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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長篇】午夜凶鈴 [打印本頁]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06 PM    標題: 【長篇】午夜凶鈴

午夜凶鈴第二部--凶鈴再現

作者: [日]鈴木光司   






前言  
       安藤滿男夢見自己沉入深不見底的海中……突然間,一陣電話鈴聲響起,他隨即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從床上伸出手來拿起電話筒。

       「喂……」

       電話筒的另一端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喂、喂……」

       安藤滿男揚起聲調催促對方回答,過了一會兒,終於聽到話筒彼端傳來一個既冷漠又低沉的女人聲音。

       「拿到了沒有?」

       一聽到這個聲音,安藤滿男覺得自己彷彿被推入海底深淵一般。

       他回想起剛才夢見的情景──夢中他不小心被海浪卷走,一時之間失去方向感,掉入海底深處,任由波浪翻弄著……而且如同往常一般,他感覺到有一隻小手在脛骨附近撫摸著。

       每回安藤夢到有關海洋的夢境時,一定會感覺到一隻小手在他的腳底附近撫觸,然後長得像有刺水母的五根手指頭會在海底消失,他總是焦急地伸手去撈尋,卻只留下幾根柔細的頭髮,而那具小小的身體一直往海底深處沉落……話筒彼端的女人聲音宛若夢中出現的柔細毛髮一般,令人覺得有些厭惡。

       「啊……收到了。」

       安藤不耐煩地回答。

       他早在兩、參天前就收到妻子簽好名字、蓋上印章的離婚協議書,一旦安藤簽上名字、蓋章之後,這張離婚協議書將立即生效。不過,他還沒有這麼做。

       「然後……」

       妻子有些倦怠地催促著,她希望能早點將七年的婚姻生活劃上休止符。

       「然後怎麼樣?」

       「你簽好名、蓋上印章之後,再寄來給我。」

       安藤無言地搖搖頭。他曾有好幾次向妻子表明要重新開始的意願,但妻子每次都會提出不可能實現的條件,去意甚堅,久而久之,安藤也開始對自己拋開自尊去懇求她的做法感到疲倦。

       「我知道,照所說的去做就是了。」

       安藤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妻子一聽,不禁沉默了一下,然後聲音嘶啞地說道:「你到底要怎樣?」

       「怎樣?我有說要怎麼樣嗎?」

       安藤摸不著頭緒地反問道。

       「就是你對我所做的事呀!」

       安藤緊握著手中的話筒,無奈地閉上雙眼。

       (即使離婚了,她還是會每天早上打電話來責怪我同一件事情。)

       「我覺得很抱歉……」

       安藤嘴巴這麼說,心裡可不這麼想;他只是應付一下妻子,安撫她的心情。

       「是他長得不可愛嗎?」

       「在胡說些甚麼!」

       「可是……」

       「不要問這些我完全聽不懂的問題。」

       「那你為甚麼會做出那種事情?」

       妻子聲淚俱下地控訴著,彷彿即將陷入瘋狂的狀態。

       安藤很想立刻掛上電話,教她不要再打電話來了,不過基於補償的心理,當下決定靜靜地忍受妻子的責罵,任由她發心中的怒氣。

       「至少你也說些甚麼嘛!」

       「要說甚麼?在這一年又參個月的日子裡,我們每天只是不停地談論那件事,我想已經沒有甚麼可說的了。」

       「把孩子還給我!」

       妻子只顧著悲傷地喊叫,根本不去正視事情的對錯。

       事實上,安藤也很希望上天能把兒子還給他們,但他知道光祈求上蒼幫忙、請求神的憐憫也無法輓回兒子……為了要讓妻子的心情穩定下來,他極力好言相勸道:「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可以還給我的話……」

       安藤眼見妻子被過去的不幸包袱束縛住,無法迎接新生活的樣子,不由得感到非常痛心。已經失去的東西是不可能再回來了,如今他只能盡力規勸妻子好好經營兩人的關係,計劃未來的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安藤不想因為這種事情而導致兩人離婚,只要能讓他們倆恢復往常那樣的夫妻關係,不管任何事情他都願意去做。

       然而妻子只是一味地把責任往安藤身上推,令他不知該如何去面對未來的生活。

       「還給我……」

       「到底要怎樣才肯罷休?」

       「你應該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

       安藤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氣聲。

       妻子經常自言自語地重複相同的話語,很明顯已經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安藤曾經向她介紹一家朋友開的精神科醫院,但這對妻子來說是多餘的,因為她的父親本身就是醫院院長。

       「我要掛電話了。」

       「你一直都在逃避。」

       「我只是希望趕快把這一切忘掉,重新再來。」

       安藤知道對妻子說這些話根本無濟於事,但他想不出究竟還能說些甚麼。

       當他正要掛上話筒之際,話筒那端傳來妻子的吼叫聲:「把孝則還給我……」

       安藤掛斷電話之後,妻子呼喊「孝則」的悲痛聲音依然在他的房裡縈繞不去。

       他不禁喃喃念道:「孝則,孝則……」

       安藤神情痛苦地躺在床上,以雙手抱住頭,身體蜷縮起來。

       過了好一陣子,他看看時鐘,知道上班時間快到了,因此不能再這樣下去。

       安藤為了不讓電話再打進來,乾脆把電話線拔下來,然後打開窗戶讓清新的空氣流入室內。窗外傳來停在附近電線上的烏鴉叫聲,使得久未接觸大自然事物的安藤感到十分驚訝。

       在他夢見一片漆黑的海底,以及聽到妻子的吼叫聲之後,能聽到如此清脆的鳥叫聲,心裡不禁感到舒暢許多。

       這一天──星期六在秋日晴朗的天氣裡揭開序幕,儘管天氣如此舒適,安藤的內心深處卻涌起一股悲傷,不停地眨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他拿起衛生紙擤了擤鼻子,再度倒回床上,不料先前強忍住的淚水竟奪眶而出。他由一開始無聲的掉眼淚,到後來變成哽咽、啜泣,然後一把抱住枕頭,不斷地呼喚著兒子的名字。

       這種突來的悲傷並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純粹是由於某種觸媒所引起的。

       最近這兩個禮拜以來,他都沒有為死去的兒子流過眼淚。但即使流淚的間隔變長了,突然涌現心頭的悲傷卻一點也沒有減少,而且這種情形或許會持續好幾年吧!

       一想到這件事,安藤心中頓時萌生一股絕望的念頭,並從夾在書本中間的信封裡拿出兒子溺斃後所留下的幾根毛髮。

       那天安藤在海中尋找兒子時,戴在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不小心拽下幾根兒子的頭髮,之後兒子的遺體沒有浮上來,因此不能施行火葬;對安藤來說,這些毛髮就等於是兒子的骨。

       安藤將這些毛髮放在臉頰上,藉此回憶自己與兒子肌膚接觸的感覺。

       他一閉上眼睛,兒子的臉龐登時浮現在腦海中。

       刷過牙之後,安藤裸露上半身站在鏡子前面,他用手托起下顎,輕輕地左右轉動著舌尖去觸碰牙齒,感覺還有少許齒垢殘留在牙齒上,下巴和脖子附近也有鬍子殘渣。

       他拿起剃刀在脖子處刮下幾根鬍子,一抬起下巴,從鏡中看到頷下的蒼白喉嚨。

       安藤再度拿起剃刀,將刀鋒對著喉嚨,從脖子往胸部、肚子滑下去,一直到肚臍附近才停止,肌膚的表面浮出一條白線。

       此時,安藤將剃刀當作手術刀,想像正在解剖自己的肉體。他常常解剖體,很清楚胸腔內部的構造,裡面有一顆拳頭大小的心臟,在兩片粉紅色肺部的伴隨下不停地跳動;只要稍微集中意識,就可以聽見胸腔裡面傳出一種很執拗的胸痛聲。

       (我不知道那份悲傷附著在體內的哪個地方,如果是附著在心臟的話,我將會用這隻手將那無盡的悔恨給挖出來!)

       他的手心不停地冒出汗水,手中的剃刀變得有些滑溜。安藤將剃刀放在洗臉台的架子上,然後將臉轉向旁邊,忽然看到喉嚨右邊有一道血痕。

       (這一定是剛才刮鬍子的時候,不小心割到皮膚了……)

       當刀片割到皮膚的那一瞬間,他理應會有刺痛的感覺;然而只看到皮膚上的傷痕,卻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安藤覺得自己最近對疼痛的感覺有些麻痺。起初,他有好幾次一看到血就以為自己受傷了,但久而久之也不覺得有甚麼稀奇。

       他一邊用毛巾按著脖子,一邊拿起手錶來看。

       (現在已經八點半,該去上班了。)

       安藤現在只能將全副精神寄託在工作上,唯有埋首於工作時,他才能暫時從過去的記憶中跳脫出來。

       他身兼K大學醫學院講師和東京都監察醫務院法醫,只有在解剖遺體的時候,才能讓他暫時忘卻喪子之痛。雖然這種事情令人難以置信,但他的確只有在和體相處的時候,才能從愛子死亡的殘酷事實中得到解脫。

       安藤走出玄關,在通過大樓的大廳時,習慣性地看了看手錶。

       (今天比平常晚了五分鐘。)

       於是,他急急忙戌地趕往車站。

       (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名和蓋章只要花五分鐘,只要花五分鐘就能切斷我和妻子之間的依靠和牽絆……)

       從安藤住的公寓到學校途中會經過參個郵筒,他決定要將離婚協議書投進第一個郵筒裡。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06 PM
第1章 解剖.1
       今天輪到安藤解剖體,他正在監察醫務院的辦公室裡翻閱待會兒要解剖的死者資料。

       十月中旬應該不是很容易出汗的季節,但是安藤很會流手汗,一天中要洗好幾次手;他在比較現場狀況的照片時,手心仍不停地出汗,已經到洗手間洗過好幾次手。

       安藤將附在體檢驗調查書中的數張人造偏光板照片放在桌上,仔細看著其中一張照片,上頭有一個體格魁偉的男子把頭靠在床邊,看不出他有其他的外傷;第二張照片則是頭部向上,沒有淤血,脖子也沒有被困綁的痕跡。

       接下來的任何一張照片中,完全找不到可以確定死因的傷痕。

       安藤心想這或許和犯罪無關,應該是死於非命或猝死……但是在法律上,不可能將死因不明的體送去火葬。

       照片中體的雙手和雙腳呈大字型張開,安藤非常了解這具體的生平,他怎麼也料想不到自己會親手解剖大學同學的遺體,況且對方在十二個小時之前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高山龍司和安藤一起渡過六年醫學院的時光,當時幾乎所有的畢業生都將目標放在臨床醫生這個方向,安藤卻選擇法醫學,因此被其他同學稱為「怪物」。然而,作風更奇怪、完全脫離醫學課程的是高山龍司。

       高山龍司在醫學院以相當優異的成績畢業,之後又去念文學院的哲學系。他死亡時的頭銜是文學院哲學系的講師,專攻理論學,雖然和安藤隸屬不同學部,但兩人一樣獲得講師的職位。

       高山龍司才參十二歲,比重考兩次的安藤滿男年輕兩歲。

       安藤注視寫著死亡時刻的記事欄,上面記載的時間是昨晚九點四十九分。

       「死亡時間還真正確呢!」

       安藤一邊說,一邊抬頭看著擔任解剖見證人的高個子警官。

       (龍司應該是一個人住在東中野的公寓,一個獨自生活的單身男子被發現猝死在自己的房子裡,而且死亡的時間竟然如此準確……)

       「是偶然被發現的。」

       高個子警官若無其事地回答之後,便在旁邊的椅子坐下來。

       「哦?是甚麼樣的偶然呢?」

       安藤出聲問道。

       高個子警官轉向另一位見證人──年輕檢察官詢問道:「高野舞小姐有來吧?」

       「嗯,剛剛在家屬等候室那邊有看到她。」

       「可以叫她過來嗎?」

       「好的。」

       語畢,檢察官隨即走出辦公室。

       接下來,高個子警官向安藤解釋:「高野舞小姐並不是死者的家屬,而是第一個發現死者體的女性,所以我們請她過來這裡做見證,此外,她是仰慕高山講師的女大學生,好像也是他的女朋友。如果您在看過調查書之後還有疑問的話,隨時都可以提出來。」

       通常在行政解剖完成之後,警方就會將遺體交給死者家屬,而高山龍司的母親、兄嫂,以及發現死者的高野舞都在等候室等待。

       高野舞在年輕檢察官的帶領下進入辦公室,在確認是她本人以後,安藤馬上站起來說聲:「要麻煩一下。」

       高野舞今天穿著一件款式素的深橘色洋裝,手裡拿著一條白手帕,襯托出白皙的皮膚。她身上散髮出來的女性特質非常引人注目,無論是標緻的鵝蛋臉、纖細的四肢或完美的五官、曲線,每一部份都是無懈可擊。

       安藤彷彿看到她皮膚下的器官色澤和完整的骨骼,心頭忽然涌現一股想要伸手去加以觸摸的慾望。

       高個子警官為他們介紹彼此的姓名之後,高野舞在安藤的勸說下坐在椅子上,並將手放在一旁的桌上。

       安藤看著高野舞一臉灰白的模樣,似乎有點貧血,於是問道:「這好吧?」

       「沒、沒事。」

       高野舞將手帕壓在額頭上,在低下頭之前稍微往床那邊瞄了一眼,然後拿起警官為她倒的水飲用。

       等到情緒比較穩定之後,她才抬起頭來,以虛弱到幾乎聽不到的細微聲音說:「對不起,請……」

       安藤見狀,馬上會意過來。他猜想高野舞可能剛好碰上經期,在過於勞累的情況下才會產生嚴重的貧血。

       「其實這名死者──高山龍司是我學生時代的朋友。」

       安藤為了讓高野舞感覺自在一些,主動對她提起自己和高山龍司同是醫科生的事情。

       聞言,高野舞原本下垂的眼睛突然往上一看。

       「老師和安藤先生是同學嗎?」

       「嗯,是的。」

       高野舞備感親切地眯起雙眼,露出一副碰到老朋友的表情,然後又低下頭來。

       「敬請指教。」

       (如果是老師的朋友,應該不會隨便處理遺體……)

       安藤從高野舞臉上的表情變化,猜出她心中的期盼。

       事實上,不管解剖台上的體是不是安藤的朋友,他手中的手術刀都會以同樣的俐落度進行解剖。

       這時,高個子警官插嘴說道:「高野小姐,可不可以請再將發現死者的情況跟醫生說明一下?」

       警方特地請第一個發現死者的高野舞來這裡,直接將昨晚九點五十分前後所發生的事情跟負責解剖的安藤說明清楚,說不定可以進一步確定高山龍司的死因。

       高野舞以低沉的音調向安藤述說經過情形,內容就和昨晚她向警察說的一樣。

       「昨晚我洗完澡、把頭髮吹乾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起來,當時我馬上看一眼時鐘……這是我的習慣,而且我可以從當時的時間猜到這通電話是誰打來的。

       以往都是我打電話給高山老師,老師很少打過來給我,而且時間大多不超過九點。因此,剛開始我沒想到是老師打來的電話,拿起電話應了一聲,馬上就聽到對方發出一陣悲鳴聲;我本來以為是惡作劇的電話,嚇了一跳就把電話拿開了,但悲鳴聲突然變成呻吟聲,最後就沒有聲音了。

       我害怕得再度拿起話筒來聽,想要知道究竟發生甚麼事情。突然間,我的腦海中浮現高山老師的臉,並意識到話筒彼端的悲鳴聲很像是高山老師的聲音……一想到這裡,我馬上撥電話給高山老師,但是電話一直占線,我這才確信剛才打電話來的一定是高山老師,而且他可能已經發生意外了。」

       「龍司在電話中沒有說話嗎?」

       安藤詢問道。

       高野舞則靜靜地搖搖頭回答:「嗯……沒有說半句話,我只有聽到悲鳴聲。」

       安藤手裡拿著一張紙記錄著,又催促道:「然後呢?」

       「我只花了一個鐘頭轉乘電車就到達老師的公寓,然後走進公寓,來到廚房,看到一張六疊(注:二疊相當於一張榻榻米大小)大的床上……」

       「房間的鑰匙呢?」

       「老師他配了一付鑰匙放在我這裡。」

       高野舞有些害羞地說道。

       「房間是從裡面反鎖的嗎?」

       「嗯,房間是鎖著的。」

       安藤繼續問道:「進去房子裡面,然後……」

       「我看到老師的頭倒在床邊緣,以仰睡的姿勢張開雙手雙腳……」

       高野舞說到這裡停頓下來,只見她搖了搖頭,試著回想當時的情景。

       其實安藤手裡那幾張照片所拍攝的內容,正是她所描述的景況。他把那些照片當成扇子,輕輕地著出汗的臉龐。

       「房裡的擺設有沒有甚麼不一樣的地方?」

       「這倒是沒有,但是電話筒沒有放回原位,「嘟嘟」聲一直響著。」

       安藤將高山龍司的檢驗報告書和高野舞所說的話互相比較、參考,重新整理當時的情況。

       (龍司一定知道自己的身體產生不同的變化,因此打電話向高野舞求救。

       可是,他為甚麼不撥19呢?如果只是覺得胸部疼痛,那麼應該有充份的時間可以打電話……就一般情況來看,應該會先打電話叫救護車才對。)

       「是誰打電話給19的?」

       「是我打的。」

       「從哪裡打的?」

       「在高山老師的房間。」

       「在那之前,龍司沒有打電話給19吧?」

       說完,安藤朝警官使一下眼色,只見警官輕輕地點頭示意。

       安藤突然覺得高山龍司有可能因為戀人過於冷漠而決定自殺,他在喝下毒藥之後,馬上打電話給戀人,想藉此折磨她,於是在臨終前留下痛苦的悲鳴聲。

       不過,安藤在看過報告書之後,得知現場並未找到裝毒品的容器,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高野舞跟龍司之間的關係,因此自殺的可能性很低。

       更何況,就算不是很了解男女之事的人,也能一眼就從高野舞的表情看出她很尊敬龍司,根本不可能讓自己所愛的人走上自殺一途;從她那潤濕的雙眸來看,有的只是無盡的哀傷。

       每天早上,安藤已經很習慣看到鏡中那個悲傷的自己,他知道心裡的悲傷是無法偽裝出來的。再者,一個負心女子根本沒有膽量到監察醫務院來領取解剖後的遺體,而且高山龍司那種有膽量的男子,不可能只因為被女朋友拋棄就想要自殺。

       (會不會是頭部或心臟的原因?)

       安藤猜測會不會發生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或是內出血的情況。

       這時,擔任解剖助手的臨床檢查技師走進辦公室,低聲說道:「老師,一切都準備好了。」

       安藤一聽,站起來說:「我過去一下。」

       等解剖完畢,所有事情就會水落石出。

       以安藤多年累積的經驗來看,應該不至於查不出高山龍司的真正死因。

       秋日和煦的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卻依然驅不散走廊上黑暗、潮濕的氣氛。

       安藤走在解剖室的廊上,腳下的橡皮靴發出吱吱的聲響,前後還跟著臨床檢查師和兩位刑警。至於其他人員,像是助手、記錄者、攝影師,都已經先到解剖室做好準備工作了。

       一打開門,安藤立刻聽到水管的流水聲,助手已經站在解剖台的水槽旁邊。這個水槽是用來洗滌工具,水龍頭比一般的尺寸大,流出來的水流很大,而且是白色的。

       這間十坪大密室的地面有點積水,因此包括見證官在內,解剖室內的八個人全都穿上長筒靴。通常在解剖體的時候,水龍頭是不會關的。

       高山龍司全身赤裸地躺在解剖台上,他的身高大約一百六十公分左右,肚子周圍堆滿脂肪,肩部到胸部之間的肌肉發達,宛若山丘一般隆起。

       安藤慢慢舉起高山龍司的右手,感覺不到任何力量,證明已經沒有生命跡象。

       (沒想到這隻強而有力的男性手腕,此時竟像嬰兒的手一樣讓我隨意撥弄。)

       在大學時代的腕力比賽上,沒有人是高山龍司的對手,同學們一將手放在桌上,馬上就會被他扳倒。

       安藤往下腹部看去,只見高山龍司的性器官在茂密的陰毛中縮成一團,龜頭的部份幾乎被包皮覆蓋住,其脆弱的模樣剛好與他壯碩的肉體形成強烈的對比。

       (說不定龍司和高野舞之間並沒有男女關係。)

       安藤看著高山龍司的性器官,心中頓時興起這種奇妙、幼稚的想法。

       他拿起手術刀,首先從下巴的下方插進去,然後直直地切下,一直到下腹部才收勢。

       距離高山龍司死亡的時間已經過了十二個鐘頭,體內部已經完全沒有體溫。安藤用器具把肋骨折斷,並且一根悅拿開,然後取出左右兩邊的肺髒,交給一旁的助手。

       高山龍司的肺髒呈現非常漂亮的粉紅色。他在學生時代就是個頑固的禁煙主義者,出社會之後,應該也繼續堅持這個原則吧!

       助手迅速地口述肺髒的重量和大小,記錄官則謹慎地記錄、拍下照片。

       高山龍司的心臟上覆蓋了一層薄膜,由於光線反射的緣故,呈現出黃色和白色,重量有參百一十二公克,比一般人大一些;而心臟的重量通常是人體重量的○。參六左右。

       從外表看來,這顆在十二個鐘頭前還在跳動的心臟有很多部份已經壞死;左側脂肪膜上的動脈則由於血栓等原因,導致血液無法流到前面,心臟遂停止跳動,這是典型心肌梗塞的癥狀。

       從壞死的情況來研判,安藤可以推測死因是血管阻塞,尤其是在左冠狀動脈分枝的正前方引起阻塞,致死率非常高。至於,究竟是甚麼原因引起血管阻塞,則必須等到明天以後的檢查工作告一段落才能確定。

       安藤非常有自信地向助手說明死因是──「因左冠狀動脈阻塞而引起的心肌梗塞」。接著,他取下肝臟,並確認腎臟、脾臟和腸子其他器官是否異常,也檢查胃的內容物,但是並沒有特別的發現。

       正當他要切開頭蓋骨的時候,助手突然叫道:「老師,等一下!你看看喉嚨的地方……」

       說完,助手伸手指著被切開的喉嚨裡面。

       安藤看了之後,發現咽頭部位的粘膜已經潰瘍,但由於圍不是很大,如果沒有助手提醒,他也不會去注意到。

       (這應該和死因無關吧!還是先做個切片檢查,等到化學檢查結果出來就知道了。)

       緊接著,安藤在高山龍司的頭部劃下一刀,從後腦往額頭把頭皮剝開來,只見眼睛和嘴巴的部位覆蓋著一些粗硬的毛,頭皮裡面則露出一層白色的東西。

       安藤拿開頭蓋骨,將整個白色的腦子取出來,上面布滿無數的皺褶。

       當年高山龍司也是醫學院的優異學生之一,他不但會說英、德、法語,還可以從一篇剛發表的論文中提出很多艱深的問題,有時甚至連老師都對他感到畏懼。

       但是,高山龍司愈往醫學的深處鑽研,反而愈將重心轉移到純數學的領域上面。

       那時他們班上很流行暗號遊戲,每個人依照號碼出題目,誰最早解出答案誰就贏,結果通常是高山龍司獲勝。

       安藤總會故意出一些困難的暗號題目,但很快就被高山龍司解開了。而且每次一被高山龍司解題成功,安藤總覺得自己的心事被人家知道一般,不禁感到有些膽寒。

       除了安藤以外,其他學生都無法解答高山龍司的暗號題目,而安藤也只有一次成功地解讀他所出的暗號題目。

       其實安藤那次之所以能夠解出答案,不過是瞎貓碰到死耗子,並不是運用邏輯理論思考的結果。當時,他在苦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偶然看到窗外賣花的看板,從看板上記載的電話號碼得到靈感,因而聯想到關鍵字串之謎。

       當時,安藤對高山龍司抱持近乎嫉妒的態度,他經常感覺自己受到龍司的支配,精神上備感壓迫,在好幾次暗號競賽中喪失了自信心。

       如今安藤凝視高山龍司這個超乎常人的頭腦,它在外觀上和普通人腦沒有多大的差別,只是重量比平均值重一點。

       (龍司生前到底是如何運作這個腦子來思考呢?

       他對於純粹數學有著濃厚的興趣,如果能再存活十年的話,絕對會在這個領域展現一番傲人的成績。)

       安藤對於龍司這項稀有才能,感到既憧憬又嫉妒。

       龍司大腦縱裂的溝痕很深,好像山峰一般,整個前頭葉高高地聳立著。

       由於心肌梗塞導致心臟停止跳動,一切生理活動停止運作,呈現腦死狀態,龍司的肉體目前正處在安藤的支配之下。

       安藤確定腦部沒有異常,便將頭蓋骨放回原來的位。從他拿起手術刀之後,已經過了五十分鐘,而一般解剖工作會在一個小時左右完成。

       大致檢查完畢之後,安藤登時心念一轉,將手伸進龍司已被掏空的下腹部內側,用手描往裡面探一探,接著取出兩顆像鵪鶉蛋大小的小球。

       這兩個睪丸的顏色呈灰色,正滑溜溜地滾動著。

       安藤不禁在心底問道:(龍司沒有遺留下子孫就死去,他和失去一個參歲零四個月兒子的我比較,究竟哪一個比較悲哀?)

