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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長篇】 丫姬 [打印本頁]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7:52 PM    標題: 【長篇】 丫姬

一  
       “你要愛情還是要麵包?”

       “先要麵包。”

       七點,天色濛濛亮,樓下有音樂聲,是單調的電子音樂,旋律是“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翻來覆去都只有這一句。

       遐心翻身,嘀咕:“今天不是我生日。”

       還在唱,單調的重複,刺激人的神經。真受不了,遐心撐起上半身,拉開窗簾,只露出一張略微浮腫的臉,看出去,樓下有輛三輪車,車上放了兩隻鐵皮桶,車旁站了個老婦人,圍著發黃的白圍裙,東張西望,心不在焉。

       是賣豆漿的。遐心咕咚一聲倒回床上,頭還懸在床邊。太困了,好想睡覺,可是窗外那隻生日快樂歌吵得讓人頭痛。

       遐心還是起了床,搖搖晃晃地撲進衛生間,坐在馬桶上發呆。衛生間很安靜,單調的電子音樂變得格外細小,她又睡著了,就坐在馬桶上。

       夢裡還是聽到那首歌,還有人在旁邊不停地催:“吹蠟燭,吹蠟燭。”

       生日的蠟燭是拿來吹的,生日的蠟燭從來沒有燃完過。

       再睜開眼,太陽已經出來了。遐心看見自己靠在洗臉盆邊,褲子還在大腿處,屁股冰涼,站起來,腿上有一道深深的紅印,是被褲腰勒的。

       洗臉的時候遐心想著那個夢,只隱約記得自己做過夢,可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就像突然割斷的鏈條,兩頭都在,就是中間接不上。

       窗簾的一角還堆在電腦桌上,遐心推開窗戶,探出頭去。

       樓下那條巷子已經安靜了,只有梧桐的葉子在秋風中搖擺,像一隻只枯黃的手,固執地做出乞討的姿勢。

       有香味撲鼻,是麵包的味道,很香。遐心直咽口水,她餓了。

       “收報紙。”窗戶被敲響。

       窗內正在做生日蛋糕的林宵抬起頭,極為不滿地瞪了窗外的郵遞員一眼。蛋糕上的奶油圖案只做了一半,是朵玫瑰,只得一半的花瓣。

       林宵最不願意自己的工作被打斷,可是往往只做到一半就會被打斷。

       他放下工具,取下手上的塑膠手套,走出店門。

       郵遞員從包裡拿出一隻夾子,上面夾著破爛撕裂的包裹單和一些信件,翻開一張,指著上面說:“簽在這裡。”夾子上還有隻用白布纏著的圓珠筆。

       林宵很不情願地拿起筆,在他指定的地方寫上自己的名字。收份報紙都這麼麻煩,他想,早知道還不如到路邊的報刊亭買,可是一想到報刊亭的報紙不知道被多少人翻過,他又覺得還是簽個字比較容易。

       郵遞員滿意地哼了一聲,夾子上面的信件翻下來,最上面是一張綠色的匯款單,林宵瞟了一眼。匯款單是打印機填寫的,金額欄有大寫的數字,只得七百多元錢,收款人名字是吳遐心。

       “你們這樓裡還住了個作家呵。”郵遞員裂嘴笑。

       林宵也看到匯款單上備註欄裡寫著稿酬兩個字。他笑笑,拿著報紙回店裡。

       “吳假心——”郵遞員扯著嗓子喊。

       吳假心?林宵忍不住笑,這樣一改倒是個好名字,無假心,是不是就意味著有真心呢?

       放下報紙,仔細洗乾淨手,戴好手套,他繼續做自己的蛋糕。輕輕捏裝奶油的塑料管,擠出一絲粉紅的顏色,沿著雪白的玫瑰花瓣,細細勾勒,像在雕刻,筆觸若有若無,給玫瑰以暈染的紅色。

       窗外有人,他知道,只是沒抬頭,他刻畫得很認真,窗外看的人也很認真。

       終於做好一朵,沒有生命但是可以入口的花。

       抬起頭,他看見一雙貪婪的眼睛。

       眼睛直勾勾得盯著他面前的蛋糕,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

       林宵並不吃驚,通常在窗外看他做蛋糕的眼睛都有這樣的貪婪,單純的對食物的貪婪,不過,平常站在窗外看他做蛋糕的是孩子,現在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對甜點流露出這樣貪婪的神色還是不容易看到,女人對於食物總會表現出矜持的一面,甜點對於女人,就像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明明恨不得撲上去占為己有,卻偏要故作矜持,半推半就,像硬塞給她的勉為其難的禮物。

       林宵不動聲色地隔著玻璃窗看著外面的那個女人。

       她的目光終於移動了,慢慢向上,落到他臉上,那份貪婪還在,但很快就消失了。他並不比面前的蛋糕更吸引人。林宵想笑,還是忍住了。

       女人已經走進店。

       “你要什麼?”林宵問。

       “麵包。”她回答,很乾脆,簡直有點迫不及待,同時咽著唾液,像餓死鬼投胎。

       “哪一款?”再問,麵包的樣式口味有若干種。

       “這個。”她伸出手,手指尖削。

       尖削的手指指著玻璃櫥櫃裡最大的一個麵包,那是一種略帶酸味的白麵包。

       林宵用夾子夾起一個包在紙裡遞給她,她舉起雙手去捧,很虔誠的樣子,另一隻手還拿著一張綠色的匯款單。

       吳遐心?作家?

       作家就這德行?

       林宵破天慌地把做了一半的蛋糕放到一邊。

       他在看,看這個叫吳遐心的女作家如何吃麵包。他並不是無聊到需要靠看一個女人吃麵包來打發時間,而是她吃麵包的樣子太奇特。

       她坐到靠門的桌子前,只要了那個麵包,連水都沒有。紙攤開,麵包放在上面,她眼睛直落到麵包上,很興奮地搓搓手,伸出尖削的十指,揪下一大塊麵包,然後團在手裡捏,把一塊蓬鬆的柔軟的麵包捏成一個麵疙瘩,再一把塞進嘴裡,閉上眼開始嚼,非常的滿足。

       沒見過有這麼難看的吃相。

       林宵打了個突,他倒不是覺得她吃相難看,反倒覺得她很有意思。

       麵包於她更像一個獵物,已經到手的獵物,能夠心滿意足地盡情享受。

       林宵只擔心她這樣的吃法會被噎死,他端了杯水過去,放在她面前。

       “謝謝。”她含糊地說,頭也不抬,繼續完成消滅麵包的偉大壯舉。

       “你的麵包很好吃。”她終於把麵包吃完了,滿意地抹了下嘴,一口氣喝完那杯水,站了起來。

       “謝謝。”他客氣地說,繼續在蛋糕上雕塑玫瑰。

       一圈五艷六色的玫瑰。

       “多少錢?”

       “兩元。”

       兩個硬幣放在櫃檯上。

       “謝謝,請放在那裡面。”他看看櫃檯上的那個泥金肥豬的撲滿。她聳聳肩,把硬幣塞進豬背上的縫隙。硬幣落進去發出沉悶的聲音,看起來那隻豬已經喂的差不多了。

       “玫瑰有藍色的嗎?”她看著蛋糕問,目光依然貪婪。

       “有吧。”他隨口答。

       當然有,俗稱藍色妖姬。

       林宵瞟了一眼這個女作家,看來作家也不是什麼都知道。

       她走了,出門的時候風很大,他看見她把肩上的深紅色羊毛披肩緊緊攏在肩膀上,縮著背走進風中。

       遐心從郵局回來,把錢揉成一團塞進抽屜裡的一隻舊絲襪,她的錢從來不存銀行,大部分都塞進這隻絲襪,零星的也到處塞,偶爾興趣來了收拾衣櫃,這個包裡摸摸那個兜裡掏掏,找出一堆零錢,自己娛樂自己。

       打開電腦,新建一個文本,開始敲字:樓下新開的麵包店常常會用撲鼻的香味喚起我作為人最基本的慾望,店不大,卻很乾淨,店主人很年輕,也很斯文,乾乾靜靜的一張臉像玻璃櫃中的新出爐的麵包,他在做蛋糕,是生日蛋糕,上面雪白一層奶油,周圍一圈精雕細琢的玫瑰,不知道這個蛋糕是什麼人訂下的,這一圈玫瑰會送進怎樣一張櫻桃般鮮嫩的脣中,給她驚喜給她美味,給她脣齒留香的瞬間感動。

       生日蛋糕永遠都不會因為好吃而吸引人,那不過是個形式,吸引人眼球的是上面的圖案而不是蛋糕本身,圖案是奶油堆砌的,多數人怕胖,仍然會在欣賞之後毫不吝嗇地丟棄,只有小孩子會期待那種油膩的甜。

       做蛋糕的年輕人很認真,面前的像是藝術品,傾盡心血,為的是別人的感情,不相干的感情。其間,他洗了三次手,每次洗手的時間都有兩三分鐘,他有點潔癖,店很乾淨,他穿在身上的  白大褂也永遠很乾淨,店裡沒有其他的雇員,只得他一個人。

       寫到這裡,遐心寫不下去了,一個有點潔癖的糕點師好象沒什麼值得可寫的。她沉吟片刻,點擊鼠標,拖動,刪除,屏幕上一片空白。

       遐心並不是作家,至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作家,她只是寫點無關痛癢的文字賣給雜誌社,換回或多或少的一點金錢,用以維持日常開銷,是不是文學她不計較,有沒有意義更不在她考慮之中,她只是喜歡寫。

       “喵——”有貓叫,很弱的聲音。

       “你醒了?你這隻老貓。”遐心低下頭去。

       桌下有隻藤藍,籃子裡臥著一隻貓。通體黑色,黑的透亮濃密的毛髮,肥肥庸懶的身體縮成一團,只有藏在身體下的四隻爪子是白色的,雪白。

       這隻貓的品種很好,但是遐心並不知道它是什麼血統,她對貓狗都不熟悉,這是隻撿回來的貓,於一個深夜在候機廳撿回,抱回來的時候已經被遺棄一段時間,身上的毛斑禿,還有蝨子,尾巴斷了,只留下難看的一小截,支稜著。

       它是隻老貓,圓溜溜的眼睛不再閃爍,有點渾濁,一隻黃一隻黑,黑色的漸漸發黃,黃色的漸漸變難看,像死魚的眼睛。

       遐心叫它烏雲,但是它不會應,也許它以前不叫這個名字,正如遐心以前也不叫遐心一樣。

       乾脆叫它老貓,它還會“嗚嗚”兩聲。黑貓向來是邪惡的化身,像馬蘭花裡的那隻唆使人為惡的黑貓。

       烏雲老得幾乎動不了,只是眼睛裡還有點生的渴望。遐心轉身在電腦上敲出這樣的文字。它吃的很少,幾乎一動不動,躺著等死,但,都說,貓有九條命,九條命都用來做貓實在是有點浪費。

       寫一隻被遺棄的行將就木的貓能賺人眼淚,同時也能為她賺回麵包。

       她為這隻老貓提前寫祭文,已經寫過好幾遍了,就算貓有九條命也被她用文字葬送到透支。文人都是殘忍的,喜歡用別人的喜怒哀樂生離死別來為自己賺生活。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7:53 PM

       蛋糕做好,裝進盒子,系上同心結。要吃蛋糕就得拆散或剪開這個精心結成的同心。

       未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這是朱淑貞的詩,不管會不會被人記得,但多數女人仍有這樣的哀怨。

       林宵不是女人,他也只是記得有這麼句詩。

       一個做麵包的男人會吟詩,而且吟這樣的詩是不合時宜的,所以他沒讀出聲。

       洗乾淨手,他開始抹桌子。一個上午只有那個女人來過,只賣出一個麵包,只收回兩元硬幣,但並不影響他清潔店堂的興致。桌子已經被擦過很多次,但仍然有灰。麵包店在巷口,巷子裡面有一所小學,每天下午四點,學校放學,這條小巷就會擁擠不堪,來接孩子的家長比從校門裡出來的學生多,會有很多孩子流著口水跑進店來,眼巴巴地看著形形色色的糕點,那個時候是林宵最快樂的時候,快樂到很想打開玻璃櫥櫃的門,讓這些爛漫的孩子隨心所欲地吃。

       但多數孩子的渴望會被家長嚴肅地壓回去,也有家長用疼愛的眼睛看著孩子,掏出錢滿足孩子卑微的一點願望。

       每天仍然會有一些糕點被當成垃圾扔掉。扔掉的時候很心痛,因為這些食物到死都不得其所,也許會在一個陰暗邋遢的角落喂肥一些骯髒的生物,比如老鼠。

       中午學校會提供誤餐,校門沒有打開,這些孩子被關進象牙塔,不得自由。

       林宵習以為常。店堂最深的地方有一排金屬的櫃子,很大,很深,裡面藏著麵粉奶油等原料,櫃子旁邊有一架小小的木梯,只得九步台階,三米高,爬上去是一張床,藏在櫃子與椌漣阪_裡,很寬也很軟和,這是他睡覺的地方,就睡在藏麵粉與奶油的櫃子上面,很踏實。

       他像一隻碩鼠,幸福地睡在食物上面。

       枕頭在最裡端,他爬進去,摸出一隻竹笛,嗚嗚咽咽地吹,不成曲調,隨心所欲地吹,有點散漫的嘆息,這是他唯一的娛樂,啊不,做麵包和蛋糕才是他的至愛。

       不明白一個很有前途的青年為什麼會喜歡做糕點,他也不明白,就是喜歡。

       “喵——”

       哪來的貓?林宵放下笛子,探出頭去看。

       下面的店堂裡站著個滿頭卷髮的女人,細長的身子,穿一件黑色的毛衣和一條緊身的黑褲子,肩上有一條深紅的披肩,看仔細,她懷裡抱了只黑貓。

       還是那個吃相很難看的女子。

       林宵慢騰騰地下樓來,站在樓梯的最下面看著她。

       “我要麵包。”她說,像一個饑餓很久的孩子。

       “哪種?”林宵走到櫃檯後,洗手。

       “那個。”還是那種最大的白麵包。

       林宵甩著手上的水珠,有點詫異。一個女人在四個小時裡進了同一家麵包店,要了同一個麵包,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多了只貓。

       林宵不喜歡動物,總懷疑這些毛裡面有髒物。他有點不滿地看著黑色懷抱裡那隻黑色的貓,貓也看著他,眼珠不同,歪著腦袋,好象有點驚訝。

       林宵倒是楞了一下,他沒養過動物,不知道動物的眼睛也有會表情。

       遐心把麵包瓣成一大一小的兩塊,自己吃的那塊仍然以那種貪婪的姿勢吃下去,喂貓的那塊倒是很細心地揉碎,一點點塞進貓的嘴巴。

       林宵嘆了口氣,自己的作品用來喂貓實在有點寒心,不過總好過喂老鼠。

       老鼠本來應該是貓的食物,不過現在,貓和老鼠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以不同的方式享受同一種食物。

       “你喜歡貓嗎?”遐心突然問。

       “不。”林宵回答,隨即很詫異地發現自己一直站在她旁邊,也就是站在貓的旁邊。她和貓各自占了個位子,他就站在兩張椅子中間。

       貓抬起頭看他一眼,林宵背上就起了層雞皮疙瘩,難道它能聽懂他的話?

       “哦。”遐心很遺憾地嘆了口氣,又說:“那對不起,弄髒你的店。”

       “沒關係。”他說,移動了一下,離那隻貓多了幾釐米的距離。

       是沒關係,每天都會有不同的人進出,多隻貓也不見得會髒到哪去,再說就算沒人進出店也依然會髒。

       貓跟她一樣,很明顯地對麵包相當感興趣,吃完那一塊,貓很滿足,叫了一聲,伸出一隻雪白的爪子抹嘴巴,姿勢看起來跟她一樣。

       林宵笑了笑。

       都說女人是貓,果然有相同的地方。

       貓跳下椅子,悄去聲息地走到樓梯處,抬頭看了看,弓腰一躍,上了樓梯,一點聲音都沒有。

       店堂裡的兩個人並沒有看見。

       “你的麵包做得很好。”遐心在說。

       “謝謝。”

       “不過你看起來不像是做糕點的師傅。”她眯著眼打量他。

       “哦,那是因為臉上沒寫字。”他淡淡地回答。

       遐心挑挑細長的眉毛,笑了。

       遐心站起來,張望四周,驚疑:“貓呢?”

       貓不見了。

       “烏雲!”她有點生氣,對著空空的店堂頓足。

       果然是作家,連貓的名字都取的這麼形象。林宵偷笑。下雨之前的烏雲周邊是亮的,有雨天邊亮,無雨頂上光,就象那隻貓,通身全黑,只有爪子是白的。

       “老貓!”她又叫。還是沒有聲音。

       林宵轉頭,想起什麼。

       遐心也看見那架梯子,並且快步走過去,手足並用,爬了上去。

       林宵皺起眉,那是他的私密之地,沒想到一人一貓這樣貿然就闖了進去。

       她的身體隱到櫃子後,只露兩條細長的腿。幾秒鐘後她站直了,頭離房頂只有一臂的距離,她的手裡捧著那隻黑貓。

       “你倒會找地方睡覺。”她說,不是對他,是對手裡的貓。

       站在樓梯頂上她搖晃了一下,搖搖欲墜。林宵走過去穩住梯子,她把貓舉到一邊,看著腳下,小心地下來,腳一著地,松了口氣,看向他,笑:“你倒會找地方睡覺。”

       林宵不置可否。店堂這麼小,也只有那個地方可供他安身。

       “我幫你洗床單吧,它剛才在你枕邊睡覺。”

       “不用了,我自己會洗。”

       “那……抱歉,打擾了。”遐心有點尷尬,抱著貓出去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7:53 PM

       下午三點半的時候,巷子開始變熱鬧,三輪車還有汽車擠滿了兩邊的街道,當然更多的還是人,有小孩子雀躍著走出來,拉著大人的手,蹦跳進他的店。

       今天的生意很好,到五點孩子們走完,麵包和糕點也賣得差不多了。

       巷子又變得寧靜,只偶爾有人路過,最多回頭看看玻璃櫥窗裡堆成塔狀的蛋糕盒,絕大多數連頭也不回就走開。麵包房的香味很少能吸引成年人。

       用水洗地,髒水掃出去的時候他看見面前有雙腳,很簡單的平底皮鞋,一條黑色的粗布褲裹著一雙細長的腿,再往上看看見一條深紅的披肩,然後是一張白皙的臉和一頭短卷髮。

       臉很小,五官很細緻,但是細緻得過了頭,顯得有點含糊。眼睛漆黑,眼白有點發藍,清幽的藍色。他打了個頓,還是那個女人,叫吳遐心的女人。

       她的眼睛裡有點渴望的意思,當然不是對他,而是對他身後的麵包店。

       “對不起,今天的麵包已經賣完了。”他直起腰,有點奇怪,她怎麼一天三頓都吃麵包?

       “哦。”她很遺憾地抿嘴,轉身。

       “等一等。”他叫住她。

       她回過頭,蓬鬆的短發在風中搖擺,她的頭髮很濃密,被燙成密密的小卷,也不知道是什麼發式,總之是一種很難打點的式樣,有點凌亂。

       “還有一個蛋糕。”他說。

       她沒問,一步就踏進來。

       林宵反倒遲疑了。是還有一個蛋糕,裝在系了同心結的盒子裡,是生日蛋糕。

       他不記得是誰來預定的蛋糕,但是直到現在都無人領取。

       林宵拿出盒子,小心地解開同心結,打開盒蓋,把一隻精美的滿是玫瑰的蛋糕推到她面前。

       “生日蛋糕啊?誰的?”她好奇地問,咽著口水,不忍下手。

       “不知道。”他如實回答,坐下來,給自己和她放了只泡沫小盤子,用一把塑料刀切下去。

       刀切進蛋糕的感覺相當好,軟軟的,沒有障礙。

       她又在咽口水。

       林宵笑了:“不介意和我一起享用它吧?”

       “啊,不。”她立刻回答。

       林宵在她面前的盤子裡放上一塊蛋糕,上面有兩朵粉紅和黃色的玫瑰。她立刻拿起小叉子刮了點奶油放在嘴裡,很舒服地嘆了口氣。

       要是每個吃蛋糕的人都像她這樣就好了。林宵 想,也放了塊在自己的盤子裡。

       生日蛋糕缺了五分之一,像地理課本裡的示意圖。

       林宵又站起來,去櫃檯上拿了兩杯水。回來的時候遐心已經在動手切第二塊蛋糕了。她可真貪吃。

       她並不胖,吃不胖的人沒良心。這是老年人的說法。

       林宵不以為然,有些人身上,良心的多少往往跟身體的胖瘦成反比。

       玻璃門被推開,林宵抬起頭,看見一個白髮蒼蒼的男人進來,他站了起來,有點惶恐,他記起來了,這是蛋糕的主人。

       遐心沒抬頭,還在繼續消滅蛋糕。

       “我訂的蛋糕呢?”老頭問。

       林宵不知所措,蛋糕已經有一半進了肚子。

       遐心也抬起頭,臉上還有五彩的奶油,就在嘴的兩邊,像貓的鬍鬚。她也瞠目結舌,手裡叉子上還有小塊罪證。

       “對不起。”林宵咽下嘴裡的蛋糕,支吾:“我以為沒人領取,就自己吃了。”

       老人看看桌上殘缺的蛋糕,半天沒出聲。

       “我馬上給你做,只需要一小時。”他急忙過去洗手。

       “不用了。”老人嘆息一聲,拉過椅子自己坐下,眼睛看著別的地方。

       林宵與遐心面面相覷。

       “她吃不到了。”老人說,抹了下嘴。

       甜美的蛋糕頓時在遐心嘴裡變成了難咽的藥。

       “給我一塊。”老人轉頭。

       林宵遲疑了一下,急忙拿了個盤子放在他面前,切下一塊。

       老人用小叉子戳著蛋糕,美麗的玫瑰在他的叉子下被摧殘。

       “唉。”他嘆氣:“這麼漂亮的蛋糕不吃可惜了,你們吃啊,我們一起吃,可惜就是沒有蠟燭。”

       林宵不出聲,轉身拿來一隻蠟燭插在剩了一半的蛋糕上,點燃。

       老人感激地抬頭看他一眼,又看向遐心:“你吹啊。”聲音蒼老而溫柔,眼神朦朧,充滿憐惜。

       今天不是我生日啊。遐心暗自叫苦。

       “許個願。”老人又輕輕叮囑。

       遐心求助地看向林宵,林宵悄悄點點頭。遐心只好白他一眼,低下頭去,合上雙手,心裡祈禱:“願我天天有麵包吃。”

       不對,這個願望太卑微了,應該許個宏大的願望,像:“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

       還是算了,又不是自己的生日,再說一年許兩個願望,總有一個會落空,或者兩個都落空。

       遐心覺得沮喪,再睜開眼,看見林宵讚許的目光和老人慈祥的臉。

       “來,吃吧。”蠟燭已經吹熄,老人熱情地說。

       味同嚼蠟,還不如直接吃那隻剛被點燃就已經欴毽t頡?/P>

       “她今天的生日,六十五歲,是我老伴。”老人細細地嚼著蛋糕,輕聲說。

       他不用說他們也知道,猜都猜得到。

       “昨天還在說,生日蛋糕要滿是玫瑰,今天一早就被送去急救了。”他嘆氣。

       兩個人不出聲,努力吃蛋糕。

       “你們多吃點。”老人說著有點哽咽:“醫生說不過是拖日子罷了。”

       老人很認真地吃完自己的蛋糕,站起來,擦了下臉,看著他們:“我走了,你們好好享受吧。”

       幾張鈔票留在桌上。

       林宵和遐心還是面面相覷,都沒動。

       好好享受吧,享受美食享受人生,趁一切都還得及。

       剩下的蛋糕被兩個人瓜分乾淨,吃得一點不剩,吃到幾乎站不起來。也許下輩子都不會再想吃生日蛋糕了,遐心想。

       “留點奶油給我。”她不客氣地從他盤子裡刮過剩餘的奶油:“我拿回去喂貓。”

       趁那隻老貓還有點命在,多吃它吃點美味,好讓它少點遺憾。也不知道奶油是不是貓的美味,是不是應該是抓只老鼠來慰勞它?

