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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短篇] 井 緣 [打印本頁]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4-18 06:32 PM    標題: [短篇] 井 緣

不過我可不是那種嫵媚妖嬈風華絕代的艷鬼,生前我是一個相貌普通的女孩,所以死後我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鬼。
  我住的地方?井。一口井中。呵呵,放心,我是一個鬼,又怎麼會淹死呢?只是不想在紅塵中出沒,累呀,索性躲入井中,避開刺目的陽光嘈雜的人聲,溶入水中,古井雖然不起波瀾,但總會有一絲絲的盪漾,隨之起伏,舞之蹈之,倒也玩的不亦樂乎。
  我在井中住了多久呢?很久很久了吧。記得剛來時井欄高高的,是用簇新的青石板砌成。在繁鬧的市集附近,那時還有不少人來打水,喧嘩的聲音沸反盈天,很是熱鬧。好在水很深,我安靜的蟄伏在井底,繩索摩擦井壁,水桶撲騰著上上下下,傳到我的耳邊都只剩下一絲回音,恍恍惚惚的象是從天外飄來,模糊的不象是真的。這個地方真好啊,我玩弄著井中的水草,一綹綹的,飄飄蕩蕩,象我的頭髮。 [ centurys網際論壇]
  一個人待的煩了的時候,我就會出來。我無身無形,在普通人眼裡,我的擦肩而過不過是一陣風一縷煙,所以不用擔心我會驚到什麼人。沿著市集走走,看看小販賣的胭脂花粉,店面裡的新鮮衣料,人們飯桌上的飯菜,時間倒也很好打發。實在無趣,我會摘掉路人的帽子,丟在前方,看著他們抱著頭,張大眼睛四周望,然後撲過去拾,我會“咯咯”的笑。不過,隨著我在井中待著的日子的增加,這個玩意我越來越不愛玩了,太孩子氣。
  時間慢慢過去。更多的時候我會靜靜的坐在井欄邊,看著打水的人來來去去。
  哦?旁邊放炮仗,是張家添了一個大胖小子嗎?
  張家小兒會走路了?跟著媽媽一起來打水了。
  張家小兒力氣挺大呀,一下子擔起這許多,兩家人都夠用了。
  呵呵,張家小兒也要娶親了呢。
  張家小兒也抱上孩子了……
  張家小兒老了……
  張家小兒死了……
  凡人的時間一直在流動,只有我的時間和那口古井一樣,波瀾不起,永遠靜止。不過這樣很好。雖然只是寂寞……
  很晚很晚的時候,我也會出來。沒有人,只有月亮。清冷的月光直瀉下來,映出周圍的一切盡是一片白。我會仔細看著井欄,看著我住的地方。細細的撫摩過青石板的井口,時間過去了很多了吧?堅硬的石頭也被繩子勒出了細碎的缺口。回望四周,原本繁華的市鎮也顯出了頹敗的景象,想必白天的人煙也稀少了不少吧,難怪在井中,原本就很模糊的人聲現在更少聽見了。“我現在已是百年身了呢。”暗自思忖。輕輕往井中丟塊小石頭,過了好一會才聽到“撲通”一聲,無聲的夜中會更加寂靜。
  日日在井邊玩耍,再平淡的生活也會發生變化。
  一天晚上,天界的一位仙子偶然下凡,見我正坐在井邊沉思,一時好奇,便打聽我的情況。她見我只是一人獨住井中,心生憐惜,贈我一枚仙丹,教我修行之術,說是王母最憐愛早夭的女孩兒,我這付過得去的坯子還是能擺得上檯面,我若好好修煉,也可修成正果,去做王母侍兒。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望著手中朱紅色的丸藥,無端想起了這兩句詩。怎能放棄這自由的日子呢?天上的日子就會比現在好嗎?手中金丹在月光下灼灼發亮,我只是一味的沉吟。
  仙子見我遲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麼,也不來催我,只用一雙清亮的眼睛盯著我,靜靜的微笑,等著我作出決定。我不好意思的笑笑,罷了罷了,不自由就不自由吧。修行也算是一樁事,總好過每日無事忙。