       他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在心中提出回答──「我比較悲哀!」

       (至少龍司是在不知不覺之間去世的,不具有任何實質上的悲傷……)

       「悲傷」這種情緒往往會形成一種強烈的痛楚,彷彿拿著刀子在心口劃下千萬道傷痕,而這種痛處並不存在於龍司的人生中。

       擁有小孩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不過,失去這份喜悅的悲傷卻是經過好幾百年也無法抹滅掉的。

       安藤看著這兩個沒有達成任何任務的睪丸,心中不停地涌現複雜的思緒。

       接下來便是將體縫台,安藤先將舊報紙搓成圓形,塞在龍司已被掏空的胸、腹部,使它具有充實感,然後開始縫合。

       等到頭部也縫合了,安藤再將龍司的遺體全部清洗乾淨、穿上浴衣(注:和式睡衣)。

       (龍司,你瘦下來了。)

       龍司體內的內臟都被取出來,整個軀體看起來比解剖之前更瘦。

       (為甚麼我從剛才開始,就不斷地在心中對著遺體說話?平常不會有這種情形發生啊……或許是遺體散髮出一股讓人想要述說的氣氛,又或者是和龍司從學生時代就認識的緣故吧!)

       安藤準備將遺體入殮,旁邊兩位助手幫忙抬起體,這時他突然感到心中好像傳出龍司的聲音,而且肚臍部位傳來奇妙的搔感覺,用手去抓也無法止。

       於是安藤走到棺木旁邊,伸手去撫摸龍司的胸部和腹部,結果在他的腹部附近摸到一個小而堅硬的突起物。他輕輕地掀開浴衣,仔細地查看一下,發現在肚臍上方皮膚的接縫中,居然有一點點報紙截角露在外面。

       安藤在縫合體的時候非常謹慎,報紙截角之所以會露出來,是由於搬動遺體時,報紙伸展開來,因而從裂縫處露出來。報紙沾染上薄薄的血跡和脂肪,安藤將報紙上那層白色脂肪薄膜擦去,只見上面出現幾個小小的印刷數字。

       他將臉靠過去,仔細讀著報紙上面分成兩行的六個數字──178 136(這是股票欄版面上的數字嗎?還是聯絡處的電話號碼剛好排成兩列?或者是電視欄G碼的數字?

       不管是在哪一個新聞版面上,要找出只有六個數字並排的機率並不是那麼高。)

       安藤一時之間想不出其中的關聯性,只能暫時將這六個數字記在腦子裡。

       接下來,他用戴著橡皮手套的指尖將露出來的報紙塞回肚子裡,並且砰砰地打了幾下,確認肚皮表面是否有鼓起來之後,再將浴衣拉攏。

       安藤不放心地再次用手撫摸著龍司渾圓的腹部,確定上面沒有任何東西,才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去。

       突然間,他感到有股惡寒從背脊竄升上來,身體莫名地震動一下。

       安藤心生詫異地想拿下橡皮手套,在他舉起手腕之際,手背卻碰到解剖台上龍司的手肘,瞬間感到寒毛直豎。他順手拿來一張腳凳墊在腳下,好奇地注視龍司的臉;龍司緊緊閉著雙眼,睫毛好像準備要張開一般地眨動。

       旁邊水龍頭滾滾流下的水流聲非常吵,解剖室裡的每個人都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只有安藤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氛。

       (這傢伙真的死了嗎?)

       安藤一邊質疑龍司是否真的死亡,一邊又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

       他怔怔地看著龍司的腹部,代替內臟被塞進腹部的報紙團似乎正在裡面移動,腹部輕微地上下顫動著。

       (但是……為甚麼其他助手及警官都沒有注意到這種情況呢?)

       安藤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就在下一秒鐘,他感覺到一陣尿意,同時好像聽到龍司腹中的報紙傳來摩擦的沙沙聲響……然而他膀胱內的尿意幾乎已經到不能忍耐的地步了。

       解剖結束後,安藤往大冢的JR車站方向走去,打算去吃午餐。

       他好幾次停下腳步回頭張望,隱約感覺有些不安。

       安藤不知道自己心中為何會有這種不安感,更不曉得原因出在哪裡。到目前為止,他曾解剖過將近一千具的遺體,為甚麼只有今天特別感到不安呢?

       他一向對解剖工作抱持謹慎、莊重的態度,像今天從腹部的縫合處露出報紙的情形從不曾發生過。

       (可能是因為那點細微的疏忽,才會引發這種不安感吧!

       不,不是那樣的……)

       安藤來到經常光顧的中華料理餐廳,叫了一份今日特餐。

       現在時間是十二點五分,可是店裡的客人和平常比起來少很多,除了安藤之外,只有櫃檯旁邊的那張桌子坐著一位正在吃面的中年男子。

       那個中年男子戴著皮制登山帽,偶爾將視線投向安藤,令安藤覺得很不舒服。

       (他為甚麼不把帽子脫下來,還一直盯著我這邊看呢?)

       安藤此刻對這類細微的事情非常敏感,很想去探究其中所含的意義。

       從龍司肚子裡跑出來的報紙上面印刷的六個數字浮現在安藤腦中,教他怎麼甩都甩不開,始終在他眼前一閃一閃地浮現著。

       (有可能是電話號碼嗎?)

       就在這時,安藤注意到戴登山帽的男子背後放著一台粉紅色電話機,他不禁想拿起電話筒,以這個號碼打打看。

       安藤很清楚都內的電話號碼並不是六個數字,不過話筒的另一端如果有人回答的話……「安藤嗎?剛才你把我弄得痛死了,還把睪丸拔下來……」

       他的腦中響起龍司向他質問的聲音。

       「讓您久等了。」

       服務生聲調平淡地說著,同時將中華蓋飯附湯的套餐放在桌上。

       中華蓋飯的配料中,有兩個鵪鶉蛋藏在青菜下面,剛好與龍司的睪丸大小相同。

       安藤見狀,猛吞了一口中水,並將桌上已經變溫的水一口氣喝完。

       他不是那種否定超自然現象的科學家,卻仍不免對自己始終執著於那六個數字感到愚蠢。安藤的腦中不受控制地掛念著「178、13 6」這幾個數字,努力地思考龍司這個暗號狂到底想傳達甚麼樣的訊息。

       (暗號!)

       安藤一面用湯匙喝完湯,一面將餐巾攤在桌子上,拿起插在胸口的原子筆將數字寫下來。

       假設以A為0、B為1、C為2、D為3、E為4、F為5……Z為25來相對的話,用二十六個英文字母與0到25的數字互相替換,這是換字式暗號的基礎,作為暗號來說是最簡單的。

       如此一來,安藤首先試著將「1、7、8、1、3、6」這六個數字分解,分別以英文字母去替換,可變換出:BHIBDG連續念的話,則是「BHIBDG」。即使不查字典,安藤也知道這個單字不存在。

       接下來的方法是將一位數和二位數的數字分開來思考。

       如果將數字視為英文字母二十六進位法的數字來假定為換字暗號,對於78或81這種數字就沒辦法替換,因為絕對不會有超過26以上的二位數字。

       這種情形可以用分割方法來對應英文字母,安藤將過程寫在紙上。

       178136 RIBDG178136 BHING178136 RING這裡面具有意義的單字只有一個,那就是「RING」。

       安藤在口中喃喃確定這個字音,「RING」除了有「鈴」這個名詞意思之外,還包含鳴聲、響聲、通知、信號等動詞意義在內。

       (這是偶然嗎?從龍司的腹中露出的一截報紙,將其中所載的數字列替換成英文字母後,偶然形成「RING」這個單字。)

       此時,不知從何處傳來警報聲。安藤想起小時候在鄉下曾經聽過火警警報聲,那天晚上父母由於加班尚未返家,只有祖母和他待在家裡。

       凄厲的警報聲打破夜晚的寂靜,安藤連忙塞住耳朵,將身體縮在祖母的膝蓋旁顫抖著。當時他並不知道那是火警的警鈴聲,只是從那陣聲音中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接收到不幸的預告。

       就他在聽到火警警報聲的一年後,父親意外身亡了。

       安藤的食慾盡失,胃部涌起一股想嘔吐的不適感,於是他將中華蓋飯移到旁邊,另外向服務生要了一杯水。

       (龍司,你是不是要傳達甚麼訊息給我?)

       一個小時前,龍司的遺體被放進棺木裡,然後由警方交給家屬。

       高野舞見到龍司的遺體,馬上趨前恭敬地行了一個禮。

       今晚是守靈之夜,明天就是火葬的日子了。如果可以,安藤想要親眼確認龍司的肉體變成灰燼的情形,因為他的心中隱隱覺得龍司好像還活著……

       安藤在K大學本部聽完一場由法學院主辦的演講之後,低頭看了一眼手錶,然後朝著與高野舞約定的圖書館走去。

       昨天高野舞打電話到監察醫務院,剛好碰到安藤值日,他一聽到電話中的聲音,腦中馬上浮現一張秀麗的臉孔。

       安藤偶爾也會接到死者家屬的電話,他們幾乎都是打來詢問死亡原因的。

       但是,高野舞打電話來卻是別有目的。她在解剖結束的當天晚上,偷偷地從守靈儀式上溜到高山龍司的住處,幫他整理未發表的論文,卻從中聯想到一些或許和龍司的死因有關的靈感、線索。

       安藤一方面要得到寶貴的情報,另一方面也想再見到高野舞美麗、清純的容貌,於是告訴她明天下午要參加大學本部的演講,之後有充份的時間可以和她詳細討論。

       他告訴高野舞演講的結束時間,然後由高野舞指定見面地點──圖書館前面,櫻樹下的長板凳。安藤在這個校區實習兩年,從來沒有和朋友們相約在圖書館前的長板凳見面,倒是常常和當時在文學部就讀的妻子約在銀杏樹下。

       他從很遠的地方就看到高野舞坐在長板凳上,或許是她穿著素色洋裝的關係,看起來比十天前在監察醫務院遇到時更年輕。安藤繞到正面想要確認她的臉,可是她的視線一直盯著手上的書,似乎沒有要把頭抬起來的意思。

       高野舞聽到一陣腳步聲朝她所坐的位置接近,終於把頭抬起來。

       「高野、舞……小姐。」

       安藤出聲叫道。

       「啊!那天辛苦你了。」

       對於解剖戀人的法醫,要以甚麼方式打招呼呢?

       除了這句話之外,高野舞想不出其他詞句來。

       「我可以坐下來嗎?」

       安藤沒有等高野舞回答,便直接走到長板凳,坐在她的身旁,然後把腳交疊在一起。

       「檢查結果出來了嗎?」

       高野舞聲音平淡地詢問道。安藤則稍微看一下腕表才說:「有時間嗎?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到那裡去喝杯茶,我有些事想問。」

       高野舞無言地站起來,順手拉了一下裙。

       高野舞和安藤走進一家咖啡店。

       這裡是學生們經常逗留的地方,不過這個時間客人不多,不會太嘈雜。他們選擇可以看到通道的窗邊位置坐下來,女服務生立即送來茶水和紙巾。

       「水果聖代。」

       高野舞沒有稍事休息就點了餐點,儘管這一點讓安藤感到有些驚訝,他仍跟著點了一杯咖啡。

       「我喜歡。」

       女服務生離開後,高野舞才意識到現自己點「水果聖代」顯得有些孩子氣,於是聳聳肩說道。

       他們點的咖啡和冰品很快就送來了,水果聖代上裝飾著紅色櫻桃和威法餅,這也正是高野舞非常喜歡這家店的原因。安藤看到她吃東西的模樣,不禁又想起兒子;他兒子專注地吃著最喜歡的東西時,模樣很像高野舞,真是可愛得不得了。

       安藤一口咖啡都沒喝,就這樣怔怔地看著高野舞。他的妻子非常熱中於瘦身,即使到這種咖啡店也絕不會點水果聖代這一類冰品,只喝不加糖的檸檬茶……等飲料。

       可是從外表看起來,高野舞似乎比安藤的妻子有元氣時還要瘦削。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07 PM
第1章 解剖.2
       在分居的那段期間,安藤的妻子瘦到連眼睛都快闔起來,但是他對妻子的印象仍停留在剛結婚時,她擁有一張豐滿臉龐的階段。

       高野舞將櫻桃含在口中,然後對著橢圓形玻璃容器吐出果核,再用紙巾擦拭一下嘴脣。安藤饒富興味地看著她一邊吃著威法餅,一邊注視杯底剩餘的冰淇淋,似乎在考慮要不要拿過來舔一舔。

       等到高野舞吃完餐點後,兩人才開始談話。

       高野舞焦急地詢問安藤解剖之後,是否有將龍司的內臟送去做進一步的檢查。

       剛吃完水果聖代的年輕女性馬上談到體內臟的去處,時機顯得非常不恰當,安藤不禁在心底審慎考慮該如何說明會比較好。

       在這之前,安藤曾經有過對家屬說明解剖後檢查內臟的經驗,但雙方在談話中無法溝通,他還因此到不少苦頭。

       一般人對於組織標本這類事物不甚了解,一聽到「標本」這個名詞,立刻就聯想到用福馬林將內臟浸泡在瓶中,雙方便在一問一答之間浪費許多時間。

       對安藤而言,組織標本就像行政人員拿著原子筆的一種習慣動作;然而對其他人來說,若是沒有針對它的形狀、大小、製作方法作說明的話,他們根本無從了解。

       於是,安藤決定從製作組織標本的方法開始說明。

       「嗯,所有作業幾乎都在研究室裡進行,我們將引起心肌梗塞的部份切取一小片,先用福馬林固定,接著切成像生魚片的形狀,用石蠟固定,之後再切成薄片,做成顯微鏡用的標本,取下石蠟的部份予以染色,這樣就完成組織標本,然後交給檢驗室處理,等待進一步的檢查結果。」

       「經過那樣的程序,檢查時會比較容易嗎?」

       「當然,一旦染色後,在顯微鏡下觀察細胞構造就輕而易舉了。」

       「你有看過嗎?」

       「在轉交給檢驗室之前,我有稍微看一下。」

       「看起來怎麼樣?」

       高野舞說著把身子往前靠了過去。

       「左冠狀動脈的迴旋枝前面發生閉塞,血液無法往前流過去,龍司的心臟因而停止跳動。之前我有做過這樣的說明,不過,被切成圓片的病變部份在顯微鏡下的樣子很令人驚訝……一般而言,心肌梗塞是動脈硬化,在內膜上沉積脂肪,使動脈變得狹窄,形成瘤狀物,造成血塊堆積。龍司的情況確實有血管閉塞的情形,但那並不是因為動脈硬化所引起的,這兩者有很明顯的不同。」

       「那是甚麼?」

       「肉瘤。」

       安藤很簡潔地回道。

       「肉瘤?」

       「是的,至於是否為特定的組織細胞,或是未分化的腫瘍,我們到現在還不是很清楚,這是在冠狀動脈的內膜和中膜部份都未曾見過的細胞腫瘤。也就是說,血管內產生一個腫塊,結果造成血管閉塞。」

       「是癌細胞之類的東西嗎?」

       「也有可能是這種情況,不過一般而言,在血管內部產生肉瘤的情況,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是不是只要等檢查結果一出來,就可以知道是甚麼原因產生的肉瘤?」

       安藤一面笑,一面搖頭說:「只要它還沒有成為症候群,我們可能沒有辦法知道原因。就像愛滋病一樣,這種病在成為症候群之前,現階段仍無從判斷。」

       安藤繼續說明:「還有另外一個可能性就是……說不定龍司有先天性冠狀動脈的缺陷。」

       即使是缺乏醫學知識的人,也能夠想像心臟的冠狀動脈若長出瘤之類的東西,運動方面的能力將會大打折扣。

       「可是,高山老師他……」

       「對,他在高中時代曾經參加全國高中運動會,並在擲鉛球的項目中獲得非常優異的成績。」

       「是的。」

       「若是有先天性心臟疾病的人肯定無法在運動方面如此活躍,所以我想請問,龍司在生前有沒有提到胸口疼痛這類的情形呢?」

       安藤與龍司之間的交情,幾乎在大學畢業時就已宣告結束,而後兩人在大學校區內相遇,也只是互相說聲「你好」,根本不會去注意到對方身體方面的變化。

       「我和老師交往不到兩年的時間,所以……」

       「沒關係,這樣就夠了。」

       「老師具有異於常人的強壯體格,在我的記憶中,他沒有得過感冒,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他的忍耐力超強,即使有事也不說出來,特別是嚴重的事情也……」

       「任何事情都可以,他有甚麼讓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嗎?」

       「事實上是這樣的……」

       安藤突然想到這次會面並非自己為了解剖報告去找高野舞,而是高野舞在守靈之夜整理龍司的論文時,感覺有些事情不太對勁,因而約他出來商量。

       「說出來讓我聽聽看。」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和高山老師的死因有關係。」

       她吞吞吐戌地說著,一臉猶豫的樣子令人覺得非常可愛。

       安藤集中全副精神,催促高野舞快點說下去。

       「請快點告訴我吧!」

       「十天前的晚上,我溜出守靈的位子,到老師的房間整理一些還沒發表的論文時,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稍微猶豫一下才拿起話筒,對方自稱是「淺川先生」,他說是老師高中時代的朋友。」

       「認識他嗎?」

       「只有見過一次面,在老師去世的四、五天前,偶然在老師的公寓裡碰見的。」

       「是男人嗎?」

       「當然。」

       「那麼……」

       「他好像還不知道老師去世的消息,所以我就簡短地告訴他有關前一天晚上的事情,結果他一聽顯得非常吃驚,馬上說他要趕來這裡。」

       「趕來「這裡」?那是甚麼地方?」

       「高山老師的公寓。」

       「後來那個人真的有過去嗎?」

       「是的,而且速度比我想像中還要快。他一踏進房間,目光不停地掃視著房間四周,好像在尋找甚麼東西似的,還參番兩次地詢問我是否有發生甚麼特別的事情,以及反覆詢問老師死後,房裡是不是有甚麼地方改變了……更讓我覺得奇怪的是,他之後所說的話。」

       高野舞說到這裡,停下來喝了一口水。

       「那個人說了甚麼話?」

       「我記得清清楚楚,當時他說:「龍司真的沒有跟說甚麼嗎?譬如錄影帶之類的……」」

       「錄影帶?」

       安藤不解地反問道。

       「對,您也覺得很奇怪對不對?」

       (大家對於龍司的暴斃有很多說法,可是,為甚麼連這種無生命的錄影帶也會成為原因之一呢?)

       「從龍司那裡有聽過關於錄影帶的事情嗎?」

       「沒有。」

       「錄影帶……」

       安藤嘴裡一直念著相同的話,身體緩緩靠向椅背。

       他對這位在十天前──解剖遺體的星期六晚上到龍司的住所拜訪,並自稱是「淺川」的男子產生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想,如果錄影帶錄下的內容非常具有衝擊性,那麼是有可能給心臟帶來很大的打擊。」

       「原來如此。」

       安藤理解縈繞在高野舞腦海里的疑問。

       兩、參天前,他在電視的推理劇場中也看到類似的劇情。

       一名妻子和丈夫的屬下發生婚外情,繼而落入別人設下的圈套;她和男人在旅館偷情的親密鏡頭全被攝影機偷拍下來,錄影帶隨著恐嚇信函一起郵寄到家中。

       妻子一收到錄影帶,立刻放到錄影機裡面播放,哪裡知道畫面竟是自己和一個年輕男子赤裸著身體擁抱在一起,併發出呻吟的聲音。

       當她確定那位被拍攝的女人是自己的時候,突然失去意識,昏倒在地上。

       隨著錄影帶的播放,視覺和聽覺兩方面同時受到刺激的話,的確會造成很大的衝擊。如果將錄影帶內容重複播放,甚至有可能讓觀賞者遭受過度衝擊而死亡。

       安藤在腦中重新回想龍司的體,而且還把冠狀動脈的切片做成組織標本。

       「不,不可能!龍司的確是冠狀動脈發生閉塞……再說,那個與眾不同的高山龍司會被一卷錄影帶中的恐怖內容嚇死嗎?」

       安藤說到後來,聲音中還夾雜著一絲笑聲。

       「那似乎不太可能……」

       高野舞也輕輕地笑出聲,他們對於龍司的了解似乎十分一致。

       龍司擁有令人讚嘆的豪爽性格,而且他的膽量之大也異於常人,一般的刺激是不可能對他的精神及肉體造成傷害。

       「對了,知道那位「淺川先生」的聯絡地址嗎?」

       「沒有……」

       話說到一半,高野舞把手貼近嘴巴。

       「對了,M報社的淺川和行……老師當時是這麼介紹他的。」

       「M報社的淺川和行?」

       安藤把他的名字記在記事本上,接下來只要直接詢問M報社,應該就能和這位自稱是「淺川先生」的男人聯絡上。

       (說不定需要和那個人見個面,當面談一下。)

       高野舞突然摸著下顎,發出「嘿」的一聲。

       「怎麼了?」

       安藤抬起頭來問道。

       「「和行」的漢字是那麼寫的嗎?」

       安藤低頭仔細看著自己剛才在筆記本上寫下的幾個字──「M報社淺川和行」,終於發現甚麼地方不對勁了。

       (為甚麼我會毫無疑問地寫下「淺川和行」這幾個漢字?「ASAGAWA」的漢字有淺川、朝川、麻川……等,而「KAZUKI」也有一幸、和幸、和之……等漢字寫法,為甚麼我會如此熟悉而有自信地用漢字將名字寫出來呢?)

       「為甚麼你會知道漢字的寫法呢?」

       高野舞睜大眼睛詢問道。

       安藤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搞不清楚這件事究竟隱藏著甚麼樣的神力量,但是他有預感一切事情將和這個男人有極深的關係……

       自從兒子死後,安藤今晚首次在吃飯的時候喝了幾杯日本酒。

       他並非在失去兒子之後才戒酒,而是認為酒精具有麻醉的效果,容易增加氣氛的作用。因此,高興的時候喝酒會增加快樂的氣氛,悲傷的時候喝酒則會讓情緒變得更加沉重。

       這一年半以來,由於悲傷的心情時常在他的腦中縈繞,一旦讓酒精沾到嘴巴的話,鐵定會喝得爛醉如泥,如此一來就沒有辦法控制自己尋死的念頭。

       十月都已經結束了,天空竟然還落下濛濛細雨,雨絲像霧一般在空中漂浮著,安藤在日本酒的後勁作用下,身體漸漸暖和起來,絲毫不覺得冷。

       在回公寓的途中,他有好幾次把手伸到雨傘外面盛接從天而降的雨水。經過一家便利商店的門口時,安藤突然想要買瓶威士忌,便停下腳步。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大都會的美麗夜景近在眼前,數棟公家機關的建物內部點著明亮的燈光,在濛濛雨幕中閃耀著妖冶的光芒。

       大樓頂上的紅色燈光忽明忽滅,彷彿在使用摩斯密碼傳遞訊息;燈光明滅的時間很慢,像是一隻張大嘴巴的愚蠢怪物。

       安藤回到面對代代木公園,一棟四層樓建的老舊公寓,這是他和妻子分居之後的住處。這裡沒有停車場,房裡的傢具只有書櫃和鐵製床而已,好像回到學生時代那種窮酸生活似的;和以前南青山的公寓相比較,簡直有若天壤之別。

       安藤進到房間,剛打開窗戶時,電話就響了。

       「喂、喂。」

       「是我。」

       安藤馬上知道對方是誰。不說出自己姓名,又以這種口氣說話的,就只有大學時代的同班同學──宮下,他現在是病理學研究室的助手。

       「不好意思,這麼慢才聯絡你。」

       安藤先行道歉,而且他知道宮下打電話來的理由。

       「今天我去了你的研究室。」

       「那是監察醫務院附設的。」

       「看到你有兩個賺錢的門路,我只有羡慕的份而已。」

       「你在說甚麼?你可是將來的教授候補人選啊!」

       「這事暫且不談,關於舟越的歡送會,你還沒有給我回答。」

       第二內科的舟越由於父親退休的緣故,必須回到故鄉繼承醫院,而宮下正好擔任這次歡送會的幹事,他已經通知大家歡送會的地點及日期,並要求盡快答覆是否出席歡送會。但是,安藤由於最近事務繁忙而忘記了。

       若不是因為兒子發生意外身亡,歡送會的主角應該是安藤才對。

       當初他進入法醫學研究室只是暫時的,他打算先將基礎打好,再進入臨床的部份,然後繼承妻子家裡的醫院,沒想到卻因為一個意外使得計劃完全不同。

       「歡送會在甚麼時候?」

       安藤把話筒挾在耳朵旁,一面翻記事本,一面聽著。

       「下個星期五。」

       「星期五……」

       安藤根本不需要確認時間,因為他在參個小時之前和高野舞分手,並約定下星期五下午六點一起吃飯。這兩者之間的優先順序十分清楚,安藤已將近十年沒有邀約年輕女性吃飯,如今好不容易聽到「OK」的回答,總不能讓機會又失去了。

       安藤相信自己是否能從那場噩夢中醒過來,這時候正是緊要關頭。

       「怎麼樣?」

       宮下催促道。

       「對不起,我已經有約在先了。」

       「真的嗎?又是以前那個理由嗎?」

       安藤不了解自己通常是用甚麼理由來拒絕朋友們的邀約。

       「我以前都是用甚麼理由?」

       「不能喝酒的理由啊!你這傢伙的酒量那麼好……到底在胡說些甚麼啊?」

       「不是那樣的。」

       「不喜歡的話就不用喝,可以用烏龍茶代替,主要是跟大家交際一下嘛!」

       「真的不是那麼回事。」

       「可以喝酒嗎?」

       「還可以。」

       「那……還是找到喜歡的女孩了?」

       從宮下胖嘟嘟的體型來看,實在無法想像他的感覺那麼敏銳。

       安藤只和高野舞見過兩次面,因此還談不上喜不喜歡。

       「那個女人竟然會讓你連舟越的歡送會都能忘記!不過,這是值得慶賀的事情,不必介意,歡迎你一起帶來。」

       「還沒有到那種程度。」

       「看起來滿慎重的喲!」

       「還好。」

       「嗯,我不會勉強你的。」

       「真的很不好意思。」

       「你從剛才就已經道歉好幾次了,我知道,這次就讓你缺席,但是我會告訴大家你結交了喜歡的女人,覺悟吧!」

       說完,宮下又笑了笑。

       安藤沒有辦法對他發脾氣,在歷經兒子死亡、與妻子分居這段愁雲慘霧的日子裡,唯一可供安慰的正是宮下送他的禮物。當時他並沒有說出「提起精神」那些無意義的話,只是遞給安藤一本小說,要他看一下裡面的內容。