       遐心打了個哆嗦,一想起那麼委瑣的動物就害怕。

       樓下有笛聲傳來,細長悠遠,如水般清澈,是那個做蛋糕的男人在吹,想必正坐在樓梯上那個夾縫邊緣,看著黑黑的椈嬪j,吹的是花好月圓。

       只是,只是,花未凋零月未缺,人已垂老心已灰。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7:53 PM

       不行,我得離開這裡,再呆下我會鬱悶死。遐心想,急忙拉開抽屜,摸出那隻襪子,掏出裡面的錢。

       數錢,數錢是最幸福的事。

       李碧華說:我最喜歡的讀物是銀行存摺。

       吳遐心說:我最喜歡的讀物是現鈔。

       一共四千七百元,數了三遍都是這個結論,不可能多一張也不會少一張。

       四千七百元夠去什麼地方轉一圈?遐心點開旅遊網站發愣。

       找個沒人的地方躲幾天。她的最初一個念頭,可是除了自己的屋子,哪裡都有人。

       去雲南,去西雙版納,她還沒去過,很想去。可是錢有點不夠,不過也難不倒她,節約一點,勉強可以應付。

       打定主意,她撥了個電話給旅遊公司的朋友,訂了票,沒有加入旅行團,她最不喜歡跟團走,像一群趕著上架的鴨子,花錢買罪受。

       放下電話,她得工作,不然回來就只有吃空氣了。她想起樓下的麵包就忍不住流口水。

       “喵——”桌下那隻老貓又叫了一聲,遐心低下頭,它已經舔乾淨了盤子,正在心滿意足地舔自己的臉。

       完了,忘了還有隻負累。

       遐心嘆了口氣,把貓提起來放在腿上,摩挲。

       貓很溫暖,溫順地伏在她腿上,打呼嚕。

       該怎麼處理這隻貓呢?不可能帶著它去旅行,遐心覺得頭痛。

       又是七點,林宵準時打開店門,還沒有來得及伸懶腰,就看見吳遐心。

       她站在門口,腳下兩邊都有東西。左邊是一隻旅行箱,右邊是一隻籃子,裡面一隻黑貓,貓身上還蓋了一小塊毯子。

       懶腰伸到一半就被打斷是非常不爽的事,林宵瞪著她。

       他以前也見過她,不過好象在十點以前她從來沒有出現過。

       “對不起,打擾你了。”她很客氣,微微欠身。

       林宵喃喃:“我還沒有開始做麵包。”

       “知道。”她抿嘴笑,有點不好意思地揉揉凌亂的卷髮,讓它更凌亂。

       林宵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半天才側身:“進來吧。”

       遐心果然進了店,順手把旅行箱和貓也一起提了進來。

       林宵不再說話,洗手,然後開始今天的工作。

       和面,搓揉,成型,一個一個放進烤盤,很滿意地拍去手上的麵粉,嘆了口氣。

       遐心一直坐在靠門的桌子前,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手裡的麵團。

       把烤盤放進烤箱,打開開關,完成最初的工作。林宵轉身看著她,她也抬起頭看他,嘴脣動了動,象是有話說。

       “十分鐘,過十分鐘你就能吃完新鮮的麵包了。”

       她咕隆一聲,隨即不好意思地笑。

       “你很喜歡吃麵包?”他笑,隔著櫃檯問。

       “是。”她點頭:“非常喜歡。”

       每個人都有自己抵抗不了的誘惑,而她的軟肋只是一塊香噴噴的麵包。

       她是他今天的第一個顧客。他把新出爐的麵包擺在她面前,看著她以奇怪貪婪的姿勢蠶食它。

       “有件事……”遐心含糊地說:“想請你幫忙。”

       林宵發怔。他們是鄰居,她就住在他樓上,鋪面上面的那層,窗外有一個平台,上面什麼都沒有,兩邊的平台上都擺滿了鮮花,只有她的窗外荒蕪一片。

       一起吃過生日蛋糕應該算是朋友了吧?他想,不好拒絕,只得點點頭。

       “我要出去幾天,這隻貓……”她看著旁邊椅子上睡覺的貓。

       林宵後悔得吐血,可是已經點了頭,就只得接下來。

       “不用喂它吃什麼,它吃得很少,也不挑食,你只需要喂點剩飯就可以了,另外它很懶,除了吃飯睡覺不會到處走動,你不用擔心它會翻箱倒櫃打爛東西。”她很急迫地說,象在介紹自己的孩子。

       很多母親帶著孩子來報名都說得這麼懇切,生怕別人不收留自己的寶貝。

       “它快死了。”遐心說。

       林宵打了個哆嗦,看著這隻貓,是有點老態龍鍾,可是看不出快死的跡象。

       “我只去幾天,很快就會回來,拜託你照顧它。”遐心說著從褲兜裡摸出一張百元的鈔票放在桌子上。

       “不用這麼多吧?”林宵嚇一跳。

       “萬一我沒回來它就死了……”遐心遲疑地說:“拜託你把它送到郊外,找個有花有草的地方安葬它吧。”

       林宵直翻白眼,女人就是女人,而且還是以文字為生的女人,想法太離譜了,不是正常人該有的思維。

       也許接下來她還會要求自己給這貓立塊墓碑?林宵笑,打趣:“如果有墓碑的話,你打算怎麼給它寫墓誌銘?”

       遐心直著眼,半晌才橫他一眼,低下頭,想了想說:“它來到這個世界,重複了九次生命,沒完沒了,感覺厭倦,終於安息。”

       林宵差點把隔夜飯,不,隔夜蛋糕吐出來。

       “喵——”那隻貓沒睜眼,只哼了一聲又繼續睡。

       林宵狐疑地打量它,他還是懷疑這隻貓能聽懂人話,如果是真的,它看起來很滿意這個墓誌銘。

       “不要給它洗澡,天氣冷,怕生病。”她臨走的時候吩咐他。

       林宵關了店門,同時把燈關了大半,外面在下雨,無聲無息地雨。

       天已經黑盡,只有床頭的檯燈還亮著。

       那隻貓的籃子放在樓梯下,可是籃子裡沒有貓,貓睡在他枕頭旁邊。

       林宵聳聳肩,他不明白那個地方為什麼會吸引一隻貓,它好象一進來就直接選中了那塊地方睡覺。

       它一直在睡,就像遐心說的一樣,只吃一點點東西,然後就是睡覺,好象欠了幾輩子的瞌睡,要趕著補回來。

       “你前幾輩子都幹嗎去了?”林宵問。

       貓不回答他。

       林宵遲疑,不敢伸手去抓它,想了半天還是隻能讓它繼續安眠。

       貓確實睡得很沉穩,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

       林宵爬上床,貼著櫃子躺好,貓蜷縮著,貼著晼C人和貓之間有一定的距離。林宵嘆氣,沒想到與他同床共枕的會是一隻老掉牙的貓。

       還是睡著了,夢見自己身邊有人,一翻身,摟著一具溫軟的身體,是個女人,好象有紛亂的卷髮,看不清五官,只覺得周圍黑得讓人心慌。

       他很心慌,迷迷糊糊地脫去那個女人的衣服,但好象那個女人本來就沒穿衣服,身體雪白,刺眼的白,他壓上去,壓著一具柔軟溫暖的身體,與之纏綿顛倒。

       “喵——”耳邊有貓叫,好象很凄厲。

       林宵猛地睜開眼,渾身濕透,汗已冰涼。

       他摸索著打開燈,看清楚,自己還睡在麵粉櫃上的床上,被子給壓在身下,褲子一邊粘濕,那隻貓還蜷縮在枕邊,呼嚕呼嚕地打酣。

       原來是個綺夢。

       林宵鬆口氣,覺得燥熱,他摸索著下了樓,鑽進小的不能再小的衛生間,開了噴頭洗澡。

       一邊想那個夢,下身再次有反應。

       回到床上,關了燈,繼續睡覺。

       夢也在延續,他看仔細,夢裡的那張臉五官細緻,是遐心,他很高興,很高興看清楚是遐心。

       早晨醒來的時候他覺得睏倦,一晚上都在做夢,其間醒過幾次,但一閉眼夢就繼續,象看不完的電影。夢裡他和那個女人幾度纏綿,說不出的悱惻,像幾世的宿緣,只是糊塗,那張臉忽爾遐心,忽爾黑貓。

       都是那隻貓惹的禍,林宵惡狠狠地瞪著貓,它還在睡。

       今天不能讓它睡床上,它有自己的籃子,憑什麼要跟他爭一席之地?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7:54 PM

       雨一直下,綿長而煩瑣。

       秋天的雨下一次冷一點,林宵並不在意,門外的街道上落了很多樹葉,被踩進泥水,成了污垢,但不能歸根,因為地面鋪著水泥磚,隔斷樹葉報效母體的願望,最終會在雨停下之後被當成垃圾掃乾淨。

       但是雨沒有停下的意思。

       孩子們並不為雨所阻隔,因為冷,反倒來得多了,家長也因為冷樂意為孩子買塊點心,增加熱量。

       林宵很忙,忙的時候會忘記那隻貓。

       貓現在一直睡在樓梯後的籃子裡,籃子旁邊還有一隻盆子,裝著沙,那隻貓如廁的地方。盆子前面擺了只碗,那隻貓吃飯的地方,吃飯的地方不拉屎,貓不講究這些,它的活動範圍只限於那個黑暗狹小的空間。

       麵包店裡最好不能讓顧客看見有隻貓,會給人不衛生的印象。

       晚上的時候,林宵總是會探頭看看那隻貓,它面前的碗裡剩的飯也越來越多,它已經吃不下什麼東西了,它快死了。

       林宵嘆氣,只希望它最好是等到遐心回來再死,那樣比較好交代。

       想起遐心他心裡熱了一下,一點虛無的熱。

       自從她走後,他每晚都做相同的夢,結果是每天早上起來都要換褲子,衛生間的窗戶外已經掛滿了內褲,他已經快沒有褲子換了。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盡快青春期也做這樣荒唐的夢,但不會每天都做,更不會每天都做迫使他換內褲的夢。

       被子來不及換,被窩裡殘留著夢境的曖昧。

       而更讓他驚異的是,每次夢中醒來,那隻動不了的、已經奄奄一息的貓總是蜷縮在枕邊。他不知道它是怎麼上來的,更不知道它是幾時上來的。於是每天早上他總是一手擰著髒褲子一手擰著貓下樓。

       這是難堪的秘密,但他喜歡。

       他說不清楚遐心究竟有什麼地方打動他,之前能打動他的人還沒出現過。也許是她吃麵包的樣子?他笑了,關上燈,有點期待地等著那個夢。

       “嘩啦嘩啦”門被拍響,他睜開眼,有點恍惚。

       是有人拍門。

       他懊惱地坐起來開燈,剛剛在夢裡,他正在脫她的衣服,只剩最後一件了,一邊脫一邊親吻她,脣邊仿佛還有餘溫。

       美夢被驚醒實在是讓人惱怒。

       “誰呀?”他不耐煩地揚聲。

       是什麼人半夜三更敲麵包店的門?又不是急診室,難道誰餓得快死了,迫不及待地等著救命的湯水?

       “我。”門外有人回答,細細的,很焦急。

       林宵耳邊一陣轟鳴。

       是遐心?他擰了一下自己的腿,好痛,那不是在做夢?他心裡突突亂跳,伸手摸衣服,觸到一個毛茸茸的身體,是那隻貓,又跑到他床上與他同床共枕。

       要命,林宵低頭看看自己的褲子他只穿著睡褲。

       拍門聲越來越急,外面在下雨。

       只得去開門,順手抓件外套遮住下身。

       果然是遐心,穿著一件風衣,風衣的帽子戴在頭上,遮住一頭卷髮,只露出蒼白的臉。

       雨還在下,風衣已經濕透。

       “對不起,這麼晚……”

       “快進來。”林宵說,同時把外套罩在她身上。

       “謝謝。”遐心進了店,松了口氣。

       “冷吧?”他問,很快端了杯開水給她。

       遐心捧著杯子瑟瑟發抖,嘴脣已經烏青。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他問。地上有她的箱子。上面貼著航空標籤。

       “飛機誤點。”她哆嗦著回答,臉色回暖了一點。

       “我的貓呢?”她仰起頭看著他,隨即就紅了臉別過頭去。

       林宵低頭看看自己,尷尬地趕緊坐下了。

       “在睡覺。”

       “它還活著?”她詫異地問。

       “當然。”他揚起眉。

       “我……我……”遐心遲疑著,吞吞吐吐:“我夢見它死了,死得好慘。”

       “哦?”

       “我夢見它死的時候一直在掉毛,一塊一塊地掉,很難看,它一直叫,叫的很恐怖。”遐心說著就用手捂著耳朵。

       貓沒叫,甚至不知道她回來了。

       “放心,它沒事。”林宵安慰她,同時也懷疑,那隻貓真的快死了。

       “它在哪?”遐心蒼白著臉問。

       “我床上。”

       遐心放在杯子,摸著黑爬上床,跪坐在被子上,伸手抱起那隻貓。

       林宵也跪在她身後,看著她的背影。

       “它快死了。”遐心嘆氣,把手裡的貓放回枕頭邊:“就讓它在這裡睡一晚上吧,外面在下雨。”

       沒有聲音,只有沉重的呼吸。

       遐心扭身,看見一雙溫暖而痴迷的眼睛,潮水一般地淹沒她。

       象在哪裡見過,好熟悉的眼睛。遐心一動不動,他已經伸出手,把她微微發抖的身體攏到胸前,然後,跌落,一雙皮鞋從樓梯上滾落,一隻落到半途,一隻穿過台階落到貓的籃子裡。

       “不……要……”她呻吟,半真半假,不還是要?

       身體給出答案,不容她選擇。

       “唉——”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不知道是誰發出來的,並沒有驚動床上糾纏的人體。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7:55 PM

       “你身上好燙。”她說,很低的聲音。

       他沒說話,靠在暀W,手指伸進她柔軟的卷髮,她的頭髮如此濃密,像貓毛。林宵扭頭看了一眼枕邊的貓。它還在睡。

       “說話啊。”她從他胸前仰起臉,她的臉紅的像桃花。

       “說什麼?”他問。

       “想什麼就說什麼啊。”她坐起來,坐在枕頭上,縮起腿,把臉貼在膝蓋上,手指在他肩膀上劃圈。

       很癢,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脣邊,半晌才說:“說了你不許笑我。”

       “嗯。”

       “我……我每天都夢見你。”他近乎耳語。

       “夢見我什麼?”她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

       “夢見,夢見。”他呢喃,拉過她,吻她的脣:“夢見像現在這樣。”

       “現在哪樣?”她低笑。

       “壞丫頭。”他也笑,翻身把她壓到身下。

       她勾住他脖子,咬他的耳朵,悄聲笑:“我也夢到了。”

       “真的?”他抬起頭,驚喜地看著她。

       “嗯。”她含糊地應,羞得睜不開眼。

       當然是真的,不然她為什麼會熟練地接受他的身體?

       林宵莫名的興奮,上下其手,摸到她喘息,然後撐起身子,像夢裡一樣,延續一種迷幻沉醉的纏綿。

       “林宵、林宵……”她低吟,像呼喚一個沉睡千年的愛侶。

       林宵有瞬間的詫異,她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名字?好象還沒有時間問名道姓,但也或許,她早就知道。

       樓上樓下住了兩三個月,他又開著店,知道店主的名字不難,可是他真的不記得有誰問過自己的名字。

       只有一秒鐘的困惑,因為已經不容他多想。

       她的手攤開,手指虛幻地碰到貓的身體,呻吟著,指尖插進貓毛,勾劃,突然,停止不動。

       “怎麼了?”他詫異起來,她的身體瞬間就僵硬了。

       他抬起頭,看見她噩夢般緩緩扭頭,眼睛說不出的驚恐,她看著那隻貓。

       林宵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心裡一寒,頓時委頓。

       貓還是維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但是身上的毛披離,呼嚕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了,圓鼓鼓的肚子不再起伏,相反的,凹陷下去。

       她的手指還纏著貓毛,他握住她的手,冰冷,慢慢拉回來,貼在自己胸前。

       遐心吸口氣,扭回頭,不置信地看著他,像噩夢初醒。

       “別怕。”他低聲說,同時發覺自己體溫在下降。

       她也一樣,剛剛還是溫暖如春風的身體已經發涼,她拼命地後退,縮進他懷裡,哆嗦得像外面搖曳的枯葉,喉頭髮出奇怪的聲音。

       “別怕。”他又說了句,同時打了個寒戰。

       他也不敢伸手去摸那隻貓,摸出枕頭下的笛子,伸過去捅了一下貓,貓動了動,只是皮毛動了動。

       “啊——”她在他懷裡終於叫出了聲,隨即就翻身,緊緊抱住他,不敢再看。

       林宵艱難地吞了口唾液,胸前有熱熱的液體,她在哭,無聲地哭,肩膀聳動,林宵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是抱緊她,把臉貼在她卷髮上,用一隻眼睛去看著蜷縮在枕邊的貓。

       貓死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7:56 PM

       林宵的麵包店關了三天的門。

       那天晚上,現在回想起來好象被無限地延伸了,時間特別的長。發現貓死了後,遐心光著身體就跳下床,連滾帶爬地逃下了樓梯,雙手抱胸站在店鋪裡發抖。林宵也跟著下來,順手拉過被子,把店鋪中間把自己和遐心一起裹進棉被裡。兩個人在椅子上抱著坐到天亮。

       天快亮的時候,雨停了,遐心還在抽泣。

       “你回去睡,我來處理它。”他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

       遐心在縮在他懷裡,不停地發抖。

       “乖。”他安慰她,摸著她的頭髮:“我去拿衣服。”

       他爬上樓梯的時候腿還有點發軟,不敢看那隻貓,摸到兩人的衣服,急忙退下來。

       遐心在他幫助下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他給她開了門,天色微明,風很大。

       “上樓去,我一會兒就上來。”他低聲吩咐。

       遐心走了後,林宵關上門,直接跑到水池邊,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拼命洗自己的手。

       皮幾乎被洗掉一層,他才關了水,撐在池子邊大口喘氣。

       怎麼會這樣?那隻貓怎麼會死在他床上?還死在他和她兩相歡好的時候?真要命。他有種噁心的感覺,極力按奈住翻滾的胃,大口咽唾液,還是沒能忍住,他吐了。

       吐出的是黃綠色苦澀辛辣的液體。

       再後來林宵覺得自己是在做噩夢,他硬著頭皮再次爬上那個梯子,用平常包麵包的紙裹住那個僵硬的屍體,放進裝生日蛋糕的空盒子,然後拿出門。

       盒子裝著貓屍丟進街邊的垃圾桶,想了想,遐心吩咐過如果它死了要找個有花有草的地方掩埋,又拿出來,叫了輛車,跑到郊外。

       時值深秋,郊外一片蕭瑟,哪裡去找有花有草的地方?他想起江邊的公園,那裡倒是常年有花有草,這麼早,公園還沒開門,他找到一個角落,翻棤i去,好多年沒爬過梴Y了,跳下去的時候腿被暀W的碎玻璃劃傷,火辣辣地痛。

       手心也被劃破,他就在暀U用手刨了一個坑,坑太小,盒子放不進去,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把坑挖大挖深一點,只好打開盒子,那隻貓的姿勢沒有變,還是蜷縮著,他閉上眼,把貓的屍體倒進坑裡,盒子裡留下一大片貓毛。

       一滴血滴落在死貓身上,正好滴在它翻起的脣邊,那是他手心的血。

       林宵匆忙掩埋了貓,又翻晱X來,一路小跑,不敢回頭。

       那種感覺很恐怖,象自己殺了人,又怕人發現,匆忙掩蓋屍體,除了怕還是怕。

       回到麵包店,他知道事情還沒有完,還要掩蓋現場。

       林宵哆嗦著爬上樓梯,看向自己睡覺的那個奇怪的床,睡了這麼久,他還是第一次發現那個地方好奇怪。

       三面都是朁M櫃子,象一個沒合攏的棺材,留出一頭,等著人蓋棺定論。他怎麼在裡面睡了這麼久?

       林宵不住地抖,枕頭邊的床單上還留著一大堆黑色的毛。

       “我夢見它死的時候不停地掉毛。”遐心說過。

       它死的時候果然在掉毛,像是終於可以褪掉那身貓的皮囊。

       林宵有點惱怒地抓起床單,團成一團,丟進了垃圾箱。實際上他把整個床上的東西包括枕頭被子全部丟掉了。

       那個床還原了本來的面目,不過是櫃子的頂端。

       櫃子上是不可以睡人的,只有貓才會跑到櫃子上去睡覺。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7:56 PM

       遐心還在睡覺,已經快中午,她還在睡覺。

       林宵坐在她旁邊,有一小半身體在床外。她的床很小,擠兩個人有點困難,她緊緊貼在他身上,細長的胳膊象藤蔓一般盤纏著他的腰,似乎在索取什麼,但林宵很清楚,她要的不過是一點體溫。

       林宵輕輕坐直一點,喉嚨乾渴,並且總覺得有貓毛。他拿起電腦桌上的杯子,那裡面只有一點點冷水,他喝了一口就沒有了。還是渴,同時想抽煙。

       林宵沒有吸煙的習慣,倒是遐心有,她的電腦鍵盤上還有半包香煙。林宵拿過來,抽出一支,聞了聞,有點淡淡的丁香味道。

       煙盒的包裝上有看不懂的外文還是英文,英文也是外文,他掃了一眼,這是一包馬來西亞出產的香煙,她自雲南帶回,只有一包。

       白色的包裝,細長的煙,表面有褐色的點,看起來像霉斑,他點燃一支,吸一口,丁香和薄荷的味道直透腦門,讓他打了個激靈。同時煙頭的有火光閃爍,發出劈啪的輕響。

       “呸!這是什麼煙啊?”他皺眉,又笑起來:“好象塞了火藥在裡面。”

       “是丁香油。”懷裡的遐心咕噥了一句,她醒了。

       “睡得好嗎?”他吐了口煙在她臉上。

       遐心不說話,看著天花板,半晌嘆口氣。

       三天了,她好象還是第一次睡著。

       “我好象很久沒睡了。”她呢喃。

       林宵笑了笑,不出聲。其實她一直在睡,不過也一直做噩夢,經常被嚇醒,醒來直愣著眼睛,看著或光明或黑暗的房間,幾秒鐘後又睡,又繼續做噩夢,叫都叫不醒。

       昨天深夜,她突然醒來,沒有再睡,而是爬起來洗澡,洗了整整一個小時,再回到床上,臉色正常了。

       他正朦朧間,感覺一隻手在身上摩挲。他睜開眼,看見她渴望的眼睛。

       “我餓了。”她無聲地說。

       他“撲哧”一聲笑,握住她游走的手,問:“你要愛情還是要麵包?”

       “先要麵包。”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隨即又壞笑:“半夜的時候會先要愛情。”

       身體與心一樣的餓,先滿足容易得到的。

       是不是愛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很迷戀她的身體,想來她也是。

       做到一半,她條件反射地扭頭,看向枕邊的角落。

       林宵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把臉扭回來,捂住她的眼睛,用嘴脣堵住她的脣,她不能呼吸,掙扎,呻吟,扭曲,窒息中顫抖著癱軟。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直到筋疲力盡。

       “不要再去想。”睡之前他不忘記叮囑她。

       “我餓了。”她又說。

       “要什麼?”他看著劈啪閃爍的煙頭笑。

       “麵包!”她不等他繼續問就跳起來。

       是該做麵包了。

       林宵嘆口氣,把煙丟進煙灰缸。

       “不會抽煙還是別抽的好。”她穿衣服的時候回頭說。

       一起下樓,在樓梯上碰到鄰居,有點奇怪地回頭看,然後指指點點。

       林宵很理解,一個寫文字的女子和一個做糕點的麵包師攪在一起是有點怪異,不過他笑了,握住她的手。

       遐心側頭看他一眼,也抿嘴笑,索性輓住他的胳膊,把臉貼到他肩上。

       故意親熱給別人看,並不是件好事。

       麵包店重新開張,店堂中掛了幾個紅燈籠,進來的人都好奇,離新年還遠,怎麼就掛起燈籠來了?

       林宵沒有解釋。

       仍然每天要洗很多次手,甚至比以前洗的次數更多。蛋糕仍然精美、麵包仍然香脆,跟三天前沒有區別。屋角裡那架梯子還在,只是頂端積了層灰,沒人再上去過。

       店裡已經沒有睡覺的地方,他搬到樓上遐心的屋子。

       只得一間屋子,比下面的店鋪小一半,只有一張單人床和一隻衣櫃,還有那台電腦。

       電腦桌同時也充當床頭櫃。東西非常少,她對物質的要求並不高。

       她的錢不知道花到什麼地方去了。林宵買了張很寬的雙人床。

       遐心也仍然很少出門,除了吃飯的時候,她仍然寫些無關痛癢的文字換點零花錢,不能存起來組成一筆可觀的數字的金錢只能是零花錢。

       “你可以到店裡去寫,我給你提供咖啡。”他一次打趣。

       “瞎浪漫。”她白他一眼:“你以為是巴黎的街頭啊?”

       “不,你也不是雨果。”他不甘示弱。

       遐心狠狠地啃了他一口,牙齒鋒利,像貓。

       林宵打了個哆嗦,她立刻鬆口,卷起袖子一看,胳膊上有清晰的牙印。

       “最毒婦人心啊。”他誇張地搖頭。

       “你好象讀過很多書啊,怎麼會去做麵包?”她第一次問。

       “讀過書就不可以做麵包?”他反問。

       “正經回答提問。”她端正面孔。

       “是,老師。”他立正:“報告老師,我學的是食品專業,所以會做麵包。”

       他學的是食品專業,但是食品專業並不是培養廚師或者西點師,但比廚師和西點師更不實際,所以他偷偷學會做糕點。

       開一家麵包店是他從小學時候起就有的夢想,因為他記得自己整個童年都在對著街對面的蛋糕房流口水。

       “你不覺得可惜嗎?”遐心還是問。

       “不,為什麼?”他不解。

       是啊,有什麼好可惜的?做糕點也一樣可以造福社會,至少可以滿足一部分人的口福。當然,也滿足他的錢包。

       遐心想了想,就不再問了。

       其實她也一樣,她學的也不是文學專業,而是金融,畢業出來只在銀行實習了一年,實習期一滿就辭職了,成了一個自由撰搞人,用自己的想象和虛構來維持生活。

       她的文字未必能成為別人的精神食糧,但是他的麵包確實可以讓她填飽肚子。

       遐心偷笑,算起來還是她占的便宜多。

       林宵看著她的壞壞的笑臉,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他讀了些她的文字,除了筆調比較幽雅,並沒有新奇的地方,寫的又都是些短文,看過就忘,不過他還是佩服她的想象,太豐富了,簡直把女人的幻想發揮到淋漓盡致。

       還是不要費精神去猜她的心思,她的心思太過飄忽,難以琢磨,還是眼前的麵粉更好把握,隨心所欲,任由他想塑造成什麼形狀都可以。

       遐心抬起頭,看著他把手裡的麵團按進模具,倒出來,是一隻小鹿。

       遐心想起什麼,轉身回家,一會兒又跑下來,把一隻盒子放在櫃檯上。

       “什麼?”他頭也不抬,繼續製造麵粉小動物。

       “你看啊。”

       她打開盒子,裡面有一套木模具,上面有繁複的花紋。他看一眼,停下手,洗乾淨麵粉,拿起模具,顛來倒去地看,好奇:“這好象是做點心的啊。”

       “是的。”她得意地笑:“我在昆明買的,據說是當年大理皇室做點心的模具。”

       “哦?還是寶貝了?”他也好奇,仔細看。盒子裡有一套十個模具,雕刻成奇怪的樣式,有繁華的牡丹,告誡的梅花,還有一些飛禽走獸,古香古色。

       “這是麒麟。”遐心拿起一個。

       “這個呢?”林宵問。

       “不知道。”遐心接過來,打量,半晌才狐疑地說:“好象一隻貓。”

       “收起來吧。”林宵趕緊說。

       “沒關係。”遐心溫柔地笑:“我已經忘了。”

       是的,差不多忘了。一個人死了都會很快被忘記,何況是一隻貓。

       “買回來本來就想送給你的,可是……忘記了。”

       “現在記起來也不遲,就當是陪嫁。”他笑嘻嘻。

       遐心白他一眼,回到桌子前,看印有她文章的雜誌。

       他們的工作很輕鬆,遐心每天最多隻寫一篇兩三千字的文章,或者幾天才寫幾千字,通過郵箱發到相熟的雜誌社就再也不問,每個月會有兩到三張匯款單,每張的金額都只有幾百元。林宵還是早上七點開門,晚上七點關門,然後回家,看她寫文章,她不用電腦的時候他就玩遊戲,買了台電視機,可是使用頻率非常小,然後剩餘的時間就在床上度過。

       他和她都非常貪戀床第之歡。

       “我們簡直是流氓。”一次遐心這樣說。

       “誰說的?食色,性也。”林宵反駁。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7:57 PM

       這一天黃昏,天色變了,陰陰的,烏雲蓋頂,空氣顯得稀薄而寒冷。

       “怕是要下雪了。”遐心關窗的時候說。

       “下雪正好。”他從後面抱住她,用牙齒解她內衣的扣子。

       “輕點,咬著我了。”她輕輕掙扎,一邊咕咕笑。

       “你笑什麼?整個一傻丫頭。”躺在溫暖的被窩裡,林宵用下巴磕著她的腦袋,她的頭髮長了一點,還是卷曲紛亂,但是柔軟,像綿羊毛。

       “你說,冬眠的熊都在幹什麼呢?”

