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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中篇] 如月奇譚之雪 [打印本頁]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4-17 07:03 PM    標題: [中篇] 如月奇譚之雪

芳歲姐姐是媽媽的同事,就住在木香巷那邊的小院子裡,她裁旗袍的手藝好到連街上的裁縫師傅也自嘆弗如,所以季節轉換時,媽媽和嬸嬸只要買到好的布料,都去讓我送去央告她幫忙。不過這陣子芳歲姐姐特別忙,因為從冬天開始就在為自己準備著嫁衣——開春她就要成為新娘子了。雖然新郎官是個帶著黑框眼鏡的書呆子,而且還是研究冰川什麼的;雖然我堂弟冰鰭從一開始就說這乏味的傢伙,怎樣也配不上又親切又漂亮的芳歲姐姐,可芳歲姐姐時時刻刻掛在臉上的笑容就說明一切了。所以我覺得,雖然是個木訥的傢伙,但是他應該可以給芳歲姐姐幸福吧。
  不過,我應該用“本來”這個詞的,芳歲姐姐“本來”應該成為新娘的,那個人“本來”應該可以給芳歲姐姐幸福的——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傳來消息,芳歲姐姐的未婚夫的那個科研小組在終年積雪的山上失去了蹤跡,好像……沒有什麼生還的可能了。
  只是失蹤而已 .所有人裡,只有芳歲姐姐保持著鎮定的微笑,好像在安慰別人似的,她反覆的強調著“只是失蹤而已”,然後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剪裁她的嫁衣。
  本來是最應當被安慰的人,卻用安慰別人的方式切斷了他人的關懷,芳歲姐姐身邊的人們忽然把握不住對待這樁不幸的態度了,於是——“只是失蹤而已”,
  大家也都這麼說著,語言和事實之間的聯繫好像也變得曖昧起來。
  轉眼已經是春天了,芳歲姐姐還在繼續忙著針線活,不過惦記著每年幫媽媽和嬸嬸縫春衣的習慣,她像往年那樣打電話來問我們幾時送來料子,她可以趁縫嫁衣的時候一手裁了。
  拒絕好像不太好吧……媽媽和嬸嬸為難的討論了一陣子,最後還是買了美麗的縹色和琉璃色的真絲緞,“千萬要像往年那樣啊!絕對不準亂講話!”在我把料子送去芳歲姐姐家之前,媽媽還這樣反覆的嚴厲叮囑我。
  即使在大人眼裡只是個小孩子,可是我站在芳歲姐姐那緊閉的房門前,卻也惴惴不安。自從未婚夫失蹤的消息傳來之後,芳歲姐姐就這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也許是怕一打開門,就會傳來更確定的不幸消息吧。
  好在敲開門後,芳歲姐姐對待我的態度還是像以前那麼親切,她一邊溫和的笑著告訴我一個星期之後來拿試穿的樣子,一邊帶我進屋喝茶吃點心。可就在我踩著青石台階進屋的時候,小小的陰翳卻閃過了芳歲姐姐的表情:“請不要踩著那個吧……”她指著我的腳下,順著她的手低頭看去,我腳下泛出清冷薄光的石階上什麼也沒有,除了一灘不大的水漬,不……不止一灘,像圍棋徵子那樣分布著的一串水漬,沿著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向院門口,也不知怎麼弄的;尤其是台階上那灘,看起來像是殘冰或余雪融化的痕跡一樣,使得青石的顏色突然暗了下去:這行水跡就像一排柔軟的刺,靜靜的梗在人的眼底。
  雖然不知道芳歲姐姐為要特別提起這灘積水,但我還是連忙讓到了一邊。隨著身體轉移而變得不穩定的視野裡,落入了生長在窗邊的那株古老梨樹的姿影,那不怎麼肯結果實的梨樹每年都會開出積雪一樣沉重的繁花。幸好現在花事還在醞釀中,不然那繽紛的梨花雪,總會讓人聯想起它曾經掩映過的芳歲姐姐和她未婚夫的和煦笑容。此刻滿樹不那麼起眼的蓓蕾裡有幾朵已經迫不及待的綻放了,所以特別醒目,時而有一兩片花瓣毫無徵兆的飄落下來,在看不見的春風裡盪漾著,最後落進了青石台階上的那灘深黯的積水裡……
  也許是我的錯覺吧,我看見不可捉摸的笑容掠過芳歲姐姐眼角。我不能確定那個笑容,就像不能確定我在芳歲姐姐房間裡感受到的那不自然的寒冷,即使房門一直緊閉著,也無法驅散這種像冬天一直沒有離開一樣的寒冷……
  一邊聽著我對芳歲姐姐那邊的描述,冰鰭一邊拆掉插銷,想打開他書桌上方的長雕窗,可能因為一個冬天都鎖閉著的關係吧,窗格子上厚厚的灰塵弄髒了冰鰭的手指。他低下頭,有些困惑似的摩擦著指尖,突然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那裡叫做雪待庵。”
  “咦?”一時弄不清他話中含義,我下意識提高了聲音。
  “芳歲姐姐住的那個院子以前叫做雪待庵……”下一刻,冰鰭拍掉了指尖的灰塵,恢復了爽朗的語調,“那是等待雪的地方。”
  “等待雪的地方?”我沒有什麼建設性的重複著冰鰭的話。
  “我看過祖父的筆記。”冰鰭俯身靠在書桌上,“說曾經有個窮書生住在那裡,在某個雪夜,有一位美人造訪了他的家,她說自己說是某某人家的女兒,早就和他有了婚約,現在來投靠他。然後,這個美人就成了書生的妻子。可是這雪夜之女每到春暖花開時就會回娘家去,第二年冬天才會回來……”
  我笑著揮了揮手:“不用講了,我大體猜到了,這雪夜之女是雪姬變的吧,後來書生把雪姬的事情泄露出去後,人們在待雪庵裡發現了他凍僵的屍體。”
  冰鰭發出了不屑的輕笑,抬起左手支著下巴:“你想得太多了,他們只是很平凡的過這日子而已。有一年冬天,書生得了重病,雪夜之女不分晝夜的照顧他,
  春天即將來臨的時候書生的病好了,但是仍然很虛弱。眼看又到雪夜之女要回娘家的時候了,書生不忍心看他為難的樣子,讓她不用擔心,快回去吧。幾番催促之下雪夜之女終於拗不過書生就啟程回家了。可是書生每天早上起來,都發現門外有人佇立過的痕跡,書生知道實際上雪夜之女還是沒有離開。”
  我迷惑的看著冰鰭:“佇立過的痕跡?這個怎麼看得出來呢……”
  冰鰭並不解釋,只是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書生知道雪夜之女因為擔心他而耽擱了行程,所以非常擔心,一個深夜,裝作已經入睡的他聽見門外有響動,便輕輕起身突然打開了房門——”
  這一刻冰鰭故意止住了話語,從小就聽祖父講怪談,幾乎已經習慣了的我,突然因為胸口細小的疼痛而有些呼吸困難,為了驅散這種感覺,我勉強的笑了起來:“按照怪談故事的習慣,這應當就是書生與雪夜之女訣別的時刻了吧!被揭穿身份的雪姬無法再留在人類身邊,悲傷的離去,然後第二年的雪夜,書生看見雪地裡放著一個酷似那雪夜之女的嬰兒;或者,書生無法接受雪夜之女可怕的真面目,說出了絕情的話,而被雪夜之女凍死了……”我越說越語無倫次了。
  冰鰭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發出了好像嘆息般的聲音:“都不是呢……書生的門外,什麼人也沒有……只有溫暖的風卷著雪花,彌漫了整個小院。書生笑了,對在空無一人的庭院裡飄舞的雪花說: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是人了,你是雪的異類吧,所以等不到春天。可以不用再辛苦掩飾了——以後每個春天你回去的時候,我都會去送你;而冬天一旦來到,我就會打開房門,迎接你回來……”
  所以……不用再掩飾了……冰鰭垂下眼瞼,用幾乎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輕的重複著那早已不存在,或根本沒有存在過的貧窮讀書人那溫柔的話語。
  “不應該就這樣結束的。”用手壓住胸口那細小的疼痛,我追問著:“然後呢?”