       安藤第一次得知宮下竟然擁有文學興趣,也因此了解一本書可以給人勇氣。

       小說的內容是敘述一個身心受創的年輕人如何克服過去,以及自我成長的過程,那本書現在被安藤十分珍惜地放在書架上。

       接著,安藤改變話題說道:「對了,龍司的組織標本中有查到甚麼嗎?」

       龍司遺體病變的部份,主要是在宮下的病理學研究室進行檢查。

       「那件事啊……」

       宮下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怎麼啦?」

       「要怎麼說呢?這件事情我實在是搞不太清楚……你對關教授有甚麼看法?」

       關教授是病理學研究室的教授,他在癌細胞發生形式的研究方面非常有名。

       「你怎麼突然這麼問?」

       「那個老人偶爾會說些奇簾怪怪的話。」

       「他到底說了甚麼話?」

       「死因似乎不是冠狀動脈的閉塞部份所造成的,關教授提出另一個見解……龍司的咽頭部份長著潰瘍,你還記得嗎?」

       「當然。」

       安藤記得他在解剖過程中,差點就漏掉這個部份,經由助手的提醒,才在解剖之後將它切除下來。

       「我只用肉眼稍微瞄了一下,但是關教授一看到那個潰瘍的部份,你猜他說了甚麼?」

       「不要再拐彎抹角了,趕快說出來吧!」

       「知道了、知道了,他說那個東西很像天花患者的潰瘍。」

       「天花?」

       安藤忍不住大叫出聲。

       天花(痘瘡)經由疫苗的有效撲滅計劃後,已經從地球上滅絕了。一九七七年在索馬利亞發現最後一個患者至今,世界上沒有再出現有關天花的感染報告;接著在一九七九年,世界衛生組織(WHO)發表天花已經從全世界根絕的宣言。

       只有人類才會感染天花,因此沒有患者,就代表天花病毒已經不存在。

       現存的天花病毒是冷凍在液態氮中,放在蘇俄的首都莫斯科和美國喬治亞州亞特蘭大的研究設施裡。因此,如果現在世界上某個地方傳出天花病例,便只能假設其中一個研究設施的病毒外,但這種情況似乎不太可能發生。

       「你也覺得很吃驚吧!」

       「是不是有甚麼地方搞錯了?」

       「有可能。不過,關教授都這麼說了,我們也不能隨便聽聽就算了。」

       「甚麼時候才可以知道結果?」

       「大概一個星期。如果真的發現天花病毒,對你來說是一件大事哦!」

       宮下說完忽然笑了起來,他也在猜想可能有甚麼地方弄錯了。

       畢竟以他們的年紀來看,不可能實際看到天花患者,想要獲得這一類病症的資訊,只能從有關病毒的專門書籍中去尋找。

       安藤曾在書本中看到全身布滿天花疹子的幼兒照片,小孩眼神茫然地對著相機。

       天花發病的最大徵兆是全身布滿疹子,發疹時間是在感染後七天左右。

       「可是,龍司的皮膚並沒有出疹啊!」

       安藤憶起龍司的皮膚在燈光下發出亮麗的光澤。

       「嘿,我實在不想說這些愚蠢的話。你知道天花病毒會造成嚴重的血管障礙,死亡率接近一百個百分比嗎?」

       安藤輕輕地搖著頭回答:「不知道。」

       「這一點我很確定。」

       「難道你認為龍司的冠狀動脈閉塞,正是這個原因所引起的?」

       「我很不願意事情演變成這樣,可是,在冠狀動脈內部所出現的那個肉瘤到底是甚麼東西呢?你不是也在顯微鏡下看到了……為甚麼會長出那種東西來?」

       「這……」

       「你有種過牛痘吧?」

       說完,宮下發生一陣奇怪的笑聲。

       「你還有心情笑!如果真是天花病毒……」

       「玩笑歸玩笑,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甚麼事?」

       「先撇開天花不說,如果是由於某種病毒而長出肉瘤的話,應該還有其他人也會因為相同癥狀而死……」

       宮下在電話的另一端想像各種可能性。

       「這不無可能。」

       「如果你有時間,可不可以到其他大學問問看?運用你的人際關係,應該可以很簡單查到相關資料。」

       「知道了。你是要我去找因為相同癥狀而死的人,對不對?如果天花真的變成症候群再度出現的話,這可是大事一樁。」

       「別太杞人憂天了。」

       之後,兩人簡單地寒暄幾句,便掛上電話。

       夜晚的濕氣從敞開的窗戶潛入屋內,此時外面的雨已經停了,馬路上輪胎的痕跡逐漸乾涸,宛如兩條筋脈往前延伸。

       安藤走到陽台關上窗戶,將車輛的嘈雜聲杜絕在窗外。

       他從書架上拿出一本醫學事典,翻到目錄那一頁。安藤對於天花病毒的知識相當貧乏,若不是是對病毒特別感興趣,沒有人會將天花當做研究對象。

       一般天花病毒是屬於「POXVIRUS」科,「ORTHOPOXVIRUS」

       屬的「VARIOLAMAJOR」和「MINOR」;「MAJOR」的死亡率是從參十百分比到四十百分比,而「MINOR」是在五個百分比以下。

       除此之外,猴子、兔子、牛、老鼠等感染戶POX病毒的情況依然存在,不過日本目前沒有發現相關的感染病例,即使有的話,也只是局部的痘瘡。

       安藤順手闔上醫學事典,他覺得僅憑肉眼根本無法證實那就是天花,有可能只是病變癥狀和天花的癥狀相似而已。他又想到,如果在龍司的體內發現某種病毒,那麼從他和高野舞非比尋常的關係來判斷,一定會將病毒傳染給她。

       以天花病毒為例,病毒附著在口腔粘膜形成潰瘍,然後便會釋放出病毒。由此看來,唾液具有很強的感染力量。

       安藤立刻聯想到高野舞和龍司的嘴脣重疊在一起的畫面,他慌忙甩開這種想法,並將威士忌倒在玻璃杯中,直接一飲而盡。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08 PM
第1章 解剖.3
       安藤已有一年半左右沒接觸過酒精,身體馬上產生強力的作用,先是喉嚨開始熱起來,漸漸傳送到胃部,他感到十分虛弱,不由得坐到床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勉強讓頭腦保持清醒。

       安藤在兒子溺斃的前一天曾夢到關於海洋的夢,他一直到現在都確信上天早已向他示警,然而他卻無法防止那場悲劇發生,心中始終覺得非常後悔。

       此外,在解剖完龍司的遺體後,龍司的腹部露出一截報紙,他將上面登載的數字列轉換成英文字母後,排列出「RING」這個單字,其中又代表甚麼意義呢?

       安藤不認為這件事情純屬偶然,他猜龍司可能想藉此傳達某些訊息給他。

       (龍司的喪禮已經舉行過,肉體也已經被燒成灰燼,只有一部份成為組織標本保存起來;感覺上,他好像還活在這個世上,卻又無法對人表達他的感受。

       儘管龍司的肉體化成灰燼,但是他對語言、通訊的感應與認知並沒有喪失。)

       安藤在陷入昏睡前的一分鐘,盲目地揣想種種荒唐、滑稽的可能性。

       剎那間,他的理智頓時從體內冒出來,靈魂由上往下觀察自己這具以大字型躺在床上的軀體。

       他感覺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這個姿勢,而且還是最近的事情……在強烈的睡意侵襲下,安藤終於想到自己在不久前,曾經看到照片中龍司死前的姿勢就和他現在一模一樣。

       安藤不禁開始顫抖,他抗拒濃重的睡意坐起身子,然後迅速地鑽進被窩,直到進入夢鄉以前,他的身體仍然不停地發抖……

       安藤在監察醫務院解剖完兩具遺體之後,將後續工作交給同事處理,自己則趕回K大學。先前他從宮下那兒得知龍司的死因有些進展,一聽到這個消息,他按捺不住心頭的狂喜,以最快的速度衝往學校。

       學校正面的新館剛蓋好兩年,是一棟十七層樓的現代化建,以密集的走廊和舊館相連接。安藤從附屬醫院的正門口進入,穿過走廊往舊病房大樓走去,新舊館互相連結在一起的廊道宛若迷宮一般,初次來訪的人通常都會迷路。

       安藤從病理學研究室的門縫往裡面瞧,只見宮下坐在圓椅子上,好像正在查閱文獻資料,一張臉幾乎貼在書本上。

       他從後面慢慢走近,拍了拍宮下厚實的肩膀。

       宮下回過頭、摘下眼鏡之後,將自己正在閱讀的書反面放在桌上,書背上所寫的書名是「占星術入門」。

       接著,宮下把椅子轉個方向,面對安藤坐著,直接問道:「你的出生日期是甚麼時候?」

       安藤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拿起「占星術入門」翻閱著。

       「用占星術算命啊!又不是高中女生。」

       「你不要小看它,很準的哦!喂,把你的出生日期告訴我。」

       「別管這種事了,你……」

       安藤從桌子底下拉出一張圓椅子,動作粗魯地坐下來,結果讓放在桌子邊緣的「占星術入門」掉落地面,發出一聲重響。

       「啊!鎮定一點。」

       宮下彎下身子把書撿起來。

       「是不是發現病毒了?」

       宮下搖著頭說:「我詢問了其他學校的法醫學研究室,是否有和龍司相同癥狀而死亡的病例,並且經過行政解剖或司法解剖手續,目前已經整理出結果了。」

       「有相同死因的遺體嗎?」

       「是的,經過確認,有相同死因的共有六具遺體。」

       「六具遺體?」

       「對方也嚇了一跳,只有我們對這種奇怪死亡的體做這樣的調查。」

       「是那一所大學負責解剖的?」

       宮下的腹部靠著桌子,伸手到雜亂的檔案中找尋。

       「S大學有兩具,T大學有一具,橫濱的Y大學有參具,共計六具遺體,應該還有其他病例才對。」

       「讓我看一看。」

       說完,安藤從宮下的手中接過檔案。

       宮下在今天中午之前接到所有傳真資料,由於這些遺體的調查報告、解剖報告書等資料是經過複印之後再傳真,每一份資料都模糊不清,讀起來相當費力。因此,安藤從這些複印的檔案中選擇必要的事項來閱讀。

       首先是T大學解剖的遺體,死者姓名是岩田秀一,十九歲,於今年九月五日晚上十一點左右,騎著五十CC的摩托車在品川車站前的十字路口跌倒而死亡。

       解剖結果是:他的心臟冠狀動脈因不明腫瘤而造成閉塞,死因為心肌梗塞。

       Y大學解剖的參具遺體中,有兩具是一對年輕戀人,而且是同時死亡的。

       能美武彥,十九歲;機遙子,十七歲;九月六日天色未明的時候,這兩人在神奈川縣橫須賀市大楠山的山腳下,被人發現他們陳於租借的車輛中,當時機遙子的內褲褪至腳踝,能美武彥的牛仔褲和內褲也脫到膝蓋處。

       由此看來,他們很可能在深夜時分,正想在車上做愛的時候,兩人的心臟同時停止了。解剖結果是:血管內的腫瘤造成冠狀動脈閉塞。

       安藤嘴裡一邊喃念著「怎麼可能」,一邊抬頭望著天花板。

       「你看到車子裡的那對戀人嗎?」

       宮下出聲問道。

       「是的,這兩個人在相同場所、相同時間內同時發生心肌梗塞,如果再將T大學解剖的岩田秀一包含在內的話,他們幾乎都在相同時刻發生冠狀動脈閉塞。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接下來還有一對母女……你看那邊了嗎?」

       「還沒。」

       「你仔細看看,她們和龍司的癥狀相同,咽喉部位產生潰瘍。」

       安藤急忙翻閱到下一個檔案。

       在S大學解剖的是一對母女的遺體。母親是淺川靜,參十歲;女兒名叫陽子,一歲六個月大。安藤一看到母親的名字,心底總覺得有些熟悉,他停止手上的動作,思考了許久。

       「你怎麼了?」

       宮下望著他的臉,詫異地問道。

       「沒有……沒甚麼。」

       安藤繼續閱讀檔案的內容。

       今年十月二十一日正午左右,淺川靜和陽子乘坐丈夫開的車子,在首都高速公路灣岸線的大井交流道出口附近發生交通事故。

       他們是從浦安往大井方向行駛,在東京港隧道的入口附近遇上交通阻塞,和一輛輕型卡車追撞。不僅車子嚴重毀損,連坐在後座的母親、女兒也失去性命,開車的丈夫則身受重傷。

       「為甚麼這個案子會轉至司法解剖?」

       安藤焦急地提出這個疑問,畢竟一般交通事故身亡的人,受到司法解剖的例子不太多見;通常只有具備犯罪因素時,才會在檢察官列席之下進行司法解剖。

       「不要著急,你先看下去再說。」

       「要不要換一台新的傳真機?這些字實在太模糊了,我看得頭很痛。」

       安藤把卷成圓筒狀的傳真資料,拿到宮下的眼前搖晃著。

       閱讀印刷模糊的檔案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尤其當安藤想趕快了解之後發生的事情時,不禁愈看愈生氣。

       「真是個沒有耐性的傢伙!」

       宮下乾脆取過資料,直接向安藤說明道:「起初認為這對母女是由於車輛追撞而導致死亡,但在經過調查之後,卻發現體上沒有致命傷,因此檢方覺得事情不單純。這對母女的額頭、臉以及腳等地方有發現一些撞傷或裂痕,可是並沒有生存反應的傷痕……以下就該你傷腦筋了。」

       若想判定遺體上的傷痕,可以從生存反應的有無來判斷那是生前所受的傷,或是死後才受的傷。這對母女身上的傷痕沒有生存反應,因此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在意外事故發生的時候,母親、女兒都已經死亡了。

       「這麼說來,開車的丈夫可能是在搬運妻子和女兒的體吧!」

       宮下將兩手一攤回道:「大概是吧!」

       果真如此,檢察官當然會採取司法解剖的手續。檢察官揣測這樁案子是丈夫要全家一起自殺,他先動手勒斃妻子和女兒,然後在尋找死亡場所的途中碰上交通事故。

       然而,解剖結果卻使丈夫的嫌疑獲得澄清。這對母女的癥狀也和其他病例同樣起因於冠狀動脈閉塞,沒有他殺的嫌疑。

       當車子行駛在首都高速公路上時,妻子和女兒由於心肌梗塞而死亡,之後馬上發生交通事故。就這一點來考慮,大家可以很容易地想像為甚麼丈夫會超速行駛。

       丈夫原以為坐在後座的妻女睡著了,想要叫醒她們,於是一手握著方向盤,伸出另一手去搖醒妻子,但妻子並沒有醒來;他再次確認前面的路況之後,把手伸到妻子的膝蓋,就在這時,才察覺到妻子的身體產生異狀。

       這令他感到既驚愕又恐慌,將注視前方的視線轉至妻子身上,因此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逼近前面的車輛。

       安藤曾有過喪子之痛,他很能體會這個男人在駕駛中忽然發現妻女已經死亡,所受到的重大打擊。

       「丈夫呢?他現在怎麼樣了?」

       安藤對這位在兩周前失去妻子的男人感到非常同情。

       「住院中。」

       「傷勢如何?」

       「身體上的傷沒甚麼大不了,比較嚴重的是心理方面的打擊。」

       「精神是嗎?」

       「他一直處於昏迷狀態。」

       「真可憐。」

       (以他遭受衝擊的程度來看,這個男人對妻子的愛一定非常深。)

       安藤從宮下的手中拿走傳真資料,用手指沾了點唾液後,繼續翻閱薄薄的紙張,他想要查一下這個男人住在哪一家醫院。

       他對這個男人的癥狀很感興趣,如果是熟識的醫院,或許可以從那邊問出詳細的情形。他的手指不停地翻閱,霎時有個名字映入眼。

       (淺川和行?)

       「甚麼?」

       安藤驚訝得發出叫聲。

       「淺川和行」就是安藤兩天前寫在記事本上的名字,他在高山龍司死去的翌日晚上,在龍司的公寓碰到高野舞,並且詢問高野舞有關錄影帶的事情。

       「是你認識的朋友嗎?」

       宮下一邊打哈欠,一邊問道。

       「他是龍司的朋友。」

       「龍司的朋友?」

       「開車的男子叫淺川和行,他是龍司的朋友。」

       「你怎麼會知道?」

       安藤簡短地說明高野舞在守靈的當晚去高山龍司的房間整理論文,遇到一個叫做「淺川和行」的男人。

       「聽起來不太妙哦!」

       現在包含龍司在內,總共有七個人死於相同的病症;九月五日有四位,十月十九日有一位,十月二十一日有兩位。

       一對戀人在大楠山同時死亡,一家人在南大井交流道出口遇到交通事故,母親和女兒幾乎同時死亡,而她的丈夫正好是龍司的朋友……這些事件中好像具有某種關聯,死者都由於肉瘤而導致冠狀動脈阻塞,造成死亡。

       這種新疾病有可能會傳染,從犧牲者的死亡地點來看,藉由空氣感染的可能性不高,它或許和愛滋病相同,是一種不容易感染的「傳染病」。

       安藤突然想到高野舞可能和龍司有過肉體接觸,他一想到這裡心情就很沉重,好像有種不祥的預感不斷地逼近,但又忽遠忽近、模模糊糊。

       (該怎麼向她說明這件事呢?是不是可以給她一些警告?

       還是先去S大學吧!目前手上只是檔案裡面所記載的資料,對整個情形還不是很了解,倒不如直接去詢問解剖淺川妻女的醫師好了。)

       安藤下定決心,拿起電話向S大學預約前往拜訪的時間。

       星期一,安藤到大田區的S大學醫學院拜訪。

       之前,他從宮下的研究室打電話到S大學,將自己想馬上過去拜訪的意思告訴對方,但是對方以不疾不徐的語調回答最快得等到星期一。

       由於這非關殺人或緊急事件,僅僅是安藤的好奇心作祟,因此他也只能配合對方的時間。

       安藤敲了敲法醫學研究室的門,在門外等了一下子,但裡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於是他低頭看一看手錶,離約定時間還有十分鐘左右。

       法醫學研究室和外科、內科不同,成員特別少,可能參、四個人一起出去吃午飯了吧!當他正在想該怎麼辦才好時,背後突然想起一個聲音:「有甚麼事情嗎?」

       安藤回過頭,看到一位戴著無框眼鏡、身材瘦小的年輕人。

       以法醫學研究室的講師來說,他看起來太過年輕,不過安藤對他那中高音的聲調有些記噫。安藤立刻拿出名片,說出自己的姓名和來訪目的。

       對方禮貌地回了句:「初次見面,敬請指教。」同時遞上名片。

       他果然是安藤星期五在電話中交談的那個人,名片上寫著S大學法醫學研究室講師,名叫倉橋一芳。

       倉橋看起來很年輕,為了掩蓋稚嫩的學生氣息,他刻意挺起胸膛說話,表現出一種穩重、威嚴的腔調。

       「嗯,請進。」

       倉橋非常殷勤地招呼安藤進入法醫學研究室。

       安藤已經大致看過倉橋先前傳過去的資料,這次拜訪主要是想觀察其他細節,直接從執刀醫師那裡詢問一些相關問題。在他和倉橋聊的同時,兩人互相交換解剖體的看法,並談及冠狀動脈內部肉瘤所引發的心肌梗塞,倉橋對於這種史無前例的死因感到非常訝異。

       「想不想看一看?」

       倉橋站起身來,取出冠狀動脈阻塞部份的組織標本。安藤用肉眼看了一陣子之後,再用顯微鏡觀察細胞,而顯微鏡下的細胞和高山龍司所產生的變化完全相同。

       細胞經過蘇木精、曙紅染色後,細胞質呈現紅色,細胞核則是青色,與一般正常細胞相較之下,產生病變的細胞形狀扭曲,細胞核變大。

       因此,正常的細胞整體看起來是紅色,異常細胞則是青色的。

       安藤看到青色細胞上面浮現出變形狀的紅色斑點,而且慢慢擴散開來。

       (這個變化到底代表甚麼?從現在起,必須把致命元凶找出來才行,比起從體內部去找出凶器或犯人,這個過程確實相當困難。)

       安藤的視線移開顯微鏡,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是誰的細胞?」

       (從宮下的檔案裡分析,這所大學解剖的遺體是淺川和行的妻女。)

       「淺川太太。」

       倉橋站在櫃子邊抽出一份檔案後又放回去,然後歪頭盯著櫃子,似乎找不到想要的東西。安藤則再次把視線移到顯微鏡上。

       (這是淺川和行的妻子的細胞嗎?)

       一旦知道這個細胞的主人,他盡量去想像這個個體所產生的變異。

       上個月十月二十一日星期日中午,淺川和行開車在首都高速灣岸線的大井交流道出口發生追撞事故,解剖的結果是:他的妻女在事故發生前一小時就死亡了;也就是說,上午十一點的時候,這對母女已經由於相同癥狀而喪命。

       冠狀動脈所產生的肉瘤僅占身體的一小部份,如今卻成長到使動脈發生阻塞,導致心臟停止,同時奪走兩條性命;從這個事實看來,簡直教人匪夷所思。

       即使兩人同時感染上某種病毒,經過潛伏期才發現癥狀,以至於死亡;其間如果需要幾個月的時間,那麼同時死亡的情況是不可能發生的。

       人類在先天上就有個別差異,特別是年齡相差近參十歲的母女差異更大。

       (或者這只是偶然出現的一致性嗎?

       不,不可能有這種情況……)

       安藤記得Y大學所解剖的那對年輕男女在經過確認後,也是同一時間內死亡的。

       如果這件事純屬巧合的話,那麼從感染病毒到死亡的時間應該極為短暫,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更好的解釋了。因此,安藤暫且打消病毒是元凶的想法,考慮是否有可能是食物中毒這一類的感染途徑。

       若是食物中毒,攝取相同食物的人會同時出現相同癥狀。食物中毒還分為自然毒、化學毒、細菌性的毒……等原因,可是到目前為止,並未聽說有哪一種食物中毒會在冠狀動脈形成肉瘤。

       (有可能是某地的研究室密研究的細菌,因意外變異而外嗎?)

       安藤再次把頭抬起來,他所思考的這些可能性全都不脫空想的圍,自己也非常了解這些推測可能徒勞無功。

       這時,倉橋拿著一份檔案走向安藤,從旁邊拉了一張椅子坐下來。然後,他從檔案袋裡面抽出十幾張事故現場的照片。

       「這些是事故發生當時所拍下的照片,可以給你做個參考。」

       事實上,這個事件的主因在於細胞所產生的異變,而不是駕駛者的疏忽,因此這些照片無法提供解決的方案。不過,倉橋特地拿出來的照片也不能置之不理,安藤還是一張一張拿起來看。

       第一張照片是一輛撞得稀巴爛的車子,引擎蓋被擠壓成山一般的形狀,保險及車頭燈也都毀損不堪;中間的支柱沒有被壓扁,強大的撞擊力並未影響到後座。

       接下來是附近路面的照片,乾涸的路面上沒有一絲煞車的痕跡,可見淺川和行沒有專心駕駛。

       (他到底在看哪裡呢?可能是回頭看後座,觸摸著身體冰冷的妻女。)

       參天前,安藤在宮下那裡想像的情景又重新回到腦中。

       他好像在發撲克牌般,一次兩張、參張地將照片往桌上丟,突然間,安藤的視線停在其中一張照片上。

       這張照片拍下車子內部的情形,但是隻照到前座的情形,駕駛座的安全帶垂下來,助手座位則往前倒下來。

       安藤看得入神,而且他十分清楚自己為甚麼對這張照片這麼感興趣。

       他緊張得手心直冒冷汗,感覺到這張照片的確在指示某些事情,不禁把臉湊近照片,仔細地梭巡著。

       終於,安藤將視線集中在照片上的某一點,發現了一條線索──在助手座位的椅背下方,隱約可看到一個黑色物體放在腳部的位置,另外同樣有個黑色扁平物被座椅靠枕壓住。

       安藤以一種怪異的聲調呼喚倉橋。

       「這、這是甚麼東西?」

       他一邊說,一邊把照片拿到倉橋的面前,用手指著照片上的某一點。

       倉橋拿下眼鏡,把臉靠過去看,然後歪頭思考著。

       他並不是因為猜不透那個東西是甚麼而傷腦筋,而是疑惑安藤為何會對這個東西感興趣,無法理解安藤的真正意圖。

       「這個東西有甚麼奇怪嗎?」

       倉橋邊說邊注視照片。

       「錄影機……我覺得它看起來像是錄影機,你認為呢?」

       安藤徵求倉橋的認同。

       「嗯,好像是錄影機。」

       說完,倉橋把照片推回給安藤。

       照片中,放在座位下的黑色長方形物體看起來不像是水果紙箱;再詳細觀察,可以看到右側有黑色圓形按鈕,可能是錄影機或收音機之類的東西,因此安藤大膽斷定那是一部錄放影機。被座椅靠枕壓住的東西,則像是手提式個人電腦或文書處理機。

       以淺川的職業來看,他經常攜帶文書處理機外出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可是若隨身攜帶錄放影機的話,情況又不一樣了。

       「為甚麼這裡會有錄放影機呢?」

       安藤之所以執著於錄放影機這個部份,是由於高野舞說的話一直留在他腦中的緣故。

       淺川在龍司死去的次日,來到龍司的住處,不斷地詢問高野舞有關錄影帶的事情。

       隔天,淺川將錄放影機放在助手座位上,好像要去甚麼地方,卻在回到品川住宅的途中,遭遇到交通事故。

       (淺川到底載著錄放影機去甚麼地方?假如要修理機器的話,根本不需要開車上首都高速公路,只要拿到附近的電器行就可以了。

       如果沒有特殊的理由,應該不會載著錄放影機到處跑才對。)

       安藤將十幾張照片重新看過一遍,其中一張照片有拍攝到車號,安藤從手提袋中拿出筆記本記下來。

       品川5287從「」這個車牌號碼,可以得知這輛車子是租來的。

       (淺川究竟是為了甚麼原因,特地租一輛車子來載運錄放影機呢?)