  仙子見我聽話,欣然而去。臨走前千萬叮囑,修行時絕不可動情慾之念,否則灰飛煙滅,萬劫不復。並說以我根基,只須百年便可飛升。
  自此就開始收斂心神,老老實實的修煉起來。雖說決定時有些勉強,但既然開始就好好做吧。夜夜坐在井畔,吸取天地精氣,明月光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漸漸也有所得。身體已經可能收放自如,不再只是一片虛無的影子了。想來成正果的日子已不遠了。 [ centurys網際論壇]
  雖然化成人形後,沒有什麼體溫,身子涼的可怕,不過畢竟看上去與尋常女子沒有什麼區別。我也會白日裡上集市逛逛,張家娶親,李家開業的熱鬧時節,我也會擠在人群中湊趣。好在我的相貌只是中人,躲入人群就會不見,倒也不會引人注目。為了這點,我還是很感謝仙子的。
  比起以前,多出來的麻煩事也有不少。一些魑魅魍魎覬覦我體內的金丹,不時過來打些歪主意。雖然不怕他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打退不少,但也不勝其煩。
  一晚,修煉完畢,算算日子,已快到飛升之時,不禁輕輕鬆口氣。想到以後要去天宮過清規戒律的日子,一步不能走錯,行動看人眼色,心中有些恨恨。只顧望著月亮發起了呆,沒有注意到有個小鬼在後面襲來,一時疏忽就吃了大虧。雖然打退了小鬼,金丹力保不失,但一口真氣上不來,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醒來,發現是躲在一張陌生的床上。衣衫整齊,身蓋薄被。被面是簡單的青花圖案,還帶著淡淡的陽光味道。想是在井邊被正好去打水的好心人當作尋常女子所救。
  打量四周,只是小小的一間房。房間的布置十分樸素淡雅,倒有半壁的書。窗邊的書前有坐著一個男子,逆著光,輪廓像是鑲了一道金邊。
  我試著運了運氣,知道已是無恙,便坐起身來,想下床。
  那男子聽到響動,回過身來,“姑娘醒了?”
  我抬眼望去,頓時目瞪口呆,定在那裡。
  面前的男子長身玉立,眉目清秀,一股儒雅之氣撲面而來。只是那雙眼睛……漆黑深邃的眸子,像冬日暖陽下的平靜湖水,盪漾著一抹淡淡的哀傷,似是欲說盡平生事。這眼睛,這眼睛……正是為了記憶中的這雙眼睛呀,為君一回眸,誤妾百年身。
  我死命的盯著這雙眼睛,想要望穿這雙眸子,望盡它的前生後世。
  男子見我面色大變,只是狠狠的盯住他,不覺有些訝異,“姑娘你?”
  我回過神來,咬牙站起,一語不發,撞開他奪門而出。男子滿面不解,剛想伸手拉我,想想不妥,只得隨我去了。
  喘息不定的回到井中,閉上眼睛,腦中全是那對眸子。我拼命搖頭,想要摔去那雙眼睛,卻無能為力。
  那是我的過去啊。那是幾生幾世前的事了?我已忘卻了吧。不不不,雖然努力不去回憶,但那過去已經融入我的宿命,如影隨形,我無一日或忘。不經意時,就會出現在我的眼前。原以為過了這麼久,已不會隨著回憶或喜或悲了,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好處。沒想到當真見到那般神似的東西還是不能平常對待。
  好容易熬到晚上,出得井來,四周一片漆黑,沒有月亮,沒有星子。沉沉的烏雲遮去了天上所有光亮。狂風大作,卷起我的裙角我的長髮,一付暴雨欲來的前兆。
  來到書生的窗下,窗紙內的燭光跳躍不已,明暗不定。書生的側影映在欞上,更覺英挺。靜靜的站在窗下,聽到他在吟誦,“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是啊,“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那日你也是這麼對我說的。
  如果現在有人問我我的過去,我可以輕描淡寫的說:“我愛上了一個人,可是他怎麼也不肯娶我,我一氣之下,就投井了。然後就到這裡來了。”
  可是,可是,真的是這樣的嗎?