  “然後?”冰鰭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歲月靜好。後來書生死了葬在郊外,傳說每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都會最先降落在他的墳塋上,然後一整個冬天,
  那裡都積滿美麗的白雪……”
  “所以那樣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擔心,不然反而會做傻事……”嘟噥著這樣莫名其妙的話,冰鰭一下子推開了朝向庭院的窗子,伴隨著老舊窗樞轉動的咿呀聲,泛著明亮鵝黃色的綠意一下子浸濕了窗欞,我們都不約而同的眯起了眼睛。“已經是春天了啊……”我聽見冰鰭低語著這樣的句子。
  再次去芳歲姐姐房間的時候,我刻意的讓過石板路上那條徵子形狀的水跡,小心翼翼的繞開台階中央那依然在相同位置的水漬,那不自然的水漬像冰雪融化的殘跡一樣,還飄著幾片蒼白的梨花。
  和這灘水漬一樣不自然,但卻一成不變的是芳歲姐姐房間的溫度,那麼寒冷,簡直,就像隨時都會有雪花飄落一樣……
  聽著芳歲姐姐手中的剪刀發出斷然的聲音,聽著布帛被慢慢撕裂的纏綿聲音,我的視線膠著在窗外那棵掛滿赭色花苞的梨樹上——梨花什麼時候才會開呢?明明是花,完全盛開的時候卻一點也沒有輕盈的感覺,像千堆雪積在老樹蒼黑色虯曲的枝幹上,風吹起來的時候,樹枝不堪重負的搖晃著,梨花雪就漫卷著傾灑下來,迷惑了人的視線,不斷的撲打著緊閉的房門,好像在悲切的喊著——開門,開門……
  是的,有人在喊著,開門……開門……
  有人用不算那麼熟悉,但絕對曾經在那裡聽過的嗓音喊著——開門……開門……
  “快醒醒啊,火翼,你這樣會感冒的。”芳歲姐姐溫柔的聲音裡,我猛地抬起頭,呼喊著開門的苦悶聲音停止了。已經這麼晚了嗎?不知什麼時候,夕陽返照的黯紫色的光影已經將屋外那棵古老梨樹的姿態畫在嵌了玻璃的格子窗上。
  “剛剛……有人來過嗎?”還沒完全清醒地我揉著眼睛。
  “……現在還沒有呢。你做夢了。”芳歲姐姐的表情藏在昏黃燈光的陰影裡,但我沒有忽略她說話前短暫的沉默,以及那曖昧的說法——現在還沒有呢。
  芳歲姐姐看了一下逐漸變暗的天色,似乎有些著急,有什麼重要的人即將來到,偏偏那又是我不能見的人一樣:“火翼你不必這麼早來的,像以前那樣幾天之後再來拿衣服樣子就行了。”
  像以前那樣。因為婚禮前未婚夫失蹤的不幸,對於別人來講,芳歲姐姐這句“像以前那樣”具有了不可拒絕的含義,我能做的只有點點頭老老實實回家。
  可是,就在我打開門的那一刻,房間裡的燈光照亮和橫在我眼前的台階。眼中的景象使我困惑的眯起了眼睛——還沒有消失嗎,那行圍棋徵子形狀的水跡不但沒有蒸發,反而被屋裡的燈光照亮,顯得格外清晰。我果然是個遲鈍的傢伙呢,
  白天裡從這些水跡旁邊走過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它們的位置有點奇怪,此刻從房間稍高的角度看過去,它們的排布方式是那麼的一目了然——那是一行腳印啊,屬於步幅很大的男人的腳印;他好像渾身濕透的人從大門走到房門,然後在台階上長久佇立!
  ——可是書生每天早上起來,都發現門外有人佇立過的痕跡……
  冰鰭的話突然像落花撞向緊閉的門扉一樣,輕輕的撞上我的耳膜,卻發出了轟然的回響——書生知道實際上雪夜之女其實沒有離開,是因為他看見了雪夜之女佇立的痕跡。我終於明白那是怎樣的痕跡了——雪之異類是等不到春天的,他們唯一會留下的痕跡,就是從被暖風消解的身體上,融化下的水痕!
  芳歲姐姐的未婚夫,就是消失在永遠都是冬天的雪山上的吧,傳說消失在那千萬年都不會消融的純白世界裡的人,都會化為雪之異類……
  “別再站在門口,時間要到了我得關門!”芳歲姐姐很難得的表現出焦躁的態度,急著要關上大門。她的表情是那麼慌亂,就好像不立刻關上大門,就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會發生一樣。芳歲姐姐的態度讓我確定,待雪庵的故事再次發生了——芳歲姐姐的未婚夫真的回來了,因為和那書生一樣,提醒我讓開水跡的芳歲姐姐,一定也發現了那個人佇立過的痕跡!
  可是為什麼不一樣呢?明明對方都是冒著隨時都會消失的危險繼續留在春日的暖風中,但和溫柔的敞開懷抱,對雪夜之女說著“不用再掩飾了”的書生不同;那麼親切的芳歲姐姐,卻毫不猶豫的緊緊地關上了自己的房門!
  幾乎沒有經過思考,我一下子扳住門板:“你在躲著什麼嗎?”
  “你可以回去了!”芳歲姐姐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
  為什麼不一樣呢?就好像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訴說出夢想卻被大人嘲笑一樣,我也焦躁起來,無法按捺的脫口而出:“他……已經回來了吧!”
  “你說……什麼……”芳歲姐姐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已經無法停止了,我不知道我的話是誠實還是殘酷:“他很快就會完全融化的,你就可以永遠不見他,永遠把他關在門外了!”
  背後……吹起了異樣的風……突然變得寒冷的春風裹著什麼冰冷的碎片接觸著我的頸項,那是……雪嗎?
  這一瞬間,我看見芳歲姐姐的眼神突然變了,她驚惶的注視著我身後……就在我準備回頭看個究竟的時候,芳歲姐姐一把把我拉進了屋裡,猛地關上大門。
  “為什麼不開門呢,你怕他把你帶走嗎?”在冷得徹骨的房間裡,我看著用脊背緊緊壓住門扉的芳歲姐姐,“他不會傷害你的啊……芳歲姐姐,你不是還在想念他嗎?不是到現在還裁著嫁衣嗎?難道說這些都是假的嗎?”
  芳歲姐姐難以置信的盯著我,慢慢的地下了頭:“你只是一個小孩子,根本什麼都不懂……”
  我的確是小孩子,這是我無法反駁的事實,但是這不是逃避我問題的藉口!我深吸一口氣:“可是我知道待雪庵的傳說……一定不會有問題的,相信我啊,芳歲姐姐!”
  苦笑浮現在芳歲姐姐脣邊:“傳說又有什麼用呢?所以說你是小孩子啊……”
  我的確是小孩子,可至少我知道雍和的春日對於雪之異類來講就好像洪爐一般!即使看著曾經愛過的人在火焰裡煎熬,最後消失也無所謂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大人……很殘酷啊!
  注視著芳歲姐姐,我慢慢的後退著,“你要幹什麼!”覺察到我的動向的芳歲姐姐大喊起來,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只要讓他進來就可以了,只要打開此案和彼岸的通道就可以了,無論是門,還是窗!
  我一下子推開對著那株古老梨樹的格子窗,演變成怎樣的結果也無所謂了,待雪庵的傳說,那平淡但美麗的傳說……我它不想以這種方式結束!
  可是雪……並沒有飄進這寒冷的房間……
  “芳歲……”我聽見了那個有點陌生,但一定曾經在哪裡聽過的聲音,那個曾經在我夢裡悲切的呼喊著開門,開門的聲音……
  “不要說!”芳歲姐姐猛地捂著耳朵失控的大喊起來,“什麼也不要說!我不想聽!”
  可是那聲音,卻像雪花飄落之聲一樣,無法“聽見”,卻無處不在:“我早就來了,可芳歲你一直不理我呢。不過有的話不對你說我始終不能安心的,你聽著,芳歲:我說過要和你在一起的,可是不行了。答應你的事情卻不能實現……怎樣道歉也不夠吧,所以你就恨我吧,不過最好是……忘了我……”
  “不是那樣的!”芳歲姐姐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慌亂的轉身去開門。
  “這一句最重要了:一定要幸福啊,連我的那一份也給你……”那個聲音帶著努力作出的輕鬆的笑意,“還有,雖然真的不想這麼說,但是芳歲……再見了……”
  “我不要聽!我什麼也沒聽見!”失措的呼喊聲裡,芳歲姐姐一下子拉開了大門,和悲哀的瞳孔一樣顏色的天空下,一道蒼白的身影佇立在青石的階前,芳歲姐姐開口似乎想呼喚什麼,可是就在這一瞬間,那蒼白的影子崩散了,化作春天的薰風席捲的細碎雪片,飄滿了整個庭院……
  芳歲姐姐一動不動的注視著眼前不自然的雪,慢慢的,慢慢的扶著門框跌坐了下去:“所以我不能開門……我知道這傢伙的個性,他一定會這樣說的,所以決不能開門……”
  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傻事,我呆看著門外的雪花,耳中傳來芳歲姐姐越說越低的破碎聲音:“我知道他就在門外,看不見也好,自私的不管他的辛苦也好,至少我知道他在門外,就在我身邊……”
  原來我根本不了解待雪庵傳說的真相!難怪冰鰭會講“不用擔心,不然反而會做傻事”——我是那麼喜歡這平凡但美麗的故事,可我從來就沒有讀懂過它真正的含義!