       安藤站在自己的立場來考量,試問自己在甚麼情況下會刻意去載運錄影機。

       頓時,他的腦中出現一個理由──複製!

       (如果遠方朋友打電話來,提及他拿到一卷非常好的錄影帶,偏偏朋友家裡又只有一部錄放影機,因此,淺川唯有把家裡的錄放影機搬過去才可以對錄。

       可是,如果真是這種情況……)

       安藤抱頭思索那卷錄影帶和一連串的離奇死亡事件之間,究竟有甚麼樣的關聯。

       要是能拿到那卷錄影帶,他也很想看看裡面的內容是甚麼。

       (既然淺川和行是在灣岸線的大井交流道出口遇到事故,那邊是屬於哪個警署管轄的呢?肇事的車子若由交通課保管,車中的物品應該會一起移交給交通課保管。

       妻女死亡,而淺川本人也意識不清,沒有其他人接手的話,錄影帶現在應該還在交通課才對。)

       安藤擔任監察法醫,因此認識很多警官,果真有需要,即使安藤想要那部錄放影機也可以輕易到手。

       但是在這之前,安藤覺得自己必須馬上去拜訪淺川和行,看看可否從他的口中問出事情的真相。

       安藤得到的資料裡面,寫著淺川在昏迷狀態下被直接送往醫院,距今已經過了十天以上,他的癥狀有可能產生變化。

       「你知道淺川和行住在哪家醫院嗎?」

       安藤向倉橋詢問。

       「品川濟生醫院……」

       說完,倉橋又確認一下資料。

       「沒錯。可是,這個患者目前仍處於昏迷狀態。」

       「總之,我先去看看他。」

       安藤邊說邊點頭,強迫自己同意這個作法。

       安藤從S大學出來之後,立刻叫了一輛計程車,上車還不到十分鐘,他就開始打起盹來。他的臉頰摩擦著車窗玻璃,突然一個重心不穩,額頭往前碰到駕駛座,接著聽到一陣警鈴般的聲響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安藤反射性地看看手錶,現在是下午兩點十分。

       他頂多打盹了兩、參分鐘,卻感覺時間流逝得很快。安藤剛剛才到S大學倉橋講師那裡看到事故照片,如今已覺得那好像是幾天前的事情了。

       計程車一直停在原地不動,安藤不禁將上半身稍稍往前傾,從前面的玻璃往左前方探去,看到鐵路平交道降下來的柵欄和閃爍的警報器。

       往第一京濱左轉數十公尺處,就是京濱急行的平交道,安藤乘坐的計程車被擋在這裡無法前進。

       品川濟生醫院位在平交道的前方,眼看著上行的京濱急行已經通過,可是柵欄卻遲遲未升上去,換成下行的電車指示燈亮了起來。

       計程車司機彷彿已經放棄,只見他拿起用夾板夾住的記事用紙張,一張一張地翻閱著,並在上面寫東西。

       (沒關係,距離五點的會面截止時間還早,時間還很充裕。)

       安藤猛然覺得車窗外有一道視線射向他,這種感覺很像安藤在顯微鏡下觀察組織標本時的氣氛。安藤不由得左右張望,探查隔壁車輛中是否有認識的人,以及人行道上有無可疑的視線,結果一無所獲。

       他安慰自己這只是心理作祟。然而,那道視線愈來愈灼熱,於是安藤再度往前後左右梭巡一番──左邊人行道的對面有一個隆起的土堤,一道人影沿著路線跑步;與人齊高的草叢下有東西在移動,稍微動了一下又停止,再動一下又停止……這段期間注視著安藤的那道視線並沒有移開,而安藤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看見一條蛇。

       在秋日午後的陽光照射下,蛇的眼睛眯成小小的細縫,散髮出光芒。

       安藤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在鄉村田野間,一棟農舍旁所發生的情景──那天是個平靜的春日午後,就讀小學的安藤在放學途中,沿著河川所建造的方塊圍暀W發現一條像細線般的灰色小蛇。起初他以為是圍暀W的龜裂痕跡,靠近一看,才知道那是一條蛇。

       安藤撿起拳頭般大小的石頭,輕輕地往上拋著測試石頭的重量,然後以投手投球的姿勢丟出石頭。

       石頭飛越過河川,砰的一聲打中距離數公尺遠的圍晼A當場擊碎那條小蛇的頭。

       安藤沒想到真的會打中,嚇得幾乎當場發出悲鳴。

       儘管他和那條灰色小蛇相隔數公尺遠,但手上仍不斷涌現自己直接用拳頭將蛇打爛的觸感,安藤不禁用手摩擦著褲腳。

       那條蛇被擊中後便掉進河流,安藤一步一步往河邊的草叢走過去,想要確認那條蛇是否真的死掉。他彎曲著身體,看到小蛇順著河水緩緩流下。

       就在那時,安藤感覺到一道和現在同樣令人不安的視線,那是一條比較大的蛇,它躲在草叢裡注視著安藤。

       大蛇一直注視著安藤,眼裡閃爍著陰森的光芒,令安藤感到一陣涼意。

       他記起祖母常控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殺死蛇的話,一定會有報應。」

       現在,大蛇正對著殺死小蛇的安藤發出強烈的詛咒,安藤登時感到十分後悔,不斷在心中辯解自己不是故意用石頭去打死小蛇的。

       雖然已經是二十年前的陳年往事,但是安藤對這件事的印象還很清晰。

       他一直說服自己「蛇的報應」一事絕對是迷信,那是由於小孩子對爬類的了解不多,才會產生恐懼感。

       儘管如此,安藤始終擺脫不掉記憶中的那條小蛇以及在後面追趕的母蛇,這兩條蛇甚至逐漸轉變成兩條蠅子,相互牽連一起。

       (我被詛咒了?)

       他聯想到細胞核收容了DNA,DNA就像是兩條相連的蛇往天空飛去,形成幾千、幾萬個世代從未間斷的生命情報,而人類就是被這兩條蛇所困綁。

       安藤曾經將自己的遺傳因子傳給兒子,兒子的白皙膚色則遺傳自妻子。

       「孝則!」

       安藤想到這裡,不禁充滿悲傷地呼喚著兒子。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09 PM
第1章 解剖.4
       他抬起頭來,再次往車窗外來回巡視,感覺心頭非常紛亂、煩悶,不禁閉起眼睛,試著思考其他事情。

       安藤的腦中頓時出現一隻遭受波浪衝擊而沉下的小手,他緊握著拳頭,發出嗚咽聲。

       當年那條小蛇的頭被打破,而後被水流衝走;二十年後,母蛇的詛咒在現實生活中襲擊而來。

       那年六月,安藤和兒子在海邊還沒對外開放之前,一起趴在竹筏上嬉戲,用腳拍打著水面,往海上劃去,背後遙遙傳來妻子的聲音。

       「阿孝,可以回來了。」

       母親的呼喚聲傳不到兒子那邊。

       「老公,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妻子開始顯得有些歇斯底裡。

       眼看著波浪愈來愈高,安藤心裡突然閃過一個預感。

       (差不多該回去了。)

       他正想改變竹筏的方向時,眼前卻出現一波高高的白色海浪,瞬間將竹筏打翻,安藤和兒子一起被衝到海中……海水淹過頭頂,安藤心裡不禁產生一股恐懼感。

       當他浮出水面時,已經看不到兒子的蹤影。

       安藤用立姿的游泳方式繞了一圈,看到妻子從岸邊衝過來,這時,他感覺到有一隻手撩過腳邊,他馬上伸出左手去尋找,但只有指尖碰到兒子的頭髮……妻子已經瀕臨崩潰邊緣,只見她一邊猛力劃水,一邊狂叫著,慘叫聲響遍寂寥的海邊。

       安藤明明感到兒子就在附近,但就是無法捉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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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兒子就這樣永遠消失了,不知道漂到甚麼地方,連體也沒有浮上來,只在安藤左手無名指的結婚戒指上留下幾根頭髮……前面平交道的柵欄終於升上來,安藤掩住嘴巴,偷偷地啜泣著。

       計程車司機似乎已經發現安藤的異樣,偶爾會盯著後照鏡看。

       (在崩潰之前,要趕快恢復情緒!)

       安藤不斷在心中告誡自己,平常一個人睡在床上怎麼哭都無所謂,大白天可不能在這種地方發神經。

       他試圖將自己的情緒拉回現實,冷不防地,腦中竟出現高野舞的臉孔……穿著素色洋裝的高野舞拿著湯匙將水果聖代往嘴裡送,吃完水果聖代後,她用紙巾擦拭嘴巴,跟著站起身來……自從兒子死掉之後,他就一直和妻子分居,沒再對其他女性產生妄想,甚至連活下去的意志都漸漸變得薄弱。

       安藤一想到高野舞便感覺眼前出現光亮,他對高野舞有性的妄想,而且她具有把安藤從悲傷拯救出來的神奇力量。

       計程車越過平交道向前駛去,高野舞的裸體也在安藤的腦海中上下晃動著。

       高野舞在小田急線的相模大野下車後,站在大馬路上猶豫著要往哪個方向轉彎才好。

       兩個星期前的夜晚,她曾走過同樣的路線,如今卻完全失去方向感。

       她身上帶著龍司老家的電話,以防真的找不到地點時可以打電話給他家人。可是,真讓龍司的母親出來迎接她的話,高野舞會感到很惶恐。

       因此她決定再試試看。不過十分鐘左右的路程,沒甚麼大不了的。

       此時,高野舞的腦中突然浮現安藤的臉,她與安藤約好這個星期五要一起吃晚飯,現在她對自己當時一時口快的應允感到後悔。

       對她而言,安藤是龍司的朋友,如果能從他那裡問出龍司學生時代的一些事情,或許可以了解龍司令人難解的思想,進而得到一些啟示。

       不過,安藤對她若抱著男人與女人交際的想法,那以後可能會有麻煩。

       高野舞自從進入大學以來,了解到男人和女人追求的事物完全不一樣,她盡量和朋友保持良好關係,彼此之間只給予知性的刺激。

       異性朋友一旦成為男友之後,往往會將關心的重點慢慢往下半身發展,因此只有事先拒絕一途。

       而後,女方常常會收到書寫道歉語句的便條紙,男方打電話來的時候,就會固定開口說:「先前真不好意思……」其實,女方並不期望得到道歉,只要將它視為一個經驗加以消化,當作一段成長的糧食看待就好了。

       然而,高野舞想看到的是男人將恥辱化為力量,勇敢站起來的姿態;只要出現一次那種姿態,不管甚麼時候,友情都可以重新開始。至於那種永遠無法成長、像小孩子一般幼稚的男人,將無法與她建立深厚的友情。

       到目前為止,高野舞唯一認識、親近的男性是高山龍司,在她的眼中,幾乎所有男性看起來都很幼稚,唯獨高山龍司的存在是特別的。

       他們之間互相給予的有形、無形東西是無法計算的,如果和安藤交往,也能與龍司的情形相同,那麼像這類邀約吃飯的事情,她每次都會答應。

       可是,從高野舞的經驗中得知,這樣的機率很低,想要在日本遇到像龍司這種男人的機會幾乎等於零。

       以前高野舞曾經從龍司講述遺傳因子工程技術當中,聽他談到安藤的名字。

       她不了解DNA和遺傳因子有甚麼不同,誤以為是同樣的東西。

       龍司知道高野舞誤解他的意思,於是將DNA解釋成一種含有遺傳情報的化學物質名稱,而遺傳因子則是無數遺傳情報中的一個單位。更進一步的說法是,使用限制性酵素將DNA切成很細的碎片,再加以整合的一種技術。

       高野舞將這種處理方式形容成拼圖,龍司贊同她的說法,並且加了一句:「是拼圖,也是解碼。」

       接著,話題轉向其他的方向,發展到龍司學生時代的各種插曲。

       當大家知道DNA的處理技術中有解讀暗號的要素,醫學院的學生之間頓時興起一股玩暗號遊戲的風氣。龍司以生動有趣的方式,將學生時代的趣事說給高野舞聽。

       當時,有不少人對分子生物學感興趣,在龍司的引誘下,參加暗號遊戲的人數增加到十人左右。遊戲的規則很簡單,由其中一人出題,其他人要在期限以內解讀出暗號;由於題目內容包括數學及理論學方面的知識,剎那間,醫學院學生都熱中於暗案遊戲。

       依出題者的能力,題目的困難度也不盡相同。龍司幾乎可以解讀出每一道題目,但龍司所出的題目,班上同學只有安藤滿男解得出來。

       龍司也對高野舞說明自己出的題目被安藤解讀出來的感受。

       「當時覺得自己的內心好像被人讀取一般,感到不寒而慄……」

       於是「安藤滿男」這個名字,就這樣深植在高野舞的心中。

       當她在監察醫務院,由刑警的介紹下認識安藤時,不禁嚇了一跳。

       高野舞認為這個唯一能解出龍司題目的人應該靠得住,只要這個人親自解剖的話,一定可以將遺體修復到和以前一樣,而且可以明確地判斷死因。

       她被兩周前逝世的人影響了,如果不曾從龍司的口中聽到安藤的名字,沒有對死因質疑的話,她就不會打電話到安藤任職的監察醫務院,也不會答應跟他在大學裡相約見面,當然更不會有相約吃飯的事情。

       龍司無意間透漏出的一句話,竟讓高野舞感覺自己被一種無形的絲束縛住。

       她從大馬路轉到錯綜複雜的住宅區入口,一眼就看到便利商店的看板。她曾經看過這個看板,只要能走到這裡,就不會迷路了。

       在便利商店的角落轉個彎就是高山龍司的老家,高野舞不禁加快腳步。

       高野舞一按下門鈴,龍司的母親立即出現在門口,接著馬上將高野舞帶到二樓的房間。

       這個房間是龍司從小學到大學二年級所住的房間,到了大學參年級,龍司離開老家在大學附近租屋,此後,這個房間只有在龍司回老家時,當作書房使用。

       龍司的母親把蛋糕和咖啡放在桌子上,便走出房間。她低垂著頭,一臉憂慮地步出走廊,高野舞對她剛失去兒子的悲傷簡直感同身受。

       她梭巡一遍房間四周,八疊的和室內有兩疊地方鋪著地毯,上面放著書桌,書櫃靠著椈嚏A床上堆著雜亂的紙箱和電氣製品。

       高野舞約略數了一下,房內大概有二十幾個紙箱,這些東西是在龍司死後,從東中野的住處搬過來的;床和桌子等大型傢具已經處理掉,留在紙箱中的主要是一些書籍物品。

       她一面嘆氣,一面在榻榻米上坐下來。喝了一口咖啡之後,她在心中盤算如果找不到原稿的話,就要有放棄的心理準備。

       她脫下毛線衣、卷起袖子,試著打開最前面一箱紙箱,裡面大都是文學書籍。高野舞不由得拿起幾冊書,其中一冊是她送的禮物,書頁上還殘留著龍司東中野住處的味道,高野舞的心中頓時興起一股懷念之情。

       她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振奮一下精神,把紙箱中的東西統統拿出來。

       高野舞檢查紙箱的內部,最底層並沒有看見四百字的原稿紙。

       她不斷猜測原稿到底放在哪裡。

       (是在文獻中?或是夾在檔案中?)

       高野舞一直重複拆開封條、將書籍拿出拿進、尋找原稿的動作,漸漸地,她的背部滲出一層薄薄的汗水。

       在整理過參箱東西之後,高野舞停下手部動作,思索著論文掉頁的部份可能是龍司用自己的語言書寫,因此被她忽略掉了。

       關於難解的記號理論學思想,他已經以單篇文章形式在專門雜誌上發表過了。

       這次的論文不具有專門性質,對象屬於一般大眾,內容描寫科學或社會等問題的長篇文章並不是那麼難以理解,出版社採取在月刊連載的方式刊出。

       打從一開始,高野舞就取來原稿,一起出席如何將之編集成文章的討論程序。也因為有這個機會,她遂將文章的理論取向和內容牢牢記在腦中。

       僅僅缺失一、兩張,在不影響文章前後邏輯的情況下,應該沒甚麼大不了的。

       通常一次連載的字數大約是四十張四百字原稿紙,總字數可在參十七張到四十參張原稿紙之間。

       高野舞在守夜當晚溜出現場,來到龍司的公寓整理原稿時,只發現參十八張寫好的手稿,上面的頁數恰好記到參十八頁,一張都沒有少,照理說應該不會有掉頁的疑慮。

       前些日子,她由於處理喪葬事宜而耽誤謄寫的事,以至於到了要交稿的時候,才將原稿重新看過一次,結果發現最後一頁和前一頁之間好像有缺漏的情形。

       雖然稿紙上參十七、參十八的數字有連續,可是重要的結論不太完整,導致這篇文章的理論不太通順。

       參十七頁的最後兩行被龍司用鋼筆劃掉,並在那裡畫個箭頭朝向左上方,但是下一頁沒有記錄那個箭頭到底代表甚麼,也沒有加入其他的內容。

       高野舞驚慌失措地從頭反覆閱讀,愈讀心頭愈加清楚這篇文章有些不對勁,結論的部份被切斷,而且結束得十分唐突。

       她努力地檢查整篇文章的脈絡,終於發覺有數張重要的地方漏掉了。

       眼看著這份全十二章,共計五百張稿紙的論文即將出單行本,卻在最後的關鍵時刻出了問題,於是高野舞趕緊打電話到龍司老家,簡短地將整個情況作個說明,並希望能到龍司老家來尋找看看。

       出殯後兩、參天,龍司的家人將他的公寓退租,整理好屋裡的書籍及其他物品,一起運回老家的書房。

       高野舞認為掉落的原稿有可能夾在被搬回老家的書籍中,因此想實地找找看。

       當她站在堆起的紙箱前面,終於哭了出來。

       (為甚麼他會死掉呢?)

       龍司在寫完最後連載的一回之後便斷了氣,這樣的巧合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請你趕快現身,把漏掉的原稿藏處告訴我。)

       高野舞拿起已經變涼的咖啡啜飲一口。

       (如果能早點看完老師的原稿,就不會演變成今天這種情況了。)

       她也想過要自己動手將缺漏的地方補齊,但只要一想到這麼做對龍司大不敬,便覺得自己的行為十分愚蠢。

       高野舞對自己說,無論如何都要將原稿找出來,接著便打開下一個紙箱。

       現在時間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這間面向東邊的書房漸漸暗了下來,於是她起身打開電燈。

       一進入十一月,白天的時間逐漸變短。高野舞順手拉下窗簾,她從剛才就一直覺得彷彿有人在窗外偷窺似的。

       她已經檢查完一半以上的紙箱,目前還沒有發現原稿。

       突然間,她聽到胸腔內傳出激烈的脈搏跳動聲,立即停止手上的動作,像貓一樣拱起背來,等待心悸的感覺過去。

       她從沒有過這種心悸的經驗,不禁用手撲著左胸,思考為甚麼會出現這種癥狀。

       (難道是因為弄丟恩師的原稿而感到罪過嗎?

       不,不是這樣的……這個房裡好像隱藏著甚麼東西,而且跟剛才窗外的視線截然不同。)

       高野舞感覺有一股冰冷的觸感撫摸著她的後腦跟頸部,一抹凌厲的視線朝她斜射過來。

       她迅即轉頭往後看,只見一件粉紅色毛線衣掛在箱子上面,那是她在工作之前脫下來掛上去的,毛線與毛線之間的細小縫隙反射了房間的光線,宛若目光在閃爍一般。

       高野舞拿下毛線衣,裡面赫然出現一部錄放影機。

       黑色外殼的錄放影機用電線卷著,放在紙箱的上方。

       (這一定是放在老師房間的東西,然後和書籍一起被搬運到這個書房來。)

       旁邊沒有電視機,當然也沒有連接的配線。

       高野舞很害怕地伸手去碰觸錄放影機的邊緣,電源線團團卷住主機,她自問先前在掛毛衣時,是否有注意到這部錄放影機。

       然而她的記憶很模糊,想不出其他可能的解釋。

       高野舞注視著錄放影機大約一分鐘之久,已經將原稿的事情完全拋在腦後,捲入了錄放影機的疑問中。

       「龍司真的沒有跟說甚麼嗎?譬如錄影帶之類的……」

       龍司死亡的次日,淺川和行所說的話仍留在高野舞的腦海中。

       她解開纏繞在外殼上的電源線,拿著電源前端尋找插座,終於發現桌子底下有一條延長線,於是將電源線插上,紅色燈光立即開始閃爍,有如死人將要起死回生一般地運作著。

       高野舞伸出右手食指,在錄放影機前面反覆游移了好幾次,不知從哪裡傳來一個警告聲音,叫她不要摸。

       她不顧警告地按下退出鍵,黑色錄放影機像是一邊眯眼睛,一邊吐出黑色舌頭般地推出一卷錄影帶,背面的標籤上寫著:萊瑟。米裡尼、法蘭堯。辛納屈、沙米。迪貝斯。Jr.1989高野舞著迷地伸手捉住「黑色舌頭」,將它拿出來。

       品川濟生醫院已經近在眼前,就在這時,安藤坐的計程車被響著警笛的救護車追過去。

       在狹窄的單行道上,為了讓救護車先行通過,計程車要開出去時還必須倒車,因此安藤決定就在這裡下車。

       聳立在眼前的十一層樓建就是品川濟生醫院,安藤從商店街往醫院的正面玄關轉過去,在新館和舊館之間看到剛才的救護車開進來。

       救護車的紅色燈光照在醫院的椈壑W,警笛聲赫然停止,晴朗的天空下登時轉變成一個寂靜、無聲的空間。

       安藤經過救護車旁邊,看到紅色燈光慢慢停止,警笛聲也消失在空中。接下來,應該會有急救人員衝過來打開車門,放下擔架才對,可是甚麼事都沒有發生。

       他停下腳步觀望著,十秒……二十秒……後門依舊沒有開啟,四周一片寂靜。到了參十秒時,現場的空氣彷彿冰凍一般,醫院裡仍然沒有救護人員跑出來。

       安藤開始往前走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人像彈簧一般衝過來打開救護車的後車門,他和車內的急救人員聯手放下擔架。

       只見擔架傾斜了一下,臉上戴著氧氣罩的病患與一旁的安藤在並行的那一瞬間四目交接。病患彎曲著身子,彷彿要讓安藤看他的側腹;但就在下一秒鐘,患者的動作停止了,他的眼睛已經沒了生氣。

       之前安藤不只一次見過患者的臨終場面,今天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偶然的狀況。

       他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慌忙把眼光移開,然而這種行徑跟熱中於占星術的宮下沒有兩樣。

       近來,安藤時常從一些小事的背後讀取到某種特別含義,不管是在土暀W看到的蛇,或是瞬間碰上死亡場面的偶然,在在令他有種不寒而慄的感受。

       他以前認為那些被不祥事物或占星語言所限制、無法自由行動的人們是笨蛋,而且十分輕視他們的作為。不料,他現在已經變成同類。

       品川濟生醫院是S大學附屬的綜合醫院,擔任接待的和田醫師正是S大學派來的。

       可能是倉橋一芳已經先用電話聯絡過,當安藤告知來訪目的之後,隨即被安排到西病房大樓的七樓。

       安藤偷看一眼橫躺在床上的淺川,突然想起剛才見到的急診患者,他們兩人的眼睛都露出無神的眼神。

       淺川的手腕上注射著兩種不同的點滴,臉孔望著天花板,一動也不動。

       不管他以前的容貌如何,現在臉頰看起來十分瘦削,一半以上的短須都變白了。

       安藤走到床邊,小聲地呼喚著:「淺川先生。」

       淺川沒有回答。

       安藤想要觸摸淺川的肩膀,他抬頭看一下和田醫師的臉色,得到和田醫師的首肯之後,才把手放在淺川的肩膀上。

       淺川浴衣下面的肌膚缺乏彈性,肩胛骨的觸感直接傳到安藤的手上,安藤不由得得把手立起來,但淺川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

       安藤離開淺川的病床之後,向和田醫師問道。

       「是的,一直都是如此。」

       和田醫師面無表情地回答。

       上個月二十一日,淺川因交通事故被送來醫院,到今天已經過了十五天,淺川一直不說、不哭、不生氣、不進食,也沒有排便地過日子。

       「醫生,你認為這是甚麼原因造成的?」

       安藤很有禮貌地詢問道。

       「我想,可能是因為交通事故導致腦部受到外傷。不過,檢查的結果並沒有甚麼異常,可能是內因性的原因吧!」

       「你是指精神上的刺激。」

       「有可能是這樣。」

       安藤知道淺川是因為同時失去妻子和女兒,才會精神崩潰的。

       (可是……真的只有這個原因嗎?)

