再想下去,她深怕自己承受不了那股漸漸膨脹的恐懼感,因此努力將一個星期前發生的事情拋諸腦後。

  (秀一說……既然“那個”上面這麼講,大家已經沒有後路可退……

  到底是誰在惡作劇?)

  智子試圖讓自己去想一些比較快樂的事情。

  (可是,如果真是“那個”在作怪……如果那是真的……對了,那時候不是有人打電話進來嗎?

  啊!老爸跟老媽在做什麼……)

  “你們趕快回來嘛!”

  智子不由得叫出聲來。

  然而圍繞在她身邊的詭異氣息仍緊緊地在她身後窺探著,等待機會到來。

  17歲的智子還不太清楚“恐懼”為何物,但此時她卻深刻感受到胸中那份逐漸擴大的恐懼感。

  (如果我回頭看,一定不會看到什麼東西,一定不會有什麼東西……)

  頓時,她心裡升起一股回頭探看的慾望,確定自己身後根本沒有東西,才能從這種快令人崩潰的狀態中逃脫出來。

  智子感覺背部有一陣涼意,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同時一股惡寒自肩頭竄起,順著脊背往下游走,使得整件T恤都被涔涔冷汗浸濕了。

  就在這時,她的背後忽然傳來一陣聲響。

  (後面應該沒有東西才對!

  如果我不趕快把可樂喝完、回房去念書的話,明天的考試就真的完蛋了……)

  剎那間,玻璃杯中的冰塊喀啦喀啦地響著,接著碰撞成碎塊,智子也在這時候應聲回頭……

  9月5日晚上10點54分東京品川車站前的十字路口

  路口的信號燈已經變成黃色,雖然還有時間可以衝過去,然而木村卻老實地將出租車停靠在左側。

  在這個路口上車的客人通常以前往赤阪、六本木方向的居多,他們經常會在木村等紅綠燈的時候鑽進車內。

  (如果能載到要在六本木十字路口下車的客人就太好了。)

  這時,有一輛摩托車經過木村出租車的左側,在行人穿越道前面停下來,騎士是一個穿著牛仔褲的年輕男子。

  木村覺得四處亂竄的摩托車十分討厭,對那些在紅燈亮時魯莽地把車子騎到出租車前或停在人家車門旁的摩托車騎士最反感。

  由於今天生意不好,加上有些事情讓他覺得不舒服,於是木村冷眼瞧著車旁的年輕騎士。

  這位年輕騎士頭上戴著全罩式的安全帽,整張臉都遮住了,只見他將左腳擱在人行道的圓石上,吊兒郎當地晃動著身體。

  這時,一位擁有一雙美腿的年輕女子從眼前走過,年輕騎士的目光緊追著她的背影看去,他的頭部轉了90°左右,視線定在左側的櫥窗上,年輕女子也在這時走出他的視線範圍。

  過了一會兒,年輕騎士依然沒有轉移視線,只是定定地看著某樣東西。

  此時綠燈已經開始閃爍,即將變成紅燈,正在行人穿越道上的路人都加快腳步行走。木村讓引擎空轉,靜待對面的信號燈變成綠燈。

  突然間,摩托車騎士劇烈地顫抖,接著高舉雙手往木村的出租車倒過來,撞上他的車門,發出一聲巨響。

  (這個混賬傢伙!)

  木村認為這位年輕騎士是因為一時失去平衡才會倒下來,於是一邊拿出緊急警告燈走下車,一邊想著:如果車門有任何損壞,一定要對方負責到底。

  這時候綠燈亮了,後方的車輛紛紛超越木村的車子,駛過十字路口,年輕騎士則仰躺在馬路上,雙腳不停地亂蹬著,兩隻手掙扎著想要拿下安全帽。

  木村先查看“吃飯傢伙”的受創情形,結果不出他所料,車門上有一道刮痕。

  “啐!”

  他低聲咒罵著走近年輕騎士,只見安全帽的扣環依然緊緊地扣在他的下巴上。年輕騎士拼命想拿掉安全帽,仿佛要將自己的腦袋連著安全帽一起扯下來似的。

  (真的透不過氣來嗎?)

  木村發現年輕騎士的樣子很不尋常,一屁股坐到他的旁邊問道:

  “你沒事吧?”

  安全帽的面罩是灰色的,木村看不清楚年輕騎士的表情。

  不過,年輕騎士卻緊緊握住木村的手,仿佛有事央求他。

  木村很快地做了決定,對年輕騎士說:

  “你等一下,我立刻叫救護車來。”

  木村一邊跑向公用電話,一邊想著:

  (為什麼突然失去平衡會造成這麼嚴重的狀況?

  難道是落到地面時撞到頭部?但是那個傢伙戴著安全帽,而且手腳看起來也好好的呀…… 如果他硬說是撞上我的車才受傷的話,事情就麻煩了。)

  想到這裡,木村的心頭突然浮現一抹不祥的預感。

  (如果對方受傷的話,可以用我的汽車保險理賠嗎?

  這麼一來就得要有意外證明,還要接受警察的盤問。)

  當木村打完電話回到原處的時候,只見年輕騎士的手一動也不動地放在喉頭,旁邊有幾個行人停下腳步,好奇地觀望著。

  木村推開圍觀的人群,並向大家說明他已經叫了救護車。

  “喂、喂!你振作一點兒,救護車就快來了。”

  木村說著鬆開安全帽的扣環,但是卻輕而易舉地脫下年輕騎士的安全帽,這情況根本不像會把他勒得喘不過氣來的樣子。

  更讓他感到驚訝的是,年輕騎士的臉孔嚴重扭曲,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他的表情,那就是“驚愕”。

  他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紅色的舌頭纏卷在喉頭深處,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看樣子已經等不及救護車了。

  木村趕緊摸摸年輕騎士的脈搏,絲毫感受不到脈搏跳動。

  這個發現讓木村大吃一驚,他一轉身便看見倒在地上的摩托車車輪仍在空轉,引擎裡流出的黑油從地面緩緩流到下水道。

  瞬間,信號燈又變成紅色,木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手抓住路邊的護欄,再度看了躺在路上的年輕騎士一眼。

  年輕騎士枕著安全帽,頭部與身體之間以近乎直角的姿勢向後挺立,無論怎麼看都覺得不自然。

  (是我將他的頭放在安全帽上的嗎?

  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奇怪的是,木村居然對幾秒鐘前發生的事情沒什麼印象。

  這時,年輕騎士瞪得大大的眼睛正好望著他……

  今晚的天氣相當悶熱,木村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2006-11-15 07: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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