  我從來……就沒有像此刻這樣討厭過自己!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可自以為是的我卻還對芳歲姐姐說著“相信我啊”;明明應該對自己造成的結果負責,可現在的我,卻連一句“對不起”都說不出來!
  我走近門邊,卻無法表達自己的悔恨,溫暖的春風卷著雪片撲打打在我臉上,奇怪的是那不是冰雪那尖銳冰冷的觸感,相反像沒有重量的空氣與風一樣輕柔。我下意識的接住了一片雪花,微涼的雪棲息下來,但它並沒有在我掌心融化,藉著燈光,我仔細的辨認著——原來那不是雪啊!我抬起頭看向那雪片飛來之處——只是一瞬間,花雪就已經積滿了梨樹那蒼黑的枝幹了。為什麼我一直覺得它們沉重呢,微藍的夜色裡,眨眼間盛開的素白花朵無休止的飛舞著,帶著暗淡的青影,比雪更自由,比雪更輕盈……
  “不是雪,梨花……開了……”懷著亂絮一樣的心情,我聽見自己茫然的低語。
  芳歲姐姐慢慢的抬起頭看向我這邊,燈光照亮了她腮邊的淚水,這麼長時間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泣。並不去擦拭眼淚,芳歲姐姐的指尖下意識的攏著堆積在手邊的梨花:“明明早就猜到了,可是只要沒有確定的答案就可以繼續無視這結果,所以不能哭,好像一哭一切就結束了一樣……”
  “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只能重複著這毫無疑義的語言符號。
  芳歲姐姐長久的注視著我,眼睛裡有著我無法了解的神色,突然之間她微笑了起來,那麼凄切,卻又那麼溫柔——“可是沒有辦法啊……因為……春天已經來了呢……”



如月奇譚之月


為什麼……我會在這個地方呢?
  感覺到微硬的座位傳來的有節奏的晃動,聽著耳中傳來的機械的喀噠聲,我微微的睜開眼睛,明艷的光線被一排規整的方框拘束著,隨著晃動的節奏在我視野中忽上忽下……
  隨之而來的是腦後微微的鈍痛,我撫摸著腦袋困惑的嘟噥著:“這到底是哪裡啊?”
  “電車。”聲音從我的前方傳來。我吃驚的抬起頭,卻更吃驚的立刻坐直身體——我對面那排規整方框裡的蔚藍色光線下,是一行萌蔥色的椅子,一個大型人偶娃娃似的少女,坐在那像透過嫩葉所看見的明亮陽光似的薄綠裡。只能用太漂亮了來形容她吧:五官洋溢著些微的西洋風情,但是長長的純黑直發和深不見底的眼睛卻是典型的東方式的美。
  “電車……”重複著她的話,我環顧著不太寬敞的空間,怎麼看也是漆成微妙淡青色的車廂。在我眼中晃動的那排長方形的光斑原來是車窗,通透的映出早春那玻璃一樣薄脆的天空。環境很親切呢,可惜這裡只有這個漂亮的人偶美少女一個人,未免太冷清了一點。“原來是電車啊……”我放心的笑了,可下一秒就覺得不對,“可是這裡從來就沒有電車啊?”
  “沒有嗎?”那個美少女微微抬起臉看著我,她身上層層疊疊的白蕾絲裙子強調了某種高貴的沉重感,反而讓人覺得她好像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似的,不過那閃動著的大眼睛卻和她的語調一樣鮮明:“那麼,這裡是哪裡呢?”
  “不就是……”突然間我無法回答她的問題,這座城市……叫什麼呢?像記了重要事情的便箋,被不經意的丟在什麼地方的一樣,這一直存在於我大腦中最熟悉的地方的最熟悉的名稱,找不到了!
  為了幫助自己回憶,我轉身跪在座位上眺望車窗外的景色,清脆的光線一下子灌進我眼中——原來是這麼美麗的地方啊!一直延伸向天邊的平坦田地上,植物剛剛萌生的綠色甜蜜而清新,金色的菜花像織物上鮮亮的斜紋;田地上散布著深綠色喬木,像從玩耍的孩童手裡掉落下來一樣,以充滿自由的節奏感散布著,由稀疏漸漸變得茂盛,掩映著遠處房舍五顏六色的屋頂。
  更加奇妙的是無數散布在田野上的巨大白色煙囪,高聳入雲的頂端彌漫著盛夏的高積雲形狀的煙氣,與其說是煙還不如說是豐厚的水汽,像棉花糖一樣完全沒有污濁的感覺。從慢慢滑過眼前的煙囪間,我抬頭看向綺麗的天空,雖然沒有雲彩,但每座煙囪的銀燦燦水汽都形成一片小小的雲山……
  “好漂亮……我一直住在這樣的地方嗎!”我拖長了聲音驚嘆起來。
  “很漂亮嗎?”美麗的旅伴冷淡的回應著,“從我這裡只能看見天空。”
  我從座位上跳下來走到她面前:“只要站起來就可以看到了!這麼長的旅途一直這麼坐著多乏味啊!”可是我的話卻突然引發了自己的疑問:“是怎樣的旅途啊……我坐在電車上是想到哪裡去呢?”歪著頭努力想了一下,但腦中完全沒有這件事的概念,所以再想下去也是浪費時間吧,我彎下腰看著旅伴:“這輛車要開往那裡啊?”
  “不知道。”漂亮的旅伴還是面無表情,讓人覺得好像她身體裡面有什麼地方壞掉了一樣。
  “這樣啊……”聽出她好像不太想說話,我有些尷尬地摸著後腦勺回到座位上,轉頭看著窗外,電車正在轉彎,所以可以看見前方的車廂,漆成了像彩虹一樣顏色的車廂在鐵軌上拉起一條流暢的弧線,從車外看一定更美吧——漂浮在泛著金色浪濤的青蔥大海上,白石巨柱間的彩虹。
  可是如果沒有人說話的話,就算沿途景色再美,旅途也是單調的,轉回眼來偷偷地看著旅伴,她還是一動不動的坐著,我再一次擺出笑容,不死心的找她搭話:“吶……你叫什麼名字?”
  “那麼你呢?你叫什麼名字?”旅伴那明淨的眼睛近乎苛責的注視著我。
  “我叫……”這一刻,我才真正地意識到不對——我還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可是就像無法回答我住慣了的城市之名一樣,對於自己名字,我的腦海里完全沒有一絲痕跡!
  雖然離切實的恐懼感還有一段距離,但我確實感到了這件事的蹊蹺!在美麗卻完全陌生的景色裡,我坐在除了人偶般的美少女之外,就再也看不見其他的乘客的電車上,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就坐在這兒,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這電車要開向什麼地方……
  窗外奇妙的景致帶來的興奮感瞬間冷卻下來,我一下子起身,卻因為突如其來的晃動而差點跌了一跤,電車猛烈的前後移動了一下,突然發出嘹亮的汽笛聲停了下來。
  “到站了。”旅伴說著卻動也不動。我懷疑的把目光投向窗外,車門是打開了,可完全不見車站的影子。不過既然到站就下車吧,我站起來,可旅伴卻還是沒有任何動作,我疑惑的問:“不下車嗎?”
  旅伴好像很吃力似的,慢慢的搖了搖頭。
  “這裡不是終點站啊!麻煩了……我該在那裡下車呢?”我求助旅伴,“你要在哪站下呢?”
  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我的旅伴冷冷的回答:“哪裡也不去,我沒有辦法下車。”
  “啊?”就在我摸不著頭腦的時候,氣壓式的車門嗤的一聲關上了,我不由得更大聲的抱怨起來,“什麼嘛!停車時間已經結束啦!”
  旅伴靜靜的看著我:“你不是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嗎?這樣就算下車也沒有意義吧。”
  她這樣說也有道理,老實的在自己座位上坐了下來,我突然恍然大悟:“噢!你也是因為記不起自己的名字才不下車的啊!”
  旅伴把頭轉向另一邊不看著我:“不完全。”就在這個時候,流暢的西洋音樂突然間灌滿了整個車廂。我最怕聽這種曲子了,就好像抓住個不相干的人立刻拼命傾訴一樣嘮叨個不停,卻偏偏又全是無關緊要的問題,紛繁的在人耳邊囉嗦著,讓人怎麼努力也抓不住重點。
  “車內廣播嗎?好吵啊!”我不滿的大喊起來。音樂立刻停住了。
  旅伴的眼神裡流露出不屑的神色:“是天鵝湖。”
  “是嗎?”我尷尬的笑了起來,“欣賞音樂什麼的,我完全不行呢!你好像很喜歡的樣子?”