       安藤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看過意外事故現場照片的他,甚至可以在腦中勾勒出淺川發生交通事故時的瞬間情景。而且,他每次想像那副情景的時候,視線總會不由自主地往助手的座位看去。

       (淺川究竟為了甚麼理由載著那部錄放影機,他要將錄放影機載到甚麼地方呢?

       若是能從他本人口出說出事件的來龍去脈,那是最好不過的事。)

       安藤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雙眼盯著沉浸在夢中世界的淺川好半晌,試著想像他在另一個漂浮世界的景像。

       (現實世界和妄想的世界,到底哪一個比較幸福呢?)

       在妄想的世界中,淺川的妻女一定還活在世上,說不定這會兒他正抱著女兒一起嬉鬧、遊玩呢!

       「淺川先生。」

       安藤懷著同是傷心人的心境,呼喚著淺川的名字。

       聽說淺川和龍司在高中時期是同班同學,算起來應該比安藤小兩歲。但是,現在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怎麼看都像已經超過六十歲了。

       (究竟是甚麼原因讓他產生這麼急遽的變化呢?)

       悲傷的確會使人急速老化,像安藤這一年以來就老了很多。

       「淺川先生……」

       安藤再次叫喚道,在一旁看著的和田醫師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這樣是沒有用的。」

       情況正如和田醫師所說的,不管安藤怎麼呼喚淺川,他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安藤站起來問道:「他有沒有可能恢復?」

       和田醫師輕輕地舉起雙手說:「只有神才會知道。」

       這種病患通常會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突然變好或變壞,有很多情形是醫學上無法事先預測的。

       「如果他有甚麼變化,請務必立刻通知我。」

       「我知道了。」

       安藤與和田醫師相繼走出病房。

       淺川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呆滯的眼神宛若死人一般盯著天花板。

       高野舞將座椅的椅背完全放倒,整個人躺上去仰望著天花板;她任由剛洗好未乾的頭髮散落開來,並且閉起眼睛。

       她承租的這間單人房相當狹小,包含浴室、小廚房在內還不到五坪,整面椈應Q書櫃占據,沒有空餘的位置可以擺床或桌子,因此她睡覺時,只得將吃飯用的矮桌子移到旁邊,在空出的地方鋪上棉被。

       高野舞用家中寄來的生活費,以及當家教打工賺來的微薄薪資在學校附近租房子;她選擇房間的參個要素是:通學時間短,房子附有浴室及廁所,能夠保有個人隱私的空間。

       儘管她用一半的生活費支付房租,也了解以這種價位可以在郊外租到更寬敞的房間,高野舞仍然不打算搬家。

       房間雖小,但是隨手就可以拿到想要的東西,也是挺方便的。

       高野舞閉著眼睛,伸手去摸索CD音響的開關,播放出自已喜歡的歌曲。她配合著歌曲,雙手在兩腿上打節拍。

       她在國中、高中時代,一度活躍於徑賽的短跑項目,因此腿部肌肉的硬度勝過柔軟度,線條非常優美。高野舞配合音樂調整呼吸,祈求腦筋能夠靈活運轉,完成原稿的最後部份。

       一想到今晚不知能否將原稿完成,她的情緒頓時變得十分混亂。

       高野舞已經約了S書房的編輯──木村先生在明天下午見面,準備將謄好的原稿交給他。然而她到現在仍想不出最後的結論該如何下筆,也還沒想到解決的辦法。

       今天她去龍司的老家,依舊沒有找到遺失的原稿,而現在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再去尋找原稿了。

       高野舞開始懷疑原稿是否真的遺失,說不定龍司尚未寫完就過世了。如果真是這樣,倒不如放棄尋找原稿的念頭,卯足全力將最終章完成會比較好。

       只可惜稿紙上的語句一直呈現停頓狀態,她從剛才到現在一行也加不上去,不停地重複寫字、撕毀的動作。

       於是高野舞才去衝澡,轉換一下心情。

       突然間,她的腦中閃過一個靈感,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並將椅背調回垂直狀態。

       為了填補原稿的空白處,她一直以自己的語言去思考,因此覺得很辛苦。若要以高山龍司那種飛躍的思想力來推敲文章的走向,到底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所以要讓前後故事連貫,只能使用刪除文章這個方法。

       這麼做龍司一定會很高興,雖然只保留一些他想要敘述的內容,但比起高野舞自己隨意竄改、扭曲原來的意思要好得多。

       一想到解決的對策,高野舞的心情有如雨過天晴。就在這一瞬間,她的視線掃到一卷錄影帶,那是她從龍司老家偷偷帶回來的。

       當她在龍司的書房發現這卷錄影帶的時候,很渴望看看裡面的內容,可是錄放影機背後的接線已經被拆下來,房裡又沒有電視,想看的話,只有將它帶回家。

       高野舞本來想跟龍司的家人說一聲,不過在她放棄尋找原稿準備離開時,感到腦中一片混亂,於是該說的話沒說出口,就帶著錄影帶回家了。

       她在無形中被這卷錄影帶深深吸引住,根本記不得自己是在甚麼時間將它拿出來放在電視上面。光看背面的標題,就知道這和龍司欣賞的音樂類型完全不同;高野舞所知道的龍司幾乎不聽音樂,即使偶爾為之,也都是聽古典小品。

       再者,標籤上的筆跡很明顯不是龍司的,那是第參者錄下的帶子,然後送到龍司位於東中野的住處,如今卻在高野舞的房間裡。

       高野舞席地而坐,伸手將錄影帶放入錄放影機內,待電源自動打開,她選好頻道後,才按下Play鍵。

       錄放影機旋即發出轉動聲,她慌忙按下暫停鍵,心裡興起一絲猶豫。

       (如果這卷錄影帶的內容是不能隨便看的話,那我該怎麼辦?)

       高野舞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看這卷錄影帶,最後,她依然無法戰勝好奇心的驅使,伸手解除了暫停鍵。螢幕上陡然出現一連串跳動的畫面和雜音,不久,影像彷彿墨水流一般躍入她的眼……(已經無法回頭了!)

       高野舞直直地盯著電視畫面,畫面上出現的影像和錄影帶背面的標題完全不同,而且是意義不明的連續畫面。

       看完之後,她突然感到一陣噁心,急忙跑進浴室。

       她很後悔自己沒在中途關掉開關。然而這卷錄影帶的內容好像有一股令人無法抵抗的魔力,讓高野舞無法按下停止鍵,直到完全將它看完……高野舞全身冒出冷汗,身體微微地顫抖著,她感覺到胃部有東西,一直從喉嚨往上竄升,讓她很想將那些東西吐出來。

       於是她把手指伸進喉嚨裡催吐,但只吐出一點食物,胃液也跟著嘔出來,眼淚流個不停。

       高野舞軟趴趴地跪在地上,意識逐漸變得模糊……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10 PM
第二章 失蹤.1
       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十五分,安藤覺得有些不耐煩了,他拿出記事本再次確認時間。

       (十一月九日星期五下午六點,在澀谷JR車站西出口的八公忠狗像前面……我把和高野舞約定一起吃飯的時間記在記事簿裡,應該沒有錯才對。)

       安藤在附近稍微繞了一圈,每當看到和高野舞年紀相仿的女孩時,他都會走近瞄一下她的臉。

       轉眼間,時間又過了參十分鐘,安藤心想高野舞會不會忘了這個約定,於是他找了一支公共電話打電話到她家。電話連續響了十聲,但是沒有人接聽。

       (是甚麼事情讓她耽擱了呢?她應該正朝這邊走來吧!)

       安藤一邊想,一邊將話筒放回去。

       接下來,他看著手錶上的指針滴點點答答地向前走,時間已經快過一個小時,卻仍不見高野舞的蹤影。

       (一旦超過一個鐘頭,我就決定放棄不等她了。)

       安藤有好一段時間沒和女性約會,早已忘記自己的耐心限度有多少。不過仔細一想,他倒是從未有過痴痴等待女性的經驗;以前他和妻子約會時,妻子一向很準時,不曾讓他等過。

       正當安藤回憶過去所有約會的片斷中,時間早已超過一個鐘頭,但是安藤無法舉步離開那個地方,因為他無法拋棄僅有的一線希望,不停地在心中對自己說:「再等她五分鐘就好。」

       這個禮拜,安藤無時無刻不在期待今天這個約會的到來,他絕不會輕言放棄。

       最後,他在澀谷的人群中站了一個小時又參十參分,依然沒看到高野舞的人影。

       安藤進入飯店,一邊往大廳走去,一邊尋找歡送會的會場。雖然他先前已經向宮下推掉這場歡送會,但由於自己被高野舞放鴿子,現在更沒有缺席的理由了。

       在天氣微涼的季節裡,安藤寧願待在澀谷車站,沉浸在年輕人的熱情當中,不想立刻回到那間寂寞的房子裡。而後,他基於補償自己的心理,覺得偶爾和朋友一起喧鬧一下也不錯,因此決定來參加這場歡送會。

       歡送會即將展開,一些熟識的朋友們正參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討論繼續參加二次會的事情。在第一次會結束時,教授們大多先回去了,若想要和朋友們盡興談話就得「續攤」,參加二次會。

       安藤很快便融入現場的氣氛,加入大家的談話行列。

       宮下最先注意到安藤的到來,他走上前去,並將手搭在安藤的肩上說:「咦?你不是有約會嗎?」

       「被放鴿子了!」

       安藤故意用不在乎的語調說著。

       「那真是可惜。嗯……你到這邊來一下。」

       宮下拉著安藤的袖口走到門後,對於他被女人放鴿子一事沒有興趣再深入探討。

       「怎麼啦?」

       安藤驚訝地問道。

       當宮下要開口說話的時候,第二內科的安川教授正好經過他們兩人的身旁,於是宮下迅速附在安藤的耳邊說:「你也會參加二次會吧?」

       「應該會。」

       「好,到時候我有話跟你說。」

       宮下只說了這些話,便跟在安川教授身後離開。

       接著,他以幹事的身份感謝教授們前來參加歡送會,圓滾滾的臉上充滿笑容。

       安藤立在門邊,等候宮下和安川教授說完話。這時,有好幾張熟識的臉孔從安藤的身邊經過,但都只是稍微打個招呼,沒有人走過來跟他聊天。

       自從去年安藤的兒子落海死亡之後,他的朋友是愈來愈少了。不過安藤一點都不怪那些離他而去的朋友,他心裡知道是自己的不對。

       兒子發生意外事故後,朋友們都盡量想辦法安撫安藤的情緒,然而他卻一味地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即使大家鼓勵他要拿出精神來,安藤還是無法振作起來。

       不久,朋友們一個個離他而去,當他警覺到這個情況時,只剩宮下這個朋友了。

       宮下不管安藤當時有多麼悲哀,他仍然嘻嘻哈哈地對他開玩笑,變成安藤唯一的開心果。安藤只有在和宮下接觸時,才能暫時忘卻心中的悲傷。

       宮下認為要讓安藤提振精神,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忘記悲傷,如果只是一味地跟他說「要拿出精神來」這類的鼓勵話語,反而會提醒他喪子的事實。

       這一年半以來,安藤幾乎沒有開朗地笑過,因此他能理解高野舞看到自己愁眉不展的表情時,當然不會有興趣和他一起吃飯。

       想到這裡,安藤就覺得自己的境遇非常悲慘。一年半以前,他還是個充滿自信、前途光明的男人,夫妻關係美滿、有個可愛的兒子、住在南青山的高級大廈、開著內裝全皮座椅的豪華車BMW、預定將來會升任院長……但仔細一想,那些都是以妻子或岳父的名義得來的,稍微不小心就會自手中滑落。

       眼見宮下和安川教授的談話尚未結束,安藤便在大廳中央逛了一下,不經意地看到前面並排著兩具公共電話,於是他拿出電話卡往那邊走去,想再打電話給高野舞。

       安藤一邊用肩膀和耳朵挾住電話筒,一邊瞟向宮下那邊。

       他如果再錯過二次會的話,來這裡就毫無意義了;而且他只要能站在控制整個會場氣氛的宮下旁邊,就不會感到孤獨了。

       電話響到第八聲時,安藤將電話筒放回去,然後若無其事地看著手錶。

       現在已經快九點了,距離之前約定的時間過了參個小時,高野舞還沒有到家。

       (她到底去哪裡了?)

       此時,宮下已經結束談話,只見他對安川教授深深一鞠躬,然後離開他的身邊。

       安藤從後面走到宮下的旁邊。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宮下以一種有別於安川教授的圓滑語氣說道。

       「沒關係。」

       接著,宮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交給安藤。

       「這是二次會的地點。你應該知道這家位在參段路上的店吧!可不可以自己先過去?我要在這裡幫忙整理一下。」

       安藤伸手抓住揮手準備離去的宮下說:「喂,等一下。」

       「甚麼事?」

       「你剛剛說有事要跟我說,到底是甚麼事情?」

       宮下舔了舔嘴脣後,開啟紅潤、有光澤的雙脣說道:「我發現了。」

       「發現甚麼東西?」

       「病毒呀!」

       「病毒?」

       「今天下午,橫濱的Y大學打電話來聯絡……你還記得Y大學曾經解剖過一對年輕男女的體嗎?」

       「啊!就是在車上同時發生心肌梗塞的那對年輕男女。」

       「是的,從那兩人的病變部位發現到同一類型的病毒。」

       「到底是甚麼病毒?」

       宮下的嘴脣往下彎曲,嘆了一口氣說:「天花病毒。」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安藤不禁自言自語著。

       「最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龍司的組織標本上也發現相同的病毒!若不是親眼看到當時的情形,我根本不願相信。」

       宮下喝了一些酒,此時臉頰有些泛紅,並露出一副興奮的模樣。

       然而安藤的思緒已經飛到高野舞那邊去了,他的心中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他將高野舞的未歸和發現酷似天花病毒的事情聯想在一起。

       (在龍司身上所發生的事情,會不會也發生在高野舞的身上呢?

       說不定早已經發生了……)

       飯店的大廳裡有一群喝醉酒的人們在大聲喧嘩,其中似乎夾雜著幼兒的笑聲。

       安藤心生詭異地四處察看,卻看不到任何小孩的蹤影。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參安藤到K大學本部的文學部哲學系研究室拜訪,他向教授以及專任教師詢問高野舞最近的出席狀況,結果每個老師都一致回答這個星期沒有看到高野舞來學校上課。

       在女學生人數很少的哲學系裡面,高野舞就像是系花般,只要她一缺席,馬上就會引起他人的注意。

       自從上星期五被高野舞放鴿子以後,安藤每天都會打兩、參次的電話到她的住處,可是都沒有人接聽。原本安藤心想,高野舞說不定待在男朋友的住處,不過在拜訪過哲學系研究室之後,他的心裡開始覺得不安。

       隨後安藤又拜訪了教務處,他跟教務主任說明原委之後,獲準從學生名冊中找到高野舞的戶籍是在靜岡縣磐田郡田町,搭乘新幹線的話,從東京出發要花上兩、參個鐘頭。安藤將她家的電話號碼和地址抄下來。

       而後安藤回到家裡,按照學生手冊上的電話號碼一撥,接電話的是高野舞的母親。

       安藤向她母親表明自己的身份,對方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她一聽到女兒學校裡的醫學院講師打電話來,登時嚇了一跳。

       (該不會是要通知阿舞生病的壞消息吧!)

       K大學的學生可以免費接受醫學院附屬醫院的診療,因此高野舞的母親不禁這麼想著。她每個月至少會和高野舞聯絡兩、參次,雖然有時候高野舞湊巧不在,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參個星期以來,她都沒有聽到女兒的聲音。

       現在,女兒學校裡的醫學院講師以一個星期沒有看到她為理由,打電話與她的家人聯絡,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安藤從高野母親的聲音中,察覺到她心中的疑問。

       「是嗎?上個星期我打電話去的時候,我女兒不在家。」

       聽完她母親的說明之後,安藤不禁皺緊眉頭。

       「啊!但是半年前也曾經發生這種情形,我們兩個總是沒有找對時機打電話,以至於將近有兩個月的時間沒有聽到她的消息。」

       儘管安藤有些按捺不住情緒,但他仍不能對高野舞的母親說得太明白。

       昨天剛從龍司的組織標本上找到與橫濱Y大學所解剖的體相同的病毒,現在剛開始分析到底是經由甚麼途徑感染病毒的,因此還不能對媒體公開。

       「很抱歉,請問您女兒會常常在外面過夜嗎?」

       「不會,我想她應該不會那樣做才對。」

       高野舞的母親很肯定地回答。

       「記得上星期打電話去的正確時間嗎?」

       她想了一下才回答:「星期二。」

       「星期二……」

       (星期二打電話過去就已經找不到高野舞了,而今天是星期參……都已經過了一個禮拜。)

       「她會不會一個人出外旅行?」

       「不可能。」

       高野舞的母親再度肯定地回答,這不禁使安藤想聽聽她的理由為何。

       「那個孩子不會給家裡增加任何負擔,她一直靠著當家教打工來賺取生活費用,我想,她不可能有多餘的錢可以出去旅行一個禮拜以上才對。」

       她上個星期五無故爽約,也沒有再和安藤聯絡。

       (如果那個約會令她覺得很勉強的話,大可以在前一天打電話來取消,但是她卻沒有那樣做。)

       想到這裡,安藤認為高野舞一定是碰上甚麼嚴重的狀況,讓她沒辦法聯絡安藤。

       龍司猝死時所拍的現場照片,頓時浮現在安藤的腦海中,揮也揮不去。

       「如果可以的話,明天可否請來東京一趟?」

       安藤緊握著電話筒,將頭低了下去。

       「你突然對我講這些話,讓我感到非常困擾……」

       高野舞的母親陷入一片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到東京的時候要如何做才好呢?需要去報警處理嗎?」

       「先到她的房子看看再說,我也會一起去的。至於報警……之後再做決定吧!」

       安藤嘴裡這麼說,但私底下覺得應該還不需要報警。

       「真麻煩呢!明天的話……」

       高野舞的母親無法立刻做出決定。

       安藤見她猶豫不決上立刻開口說道:「這樣好了,明天我一個人進去高野小姐的房間,管理員應該在那裡吧!」

       「嗯,應該在,搬家的時候我有跟他打過招呼。」

       「可不可以麻煩您先打電話給管理員?就說我安藤滿男在明天下午兩點到參點之間會過去那邊,然後在管理員陪同下,讓我進去看看高野小姐的房間。」

       「好的。」

       「那就麻煩您了。如果由我出面,管理員一定不會把鑰匙交給我。」

       「知道了,我會打電話先跟管理員說一聲。」

       「一切拜託您了,有事的話再聯絡。」

       安藤正想掛斷電話時,對方又傳來聲音:「那、那……」

       「甚麼?」

       「如果您有碰到我女兒的話,請她盡快打個電話回家。」

       (唉……她還是不了解事情的嚴重性。)

       安藤帶著複雜的心情掛上話筒。

       安藤步出車站的收票口,一邊看著記事本上所寫的住址,一邊尋找地圖上的公寓地點。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一個身穿橘色鮮艷和服的小女孩穿著草鞋,一蹦一跳地走著,她緊緊握住母親的手,看起來很可愛。

       安藤和她們擦身而過之後,仍頻頻回頭看著這對母女。

       (再過十五年,她應該就會長成像高野舞一樣美的美人吧!)

       安藤邊走邊想像小女孩長大之後的模樣。

       不一會兒,他停在商店街前面,對面一棟七層樓公寓和記事本上所寫的住址相符;建物的外觀很雅致,卻也可以想像內部房間應該十分狹窄。業者為了降低房租吸引房客,因此以增加房間數來容納更多房客。

       安藤繞到正面按了管理室的門鈴,一個中年管理員馬上打開櫃檯上的小窗,從裡面探出頭來。安藤報上自己的名字,接著說道:「不好意思,我是受高野小姐母親之託來的。」

       聞言,管理員拿著一串鑰匙從管理室走出來。

       「麻煩你了。」

       「不、不,老師也辛苦了,這位高野小姐真是麻煩……」

       不知道他從高野舞的母親那裡聽到甚麼,安藤只是應付地點點頭,跟在他身後。

       電梯門前的一面暀W有一排公寓房客的信箱,其中有個信箱裡擠出好幾份報紙來。

       安藤趨前一看,正如他所想的,信箱上寫著「高野」兩字。

       「啊……這是高野小姐的信箱,很少會有這種情形呢!」

       安藤將塞在信箱中的報紙全部拿出來,一份一份地確認日期,最久的是十一月八日星期四的早報,從那天算起,到今天是第七天,她在這七天裡沒有將報紙拿走。

       根據高野舞的母親所說,她不可能在外面過夜。

       (或許她現在正在房間裡,而且是處於無法下樓拿報紙的狀態……)

       安藤兀自在腦中假設各種可能發生的狀況。

       「可以走了嗎?」

       管理員不停地催促著。

       「走吧!」

       安藤尾隨管理員走進電梯。一上參樓,兩人停在高野舞住的303室,管理員從鑰匙串中取出一支,對著鎖鑰洞插進去。

       此時,安藤從門邊移開身體,十分後悔自己沒將手術用的塑膠手套帶來。

       (置龍司於死地的病毒是不是經由空氣傳染的?還是跟愛滋病一樣,非常不容易感染呢?雖然我對人生沒有任何留戀,但至少在解開這件事的真相之前,還不想那麼快就死去。)

       走廊上響起管理員打開房門的聲音,安藤後退一步,將全部精神集中在嗅覺上。

       在十一月中旬這種乾燥的季節,體很容易就會腐爛。安藤自恃聞慣了體的臭味,即使眼前出現最糟的狀況,他也有自信能控制住奪門而出的衝動。

       房門一被打開,門縫登時吹出一陣涼風。

       (大概是陽台上的窗戶沒有關上。)

       安藤戰戰兢兢地吸著氣,空氣中並沒有臭味。他連續做了好幾次呼氣、吸氣的動作,還是沒有嗅到腐爛的氣味。

       他站穩腳步,雙手靠在走廊的椈壑W支撐住身體。

       「請進。」

       管理員站在門內,招呼安藤進去。

       安藤站在玄關處,將房裡的所有設備掃進眼底,確定高野舞沒在房內後,不禁松了一口氣,接著脫下鞋子走進裡面。

       「她究竟跑去哪裡了?」

       管理員在安藤的背後叨念著。儘管情況並沒有安藤所想的那麼糟,但是胸腔內的心臟仍舊不安地跳個不停。

       安藤直覺房子裡面充滿一股奇妙的苦悶氣氛,但他說不出這種氣氛是從何處散髮出來。而且從眼前的狀況來推斷,高野舞這個星期內應該都沒有回來這個房間。

       玄關旁邊是洗手間,安藤將門打開一道小縫,確認裡面沒有半個人影之後,再次將視線移回房內。

       在這間狹窄的房間內,到處可見高野舞巧妙利用空間的地方;棉被很整齊地疊放在房間的角落,中間擺放一張冬天可以做暖爐用的矮桌子,書櫃靠著椈嚏A旁邊則緊鄰電視機。至於其他的電器用品,也都是在她深思熟慮之後才購買的吧!每樣東西都有其收納場所,一切的裝置、傢具都安排得恰到好處。

       矮桌子上散放著稿紙,寫過不用的稿紙就拿來當咖啡杯墊,茶杯裡還殘留四分之一杯的牛奶。矮桌子的前面有一張企鵝圖案的椅子在搖動著,椅子上放著摺好的睡衣,以及一團卷成圓形的內衣和內褲。

       (這就是女孩子往的房間。)

       安藤從剛才就一直覺得胸部有點悶,心臟激烈地跳動著。當他看到高野舞的內衣褲時,終於了解為何會這樣了。或許這就是偷窺狂為甚麼要偷看女性房間的心情吧!

       「老師,怎麼樣?」

       管理員站在玄關催促著,他沒有脫掉鞋子,也沒有要走進房間的打算。

       安藤默默地走到迷你廚房前,這裡的地板上鋪了一層厚厚的地毯,雙腳一踩在上面,讓人有種快要陷下去的感覺。接著他往上一看,十瓦的燈光仍然亮著,先前由於日光照射進來的緣故,一直都沒有注意到燈沒關。

       流理台上放著兩個杯子,安藤伸手轉開水龍頭,流出來的是溫水。他將螢光燈上垂下來的繩子一拉,電燈立刻熄滅,他的身體馬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他到處張望著,沒有發現任何可以說明高野舞行蹤的物品。

       「走吧!」

       安藤穿上鞋子,走出房間後,背後響起管理員關門的聲音。

       當他和管理員等待電梯的時候,安藤的腦海里閃過今年夏天,他解剖一位在自己房間裡被絞殺的年輕女性體的情景。安藤知道她的死亡時間超過十個鐘頭以上,馬上動手解剖體,赫然發現她的內臟器官仍保持與一般人相同的體溫。

       人類一旦死亡,平均每過一個鐘頭,體溫就會下降攝氏一度,當然也會因氣候或場所而有所不同;但是經過十個鐘頭後,體溫竟然完全沒有改變,這真是太稀奇了!