       “幹那事。”

       “乾哪事?”

       “乾它們想乾的事。”

       “但是它們想幹什麼呢?”

       “我怎麼知?我又不是熊。”

       “我以為你是。”咬著他的耳垂低吟。

       “你還不如想人在幹什麼事?”他低笑。

       “什麼意思?”

       “猜啊,你想想看整棟樓這麼多家人這麼多對夫妻這時候都在幹什麼?多壯觀啊!”他笑得喘氣。

       “呸!”她拍了下他的臉,唾罵:“沒正經,滿腦袋壞水。”

       “我怎麼壞了?”他抓住她的手指含在嘴裡,吮吸。

       她在被窩裡揣了他一腳。

       “劈啪——”窗外突然一聲脆響,把被窩裡的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哎,你咬我幹什麼啊?”遐心縮回手指,指尖上有牙印,:“你這麼狠啊?比熊還狠。”

       “這是什麼聲音?”他直起身問。

       “劈啪——”又是一聲,幾乎同時,窗外閃過一線電光。

       “打雷唄。”她還在看自己的手指。

       “冬天啊,還打雷?”他掀開窗簾看一眼,一道雪亮的閃電劃過夜空,擊到窗外的路燈上,金屬的燈桿發出嚓嚓的聲音。

       “是啊,怎麼會冬天打雷?”遐心也說,探身想看,被他按下去,窗簾也合上了。

       “睡吧,睡吧,天氣說不準,六月還下雪呢。”

       遐心拍了他一下,還是躺下了。

       睡到半夜,遐心翻身。

       “怎麼了?”他問。

       “睡不著。”她嘀咕,同時往他身上貼近一點。

       他也睡不著,側耳聽著外面時大時小的雷聲,還有颳風的聲音,不知道有沒下雪。

       “總覺得要出什麼事?”她遲疑地說。

       林宵打了個突,他也有相同的預感,非常忐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但是輾轉到臨晨,什麼事都沒發生,窗外的雷聲漸漸消失,風也小了,林宵鬆口氣,看看時間,快六點了,再過幾分鐘,就會有清潔工來掃街道了。

       應該不會有什麼事。他想,看看遐心,她呼吸平穩,象是睡著了。他也閉上眼,瞌睡。

       迷迷糊糊中,聽到貓叫。

       “林宵,林宵。”有人在叫他,他睜不開眼睛,只想睡覺。

       “醒醒。”是遐心,正在掐他。

       “別鬧,再睡會兒。”他捉住她的手,翻身又睡。

       “你起來,聽聽呀,這是什麼聲音?”她很焦急地推他。

       “是貓吧?”他含糊,隨即就清醒了。不是貓,貓在冬天的晚上不會叫。

       他坐起來,看見遐心驚疑的眼睛,耳邊還有聲音,確實像貓叫春時發出的聲音,又有點像嬰兒的啼哭。

       林宵推開窗子,一股凌厲的冷風灌進來,夾著雪花。

       果然下雪了,但是不大。

       好冷。他哆嗦了一下,遐心已經拉過被子蓋在他肩上。

       探頭出去看,看見光禿禿的梧桐樹下有隻籃子。

       籃子?他嚇了一跳,確實是籃子,而且籃子裡還有樣黑色的東西,聲音正是從籃子裡發出來的。

       “是貓嗎?”遐心也看見了,抱著他肩膀哆嗦。

       “不像啊。”他搖頭,關上窗,找衣服:“我去看看。”

       門打開又關上,遐心開了燈,坐在床上抱著被子發抖,她剛才看見了,那隻籃子跟她以前裝貓的籃子很像,不過看起來要破爛一點,籃子裡那黑色的東西還在動。

       難道又是一隻黑貓?她怎麼老跟棄貓打交道啊?而且還是黑貓。

       門外有腳步聲,門被打開,遐心尖叫,跳起來:“你,你,怎麼把它拿回來了?”

       “不拿回來怎麼辦?難道讓他凍死啊?”他抖抖身上的雪,冷得直跺腳。

       “是,是,是什麼東西?”

       “不是東西。”他咧嘴笑:“是人。”

       “人?!”她嚇得差點跌下床。

       “是個棄嬰。”他說,把籃子提到床前。

       籃子上面是一件黑毛衣,撥開毛衣露出一正粉紅的小臉,烏亮的眼睛睜著,不哭了,正吮吸著自己胖胖的手指好奇地看著他們。

       “哇,好漂亮的孩子。”遐心跳下床,趴在籃子邊看。

       確實是個很漂亮的嬰孩,圓圓的臉蛋,白嫩的皮膚,小巧的嘴脣,大眼睛,睫毛相當長而濃密,翹翹的,嘴里長了四五顆小牙齒。

       “多大了?”遐心問。

       “我怎麼知道?”林宵說。

       “都五顆牙齒了,估計有十個月了吧?”

       “哦。”林宵只是說,對嬰孩他一點常識都沒有。

       “這麼漂亮的孩子怎麼會捨得丟啊?真狠心。”遐心伸出手指去逗孩子。

       “現在該怎麼辦?”林宵問。剛才出去看見在下雪,看見雪裡躺了這麼個孩子,想都沒想就提了回來,可是現在暖和了才想起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他們該拿這孩子怎麼辦好?

       “養著他吧?”遐心嚮往地說。

       “養?你當是養貓啊?”林宵驚訝。

       “暫時養著啊,不然怎麼辦?難道還把他丟到外面去啊?”

       那倒是的,既然撿回來就不可能再把他丟棄。

       “我們先養著,等他父母來尋就還給人家。”

       “會來找嗎?”他懷疑,這麼狠心地把孩子丟在雪地裡,難道還會回頭來找?

       “說不定呢,這麼乖的孩子,誰會真捨得丟呢?”

       “現在該怎麼辦?”

       “給他喂東西?”遐心也無措。

       “他看起來好象不餓。”林宵看著籃子裡的孩子。

       孩子確實好象不餓,一直吮指頭,誰說話就看著誰,很乖巧的樣子。

       “是男孩還是女孩呀?”遐心問。

       “不知道,我沒看。”

       “他嘴脣好象破了?”瑕心伸手去撥弄孩子的嘴脣。粉紅色柔嫩的脣角有一點殷紅的血。

       “哦,不是。”瑕心看仔細,那不是血,嬰兒的嘴角有一顆米粒大小的紅痣,微微凸起於皮膚表面,鮮艷的紅,像一點硃砂,但,更像是不小心被針刺破出的一珠血,不及滴落,就已凝固。

       林宵隔了點距離看著那孩子,不知道為什麼 ,他有點怕他。

       “我們給他洗個澡,他身上有點怪味。”

       確實有股怪味,像食物變質的腐爛的酸臭。

       “你給他脫衣服,我去放水。”林宵邊說邊鑽進衛生間。

       遐心抿嘴笑,他是嫌上面那件毛衣髒。

       也真是髒,破爛不堪,象是垃圾堆裡刨出來的。

       遐心把毛衣丟在地上,動手脫孩子的衣服。他穿了件大紅的棉襖,衣服褲子都是一塊布料做的,縫製的粗糙,也同樣髒。

       棉襖脫掉的時候林宵出來了,衛生間有嘩嘩的水聲。

       褲子已經尿濕,遐心皺起眉:“這麼小的孩子就穿封襠褲?”

       孩子咯咯地笑,伸出手,好象是要她抱。

       遐心吃了一驚,也笑,就是不敢抱他,她還沒有抱過這麼幼小的嬰兒。

       “你叫什麼名字啊?”她笑著問,一邊動手扯他的褲子。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06 PM

       “他不會說話吧?”林宵隔著幾步遠看著他們。

       “應該不會。”遐心抬起頭看著他。

       “丫姬。”籃子裡的孩子突然說。

       遐心和林宵都嚇了一跳,僵在那裡。半晌遐心才問:“他說什麼?”

       “沒聽清。”林宵抹了下額頭。

       “你說什麼?”遐心俯下身問那孩子。

       “丫姬。”孩子又重複了一遍。

       “牙祭?”林宵一副怪樣子。

       “你才牙祭呢,只知道吃。”遐心橫他一眼,順手拿起紙筆,寫了兩個字,拿到孩子眼前,柔聲問:“是不是這兩個字?”

       “你毛病呀?”林宵哈哈笑:“他看得懂嗎?”

       “哦。”遐心氣餒。

       孩子伸出手,摸了摸那張紙,又咯咯地笑了。

       紙上寫著“丫姬”兩個字。

       “那你是個妹妹了?”遐心很高興地問。

       孩子還是笑。

       “快點,水涼了。”林宵催促。

       遐心放下寫了她名字的紙,把尿濕的褲子脫下來,露出嬰兒嫩藕一般的小腿,看清楚,的確是個女孩子,她剛要笑,忽然看見她踢蹬的兩腿間還有個什麼東西,吃了一驚,俯下身去再看,頓時臉色慘白,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差點坐到地上。

       “怎麼了?”林宵驚訝地過來,低頭看那孩子,同樣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尾……尾巴?”遐心指著籃子哆嗦。

       是的,尾巴,那孩子的屁股上有條像尾巴的東西,只有一寸長,長在尾椎的末端,有皮膚包裹,手指粗細,摸上去柔軟,像憑空多出的一塊肉。

       孩子此刻半躺在熱水裡,已經洗乾淨了,好象很喜歡泡在水裡,愉快地拍打著水面。

       “真可憐。”遐心說。

       驚魂稍定後,林宵和遐心多了十二分的同情和憐憫。

       這是一個畸型兒,才會被拋棄在下雪的黎明。

       “丫姬,你以後就叫丫姬。”遐心抱起她,放在床上。用毛巾裹過孩子,沒有換的衣服,只好找來自己的棉睡袍,裹了幾層,用一根帶子系在腰間。

       孩子從臉上看跟正常的嬰兒沒有區別,甚至,比普通的嬰兒更漂亮。

       這是個眉目如畫,足可以上台歷的健康女嬰。之所以說她健康,是因為除了那條像尾巴一樣多餘的贅肉,她一切都很正常。

       丫姬還不會說話,除了能叫自己的名字,什麼都不會說,甚至還不會叫爸爸媽媽,就已經被遺棄,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誰,也不知道她從哪裡來,只知道飄雪的臨晨,她像從天而降的天使由他帶回。

       瑕心在電腦上敲字,坐在林宵的腿上敲字。

       林宵越過她肩膀看著屏幕上的文字,輕聲笑:“很尋常的事在你筆下就變的不尋常了。”

       遐心笑了笑,不置可否。

       文人大抵都是這樣,於平凡中尋找不平凡的蹤跡,像八爪魚,硬生生地撕開尋常的外衣,伸出敏銳的觸角,去探索人或事最柔軟的地方,或美化或醜化,總之,一定要給平庸的凡塵瑣事添點顏色。

       丫姬坐在籃子裡,正在集中精神吮吸自己的手指。

       她不吵也不鬧,給她喝牛奶她就喝,給她吃麵包她也就吃,不過她好象很喜歡吃麵包屑和著牛奶兌成的糊,每次拿這樣的食物給她,她就不要人喂,也不用勺子,而是自己捧著碗,伸出柔嫩的舌頭,慢慢地舔,一點一點地舔乾淨,非常地滿足,偶爾還會意猶未盡地看著空碗發愣,歪著小腦袋想半天,不甘心,再把空碗舔一遍。

       “太晚了,去睡吧?”林宵說。

       “不行啊,丫姬還沒睡。”遐心低聲回答,繼續敲自己的文章。

       丫姬睡得很晚,按老年人的話說,她把瞌睡睡顛倒了,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到了下午六點才會徹底清醒,一直要玩,有時候會睜著眼睛玩到臨晨四五點鐘。

       林宵的生活一直都是很規律的,自從丫姬來了後,他以往有規律的生活就被打破,偶爾會在半夜起來給她換尿布或者喂她喝牛奶。本來,照顧丫姬的事情遐心一手承擔了,但是林宵心痛她,不願意她太累,只得自己起來。

       好在,這樣的時候並不多。

       遐心已經恢復了她自己的作息時間,常常熬夜寫文章,夜深人靜的時候靈感來得比較容易。

       林宵並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如今有丫姬陪她,倒是件好事,至少她會時常轉移視線或者起身起為丫姬服務,不至於成天坐在電腦前。

       麵包店的生意越來越好,漸漸的來訂生日蛋糕的人也越來越多,有時候一天會有四五個蛋糕等著完成。林宵很喜歡做生日蛋糕,那種會給人美好瞬間的蛋糕,也有人打趣他說他做的蛋糕簡直就是工藝品,舍不得下口。

       這天中午,林宵剛做好午飯,就看見遐心抱著孩子走進來。

       “咦?她今天這時候也醒了?”林宵好奇地看著精神十足的孩子。

       “是啊,我也奇怪呢。”遐心說,坐下來,把孩子放在自己腿上,丫姬比較重,抱久了頗為吃力。

       “估計是聞到飯菜的香味了。”遐心笑笑,撥弄著丫姬的小辮子。

       午飯的主菜是一條香噴噴的烤魚。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07 PM
十一
       吃過飯,店裡的顧客多了起來,遐心看林宵忙不過來,就把丫姬放在櫃檯上坐著,自己幫著收錢。

       丫姬不會走路,放在櫃檯上不用擔心她到處跑,她對能發出響聲的肥豬撲滿相當感興趣,抱著不肯撒手。

       “咳,這孩子還在啊?”有人問。

       是這條街的居委會主任王大姐,特有的大嗓門,一邊說一邊已經跨進來。

       “小可憐,讓阿姨抱抱?”王大姐一把就抱起丫姬,高高舉起,又快快地放低,笑哈哈地說:“坐飛機了——”

       丫姬咯咯笑,一點都不害怕的樣子。

       “可憐啊,這麼乖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哪家人這麼狠心,捨得拋棄,要遭報應的啊。”王大姐把孩子放回櫃檯上,順手拿了只紅色的生日蠟燭逗她玩。

       “大姐來是不是有事?”林宵擦著手問。

       “是啊,我是要和你們談談關於孩子的問題。”

       “什麼問題?”

       “戶口啊?這孩子是撿來的,還沒戶口呢,將來怎麼上學呢?”

       “那申請戶口要些什麼程序?”遐心連忙問。

       “你們要想收養她啊?”

       “當然了,我們都帶了一個月了。”遐心回答。

       是的,丫姬被撿回已經一個多月了,沒人來找尋過她,看來她的父母是徹底放棄了。

       “不行的!”王大姐肯定地回答:“你們又沒結婚,沒資格領養孩子的,就算結了婚,也要醫院的證明,證明你們有一方不能生育,才可以領養孩子。”

       遐心和林宵面面相覷,一直以為領養棄兒是很簡單的事,只要有足夠的愛心就行,沒想到還需要這樣繁複的程序。

       “可是我們有能力養活她。”遐心還有點不甘心。

       “我知道,可是這是文件規定的啊,派出所沒這些證明是不給上戶口的。”

       “那怎麼辦?”遐心急了。

       “我幫你們物色一下吧,看有沒合適的人家收養她,你們養著也不是個事啊,還沒結婚呢。”

       遐心作不得聲,只扭頭看著林宵。

       林宵低下頭,揉著麵團。

       王大姐笑笑,轉身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頭,笑嘻嘻地低聲說:“你們也快點結婚吧,這樣……這個……婚前同居,呵呵,有礙物議,有礙物議。”

       沉默。王大姐走之後,店裡的兩個大人都沉默了。

       只有丫姬在咦咦呀呀地說話,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誰也聽不懂。

       半晌,遐心賭氣抱了丫姬回去了。

       林宵嘆了口氣。她很喜歡這孩子他是知道的,但是要養她一輩子卻是個具體的問題。

       傍晚,林宵端著碗由麵包和蔬菜肉泥煮成的麵糊上了樓。

       丫姬躺在籃子裡,已經睡了。

       遐心坐在電腦前,只是屏幕上空白一片。她在流淚。

       “唉。”林宵大聲嘆息,走到籃子前看看孩子。他們重新給她買了只大籃子,吊在屋子中間,當作搖籃,孩子就睡在裡面,蓋著小被子,睡得臉蛋紅僕僕的。

       遐心還是坐著沒動。

       “遐心。”林宵放下碗,按住她肩膀。

       遐心扭著身子賭氣想摔開他的手。

       “我們結婚吧?”他低聲說,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喉嚨乾澀,但是說完了又覺得這是件很自然的事。

       “結婚?”遐心扭過頭,詫異地瞪著他。

       “是啊,連孩子都有了,還不結婚?”他擠眼笑。

       遐心不說話,回過頭去,半晌才深深吸口氣,問:“你確定?”

       “嗯。”他肯定地點頭。

       “為什麼?”

       “因為,你讓我快樂。”這是一個很簡單的答案,但是好象也是唯一的答案。

       遐心不說話了,過很久她才慢慢地露出笑容,反手勾住他脖子,臉蹭著他的臉,嚮往地說:“那我們就可以領養丫姬了!”

       林宵怔了一下,她的話離他期望的差很遠,而且她忘了,要正式領養這個孩子還得要有醫生的證明,證明他或她沒有能力擁有自己的孩子。

       但是好歹,結婚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居委會果然在費心給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尋找一個合適的家庭,也來過幾對夫妻。每次敲開遐心的門,遐心都極不高興。

       “他們就像在看一件可以討價還價的商品,對一個孩子品頭論足,又像在挑牲口,連牙齒都要仔細地數一數。”

       晚上,林宵看見遐心寫下這句話,笑了:“你呀,何必那麼刻薄?人家是要一個可以養老的孩子,當然希望她是健康聰明的。”

       “但是她是人,又不是小貓小狗!”遐心忿忿地說。

       丫姬此刻正在地板上爬,也就像小貓小狗一樣地爬,爬的動作非常靈巧而敏捷,只是仍然不會直立走路。

       聽到遐心的話,丫姬不動了,一扭身坐在地上,望著她憨笑。

       “你看,她能聽懂呢,就是還不會說話。”遐心痛心地嘆氣,蹲下去,把一隻玩具皮球遞給她,這是她喜歡的玩具,睡覺都要放在枕邊。

       “叫媽媽。”遐心逗她,慢慢地張口:“媽——媽。”

       “丫姬。”丫姬奶聲奶氣地說。

       “媽——媽——”遐心仍然很有耐心地教,又指著林宵說:“他是爸爸,叫爸——爸。”

       “丫姬。”她還是說。

       “算了吧,她大概只會發這兩個音。”林宵不以為然地笑。

       丫姬確實只會發這兩個音,無論是吃的玩的,她都只會說“丫姬”。

       “你怎麼知道?孩子要教啊,你以為一生下來就會說話啊?”遐心沒好氣地反駁。

       “可是她快一歲了。”林宵躺在床上,嘀咕。

       丫姬大概是周歲了。這是醫生根據她的骨齡判斷的。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07 PM
十二
       那些來看過孩子的夫婦一開始都會被這美麗的孩子吸引,愛不釋手,幾乎當場就要抱走,但是一聽說她還長了條不得見人的尾巴,當即就變色,剛剛還充滿愛憐的眼睛頓時變得驚恐,就像見了妖怪,逃之不迭。

       林宵和遐心經過兩天三夜的爭論後,得到一致意見,不管丫姬會不會被人領走,都應該送她去醫院檢查,割除那塊與眾不同的贅肉,好讓她成為一個正常的人。

       令他們稍感欣慰的是,醫生見到這個畸形兒絲毫沒有流露出詫異的表情,而是見慣不經漠然地說:“這種孩子多了,比起其他的畸形還算正常的。”

       還給他們看圖片,原來胚胎在形成初期都是帶著尾巴的,直到兩三個月的時候才會慢慢消退不見。

       “以前說這是一種返祖現象,現在知道是在胚胎發育過程中發生錯誤,正常的胎兒這部分細胞會停止分裂生長,不過極少數會繼續。”醫生這個解釋,又笑:“人類的祖先是有尾巴的。”

       醫生的話讓他們釋然。但是經過檢查,丫姬屁股上的尾巴卻無法割除,“它有骨節,連著脊椎,有動脈血管並且連著中樞神經,割除的危險性太大。”

       也就是說,這條一寸長的尾巴是活的,醫生拒絕做手術。

       抱著孩子走出醫院的大門時,兩個人的心情都十分複雜。遐心一方面遺憾不能給她治療,一方面又有點慶幸,因為多了這條尾巴,丫姬就不太可能被人抱走。

       林宵想的卻是另一回事,他是真心想和遐心結婚的,可是還沒結婚就多了個來歷不明的孩子,怎麼說心理都有點怪,好象中間脫了節,聯繫不上來那種感覺。

       另外,林宵覺得遐心對這孩子付出太多的感情,怕以後孩子的親人尋來,她會受不了,儘管丫姬被親生父母領回的概率隨著時間的延伸而變得越來越小,但是誰也不能預見將來會怎麼樣,抱養的孩子畢竟不是親生,養大了誰知道她會不會得記住養育之恩?

       還有,丫姬長得再漂亮,也還是跟普通的孩子有區別,將來會如何?等到了她該讀書的時候會如何?與她同齡的孩子會如何看待這個長了尾巴的丫頭?

       對於林宵的這些疑問,遐心是一點都沒放在心上,因為醫生也說,那條尾巴等她長大就會自己消失或者停止生長。

       遐心一向比較樂觀,她問林宵:“你讀過《百年孤獨》沒有?那裡面就有長尾巴的孩子,而且都有特異功能。”

       林宵只是笑一笑,他當然讀過這本書,不過在他的記憶裡,書里長尾巴的孩子好象沒什麼特殊的能力,並且結局都很悲慘,淪落到被成群的螞蟻活活咬死。有生之年就已經像死屍,才會招來成群的螻蟻,成為這些微小生物的果腹之餐。不過林宵沒有說,他也不相信丫姬會有過人的地方,實際上,丫姬跟同齡的孩子比,顯得有點遲鈍,不管是語言還是行動。

       “她不叫遲鈍,她是嬌憨!”遐心反駁:“比她還笨的孩子多了,我就看過有兩歲還不會說話的孩子!”

       只要涉及丫姬的問題遐心都會毫不含糊地堅持,林宵自然不會跟她爭,他只想快點跟她結婚。

       元旦的時候,兩人終於通知各自的父母,並且都相互上門去拜訪兩家的大人,當然是帶著丫姬去的。

       回來的路上,遐心有點悶悶不樂。

       兩家的父母都相當客氣,但是客氣之下明顯得見外。

       遐心的父母首先對女兒沒結婚就抱養一個孩子表示不解和抗拒,他們的理由很簡單:“你還沒結婚就帶這麼個孩子,別人會怎麼說?”

       別人會怎麼說?最多不過說她行為不檢點,未婚先育。“媽,正因為別人說的難聽我才要嫁呀,看,只有他會接受我和孩子。”遐心說得笑嘻嘻。

       父母氣得瞠目結舌,正想發作,丫姬爬到母親的面前,伸出雙手,要她抱。

       母親頓時就心軟,沒人能拒絕這麼一個可愛的精靈。

       “真沒想到,這麼容易就當外婆。”母親又好氣又好笑,但是這麼一說也就表示同意了。

       當然還有不滿意的地方,自己的女兒,千嬌百媚,還會舞文弄墨,“我女兒是作家”,說給外人聽要多自豪就有多自豪,如今要下嫁給一個做蛋糕的小子,實在是太委屈。

       對這個準女婿,丈母娘是左看不順眼右看也不順眼,大學畢業又如何?不好好找份職業,反倒去做蛋糕,就是不務正業,既而遷怒於沒見面的親家,都怪他們教育失敗。

       可是又不敢十分反對,遐心一向是固執的孩子,十六歲時申請身份證,一起去派出所,當著母親的面,她就自作主張要改名字,問她為什麼要改名字,她只是回答“好聽。”

       她也一向是很有主見的孩子,讀書辭職從不跟父母商量,總是先斬後奏,不容人置疑,養個孩子也好,養兒方知父母恩,母親偷笑,抱著丫姬去廚房找點心給她吃,悄悄跟外孫說:“將來你好好折磨她,讓她也嘗嘗有個不聽話的孩子的滋味。”

       晚上再去林宵家,林宵的父母更冷淡。

       “這不怪你。”林宵說:“他們是對我有氣。”

       當然有氣,千辛萬苦培養出一個大學生,沒想到他倒好,放著好好的營養師不做,放著好幾萬的年薪不拿,非要跑去做麵包,早知今日,還不如初中一畢業就送他去學廚師,還能早幾年掙錢。

       做了麵包師傅不說,如今又找個沒正式職業的老婆,作家?說的倒是冠冕堂皇,不好聽點也就是賣字的,問題是她又算什麼作家?連本象樣的書都沒出過!

       更擔心的是,這個女人看起來嬌柔過分,生活上一定是個低能兒,將來兒子有的苦吃,還有那個孩子!

       莫名其妙地弄個孩子來,誰知道是哪裡的野種?