  “我就是天鵝。”旅伴說得非常乾脆,不過這樣的話從她的嘴裡說出來一點也不覺得突兀,因為穿著繁複蕾絲裙子的她,看起來就像一隻高貴的天鵝。我正想表示贊同,旅伴卻突然加了一句:“不過應該講曾經是,曾經在舞台上。”
  “咦?”我迷惑不解的注視著面前的天鵝少女,因為她太漂亮了,剛剛我覺得不好意思一直沒敢盯著她看,這可以說是我第一次這樣長久的看她:難怪了……難怪她說自己“曾經是天鵝”,難怪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她好像有點不對勁,好像身體有什麼地方壞掉一樣——原來,她沒有腳呢!
  那蕾絲裙子不是很短的式樣,大約是到腳踝的長度吧,可是那裙擺纖巧的花邊虛幻的下垂著,繁複的衣襟下完全感覺不到人體的存在感;什麼也沒有,那重重疊疊的裙子下面,什麼也沒有……
  沒有腳的話,就沒有辦法像天鵝一樣起舞了吧;沒有腳的話,就沒法走下電車了吧。
  看看窗外異樣的景色,又看看眼前異樣的旅伴,我大體猜到,這是怎樣的電車了……
  “你不害怕嗎?”旅伴深黑的眼睛注視著我。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著,摸了摸後腦勺:“怎麼說呢,也許……我在你眼睛裡的樣子更加糟糕吧?”看著旅伴眼睛裡明顯的驚訝的波動,我連忙擺出了拜託了的姿勢:“拜託啊!如果很難看的話就別講了!”
  這一刻,旅伴的眼睛裡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影:“沒有呢,你還好,什麼也沒缺。”
  這時,一直平緩行駛著的電車又開始慢慢減速,看來下一站就要到了,窗外的天色不知什麼時候暗了下來,淡淡的藍紫色籠罩在無垠的青蔥田野上,而那些巨大的白色煙囪則隱隱約約的放射出柔和的熒光。我努力的向電車行使的方向看去,一成不變的景色像透視法的範例圖一樣;在無限遠的地平線方向,僵硬的巨大黃色發光體微微的探出了頭,緩緩的上升著,最初只是像一片褪了色的金箔,但很快就像暗淡的金冠一樣鑲嵌在地平線上,就算僅僅看到一小部分,我也完全可以想象出它整體的巨大量感。
  散布著陰翳,蒙了灰塵似的黃色球體——那是月亮!電車正在向那大到無法想象的月亮駛去……
  “這麼大,好像都有點噁心了呢!我可不想到那種月亮上去啊……”我打了個寒顫不敢再看,縮起肩膀轉身坐定,點點頭增加自己的信心,“不管了,下一站就下車。”
  “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下車幹什麼,下錯站怎麼辦。”旅伴冷冷的表示反對,“反正明天這輛車又會從月亮上下來的。只要一直坐在車上,就有足夠的時間想自己究竟是誰了,想起來再下車也不遲。”
  那可不符合我的習慣!我也不太有耐心忍受旅伴的態度了:“那就一直坐在車上一圈一圈的轉嗎?我才不要!說不定恰巧就下對了站,說不定一下車就立刻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呢!”
  “我好心讓你進入我的電車你還有什麼意見嗎?”旅伴明顯的不滿了,“這麼急著幹什麼!”
  我大喊起來:“當然著急,因為有人在等我啊!”
  有人在等我……這脫口而出的話讓某件重要的事情突然掠過我的腦際,就像呼嘯而過的風一樣,雖然什麼也沒有留下,但卻徹底的翻動了我沉澱的思緒——應該有人在等我的!雖然我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但那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人,他一定會因為我突然消失而著急的,他一定還在等我!
  旅伴還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態度:“那有什麼用,傻瓜!”
  “是你自己不敢下車也不能下車吧!我和你可不一樣,不但著急,而且隨時都能走!”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旅伴那深黯的眼睛一動不動的凝視著我,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只是靜靜的,注視著我……
  想要開口為自己無心的惡意道歉,然而這個時候,電車猛烈的晃動著,停了下來。
  又到站了!有了上次的經驗,我知道在這輛車停泊的時間裡必須分秒必爭。我起身向車門口跑了兩步,可是……我要這樣離開嗎?
  ——是你自己不敢下車也不能下車吧!
  ——我和你可不一樣!
  我說了,殘酷的話呢……對著曾經像天鵝一樣起舞,如今卻失去了雙腿的人說出了這樣的話,然後就不管不顧的下車嗎?怎樣也同行了一段啊,我要在這樣的情況下下車嗎?在這麼糟糕的情況下……
  好像只是猶豫了一會兒,車門卻已經發出悠長的聲音關閉了。看著還站在電車的過道裡的我,旅伴發出尖銳的嘲笑:“你也沒膽量啊。”
  並不回答她的話,我低著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沉默了片刻之後,我鼓足勇氣注視著她的眼睛:“……一起下車吧……下一站……”
  旅伴毫不留情的冷笑起來:“我的樣子要怎麼下車?”
  “我背你啊!”我很努力的笑著,“太遠是不行啦,不過走到車門口還是可以的。”
  “我為什麼要下車?”旅伴的聲音出現了焦躁的波動,“你說得沒錯,我和你不同,沒有人等我,我也沒法再變成天鵝了,所以沒必要下車。”
  “可是……”我沒法回答她的話,只能費力的摸著已經完全不痛了的後腦勺,“可是……總覺得下了車,就會有好事情發生的。而且如果我下車的話,你不就一個人呆在電車裡了嗎?”
  “你就這樣說服我嗎?完全沒有說服力啊!”旅伴毫不留情的說,被這麼直接的批評,我一時想不出該回答什麼才好,只能呆呆得看著她那驕傲的臉,可是突然間,旅伴笑了起來:“傻瓜——”
  她第一次笑呢,天鵝的話,果然還是開心的樣子最好看了!雖然有再次被嘲笑的危險,但旅伴的笑容還是讓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這種情形很像是那個什麼呢……那個銀河鐵道?”
  “不是《春天與修羅》嗎?”旅伴的回答竟然出乎意料的活潑。
  我更加來了精神:“我還是比較喜歡這一首——不怕風,不怕雨,不怕嚴寒和酷暑……”
  “很笨呢!”旅伴拖長了聲音取笑我,“是啊——很笨呢!”故意學著她的腔調,我在座位上伸展身體伸了個懶腰,大聲笑起來。
  感覺到電車又在慢慢減速,我興奮的起身去看窗外的景色,天空已經完全暗淡下來了,沒有星星,現出一半身影的巨大月亮只是自顧自的發著光,什麼也沒照亮;白色的煙囪象螢石的結晶體,懸浮在天與地的黑暗間,散髮著微弱的柔光,
  連不停彌漫而出的白霧也籠罩上了淡淡的光暈。電車像五色的霓虹燈,慢慢的穿過那些越變越小的瑩白髮光體,朝向月亮的方向,發出即將停車的奇妙汽笛聲……
  “很快就可以下車了!”我歡呼著回過頭來,卻看見旅伴眼睛裡一閃而逝的微妙光芒。
  似乎不願意被我捉摸出她表情的含義,旅伴並不說話,只是向我張開兩手,這是我看過的她最大幅度的動作——決定和我一起下車了嗎,她在示意我背她!
  雖然自己力氣不能算很大,但好在旅伴格外的輕盈,就在我背起她這一刻,從耳後近距離內傳來了她聲音,那動聽的聲音裡第一次摻雜了這麼多情感的微粒,
  所以聽起來微微有些陌生:“我呢……是和哥哥一起在摩托車上的。記得哥哥說要一起走,可是不知怎麼的,我卻一個人到了這裡……”
  哥哥?為什麼聽起來這麼親切呢?難道……我也有哥哥,或者,有相同的血緣牽絆的親人……
  “很羡慕呢!我可什麼也想不起來!”我嘆了口氣向即將打開的門邊走去,“還說沒人等你呢,你哥哥一定也很著急了,你還真沉得住氣。”
  “哥哥根本不想見我。”旅伴好像長長的嘆了口氣,可是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氣息,我連忙反駁她:“怎麼可能!”
  “因為對於哥哥來講,我是他的罪。因為這個樣子的我,不能變成天鵝的我,是哥哥造成的。”伴著旅伴悲傷的語聲,我只覺得耳後一片冰冷,掌心那白蕾絲裙子的觸感逐漸僵硬。一瞬間,徹骨的冰涼劃過了我整個脊背,旅伴的身體突然沉重起來,越來越重,越來越冷,我好像背著一塊巨大的冰。
  “喂……你要幹什麼!”我慌亂的轉動身體想確定發生了什麼。
  “我等了很久了,終於有人來到這個世界裡!”意外冷酷的語調響在我耳邊,“忘了告訴你,這個世界是我創造的,同時又囚禁了我,只有你留下來……我,才能下車……”
  “我可不要做你的替身!”我大喊著,掙扎著想把她從背後甩下來,可是身後只有冰冷沉重的感覺,卻沒有另一個人的存在感,她好像已經融入了我的身體了!