       電梯抵達參樓,電梯門在安藤面前打開了。

       「請等一下。」

       安藤心頭還留有一種無法釋懷的心情,彷彿不想離開這個地方。

       剛才他覺得房間裡彌漫著一股奇妙的氣息,使他無法判讀究竟是哪裡不對勁,現在安藤終於恍然大悟,這就和他解剖一具死亡時間經過好幾個鐘頭的體,內臟卻還是溫溫的感覺相同。

       儘管電梯門已經打開許久,但安藤的雙腳停在原地不動,管理員也無法舉步。

       「不搭電梯嗎?」

       安藤不回答,反問管理員:「這一個星期中,都沒有看到高野小姐嗎?」

       這時電梯門又關閉起來,往一樓降下。

       「沒有,你不是也……」

       (連管理員也沒有看到她……高野舞在學校從不缺席,但現在已經有一個星期以上沒有看見她,而且好幾次打電話去她家也沒有人接……自從上個星期四以後,一個星期份的報紙塞滿信箱,任誰看到這種情況,都很清楚她從上個星期四以後就不在房間裡。

       但是那種感覺……並不是主人一個星期不在家的感覺,裡面似乎還殘留著餘溫……並不是指室內的溫度,而是在不久前,還有誰待在那個房間裡所遺留下來的溫暖感覺。)

       「我想再回去那個房間看看。」

       安藤對著管理員說道。

       管理員一聽,先是露出極度吃驚的表情,接著由充滿困惑轉換成害怕的神情。

       「等你要回去的時候,再把鑰匙拿到管理室來給我就可以了。」

       管理員將鑰匙串交給安藤,擺明他不想再奉陪了。

       其實安藤很想從管理員那裡得知他對那個房間的印象,卻又怕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何況那份微妙的感覺不是可以用參言兩語表達出來的。

       「那就請你把鑰匙借我一下。」

       就這樣,安藤再度回到303室,他脫下鞋子,走到窗邊打開窗戶,並將窗簾全部拉開來。現在已經過了下午參點鐘,面向南邊的窗戶有陽光斜射進來。

       安藤沐浴在陽光下,再次環視房間四周,房裡的氣氛既不屬於女性,也不屬於男性,如果沒有那張企鵝圖案的椅子,根本無從判斷這是一間女人或男人的房間。

       他坐在椅子上,拿起高野舞的內衣褲,湊到鼻子前聞聞它的味道,接著拿開一會兒,又拿到鼻子邊。

       (牛奶的味道……當時兒子在學走路的時候,他穿的內衣褲也是這種味道。)

       安藤將內衣褲放回原處,然後將身體轉個半圓,剛好看到電視機底下的錄放影機亮著紅色警示燈,電源似乎沒有關掉;於是他壓下按鈕,一卷錄影帶立刻從插入口退出來。

       錄影帶的白色標籤上寫著標題──「萊瑟。米裡尼、法蘭克。辛那屈、沙米。迪貝斯。Jr.1989」

       這些以粗筆寫的潦草字體,並不是女人的筆跡。安藤拿出錄影帶一看,帶子已經倒帶完成,他仔細端詳一番後,又將錄影帶推到錄放影機裡面。

       他心想:這一連串的事件會不會都和這卷錄影帶有關聯?

       安藤曾經從高野舞那裡聽到有關淺川和行的小插曲,在淺川發生交通事故的時候,車內助手座位上也放著一部錄放影機。

       安藤壓下放映的按鈕,過了兩、參秒的空白時間後,螢幕上出現黑色的影像,有如將墨汁倒在黏度很高的液體上所攪拌出來的結果。

       不久,黑色畫面上開始出現光點,一明一滅地左右飛舞著,光點慢慢地膨脹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安藤感覺全身很不舒服。

       光點慢慢地變成某個形狀,接著,影像轉換成最近常常看到的一支CM.這支CM和剛才的畫面是個強烈的明暗對比,顏色非常明亮,雖然只有數秒鐘的時間,但是可以讓安藤的心情放鬆,不再那麼緊繃。

       錄影帶一次又一次地放映廣告,安藤按下快速鍵,跳過廣告,接下來出現的畫面是天氣預報,一個滿臉笑容的女性指著天氣圖說明天氣變化。

       安藤又繼續快轉,變成一個早安新聞的節目,一個手拿麥克風的播報員對著背後的攝影機一邊敘述,一邊往後面走去,似乎在報導某對演藝人員夫婦的離婚消息。

       而後,無論安藤再怎麼快轉也看不到任何音樂節目,他不禁猜想這卷帶子該不會被人一錄再錄吧!

       在觀看的過程中,安藤漸漸感覺身體不再那麼緊繃。他原以為如果錄影帶內容不是法蘭克。辛那屈和萊瑟。米裡尼的演唱會,那麼會不會放映出更可怕的畫面呢?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12 PM
第二章 失蹤.2
       但結果與他所想的不一樣,早安新聞的節目播完後,又開始重播時代劇。安藤按下停止鍵,再按回轉,他想再看一次天氣預報。

       回到天氣預報的畫面,一個悅耳的女性聲音響起:「那讓我們來看看十一月十參日星期二的天氣概況……」

       安藤馬上按下停止鍵,讓畫面暫停不動。

       (十一月十參日?今天是十一月十五日,那麼……這個節目是在前天早上錄下來的羅!到底是誰來按下這部錄放影機的按鈕呢?

       會不會高野舞在前天早上曾經回到這裡?)

       如此一來,安藤對於累積在信箱裡的報紙就無法解釋了。

       (或者事情很單純,她只是忘了拿報紙?抑或……)

       安藤打開電話答錄機查詢是否有留話紀錄,心想高野舞也可能在一星期前就離開這裡,直到前天早上才按下答錄機的計時。

       就在這時,安藤聽到水滴的聲音,他抬起頭來,往迷你廚房的水龍頭看過去,結果看不到任何水滴落下來。

       於是他站了起來,走到玄關旁邊的洗手間。洗手間的門開著一道細縫,安藤打開電燈,想把門全部打開,不料門卻碰到馬桶,只能開到一半。

       安藤勉強將自己的上半身塞進洗手間,只見浴缸內側有尼龍制的布垂下來,他拉開布,看到天花板上有水滴滴下來,浴缸裡面大概有十公分深的積水,水面上出現漩渦狀波紋,漂浮在上面的柔細發絲都纏繞在一起,伴隨水紋回轉著。

       接著他把臉靠近浴缸的內部,發現黑色的排水謁ㄗ穎話蔚裊恕?/P>

       安藤不是很了解這種狀況。排水管裡可能有肥皂,或者是頭髮堵在裡面,所以水流下去的速度變得很慢,他仔細地看著積水慢慢往下降。

       這時,安藤的心中浮現一個疑問:到底是誰拔掉排水栓的?

       他將一隻腳伸進浴缸,猶豫地伸出手去摸水,感覺水溫溫的,而且有好幾根毛髮纏在安藤的手指上,和那時他用手握住死了十幾個鐘頭的體的手一樣,可以感覺到身體的溫度。

       這間應該已經有一個星期沒人住的房間,彷彿在一個鐘頭前還有人在浴缸裡洗過澡,然後讓浴室的除濕機換氣之後,又拔掉排水栓。

       安藤急忙縮回手,在弄濕的褲子上擦一擦。

       突然間,他看到馬桶旁邊,垃圾桶裡的衛生紙上有咖啡色的污點,那好像是從胃裡吐出來的東西,還可以看出尚未消化完的食物形狀,很像是紅蘿蔔……(會不會是高野舞吐出來的?)

       由於浴室太狹窄,安藤只能伸進去一腳,他為了確認那些污點究竟是甚麼東西,遂將身體蹲下來,不料一個重心不穩,安藤的身體傾向一邊,臉頰跟著碰到馬桶。

       這時,背後竟響起一陣細微的笑聲。

       安藤忍住心中的恐懼不敢叫出來,露出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

       那陣笑聲並非空穴來風。安滕感覺他的背後發出「呼簾簾」的聲音,彷彿從地面冒出一株開花植物,發出一陣笑聲似的。

       安藤全身緊繃地待在原地不動,而且屏住氣息。

       頃刻間,又有一陣「嗤……」的笑聲傳來。

       安藤很想回過頭去,偏偏又動彈不得,在這種情況下,他不由得高聲大喊:「管理員,是你在那裡嗎?」

       當他慢慢把腳踏出浴室之際,可以感覺到外面空氣的流通,而且好像有甚麼東西在移動,並觸摸著安藤的褲角與襪子之間的皮膚。

       安藤嚇得發出一聲悲鳴,感覺到背後有一個不知名的物體,同時,他聽到浴缸裡面發出咻咻的漩渦水流聲,以及頭髮和水一起流進排水管的聲音。

       他終於忍受不了,開始發狂地喊叫,罵出一大堆毫無意義的字句,然後用膝蓋踢向浴室的門,發出砰然巨響;最後轉動按鈕,讓馬桶的水流出來。

       安藤鼓起勇氣,用力支撐住上半身、挺起腰,以近乎直立的姿勢試探背後的不明物體是否還存在。他認真地思考著要不要採取甩頭就走的作法,但就在這時,安藤又感到背後彷彿有無數只蜘蛛上下爬動著,使他全身的汗毛頓時豎立起來。

       在他確定腳踝上沒有觸摸的感覺之後,很快地轉身往門口走去,一打開門的剎那,立刻頭也不回地衝出走廊。

       由於用力過猛,他的肩膀重重地撞上椈嚏F安藤忍著疼痛,看著門自動關上。

       安藤的呼吸十分急促,他迅速往電梯的方向走去,口袋裡的鑰匙串鏘鏘作響。

       (那個房間裡面一定有甚麼奇怪的東西,我不想再回到那個房間了……可是,房裡並沒有甚麼空間可以躲藏啊!棉被跟衣櫃裡面都沒有躲藏的地方,若不是很小的生物,一定沒有辦法……)

       安藤的耳邊一直有蚊子在飛繞,即使他一再地用手揮開,蚊子還是在他身邊飛來飛去。

       他突然覺得全身發冷,有氣無力地咳嗽,並且不由自主地把兩手插進口袋裡。

       等了許久,電梯一直沒有上來,他不耐煩地往上一看,電梯竟然還停在一樓沒有上來,原來是他忘記按下樓的按鈕。

       安藤憤似地連續按了兩、參次之後,再度把手插進口袋裡。

       「喂,你在想甚麼?」

       被宮下這麼一問,安藤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兩個小時前所發生的事情,讓他全身感覺像是剛被大海嘯襲卷過一般無力,皮膚仍浮起一陣雞皮疙瘩。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宮下顯得有些不耐煩,再度大叫出聲。

       「啊……有啊!」

       安藤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語意不清地回道。

       「到底是發生了甚麼事?你就說說看嘛!」

       宮下從桌子下拉出一張圓椅子,然後翹起二郎腿,背部往後面一靠。

       時間還不到六點,窗外的天色開始慢慢變暗了,法醫學研究室裡只有安藤和宮下兩個人。安藤在察看過高野舞的房間之後,心情一直無法平靜下來;回到大學的研究室時,正好碰到宮下來討論病毒的事情,他根本沒有時間去平撫激動的情緒。

       「其實也沒有甚麼事。」

       安藤不打算跟宮下說明在高野舞房間的「體驗」。即使他想說,也不曉得該怎麼形容比較好。對安藤來說,這是一種非比尋常的經驗,尤其當他不小心在浴室失去平衡,一頭栽到馬桶旁邊時,真的感覺到有個「東西」站在他後面。

       更教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那個「東西」還發出笑聲……安藤自認不是膽小鬼,但是那時候,他竟無法鼓起勇氣回頭去一探究竟。

       「你今天的臉色很不好哦!」

       宮下一邊說,一邊擦拭著鏡片。

       「我最近都睡眠不足。」

       這並不是謊話,安藤最近時常在半夜醒來,睜大雙眼盯著天花板看。

       「那就好,之前跟你問了好幾次你也不講。」

       「抱歉……」

       「那我們可以繼續先前的話題了嗎?」

       「請繼續。」

       「剛剛說到在橫濱Y大學解剖的兩具體上發現到的病毒……」

       「是很像天花病毒的那種?」

       安藤插嘴問道。

       「啊!就是那個。」

       「外表很相似嗎?」

       宮下用手輕輕敲著桌面,直直地看安藤的眼睛說:「你沒有仔細聽我剛才說的話吧!我裝上DNA自動解析裝置,分析新發現的病毒鹽基排列,然後再放入電腦裡,結果你知道怎麼了嗎?它幾乎和實驗室裡的天花病毒完全相同。」

       「應該不會和天花完全相同吧!」

       安藤為求精準地問道。

       「喔,大概有七成相同。」

       「其餘的參成呢?」

       「你聽了可不要嚇一跳,其餘的和主導酵素的遺傳因子鹽基排列一致。」

       「酵素?哪一種生物?」

       「人類。」

       「不要開玩笑了!」

       「你不相信也無所謂,但這是事實,其他種類的病毒具有人類的蛋白質遺傳因子,也就是說,目前發現的新病毒是由天花的遺傳因子和人類的遺傳因子所構成。」

       那麼天花應該就是DNA病毒。如果是還原病毒的話,它包含人類的遺傳因子也沒甚麼好奇怪的,因為它具有反轉酵素。但是,平常不具有反轉酵素的DNA病毒,是如何將人類的遺傳因子納入細胞核中呢?

       安藤無法說明那個過程,而且在其中有些病毒是酵素、有些病毒是蛋白質的情況下,把它切割得零零碎碎,包含在人類的遺傳因子裡面;就好像把人的身體分解成幾十萬個部份,由病毒各自分擔、保存。

       「龍司身上找到的病毒也是同樣的情形嗎?」

       「我們終於談到這個問題了。前幾天,我們也從龍司冷凍保存的血液中發現類似的病毒。」

       「也是天花和人類的混台部隊?」

       「大概是吧!」

       「大概?」

       「大致相同,但是可以看到一部份的鹽基排列重複出現。就好像金太郎的糖果,隨便拿出任何部份,就會大約有四十個鹽基排列重複出現。」

       安藤一聽,頓時說不出話來。

       「不過,在橫濱Y大學解剖的那兩具體並沒有那些東西。」

       「換句話說,從橫濱那兩具體上所發現的病毒,和從龍司血液裡所發現的病毒有些微的不同?」

       「應該是吧!兩者十分相似,只有些微的不同。在其他大學傳來的資料尚未齊全之前,也不能很肯定地下結論。」

       這時,桌上的參具電話中,位在最裡面的那一具響了起來。

       宮下發出嘖嘖聲說道:「有電話來了。」

       「失陪一下。」

       安藤起身接電話。

       「喂……」

       「我是M報社的吉野,安藤教授在嗎?」

       「我就是。」

       「我想請問一下上個月二十日,在東京都監察醫務院解剖高山龍司的是不是教授您呢?」

       「是,是我X刀解剖的。」

       「我有些事情想請教您,不曉得您甚麼時候有空?」

       「這樣啊……」

       一時之間,安藤不曉得該怎麼回答他。

       宮下在一旁好奇地問道:「是誰打來的?」


安藤用手按住話筒,低聲對他說:「是M報社的記者。」

       接著他把手放開,反問道:「不曉得您有何貴幹?」

       「關於這一連串的事件……我想要請教一下教授的看法。」

       安藤聽到他說:「一連串的事件」這種說法,不禁感到有些吃驚。

       (難道傳播媒體也注意到這件事情了?這未免太快了吧!

       擔任解剖的醫學院在兩個星期前,才發覺到這樁數人猝死事件的關聯性……)

       「你所謂「這一連串的事件」是指……」

       安藤想用話來套吉野,看他了解的程度有多深入。

       「那就是以高山龍司開始,大石智子、機遙子、岩田秀一、能美彥武,還有淺川的妻子和女兒等一連串猝死事件……教授,不知您意下如何,有沒有時間和我見一面呢?」

       (如果這位叫吉野的新開記者手中握有關於這次事件的情報,或許可以問出更多事情……反正沒有必要讓他知道全部實情,而且最好能繼續保存這個密,並從對方手上獲得必要的情報。)

       「好,我知道了。」

       「甚麼時間比較好?」

       安藤打開記事本,確認一下時間表。

       「明天中午以後,我有兩個小時的空檔。」

       吉野停頓了一會兒,似乎也在調整他的時間表。

       「知道了,那我就在明天中午去研究室那邊打擾您了。」

       安藤和吉野幾乎同時放下電話筒。

       「有甚麼事嗎?」

       宮下立即靠過來,拉拉安藤的衣袖問道。

       「他是個新聞記者。」

       「對方說了些甚麼?」

       「他說有事要來請教我。」

       「哦……」

       宮下低下頭思索著。

       「對方好像也知道這件事了。」

       「不知道是誰露這個消息的。」

       「明天見面的時候,我再向他問問看。」

       「不要跟他說太多。」

       「這個我了解。」

       「特別是有關病毒的事情。」

       「啊!說不定對方還不知道這件事呢!」

       此時,安藤突然想到一件事。

       (淺川和吉野都是M報社的記者,而且這兩人是熟識,如果吉野和這個事件有關聯,說不定明天中午就能聽到一些有趣的情報。)

       安藤的好奇心正逐漸地擴大。

       吉野在中午時間來到安藤在K大學的研究室,他們在一個鐘頭前一起來到這家位於車站前面的露天咖啡店,此刻桌上還放著吉野的名片。

       不過,吉野從剛才到現在已經伸手握住杯子好幾次,眼睛盯著手錶,可見他待會兒還要赴另一個約會。

       「真是抱歉,我先失陪一下。」

       吉野低頭站了起來,很快地離開位子,走向櫃檯旁邊的公共電話。安藤看到他一面打開記事本,一面慌張地撥電話,這才松了一口氣,將身體靠向椅背,直盯著名片上的文字──「M報社橫須賀分社吉野賢參」。

       他剛從吉野那裡聽到一件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此時腦中一片混亂。

       按照吉野的說法上道一連串事件開始於八月二十九日晚上,有四名男女住進位於伊豆半島南箱根一個叫做「PacificLand」(太平洋休俱樂部)的小木屋,這四人在B─4號小木屋過夜,無意中發現一卷錄影帶,並將它放映出來;看過那卷錄影帶的人,在一個星期後竟然都意外死亡。

       安藤思索了很久,覺得那根本是個荒誕、無稽的故事。

       吉野甚至還若無其事地說了一句:「那卷錄影帶恐怕是用特異功能拍攝出來的東西!」

       假如是從前的安藤,一定會覺得使用特異功能來拍攝影像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在他解剖完龍司的遺體之後,親眼目睹龍司的肚子露出一截報紙,上面還排列著數字,後來又在高野舞的房裡親身體驗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詭異氣氛……如果安藤將這些事情說給別人聽,不也是一則荒誕無稽的故事嗎?

       至少吉野與這一連串事件有直接關係,而且他的說法也有一些根據。他在淺川和龍司調查這件事的時候,一度成為他們的後援者,說起話來也比較具有說服力。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吉野一回到座位,馬上在記事本上寫字,筆端不時地戳到他蓄著絡腮鬍的臉頰。

       不一會兒,吉野十分客氣地問道:「我們談到哪裡了?」

       「剛好說到高山龍司的事情。」

       「對不起,高山先生和教授您是……」

       「我們在大學時代是同學。」

       「喔……我曾經聽說過。」

       安藤猛然了解到吉野是在調查過事件之後,才跟他聯絡的。

       「吉野先生,你看過那卷錄影帶嗎?」

       安藤終於說出在心裡盤旋已久的疑問。

       「我要是看過的話,只有躺在這邊等您解剖的份了,我沒有那種勇氣。」

       吉野微笑地回道。

       那卷神錄影帶似乎和一連串猝死事件有關,安藤之前就隱約有這種感覺。

       可是,一般人根本無法想像世上會有這種錄影帶存在,更別要他們相信看過影像者都會死亡的事實。如果要人相信這件事,可能得等到他們親自看過錄影帶之後,在一個星期後面臨死亡的瞬間,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吧!

       吉野慢慢地喝著變冷的咖啡,完全沒有像先前那般催促對方的動作出現。

       「為甚麼淺川先生至今仍然活著?他也看過那卷錄影帶吧!」

       安藤說話的語氣中隱含一種輕視的意味。

       「這也正是我心中的疑問……」

       吉野探出身子,繼續說道:「我認為直接詢問本人是最好的方法。我去過淺川住的醫院,不過以他目前的狀況,絕對問不出任何線索。大概……」

       吉野好像突然想到一件事,慢吞吞地說著。

       「大概甚麼?」

       「如果能得到那個東西的話……」

       「你是指……」

       「淺川本來是週刊雜誌的記者。」

       安藤不知道要說些甚麼,只好順著吉野的話尾回道:「是的,這一點我知道。」

       「關於這件事,他本來是為了讓它成為獨家報導,才開始追查事件的真相。淺川找高山龍司一起到伊豆半島和熱海調查事情,我想他們應該有找到甚麼證據才對,而且他們在調查完畢後,也有把調查內容製作成文書資料存在磁片裡面。」

       「原來如此。」

       吉野露出遺憾的表情說:「不曉得那些資料放在哪裡,房間裡面也都找不到。」

       吉野的視線眺望著遠處,露出一副苦思的模樣。

       「房間?」

       「淺川目前住在醫院,他的妻子和女兒都去世了,公寓裡應該沒有人在,因此我就偷偷地潛入房裡四處搜查。只要隨便找個理由搪塞一下管理員,他馬上就會把鑰匙交給你……」

       安藤昨天為了調查高野舞的行蹤也做過同樣的事情,因此他不敢責怪吉野。

       吉野的表情有些沮喪,嘴裡一直喃喃念著:「每個角落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我連文書處理機和磁片都找過了。」

       吉野發覺自己的腳一直在抖動,於是急忙將手放在膝蓋上,苦笑了一下。

       這時,安藤的腦中浮現數張照片的記憶,那是淺川發生事故的現場照片,其中有一張拍到助手座位上放著一台手提式個人電腦或文書處理機,腳邊有一部像是錄放影機的黑色物體,那兩樣東西深深地印在安藤的腦海中。

       安藤佯裝看著外面來來往往的人潮,私底下卻拚命思考著。

       (說不定我可以找到這一連串猝死事件的文書資料,吉野曾到淺川的家裡搜查過,但是他的房裡並沒有文書處理機和磁片。然而,吉野並不知道淺川最後待過的地方……也就是發生事故的車子裡很可能就放著那些東西。)

       安藤覺得自己能拿到磁片的可能性相當大,但是他不想跟吉野表明此事;即使他真的拿到磁片,也要看內容為何物,再決定要不要交給新聞媒體。

       目前能肯定的一點是,這七具體上都發現到類似天花的病毒。安藤相信再過不久,S大學和橫濱的Y大學將會成立專門研究小組,發表這個新發現。

       若在這之前就讓新聞媒體知道這個消息,引起一陣騷動的話,可能會因此引發民眾的恐慌;稍微處理不好,就會演變到無法輓回的地步。

       接下來,吉野開始提出許多疑問,例如:「解剖結果怎麼樣了?」、「判定死因了嗎?」、「有沒有更新的發現?」等等,他一副準備記下所有線索的姿態,不斷地提出問題。

       對於每個問題,安藤都盡可能表現出親切的態度、毫不保留地回答。

       但事實上,他非常渴望拿到磁片,腦中暗自思索著該如何做才能取得磁片。

       隔周的星期六,安藤在監察醫務院解剖完兩具體後,他找來專門處理交通事故現場的警察,詢問他們肇事車輛的後續處理問題;並以當時淺川在首都高速公路灣岸線的大井交流道出口附近發生事故為例子,請教他們之後怎麼處理那輛車子。

       「我先檢查車內有沒有相關證物。」

       年輕警察用手移動一下眼鏡,然後回道。

       安藤和他見過好幾次面,但今天還是頭一次問他事情。

       「然後呢?」

       「接下來就把車子還給車主。」

       「如果車子是租來的呢?」

       「我們會把車子還給租車公司。」

       「好,如果乘坐的是一對年輕夫婦和女兒參人,這一家人住在品川區的一棟公寓裡,太太和女兒由於意外事故身亡,先生則受重傷被送到醫院去,那麼遺留在車上的東西要怎麼處理?」

       「暫時交由當地管轄區的交通課保管。」

       「在首都高速道路大井交流道的出口處發生車禍的話,是屬於哪個管轄區?」

       「在出口處嗎?」

       「嗯,就在出口附近。」

       「可是首都高速道路的裡面和外面的管轄區不一樣……」

       此時,安藤驀地想起事故現場的照片內容。

       (沒有錯,那起事故發生在首都高速公路上,東京灣海底隧道的入口……好像在哪個文件上看過這樣的敘述。)

       「是在首都高速公路上。」

       「那樣的話,就是屬於首都高速公路的交通警察管轄。」

       安藤第一次聽到這個單位。

       「他們的總部在哪裡?」

       「在新富町。」

       「我知道了,遺物被放在那邊保管。接下來呢?」

       「他們會馬上和家屬取得聯繫,請他們出面認領。」

       「如果家屬都死掉了呢?」

       「你是指住院先生那邊的親兄弟嗎?」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13 PM
第二章 失蹤.3
       安藤不了解淺川家中到底有幾個成員,但是以他的年齡來判斷,他的雙親還健在的機率很高。所以,警方很可能會把車內的遺物交給淺川的雙親。

       「嗯……我知道了,謝謝你的幫忙。」

       安藤問完話之後,立刻著手調查淺川老家的地址。

       結果,淺川的雙親都還健在,兩人目前住在座間市慄原。

       安藤打電話過去詢問他們有關淺川車上遺物的放置地點,淺川的父親聲音沙啞地說出住在神田的長男的名字。淺川和行是參兄弟中的老么,上面有在綜合出版社S書店文藝書籍部工作的長兄,以及擔任中學國文老師的二哥。