       未來的婆婆對丫姬極為側目,不肯抱,倒是身為機關幹部的公公比較開明,抱過丫姬逗她笑。他一直都想要和女孩子,生了兒子,兒子又不是很聽話,多少都有點遺憾,如今憑空添了個漂亮的孫女,樂壞老人家。

       林宵的父母也不敢反對,因為反對無效,只得由他們結婚。

       “我也不是說你的父母。”遐心苦笑:“我是說我們雙方的父母,什麼叫委曲求全?這就是。”

       “呵呵,那你嫁給我會不會也是委曲求全?”林宵摟著她笑。

       “你說呢?”遐心橫他一眼,將右手的孩子換到左手。

       丫姬很沉,又不太喜歡林宵抱,林宵會用鬍子去扎她的臉蛋。

       “放心,我不會委屈你。”林宵舉手發誓:“我,林宵,如果有一天委屈了吳遐心女士,叫我不得好死!”

       “去你的,誰信你這話啊?”遐心笑:“說得多沒誠意,怎麼個不得好死法?”

       林宵放下手,沉吟片刻,回答:“通常的不得好死也就是五雷轟頂、天誅地滅、五馬分屍等等。”

       “哼!花言巧語!”遐心不依不饒,追問:“說個具體點的。”

       “那就……”林宵抬頭,靈機一動,指著頭上的路燈說:“那就走路都會被路燈砸死。”

       遐心笑得前仰後合。

       “燈。”丫姬突然說。

       “什麼?”林宵嚇了一跳。

       “她會說燈了!她剛才說的是燈!”遐心為之雀躍。

       “好姑娘。”林宵站住,親了丫姬一口,鼓勵她:“再說一遍。”

       “燈。”丫姬明明白白地說。

       “哈,這是今天最高興的事。”林宵笑:“恨不得翻個跟斗。”

       他果然翻了個跟頭,單手撐地,一個漂亮的跟斗,翻出路燈的光圈之外。

       “你小心點。”遐心也跟上去,笑著說。

       “燈。”丫姬又說了一遍。

       “好了,知道你會說……”遐心話未說完,就聽見頭頂“趴”一聲脆響,跟著又是一陣“嘩啦”玻璃破碎的聲音。

       那盞剛剛還好得不能再好的路燈一眨眼就支離破碎,落了一地的玻璃渣。

       “我的天!”遐心驚鄂地回頭看。

       “誰家孩子這麼不老實,沒事打路燈玩。”林宵嘀咕了一句,拉過遐心:“走了,晚了,回家睡覺。”

       遐心跟著他走,一面回頭看,那盞路燈的接頭還在擦擦地閃著幽藍色的電光,周圍並沒有孩子,除了他們,幾乎沒有行人。

       再看丫姬,她已經趴在她肩上睡著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08 PM
十三
       春節之前,林宵和遐心去登記結婚。

       沒有帶丫姬去,怕帶了個周歲的孩子去登記,解釋起來比較麻煩。丫姬臨時交給外婆帶著。

       填好登記表,貼上照片,簽上名字,辦事人員拿出一個印泥盒,打趣:“想好哦,手印一按下去就是合法夫妻了哦。”

       林宵笑了笑,笑得有點勉強,沒由來的,覺得心虛,拇指沾了紅色印泥,卻遲遲按不下去。

       遐心抿嘴笑了笑,推了一下他,低聲說:“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林宵反倒迅速地按了手印,按得太重,成了一團橢圓的紅,指紋模糊, 跟他此刻的心情一樣,說不清道不明,只有一團含糊的紅。

       瑕心倒是很爽快地按下自己的手印,不過按的時候不小心轉了一下手指,結果比他的還模糊。

       拿著兩本嶄新的紅本子,兩個人走出登記處,一路都沒說話,隔著一點點距離,遐心仰頭看看林宵,沒來由的,突然覺得身邊這個男人陌生起來,好象第一次看清他的五官似的,她禁不住多看了兩眼。

       林宵也轉頭看她,半晌笑,笑得有點僵,然後伸手攏住她肩膀,輕聲說:“老婆。”

       遐心一愣,鼻子就酸了,良久,靠在他肩上,任由眼淚鼻涕流得一塌糊塗,要不是林宵打趣說她哭得象是來離婚的,遐心只怕會一路哭回家。

       回到遐心父母家,丫姬正在滿屋子亂爬,遐心的母親找了根圍巾系在她腰上,試圖教她用兩隻腳走路,可是沒走幾步,她照舊伏下去,四肢並用,爬得飛快,外婆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跟著後面,丫姬咯咯地笑,好象很喜歡跟外婆捉迷藏。

       看見他們回來,母親只問:“辦完了?”得到肯定的答覆,她又說:“丫姬這孩子,靈活的很,眼錯不見,她就爬到窗台上去了,也不知道怎麼上去的,嚇死人,只好這麼栓著她了。”

       丫姬一見遐心就伸手來要她抱,遐心抱起孩子,拉過她的小手,輕聲責怪:“看看,多髒啊?丫姬不是個乖寶寶,不愛乾淨。”

       丫姬還是一個勁地憨笑,趁她沒抱緊,一扭身翻到沙發上,攀著靠背就想往上爬。

       “這孩子怎麼喜歡爬上爬下啊?”外公笑呵呵地說。

       “哪個小孩子不是這樣的?”外婆不以為然:“隔壁鄰居家的東東一歲多了不會爬,他家大人還急呢,說醫生說的,不會爬的孩子以後動作不協調,人家還在努力教他爬呢。”

       “真的嗎?”遐心好奇地問。

       “當然了,剛才還抱過來和丫姬一起玩,說是要東東學著怎麼爬呢。”

       “呵呵,咱們丫姬這麼小就當老師了。”林宵也樂了。

       “教會了?”遐心追問。

       “會什麼呀!”外婆有點忿忿地說:“也不知道那孩子發什麼神經,一見咱丫姬就直哭,哄都哄不住,只好抱回去了。”

       吃飯的時候母親還是問:“你們打算怎麼辦婚禮呢?”

       遐心倒愣住了,她還沒想過這個問題,看林宵,他也有點思想不集中,遐心只好說:“還沒想呢,再說吧。”

       再說的結果就是當然不舉行婚禮,理由很簡單,帶著個一歲大的孩子舉行婚禮多少有點不論不類,再說遐心也不計較這些繁文縟節,商量好只是兩家大人一起吃頓飯就行了。

       “就這麼嫁了,還是有點遺憾。”晚上回到店裡,遐心還是嘆了口氣。

       林宵沒說話,正在一個心型的蛋糕上做玫瑰。

       雖然不舉行婚禮,但是林宵還是希望今天能有個小小的紀念。除了慶祝他們結婚,還同時給丫姬過周歲的生日。

       丫姬的生日不能確定,他們自作主張把丫姬的生日定在結婚紀念日,這樣每年都有一天是雙喜臨門,而且也不容易忘記。

       蛋糕上一共有十一朵鮮紅的玫瑰,襯著雪白的奶油,看起來格外嬌艷和喜慶。

       關上燈,林宵插上一隻大紅蠟燭,溫柔地看著遐心,說:“老婆,吹蠟燭了。”

       他一但改口叫老婆,就越叫越順口,越叫越流利。

       “還有丫姬,今天也是她生日。”遐心也柔聲說,正想扭頭去跟丫姬解釋如何吹蠟燭,丫姬已經迫不急待地伸出小手,一把抓向蛋糕,手指插進玫瑰,鮮紅一片,玫瑰也就凋零了好幾朵,丫姬咯咯地笑,舔自己的手,滿臉都是紅色的奶油。

       林宵和遐心只好無奈地笑笑,本來刻意營造的氣氛蕩然無存,遐心只好象徵性地吹了蠟燭,重新開了燈。開燈之後遐心注意到林宵的神色有點恍惚,詫異地問:“怎麼了?”

       “啊,沒什麼。”林宵急忙說,換了副笑臉,去切蛋糕。他沒有告訴遐心,剛才燈亮的瞬間,他恍惚看見丫姬烏亮的瞳孔驟然收縮,但再看就已經恢復正常,林宵以為自己眼花。

       丫姬很不老實地吃著自己那份蛋糕,臉上衣服上全是奶油,吃了一小半,就不耐煩坐在椅子上,而是自己滑到地上去爬了。

       “說點什麼吧?”遐心也沒阻止丫姬,店裡今天停業,桌椅都堆在一角,有足夠的空間給丫姬玩。

       “說什麼好呢?”林宵問,握住她的手,放在嘴邊輕吻。

       “說你願意娶吳遐心為妻,不論貧窮還是疾病……”遐心心裡亂哄哄地直跳,努力去想電視裡看到婚禮上牧師說的話。

       林宵看著她,握緊她的手,很低的聲音:“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遐心張著的嘴半天合不攏,惟有眼淚刷刷地流。

       那隻蛋糕並不大,但是兩個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吃了整整一小時,到後來就越來越糊塗,到底誰喂的誰也不記得了,大約是一塊蛋糕兩張嘴,反正重點不在蛋糕,而是恨不得把對方也一起吞下去,放在肚子裡比較安全。

       “丫姬呢?”遐心猛然想起,臉紅的跟玫瑰一樣。

       丫姬不在店裡,門還關著。

       林宵急忙站起來找,目光落在角落那隻廢棄的木梯上。

       “不會吧?這麼高的梯子?”遐心也看到,忙走過去,手腳並用往上爬。

       林宵沒動,站在原地,看著遐心爬上梯子,這一幕太眼熟了。

       丫姬果然在上面,坐在最裡的黑暗裡,專心地舔手指,手指上的奶油早已經被舔乾淨了。

       “乖丫姬,快下來,那上面黑黑的,有什麼好玩的啊?”遐心說。

       丫姬果然聽話,爬過來攀住她脖子。

       林宵從她手裡接過丫姬的時候很仔細地看著丫姬的眼睛,丫姬的眼睛很大,烏亮而閃爍,清澈靈動,跟普通的孩子沒區別。

       唯一有區別的就是丫姬比一般女孩子調皮的多,來告狀的也多。

       比如今天,遐心剛出門就被鄰居攔住,鄰居手裡牽了個哭泣地小男孩,憤怒地說:“你倒是管管你們家丫姬呀,你看看,把我家孩子抓成什麼樣子了?”

       那個小男孩的臉上有三根指甲印,刮破了皮,正在滲血水。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遐心已經習慣了鄰居的告狀,連忙陪上笑臉,主動拿出錢,要帶孩子去醫院。鄰居也不領情,一把抓過錢,拉了孩子就走,走遠了,遐心還聽見大人在說:“跟你說過無數次,別跟那小妖精一起玩!”

       遐心站著半天沒動。

       “丫姬是不是有點問題,我們還是帶她去找醫生看看吧?”林宵走出店門。

       “誰說的?”遐心不耐煩地皺眉:“小孩子調皮點打架吵架是正常的啊!”

       林宵搖搖頭,沒在繼續這個話題。遐心跟所有溺愛孩子的母親一樣,只看的見自己孩子的優點,所有別人以為的缺點在她眼裡均屬正常。

       “丫姬呢?”她問。

       林宵下巴揚了揚,遐心就明白了,丫姬如果在店裡,除了不在地上玩,就一定是在櫃頂上了。

       櫃子頂上那小塊隱秘的角落成了丫姬的小天地,她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搬到那上面,經常一個人藏在那裡跟布娃娃做遊戲。

       “丫姬,下來了。”遐心站在梯子下叫。

       丫姬應聲而出,笑嘻嘻地看著媽媽。

       她已經快四歲了。是的,中間已經過了四年,有了孩子之後,時間會過的飛快,仿佛大人的光陰都過到孩子身上去了,一眨眼,丫姬已經長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每次看到她,遐心總是糊塗,這麼快?這麼快丫姬已經不用他們半夜起床喂牛奶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09 PM
十四
       兩歲之後丫姬開始飛快地長個,也瘦了不少,原來圓滾滾的小身子現在已經變的有點亭亭玉立,長胳膊長腿,身材相當的好。

       這四年裡,再也沒有人提出要領養丫姬,幾乎所有的鄰居都把丫姬當成了林宵和遐心的親生孩子,而經過一定的努力,丫姬也正式上了戶口,上戶口的時候林宵說:“要不要給她改個名字?”

       “為什麼?”遐心不解。

       “丫姬這個名字有點拗口。”林宵簡單地解釋,他沒有說鄰居在背後議論說“丫姬”兩個字聽起來像“妖精”。

       “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沒必要改啊,等她滿了十六歲,隨她自己改。”基於遐心自己的經驗,她很肯定地說。

       於是丫姬也就一直叫丫姬,同樣的,在鄰居嘴裡丫姬常常被含糊地叫成妖精。

       之所以會這樣含糊其辭,除了音相近,還有個原因就是都知道這個外表看起來很漂亮的小丫頭還長了尾巴。這也是讓林宵和遐心頭痛的地方,丫姬身上的尾巴不僅沒有因為時間的延伸而萎縮,相反的,它還在長。

       長的並不快,但是也有食指那麼長了,不僅如此,那條尾巴還會動,當然不是像小貓小狗的尾巴那樣左右搖晃,只能上下翹一翹。

       私底下,遐心並不覺得有什麼希奇,醫生早就說過,那部分組織是活的,既然是活的,當然會繼續生長,再說天天看到,也不覺得突兀,還覺得很好玩,給她洗澡的時候,遐心會逗她:“丫姬,喜歡媽媽的話就翹翹尾巴。”或者表揚她的時候會笑:“驕傲的時候會說翹尾巴,在你身上倒成了現實。”

       說歸說,還是隨著丫姬的成長越來越擔心,怕她跟周圍的孩子太不一樣,以後會有麻煩。再抱到醫院去,換了個醫生,很好奇地推了一下眼鏡,左右打量她屁股上的尾巴,半天才說:“希奇,真是個特例,要不我請幾個專家來一起研究一下?”

       遐心一聽,抱了孩子就走,林宵追都追不上來。

       “你跑那麼快幹什麼啊?”終於追上了,林宵氣喘吁吁地問。

       “丫姬是孩子,又不是實驗品,憑什麼要拿給人研究?”遐心賭氣。

       “你呀,人家醫生也是好心,總不能讓她一直拖著條尾巴啊?將來怎麼嫁人?”

       “為什麼非的要嫁人?”遐心站住,怒氣衝衝地反問:“再說了,丫姬哪點不如人?”

       林宵張張嘴,半晌才投降:“好好,隨便你們吧。”

       遐心固執起來十條牛也拉不回來的,林宵聽見她對丫姬說:“寶寶,你要記住,別人愛不愛你不要緊,關鍵是自己要愛自己,還有爸爸媽媽會永遠愛你。”

       林宵在後面只有搖頭的份,遐心自己並沒有什麼朋友,別看她文章寫的好,但是與人打交道,她簡直是個低能兒,喜怒哀樂不會掩飾,往往得罪了人也不自知。

       說到這一點,林宵不得不承認,她和丫姬之間確實像一對母女,活在自己的天地裡,絲毫不關心窗外人事,自得其樂。這也是林宵最喜歡的一點。

       丫姬仍然不說話,不是不會說,因為她獨自玩遊戲的時候,會唧唧呱呱跟布娃娃講故事,但是見了人她就不說話,同樣的,也很少叫爸爸媽媽。

       丫姬三歲的時候送去幼兒園,只去了一天就被幼兒園的老師勸退了,理由是她太調皮,還出手打人,還把老師的頭髮抓得像瘋子。

       但是真正的理由林宵和遐心都清楚,那天中途,阿姨帶孩子們上廁所,剛把丫姬的小褲子脫下來,阿姨就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廁所的地板上,倒是那些天真的孩子好奇地不得了,圍上去爭著摸丫姬的尾巴。

       遐心接到電話趕去幼兒園領丫姬的時候,聽見辦公室的老師在小聲議論:“那孩子怎麼長尾巴啊?是不是妖怪啊?”

       遐心氣地推開門就進去,鐵青著臉說:“誰家孩子是妖怪?你們身為老師,有點修養沒有?”

       結果得罪所有老師,沒一個人肯收留丫姬。

       遐心一賭氣跟林宵說:“我就不信以我們的知識不能教育好她!”

       於是,丫姬就留在家裡自由發展了。

       學校進在咫尺,儘管遐心出於維護丫姬的角度,多次禁止她去學校玩,但是每到放學後,丫姬總會偷偷溜進校門,去玩裡面的體育用具,她把學校當成公園。

       麵包店的生意仍然很好,但是林宵覺察到,吸引這麼多帶著孩子來的家長多半是因為有丫姬,進來的人一般不是先開口買點心,而是問:“老闆,你家丫姬呢?聽說長了尾巴?”

       遇到這樣的顧客,林宵總是冷眼相對,看得對方不好意思,只得訕訕隨便賣塊點心走人。成年人好打發,但是遇到那些行為囂張又不懂事的孩子就讓人為難。

       放學的時候如果丫姬在店裡玩,會被一群孩子圍著看希奇,當然其中有好有壞。

       丫姬並不介意周圍人看她的目光,她很快樂,至少在父母眼裡,她是個快樂的孩子。

       鄰居對待丫姬的態度也很矛盾,一方面很少能見到像丫姬那樣漂亮的女孩子,一方面又忌憚她的怪異。

       丫姬確實有怪異的地方,比如她說話。丫姬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學正式會說話,遐心已經有點糊塗了,印象裡好象教她的話她不會說,沒教過的倒好象冷不丁地就冒出來。

       如果丫姬的語言功能只是這樣的話遐心也不會覺得她不正常,問題是……

       那天早上,遐心帶了丫姬去買菜,回來的時候路過學校門口,丫姬突然站住了,指著路邊說:“狗狗。”

       遐心扭頭,果然有隻小狗在垃圾箱旁邊。垃圾箱比較小,丟垃圾的人又總是圖方便,隨手一扔,不少垃圾袋就堆在旁邊,已經散開,那隻小狗正在裡面找吃的。

       遐心認得那隻狗是五樓上某家的臘腸犬,據說血統純正,價值頗高,平常主人當寶貝看待,照顧那隻狗比照顧自己的孩子還要經心,而且主人也相當自豪,經常跟鄰居講述自己的寶貝如何尊貴驕傲,沒想到,背地裡也還是有這些偷偷摸摸的勾當。

       遐心只是笑笑,拉了丫姬繼續走。但是丫姬一直扭著頭去看那隻狗,路上又說了遍:“狗狗。”

       遐心笑了,表揚她:“是的,那是狗狗。”平常看見小動物,也會教她:“這是狗狗,這是貓貓,這是魚魚……”不一而足,但是丫姬最多歪著頭去看,她對狗沒興趣,每次跟她去市場,丫姬總會掙脫她的手,跑到魚攤上去看池子裡的魚,如果主人不注意,她會伸手去抓,抓住又放掉,又抓,不過是個小孩子的惡作劇。

       丫姬第一次主動說“狗狗”是應該鼓勵一下的,於是遐心給她買了只棒棒糖作為獎勵,走到家門口丫姬一邊舔糖,一邊又一次說了句:“狗狗。”

       這本來是件不起眼的小事,遐心很快就忘記,但是第二天早上天剛亮就聽見樓上有哭聲和吵鬧聲,起床去看,樓上那隻臘腸犬突然死了,據說是吃了不幹淨的東西,腹漲而死。

       遐心驚疑間把這件事講給林宵聽,林宵不以為然,只是笑她敏感多疑。遐心也就半信半疑,但晚上又發生了一件事讓遐心越來越心驚肉跳。

       吃過晚飯,遐心在廚房洗碗,林宵蹲在地上,和丫姬一起玩積木,丫姬在搭房子,試圖把房子造成頭大腳小的危樓,但是怎麼努力,那塊大的木塊就是放不上去,逗得她咯咯笑。

       遐心把洗好的碗摞起來,放在櫥櫃裡,一邊回頭看屋子裡笑成一團的父子倆。丫姬突然停止了笑,說:“碗碗。”

       她說得很突兀,讓林宵和遐心都愣了一下,遐心下意識地回頭去看,那疊碗好好的,丫姬已經說了第二次“碗碗”,遐心突然就有點怕,急忙關上櫥櫃的門,剛走到廚房門口,丫姬第三次開口,說的還是“碗碗”,話音剛落,身後就聽見“嘩啦”一聲,跟著一陣“劈啪”聲,那幾隻碗一起摔下來,摔成碎片。

       丫姬扭頭望著廚房門口目瞪口呆的母親,憨憨地笑,又繼續玩自己的積木。

       打掃那些碎片的時候,遐心的手抖個不停,林宵悄悄握住她的手,用眼神暗示她鎮靜。他看看丫姬,湊近遐心耳朵,小聲說:“不要告訴別人。”

       遐心遲疑地看著他,明白他也看出蹊蹺,也不做聲。等丫姬睡了,她才問:“這孩子……”

       “不要大驚小怪,也許只是巧合,就算她有預言能力,也不要給別人知道,本來鄰居就覺得她怪,要說出去,她在別人眼裡就更像妖怪了。”

       林宵說的確實有道理,丫姬在鄰居眼裡,根本就是妖怪。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10 PM
十五
       很多鄰居背地裡議論:“看,都四歲了還不會說話,女孩子中很少見了,是不是有哪不正常啊?說她是啞巴吧又不是,說她笨吧好象也不笨,真是個古怪的丫頭。”

       “是啊,還沒見過這麼愛出手打人的孩子。”

       “聽說還長著尾巴呢,是個怪胎。”

       “還有啊,你們看她嘴上那顆痣,長得也怪,晃眼一看像在滴血呢,怪怕的。”

       “對啊,我家小子說那個丫姬的皮膚那麼白,加上那顆痔,跟書上說的吸血鬼有點像哦。”

       越說越離譜,越說越古怪。

       儘管如此,喜歡丫姬的也還是大有人在。

       這條巷子除了那所學校,住的小半是老人家,兒女成人,分開單住,膝下無承歡之子,閒暇時就喜歡逗孩子玩,丫姬是比較受那些老太太歡迎的女孩子。

       受歡迎的原因主要還是丫姬不會說話。已經四歲了還不怎麼會說話的孩子一般人眼裡也就多了點憐憫,但是老人家喜歡,不說話的孩子溫順乖巧,而且丫姬相當有耐心,會得伏在老太太腿上,聽她們有一句無一句地講述前塵往事,家長裡短,也不知道她究竟能聽懂多少,但是誰說話她都會撲閃著清澈如純淨水般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對方,莫名其妙地給人柔軟的感動。

       丫姬不調皮的時候相當溫順。此刻她就坐在遐心腿上,好奇地看著屏幕上跳出的文字,伸出手去指,於是遐心就說:“心,這個字讀心。”同時握住她的小手放在丫姬的胸口,裡面有歡快規律的跳動。

       “心。”遐心示意她讀,丫姬不出聲,只望著她笑,然後伸手,按在遐心胸前。

       她懂,也會讀,就是不出聲。

       遐心有時候也很慶幸丫姬的沉默,她怕丫姬真的有什麼特異功能。一個被親人遺棄的無辜的幼兒憑空多了點贅肉已經是不幸,要是再多了異於常人的特殊功能,那結果就是被當作怪物被隔離,時代再久遠一點,很可能會被進豬籠沉湖底或者直接一把火燒為灰燼,總之,是要被除之而後快的對象。

       跟很多孩子一出生就期望他出人頭地的母親不一樣,遐心只希望丫姬更像普通人,最好是像丟進人堆就找不見的尋常人。

       讓遐心稍感欣慰的是,丫姬真的不愛說話,很少很少有連續叫某個人或者某個動物或者某樣東西三聲。仔細地想,總共只出現過三次,最早一次是燈,當然那次也是在很久之後遐心注意到丫姬特殊的地方才回憶起來的,然後就是那隻狗和那幾隻碗。這樣想了之後,遐心也就多少放心了點,至少丫姬的“預言”功能還沒有危及到身邊的人。

       林宵在碗被摔破後幾天卻覺得丫姬如果真有這種超常能力也未嘗不是件好事,至少他覺得好玩。有時候他會拿出分別寫了數字的卡片讓丫姬隨意抽取,遐心問他在做什麼,林宵回答:“我教她讀數。”一面壞笑,遐心也笑,當然不是讀數,是想“預測”下期彩票是多少號。

       但是林宵至今為止也只中過兩次尾獎,由此看來,丫姬的所謂預言能力完全是異想天開、庸人自擾。

       林宵卻樂此不疲,當然不是真的把中頭彩的希望寄託在一個四歲的懵懂孩子身上,而是既好玩又能順帶教丫姬認識數字。

       “如果真的中了五百萬你會如何對待丫姬呢?”遐心一次打趣他“那我就要她再抽一次。”他呵呵笑。

       他貪心,但,又有誰不貪心?至少林宵可以坦白承認,“他是個快樂單純的人。”遐心在自己的電腦上對丈夫作如此評價,想必也是最中肯的評價。

       林宵確實是個思想單純的人,他要的很簡單,一個平凡可以養活自己和孩子的工作,一個普通快樂的家庭,如此而已,並無遠大志向,這也是他何以會開個不起眼的麵包店的根本原因。

       林宵重新買了支笛子,每天晚上會吹上一小段,或歡快或沉鬱,悠悠揚揚,讓母女倆心曠神怡,這是最好的娛樂,有人能給你短暫的享受。

       丫姬對這支能唱歌的竹笛相當感興趣,林宵吹完一曲,她總會爬到他膝上撫摸,林宵試著較她吹,很有耐心地一遍又一遍,丫姬漸漸地會吹單音,手小,按不住孔,反反覆復,只能是“1-2-3”,聽著雖然單調,但讓人安心。

       他們的家也的確是個快樂的家庭,說不上很快樂,但是總可以讓遐心滿意地微笑,這就已經足夠。

       丫姬的身體很健康,幾乎沒有生過病,至少沒進過醫院,對年輕的父母來說,孩子能平安健康就是最大的幸福。

       唯一讓人覺得不能忍受的還是來自孩子,當然不是丫姬,丫姬的一切行為在自己的父母看來都是再正常不過,而是來自別的孩子。

       學校裡正在接受正規教育的孩子。

       總是有那麼幾個行為囂張又不懂世故的半大孩子在放學途中逮著機會就欺負丫姬。丫姬喜歡在戶外玩,雖然不說話,可是跟所有小孩子一樣,會跟在大孩子屁股後當尾巴,遇到純善的哥哥姐姐也會逗她玩,或者摸她的臉,但是遇到那幾個孩子,丫姬卻不知道迴避,還是天真地以為每個孩子都是無害的。

       這天黃昏,學校早已放學,巷子裡安靜了不少,丫姬在街上玩,她的玩法很簡單,就是沿著方格型的水泥磚蹦跳,越跳越遠,漸漸跳到校門口。林宵和遐心正在清掃麵包店。聽見喧嘩,探出頭去看,是那幾個孩子,不知道為什麼還沒回家,正圍著丫姬,拉扯她的裙子,一邊推搡她,一邊叫她妖精,甚至有個六年級的男生居然擰她的臉,無比輕佻地說:“來,狐狸精,跳個艷舞給我看。”

       “這些有人生沒人教的雜種!”