  旅伴變得陌生的聲音直接響在我腦際:“從今後,就讓我住在你的軀殼裡吧,這樣我就有腿了,哥哥也就不會內疚,不會再躲著我了……”
  電車劇烈搖晃後使本來就不能保持平衡的我跌倒在門口,車門在我眼前慢慢的打開了,眼前是深淵般的黑暗,我大喊起來:“你也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吧!就算得到我的身體有什麼用?我不會跳舞,也完全不像天鵝!這樣你不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嗎?變成和你哥哥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哥哥一定能認出我來,因為他是我的哥哥!”這麼不講理的話,旅伴也講得這麼理直氣壯。不過,她說得沒錯呢——即使肉體灰飛煙滅,血緣的牽絆仍然存在啊!在這駛向月亮的電車上,之所以會想不起來自己是誰,是因為我一定還不夠堅信這牽絆吧。無法回到自己的世界,一定是對沒有用力握緊這種牽絆的我的懲罰!
  意識逐漸模糊,記憶卻越來越清晰……
  “這個月世界很美麗呢,所以你應該也不是壞人吧……”我努力的保持著最後的清醒,“你已經決定要這麼做了嗎?那請你記住從今天起你就不僅僅是別人的妹妹了,你還要做一個姐姐……”
  ——昏暗的路燈下,視野並不良好的彎道上,沒有任何聲音,但一輛摩托車突然從轉彎口出現,迎面疾駛而來……
  ——實在太突然了,完全沒有徵兆,憑空出現的摩托車……
  “雖然沒有這樣說的立場,可是——請好好照顧他,我做得不夠好的部分也請你幫我完成……”
  ——面對著逼近的車子,這一瞬間,我想到的是自己逃走,完全沒有顧及到身邊的人,那個人……
  ——被摩托車撞上的一瞬間,那個人在呼喊著什麼。他那麼焦急的,在叫我的名字,他叫我作……
  “從今後你的名字就是火翼,你的弟弟,叫做冰鰭……”說出最後的話語,逐漸失去意識的我向那深不見底黑暗中墮去……
  “火翼,火翼!”從濃稠的黑暗裡,突然傳來了熟悉的呼喊聲,和我被摩托車撞上的那一刻的呼喊一模一樣,仿佛時間並沒有流逝,讓人覺得剛剛那段漫長旅途像失敗的騙局一樣荒誕。
  是在叫我嗎?我不是已經代替那個天鵝美少女,像傻瓜一樣坐著電車去月亮上了嗎?可是為什麼耳中還傳來冰鰭的呼喊聲呢?
  “她一直不醒你們就一直不放我走嗎!”陌生的聲音隨之響起。
  “你不懂得要對自己做出的事情負責嗎?渾蛋!”這種粗魯的腔調,看也不用看,是醍醐啊!
  “不對的是這個人吧!平時迎面有東西的時候都能一下子穿過去的,偏偏就撞傷她?”這個陌生的聲音也毫不示弱。
  “你這幽靈每天都在這個彎道出沒,驚嚇善良市民,還這麼嘴硬!”醍醐毫無節制的聲音像炸雷一樣響在耳邊,驚得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啊!火翼醒了!”冰鰭見我醒來,長長的松了口氣,他解釋的聲音還有些不穩,“你被幽靈摩托車撞了呢!如果不是醍醐在抓住了那個傢伙,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請不要幽靈幽靈的講個沒完!誰是幽靈啊!”我把頭轉向這個陌生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個看起來好像有點眼熟的年輕人很不情願的瞪著冰鰭,他的身體有一種不確定的波動感,一看就不是實體;可是他的態度卻完全不知道收斂,那語氣與其說是申辯,不如說是威脅:“我只是每天睡著之後都做騎摩托車出門的夢而已,現在一定也是做夢!”
  “做夢?那你說現在你的摩托車上哪兒去了?你是生靈啊!生靈!”醍醐一副撩打架的口氣,看起來和這表情不善的年輕人真是一路的角色。
  “生靈嗎?”我迷惑的抬頭看看周圍的景象——視線不良的彎道街角,很快就要報廢的路燈吞吞吐吐的放射著昏黃的光,就好像暗淡的月亮一樣。那個生靈坐在醍醐的對面,打扮相當不平凡,尤其刺眼的是耳朵上那一排白石耳環,形狀就好像一個個煙囪一樣。突然覺得好像在那裡看過同樣的東西,我眯起眼睛盯著那排誇張的裝飾品,卻惹來了那個生靈惡狠狠的瞪視。我慌忙移開視線,卻因為嚇了一跳而恍然大悟:這些和我在那古怪的電車上看見的月世界裡的煙囪一模一樣呢!
  “有人抱怨說,這邊街角經常有輛速度快得不得了的摩托車,朝人直衝過來,在撞到的時候卻一下子消失了!醍醐覺得有趣就拉我們來看,沒想到碰上這種事!”冰鰭說著,表情突然難看起來,“不過你也適可而止吧!看著車子撞過來都不知道讓一下嗎?而且哪有被幽靈摩托車撞昏的笨蛋啊!”
  原來不是撞向冰鰭的嗎……頓時覺得少了點罪惡感,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看見冰鰭好像碰上什麼怪東西似的表情,我連忙收起笑容開始分辯:“可是實際上是坐在電車上的美少女把我帶走的!她原本是跳什麼天鵝湖的,可能坐她哥哥的摩托車時摔壞了腿,本來她讓我代替她留在電車上,自己來取代我的,不知道為什麼最後居然放我回來了。不過她幻想出來的世界還真漂亮啊!”
  “這究竟是在說什麼啊!你被撞出臆想症了嗎?”冰鰭更加來火了,“不要編這種離譜的藉口!”
  “是真的!”
  “什麼美少女!那麼她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你說啊!”
  “她叫做卯都!”我脫口而出,為什麼……我會知道她的名字呢?而且還是這麼奇怪的名字:卯都——兔子的城市,月的世界……
  “她叫,卯都!”那個生靈身影曲扭著,突然一下子閃到我面前,“兔子的城市那個嗎?”
  “沒錯,就是那種奇怪的名字……”注視著目瞪口呆的生靈,我的表情可能也不比他好多少:“你也是騎摩托車的,總不會……你就是,卯都的哥哥吧!”
  “我才不是卯都的哥哥!”生靈大喊起來,“我那裡配做她的哥哥!說要帶她離開老是吵架的混賬爹媽的,可是我反而把她害得更慘!就在這個彎道車子翻了……卯都一直昏迷著沒有醒,還是昏迷比較好吧,原本是天鵝湖的主角……可現在她的腿完全不能動了……”
  那我碰見的卯都也是生靈了,之所以她坐著空想的電車在一個人的月世界裡轉圈,是因為她一直昏迷著;之所以她的靈體沒有腿不完全,是因為她無法感覺受傷麻痺的腿的存在!
  “所以你後悔的心化成了執念,以至於變成生靈每夜重複通過彎道口?”醍醐不耐煩地搔著短到不能在短的頭髮,“為什麼做這種多餘的事情,你是白痴啊!”
  “可是我能做什麼!”生靈也怒吼起來,可他氣勢十足的尾音卻消失喉間,轉化為嘶啞的低語,“我的確是個沒用的白痴,卯都一定很死我了,她一定……再也不想見我了……”
  “不是的!”我不假思索的伸手想抓住面前的生靈,可是指尖卻一下子從他身體裡穿了過去,這虛無的接觸卻是那本已消失的的記憶瞬間清晰起來——那是在月世界的電車上那最後的時刻……
  ——還是不行,我不能對你做這種事。哥哥跟你一樣是笨蛋,如果我這樣做,他一定會生氣的。
  ——不過沒關係了,因為你已經想起自己是誰了,而我,也想起來了……
  ——我叫做卯都。兔子的城市,月的世界:這是哥哥為我取的,珍貴的名字。
  ——所以,請你替我對哥哥說……
  呼應著漸漸變得清晰的記憶,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地說:“那不是哥哥的錯,我一點也不恨哥哥;所以,哥哥也不要討厭我。我很寂寞,如果哥哥不來帶我走的話,我是無法離開月的世界的……”
  注視著年輕的生靈那難以置信的表情,我微笑起來:“卯都他她要我說:哥哥,請你來看我。”
  再次看見這對兄妹是不久以後的事情。春日的午後,在灑滿陽光的廣場草坪上,那個騎摩托車,帶著成排耳環的的“前生靈”,正一心一意的幫著像天鵝一樣高貴的少女做物理恢復,扶著輪椅的少女雖然腳步還很蹣跚,但行走間已經依稀可以看出那輕盈的姿態了,很快她就能恢復成為那最美的天鵝了吧!這對兄妹,
  居然專心到連我和冰鰭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也沒有發現!
  “你看,我沒有胡說吧!”我得意洋洋的說,“不過真薄情呢,完全忘了我們自顧自的開心!”