       淺川的父親提到警察也曾經聯絡過,希望他們去領取淺川的遺物。而首都高速公路交通警察的所在地和神田比較近,因此就由長男代替父親去領取遺物。

       接下來,安藤必須和淺川的哥哥──淺川順一郎取得聯繫,他和妻子現在住在神田的某棟公寓裡。

       安藤一直到晚上才聯絡上淺川順一郎,他害怕讓淺川順一郎覺得自己有所隱瞞的話,可能會弄巧成拙,不能拿到磁片,於是直接說出事情經過。

       但他又不能把自己從吉野那裡聽來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淺川順一郎,安藤只能盡量以委婉的語氣,跟他強調淺川可能保存著可以解決事件的文書資料,然後再提出監察醫務院法醫的身份,請求對方讓他影印那些資料。

       「可是,我也不知道保管的遺物中是否真的有那些東西?」

       淺川順一郎可能還沒檢查過淺川的遺物。

       「你有沒有看到文書處理機?」

       「有,但也差不多壞了。」

       「裡面有沒有磁片?」

       「我還沒有檢查到。事實上,我把它裝進紙箱帶回家後,就沒有再去動它,也沒有看過裡面的物品。」

       「裡面是不是還有一台錄放影機?」

       「有,但是我把它丟掉了,這麼做是不是不對?」

       「你把它丟掉了?」

       安藤不禁屏住氣息。

       「我知道他因為工作上的關係,一向部把文書處理機帶在身邊,但就是不懂他為甚麼把錄放影機放在車上?」

       「你說……你把它丟掉了?」

       「是的,因為那台錄放影機已經完全故障了,我在前幾天把它拿去丟掉了……又不是修一修就會好,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想和行應該不會怪我才對。」

       「那麼錄影帶還在嗎?」

       安藤在心中祈禱對方千萬別將錄影帶丟了。

       「這我也不知道,裡面除了文書處理機和錄放影機之外,其他還有兩個旅行用的手提包,那應該是阿靜和陽子的東西,我沒有打開來看過。」

       安藤焦急地說道:「我可不可以過去打擾你一下呢?」

       「可以。」

       出乎意料之外的,淺川順一郎竟然十分乾脆地應允安藤的要求。

       「明天可以嗎?」

       明天剛好是星期日。

       「明天我要和一位作家去打高爾夫球……我會在七點回到家。」

       「那我就在明晚七點過去拜訪你。」

       安藤邊說邊在紙上寫下「七點」,還用原子筆在下面劃上好幾條線。

       星期日下午七點,安藤去拜訪住在神田猿樂町的淺川順一郎。這棟公寓夾在辦公大樓之間,沒有一般住宅區的熙攘人群,一到星期天晚上,四周顯得出奇安靜。

       安藤一按下門鈴,裡面傳來男人的回應聲。

       「是哪一位?」

       「我是安藤,昨天有打過電話給你。」

       淺川順一郎一聽,馬上打開門,一邊說「辛苦了」,一邊招呼安藤進入屋內。

       淺川順一郎打完高爾夫球後,回家衝個澡,再換上寬鬆的加積布衣褲,一派悠然自在的模樣。先前安藤從電話中的聲音,想像他可能是個身材瘦長、有點神經質的人,但實際上他看起來有點胖,而且長得一副娃娃臉。

       淺川家的長男是綜合出版社的編輯,次男是中學國文老師,老么──淺川和行則是著名報社的記者,這參兄弟所選擇的職業都和「文字」有關,或許是受到長男的影響吧!安藤邊跟在淺川順一郎身後邊想著這些事情,他本身也是受到在高中當生物老師的哥哥所影響,才會選擇當醫生。

       接著,淺川順一郎從走廊的置物櫃裡拉出一個紙箱,裡面塞著旅行用手提包和文書處理機,他把紙箱推到安藤的面前說:「您看看吧!」

       「真是麻煩你了。」

       安藤首先拿出文書處理機,記下品牌和機種名稱。

       文書處理機的蓋子已經撞破,以至於打不開,安藤把它抱在膝蓋上,從旁邊可以看到退出鈕;再往更裡面看去,發現取出口的地方有一張磁片放在裡面。

       頓時,他非常興奮地按下退出鈕,機器馬上發出「卡嚓」的聲響,安藤同時說了一聲「OK」,就把磁片抽出來。

       安藤將磁片平放在手上,上面沒有貼標籤,也沒有寫任何標題。

       「我想看一下裡面的內容。」

       安藤轉向淺川順一郎問道。

       「實在很不湊巧,這張磁片和我使用的文書處理機之間沒有相容性。」

       同機種的機器如果不具有相容性的話,就無法叫出裡面的文書資料。

       「那麼這張磁片可不可以借給我兩、參天?」

       「哦……可以啊!」

       「我用完之後,就會馬上還給你。」

       「這裡面是不是有寫些甚麼東西?」

       淺川順一郎被安藤的興奮所感染,心中的好奇因子正在蠢蠢欲動。

       「我也不太清楚。」

       「那就請你盡早還給我。」

       淺川順一郎的好奇心愈來愈濃厚,他期待可以快點看到磁片裡的文章。

       安藤將磁片放進茄克的口袋之後,終於松了一口氣,同時心中又升起一股慾望。

       他望著黑色的旅行手提袋,期待錄影帶會放在裡面,於是問道:「我可以打開看看嗎?」

       「我想裡面應該沒有甚麼重要物品了。」

       淺川順一郎笑著說道,並且打手勢應允。

       然而一打開旅行手提袋,裡面只有衣服和尿片,並沒有安藤想要的錄影帶。或許真如淺川順一郎所言,錄影帶插在錄放影機裡面,一起被丟掉了。

       但至少他已經拿到磁片,可以應付這樁摸不著頭緒的猝死事件了。

       當安藤要離開淺川順一郎的家時,仍然無法壓抑內心的興奮感。而且,他打算明天一到學校,立刻向同事們借調有相容性的文書處理機,然後叫出磁片中的文章。

       安藤進入病理研究室,正想出聲叫喚宮下時,反而被宮下叫住了。

       「喂,你過來一下。你認為這個如何?」

       安藤一看到宮下拿著印出來的資料,正在招手的妥勢,以及站在他身旁的根本時,便忍不住想笑。

       隸屬於生化研究室的根本和宮下的體型簡直一一樣,一百六十公分的五短身材,配上八十公斤的體重,兩人站在一起活像兩個矮冬瓜。

       「你的兄弟也在這裡啊!」

       安藤開玩笑地說道。

       「安藤,請不要把我們兩個當成是一體的。」

       根本皺起眉頭反駁道。事實上,他並不會因為長得像宮下前輩而感到沮喪,相反的,他以宮下為目標,希望能學習到宮下的人品和豐富的學問。

       「你們兩人實在長得太像了,讓我覺得非常困擾,不如你去減肥會比較好認。」

       宮下一聽安藤這麼說,隨即敲了敲根本圓鼓鼓的肚子說:「如果要叫我減肥的話,那也請根本陪我一起減肥吧!」

       「笨蛋,如果你們兩個一起瘦下來的話,不就又會長得很像嗎?」

       宮下將手中的影印資料交給安藤,玩笑也就此畫上休止符。

       安藤打開宮下遞過來的影印資料,馬上知道裡面一部份印刷內容是從DNA鹽基自動解析裝置讀取出來的。

       地球上所有含病毒的生命體,包含著DNA(一部份RNA)細胞的集合體,並且在細胞核中間組合成叫做「核酸」的分子化合物。核酸裡有DNA(去氧核醣核酸)和RNA(核醣核酸)兩種類別,各自擁有不同的功能。

       就遺傳因子的本體來說,輸入遺傳情報的DNA,有如兩條互相扭在一起的細長線狀分子化合物,這種構造一般稱為「二重螺旋」。然後,再在這個雙重構造裡面,輸入具有全部生命力的遺傳情報。

       遺傳情報有特定的蛋白質製造方法,而遺傳因子就是它其中一張設計圖;也就是說,遺傳因子不屬於DNA,而是遺傳情報的一個單位。

       那麼這張設計圖到底寫了甚麼文字呢?這裡具有文字功能的是四個叫做鹽基的化合物──腺嘌呤(A)、鳥嘌呤(G)、脫氧胞?銦]G)、胞腺激素(T)。

       RNA裡四個尿密啶(U)的鹽基中,有參個一組的triplet,它隨著某種法則被翻譯成「胺基酸」。例如:AC的密碼是冬胺酸,GCA的密碼是胺基丙酸。

       因為蛋白質是由二十種數百個胺基酸結合在一起,所以一個蛋白質的設計圖必須要有數百個參個一組的鹽基排列。

       在一張遺傳因子的設計圖裡,都是一大串「TCTCAGTTGGAAA……」的字母排列,將它們翻譯過來就是:TCT=絲胺酸(Ser)

       、=白胺基酸(Leu)、=酪胺酸(Tyr)、S=谷酸胺(Gln)、G=白胺基酸(Leu)、A=谷胺酸(Glu)、A=冬胺酸(Asn)、=酪胺酸(Tyr)。

       安藤整個看過一遍後,又把四個鹽基號碼「AC」隨便排列的情形瞄一次,並在這些排列下畫底線,以便和其他的區分。

       「這是甚麼?」

       宮下看了根本一眼,示意他趕快說明。

       「這是從高山龍司的血液裡發現的病毒,我們將其中一部份DNA分解出來。」

       「龍司的?這是……」

       「在高山龍司的體內所發現到的病毒,似乎混雜著奇妙的鹽基排列。」

       「你是指有畫線做記號的部份嗎?」

       「是的。」

       安藤再度仔細地看著有畫線做記號的字母排列──AGATCGTTATCCTTC然後,他又將視線移往另一個有畫線的地方比較看看,結果發現它是完全相同的排列,在不到一千個的鹽基中,居然出現兩組完全相同的排列。

       480……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KGTTTCA490500510 520530 TTTAGGTCATTTAGTTCCGCAGTAGAGC54055

0560 570580 TAATGAGAACGTTATCCTCTCCTT590600610 620630 TACCTGCTTTTGGTTTTCGTCCTTGGTAAGTGG

640650660 670680 TTATTTCTTTCCTTATTCCTTTGCCTT690700710 720730 ATCATTCATGGTATTCCTATACTAT740750760 770780 CTACCTGTAAGTCCGTACGTTATAACGTAGATT

790800810 820830 CCCCAACGTCCTGACTGGTCGACAAGAGAA眄AC840850860 870880 GTATATCCTC旄旄旄旄CAACAGCCGTAAACGCGGGC890900 AAGAGAGTGTTAATAT………………從535鹽基

∼576鹽基、815鹽基∼856鹽基的圍,可以看到其中的四十二個鹽基「GGAGAA眄ACGTATATCCTCCTC旄CAACAACA」直重複。

       DNA上的胺基酸的翻譯方法第一字第二字第參字↓CAG↓heSerTyrCysTPheSerTyrCysCTLeuSer終始終始ALeuSer終始TrpGLeuProHisArgTLeuProHisArgCCLeuProGlnAr

gALeuProGlnArgGIleThrAsnSerTIleThrAsnSerCAI

leThrLysArgAMetThrLysArgGValAlaAspGlyTValAl

aAspGlyCGValAlaGluGlyAValAlaGluGlyG參個一組的鹽基是隨著上邊的法則翻譯成胺基酸,例如:CT是絲胺酸(Ser),AA是冬胺酸(Asn),GA是谷胺酸(Glu)的這種情況,而「終始」是一個遺傳因子結束讀取的意思,開始的代號是G.◎以下是二十種胺基酸的簡稱和正式名稱he苯基His組胺酸Leu白胺基酸Gn谷酸胺Ile異白胺酸Asn冬胺酸Met蛋胺酸Lys蛋白Val胺基異戊酸Asp天冬胺酸Ser絲胺酸Glu谷胺酸Pro氟Cys胱胺酸Thy蘇胺酸Trp色胺酸Ala胺基丙酸Arg金胺酸Tyr酪胺酸Gly甘胺酸安藤從分析資料上移開視線,注視著根本。

       「就好像金太郎的糖果一般,檢查任何一個斷片,都是相同的排列組合。」

       「這一列有幾個?」

       「你是指鹽基的數量嗎?」

       「嗯。」

       「四十二個。」

       「四十二個……也就是十四個密碼,很少嘛!」

       「我想應該有它的含義吧!」

       根本歪著脖子說道。

       「安藤,我覺得有點奇怪……」

       宮下插嘴說道:「這種無意義的重複情形,只有在高山龍司的血液中所發現的病毒才有,其他兩具體上的病毒卻看不到。」

       安藤努力思索著,卻不知道要如何形容才恰當。

       目前的情況有如參個人同時持有莎士比亞的劇本──「李爾王」,但只有龍司所持有的「李爾王」,在文字與文字之間夾雜著無意義的字母。

       有四十二個鹽基重複,相對於參個一組的胺基酸,修改成文字的話,也不過只有十四個字母。而且這重複的十四個文字,在每一頁中任意地插入。

       如果可以事先知道這齣戲劇是「李爾王」的話,那後面所插入的不明部份就可以馬上找出來,也可以畫線做記號。

       「你認為如何?」

       宮下很興奮地詢問安藤的反應。

       真正的科學家,一旦碰到不能清楚解釋的情況時,總會顯得更加興奮。

       「但是只有這個太……」

       參人突然沉默下來,互相注視著對方的臉,接著安藤又拿起影印資料繼續研究。

       安藤覺得很奇怪,不明白為甚麼會變成這樣。他想花更多時間來研究這些無意義的鹽基排列,這其中一定含有特殊訊息。

       (但是,問題究竟出在哪裡?這種無意義的鹽基排列是甚麼時候開始編排的?

       難道只有侵入龍司身體的病毒特別不同,又或者是病毒在龍司的體內起了變化,產生十四個密碼文字?如果真是那樣,意義何在?)

       參人都感到四周的空氣愈來愈凝重,宮下率先打破沉默道:「你不是也有事情才來這裡的嗎?」

       一得知龍司的血液中發現了病毒的鹽基排列,馬上引起安藤的興趣,他反而忘記自己來這裡的目的。

       「哦!我差點忘記了……」

       安藤打開公事包,從裡面拿出記事本給宮下和根本看,並問道:「誰有這種類型的文書處理機?」

       宮下和根本一起念出機種的名稱,那是一種非常普及的製品。

       「一定得和這個同類型嗎?」

       「製造商相同的話比較好找,而且要有磁片的相容性。」

       「相容性?」

       「沒錯。」

       安藤說著又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張磁片。

       「我想將這張磁片直接列印出來,並且複製磁片。」

       「不能放在微軟的操作系統裡面嗎?」

       「應該不行吧!」

       根本突然拍了一下手,興奮地說:「對了,我們研究室裡的醫療員植田,他有一台和這個同機種的文書處理機。」

       「可不可拿來借我?」

       安藤有些顧忌,畢竟他和植田不熟。

       「我想應該沒問題,他也是剛從研究所畢業的。」

       既然是新來的醫療員,所以根本認為不會有甚麼問題才對。

       「這樣麻煩你,真是不好意思……」

       「那有甚麼關係。怎麼樣?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現在就去研究室實現安藤的願望。」

       「那就拜託你了。」

       安藤將磁片放進口袋裡,舉起手對宮下示意,然後尾隨根本走出病理學研究室。

       安藤與根本並排走在灰暗的走廊上,他穿著白上衣,兩手插在口袋裡,其中一手緊握著磁片。

       宮下、根本兩人都沒有過問這張磁片的事情,安藤心想:如果他們想知道其中內容的話,他會把全部事情都說出來。目前還沒看到裡面的東西,也不確定磁片裡是否真有保存著資料。

       安藤手中的磁片愈來愈熱,讓他感覺口袋裡彷彿已經裝滿文字資料似的。

       待根本打開生化研究室的門,安藤則用左手掏出磁片,右手支撐著門。

       「植田,請你過來一下。」

       根本對著坐在房間角落的削瘦青年招手。

       「有甚麼事嗎?」

       植田將旋轉椅轉向根本的方向,根本帶著微笑走過去。

       「你目前有在使用文書處理機嗎?」

       根本邊說邊把手搭在植田的肩上。

       「沒有。」

       「太好了!法醫學那邊的安藤想跟你借一下文書處理機,方便嗎?」

       植田看了安藤一眼。

       「哦……你好。」

       「真不湊巧,我剛把磁片上的資料叫出來,而且我的文書處理機沒有相容性。」

       安藤揮動著磁片,走到根本的身旁說道。

       「沒有關係。」

       植田站起來,拿出文書處理機放在桌上。

       「你要不要再確認一下?」

       「不用了……請不要客氣。」

       於是安藤打開文書處理機的蓋子、插上電源,螢幕上顯示出清單。安藤從中選擇文章的項目,並將手中的磁片插進去。

       下一個畫面顯示出「做新檔案」和「開啟舊檔」兩種項目,安藤將游標對著「開啟舊檔」按下,機體便發山山「嗤嗤」的運作聲,開始讀取磁片上的資料。

       不一會兒,磁片中所保存的文書資料都顯示在螢幕上。

       鈴9199.10.21鈴8199.10.20鈴7199.10.19鈴6199.10.17鈴5199.10.15鈴4199.10.12鈴3199.10.7鈴2199.10.4鈴1199.10.2「鈴、凳凳凳遏」

       安藤喃喃自語著。

       (RING!這到底是甚麼?該不會是從龍司肚子裡所透露出來的暗號吧!)

       「怎麼了?」

       根本看著安藤茫然的表情,有些擔心地問道。

       安藤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或許只是偶然罷了,淺川追查一連串的猝死事件,而且把過程記錄下來,取名為「鈴」,分成九個章節保存下來,然後龍司的肚子又露出那一截報紙……絕不可能有這種事!)

       安藤堅決否定這種沒有科學根據的推論。

       他的腦海中出現龍司被解剖前後的表情,他那張大大的國字臉,下巴附近的肉不停地搖晃著,臉上充滿嘲諷的笑容。

       安藤不由得開始相信吉野所說的荒唐故事也有它真實的一面,說不定那正是實情!

       這個世上真的有看過神錄影帶,在一個星期之後猝死的事情……

       文書處理機不停地發出「嗤嗤」的聲響,而列印一張B5大小的文字資料需要兩、參分鐘,這讓安藤覺得十分焦躁不安。

       安藤拿起影印好的資料,依照順序看下去。

       他查看之後,得知淺川的記錄大約有百張的份量,無法在短時間內列印出來,於是當下就跟植田借了這台文書處理機,準備將它帶回家中,通宵達旦地列印資料。

       從剛才開始,他就一邊吃著便利商店買來的便當,一邊看完第二十一張原稿。

       這時候,安藤終於相信上個星期五吉野所說的事情是真的,淺川的報告和吉野在咖啡店裡敘述幾乎一致。唯一不同的是,報告上詳細地記下時間和場所,非常吸引讀者的閱讀興趣,文筆很像一位雜誌記者,沒有多餘的修飾語。

       今年九月五日的晚上,東京及神奈川同時有四個年輕男女因為心肌梗塞而死亡,淺川認為猝死原因很有可能是某種病毒所引起。

       以科學的角度來看,這個推論十分合理。事實上,在解剖完這四個人的體之後,發現酷似天花病毒的莫名病毒,正好證明淺川的看法是正確的。

       淺川推論這四人在相同時間死亡,因此他們有可能是在同一個場所得到相同的病毒?他判斷「感染途徑」正是解決整個事件的關鍵。

       沒多久,淺川成功地找出那四人共同的時間和場所,事情是發生在一星期以前的八月二十九日,地點在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B─4號小木屋。

       在第二十二頁的原稿上,淺川和行開始描寫他搭乘新幹線在熱海站下車,然後租了一輛車,經由熱函道路到南箱根的太平洋樂園。當時天黑又加上下雨,視線很不好,而且高原的道路十分崎嶇,因此到達旅館時,已經超過晚上八點。

       淺川一想到要在B─4號小木屋渡過一夜,心裡不禁發毛。早先在B─4號小木屋過夜的四名男女在一星期之後同時猝死,那麼他也很可能遭遇到同樣的命運。

       但是,在身為一名記者的好奇心驅使之下,他還是硬著頭皮踏進B─4號小木屋,在裡面四處搜索可疑的線索。

       淺川從他們在投宿筆記本上的留言,追查到他們曾經看過錄影帶的事,便到管理室去找尋那卷可疑的錄影帶。他注意到有一卷沒有貼標題、也沒有盒子的錄影帶掉到櫃子下面,當下心念一轉,立刻向管理員借了這卷帶子,回到B─4號小木屋將它全部看完。

       首先放映出來的是一幕黑暗的影像,淺川是這樣描寫的──在黑漆漆的畫面上,無數針狀的光點一明一滅地左右飛舞著,接著慢慢地膨脹起來,然後停在左邊的角落。接下來,光點變成樹枝狀,然後又變成綻開的花束,好像蚯蚓般地蠕動著……安藤念完文章之後,視線自書面資料上移開,抬起頭來想像文中所描述的景象。

       他總覺得自己彷彿在哪裡見過開頭的那一幕影像……(「螢火在黑暗的畫面裡飛來飛去,然後慢慢變大……後來,那個光點就好像毛筆似地開始分叉……」這幕短暫的畫面,我好像曾在哪裡見過。)

       安藤沒有花多少時間便找回記憶,那是他在高野舞的房裡見到的。

       那時他為了尋找高野舞的行蹤,便將一卷寫著「萊瑟:米裡尼、法蘭克。辛納屈……」標題的錄影帶播放出來,而那卷帶子在開頭的數秒鐘,也是呈現出這樣的畫面。留在高野舞房裡的那卷錄影帶,開頭的黑暗畫面只有持續幾秒鐘,然後就切換成明亮的畫面,不斷地播放電視節目,從廣告、早安新聞到時代劇,一直持續放映到最後。

       現在,安藤終於理解其中的含義了。

       想必高野舞將錄影帶拿到手之後,在房間將它播放出來,等到看完之後,她為了某個原因而將錄影帶的內容全部消掉,錄製成其他內容。

       可是開頭的部份很難消除,因此最初數秒鐘的影像仍遺留下來。

       (淺川在小木屋裡發現這卷錄影帶,為甚麼傳來傳去竟會傳到高野舞的手中呢?)

       安藤稍稍整理一下思緒。

       (不,不一樣!淺川在小木屋裡面發現的帶子和高野舞房裡的帶子不同。

       根據淺川的報告上面所說,他在小木屋裡面發現的帶子沒有貼上標題,然而高野舞房裡的帶子卻是用簽字筆寫上標題,也就是說……那是複製!)

       如果在小木屋發現的是原始錄影帶的話,那麼在高野舞的房間所發現的帶子,應該就是複製的錄影帶。

       「複製」可以達到令人眼花撩亂的效果,再將帶子傳來傳去,這種擴散途徑和病毒很類似,其性質也和介於生命與非生命之間的病毒非常相像。

       這麼說來,高野舞真的是因為看了錄影帶才失蹤的嗎?

       從那時起,她的房間就一直空著,既沒來學校上課,也沒和家裡聯絡。此外,也沒有看到關於年輕女子猝死的報導。

       安藤想像所有可能會發生在高野舞身上的事情,不由得發起呆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14 PM
第二章 失蹤.4
       一想到她正值二十二歲的青春年華,有可能死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安藤的胸口就覺得不舒暢;何況他對高野舞懷有愛意,因此更覺心痛……突然間,機器運作的聲響讓安藤恢復了意識。

       安藤翻到下一頁,他一邊念著資料,一邊想像螢幕上放映出來的畫面。

       畫面上涌出鮮紅色的泥漿,一看就知道是火山爆發的景象。火山口不停地流出熔岩漿,噴著熊熊火,染紅整片夜空……突然間,影像切換成一個白底黑色的「山」

       字,字體消失不見後,又出現兩個骰子在碗底轉動,然後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坐在榻榻米上對著畫面說話,她的話中帶有很多方言,彷彿在提醒某人一些事情。

       接下來的畫面和上一個畫面之間沒有任何連接,畫面很唐突地切換掉,並且發出嬰兒的哭聲。

       嬰兒的影像一下子就消失了,隨即出現一個極度吵雜的場景,畫面上有數百個人在罵「說謊」、「欺騙者」的字眼,而且那些人好像細胞分裂般持續地增加人數。

       下一個畫面是老舊的電視畫面上出現一個「貞」字,之後猛然出現一個男人的臉,他的背後浮現茂盛的林木。男人急促地喘氣,臉上滿是汗水,他那充血的眼睛帶著殺意,口水從歪斜的嘴巴滴下來。

       冷不防地,男子發出一聲吼叫,只見他赤裸的肩膀上出現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不停地流出來,同時不知從何處傳來嬰兒的哭聲。

       畫面中央開始落下拳頭般大小的石頭,發出一連串的碰撞聲。

       最後,螢幕上出現兩行文字──看過這部影片的人在一個星期之後,會在這個時間面臨死亡。

       如果不想死,就依下面的指示行事……畫面進行到這裡就變換成電視上常見的蚊香廣告。淺川認為最後應該會有指示逃脫死亡命運的方法,但是廣告結束後,電視畫面就斷掉了,並且發出雜音。

       看完這卷意義不明的錄影帶內容,淺川得到兩個結論:其一是人們看過這卷帶子後,一星期之後就會面臨死亡的命運;其二是錄影帶中所記載免於死亡的方法,被最初看過錄影帶的四位男女基於好玩的心理消掉了。

       淺川立即將錄影帶放進手提袋內,跑出B─4號小木屋。

       安藤看到這兒,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上的資料放下來。

       (這種內容真是令人受不了。)

       在淺川的紀錄中,有大半的篇幅都在描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像。而這些紀錄最成功的地方,就是淺川藉由文字,直接將那些驚悚的影像植入讀者的腦海。

       現在,安藤已經完全接收那些畫面,腦中頓時形成一個漩渦,將所有人和風景的影像糾纏在一起,開始感受到淺川在小木屋看完錄影帶時的恐慌。

       他很渴望能知道這件事的後續發展如何,一股強烈的好奇心慢慢地膨脹起來。

       安藤一隻手握住茶杯,另一隻手拿著一疊資料,快速地閱讀著。

       淺川回到東京後,馬上和高山龍司取得聯絡,並大致向他描述事情經過。

       由於淺川沒有獨自解決問題的勇氣,而且時間也不夠充裕,因此他能拜託、信賴的人就只有高中同學──高山龍司。

       之前淺川也跟吉野提過,但吉野隨即表明自己不想看錄影帶。

       只有龍司的反應異於常人,他一聽到看過錄影帶的人會在一個星期後死亡,立刻勇敢地開口說道:「先把那卷錄影帶拿給我瞧一瞧吧!」

       於是,龍司便在淺川的公寓裡津津有味地看完錄影帶,還要求淺川複製一卷給他。

       安藤看到「複製錄影帶」這一段的時候,不禁抬起頭來思考在這之後,那卷錄影帶的行蹤。

       淺川從小木屋帶回錄影帶,然後放在發生意外事故的車上,最後警方把它和錄放影機一起交給哥哥順一郎,又被當成巨大垃圾丟掉了。

       另外一卷錄影帶現在在高野舞的房間,而且只殘留開頭的部份畫面;而這卷應該是當時淺川複製給龍司的帶子,背面標籤上的字跡也是淺川的。

       淺川並沒有使用新帶子複製錄影帶,而是將曾經錄製過音樂節目的帶子拿來再次使用;之後錄影帶經過龍司,才到達高野舞的手裡。

       一路推敲下來,所有事情就很容易解釋了。

       (可是,龍司是何時把帶子交給高野舞?我並沒有聽她說過手中有錄影帶的事情啊……可能是高野舞在龍司死後,偶然拿到那卷錄影帶,而且在不知危險性的情況下看了錄影帶的內容。

       那卷錄影帶是在淺川的公寓裡被複製成兩卷……)

       安藤將這個事實深深地嵌在腦子裡。

       龍司將複製的錄影帶拿回家裡,開始研究最後被消掉的畫面(淺川和龍司將這個部份稱為「咒文」)。

       淺川和龍司兩人心中共同的疑問是:為甚麼這卷令人感到恐懼的錄影帶會被放在B─4號房呢?