       這是迄今為止,林宵罵出口的最惡毒的一句話。他一邊罵一邊丟了拖把就走出去。

       丫姬並不知道那些孩子對她不懷好意,還在憨憨地笑。遐心一閃念間巴不得丫姬真有特異功能,對著那個男生連叫三聲“哥哥。”讓他不得好死。

       正準備跟過去幹涉,那幾個孩子已經狂叫起來,不知誰先出手,一把將丫姬推到了地上。丫姬終於生氣,一翻身爬起來,撲上去連抓帶咬,頃刻間那幾個不良少年就臉上帶彩,全是些銀樣蠟槍頭,不過出了絲血就怪叫連連,一邊又不服氣,想抓住這個憤怒的小丫頭。

       但是四歲的丫姬動作非常敏捷,扭身就往店裡跑,畢竟比不得十來歲的孩子,被賭住去路,林宵叫:“你們幹什麼?丫姬別怕!”話音剛落,退無可退的丫姬突然抱住身邊的那棵梧桐,四肢並用,“嗖嗖嗖”地爬上來上去。

       這是林宵和遐心第一次看見丫姬爬樹,已經衝出來想保護她的兩個成年人瞠目結舌地看著樹上的丫姬。

       樹下的幾個男孩子也呆了,像看外星人一樣高山仰止看著丫姬。丫姬脫離危險後並沒有停,而是小心翼翼地爬上一根橫斜的枝椏,顫顫巍巍地爬到枝椏的頂端。

       林宵和遐心跟著她走,不自覺地雙手拉起來,又不敢叫,怕嚇著她,只得在樹下左右挪動,防止她跌到地上來。

       丫姬在眾目睽睽之下幾乎爬到了最前端,那裡高出二樓的平台大約一米。丫姬趴在樹枝上,居然伸出一隻手,試圖去夠窗戶。遐心緊張地抓緊一衣領,砰出眼淚,還是不敢叫。正在不知所措,林宵已經搬出木梯靠在平台邊緣,爬上平台,伸手抓住她,輕聲說:“丫姬,到爸爸這裡來。”

       丫姬仰起小臉看看他,沒有掙扎,林宵一把抱過她。

       遐心這才出了口大氣,抬手一抹,滿額冷汗。

       “你們再敢欺負丫姬,我打斷你們的腿!”遐心威脅那幾個已經被嚇得發呆的孩子。

       被她這麼一嚇,幾個孩子散開,猶自不服,隔著老遠齊聲叫:“妖精!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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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自孩子的傷害最為直接,因為無知,不加掩飾,像鋒利的刀,刺在人心上,赤裸裸的痛。

       夜深人靜的時候遐心打開電腦,敲字:“真的叫她爬樹給我們看,她努力了很久也最多隻能上爬半米的高度,顯得很吃力,難以想象半小時前她的迅捷,可見到底還是小孩子,但,即便年幼,臨危的時候也會表現出超常的本能。”

       林宵並沒有興趣去探詢丫姬是不是真的有超過常人的能力,他想得要實際的多。第二天林宵就去做了個金屬護欄釘在自己窗戶上。既可以防止丫姬翻窗出來,又可以防盜:“要是小偷看見有機有趁,順著樹爬上來,那就可怕了。”他說。

       遐心倒不是很在意,家裡也沒有可以偷的東西。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12 PM
十六
       這天下午,遐心從郵局回來,順路去童裝店給丫姬買了條裙子,從巷子的另一頭回來,走到一半看見茶館門口站了幾個老年人,都在拍手叫好,有點好奇,走過去看,原來是丫姬在街邊表演翻跟斗。

       自從上次爬過樹後,丫姬身體的柔韌性仿佛突然就被開發出來,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翻跟斗,沒人教過她,她也像經過專業訓練的孩子一樣一口氣連翻七八個跟斗,而且相當自得,沒人要求,她也會獨自翻著玩。

       遐心沒有阻止她,站在台階下默默地看。

       已經是夏天了,丫姬身上只穿著短褲短褂,一翻上去,那條尾巴就在小褲子裡支稜著,有點難看。

       但是老年人絲毫不介意,他們只覺得這個孩子能逗他們笑。

       “你家丫姬很可以考慮去學體操啊,先天條件這麼好。”有個大爺對遐心說。

       遐心愣了一下,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搞體育會不會很辛苦?”遐心告訴了林宵後又擔心地問。

       “有一項技巧也是不錯的。”林宵卻至為嚮往,已經在浮想聯翩,仿佛將來的某一天,站在最高領獎台上升國旗奏國歌,萬人矚目的奧運健兒會是丫姬。

       找到體校教練,教練並不多話,叫丫姬辟腿下腰給他看,又把她提到平衡木上,丫姬仿佛天生平衡能力就好,昂首挺胸在上面走了幾個來回,還在上面跳了幾跳,晃也不曾晃一下。

       “嘖,嘖。真是塊好料子。”教練捏著她的胳膊,愛不釋手。

       遐心和林宵歡喜得無以名狀。

       “不過……”有旁觀的隊醫小聲嘀咕了幾句後教練沉吟:“她那個……除非動手術割除,否則……”

       遐心默然。體操運動員都是穿緊身短打的體操服,那條尾巴無處藏身。

       “這樣吧,你們先找醫院詳細問問,她先訓練著吧,就算是編外隊員。”

       教練總算是通情達理的好人,也實在舍不得這個條件優越的孩子,想了個折中的辦法。

       “丫姬,練體操很辛苦的,你行不行?”回家的路上遐心問丫姬。

       問過之後她並不指望孩子能懂,但是丫姬撲閃著長長的睫毛,一個勁地點頭,她太喜歡能翻上翻下的運動了。

       林宵有點雀躍,抱起丫姬轉圈:“乖孩子,你要爭氣啊,將來為國爭光。”

       遐心笑了,她倒沒想那麼遠,她只想到鄰居要是知道丫姬能進體操隊,就不會那麼鄙視她了。

       果然,小巷子的人一聽說這個怪孩子得到了教練的肯定,一夜之間變得對丫姬極為感興趣,見著了也再也不會像以往那樣品頭論足,而是會笑容滿面地鼓勵誇獎她幾句,甚至有著和林宵一樣憧憬的人也不在少數。居委會的王大姐就曾經感嘆:“哎呀,幸好當初沒有把你送出去,否則,我們這條街就少了個將來的奧運冠軍了。”

       還抱著丫姬不住地親,一邊熱切地說:“丫姬你可要好好努力啊,不要辜負了大家的期望啊,阿姨等著將來有一天敲鑼打鼓地歡迎你回家哦。”說得自己都有點熱淚盈眶,仿佛林丫姬的名字已經閃耀在奧運冠軍榜上了。

       遐心只覺得好笑。她對丫姬的期望很小,只希望周圍的人能接納她。

       聽到教練的建議後,熱心為丫姬尋找醫生的人也多了起來,三天兩頭會有人給遐心推薦醫院和醫生,但是跑過若干醫院後,醫生都表示愛莫能助。丫姬的脊椎腔以及中樞神經一直延伸到尾巴中,如果要切除,丫姬就可能終身癱瘓。

       這是相當讓人沮喪的消息,遐心不忍心對丫姬說。

       丫姬每天到了該去訓練的時候就特別地乖,常常跑過來拉著媽媽的手,搖晃著,眼巴巴地盼著能帶她去體育館。遐心不敢看她,只好千方百計找出若干玩具分散她的注意力。

       練體操的事就這樣不了了之,鄰居看待丫姬的目光也就恢復到原來的那樣,甚至比以前更多了幾分鄙薄。

       遐心自己一向是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她對鄰居的態度根本沒放在心上。晚上給丫姬洗完澡,給她換上小睡裙,放到她自己的小床上,兩邊臉蛋親上一口,丫姬也就很滿足地摟著媽媽的脖子笑,然後乖乖地閉上眼,睡覺。

       “丫姬想必是失望的吧。”遐心在電腦上寫字,她特意為丫姬建了個文件,取名:“你是我生命中的精靈”,裡面記錄了丫姬的點點滴滴。

       “丫姬想必是失望的,幾天之後她再也不提去體育館的事,教練也不曾來電話,那條無中生有的尾巴就這樣斷送了一個天才,非常讓人灰心,尤其是每當看見丫姬找不到玩伴,獨自藏在那個黑暗的角落,在半空,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角落裡和布娃娃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才知道,天使未必比普通的孩子更幸福。”

       “唉!”林宵在背後嘆氣,拍拍她的肩,低聲安慰:“別想太多,只要她能快樂平安,比什麼都重要。”

       遐心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一直是溫暖的,給她安全。

       “林宵, 對不起。”遐心突然說。

       “幹嗎呢?你別嚇我!”林宵誇張地說。

       “你……真的不怪我,沒有給你生個自己的孩子嗎?”遐心小心地問。

       “傻瓜。”林宵笑了:“丫姬不是我們的嗎?”

       是的,丫姬是他們的。自從丫姬的名字正式登記在戶口薄上,遐心就決定這輩子只要丫姬這一個孩子,這個決定事先並沒有和林宵商量,但是林宵卻無條件地答應了。

       “也許,我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他。”遐心靜下心,繼續自己的工作。她最近寫的文章越來越少,以至於以前相識的編輯都來信詢問催稿,要是早幾年,這樣的信會很大地滿足遐心的虛榮心,可是現在她連回覆都很少了。

       幸福的感覺實際上也可以消磨一個人的上進心。

       “如果人人都有強烈的上進心,那這個世界一定硝煙不斷。”這是林宵的理論,此刻他正在心安理得地吹笛子,吹的還是那隻“花好月圓”。

       “他說:我只需要世界多三隻幸福的蝸牛,這就是我的願望,至於其他,皆是身外之物。”遐心寫道:“我就是那隻最幸運的蝸牛。”

       林宵越過她的肩膀看見了,眼睛裡蕩起笑意,這也正是他想說的那句話。但是遐心又接著寫:“希望丫姬也能做一隻快樂的蝸牛,可惜的是,人在世上,需要得到別人的肯定。”

       並不是除了林宵和遐心,其他人都一律否定丫姬,這條巷子裡還有很多善良的人,他們肯接納並且喜歡這個古怪的丫頭。退休教師陳奶奶就是其中一個。

       陳奶奶獨居,老伴去世已經好幾年,唯一的女兒遠在深圳,每年只能回來一次。七十多歲的老太太鶴發童顏,為人爽快,是鄰居中人緣最好的老人。儘管退休多年,還是很喜歡小孩子,尤其喜歡丫姬。遐心早上去買菜的時候會在路上碰到她,她總是會特意給丫姬買一串葡萄或者一串茉莉,東西非常少,卻讓遐心至為感激。

       丫姬也很喜歡陳奶奶 ,每天吃完晚飯會跟著她去外面的小廣場打太極拳,跟在老太太后面,乖巧聽話,一招一式也照樣有板有眼,讓老太太感動到常常無端地會抱著她狠狠親上幾口。

       “這孩子好象我親孫女。”一次老太太跟遐心說。

       遐心笑:“也多虧你照顧她。”

       老太太德高望重,有她關照,鄰居們不好意思多給白眼,連小學校的校長在老太太的游說下同意等丫姬滿六歲就接收她。

       “不防事,我也是閒著,你要是放心,忙的時候就交給我好了,我會教她寫字。”老太太認真說。

       丫姬在她手把手的指導下歪歪扭扭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只是仍然不喜歡說話。

       巷子深處有一家年代久遠的茶館,儘管巷子外的城市喧囂繁華,這個茶館卻固守著它的清雅閒適。木板壁的兩層老房子,深深的店堂,幾十張發黃的竹制桌椅,一杯蓋碗茶,一把胡琴,咿咿啞啞,忘卻凡塵,偶爾會有說書人,拍著驚堂木,講述陳古百十年的往事。當初遐心就是看中這個茶館才住進這條巷子,如今這個茶館也成了丫姬的樂園。

       最重要的事,茶館裡的老人會歡迎她,用一點零碎的點心和瓜子逗她開心。

       這年夏天特別漫長而炎熱。幾乎每天都是一樣的,烈日高照,晴空萬裡,梧桐上的蟬歇斯底裡地叫,讓人昏昏欲睡。

       天氣一熱,麵包店的生意變的清淡,雖然同時在賣冷飲,但是學校已經放了暑假,顧客少得可憐。林宵並不在意,伏在櫃檯上打瞌睡。

       樓上的房間裡,遐心給丫姬衝了涼,抱上大床,自己躺在外側,輕輕拍著她的小屁股,講故事。講的是睡美人,講到一半,自己就迷糊起來。

       夢裡聽見有人唱“生日快樂”,還有燭光四溢的美味蛋糕。遐心迷糊地笑,好多年就這麼過去了。

       一翻身,摟了個空,遐心驚醒,身邊沒有人,再翻身看,床邊的小鞋子不知去向。

       丫姬總是會趁她午睡的時候溜到茶館去聽評書。

       遐心洗了臉,下樓來。麵包店的門開著,林宵伏在櫃檯上,手裡的蒼蠅拍掉到地上,嘴張著,正在流口水,偶爾吧嗒兩下,像在回味夢中的美味。

       遐心抿嘴笑,沒有進去,轉身往茶館走。

       沒有人說話,陳老太太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剝蠶豆,旁邊還有幾個老太太,在低聲聊天,不時笑一笑,丫姬坐在一張小椅子上,伏在老太太腿上睡著了。

       “你來了?”老太太抬頭看著遐心笑,有點驚喜:“丫姬今天叫我了。”

       “哦?”遐心正準備坐下來,聽到這句話,動作頓時僵硬。

       “她叫我奶奶呢。”老太太很欣慰。

       “真的。”旁邊的老人也附和:“叫得很清楚呢,叫了三聲。”

       遐心的臉頓時蒼白,看著陳老太太懷裡的丫姬,做不得聲。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13 PM
十七
       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遐心疑惑地抬頭,茶館裡沒有其他人,高高的黑漆櫃檯上香爐裡燃著一柱檀香,老闆睡在躺椅上搖著扇子,跟著收音機裡的戲曲打著節拍。

       一切都很正常,連陳老太太的臉也跟往常一樣紅光滿面。

       “怎麼了?”老太太笑吟吟地問。

       “沒什麼。”遐心坐下來,腿在微微發抖,背心冷汗泠泠。

       “這孩子口齒也很清楚啊,就是不愛說話。”老太太愛惜地摸摸丫姬烏黑的頭髮:“一把好頭髮。”她說。

       “丫姬以前叫過你嗎?”遐心忐忑地問。

       “好象有過的吧?”陳老太太說:“只是叫一聲就不肯叫了,含糊的很,也叫不清楚。”

       “阿姨身體還好吧?”沉默了片刻,遐心還是鼓起勇氣問。

       “呵呵,好著呢。”老太太爽朗地笑:“吃的下睡的著走的動。人老了,能不拖累兒女就是好事。剛剛我們還在說呢。”

       “說什麼?”遐心擠出笑。

       “他們幾個在說要去西山看墓地。”

       “墓地?”遐心臉色刷一下就白了。

       “是啊,趁自己走的動,趕著去選一塊地,買下來心裡塌實,兒女又忙,哪有時間想得到這些,跟他們提吧,他們還忌諱,我們自己去買,省得到時候慌張。”另一位老人說。

       遐心張張嘴,說不出話。

       “我是早就買好了的,那年老頭子走的時候我就買了個雙人墓,將來死了,就跟老頭子打伴去。”

       “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個?”遐心輕聲問:“阿姨身體好著呢。”一邊說,一邊心裡亂跳。

       “你們年輕人知道什麼,以為時間還多,殊不知人有旦夕禍福,再說上了歲數的人,生死早看淡了,心裡有數呢。”老太太淡淡地說。

       丫姬醒了,坐起來揉眼睛。

       “喝點茶,乖孩子。”老太太愛憐地望著她。感嘆:“看看這些花骨朵。”

       幾個老人都沒出聲。

       “丫姬,跟媽媽回家好不好?”遐心狐疑地打量丫姬。

       丫姬剛睡醒,還在迷糊間,揉揉眼睛,好象打不起精神,小肩膀耷拉著。

       “讓她在這裡玩吧,你忙你的去。”老太太伸手把丫姬耳邊汗濕的發絲掠到後面去,又說:“我年輕時頭髮也這麼好呢。”

       遐心不敢久留,轉身出了茶館,一路小跑著回到麵包店。

       林宵已經醒了,拿著拍子趕蒼蠅,詫異地問:“你跑什麼?慌慌張張的?”

       遐心扶著一把椅子喘氣,心口鈍痛:“丫姬,丫姬。”

       “丫姬怎麼了?”林宵嚇一跳,以為丫姬出事。

       “不,她好好的。”遐心深呼吸,半晌才低聲說:“她剛才叫了陳奶奶。”

       “哦。”林宵沒聽懂,轉身又去追趕那隻冥頑不化的蒼蠅。走了兩步,突然停下來,轉身看著遐心。

       遐心臉上寫滿惶恐和擔憂。

       “你在害怕什麼?”林宵好奇地問。

       “她剛才叫了陳奶奶三聲。”

       “哦。”還是沒聽懂。

       “林宵!”遐心跨上一步,抓住他胳膊:“你說,陳奶奶會不會出什麼事 ?”

       “你亂想些什麼呀?”林宵笑起來。

       “我是說真的!”遐心著急,聲音大了點:“你忘了,幾個月前丫姬說了三聲狗狗,第二天樓上那隻貝貝就死了!這次她又叫了三聲奶奶,陳奶奶會不會……”

       “噓——”林宵及時捂住她嘴,看著門口。

       遐心扭頭,茶館的老闆娘正從門前經過,扭頭看著他們笑笑,轉身走了。

       “別瞎說!”林宵放下手,壓低聲音:“不可能的事,陳奶奶身體很好,平白無故的,你這不是咒人家嗎?放心好了,丫姬只是個畸形兒,還不是很嚴重那種。”

       “可是……”遐心遲疑,眼皮亂跳。

       “杞人憂天、庸人自擾、杯弓蛇影、無事生非,妖言惑眾……”林宵擠眉弄眼地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成語。

       遐心白他一眼,坐了下來,憂心仲仲。

       “老婆,你都快成妄想症了。”林宵低頭飛快地吻她一下。

       “但願只是我的妄想。”遐心嘀咕。

       吃過晚飯,陳老太太又走來叫丫姬,要帶她到廣場玩,丫姬歡天喜地地跟著她去了。

       “看看,老太太硬朗得很呢。”林宵說。

       的確,陳老太太跟往常一樣,晚飯都沒少吃一口,太極拳也沒少打一招,晚上回來的時候還給丫姬買了只冰淇淋。

       一切都很平常一樣,連梧桐樹上的蟬也沒少叫一聲。

       但是遐心卻翻來覆去像煎餅一樣睡不著。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她在黑暗裡默默祈禱,把所有能想起來的救苦救難的菩薩神仙都叫了一遍。

       夏日的夜晚格外寧靜,只聽見林宵低低的鼾聲和丫姬偶爾踢被子發出的聲音,窗外有蟋蟀在叫,跟往常並沒有兩樣。

       遐心的眼皮越來越重,終於閉上。

       仿佛剛閤眼,就被推醒,睜眼一看,仍然是黑夜。

       “怎麼了?”遐心含糊地問。

       “出事了。”林宵說,語調十分怪異,讓遐心猛地一激靈,身上就起了層了雞皮疙瘩。

       外面有救護車刺耳的尖嘯。

       床上的兩個在黑暗中面面相覷,只幾秒鐘就不約而同地跳起來,胡亂抓了衣服套在身上,拉開門就跑了出去。

       被吵醒的人不在少數,學校旁邊的教師宿舍樓下,圍了十來個人。

       “出什麼事了?出什麼事了?”有人問。

       “陳老師病了!”

       幾分鐘後,幾個醫護人員抬了擔架下來。人群讓出一條路,議論紛紛地看著他們上車,車門關上,呼嘯而去。

       遐心冰冷汗濕的手被林宵悄悄握住,他的手同樣冰涼。

       車離開後,人們搖頭嘆氣地散去,看見站在人群外的林宵和遐心,有點古怪地躲遠幾步。

       “回去吧。”林宵輕聲說。

       遐心淚流滿面,喃喃:“不關丫姬的事,不關丫姬的事。”

       “是的。”林宵試圖安慰她,說出的話卻是空洞而乏力:“丫姬只有四歲,還是個孩子。”

       但是別人並不這麼想。第二天有關丫姬的謠言就開始在小巷中蔓延。

       “就是那個小妖精在作怪,老闆娘親自聽見她媽自己說的,那小妖精只要叫誰三聲,誰就會出事!”

       “那丫頭來歷不明,肯定是個妖精!”

       “不是妖精才怪,誰見過四歲的孩子會爬樹?你們看她爬得多靈巧啊,跟只貓似的。”

       “對啊對啊,說不定就是貓變的,你們還記得他家老早以前養過一隻黑貓嗎?現在想起來啊,那隻黑貓死了沒多久,那個小妖精就來了!”

       “哎呀,不會是真的吧?要真 妖精可就麻煩了!”

       “我敢肯定她就是妖精!我記得以前我家貝貝就是偷吃了他家那隻死貓的魚,那死貓一見貝貝就亂抓,我家貝貝肯定這個妖精害死的!”

       “那怎麼辦啊?我們這條街可是平平安安的,現在多了這個妖精,不會害人吧?”

       “要想辦法!”

       …………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13 PM
十八
       林宵和遐心並沒有聽到這些議論,不過從周圍鄰居的神色裡也猜到幾分。他們儘管擔心,但更擔心陳老太太的生死。

       去了醫院,醫生說是中風,暫時脫離了危險,還在觀察。

       遐心多少松了口氣。

       “怎麼好好的會中風呢?”林宵又問。

       “老年人啊,再說老太太平常血壓就偏高,這幾天天氣熱,晚上睡覺對著風扇吹,最容易誘發中風。”醫生簡單地回答。

       “那就是說,中風是正常的了?”林宵追問。

       “咦?你這年輕人,生病都是正常的,又都是不正常的。”醫生自認為風趣地回答。

       林宵還想問,遐心一眼看見有幾個鄰居提了東西來看望老太太,連忙拉著林宵出去了。

       “現在好了,至少可以證明丫姬跟這件事沒關係。”林宵舒口氣說。

       遐心皺著眉不出聲。

       也不能說完全沒關係,丫姬誰都不叫,單單叫老太太,一連叫了三聲,到晚上她就突發中風,再怎麼巧也會巧成這樣。難道丫姬真的有什麼古怪不成?

       “可能小孩子純淨,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危險,也可能她天生敏感,能提前感覺到不易覺察的東西。”林宵這樣解釋。

       遐心仍然不說話。並不是每個孩子都有這種敏感性,丫姬確實有不尋常的地方。

       回到小巷,本來在街邊梧桐樹蔭下歇涼的人遠遠見了他們就立刻散了,人人都努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林宵和遐心也只好裝著若無其事上樓去,他們的背影一消失在樓梯口,分散的人群又聚攏來,竊竊私語。

       林宵開了門,遐心還站在門口沒動。

       “進去啊,怎麼了?”

       “你看。”遐心指著對門說。

       對面的防盜門上新貼了一張鮮紅的門神,門楣上還掛了面鏡子。

       “無聊。”林宵不屑地嘀咕。

       遐心想了想,轉身去看別的門。

       這棟樓一個單元四家人,果不出遐心所料,除了自己大門,其他三家的門上都多了東西,除了鏡子,有一家還掛了張黃色的符。

       遐心站在樓道間渾身哆嗦,不用再看。想來,或許,整個巷子家家都貼了這些古怪的東西。

       丫姬坐在地板上玩自己的積木,對外面的變化絲毫沒有覺察。遐心狐疑地打量她,實在看不出她跟別的孩子有什麼區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晼A不出三天,外面的謠言就傳到了林宵和遐心的耳朵裡。

       最還是直截了當地傳播謠言的還是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

       最直截了當地傳播謠言的還是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

       這天中午,不知道從哪裡冒出十來個孩子圍到麵包店的門口,卻沒有一個敢進去,都好奇地探頭探腦。林宵還是笑嘻嘻地走出來問:“小朋友,想吃點什麼啊?”

       小孩們立即退開幾步,又沒走。

       “你們怎麼了?”林宵奇怪地走出來問。

       “妖精!他們家賣的是妖精的點心!有毒啊!”有個孩子突然大聲說。

       “妖精!妖精!”其他孩子紛紛響應。

       “你們才是妖精!”林宵氣得臉都白了。

       “妖精!他們家的丫姬是貓變的!貓妖!”

       “黑巫婆!”

       “貓吃的麵包,裡面有死老鼠的!”

       林宵只覺得汗毛根根豎起,卻一時想不出怎樣對付這群孩子。

       “林宵,別理他們!”遐心在樓上聽見,隔著金屬防護欄叫。

       “看啊,妖精就住那個屋!”

       “打啊,打妖精!”有個大孩子指示。

       沒等林宵制止,一塊石子就飛出來,玻璃窗“嘩啦”一聲應聲而碎。

       “滾!滾遠點!”林宵握住拳頭衝那幫孩子嚷:“你們才是妖怪,沒家教!”

       遠遠的,有大人圍觀,幸災樂禍的表情不加掩飾。

       麵包店一分錢的生意都沒做成,晚上,林宵把白天做的麵包和蛋糕裝在袋子裡扔進了垃圾箱。

       一連幾天,這種情況並沒有得到改善,總會有不諳世事的孩子前來胡鬧,直到林宵忍無可忍撥打110報警才稍微平息了一點,但麵包店已經沒有顧客光顧了。

       玻璃上有人用大紅油彩筆寫著:“這是家黑巫婆的麵包店!”“他們家有貓妖!”