  世家大戶的小姐,執意要嫁與落泊的書生,個中經過豈是一句“慘烈”可以形容? [ centurys網際論壇]
  當我拼盡全力,逃出家門,傷痕累累的尋到他家,聽到的是喧天的喜慶鑼鼓,看到的是猩紅的嫁衣,而觸到的,只是血泊中我的心!
  悄悄的混在人群中,恨恨的咬住脣,纖弱的手指緊緊扣住手腕,不顧血絲已從脣間、指痕中洇了出來。這渾身的痛又怎能比的上心中的痛!
  新房的布置簡單樸素,但堂上的新郎心滿意足,一泓秋水中中蘊滿了溫柔的笑意。看著他的神情,淚水終於滿溢,劃過我蒼白的面頰。為什麼,你從來沒有在我的面前有過這樣的表情?我眼中的你從來就是才氣縱橫,神采飛揚,你的眼神從來就是跳脫不羈,靈光四射。但你看我,眼中卻從不帶著這一抹溫柔。
  雖然極力咬住嘴脣,不讓嗚咽的聲音發出來,但是還是有人開始注意到哭泣的我了。旁人指著我竊竊私語,但,我不走。我要親眼看到她,我一定要看到那個能讓你如此溫柔的女子。否則,我,我不甘心!
  新人拜完天地,要揭蓋頭了。可是我的勇氣卻在此時消失的無影無蹤。夠了,已經夠了。何必再看?你的眼神不是已經說明了一切?四周滿是掌聲和喝彩聲,而我卻覺得仿佛退潮一般,人影和聲音頓時消失,空曠異常。人呢?這滿場的人呢?為什麼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存在?我的周圍沒有人,沒有聲音,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這裡。天在轉,地在轉,我也在轉。
  驀的回過神,回望四周,盡是異樣眼神,我趕忙跌跌撞撞的逃開。我捂住耳,閉上眼,不聽不看,只是奔。腳下的長裙絆住了我,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身上的痛和心上的痛一起發作,我開始放聲大哭。
  哭的淚已流乾,掙扎著爬起,天色已是黃昏。殘陽泣血般掛在西方的天空上,天際一片血紅。這天地茫茫,何處是我的容身之處?
  黯淡的街道上已沒有什麼行人。我昏沉沉的延著青石板路走著,全然不顧一身的傷痕與狼狽。衣裙已經擦破,手和臉上也滿是傷口。及腰的長髮在晚風中微微飄著,拂過我的眼睛我的面頰我的脣。
  面前有一口井。高高的井欄,是用簇新的青石板砌成,井口已被繩索磨出細碎的缺口。坐在井邊,抵住額頭,細細的撫摸,觸手的感覺冰涼如玉,這就是我的歸宿嗎?心中只是不甘。可我已無路可走。原以為堅貞的戀人給我的只是背棄,傷風敗俗的女兒定為父母所不容,不顧禮教的女子定為人世所不容。生無可歡,死無可懼,自求一個了斷反而更好吧。
  隱隱中聽到遠處寺廟的鐘聲,飄渺的梵唱,讓我心中一片空明。幼時讀過的幾句偈語映上心頭,“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如果,如果有來生,我定要讓自己無愛無恨的度過。
  起身斂斂衣裙,我縱身投入了那無波的井……
  我看見我的青絲漂浮在水中,像絲絲縷縷的草,綹綹散開,仿佛猙獰的蛇在吐著信子。我看見我的臉在陰暗的井中放出青白的光,卻有種異樣的安詳與寧靜。我看見哀哀哭泣的母親,她用顫抖的手撫摸我的臉龐,拼命想擦去我面上的水痕。我看見不苟言笑的父親咬緊牙關面色鐵青,狠狠的盯著母親,終於長嘆了一聲,別過頭去。
  我伸出手,想拭去母親面上的淚水,可是,我的手指只是虛無,我已是一個鬼,一個虛幻的影子了。
  長長的吸口氣,最後的看了父母一眼,我轉身離去。天地間不容我這離經叛道的女子,但一個鬼還是容得下的吧?