  冰鰭看了那對兄妹一眼,故意攤開兩手搖了搖頭:“可是沒有辦法啊,因為,春天已經來了呢!”

[ Last edited by 阿忠 on 2006-4-17 at 07:18 PM ]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4-17 07:20 PM    標題: 如月奇譚之花

“你要幹什麼!我絕對絕對不會答應這種事的!”陌生的教學樓的那一側,傳來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的哀號聲。
  今天是香川省中和我同冰鰭就讀的香大附中兩校聯歡的日子,簡單來講就是平日倍受壓抑的學生無法無天玩鬧的日子。說起來我和冰鰭雖然挺期待的,但心裡總有些惴惴:因為這每年春天輪流在兩校舉行的聯誼活動,這次是省中校內辦,而聽在那裡念書的醍醐講,和建校幾十年的香大附比起來,有著百年以上歷史的省中校園內更是“藏龍臥虎”。“省香中的七大怪談嗎?那未免太少了吧,如果有耐心的話七十個也講得出來啊!”醍醐一副得意的口氣,真不知道這種事情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我和冰鰭可不想聽什麼怪談,只希望能平靜有快樂的度過這難得的一天,因為這樣人聲鼎沸,又不是人人都互相認識熱鬧場面,最容易混進那些傢伙了——那些特別喜歡粘著我和冰鰭的彼岸世界的傢伙,因為看得見他們的樣子,聽得見他們的聲音,就無視本人的意志把我和冰鰭當成有趣的“同伴”。
  不過讓我擔心的還不只是這個,更糟糕的是冰鰭是個在自己房間裡都會迷路的超級大路痴,每次都得我提心吊膽的把他從奇怪的地方領回來,而兩校聯歡這麼混亂的時候,我偏偏身負課本劇服裝師的重責,說白了就是替戲劇小組的同學縫衣服;而冰鰭則是籃球隊的候補隊員,基本上就是坐冷板凳,我們兩個差不多是沒什麼機會碰見的。
  “我把冰鰭交給你了!”我鄭重的請求身為省中籃球隊先發球員的醍醐。算是我們家鄰居的他,雖然是個討的厭傢伙,但因為從小生長在砂想寺裡的關係,醍醐對付彼岸世界的傢伙們很有他強硬的手腕,是目前唯一能依靠的對象。事實證明我的選擇很正確,雖然不時碰上混在人群裡的那些傢伙們,但一個上午他們同我和冰鰭基本上相安無事。
  課本劇的演出在下午,我們學校的那一出是《灌園叟晚逢仙女》,衣服難做得要命,直到上午我還在固定裙擺上的飄帶。本想在難得的中午時間裡好好休整一下,可是偏偏傳來了這麼難聽的哀號聲。
  “好像是你家冰鰭的聲音,他怎麼了?”扮演仙女一的萱萱有些擔心的站了起來向窗外看去。“被省中的欺負了?”扮演仙女二的櫻桃從來就是個性強悍的美少女,“我去給他們顏色看吶!”
  “沒……沒那麼嚴重啦!”心裡暗自罵著冰鰭這笨蛋又不知惹上什麼奇怪的東西了,我連忙丟下閒聊的夥伴,跑出了充作課本劇演員更衣室的教室。
  叫聲是從昏暗走廊頂頭的小教室傳來的,那裡可能是籃球隊的休息室,在有了些年頭的教學樓昏暗的走廊裡,我一路繞開企圖絆倒我的小精魅們,直奔那虛掩著的大門。可一推開門,我頓時沒了力氣——醍醐果然沒說假話,什麼七十大不可思議,我看七百也有可能啊!這樣一間小小的教室裡,居然能擠得進這麼多的精魅,桌子上椅子上,櫥櫃上窗簾上到處都是,還旁若無人的騷動著,混亂到連人的視線都模糊了。再加上朝向操場的窗戶打開著,沸騰的人聲並沒有因為是中午就平息下去,還是不斷地飄進雜亂的室內,感覺上這偏僻的小教室比早晨的菜市場都熱鬧。
  因為早上比賽已經結束了,所以這裡反而沒什麼人,好不容易在儼然以主人自居的精魅裡找到了冰鰭和醍醐之後,我有些吃驚的發現我們學校的大前鋒,隔壁班的鐘明樹也在裡面。他倒是一副渾然不覺,悠然自得的樣子。
  揮開一邊囉嗦著“青頭巾,紅頭巾”,一邊妄圖爬到我頭上的小精魅,我惱火的發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冰鰭你這樣大喊大叫就不覺得丟人嗎?”但是看冰鰭和醍醐的臉色好像都不願意回答我的樣子,我轉向明樹:“明樹你為什麼在這裡?”
  “因為我是證人!”明樹很爽快地回答,“因為冰鰭和醍醐,誰輸了就要無條件的幫對方做一件事情。”因為曾經多次在賽場上碰到,明樹看來和醍醐也挺熟的。
  “打賭?”我懷疑的看了醍醐和冰鰭一眼。
  “是啊!”明樹有點慚愧地笑起來,“冰鰭和醍醐打賭,一共賭了兩場。先是我和醍醐比賽誰吃的包子多,我們打了個平手。可是接著打籃球的時候我難受得不得了,發揮不好,所以我們學校就輸給省中了,冰鰭押的我這邊,所以就輸了,真是對不起呢……”
  “你把學校的榮譽當成什麼了啊!”本來應該這樣義正詞嚴的罵他們的,可是我覺得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這個:“你有什麼可對不起冰鰭的,他是在欺負你啊!想想為什麼他打賭要你出力?”
  “是我失算了,我以為這個笨蛋在能吃這方面是天下無敵的……”冰鰭皺起了纖細的眉頭,用手支著額角艱難的說,“可是沒想到對抗的是胃袋妖怪……”
  “囉嗦什麼,快老實兌現自己說過的話吧!”醍醐惱火的打斷了冰鰭的話。
  冰鰭低下頭斷然地擺出拒絕的姿勢:“其實你早就計劃好的吧!這樣的事情我絕對不會答應!”
  “這就是冰鰭不對了,說話要算數啊!”明樹的思維顯然只會走直線,“是男子漢的話就不能逃避責任——不就是穿上女裝這麼簡單的事情嗎?”
  精魅們頓時興奮起來,學著明樹的口氣重複著那沒大腦的言論,小教室裡一時間烏煙瘴氣,明樹一邊咳嗽一邊掙扎著說:“醍醐,你們的活動教室要打掃了,好多灰塵啦!”
  這不是打掃就能解決問題的啊……我嘆了口氣,但立刻就意識到現在不是關心著種枝微末節的時候。“醍醐!”我提高了聲音,“你究竟在想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種人!”
  “是啊!”冰鰭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可以讓火翼穿女裝啊!”
  這算什麼話,我本來就是女的!我可是在幫他啊,冰鰭這不懂領情的傢伙!
  可醍醐的話更加讓我目瞪口呆,他斷然地擺了擺手:“火翼不行,不漂亮的話根本起不到效果。”就算是事實也不能這樣直接說出來啊,醍醐這個混蛋!
  我沉下臉來:“醍醐,至少先解釋一下你讓我家小孩子穿女裝的目的吧!”
  “雖然也沒有什麼向你解釋的必要啦,不過說清楚免得你誤會——因為男子宿舍樓上的舞者。”醍醐順手將霸占了室內唯一一張桌子的精魅們掃到地下,毫不顧忌的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打掃過的檯面上坐了下來,“新起的男子宿舍樓頂曬台上,漂亮的古裝舞者。”
  “古裝舞者?幽靈嗎?”我發出了不屑的咋舌聲,目前為止我在省中校內看見的傢伙都是又難看又沒品,根本沒見到什麼漂亮的。
  醍醐擺出了你不相信也沒關係的表情:“住校的男生們都講,從三月底每天深夜都有人看見宿舍樓頂上,有穿著七八層漂亮古裝的美女在跳舞;中午人少的時候也有女生碰到過,都嚇得半死。我不住校所以晚上看不見她啦,加上白天被嚇到的都是校花級的女生,你說身為男生我能坐視不管嗎?”
  “只是單純的嫉妒住宿的男生和想在女生面前出風頭吧!”冰鰭冷冷的低聲說,“圖書館裡會伸出長長長長的脖子,在旁邊偷看你的書的冒牌管理員,標本室裡那各會走來走去擺健美造型的肌肉男模型,你為什麼不去管?”