       擦掉,第二天又有,林宵乾脆不再去理會,一整扇玻璃櫥窗寫滿了各種惡毒的話。

       而每天早上打開房門,門口總會有髒東西,有時候是垃圾有時候是髒水,甚至還有人往門上撲狗血。

       “林宵……”遐心擦乾淨大門,欲哭無淚。

       林宵嘆了口氣,半晌才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但,這只是他一相情願的想法。

       謠言象長了腿,無孔不入傳得飛快,每天都會有陌生的面孔在樓下轉悠,附近菜市場甚至沒人願意賣菜給遐心,遐心只能每天走上七八百米去另一家超市買蔬菜。

       麵包店仍然每天早上七點開門,林宵仍然會專心做自己的糕點,只是每天晚上也仍然會原封不動地扔進垃圾箱。

       他這樣的堅持讓遐心格外痛心,終於忍不住,她拉住早起的丈夫,哀求:“別去了,關門吧。”

       林宵站了站,還是走了。

       遐心轉頭抱著丫姬哭。

       而躺在醫院的陳老太太仍然處於昏迷狀態,不見起色,遐心前所未有地熱切希望這個鄰居趕快好起來。

       丫姬仍然象往常一樣,一無所知地玩,只是,不理解父母為什麼突然不允許她出門,偶爾也會發脾氣,踢蹬著小腿想掙開母親的手,但大多數時候她只是坐在窗台上,安靜地看下面探望的人。

       這天傍晚,到了吃晚飯的時間,林宵還沒有回來,樓下的店子裡亮著燈,裡面傳出笛聲,細長悠遠,但,不成曲調,更象是一聲比一聲惆悵的嘆息。

       遐心站在窗邊,抱著胳膊聽,良久她嘆息一聲,默默坐到桌前,喂丫姬吃飯。半夜,林宵回來,象是喝了點酒,也不說話,倒在床上就睡了。

       丫姬早已經睡熟,遐心跪在她小床邊,撫摩她的小臉,流著眼淚,低聲問:“你到底是誰?”

       人還是貓?越來越疑惑,越來越不敢肯定。

       第二天早上,遐心醒來的時候看見林宵睜著眼睛瞪著天花板,她伸手抱住他的胳膊,把臉貼在他肩上。

       林宵一動不動。

       “宵,我們搬家吧?”遐心終於說。

       “搬去哪?”林宵問。

       遐心回答不上。

       找一個沒有人的世外桃源,過神仙一般的日子,這是絕大多數人的夢想,但,這世上並沒有這樣避世之地,尤其是,對象他們這樣的普通人來說。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14 PM
十九
       早上,遐心要去比較遠的超市買菜,她走之後,林宵帶著丫姬來到店裡。

       已經不做糕點了,櫃子裡也沒有麵粉。櫃檯上有一層薄薄的灰,林宵也懶得再去打掃,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發呆。

       丫姬自然在櫃子頂上那個隱蔽的角落裡玩,她甚至沒有提出要去外面。

       快十點的時候來了兩個人,兩個男人。

       林宵看見有人走進店,有瞬間的驚奇,但隨即眼神暗淡。

       來的兩個人分別是這個店鋪和樓上那間住房的房東。

       “你這裡……沒其他人吧?”來人小心地問。

       林宵只含糊地應了一聲,丫姬不知道在玩什麼,沒有發出聲音。

       “林老闆……這個……唔……這個……”吞吞吐吐。

       “有話就說。”林宵不耐煩地開口,隱約猜到他們的目的。

       兩個男人相互看了一眼,猶豫片刻,店鋪的房東咳嗽一聲,說:“你看,最近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林老闆,我來的目的是想收回鋪面。”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看林宵的反應。

       林宵冷冷地看著他,等下文。

       “你看,我花這麼多錢買鋪面是拿來投資的,當初買的時候還是暗揭,現在利息又在上漲……”

       “你想加租金?”林宵打斷他。

       “啊,那倒不是。”房東搓搓手:“最好是收回來,我租給別人。”

       林宵覺得頭痛,太陽穴突突地跳,他吸口氣,淡淡地說:“我的租金已經給了全年的,再說租房協議上次續簽的是五年,還差兩年,你要是違約,我可以去告你,要你賠償損失。”

       房東的臉一下子漲成豬肝色。不等他發作,林宵繼續說:“我知道你們聽到些傳聞,我也懶得跟你解釋,可是你要想清楚,如果別人聽到這些傳聞,也不會來租你的房子。”

       兩個房東似乎沒來得及考慮這一點,頓時失色。

       “我很忙,你們請回吧。想清楚,我們可以搬走,只要你們願意。”

       兩個男人不作聲,好象不甘心。

       “可是……你們又不會住一輩子,以後我們的房子還能租給誰?”

       “我不管這些。”林宵皺起眉。

       “喂,我們可是客客氣氣來跟你商量的,你不要你給面子!你們家出了個妖精,傳得到處都知道了,你這生意也做不下去,不如趁早走人,免得我們找兄弟來趕……”

       “嗚——”角落裡突然傳來一聲奇怪的聲音,細細的,若有若無。

       “誰?誰在那?”指著林宵鼻子的手猛然縮了回去。兩個房東同時跳了起來,警惕地看著林宵身後。

       林宵的身後是那架梯子。

       “嗚——”又是一聲,從櫃子後的陰影裡傳出來。

       “有……有東西在那?”兩個大男人不由自主地靠在一起,戰戰兢兢地問。

       “不知道。”林宵忍住笑。

       半晌,兩個人一齊轉身往店外跑,三伏天卻是一身冷汗。

       “慢走,當心崴了腳。”林宵站起來,嘲笑。

       話音剛落,走在後面的那個人正踏下最後一步台階,不過十公分高的台階,突然身子一晃,“哎喲”一聲,果然崴了腳。

       越發不敢回頭,慌裡慌張,一瘸一拐地落荒而去。

       林宵搖搖頭,也許明天的謠言裡又回多一項內容。背後有咯咯的笑聲,扭頭,丫姬伏在梯子上,探出頭來,憨笑,手裡握著一隻笛子。

       林宵注視她半晌,無奈地笑。同時有點詫異,丫姬手裡的笛子是以前那支,很久以前就已經丟失,怎麼會突然出現在丫姬手裡?

       遐心回來了,網兜裡有兩條魚,走進店來,掃了一眼空空的櫥櫃,沒出聲。林宵也沒說話,只看了一眼木梯。

       “丫姬,回家了。”她說。

       丫姬聽話地爬下梯子,牽著她的手回家。

       半小時後又有人進了麵包店,是林宵的母親。

       遐心不知道婆婆來過,她在廚房做飯,丫姬坐在電視機前的地板上看遐心新買回的動畫片影碟。是《灰姑娘》,裡面有幾只可愛的小老鼠和一隻老狗還有一隻叫魔鬼的貓。

       也許該給丫姬買隻寵物?遐心聽見丫姬的笑聲,這麼想。

       飯快做好的時候林宵回來了,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

       遐心扭頭抿嘴笑,迎上去:“宵,我想給丫姬……”

       “遐心,我想……”幾乎同時,林宵也開口。

       遐心驚訝地看他一眼,他一直叫她老婆,今天卻突然改口叫名字,“你先說。”遐心說。

       “你先說吧。”林宵暗自嘆了口氣。

       “宵,我覺得丫姬太寂寞了,我們是不是給她買隻小狗或小貓?”

       林宵沒出聲,頭又開始痛。

       “該你說了。”遐心感覺到他沒有贊同這個主意。

       “沒什麼。”林宵扭頭走開。

       遐心在廚房裡站了站,轉身去盛飯。

       林宵吃過午飯就下樓去了。遐心收拾好房間,打開電腦,輸入密碼,登陸QQ.這幾天遐心開始在網上聊天,QQ上只有幾個熟悉的頭像,除了一兩個久不見面的老同學,剩下的是雜誌社的編輯。打了幾年的交道,也算是朋友。

       有頭像在閃,點開看,只有一句話:“最近如何?久不見你發稿過來,甚為掛念,望回話。”

       是位男性編輯,準確點說是第一個接納遐心文章的編輯。

       遐心回答:“最近比較忙。”敲完久久未點發送鍵,半晌又刪去,只回覆了一個笑臉。

       幾秒鐘後頭像閃動,對方問:“你在線?”

       遐心愣了一下,她也沒想到對方在線。

       “很久不見你了,家庭生活如何?你收養的那個孩子還好吧?長高沒有?一定很可愛吧?”一連串問號。

       遐心莫名其妙地眼睛濕潤起來。跟朋友遐心一向不交心,何況是異性,她並不喜歡同不相干的人說私事,但這天中午,突然有了傾訴的慾望。

       只遲疑了片刻,遐心就開始飛快地敲字,不等對方回答,也不顧對方的反應,把前因後過統統說了出了,對話框裡只有她的話,沒有條理,跟很多焦慮的女人一樣。

       敲完了,遐心覺得累,坐著沒動。

       對方沒有答覆。

       “你還在嗎?”遐心忍不住問。

       “在,我一直在。”終於有回音。

       “哦。”遐心突然又覺得無聊,加了一句:“對不起,不該和你說這些。”

       “為什麼?我有一雙好耳朵。”後面還有一張笑臉。

       遐心嘆口氣,沒動。

       “別想太多,謠言止於智者。”對方安慰她。

       遐心的嘴角垂下來,前幾天林宵也這麼說過。

       “可是智者也不能影響到別人的猜疑,連我自己都開始動搖,也許這孩子真的來歷不明。”

       “不會的。”對方說:“小孩子在大人眼裡都有點古怪,因為大人的眼光有太多世俗的東西,孩子沒有,所以才顯得古怪。每個小孩子都是精靈,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的小腦袋裡有若干奇妙的東西。”

       遐心還是沒動,這樣的安慰太虛幻。

       “拿我自己來說,我小的時候也被別人看成怪物。”對方好象很理解她,繼續說:“五六歲的時候我經常躲在閣樓上,也不記得乾了些什麼,大人都不理解,我還喜歡虐待小動物,殺死若干青蛙蝌蚪以及螞蟻蚱蜢,很殘忍。這樣的行為在大人眼裡不可思議,可是現在當我看見我的兒子也活剝青蛙的皮,同樣覺得他不可思議。”

       遐心想了想,回答:“謝謝你,也許你說的是對的。”

       “不客氣,有空聊聊天,會好過一點。”

       遐心關了電腦,把躺在地板上已經睡著的孩子抱到床上。

       她下樓去找林宵。

       林宵在拖地板,他已經三天沒打掃過鋪面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14 PM
二十
       “你剛才想給我說什麼?”遐心直接問。

       林宵不出聲,也沒停。

       “宵,我們談談好不好?”遐心追著他說。

       “也好。”林宵放下拖把,過去關上門,拉了兩把椅子過來。

       “遐心,老實說,我也覺得丫姬有問題。”林宵開門見山地說。

       遐心沒出聲,耐心地等。

       “她會不會真的是那隻貓變的?”林宵很吃力地說出這句話。

       “不可能!”遐心立即就叫起來:“世上沒有這樣荒唐的事!”

       “我也知道,我也很難相信,你了解我的,我不信神信鬼,但是有些地方確實……詭異。”他遲疑了一下說了這個詞。

       “你發現什麼了?”遐心打了個哆嗦。

       “我還記得你以前那隻貓嗎?那次你出門去旅遊,貓交給我 ,它基本上動不了了,但是每天晚上,我睡著之後它就會爬到我枕頭邊睡覺,我記得你曾經說過,那隻貓在你家的時候沒有這個習慣?”

       “嗯。”遐心想了想,確實沒有。

       “可是為什麼到了我這裡它就要睡到枕頭上?關鍵是它基本上不能動了,它是怎麼上去的?”

       “也許……它只是懶得動。”

       “也許吧。”林宵沉吟:“還有,自從那隻貓到我這裡後我就每天晚上都夢見你,夢見和你……但是夢裡有時候是你的臉,有時候是貓的臉,天天如此。而你也說過,你也夢見了。”

       遐心點點頭,這件事一直是他們夫妻之間最為甜蜜的回憶,他們經常會說起當初那些綺麗的美夢,把這些夢當成是月老的紅線。

       “可是你不覺得怪嗎?貓死後我就再也沒夢見過。”

       “那是因為……”遐心瞪他一眼,都同居了還用得著做那樣的夢嗎?

       “還有,我記得……你回來的那天你叫過我的名字,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

       “說過的啊,我夢裡那個人就叫林宵。”

       “你以前知道嗎?”

       “好象不吧?”遐心也不肯定。

       “是不是太奇怪?”

       遐心不出聲,這件事以前講起來說不出的恩愛纏綿,被視為上天註定的緣分,現在說出來卻多了不祥的氣氛。

       “還有,那隻貓死得太奇怪了,你一回來它就死了。”

       “也許,那隻貓就是為了要給我們牽線?”

       “我記得……”林宵沒有回答她,接著自己的話題說:“我記得那天早上我埋那隻貓的時候手被劃破了。”

       “是,你回來我還給你包紮過。”

       “當時,好象有一滴血滴在那隻貓的嘴角上了。諾,就是這裡。”林宵指著自己的右嘴角。

       遐心張大了嘴,丫姬的右嘴角有一顆米粒大的紅痔。

       “不可能,不可能。”遐心拼命搖頭,手腳冰涼:“可是林宵,貓死了才兩個月我們就揀到丫姬,那時候她已經十個月多了,時間不對啊。”

       “是啊,我也想不通這個原因。”林宵嘆口氣。

       “還有一件事。”林宵沉默了片刻後又說。

       遐心驚慌地看著他。

       “那支笛子,你記得我原來那支笛子嗎?貓死的時候我用它捅了一下死貓,後來我就扔了,可是今天早上那支笛子在丫姬手裡。”

       “啊?”遐心叫起來。

       “你沒看錯嗎?”

       “怎麼可能錯。”林宵說著站起來,從櫃檯後拿出那隻笛子,遞給她:“你看,上面刻有名字。”

       遐心接過來,她以前沒仔細看過這隻笛子,上面果然用行書體刻了幾個字:“宵兒十歲生日快樂。”

       “這是我剛學笛子的時候老爸送的。”

       “你,你確定當時是扔了嗎?”

       “肯定,那床上的東西我都扔了。”

       “扔哪了?”

       “不記得了,我一直在想,都想不起來。”

       “會不會、會不會你去埋那隻貓的時候一起帶去了?”遐心哆嗦著問。

       “想不起來。”林宵搖頭。

       沉默。

       “那該怎麼辦?”遐心不安地問。

       “我們是不是該考慮把丫姬送出去?”

       “送去哪?”

       “福利院或許。”

       “不!”遐心尖叫,她想都沒想過不要丫姬:“她是我們的孩子啊,林宵!”

       “老婆。”林宵握住她的手,耐心說:“我也舍不得,可是現在的情況,丫姬都快沒立足之地了!”

       “不!不!”遐心哭道:“我不同意!我不管她是人還是貓變的,她是我女兒!就算她是貓變的,也是我的貓!”

       林宵還想說什麼,遐心掙脫他的手,憤怒地說:“林宵,你變了!”

       他變了,以往那種從容平和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多疑和忐忑。

       晚上,遐心在“你是我生命中的精靈”裡寫下這樣的字,同時,她也感覺到忐忑。

       空氣十分悶熱,坐著不動也會渾身汗膩膩。遐心站起來,確定窗外沒有窺探的眼睛才拉開窗簾,打開窗戶透口氣,但屋裡屋外一樣地鬱悶。

       林宵回來的時候遐心正在給丫姬洗澡,聽見開門聲,也沒出去。

       丫姬泡在放了熏衣草浴鹽的水裡,咯咯笑著拍打水面,濺了母親一身的水。遐心嘆了口氣,以往,給丫姬洗澡總是夫妻倆共同完成,一家三口呆在狹小的衛生間,到處是水,到處是笑聲。

       “來,小公主,再泡下去你就成紅色的了。”遐心抱起丫姬,用毛巾裹住她,走出去。

       林宵正在翻箱倒櫃找東西。

       “你找什麼?”遐心問。

       “手電筒。”

       “在最下面的抽屜裡。”

       林宵拉開抽屜,找出手電筒,只說:“我出去一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哄睡了丫姬,遐心坐在電腦前,打算好好寫幾篇短文去換錢。他們並不富裕,麵包店已經無錢可賺,雖然林宵沒有提到,但遐心不願意把金錢的壓力全加給他。

       寫了又刪,刪了又寫,遐心越來越沒把握。

       QQ提示那位編輯上線,遐心對他說:“我已經寫不出文章。”

       “不防,是因為你心不靜。”

       遐心苦笑,心不靜是一方面,動機不純也是一個原因。以往她寫作很少考慮要去換錢,只因為喜歡寫,隨心所欲,信手掂來,現在卻如江郎才盡,水涸河乾。

       “你發過來我看看。”

       遐心把文章發過去。

       “還行,只是顯得心情浮躁。還在為孩子發愁?”

       “他說要把孩子送出去。”遐心猶豫了一下還是說。

       “哦。”對方長久不出聲。

       “你有好的意見嗎?”遐心問。旁觀者清,也許能得到一個好的建議。

       “不如帶孩子出來走走?”對方說:“也許離開一段時間,人們會遺忘很多事情。”

       遐心沉默,半晌才說:“我已經很久不出門。”

       “我記得你以前至為灑脫,一隻包一個人即可暢遊天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遐心想。

       “你失去了很多東西,包括你自己。”

       真的有失去嗎?遐心倒不介意:“我也得到了很多。”

       對方呵呵笑,不以為然。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14 PM
二十一
       或許可以考慮他的建議,帶丫姬出去旅遊一次,再回來的時候鄰居會忘記這些空穴來風,日子會回到從前寧靜安詳的氛圍?

       “出來吧,到我這裡來。”對方熱情相邀。

       “太麻煩。”遐心推辭,她並不喜歡去一個有熟人的城市。

       “不啊,我現在獨居,並沒有不方便的地方,另外,雜誌社是個海納百川的地方。”

       是的,一本雜誌要辦得有聲有色,需要包羅萬象。遐心想,大抵文人看的書太多,奇談怪論不一而足,神經比較粗,甚至還嫌不夠怪誕刺激,丫姬在他們眼裡也許只不過是個平凡的小丫頭。

       遐心略為心動。

       “但是他不會同意。”

       “呵呵,女人,即便婚前頗有主見,婚後也自覺成為男人的附屬。”對方譏諷。

       遐心並不反駁。這幾年她確實不再是以往的她。

       “說說你那個他吧?我看看是什麼樣的人。”

       這位編輯與遐心也算的是朋友。遐心並無隱瞞,從頭說起。

       網絡會給人虛幻的安全感,大約因為見不到,無所顧忌。漸漸說到現狀,遐心開始埋怨:“他不再像以往那樣好說話,有時候一天都不會開口,不知道在想什麼,不肯與我交流。”

       “他好象失去信心,要送走孩子,又或者是要推卸責任。”

       言辭逐漸凌厲。

       對方勸解:“不要想太多,他只是壓力太大。”

       但這樣的勸解無疑火上澆油,遐心越說越氣:“他曾經說決不拋棄孩子,即便是人人視她為怪物。”

       “給他點時間,讓他冷靜下來。”

       “可是誰給孩子時間?我們作父母的都不能支持她,誰還能支持她?她還不到五歲。”

       門被推開,遐心突然心慌,不及說明,匆忙下線,憑空覺得心虛。

       林宵並沒有注意到,他手上有污泥。

       遐心警惕地看著他進衛生間洗手,水嘩嘩地流,他洗得很仔細,門沒關,林宵洗完手,把頭低下去,捧了水洗臉。

       “你去哪了?”遐心忍不住問。

       林宵這才關了水,抹一下臉出來,頹廢地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不出聲。

       遐心賭氣不再問。

       “把丫姬送走吧。”良久,林宵才說。

       “不!”

       “我去了公園,找了很久,沒找到那隻貓。”

       “林宵,你清醒點好不好?已經四五年,那隻貓早就沒了。”

       “可是連屍體都找不到。”

       “也許你找錯了地方!”

       “不可能,要不是你當初說要找個有花有草的地方,我不會埋在那株臘梅樹下。”

       “你這是藉口!”遐心憤怒地說。

       “遐心!”林宵坐起來,覺得委屈:“我是為大家好!”

       “那誰為丫姬好?”

       林宵張張嘴,回答不上。

       “誰說動了你?”遐心又問:“你昨天都不是這個態度?”

       “我已經想了很久了。你一門心思在孩子身上,什麼時候關心過我?”

       遐心愣住,她沒想到林宵會反過來指責她。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她冷笑。

       林宵沒回答。

       “你曾經說過決不會讓我受半點委屈,這話好象是昨天說的,怎麼現在就忘了?”遐心得寸進尺。

       “是我給你委屈了嗎?我做錯什麼了?”林宵不服氣。

       “你是沒錯,可是你落井下石!”

       “遐心,你不要借題發揮。你只看見自己受委屈了,你怎麼就看不見我比你還委屈?這麼多年,為了丫姬,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能要,我說過什麼嗎?店裡的生意本來好好的,現在做不下去,難道是我的錯?”

       遐心哆嗦:“你說你不介意,你還說過丫姬就是我們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不是!我媽說過很多次想要抱親孫子,你不同意,跟她關係不好,我也處處向著你……”

       “你媽?你媽來過?難怪。”遐心冷笑。

       “難怪什麼?”

       “難怪你變了!”遐心提高聲音:“我懶得跟你說,你要是想生孩子討你媽歡心,找別的女人生去!”

       “遐心!你,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是不可理喻!你講理嗎?丫姬礙著你什麼了?麵包店生意不好,你不會做別的啊?你就這麼點出息?”

       林宵臉刷地就白了,半晌才冷冷地說:“我本來就沒出息!我不過是個做麵包的師傅。”

       “懶得跟你說。”遐心也覺得自己話說錯了,賭氣之下又不願意迴旋:“反正丫姬我要定了!”

       “好好,你既然這麼說,我也無話可說!你要我還是要她?”

       遐心呆呆地看著他,心口刺痛,半晌咬牙切齒:“要她!”

       林宵蒼白著臉,站了片刻,開門出去,大力摔上門。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如今還沒等到大難臨頭,他已經撒手不管了。”臨晨三點,遐心還在QQ上和編輯聊天,眼睛已經哭到紅腫。

       “出來吧,到我這裡來,忘記這些不快。”

       這位編輯當初追遐心追得頗為賣力,如今又熱情如初,大約也有自己的目的,遐心不是不知道,只是為著賭氣,竟然答應下來。

       第二天一早,遐心開始收拾行李。丫姬看著吮吸著手指頭看著她在屋中轉來轉去,仿佛知道她要做什麼,走過去拉住她的衣角。

       遐心轉頭看著她,她的眼睛還是那麼清澈純淨,似乎有很多話說,又好象在輓留。

       遐心竟然在丫姬的眼睛裡讀到輓留的意思,滿心酸楚,蹲下來,抱住孩子。

       “丫姬,媽媽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丫姬很專注地看著她,搖頭。

       遐心嘆了口氣。

       到底走還是不走,她拿不定主意,只覺心力憔悴。

       心不在焉地又把收好的行李一一拿出來。

       門外有響聲,遐心愣了一下,飛快地跑過去開門,以為是林宵回來。

       有腳步聲急急下樓去,遐心聽見幾個孩子的聲音,沮喪地縮回腳,腳下有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頓時失色:“啊——”

       死耗子!門口竟然有一隻死耗子!

       “嘭”地關上門,靠在門上大口喘氣。林宵說的對,這裡已無立足之地,遐心哭泣良久,再次下了出走的決心。

       她要帶孩子走,不管去哪,先離了這裡。

       行李已經收拾好,坐下來給林宵留言,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想起以往的點點滴滴又哭,除了哭,她已經想不出還有什麼事好做。

       丫姬過來,伏在她腿上,仿佛是想給她安慰。

       抱住孩子柔軟的身軀,遐心動搖,也許真的該送走她?她閉上眼,試圖想象沒有丫姬的生活,但無論怎麼想,眼前浮現的都是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子,迷路的孩子找不著回家的路。

       哭到累極,迷迷糊糊睡著。

       有人敲門。

       遐心猛然驚醒,抬起頭,丫姬在看動畫片,再看時間,她不過才睡了十分鐘。

       敲門的人很耐心也很有禮貌,輕輕敲三下,然後等待片刻又敲。

       會是誰找她呢?這麼多天沒人來找過她,想起門外的髒東西遐心就心有餘悸,走到門邊,遲疑:“誰啊?”

       “請問是吳遐心姐姐嗎?”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姐姐?誰會叫她姐姐?

       遐心覺得那把聲音沒有惡意,打開門。門外站了個年輕女子,長頭髮,臉乾乾淨淨,一看就給人好感。

       “你是?”遐心問,一邊低頭,地上也同樣幹乾淨淨,那隻死老鼠已經不見了。

       “你在看那隻死耗子吧?”來人微笑。

       “啊……”遐心頗為尷尬。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15 PM
二十二
       “我扔了。”女子還是淺淺而友好地笑。

       “你是哪位?”遐心驚訝地打量她,覺得有點面熟,又有點詫異,這個看起來文弱的女孩子居然敢碰一隻骯髒的死老鼠。

       “我是陳老師的女兒。”

       “啊?”遐心頓時慌張起來,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擋住丫姬。

       她是來找他們算帳的?

       “她就是丫姬?我常常聽媽媽提起她,我叫關曉月,你叫我曉月好了。這是給丫姬買的玩具。”關曉月的手裡提了一個漂亮的芭比娃娃。

       遐心目瞪口呆,站著沒動。

       “我可以進去嗎?”關曉月抿嘴笑。

       “啊,請進。”遐心狐疑地把她讓進門。

       關曉月走到丫姬面前,只看了一眼就驚呼:“天啊,天下竟有這樣標緻的人物,我今天算是見著了!”