  身為鬼,我沒有遇上什麼黑白無常,孟婆湯與奈何橋。我只是飄飄蕩蕩,馭風而行,游了不少地方,見了很多人。我也曾回過家,不過那裡已不再是我的家,也不是任何人的家了。那裡已沒有人煙,成為連殘垣斷壁都不剩的荒原了。我起初詫異,想起我已流浪了幾百年,才釋然一笑。塵歸塵,土歸土,難怪一切都已湮滅,一切都歸為虛無。
  天黑了。望著曾是我家的地方,一股倦意油然而生,我不想再走了。在附近找到這個市鎮,找到這口井作為我的容身之處,只因他很像我投的那口井。
  就是那麼靜靜的站在他的窗下,前塵往事涌上心頭,獨自回憶,全然沒有注意到大雨已經傾盆而下,粗大的雨點織成一張網,很快就打濕了我長髮和衣裙。水珠延著額頭上的發稍向下滴,滴濕了我的臉,滴進了我的眼。
  悄悄走到門邊,我的動作輕靈,書生一點也沒有感覺到有人在門外。
  隔著門,可以聽到他細碎的翻書聲。
  風雨大作是不是覺得冷呢?炭火的“噼啪”聲也隱約可聞。
  “好詩,說的痛快。當浮一大白!”
  這般性情中人。我微笑。
  風越來越大了,仿佛要吹走這世上一切無根的東西。我漸漸感到有些承受不住了,一股大力在向外拉扯我,我立足不穩。雖已化為人形,但畢竟火候未到,身子還是輕飄飄的。 [ centurys網際論壇]
  抬起手,輕輕推,裡面有英俊的書生,溫暖的炭火,清洌的美酒。那是我作為人曾經所擁有的一切。我若自薦枕席,想來他也不會拒絕吧。
  可是,我現在已不是人了。我是鬼。我在修行,很快就可成正果,位列仙班,作王母的侍兒。雖然微不足道,但也可以與天同壽與地恆昌。
  推開門,過了今晚,我又該如何?情慾之心一動,數十年苦功毀於一旦,灰飛煙滅,化為齏粉,如同朝露,見不到明早的太陽。
  我一驚,身子一僵,一道閃電劈過,滾雷在頭頂響起。霹靂聲中,我依然靜靜的站著。
  作王母侍兒有何樂趣?天宮戒律森嚴,眾仙面目可憎,小小心心做事,戰戰兢兢做人,縱使仙壽恆昌,一樣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
  做人做鬼一途,難道不可縱情而為,何須想那麼多?今朝的酒不喝,明日知是怎樣?一夕歡度,又何去管他身後之事?
  耳邊盡是“嘩嘩”的雨聲,和“呼呼”的風聲。風雨一點也不見有停息的跡象。我的長髮糾結,衣衫上盡是泥點,滿面水痕,一身狼跡。
  一門之隔的房中聲音越來越小。沒有吟哦,不再翻書,只有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依舊靜靜的立著,不言進,不言退。驀的,我的腦中映出那雙眼睛。冬日暖陽下的湖水,淡淡的憂傷,就像那時一樣。呵,我只是想再看一看那雙眼睛呀。只是追憶往事,與旁人有何關係?我已不是人,而是鬼,留戀那麼多幹嗎。
  想通這一節,我低聲輕笑。
  逼出內丹,看著這顆朱紅色的丹藥,苦笑著搖搖頭,王母要我這意志不堅的侍兒也沒有什麼用吧。丟進雨裡,不再去看第二眼。
  雨這麼大,風這麼冷,不能總是立在別人家門口呀,還是回井裡去吧……
  我是一個鬼,一個女鬼。
  不過我可不是那種嫵媚妖嬈風華絕代的艷鬼,生前我是一個相貌普通的女孩,所以死後我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鬼。
  我住在一口井中,青石砌就的井欄,不過現在井口已有深深的缺口,誰說青石最堅硬呢?看,繩子不是要磨穿他了嗎?不,不是繩索,應該說是時間磨穿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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