  “那種東西和我有什麼關係!”醍醐理直氣壯地說。
  正在爭吵間,精魅們突然間亂作一團,並不是以往那樣快活的騷動,這些無法無天的傢伙倒像碰上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慌不擇路的涌向洞開的窗口,爭先恐後的蜂擁而去。“咦?突然間空氣變清爽了呢!”明樹開心的讚嘆起來,話音未落門就打開了,一個戴眼鏡的陌生男生抱著一團顏色鮮明,好像在那裡看過的織物走了進來。這個男生表情冷漠,鼻子到嘴角一帶的感覺尤其薄情,在大家都隨便的穿著日常服裝的日子裡,只有他還規規整整的穿著省中制服,扣子一直扣到領口,一看就是優等生。
  精魅們就是因為他的來到而嚇跑的嗎?優等生果然是連彼岸世界的傢伙們都會害怕的恐怖存在啊。
  優等生冷冷的視線透過鏡片掃過了醍醐和冰鰭的臉:“還沒說服他嗎?醍醐你的手腳也太慢了吧,依我看對於食言而肥的人,根本就沒有說服的必要!”說著,他隨手將織物丟在骯髒的桌上,“我已經把香大附的演出服借來了。我們學校的演出服不行嗎,為什麼要借這麼奇怪的古裝?”
  香大附的演出服,難怪我看著這麼眼熟,這是我一針一線縫起來的古裝啊!居然被這優等生這樣評價,還毫不珍惜的隨手丟在骯髒的桌上!
  “國光你動動腦子好不好,我們學校怎麼行——男人穿上瑪蒂爾德的裙子,想想就讓人渾身發冷……”醍醐做出了害怕的表情,我打斷他的高論,對著那個叫“國光”的優等生喊起來:“你怎麼能私自拿我們學校的演出服?”
  “太失禮了吧。”國光的視線透過鏡片俯視著我,“我是借來的,我跟在那裡的兩個女生說有男生要試著穿穿這件衣服,她們很高興的答應了。”
  萱萱和櫻桃,這兩個沒立場的傢伙!不過目前更令人討厭的是這個嘴巴惡毒,個性扭曲的國光。
  “那就不要再耽擱了,下午不是還要用這套仙女的衣服嗎?”明樹有些不滿的揚聲提醒,“冰鰭你在浪費大家的時間啊。”我不由得迷惑,這傢伙的是非觀是太正常還是不正常呢?
  而國光則冷笑起來:“給他點時間權衡穿女裝和食言,哪個是更不像男人的行為吧。”
  “你們怎麼能這樣講……”正在我反駁明樹和國光的時候,冰鰭突然大喊起來:“火翼你不要插嘴!這是男人之間的問題!”
  居然對擔心自己的家人說出這樣的話來,冰鰭這傢伙根本不值得同情!冰鰭抓起演出服就胡亂的向身上套:“不就是把男子宿舍的幽靈舞者引出來消滅嗎?身為男人當然義不容辭啊!”
  “我可沒有講消滅……喂!你幹什麼!”醍醐一邊慌忙阻止冰鰭動作,一邊大聲嚷嚷,“這樣不行,這樣直接穿在衣服外面不行……”
  國光冷笑了一聲轉過身去不再看,我也跟著轉身,卻聽見他毫不留情的諷刺道:“男子什麼宿舍樓上的幽靈舞者,這種事情不是只有白痴才想得出來嗎。”
  “白痴?”看著他不可一世的表情,我實在來火了,“那你還混在白痴中間,幫白痴借衣服?”
  “看白痴表演不是很有趣嗎?”國光露出了嘲諷的冷笑抬頭看著天花板,我也條件反射的抬起眼睛,恰巧看見一個沒來得及逃走的小精魅瑟縮在屋頂角落裡,這一刻它像受驚的貓一樣,不顧一切的以最快的速度溜了出去。雖然有些不太恰當,但那情形用“見了鬼”來形容是在合適不過了。不過國光好像不知道自己被這樣以這樣的態度對待,他看著相同的方向,那副自得的神色連變都沒變。
  我皺起眉頭瞥了國光一眼——真是個連彼岸世界的傢伙們都唯恐避之不及的萬人嫌!
  “咦!真的很漂亮呢!”明樹拖長了聲音的驚嘆使我回過頭來,只見冰鰭已經差不多穿戴停當了,醍醐正蹲在他面前替他整理腰帶和裙擺。
  雖然有些不服氣,但不得不承認醍醐還真有眼光——即使父親是雙胞胎,誰讓我長得像爸爸,而冰鰭和他漂亮的媽媽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呢。再加上我做的戲裝是那麼好看,不是自誇啦——白色的浮紋外衣露出一絲藤色的裡子,由墨綠到淺蔥的好幾重的襯衣下面,露出寬寬的白底衣的領口,襯著濃紅色的下裳,朱紅色和薄桃色的飄帶長長的垂下來。那是我為《灌園叟晚逢仙女》裡的五位牡丹花仙之一的“綠蝴蝶”縫的衣服,選了非常適合春天的顏色。
  “很熟練嘛!”身後傳來了國光嘲諷的聲音。
  “我經常看見師傅們穿袈裟,都是古裝原理差不多吧。”醍醐頭也不抬得笑著,“罪過罪過!”
  基本上沒有什麼思考能力的明樹歡呼起來:“我早就覺得了,冰鰭果然比火翼好看很多呢!”
  就在我告誡自己犯不著和這腦子裡都是肌肉的傢伙生氣的時候,醍醐自顧自地說:“再化上妝就完美了!”看到國光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變出來的妝奩盒子,冰鰭的表情顯然已經完全自暴自棄了。
  不愧是未來的漆器師匠,醍醐涂顏色的手法十分純熟,本來底子就不錯的冰鰭看起來更是大不一樣了。然而國光卻推了推眼鏡,用幾乎只有他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再怎樣也達不到她的程度的……”
  她的程度?我疑惑的轉過頭去看的時候,國光卻什麼也沒發生似的悠然地看著好戲。看來是我聽錯了呢……
  因為學生們都在不同的攤位和會場玩,所以區宿舍這邊反而相當安靜,男子宿舍的大門鎖閉了無法進入,不過逃生樓梯是一直開著的,我們一行五個人可以直接上到樓頂的曬台。
  之所以會形成這樣的組合是因為我始終不太放心醍醐和冰鰭,國光則是來看熱鬧的,而明樹的理由最離譜——如果碰上可怕的傢伙的話,他得保護冰鰭。因為看起來不像是開玩笑,所以我只能說明樹這傢伙未免也太多慮了。
  曬台上晾滿了潔淨的白色床單,像無數巨大的翅膀一樣翻飛在春風裡。冰鰭被醍醐安排在古裝舞者時常出現的位置,也就是曬台邊緣鐵絲網護欄的旁邊,因為沒有合適的假發,他只能把外衣披在頭上。有些任性的春風不時將那件外衣吹開,冰鰭只能苦惱的不停拉緊衣襟,從樓下遠處看雲影一樣的白色羽翼間,那種仿佛乘風飛去的姿影可能是很漂亮的吧,但躲在一邊的我只覺得冰鰭的樣子再狼狽不過了。
  雖然只是初春,正午的樓頂也夠熱的,越來越放肆的陽光曬的人懶洋洋的只想睡覺。偏偏過了很久,曬台上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一般來說,能夠被那麼多人看見的幽靈舞者也算是個“大傢伙”了,她出沒的地方總會有點不一樣的氛圍,要麼就是亂七八糟的聚集了很多低級的精魅,要麼就是“乾淨”到不正常的地步,可這曬台和省中其他地方一樣,彼岸世界過路的傢伙們來來往往的穿梭著,還有些藏在陰影裡的精魅惡作劇的在白床單夾層間留下泥灰的痕跡,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景象了。
  “她出來之後我們是不是奪了她的舞衣,讓她無法回到天上……”開始不耐煩的我心不在焉地說。
  “咦?她是從天上來的嗎?”明樹看來也快失去耐性了,他連忙搶過話題,壓低聲音:“不是說是個吃人魂的妖怪嗎?每天晚上跳舞給男生看,然後乘他們被迷惑的時候吃掉他們的靈魂;所以她不允許學校裡又比她更美的女孩子存在,所以中午的時候就襲擊校花們,吃掉她們的靈魂,這樣她們就不能來上學再也威脅不到她了!已經有七八個人遇害了吧!這個邪惡的妖怪!”
  “這種版本是很常見啦,可你這具體的數字是從哪裡來的啊……”醍醐吃驚的看著一本正經越說越憤怒的明樹。看見在蔭涼的地方我們竊竊私語,冰鰭也忍不住了,他不顧外衣已經從肩膀上滑脫,狼狽不堪的一溜煙跑了過來,盛裝襯著男生的短發,看起來相當滑稽。大體弄清對話的情況後,他立刻發表不同的看法:“我怎麼覺得不是妖怪,而是住在這座樓上的笨蛋們集體的妄念創造出來的幻形呢?”
  “只是幻形嗎?可是女生也能看見啊。”我覺得這樣解釋也不夠完美,“說不定是已經成型的妄念,全宿舍幾百個男生共同的幻想,很快成型也是有可能的……”
  “不過幻想出穿著七八層古裝的妄念……”冰鰭低頭沉吟起來,“的確健康到有點不可思議!”