       遐心一聽,立刻就笑了。

       “呵呵,遐心姐別見笑,我一向喜歡小孩子。”關曉月不好意思地說。

       “我也喜歡。”遐心也笑,拿過兩張墊子放在丫姬旁邊。

       丫姬已經接過芭比娃娃,愛不釋手,抱著娃娃望著曉月憨笑。

       “她笑起來好可愛!真的有天使般的面孔!”曉月感嘆連連,看的出是真的喜歡丫姬。

       遐心反倒傷感起來。

       “哦,對了,你瞧,我把正事給忘了。”曉月拍了下手,扭頭望著遐心:“我媽清醒了,她想見你和丫姬,不知道你們有沒時間?”

       “陳老師好了?”遐心簡直不敢相信。

       “要看怎麼說了。”曉月沉吟,比起剛才的樣子一下子顯得成熟很多。

       “像我媽媽那樣,能恢復一半就算是不錯的了,她現在只是人清醒了,但手腳還不能動。”

       “哦。對不起。”瑕心黯然。

       “有時間嗎?我們去醫院?”

       遐心想了想,站起來:“好。”

       是該去醫院。解玲還需繫鈴人,也許陳老太太有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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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好可愛,真羡慕你有這樣一個女兒。”曉月由衷地說。

       遐心苦笑,暗自嘆息。

       丫姬很快和曉月混熟,並不抗拒她牽自己的手。

       快到病房的時候,遐心有點猶豫,如果陳老太太怪罪,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病房裡除了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老太太還有一位年輕小夥子,衣著簡潔,相貌斯文。看見她們進來,立刻就站了起來。

       “這是我男朋友,夏風。阿風,這是遐心姐。”曉月大方地介紹,隨即拉過丫姬,笑嘻嘻地說:“阿風,隆重介紹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小公主——林丫姬小小姐!”

       看見男友毫不掩飾驚艷的表情,曉月笑得彎腰。

       “月兒,別胡鬧。”陳老太太吃力而含糊地制止女兒。

       “奶奶!”丫姬已經撲上去,趴在床頭伸手去摸老太太的臉。

       “乖乖乖。”老太太欣喜地說,又嘆氣:“好孩子,奶奶不能抱你了。”

       “小吳,你坐。”老太太吃力地想抬起頭,夏風連忙過去扶起她,拿了枕頭讓她靠。

       遐心忐忑地坐下來。

       老太太特意叫她來肯定是有話說。

       關曉月抱過丫姬,逗她:“丫姬,阿姨帶你去玩好不好?媽,我們帶丫姬出去轉一圈,遐心姐,你不介意吧?”

       “謝謝你。”

       兩個年輕人笑著帶了丫姬離開。

       “陳老師……”遐心開口,又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我都知道了。”老太太說,臉上肌肉有點僵硬,說話有點含糊:“來看我的鄰居都說了,前幾天我動不了,連話都說不出來,也就沒叫你來,讓你擔心了。”

       “陳老師……”遐心只想哭。

       “丫姬受委屈了,我都知道。”老太太嘆氣:“你別聽他們胡嚼,都是些沒影的事,時間長了自然就沒人相信。丫姬那孩子雖然有點古怪,她明明是人嘛,哪有什麼貓會變人的事?都什麼年代了,還去信那些?”

       遐心鼻子酸楚,說不出話。

       “說起來,還得感謝丫姬呢。”老太太繼續說:“那天她突然叫了我三聲,回頭我也想啊,是不是有點古怪啊?小孩子很敏感的,尤其是像丫姬那樣的孩子,我見的多了,以前當老師的時候,比她古靈精怪的孩子我也見過,你別看她不吭聲,心裡明白的很,這種孩子有的確實比普通孩子敏感,直覺特別好,我就想啊,會不會出什麼事?那幾天自己也經常會覺得頭暈,我就給曉月打了電話,她也擔心會出事,那天半夜啊,曉月不放心,打電話回來問,沒人接電話,她就知道真出事了,趕緊替我撥了急救電話,第二天就趕回來了。你想想,要不是丫姬提醒我,我就是死在家裡也沒人知道啊。”

       老太太的話說得斷斷續續。遐心一邊聽一邊流淚,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這事啊,還得等我出院了去跟大家解釋,你放心。”老太太還在寬慰她。

       遐心連忙說:“陳老師,你能這樣說我已經很高興了,別的人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可是丫姬在乎啊,她還小呢,以後還要上學讀書。人啊,離不開人的。對了,她爸爸呢?”

       “他……有事出去了。”

       “哦。”老太太不再問:“說了這麼久,口渴了。”

       遐心忙站起來,端過旁邊的杯子,裡面有吸管。

       “老了,不中用了。”老太太喝了水,笑著說。

       “你們兩都是好人啊,收養丫姬也不容易。”

       遐心笑笑,眼淚直流進嘴裡。

       “小林那裡,如果他還有什麼想不通的地方要不要我跟他說說?”

       “不,不必了,謝謝您。”遐心忙說。

       門被推開,丫姬歡跳著進來,撲進媽媽的懷裡,手裡拿著一隻五艷六色的風車。

       “遐心姐 ,丫姬可好玩了。剛才我還在跟阿風說,如果你不要她,我要!”

       “曉月,你說的什麼話?”老太太瞪她一眼。

       “謝謝你們。”遐心抹了眼淚,笑。

       “本來嘛。”曉月笑:“還說丫姬不說話呢,她會說的。”

       遐心看看丫姬又看看曉月,有點高興又有點驚訝,丫姬確實會說話,平常在家也會跟遐心說,可是,跟外人她還真的沒開過口。

       “丫姬跟咱們家有緣分。”夏風插話。

       “什麼咱們家?誰跟誰一家呀?”曉月推他。

       夏風並不反駁,只是看著她笑。

       遐心悄悄別過臉去。

       兩個年輕人躲到屋角,說悄悄話,聲音很低,遐心也還是聽見一兩句:“月兒,我們早該結婚,要是早點結婚生個兒子,將來就好娶丫姬做媳婦。”

       “呸,你想的美!”

       回到家,丫姬還在想那兩個蜜裡調油的小愛侶,又想起林宵,曾經也是這樣甜蜜纏綿,二十四小時守在一起也還嫌時間太少。

       她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林宵在做什麼,他走的時候連換洗的衣服都沒帶,原本以為他只是賭氣,出去轉一圈就會回來,回來後照樣會圈住自己在耳邊悄聲叫“老婆”,可是已經三天了,連一個電話都沒有。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16 PM
二十三
       收拾好的行李一直放在丫姬的小床上,遐心仍然下了覺得心出門。

       鄰居的態度特並沒有變,遐心與丫姬在這條小巷裡繼續被孤立。每天早上遐心會下樓去打開麵包店的大門,做一次衛生,然後鎖上門。她也依然不相信林宵會就此放棄。

       有時候靜下心來反思,遐心也覺得自己同樣有錯。

       遐心說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如此疼愛丫姬,她只記得很小的時候曾經喜歡養小動物,但是母親一次也沒同意過。遐心有次堅持要養隻小狗,母親說:“小狗小貓也是一條命,除非你有足夠的耐心養它們一輩子,否則還是不要養的好。養動物不是你今天喜歡養一養,明天不喜歡就丟了這麼輕鬆的事。”

       這句話給遐心的印象很深。最開始收養丫姬只是出於同情,真正帶了一段時間,她才體會到母親當初的話,養寵物尚且需要責任心,何況是一個嬰兒?她喜歡丫姬,也是因為丫姬太讓人心疼,當她不說話,閃亮著一雙天真純淨好奇的眼睛望著她的時候,遐心便會覺得這世界上沒有什麼能替代這個孩子。

       對於林宵,遐心多少有點內疚,她不曾替他分擔過什麼,認真說起來,除了吃飯睡覺,兩個人真正在一起的時候很少,遐心也不過問林宵的店,林宵也不幹涉她的工作,兩個人基本上沒有想到要去溝通融合,一切都順其自然地發展。

       也不是說沒有努力,只是努力的不夠。一對夫妻四五年來臉都沒紅過一次想來也是不正常的。往往遇到意見不一的時候,都採取了迴避的態度,不去碰觸容易發生矛盾的交點,一味地迴避並不是長久之道吧?

       遐心檢討自己,覺得自己一直都忽視了林宵。實際上,她和他一直是生活在各自的思想空間裡,互不幹涉,也難怪林宵會認為自己受的委屈要多。

       想想也是,自從結婚後,婆婆就一直希望他們能生個自己的孩子,但是遐心連提都不願意提起,雖然沒跟婆婆發生過正面衝突,但是每到節假日,遐心都找藉口盡量不去婆婆家,林宵從沒反對過,總是自己回去,想來婆婆那邊也給過林宵不少的壓力,他夾在中間一定受了些氣,但是遐心一直不曾理會過,還頗為心安理得。

       矛盾遲早會發生,丫姬不過是導火線。

       也許?應該主動找林宵談一談?

       遐心想,拿起電話準備撥號。

       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囂聲。

       遐心開始以為誰家辦喜事或者樓下有新店開張,但是喧囂聲越來越近,停在了窗外。

       丫姬被吵醒,坐在床上揉眼睛。

       遐心推開窗,看了一眼,呆住了。

       樓下圍了幾十個人,中間的居然是一個道士!

       確實是道士,一個頭上梳髻、身穿八卦圖黃袍,手裡拿了柄桃木劍的道士!

       “看看,就是那。”有人指著遐心的窗戶小聲嘀咕。

       道士在原地轉圈,念念有詞。

       遐心冷笑,只覺得荒唐。丫姬也探過頭來看。

       “丫姬,你怕嗎?”遐心小聲問。

       丫姬好奇地看著她,顯然不理解有什麼好怕的事。

       道士揮舞著木劍,有人抬了張桌子放在地上,道士在桌子放擺了香爐,還有一碗水,點燃了香燭,燒掉一張符,嘴裡不知道在念什麼,端起碗喝一口,“噗”一聲噴到劍上,劍立刻就變成紅色。

       有人驚訝地議論起來,道士高舉木劍,說話。這句話遐心倒是聽清楚了,說的是:“何方小妖,快快現身!”

       丫姬正好爬到窗台上坐著。樓下就有人說:“快看快看,出來了!”

       遐心差點笑出聲,看著樓下的道士手舞足蹈頗覺好笑,想了想,索性抱著丫姬下樓去。

       一見她們出來,圍觀的人立刻就散開,躲到街對面去看熱鬧。

       那道士也愣住了,舉起的雙手半天沒放下來。

       遐心徑直抱了丫姬走到道士面前,笑嘻嘻地說:“老頭,看仔細了,這就是你要抓的妖精。”

       丫姬突然伸手,一把抓住那道士的鬍鬚。

       “哎呀,放手放手!”道士驚慌地說。

       丫姬一縮手,手裡多了一縷鬍鬚。

       “呵呵,連鬍子都是假的?”遐心笑,打了一下丫姬的手:“丫姬,多髒啊,快丟了。”

       丫姬咯咯笑,把那縷假鬍子丟到地上,大約覺得那木劍好玩,伸手又去拿。

       道士連連後退,遐心追著跟上幾步,笑:“你道行淺了,還是回去叫你師傅來吧?”

       道士不知該如何收場,愕然地扭頭看周圍的人。

       圍觀的人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遐心並不打算跟他們胡鬧下去,拉住老道,低聲說:“我剛才已經報警了,你要是不想惹麻煩,還是快走吧。”

       道士倒也聰明,低頭想了一下,突然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大聲說:“哎呀,小道有眼無珠,原來貴女公子是神仙下凡啊!”

       輪到遐心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神仙啊神仙,這位小姐天庭飽滿,生有惠目,能斷陰陽,乃是天仙下凡,世人不識,誤以為是妖,實在是褻瀆了小姐啊!”

       一邊說還一邊叩頭。

       遐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極力忍住才沒有罵出來。

       丫姬已經掙脫母親的手,跑到道士面前咯咯笑,覺得他磕頭磕得有趣,又伸手去抓他頭上的木釵。

       那道士倒也會做戲,居然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遐心蹲下去,低聲笑:“你倒會咬文嚼字,可惜了。做這樣騙人的勾當。”

       那道士倒不介意,飛快地做了個鬼臉,低聲說:“大姐,我不是在幫你嗎?”

       遐心一愣,看仔細,這個裝得有六七十歲的老道士實際上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

       “撲哧。”遐心笑:“誰要你幫?”

       “大姐,得饒人處且饒人嘛。”

       遐心一想,倒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抱了丫姬站起來,看看圍觀的人群,抿嘴笑。

       絕大多數人被糊弄暈了,臉上的表情像噩夢未醒。

       遐心也不理會他們,帶了丫姬回家去了。

       躲在窗簾後偷窺,還看見那假道士扭著一個人要錢,是五樓貝貝的主人。

       遐心輕蔑地笑。

       那道士還在解釋:“是仙是妖很難說清楚的,妖也有好妖,神仙也有凶神,為惡為善全在一念之間,你們不得罪她,她也就不會得罪你們,大家相安無事,豈不是兩全其美?”

       遐心笑得岔氣。

       一扭頭,巷口有個熟悉的身影一晃,遐心一呆,林宵?他回來了?

       再探頭看,又沒有人。

       一大早,遐心給丫姬換了條新裙子,收拾好幾件林宵換洗的衣服,帶了孩子回婆婆家。

       是公公開的門,看見她們母女,明顯地很驚喜。

       “叫爺爺奶奶。”遐心輕聲對丫姬說。

       “省了吧,我還想多活幾年。”婆婆沒好氣地嘀咕。

       遐心裝著沒聽見,好脾氣地笑。

       “來,丫姬,媽媽抱著累,到爺爺這裡來。”公公說。

       遐心放下丫姬,同時把帶來的包也放在桌上:“爸,這是林宵的衣服,他人呢?”

       “一早出去了,說是去看門面。”

       “哦。”遐心遲疑,還是拉住丫姬:“那我們先回去了,爸,請告訴林宵,我和丫姬等他回家。”

       下了樓梯,眼淚涌出來。

       晚上,給丫姬洗澡,摸著她的小尾巴,遐心問:“丫姬,你說爸爸會回家嗎?”

       丫姬沒聽見或者沒聽懂,咯咯笑著把泡泡抹在遐心的胳膊上:“丫姬、媽媽洗澡澡。”

       遐心也笑了,又問:“丫姬,告訴媽媽,你從哪裡來?”

       “天上。”丫姬回答,遐心經常說她是小天使,因此丫姬就認為自己真的是從天上來。

       “丫姬是不是小貓眯?”

       丫姬撲閃著眼睛笑。

       遐心擁抱她,低聲說:“不管是不是小貓眯,都是媽媽的寶貝。”隨即又嘆氣,再說:“也是爸爸的寶貝。”

       “她是天使,無端被貶落紅塵,不被人接受,被視為妖孽,可是在我眼裡,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孩子。”遐心寫道。

       丫姬坐在床上,玩弄著林宵的笛子,放在嘴裡吹響,“咪——”像貓叫。

       “對了,丫姬,告訴媽媽,爸爸那支舊笛子你從哪裡找出來的?”

       “娃娃、覺覺。”

       “布娃娃睡覺的地方?”遐心揣測。

       丫姬點頭。

       “媽媽找過那裡怎麼沒找到呢?”

       丫姬不回答,半晌才把手伸到床頭與椈尷瑭_隙處。

       遐心明白了。林宵卷被褥去扔的時候那支笛子一定是不小心滑落到縫隙處,後來被丫姬掏出來的。

       “蛋糕。”丫姬含著指頭說。

       “什麼蛋糕?”

       “丫姬、蛋糕。”她是說丫姬想吃蛋糕。

       遐心嘆了口氣:“媽媽也想吃蛋糕。”

       有多久沒吃到林宵親手做的蛋糕了?遐心沉吟,那蓬鬆柔軟的蛋糕和美麗的花朵,一想起脣舌間似乎還留有餘香。

       再嘆一口氣,哄丫姬睡覺。

       遐心並不氣餒,她耐心等林宵回家。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17 PM
二十四
       陳老太太終於出院了,仍然不能走動,手指僵硬,甚至端不起一杯茶,坐在輪椅上被曉月和夏風推回來。

       鄰居看見圍上前趨寒問暖,遐心在樓上看見,沒有下去。

       良久門被敲開,陳老太太一家三口笑眯眯地站在門口。

       “丫姬,看奶奶給你帶什麼來了?”

       曉月伸出手,捧著一隻小花貓。

       丫姬一見,頓時就笑了,又不敢接,背著手不動。

       “送你的。”曉月把貓遞在丫姬手上:“當心哦,它會抓人的哦。丫姬會不會照顧好它啊?”

       丫姬跟著兩個年輕人走到廚房去,蹲在地上圍著貓咪說話。

       陳老太太說:“小吳啊,我們就要走了。曉月接我過去,他們快結婚了。”

       “真好。”遐心由衷地說。

       “陳老師已出院,將和女兒一起去深圳,送了丫姬一隻小貓。”遐心給林宵發了這麼一條短信。

       幾分鐘後收到回覆,只有一個字“哦。”

       遐心看著手機發呆。很多戀愛中的小情侶都會用手機短信傳遞愛情,她和林宵認真說起來,好像沒有戀愛過,至少是沒有經過這樣的程序,也許,現在應該補回這一課?

       “丫姬很想你。”

       “你呢?”

       “我也想。”

       “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你會在孩子和我之間選哪個一個?”

       “兩個都要。”

       晚上躺在床上,撫摩著丫姬柔滑的肌膚,遐心等待著林宵的回答。

       “我們三個人是一個完整的家。”沒有收到答覆,遐心發完這句話,就關機睡覺了。

       早上再開機,收到一條信息,看時間是半夜兩點多,想來林宵也是徹夜難眠,屏幕上顯示:“我並不是個有出息的男人。”

       遐心苦笑,盛怒中說錯的話會嚴重刺傷對方的宰鸚摹?/P>

       “可是,對我和孩子來說,你是最重要的。”遐心回答。

       丫姬已經醒了,爬下床,徑直跑去找貓咪;貓咪也醒了,正在籃子裡用爪子洗臉。

       丫姬的搖籃如今又成了小貓的窩。

       貓很小,長得圓滾滾,非常的溫順,聲音細細,跟在丫姬後面,像丫姬的影子。

       很久沒去附近的菜市,遐心帶著丫姬和那隻貓走了進去。

       對於別人的猜疑和謠言,逃避只能帶來惡性循環。

       遐心像一切都沒發生過,認真為孩子和那隻貓挑選食物。

       “買這種貓魚吧?營養很高的。”魚攤的老闆指著一盆一寸來長的小魚說。

       “孩子可以吃嗎?”

       “當然可以了。”老闆的眼睛一直在打量丫姬。

       “聽說你家丫姬有預言功能?”老闆娘忍不住,蹭在旁邊小聲問。

       “你信嗎?”遐心笑。

       “這話怎麼說!”老闆娘不好意思地笑:“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沒有。”

       遐心抿嘴笑,買了半斤魚站起來。市場上還是有人遠遠望著丫姬指指點點。

       “那孩子有道士說是神仙。”

       “放屁,哪來的神仙?”有人搖頭。

       “既然沒神仙,那怎麼前段時間說她是妖怪?”

       遐心聽見了,回頭笑,這個問題問得好。

       “媽媽,這隻小貓好乖呀!”又有孩子對丫姬的貓眯感興趣,跑過來,熱情地看著丫姬:“妹妹,我可以抱抱貓貓嗎?”那孩子有七八歲大。

       丫姬背著手笑,抬頭看著母親。

       “給哥哥抱抱吧。小朋友當心點,貓眯很怕羞的。”遐心彎下腰。

       家長也過來,裝著看貓眯,躲閃著打量丫姬。

       “叫阿姨。”遐心說。

       “阿姨。”丫姬果然叫了。

       那位阿姨的臉色變了變,不自然地笑,半天又問:“這孩子真的會預測?”

       “不知道。”遐心如實回答。

       “不太可能吧?小孩子偶爾說對一兩件事也正常吧?”

       遐心笑,這話前幾天還聽不到。

       “試一試?”見有人開了頭,又有好事之人圍上來。

       “丫姬,下期彩票會是多少號?”

       “丫姬,明天的足球比賽哪個隊會贏?”

       “丫姬,你看看這個姐姐會不會考上大學?”

       問的人越來越多,逐漸把丫姬圍在中間,遐心倒被擠到外面去。

       丫姬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多熱情的人,有點害羞,又有點驚慌,低著頭不說話。

       “哎呀,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知道什麼彩票足球的,你們也問的太沒水平了,我來問。”有人主持公道,隨即彎腰問:“丫姬,明天天上會不會落餡餅?”

       哈哈哈哈……

       眾人哄笑。

       遐心也笑,同時放了心。

       看來已經天高雲淡,丫姬也從妖怪到神仙如今才回到做一個普通的孩子。

       謠言來得快也去得快,不過是口舌之間,怎麼說要看說話之人的心情。

       要下雨了,天氣悶了好幾天,終於有下雨的跡象。傍晚的時候,刮起大風,夾著雨點,辟辟啪啪地滴到地上,窗外的梧桐葉不成章法地舞蹈著,連蟋蟀都不再叫,除了風和雨,沒有其他的聲音。

       “你還好嗎?”遐心問林宵。

       “我在回家的路上。”林宵很快就有答覆。

       回家?他要回家了?遐心不敢置信,短短一句話反覆看。

       “媽媽,丫姬餓。”丫姬拉她的衣襟。才吃完飯不久,又想吃零食,跟一般的孩子沒區別。

       “有餅乾,你吃嗎?貓眯也可以吃。”遐心低頭說。

       丫姬和貓眯吃的食物差不多,通常遐心會專門做一道菜,丫姬的是大份,貓眯的是小份,看著孩子和小貓吃的津津有味,吃完後一人一貓都會用手或爪子抹嘴巴,真的是件高興的事。

       貓眯好像只喜歡丫姬,會和她捉迷藏,就算丫姬拖著它的小尾巴轉圈也不會介意。

       “丫姬,對貓眯要好,它是你的朋友。”

       丫姬抱起貓眯,拍它的腦袋:“咪咪要乖,媽媽喜歡。”

       她認為自己是貓眯的媽媽,於是遐心說什麼她會原樣轉述給貓眯。

       “爸爸要回來了,丫姬會有麵包和蛋糕吃了。”遐心抱住丫姬低聲說。

       丫姬似乎並不在意,也許在她的心裡,爸爸從未離開過家。

       遐心打開電腦,開始寫文章。

       林宵會不會淋雨?

       丫姬坐在地上和貓眯一起分享著點心。“排排坐,吃果果。”一邊吃,一邊念叨。

       看看時間,估計著林宵還有半小時才能到家,遐心坐不住,去衛生間洗臉,要打扮得乾乾淨淨地等他回來。

       遐心也跟普通女子沒有區別。

       貓眯在丫姬的腿上跳著,跟她掙餅乾。

       “哇——”丫姬突然哭起來。

       遐心嚇一跳,急忙出來看,以為貓眯抓傷了丫姬。

       “怎麼了?”丫姬臉上好好的,並沒有抓痕,又拉起她的手,手指上也沒有牙印。貓眯也被嚇著了,飛快地跑回籃子,縮成一團看著哇哇大哭的丫姬。

       “爸爸。”丫姬一邊哭一邊喊。

       “爸爸馬上就會回家來。”遐心安慰她。

       丫姬卻突然掙脫她的手,跑過來扭門鎖。

       “外面在下雨,還在刮大風,不能出去。”遐心攔住她。外面確實在刮大風,樹枝搖晃,幾乎掃著玻璃窗,不知誰家的窗戶沒關好,“砰砰”地發出聲響,遠處有玻璃碎裂的聲音。

       丫姬在她手裡踢蹬著雙腿,哭得滿臉通紅,掙扎著要去開門。

       “丫姬!你怎麼不聽話了?”遐心幾乎抓不住她,有點生氣。

       “爸爸!”丫姬又叫,聲音尖利。

       “你這是怎麼了?爸爸……”遐心突然呆住,張大嘴,一股寒氣直竄上來,頭髮都炸起來。

       爸爸?丫姬叫了兩聲爸爸?

       難道……林宵會出事?遐心一哆嗦,這兩天風平浪靜,她幾乎忘了丫姬的怪異。

       “你別叫,你別叫。”遐心慌忙說,撲過去抓起手機,手忙腳亂地撥電話。

       電話鈴響了一遍又一遍,遐心的後背已經汗濕。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18 PM
二十五
       “喂。”終於有人接聽。

       “林宵——”

       “是我,雨太大,我在商場外面,一會兒就到。”

       “你別動,你呆在原地,你別動。”遐心語無倫次。

       “怎麼了?”

       “丫姬,丫姬剛才叫了兩聲爸爸!”

       “哦。”

       “林宵,丫姬叫了兩聲爸爸,又哭又鬧,你聽明白沒有?林宵——”

       “爸爸!”丫姬再次撲到門口。

       幾乎同時,電話裡傳來“轟”的一聲巨響,然後是林宵的聲音:“哎呀!”電話掛斷。

       遐心呆住了,仿佛一盆冰水從頭澆下,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爸爸爸爸……”丫姬還在試圖打開門。

       遐心被提醒,急忙鼓起勇氣站起來:“丫姬乖,你和貓眯乖乖呆在家裡,媽媽出去找爸爸,馬上就回來。你要乖啊,千萬別亂跑。”

       也不管丫姬聽懂沒有,丫姬抓起雨傘就出了門。

       風呼嘯著,吹到傘上,有千斤重。頂著風,東倒西歪地走,半身被淋濕。

       林宵說他在商場外,他們常去的商場離家有七八百米遠,走得快需要十分鐘的時間。

       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連車都很少,路上的商店大多數都關了門,遐心吃力地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一直都沒有出租車。

       轉過一條街,前面可以看見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了,路口就是那家商場。

       商場的霓虹燈還在閃爍,五顏六色,寂寞而歡快地跳躍。

       遐心站住了,狐疑地看著前方。

       應該是有紅綠燈的 ,但是卻看不到?傘被吹到後面,雨水直接澆下來,遐心困惑地抹了把臉上的水,難道走錯路了?