  “可是這裡根本什麼也沒有啊!”明樹煩躁的喊了起來,“真的有那種東西嗎?”
  有了你也看不見吧……冰鰭低聲嘟噥著。雖然明樹是很遲鈍啦,但他說得沒錯,白天陽光直射下,這曬台根本不像有什麼要出來的樣子。我正要支持明樹的說法,國光慢條斯理的開口了:“是你們選的誘餌不夠美麗吧,據說那可是穿著像花一樣的舞衣,不食人間煙火的美人呢。”
  “她就是花!”沉默了半天的醍醐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看著我們投向他的迷惑的眼神,醍醐露出犬齒笑起來:“這座宿舍樓在修建之前,原址上有一顆很大的山櫻,我是一年級的沒見過啦,不過聽說是棵非常美麗的樹,每年花開的時候人們從樹下走過都會說:很美啊!而這山櫻就像能聽懂別人的讚美一樣,一年比一年開得更美。可是去年大樓動工的時候就在櫻花盛開之前,這棵樹來不及開花了……然後今年,新樓上就出現了古裝幽靈舞者。”
  “舞者是從三月底出現的……”我脫口而出,“那不就是山櫻的花期嗎?”
  “難道……古裝的幽靈舞者是花的死靈……”冰鰭吃驚的說,正在外衣的手也放鬆了,“因為她一直期待著被人稱讚,開花是她唯一的念頭,也是最後的念頭,所以……”
  “就在即將盛開前一刻,突然永遠不能開花了。所以期待,變成了執念……”很難得的,醍醐低下頭,看不出來這個傢伙也有他溫柔的一面呢!我正想看看醍醐此刻的表情,可他已經抬起頭來,恢復了那滿不在乎的神色,“不過沒問題的,有我幫她嘛!無論怎樣,我都會讓她無牽無掛的離去的!”得意洋洋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醍醐起身把那件長外衣拉到了冰鰭的肩頭,“好,繼續擺好姿勢吧,就算等到天黑也要等下去!”
  “咦!還要繼續嗎?”冰鰭的喊聲幾乎是和明樹的大叫同時響起的:“那可不行,下午課本劇要用服裝的!”
  “不是有五個仙女嗎?不少這一個吧!”醍醐的嗓門大了起來,“男子漢斤斤計較這個幹什麼!”
  “斤斤計較的是你!我看你是喜歡上那個妖怪了吧!你是她的同夥!”明樹也絕對不是會在這個時候示弱的角色,醍醐本來就不善的眼神頓時更加凶狠起來,眼看兩人一語不合就要動手,我慌忙站起來讓到一邊,勸阻這兩個凶暴的傢伙是絕對不明智的。冰鰭則趁亂偷偷開始脫戲裝,立刻引得怒視著明樹的醍醐分散了注意力,“想逃嗎?我們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啊!”明樹卻不依不饒。
  就要亂成一團了,就在這個時候,國光突然彎下腰把臉埋在膝蓋和臂彎間,肩膀劇烈的抽搐著,好像什麼毛病發作了一樣。他奇怪的舉動引得大家不知所措的注視著他,“你笑什麼?”惡狠狠的瞪著舉動異常的國光,醍醐咬牙切齒的說。原來是在笑啊!這還真是個讓人噁心的笑法。
  “你準備怎麼幫她?”國光並不抬起頭,他的聲音因為大笑而有些不穩。醍醐一時語塞,國光笑得更厲害了,他指了指冰鰭:“和這個冒牌的不同,人家可是真正的花仙,你的樣子好像要吃人一樣,她恐怕嚇得都不敢出來了!”
  “你這傢伙不是從來不相信這些嗎?”醍醐不屑的哼了一聲,“現在又有什麼高論?”
  “雖然你認為是妖怪什麼的,但在我眼裡,她只是個女孩子而已。”國光拍了拍灰塵滿滿的站了起來,在他逆光的臉上,竟是和平常的冷漠風貌完全不同的和煦微笑,“所以說她最想聽的話就行了——用最認真的心情對她說,很美,這世界上,再沒有人比你更美了……”
  “你不覺得丟臉嗎?”醍醐大喊起來,“不愧是優等生,這樣的話也講得出來……”
  “我沒興趣了,你們繼續等吧。”並不理會醍醐的諷刺,國光一臉把別人當成傻瓜的表情,擺了擺手下樓下走去。
  可我覺得好奇怪啊,為什麼國光剛剛的表情那麼溫柔呢,看起來就像變了個人一樣!總不會……突然間想到了什麼,我脫口而出:“總覺得……國光和山櫻幽靈好像有什麼關係似的……”
  “怎麼可能!”醍醐咬牙切齒地說,“國光這傢伙最不相信什麼怪談了!山櫻幽靈的事我從一開始就對他說了,他還一個勁的說白痴什麼的……”
  “那他為什麼還跟著來!”冰鰭皺起眉頭。
  “他不是來看好戲的嗎?”“他不是來比較的嗎?”醍醐和明樹同時開口,看見大家的眼光統統轉向自己,明樹有些害羞的說:“不知道他那冰鰭和誰比,剛剛在教室裡,我聽見國光說冰鰭怎麼打扮也達不到她的程度呢!”
  “原來不是我聽錯了,國光真的說過這句話!”我脫口而出,“在小教室裡他說過——怎樣也達不到她的程度啊……難道那個她是指山櫻幽靈?”
  醍醐額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你們兩個為什麼不早說!”
  冰鰭的一把扯下披在頭上的外衣,握緊了拳頭:“明明是你自己笨——雖然在別人眼裡是妖怪什麼的,但在他眼裡,她只是個女孩子而已。這種話像是沒見過面的人說得出口的嗎?”
  “居然一直不動聲色,國光這混蛋!”我想這一刻,整個省中校園都迴盪著醍醐和冰鰭沒品的喊聲吧。
  看著衝下樓梯的冰鰭他們三個的背影,我無計可施的嘆了口氣——國光的個性的確是罕見的惡劣!不過,只要猜測一下這個連精魅看見都害怕的優等生,在寂靜的春夜裡,驀然看見那一個人起舞的山櫻幽靈時的表情,我就覺得也許他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討厭吧,正如國光自己所說的,只有發自內心的讚嘆才可以化解花之死靈最後的執念,我想開口說出“真美”的國光的心情絕對該不是虛假的。
  聯誼日的一個星期之後,缺了一位牡丹仙子的課本劇照片終於沖洗出來了——因為立刻衝下樓與國光打作一團,然後發展為和醍醐明樹四個人的混戰,冰鰭穿的綠蝴蝶演出服完全泡湯了。不過萱萱和櫻桃拿來的照片還真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兩個傢伙居然偷拍了很多穿著綠蝴蝶演出服的冰鰭,有醍醐幫他整理衣帶的,替他化妝的,甚至還有冰鰭百無聊賴的靠著鐵絲網等待山櫻幽靈的樣子。
  更讓我驚訝的是她們拍到的國光和冰鰭的合照,可是在我印象中,他們根本沒有單獨相處過啊。
  這張照片並不清晰,黃昏的光線裡,在省中校園的一角,掛滿雲霞一樣繁花的櫻花樹下,只能看見冰鰭微微有些虛幻感的背影,依靠在規規矩矩的穿著深色制服的國光身邊。不……不對……這個人真的是冰鰭嗎?
  黃昏的時候,綠牡丹的演出服已經壞掉了啊,更重要的是藤色襯裡的白浮紋外衣沒錯,綠牡丹演出服的襯衣應該是綠色系,而從照片中背影的袖口上,依稀可以看見深淺幾重的襯衣,那是從深到淺的粉紅色,絕對不是因為光線的關係,那襯衣分明是和櫻花一樣的顏色!
  “這是在那裡拍的啊?”我把這張照片挑出來舉到萱萱她們面前。
  “省中圖書館後面的新花園啊,從新宿舍什麼的工地上移來的樹都種在那裡,新花園地方偏僻沒什麼人去,但這棵山櫻樹又特別漂亮!”櫻桃看了萱萱一眼,兩人突然齊聲應唱歌般的興奮語調喊起來,“是約會的好地方呢——”
  漂亮的山櫻樹,從新宿舍工地上移來的山櫻樹……依靠在國光身邊的,穿著櫻花色襯衣的,帶著虛幻感的美人的背影……
  難道不是死靈嗎——那櫻花的舞者!每夜起舞,只是一時沒從繁華的夢裡醒過來,而照片她的背影,卻可以看見沉靜與安詳……
  “這張給我!別的照片隨便你們處置!”我一把抓起這張照片。
  “咦?突然變得很好說話了嘛!”櫻桃故意作出不滿的表情,“討厭,都不好玩了。”
  看著照片裡那優雅的背影,盤算著怎麼給那個國光好看,我露出了促狹的笑容:“可是沒有辦法啊,因為,春天已經來了呢!”
  之三·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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