       本來應該有紅綠燈的地方卻是黑暗一片。

       回頭看看,確定自己沒有走錯,甩了傘,飛撲過去。

       十字路口,那根橫在半空紅綠燈的金屬桿不見了。

       紅綠燈是由一根倒L型的金屬桿支到路中心的上空,被風吹斷,摔到地上,扭曲變形,上面的燈支離破碎,但是周圍沒有人。

       “林宵!林宵!”遐心放聲大叫。

       “哎。”有人回答。

       “你在哪?”遐心原地打轉。

       隔著十來米遠,一輛自行車摔在地上。

       林宵也坐在雨地裡,身上穿著雨披,捂著腿,腿下有血水。

       “你怎麼了?”遐心痛哭。

       “沒事沒事。”林宵伸手擦她的臉。

       “哪裡傷著了?”

       接電話的時候燈桿突然被刮斷,摔落到地面的時候,上面的燈頭迸裂,有塊破碎的燈罩飛出來,劃破大腿。

       “沒事,只是皮外傷,幸好你打電話來。”林宵扶著遐心的肩膀站起來。

       如果不是停下來接電話,燈桿斷裂的瞬間也許他正在從下面經過。

       “嘎——”有急剎聲,一輛出租車差點撞到扭曲的燈桿上。

       “哇!靠!”司機探出頭,大聲詛咒。

       “師傅師傅!”遐心急忙揮手。

       上了車,渾身已經濕透。遐心握住林宵的手,哆嗦不停。

       “哎,倒霉吧?這破燈!平常刮點風都搖搖晃晃,不知道誰這麼設計的,只顧好看不占地方!”司機嘮叨著:“遲早會出事,要是誰倒霉正好走到下面那才叫冤,走路都被燈砸死。”

       林宵張大嘴,愕然。

       “如果我委屈了吳遐心女士,走路會被路燈砸死!”

       遐心的胸膛起伏著,扭頭看著他。

       兩個人同樣的臉色蒼白。

       “還好,你會知錯就改。”良久,遐心低聲說。

       “也不完全是我的錯。”林宵緩過勁,還在嘴硬。

       “是啊,是啊,我也有錯。”遐心笑了。

       去到就近的醫院縫好傷口,遐心找來棉花給他擦拭身上的血跡。

       “老婆,對不起。”林宵突然說。

       遐心抬起頭,望著他,眼淚滑下來,半晌才說:“我也有錯。”

       “老婆……”

       “你為什麼這時候回來啊?還騎自行車,這麼大的雨……”遐心打斷他,嗔怪。

       “就是刮大風下雨我擔心你們才回來的。”林宵有點不好意思:“叫不到車,沒辦法才騎自行車的嘛。”

       “你呀……”遐心嘀咕:“有事的時候你倒好,丟下我們不管,颳風下雨了才知道回家。”

       林宵無法回答,只好傻笑。

       “颳風下雨的時候還知道回家,算你還有良心。”遐心擰他一把。

       “回去吧?”林宵站起來,只能單腳跳。

       “丫姬呢?”走到醫院門口林宵突然問。

       “在家,你還記得她呀?”

       “好啦,老婆,我知道錯了。”林宵哀求。

       “要不是丫姬……”

       “是是是,要不是丫姬我就沒命了。”林宵笑。

       “你才知道啊?”遐心叫來車,扶他上去,又說:“這是對你小小的懲罰,現在知道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

       “丫姬看見你肯定高興壞了,她還想吃你的麵包。”

       “我也想。”

       遐心開門的時候林宵站在她身後低聲說。

       遐心扭過頭,沒聽懂。

       “想吃你的。”林宵抱住她。

       “去你的。”遐心紅了臉,推他,一邊打開門。

       “丫姬,爸爸回來了!”

       沒人應。

       沒人應?

       “丫姬!丫姬!”兩個人頓時失色。

       小小一間屋子一攬無余,沒有孩子,連貓都不見。

       “丫姬——”樓上樓下都找遍,仍然不見孩子的身影。

       “丫姬——乖孩子,你出來啊,別跟媽媽藏貓貓啊!”遐心哭喊。

       樓道裡傳來開門聲,鄰居家的門被打開,有人探出頭,欲言又止,半晌才支吾:“那個……小吳,我剛才看見你們家丫姬出去了。”

       “她去哪了?”遐心撲上去抓住對方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不知道啊。”鄰居拼命搖頭:“我只看見她抱著那隻貓,哭著喊爸爸下樓去了。”

       說完又看著旁邊單腿站著臉色蒼白的林宵。

       “她找我去了?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林宵驚慌失措地喃喃。

       “我去找!”遐心說,身上的衣服還在滴水。

       “我也去!”林宵說著就跳著下樓。

       “你呆在家裡,萬一她回來了呢?”遐心拉住他,自己衝進雨裡。

       “丫姬——咪咪——”一路跑一路喊。

       巷子有三個出口,每個出口外都是七拐八彎的街道。

       一個小孩子帶著一隻貓,不知道會去哪裡。

       “丫姬——回家啊!丫姬——丫姬——”喊得聲嘶力竭。

       “丫姬——”林宵還是出來了,頂著雨披,一瘸一拐地跑。

       “喵……”雨地裡傳來一聲貓叫。

       “咪咪?咪咪——”遐心站住,按著胸口,喘不過氣。

       “喵。”又是一聲,細細的,若有若無。

       “咪咪?你們在哪裡?”

       跟著聲音找過去,聽見哭聲:“媽媽——”

       “丫姬?”是丫姬的聲音:“丫姬,乖寶貝!”遐心撲過去,丫姬坐在一個翻倒的垃圾箱旁邊,光著一隻腳丫,小涼鞋被甩到一邊,那隻小貓縮在她腿上,舔著她的臉。

       “丫姬……”遐心抱起她。

       “遐心,你找著丫姬了嗎?”不遠處,林宵焦急地問。

       “找著了,找著了。”

       “爸爸——”丫姬聽到林宵的聲音,在遐心懷裡伸出手。

       “丫姬。”林宵跑過來,把母女倆一起抱住。

       一家三口站在大雨裡哭泣。

       “好了,好了,回家去。”林宵先鎮靜下來,支撐著雨披,遮住母女。

       “你嚇死媽媽了!”遐心說。

       丫姬安靜地摟著她脖子,緊緊貼在她身上。

       “叫你別亂跑啊,你怎麼可以一個人就出來?”

       “有咪咪。”丫姬小聲回答。

       遐心說不出話,丫姬以為有這隻小貓陪伴就不是孤單的一個人。

       “宵,丫姬身上好燙。”遐心摸了摸丫姬的額頭,擔心地說。

       已經臨晨了,丫姬睡在小床上,咪咪睡在她枕頭邊。

       開了燈,果然看見丫姬的小臉通紅,呼吸急促。

       “發燒了,趕快送醫院。”林宵摸了一下說。

       丫姬還是第一次生病,來勢洶洶,體溫表上紅色的水銀柱停在四十一度的位置。

       天亮了,雨停了,風也住了。遐心伏在病床邊,眼睛生疼。

       折騰了一晚上,渾身酸痛,卻睡不著,也不敢睡,丫姬還在打點滴。

       “老婆……”林宵悄悄推門進來,拖著那條裹著紗布的腿,手裡提著一隻紙袋子,袋子裡是剛烤好的麵包和酸奶。

       遐心撕下一塊麵包,捏成麵團,塞進嘴裡,大口地嚼。

       “很久沒吃你到你做的麵包了。”遐心感嘆。

       “也很久沒看見你這樣吃麵包了。”林宵也說。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21 PM
二十六
       握住對方的手,感覺相互的體溫。天長地久也許就這種瞬間的感動。

       “遐心。”林宵開口:“你很勇敢。”說的時候還是很愧疚。

       遐心歪著頭想,自己很勇敢嗎?不能肯定,她也曾經動搖過,同樣也曾經試圖放棄。

       “遐心,我只是想做我的糕點。”林宵又說。

       是的,他只有這麼一點點理想,如果做糕點也可以算是一種理想的話。

       “我理解。”遐心說。但凡卑微的願望都比較脆弱,不比那種宏偉計劃可以有激勵人心的動力。

       “一直以來,我對自己不是很有信心。”林宵像在自言自語:“尤其是在你面前。”

       常常看到旁人驚訝的眼神,一個作家怎麼會看上一個麵包師?這種話聽得多了,林宵也就會懷疑,也許當初,只是一個綺夢?

       有了丫姬並不是不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可是遐心不願意,本來並不覺得有什麼錯,只是那天母親的一句話讓他多心。

       母親只是隨口說:“沒有女人會不願意為自己心愛的男人生孩子。”

       母親的話也不是刻意挑撥,只是太希望能有一個自己的孫子,別人的孩子再乖巧也比不上由自己血統一脈傳承的骨肉。

       何況因為丫姬,連做糕點的願望都在破滅。習慣了做自己喜歡的事,常常會懷疑,除了這些自己便一無是處。遐心的愛好並沒有受到影響,越是怪異荒誕的文字看的人越多,人人都有獵奇心,儘管這段時間遐心寫的少,但受歡迎的程度有增無減,這跟麵包店的冷清有著鮮明的對比。

       心理不平衡的時候看別人會覺得人人都詭異,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離開家,隔著點距離回頭看,會逐漸恢復客觀和平靜。

       遐心只是單純,因為簡單所以才會堅持。而且,她是個孤僻的人,內心裡她是一個相當孤僻的人,越是孤僻越不容易妥協。

       他以為遐心也不會對他妥協,直到那天回家,看到她帶來的衣服,聽到父親轉述的話,他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很厲害,但不是不可以改,因為遐心肯給他機會。

       “宵,我不是鮮花,你也不是牛糞。”遐心溫柔地笑。

       “那我們是什麼?”

       “如果一定要用花比較,那我是蛋糕上的奶油花,你是那塊蛋糕。”遐心抿嘴笑。

       有了奶油花的蛋糕才會用在喜慶的場所,才會在特殊的日子裡被期待。

       有了蛋糕,奶油才可以被做成美麗的鮮花,才會在特殊的日子裡被讚嘆。

       “媽媽。”昏睡的丫姬輕聲叫。

       “媽媽在。”握住她滾燙的小手,有點憐惜又有點擔心。

       “丫姬是什麼?”林宵又輕聲問。

       “丫姬是享受蛋糕的人。”

       美麗可口的蛋糕能給人享受,而要有享受的人蛋糕才會美麗。

       “或者貓眯。”遐心調皮地笑。

       “我還是覺得丫姬有特殊的地方。”林宵忍不住嘀咕。

       “也許是,但也並不是壞事。”

       “媽媽。”丫姬又說,睜不開眼睛,小嘴通紅乾裂。

       她燒得很厲害,已經轉成肺炎。

       遐心用棉簽蘸了水濕潤她的嘴脣。

       “我來的時候咪咪一直叫,好像是想來看看丫姬。”林宵說。

       “我總是覺得,被人喂養的寵物是孤獨的,沒有同伴,只有完全不同種類的人。而且,跟人久了,漸漸通人性。”遐心沉吟。

       “也許那是動物的天性,不過人類倒是淡忘了。”林宵接話。

       遐心笑了,他已經徹底想通。

       “媽媽,痛。”丫姬呻吟。

       “乖孩子,媽媽知道你痛,媽媽也知道丫姬很勇敢。”

       “丫姬。”丫姬自己說,聲音很小,幾乎聽不見:“丫姬,不是,垃圾。”

       丫姬不是垃圾!

       林宵和遐心呆住,面面相覷。

       原來,丫姬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或許她根本就沒名字,只是因為多了塊贅肉,被視為垃圾,聽的多了,以為是自己的名字?

       “你不是垃圾,是爸爸媽媽的心肝寶貝,是爸爸媽媽的丫姬。”遐心心痛地流淚。

       病房門被推開,有醫生和護士進來,看見了,不以為然地笑:“放心,小兒肺炎遠沒有大人患肺炎嚴重,住幾天院就好了,也沒有後遺症。”

       “謝謝,謝謝。”林宵急忙說。

       “多給她喝點水。”醫生又吩咐。

       查過房卻又不走,似乎還有話說。

       “醫生,她還有什麼毛病嗎?”遐心擔心地問。

       “啊,不是。”醫生笑笑:“我們醫院剛好請了位外科專家來講課,聽說這位專家是神經外科的權威,你們要不要帶孩子去看看,也許可以給她做手術割掉那條尾巴?”

       “我們商量商量。”沉默良久林宵才說。

       關上門,遐心問:“真的可以動手術嗎?”

       “也許可以,我一直不認為丫姬就應該拖著那條多餘的東西。連四肢都可以切除,那尾巴應該也可以。”

       “可是?萬一……”萬一真的導致終身癱瘓怎麼辦?

       “看看不防,真的風險太大可以不做。”林宵看起來很有信心。

       “我是說,有必要嗎?”遐心還在遲疑。

       林宵猶豫了。

       “丫姬,起床了,再不起來就遲到了!”清晨,鬧鐘響過之後遐心推開丫姬的房門,拍她的屁股。

       “媽媽,好冷啊,我再睡會兒嘛。”丫姬拖過被子蓋住頭,蜷縮成一團。

       “不行,懶丫頭!女孩子要勤快點啊!”遐心去掀她被子。

       “五分鐘好不好?”丫姬還是睜不開眼睛。

       “不行!”

       “兩分鐘?”

       “一分鐘?一分鐘好不好?”丫姬醒了,俏皮地看著媽媽笑。

       “臭丫頭!”遐心被逗笑,伸手去咯吱她。

       丫姬咯咯笑著在床上打滾。

       “丫姬不臭,丫姬是香丫姬。”

       “我聞聞香不香?”林宵也跟著進,去撓丫姬的腳底。

       三個人笑著滾成一團。

       “好了好了,快起來,媽媽給你梳頭。看涼著了。”遐心拉起丫姬。

       穿好衣服,給丫姬梳頭,她有一把好頭髮,烏亮濃密,襯著雪白的面孔。

       “小美人胎子。”遐心看著鏡子裡的女兒,低聲說。

       “丫姬像媽媽。”丫姬含著手指笑。

       “還吃指頭?多大了?還吃指頭?”遐心瞪她一眼,用五彩頭繩給她雜馬尾辮。

       “吃飯了!”林宵大聲說,端出一盤香噴噴的麵包。

       喝著牛奶,啃著麵包,丫姬突然說:“我跟同學說我最幸福。”

       “為什麼?”遐心問。

       “我有媽媽專門給我寫故事看,還有爸爸專門給我烤麵包。”丫姬得意地說。

       遐心抿嘴笑,看向林宵。林宵心滿意足地拍拍丫姬的肩膀。

       “快上學去。”遐心遞過丫姬的書包。

       丫姬站起來,已經長到媽媽下巴的高度,穿一件紅色的大衣,俏皮而嬌艷。

       “媽媽,爸爸,再見。”丫姬拉開門,想起什麼,又飛快地折回廚房,蹲下去,拍拍籃子裡的花貓,輕聲說:“咪咪再見。”

       花貓沒醒,團成球,睡得很香,嘴角上翹,好象在笑。

       丫姬已經跳著出門了。

       “等一等。”林宵叫住她:“記住啊,別跟同學打架。”

       “誰打他啊?我才不喜歡打他呢,一碰就哭,麻煩!”丫姬做了個鬼臉,蹦跳著下樓去。

       一碰就哭的他是丫姬的同桌,比丫姬矮了半個腦袋的小男孩,經常被丫姬欺負,卻又喜歡和丫姬玩。

       “她長得好快啊,都這麼高了!”林宵看著女兒的背影感嘆。

       “是啊,我都老了。”遐心也說。

       “老?我不覺得啊?左看右看都還是第一天見你時的樣子。”林宵睜大眼睛當真左看右看。

       遐心白他一眼,又忍不住偷笑。明知道他花言巧語,可是聽著就是舒坦。

       “我去買菜,天冷,新鮮蔬菜少,去晚了就都是挑剩下的了。”遐心說著開始換鞋子。

       林宵也跟著出門,下了樓,一個往東一個往西。

       菜市在小巷的東邊,麵包店在小巷的西邊。

       是的,他們搬了家,仍然在小巷裡。

       那個送丫姬小花貓的陳老太太跟了女兒去深圳後,房子賣給了林宵。最近聽說,老太太已經壽終正寢,去得相當安詳。

       偶爾會想起這個慈祥的老太太,每年春節,關曉月會打電話過來問好。她已經當媽媽了,有一個三歲的兒子,夏風提到丫姬就會感嘆:“哎呀我兒子太小了,要是大幾歲……”

       可是再小的孩子都會長大,像丫姬。

       回頭想一想這幾年,做夢一樣過得飛快。再過幾年會有人偷偷塞紙條給丫頭,會有男孩子偷偷等在樓下,會有……

       吾家有女初長成,作為父親的林宵還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

       麵包店還是老樣子,甚至,那架木梯也還在,梯子上櫃子的頂端也仍然是丫姬的小天地,除了各種各樣漂亮的芭比娃娃,暀W還貼著丫姬從小到大的塗鴉之作。

       店裡掛了紅燈籠,快放寒假了,快過年了。

       和面,搓揉,成型,放進烤箱,日復一日,簡單的重複,但是林宵並不覺得厭倦。他長胖了,心寬體胖,看上去更像一名普通的西點師傅。

       做完最初的工作,林宵摸出一支笛子,是一支新笛子,上面有丫姬用圓規的針尖刻出的字,字體有點歪斜,寫著:“爸爸三十九歲了!”

       是的,三十九歲了,而丫姬已經十一歲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7 08:22 PM
二十七
       中間這幾年去了哪裡?不記得了,大概是去了丫姬逐漸長高的骨骼裡,也去了林宵逐漸松弛的皮膚裡,還有就是去了遐心越發溫柔的眼睛裡,再有就是去了咪咪漸漸龍鍾的身體裡?

       去了哪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家平安而快樂。

       中午,小巷開始熱鬧起來,今天只上半天課。

       遠遠看見丫姬被一群同學圍著走過來。她個人高,人又漂亮,走到哪裡都會吸引不少的眼球。

       太過引人注目不是好事。林宵搖搖頭。可是丫姬顯得很享受,心安理得地樂於被簇擁。

       “丫姬,明天要考試了,聽說是全市調研統考,你怕不怕?”有同學問。

       “不怕,怕什麼啊?考就考唄。”丫姬撇嘴,嘴角的那粒紅痔顯得格外俏皮。

       “丫姬,你猜猜作文會寫什麼題目?”又有人問。

       “不知道。”

       “說一說嘛,你猜作文題猜得最準了。”

       “是啊,上次你也猜著了。給我們透露一下嘛,會寫什麼?”

       “我想會寫我愛我家吧?”丫姬咯咯笑。

       “哎呀,那有什麼好寫的呀?”

       “誰說的?我覺得有好多好寫的呀!”丫姬笑,看見爸爸,俏皮地說:“老爸,我餓了!”

       林宵瞪她一眼,嘀咕:“沒大沒小!”

       丫姬已經蹦進來,輓住他的胳膊:“老爸,我要吃蛋糕!”

       “媽媽做了飯,回家吃飯去,老吃這些甜點,當心長成小胖妹。”

       “胖就胖。”丫姬說著伸手就抓起一把餅乾。

       旁邊的同學羡慕地流口水。

       “你們也吃,好吃吧?我爸的手藝,嘻嘻,我爸最高興別人喜歡吃他的點心,以後你們要是想吃,進來就說林叔叔做的點心最最最好吃,我爸就請你們,白吃不給錢,嘻嘻。”

       林宵無可奈何地笑,看著吹牛不打草稿的女兒。

       冬天,天黑的早,收拾完店鋪,開始飄雪了。林宵關上門,看見門口那隻油漆班駁的垃圾箱。十年前也是一個飄雪的黎明,丫姬就躺在這個垃圾箱旁邊的籃子裡,抱回去的時候,渾身骯髒,不會說話,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垃圾。”

       被聽成“丫姬”,一叫就是十年。

       林宵搖搖頭,差不多快忘記丫姬是收養的孩子了。

       剛進門,就聽見丫姬在衛生間叫:“媽媽,快來啊!”

       遐心急忙離開電腦,走進衛生間。丫姬已經洗完澡,還沒穿衣服,光著身子站在鏡子前。

       “怎麼了?”遐心問。

       “媽媽。”丫姬說,小臉通紅,不好意思,聲音幾乎聽不見:“媽媽,我胸口好痛,好像有包耶。”

       “我摸摸看?”遐心說。

       “不嘛。”丫姬捂著胸口躲閃,臉更紅。

       “媽媽看看啊。”遐心拉下她的手。

       松了口氣,笑:“丫頭,你長大了,很正常的,就是跑跳的時候注意點,別碰著了。”

       丫姬已經開始發育,小小的胸脯象初生的嫩芽。

       “媽媽。”丫姬又叫。

       “什麼?”

       “媽媽,我這裡怎麼有塊疤?”丫姬扭著腰,撅著屁股,看著鏡子。

       圓圓的小屁股中間,尾錐的末端,有一個硬幣大小白色的疤痕,不仔細看,不容易看出來。

       “啊,那是……”遐心狐疑地看看女兒,她已經不記得了?忘了也好,就當從沒存在過:“那是,你小時候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摔的。”

       “我會爬樹?”丫姬誇張地張大嘴。

       “是吧。”遐心含糊地回答,催她穿衣裳。

       小孩子的記性說好也好說壞也壞。

       “明天考試了?”遐心問。

       “是,媽媽,又要放假了,真好!”丫姬在床上跳。

       “懶丫頭,就知道玩!”遐心拍她屁股:“考不好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丫姬並不怕媽媽的威脅,因為媽媽的威脅從沒兌現過,也從來沒機會兌現。

       她成績很好,天生是塊讀書的料。

       “丫姬長大了。”說這句話的時候遐心同時在電腦裡敲出這幾個字。

       《你是我生命中的精靈》至今陸續寫了近二十萬字,從頭讀一遍,以遐心的閱讀速度也要花上好幾個小時,讀著讀著會困惑:這些事真的發生過嗎?

       “哦。”林宵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音量調到最小,他在看雜誌。

       雜誌花花綠綠。

       “什麼書?”遐心問,那本雜誌很眼生。

       “沒什麼。”林宵慌忙說,把書藏到背後。

       遐心沒有追究,繼續說:“丫姬開始發育了。”

       “快成大姑娘了啊。”林宵抬起頭。

       遐心趁他不注意,扭頭瞟了一眼雜誌,看不見名字,只看見封面是一個精美的婚禮用蛋糕,有好層。

       “她好像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遐心說。

       “我也不記得了。”林宵舒適地倒下去,頭枕在遐心的腿上。

       “宵,你長胖了,該減肥了。”遐心輕笑。

       “不。”林宵肯定地說:“長胖點才有分量。”

       “呵呵,你的分量是最重的。”

       林宵滿意地閉上眼,這話由妻子說出來最讓人滿意。

       “宵,剛才看我寫的日記,好多事都忘記了。”

       “忘了的是好事還是壞事?”

       “壞事吧?”

       “那就好。”

       “丫姬讓我很放心。”遐心摸著林宵的下巴說,鬍子有點扎手。

       “我倒是越來越不放心了。”林宵還是閉著眼。

       “你呀。”遐心理解地笑:“將來,丫姬出嫁的時候你會不會親手給她做蛋糕。”

       “決不!”

       “為什麼?”

       “自己辛辛苦苦做出來的蛋糕憑什麼拿給別人享受?”林宵嘀咕,又補充:“嫁女兒也一樣!”

       遐心笑,他在吃醋,吃無名飛醋。所有視女兒如掌珠的父親都如此。

       “你感覺……”遐心沉吟:“丫姬到底是不是貓變的?”

       這個老問題一直沒有正確的答案。

       “管他呢,誰變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們的女兒!”一錘定音,再無疑問。

       “可是……她真的有預言的能力嗎?每次考試她好象都很有把握?”

       “好事啊,將來考大學不用擔心。”林宵吃吃笑。

       “靠小聰明不是好事。”遐心搖頭。

       “老婆,丫姬是真聰明。”林宵很肯定地說,又笑:“老婆,你剛剛還說她是小聰明,怎麼會有預言能力呢?”

       “我希望她有預言能力,能猜到自己將來的真命天子是誰,免得吃苦。”遐心回答。

       “一帆風順的愛情是沒有的,我的好老婆!”林宵坐起來,摟著遐心。

       “那倒是,太好了反倒叫人忐忑。”

       “睡吧?再過十年才考慮這個問題也不遲。”

       “你以為十年很長嗎?”遐心白他一眼。

       不長,十年不過是轉眼之間。

       “那她到底有沒有特異功能?為什麼以前會發生那些事?”遐心還是不放心,躺在床上又問。

       “也許只是巧合。”

       巧合嗎?太多的巧合也說不過去。

       帶著疑問睡覺,半夜開始做夢,夢見丫姬還很小,還拖著那條尾巴,哭兮兮地望著她,伸出髒髒的小手,臉上有污泥,跟只小花貓似的,委屈地叫:“媽媽,媽媽。”

       遐心猛地睜開眼,看仔細,身邊的林宵在打呼嚕,隔壁房間好像確實有響聲。遐心悄悄起床,開門出去,丫姬的房間門虛掩。

       剛給她關上門的啊?遐心疑惑,難道丫姬上廁所回來忘了關門?

       快到門口,停住了。

       床上有人說話,是丫姬的聲音,很小聲:“咪咪,你回籃子裡去睡覺吧,明天媽媽看見了會生氣的。”

       “喵。”咪咪好像叫了幾聲。

       “你又做夢了?”丫姬的聲音:“那你挨著我睡吧。”

       “咪咪,我就快過生日了,希望生日那天爸爸會給我做最漂亮的蛋糕,要巧克力的,你不喜歡啊?奶油不好吃,吃多了要長胖,你已經夠胖了,還是吃巧克力的吧?你放心啊,我會分一塊給你。”

       咪咪若有若無地叫。

       “咪咪,你記的那個陳夢瑤吧?上次你跟我說給老師打小報告的是她,我現在知道了,真的是她呢。你說的真準,不過,明天的作文題不會是寫我愛我家,你肯定猜錯了,我感覺老師會讓我們寫我的童年,真的,我們打賭好不好?賭一塊巧克力?”

       ……

       (全文完)
作者: me329492     時間: 2012-6-7 09:09 AM
好好看喔
還以為會是壞結局勒
好險結局幸福的要命XD
作者: twn5552619     時間: 2012-6-7 07:16 PM
終於看完了,如同樓上說的,幸福的結局!
感謝忠版費心轉故事分享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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