       起初,他們以為是觀光客將帶子帶進小木屋裡,但事實並非如此。

       早在那四名男女投宿的前參天,有一家人曾利用房內的錄影設備錄下電視節目,但他們返家時卻忘了帶走錄影帶,任它放在錄放影機內。

       因此,這卷錄影帶並不是在別的場所拍攝好才帶來小木屋,而是在B─4號小木屋中錄電視節目的時候,被某一種不明電波侵入,錄下那些詭異的影像。

       參天後,那四名男女前來小木屋投宿,因為覺得無聊,便想要看錄影帶,他們就這樣看到那些影像,並覺得最後那些威脅的話語很有趣。

       如果不依指示行事,一個星期後就會面臨死亡這種事情,對他們來說就像是惡作劇。因此,他們故意消掉可以逃脫死亡命運的指示,並將帶子留在小木屋裡,讓之後投宿的客人觀賞,達到更恐怖的效果。

       他們不相信畫面上出現的咒文,若是相信的話,就不會這麼惡作劇了。

       但是,錄影帶在隔天就被管理員拿到辦公室的架子上,而當時也沒有人看到淺川拿走帶子。

       後來,當淺川不在家時,他的妻子和女兒將錄影帶播放出來觀賞,使得淺川不只要為自己的生命奔走,同時也要輓救妻女的性命。

       為甚麼會有外來的影像被錄影帶錄下來呢?

       龍司發現一個令人驚訝的事實,他在家裡將錄影帶看了好幾遍,將裡面的內容做成一個表。

       錄影帶內的影像是由十二段畫面構成的,而且區分成抽象和現實兩種種類,也就是浮現在腦海中的影像,以及眼睛實際上看到的影像。

       例如:火山爆發和男人的影像,是用眼睛就可以看到的現實影像,而一開始的畫面和在黑暗中飛來飛去的螢火光點,則是屬於心靈的想像畫面。

       所以,龍司將這十二段畫面分為「現實」和「抽象」來做比較,結果發現只有在現實的影像中,會有一瞬間的畫面被蓋上黑幕,以每分鐘十五次的比例產生出來;另外在抽象影像方面,卻完全看不到黑幕,這種情況又代表甚麼呢?

       龍司下了一個結論,他認為出現「黑幕」時,即是在眨眼的動作。

       用眼睛來看影像時才會出現黑幕,以心靈來觀看的話,就不會出現了;而且黑幕的次數和女性眨眼的次數一樣。

       由此可見,錄影帶裡的影像並不是用錄影機拍攝下來的,而是透過某人所擁有的特異功能,將他的視覺和心靈訊息製作成影像。

       安藤怎麼也無法接受這種事情,他認為用超能力將影像印寫到錄影帶上,只是一種愚蠢的想法。如果用超能力直接印寫在底片上面的話,或許還有可能,因為影像的組織完全不同。

       不過,安藤非常佩服龍司的推論,他保留這個疑點,繼續念下去。

       既然那卷錄影帶是經由某人的超能力所錄下的,那麼會是誰發出的超能力?

       淺川和龍司一同前往倉的參浦哲參博士紀念館找尋線索,身為超心理學研究專家的參浦哲參用他獨特的方法調查出全國的超能力者,並將資料保存在檔案裡。

       龍司和淺川在數千冊的檔案中一個一個檢查,經過數小時之後,終於找到他們要找的人了。

       那個人的名字叫做山村貞子,出生地是在伊豆大島差木地。

       根據裡面的記述,山村貞子在十歲時就已經可以把「山」和「貞」兩個漢字用超能力印在底片上。而錄影帶中也出現相同的漢字,因此淺川和龍司確信是山村貞子沒錯,隔天就搭渡船到大島,想依據她的生長過程,以及為人不知的事實來揭開錄影帶的謎底。

       山村貞子給予看過錄影帶的人致命的威脅,她之所以這麼做,應該是要叫他們替她做事情。然而重要的是,山村貞子到底有甚麼願望尚未實現呢?

       就在這時,龍司有預感山村貞子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他揣測山村貞子在臨死前將自己無法達成的願望託付給後人,因此釋放出強烈的超能力,將怨念附在影像裡面。

       龍司和淺川在M報社大島通訊部人員的幫助之下,一邊跟東京的吉野聯絡,一邊調查有關山村貞子的事情。

       結果發現山村貞子是一九四七年,當時媒體熱烈報導的超能力者──山村志津子,和替志津子做超能力實驗的T大學精神科副教授伊熊平八郎的女兒。

       起初,民眾皆以好奇的眼光看待山村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他們在媒體上很受歡迎。後來,某個具有權威的學者團體開始攻訐山村志津子的超能力只不過是一種騙人的把戲,使得伊熊平八郎被T大趕出來,並且罹患了結核病;山村志津子則因為精神異常,跳入參原山自殺。

       母親死後,山村貞子一直到高中畢業,都待在大島的親戚家生活。她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預言參原山會爆發,因此立刻成為校內的知名人物;之後,她一直都沒有展現自己的超能力。

       高中畢業,她來到東京加入「飛翔劇團」,立志成為女演員,大島那邊的線索就這樣斷了。至於她加入劇團後的各種行蹤,就由吉野去追查。

       吉野接到淺川從大島打來的電話,馬上前往位在四谷的「飛翔戲團」排練場,他從劇團幹部有馬真那裡打聽到二十五年前,劇團裡的確有個叫山村貞子的女孩。

       有馬真還記得山村貞子,他曾親眼看到她讓一台沒有插上電源的電視機播放出畫面。此外,吉野還拿到兩張山村貞子的照片,那是她入團時附在履歷表上的黑白照片,一張是上半身的照片,另一張則是全身照片,兩張照片都把山村貞子完美且端正的臉龐照得非常細緻、美麗,令人無法抗拒。

       儘管調查到這裡,依舊無法掌握山村貞子後來的行蹤,於是吉野先將她的照片傳真到M報社的大島通訊部。

       淺川收到傳真之後,因山村貞子離開劇團便行蹤不明的事情大受打擊。如此一來,就無法解開「咒文」的謎底了。

       另外,龍司也提出一個新想法。他覺得沒有必要繼續追查山村貞子的行蹤,應該把調查方向轉到那些影像是如何跑進B─4號小木屋錄的錄影機裡面,其中可能含有某種因果關係。

       他們仔細一想,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每一項設施都非常新穎,在這之前,那塊地不知做何種用途。

       於是,淺川再度和東京的吉野取得聯絡,請他幫忙調查這件事。

       隔天一大早,吉野就發傳真過來了。他追查到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所在地曾是一所結核病療養院,並將那個地方的地圖,附上當時醫護人員的資料一起傳真過來。其中於一九六二到六七年這五年間擔任南箱根療養院醫師的長尾,目前在熱海市內開設內科、小兒科診所。

       淺川和龍司憑藉吉野傳真過來的資料,刻不容緩地搭上快艇前往熱海。淺川看錄影帶至今剛好經過一星期,如果這天晚上十點以前沒有解開「咒文」之謎,他就逃不過死亡的命運;而龍司的最後期限是隔天晚上十點,淺川的妻女則是後天早上十一點,他們兩人開著租來的車子直奔長尾診所,期待能夠得到一些情報。

       當淺川和龍司見到長尾時,兩人同時感覺眼前這個人似曾相識,他正是在錄影帶的最後所出現的那個男子。於是,龍司開始發揮他死纏爛打的個性,讓長尾將二十五年前一個炎熱夏天所發生的事情全盤托出。

       當時長尾在查訪山間的隔離設施時,被患者感染上天花,天花的初期癥狀經常會感到發燒和頭痛,但他以為只是感冒,還是一如往常地照顧結核病患。

       就在那時候,長尾在療養院的中庭遇見山村貞子。山村貞子那時剛退出劇團,無處可去,時常到父親休養的這個療養院來。

       長尾一看到長得這麼漂亮的山村貞子,一時無法抗拒就被她迷住了。在與她交談、聊之餘,長尾故意找理由把她帶到森林裡的一個廢屋,最後在一口古井前強暴她。其間,山村貞子曾經奮力抵抗,死命往長尾的肩膀咬下去,傷口處地流出鮮血……事後,長尾才發現山村貞子是一位患有「睪丸性女性化症候群」,兼具男、女性器官的稀有人類。這種症候群的患者有乳房、外陰部,但大多沒有子宮、輸卵管,因此外觀看起來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但她的性染色體是XY男性,不能生育小孩。

       長尾當時宛若著魔似地勒住山村貞子的脖子,然後把她的體丟進古井,而且還從上面投下許多石頭。

       聽完長尾的自白,淺川指著南箱根太平洋樂園所在的地圖,要他說出古井的位置。

       長尾指出古井的大略位置就在小木屋的附近,因此淺川和龍司隨即回到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小木屋。

       他們來到小木屋附近搜尋古井的蹤跡,果真在有些坡度的B─4號小木屋的底下,發現有水泥覆蓋在水井上面的痕跡。

       假設山村貞子從水井裡面發出強烈的怨念一直往上竄升的話,那麼它剛好傳送到B─4號小木屋中放置電視機和錄影機的地方,因而才會錄下那些影像和訊息。

       淺川和龍司打破B─4號小木屋的薄木板,潛到下面移開水井的蓋子,準備進行搜索,打撈山村貞子的遺骨。

       淺川和龍司認為「咒文」的內容是山村貞子想請託看過錄影帶的人,把她的遺骨從封閉的空間帶出去供養。

       他們兩人輪流到水井裡面,把井裡的積水用水桶提上來,沒多久就找到山村貞子完整的脖子和下肢骨;當他們正在泥水中找尋山村貞子的頭蓋骨之際,剛好過了晚上十點,那正是淺川的「死亡期限」!

       然而時間一過,他卻奇跡似地沒有死,這似乎意味著他們已經解開錄影帶中的「咒文」內容。

       隔天,由淺川獨自將山村貞子的遺骨送回伊豆大島,龍司則先回到東京東中野的公寓寫論文。

       那時候,淺川和龍司認為這一連串猝死事件,都將由於山村貞子的遺骨重見天日而結束了……

       念到這裡,安藤手中拿著原稿站起來,走過去打開窗戶。

       他的腦中纏繞著淺川和龍司將繩索放下井底的情景,感覺非常不舒服,好像快窒息一般。

       安藤不由得懷念起外面的清新空氣,他往窗外看去,明治神宮的黑暗森林正隨風發出沙沙的搖動聲,迎面吹來的涼風讓安藤手中的稿紙啪啪作響。

       只剩下最後一張資料在列印,等他看完這張資料後,淺川和龍司的「經歷」就要結束了。

       突然間,安藤聽到列印終了的聲音,他往文書處理機看去,印表機裡正印出一張幾乎空白的紙張。

       安藤將最後一張紙拿在手裡,開始閱讀──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天。

       病毒的特徵就是繁殖。

       咒文是複製再複製。

       最後一頁只有記載這些就結束了。

       十月二十一日正是淺川在首都高速公路發生交通事故的日子。在前一天的早上,安藤解剖了龍司的遺體,並在監察醫務院裡碰到高野舞。

       淺川的記述到中途就斷了,安藤思考一陣子,對於之後的發展做了一些推測。

       就以十月十九日,淺川把山村貞子的遺骨交給她故鄉的親戚來看,這個事件應該還沒完全結束才是。

       當淺川在大島的旅館中記述整個事件的詳細經過時,龍司便在東中野的公寓裡暴斃。淺川回到東京後,得知龍川死亡的消息,慌忙來到龍司的公寓,碰到當時還留在公寓的高野舞。那時候,淺川問她:「龍司真的沒有跟說甚麼嗎?譬如錄影帶之類的……」

       原本以為自己解開了錄影帶裡面的謎底,發現免於死亡的方法,但事實並不然。

       最令淺川無法理解的是:為甚麼龍司死了,自己卻還活著?

       隔天早上十一點,淺川的妻女即將面臨最後的「死亡期限」,淺川必須在僅剩的幾個鐘頭內,獨自解開「咒文」的謎底。

       淺川開始回想自己曾經做過,而龍司沒有做的事情究竟是甚麼?

       但是他還沒想通這些事情,天就亮了。

       隔天──十月二十一日早上,淺川突然得到靈感,他確信一定可以完全解開「咒文」的謎底,因此在文書處理機裡存入這樣的文字──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天。

       病毒的特徵就是繁殖。

       咒文是複製再複製。

       這裡所說的病毒,指的就是天花。山村貞子在臨死前曾經和日本最後的天花患者長尾城太郎有過性行為,天花病毒便藉由山村貞子的超能力而存活,繁殖力也因此更加旺盛。

       但是,錄影帶中的病毒無法自行繁殖,因此它以另一種方式,藉由人類來複製,錄影帶最後面被消掉的部份應該就是指這件事。

       「看過這部影片的人在一個星期之後,會在這個時間面臨死亡。如果不想死,就依下面的指示行事……那就是複製錄影帶,讓新的第參者觀看。」

       淺川在看完錄影帶的第二天,他不但讓龍川看了,也替他複製錄影帶。

       他在不知不覺中讓錄影帶子增多了,然而龍司並沒有做「複製」的工作。

       在確定這件事以後,淺川馬上把錄放影機放進租車裡面,趕去替妻女複製兩卷錄影帶,讓另外兩個人觀看。

       看過錄影帶的人再去找尋「新的第參者」,而且一定要複製錄影帶,如此循環下去。淺川一心想救心愛的妻女,因此當他把手伸到後座,碰到冰冷的妻女時,方向盤頓時失去控制……在做了以上的假想與推理後,龍司的死亡和淺川的存活原因似乎有了解答。

       安藤能夠理解淺川之所以陷入昏迷狀態,是因為他在喪失至愛時所引發的悲傷情感所致;或許他至今仍繼續追究著:「咒文」的謎底究竟是甚麼?

       安藤將列印好的資料疊好,放在桌上,不禁自問:(難道你也相信這個荒誕無稽的故事嗎?)

       他靜靜地搖搖頭。

       (不知道……)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該說甚麼。

       安藤確實看到龍司的冠狀動脈里長了一顆詭異的肉瘤,而且還從他的血液中發現到酷似天花的病毒。

       (高野舞到底在哪裡不見的?)

       突然間,安藤覺得房間裡好像有某種非人的生物存在,那種氣氛讓他覺得十分噁心,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他關掉文書處理機的電源,伸手拿來一瓶威士忌。

       如果不喝一點酒,藉助酒精的力量來麻痺自己的神經,恐怕今晚很難入眠了。

       安藤走進生化研究室,把文書處理機還給植田。接著,他又抱著昨天印出來的資料走向病理學研究室。

       宮下看到他手上的那疊資料,不禁吃驚地抬起頭來。

       「喂,你可不可以過來看一下這個?」

       宮下不解地問道:「發生甚麼事了?」

       「等你看完之後,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宮下拿過那一大疊資料說:「很厚呢!」

       「是很厚,不過保證能引起你的興趣,趕快看吧!」

       「難道你現在改寫小說了?」

       「淺川和行將一連串猝死的事件寫成這份報告。」

       「淺川?就是那個……」

       「是的。」

       這下子,宮下更有興趣了,他順手翻開紙張,快速地看了起來。

       「哦……」

       「拜託你了,看完之後,一定要讓我聽聽你的意見。」

       安藤說完正打算離開時,卻被宮下叫住。

       「喂,你不是對暗號很厲害嗎?」

       宮下托著下巴,用原子筆頭敲打桌面。

       「也沒有啦!只不過在學生時代和同學們一起玩過。」

       「呼!」

       宮下忽然停止敲打桌面的動作。

       「怎麼了?」

       「是這個,這個……」

       宮下把一張紙遞給安藤,然後又開始用原子筆敲打桌子。

       安藤看一下紙上的內容,發現那是宮下昨天給他看過,龍司血液中的病毒經由鹽基自動解析裝置上解讀出來的結果。

       「是病毒的鹽基排列,昨天你才拿給我看過。」

       「這些排列真不可思議。」

       安藤盯著那一排排鹽基排列,在毫無秩序的鹽基排列中,被插入數個鹽基有秩序地重複排列。

       ATGAAATATCGTTATATTCCCAAAAAA以上四十二個鹽基都保有適當距離,而且反覆出現。

       「結果只有龍司的病毒和別人不同。」

       「為甚麼只有龍司的血液包含這四十二個鹽基的重複部份?」

       宮下不理會安藤投過來的視線。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那當然。」

       原子筆的敲打聲赫然停止。

       「這是不是暗號?」

       安藤不禁吞了一口中水。

       在解剖完龍司的遺體後,龍司的肚子裡露出一截報紙,並從上面並排的數字解出「RING」這個單字。他曾經對宮下提過這件事。

       「如果是暗號的話,那發信源在哪裡?」

       「是龍司。」

       宮下平靜地回道。安藤一聽,緊緊閉上雙眼說:「龍司已經死了,而且遺體是由我解剖的。」

       「沒關係,你再解讀一下這個看看。」

       宮下想將四十二個鹽基排列轉換成某個字。

       「178136」可以很簡單地轉換成「RING」,不過要將四十二個鹽基排列換成某個字,可能必須知道一些重要的事實才行。

       安藤拿著鹽基排列資料的手不停地顫抖著,他覺得自己現在的心情就和淺川走入死胡同時一樣。事實上,昨天安藤一看到這個鹽基排列的瞬間,也有想到「暗號」一事,只是他勉強把這個念頭壓抑下去,想以科學的角度來解釋至今所發生的事情。

       「那張資料給你,你慢慢組合看看。」

       宮下拍拍安藤的屁股說道:「放心,我相信你一定能把它解讀出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15 PM
第三章 解讀.1
       安藤和宮下跟在女服務生後面,來到窗邊的座位坐下來。

       這裡是K大學附屬醫院的頂樓餐廳,從窗邊可以看到明治神宮的外苑,視野非常好。大學裡的職員在這裡享有優待,雖然他們兩個都脫下白上衣,但女服務生一眼就看出他們不是來探病的客人,因此拿出大學職員專用的午餐價目表。

       安藤和宮下毫不考慮地點了「今日特餐」,而且都附有咖啡。

       女服務生一走開,宮下鄭重其事地對安藤說道:「看完了。」

       安藤接到宮下的邀約時,就預料到他要談這件事。

       宮下看完淺川寫的「鈴」之後,想要訴說一下自己的感想。

       「你認為如何?」

       安藤接著問道。

       「老實說,還真是讓我驚訝呢!」

       「你相信嗎?」

       「不是很相信,但是內容不都和實際情形吻合嗎?而且,裡面所寫的人名和死亡時間都和現實一致,我們不是都有看過體檢驗調查書和解剖過程嗎?」

       就連那四個年輕男女的解剖檢驗書中所記載的死亡時間,也和淺川所記錄的一樣,沒有任何矛盾。不過,令安藤感到意外的是,像宮下這般活躍的病理學家,竟然沒有任何拒絕接受「超能力」一事的反應。

       「你可以完全接受嗎?」

       「原本不是很相信,但是我回去仔細思考之後,發現……如果用現代的科學觀點對那些疑問做解釋,很有可能得不到任何解答。地球上最初的生命是如何誕生下來?

       又如何進化?而進化是偶然的連續,還是早就決定好目的和方向?即使用各種論點來說明這些事情,但依舊無法證明那一種說法是正確的。

       像原子的構造並不是太陽的縮小版,我們並沒有抓到它應該表現出來的潛在能力,如果要從顯微鏡下觀測原子以下的世界,那麼觀測者本身的心理也會有微妙的相關性。

       誰也不知道這個世界在下一秒鍾會發生甚麼事,所以必須寬宏大量地接納每一件事。而這件事對於那些認為科學是萬能的人來說,無疑是當頭棒喝!」

       安藤對科學是否萬能這一點也頗懷疑,不過他沒有像宮下那樣極端。

       「你的想法真是極端。」

       「我沒有跟你說過我是一個唯心論者嗎?」

       「唯心論?」

       「就是人家常說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安藤不太能理解宮下所說的話,何況現在也沒有時間去深究他話中的意思。

       「你看完淺川留下來的記錄之後,有沒有甚麼疑問?」

       安藤急著想跟宮下確認他的疑問是否和自己一樣。

       「疑問?那太多了!」

       宮下在咖啡裡放入很多奶精和牛奶,再用湯匙攪拌。日光透過玻璃射進來,使得宮下的雙頰紅潤起來。

       「首先,為甚麼淺川在看完錄影帶、之後經過七天,他依然還活著?」

       宮下一邊說,一邊喝著咖啡。

       「該不會是他已經解開咒文的謎底?」

       「咒文?」

       「本來在錄影帶最後面有一些指示,結果有人惡作劇,將那個部份消掉了。」

       「就是對看過帶子的人,強制他們做一些事情的那一部份?」

       「嗯,淺川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執行了咒文的內容……」

       「他做了些甚麼?」

       「淺川的報告在最後面寫著:「病毒的特徵是繁殖,咒文就是複製再複製……」」

       安藤簡短地對宮下說明,淺川在發生交通事故後,車上遺留下錄放影機和文書處理機;另外,高野舞的房裡也留有被消掉的錄影帶。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淺川想要將咒文的內容複製到錄影帶,再給沒有看過的人觀看。」

       「沒錯,他是有考慮這麼做。」

       「在發生事故的那天早上,淺川把錄放影機放在車上,但是他要去哪裡呢?」

       「當然是去找他的妻女,他很想解救妻子和女兒的性命。」

       「可是他沒有理由把這卷危險的錄影帶拿去給別人看吧!」

       「我想,接下來的對象應該是淺川妻子的雙親吧!淺川的父親還健在,我前幾天還跟他通過電話。」

       「淺川的岳父母會冒著生命危險解救女兒和孫女的生命嗎?」

       「我們應該去調查她的娘家在哪裡,而且詢問當地警察那時候的情形。」

       由於錄影帶威脅觀看者必須在一個星期之內複製另一卷帶子,因此,淺川為了解救妻女而重複錄製兩卷錄影帶的話,在他妻子的娘家附近,可能又會多出幾個犧牲者。

       一想到錄影帶和病毒同樣具有繁殖能力,宮下不禁露出微笑地調侃安藤:「我看……你可能要解剖更多的猝死體羅!」

       聽了宮下說的話,安藤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從這個角度來思考,高野舞在看過那卷帶子之後,一定也會感到非常恐慌;目前距離她失蹤的時間,已經快兩個星期了,說不定哪天安藤必須用自己的雙手去解剖高野舞的身體。

       「但是淺川還活著哪!」

       安藤喃喃自語著,並暗自祈禱高野舞千萬不要出事才好。

       「如果淺川能成功複製兩卷錄影帶,也給別人看過了,為何他的妻子和女兒都死了?」

       「相反的,淺川為甚麼至今仍活著?」

       「我不知道,如果是和天花的病毒有關,那麼藉由咒文來複製、繁殖,那也很合乎道理。」

       「事實上,一直到龍司死亡為止,所有事情都和淺川的報告很吻合。如今,淺川的妻女也死了,事情開始變得不尋常。」

       「讓它複製再複製……不是錄影帶裡的願望嗎?」

       「我不知道。」

       (要怎麼解釋才好呢?咒文是否有別的含意?或是在複製的過程中處理得不夠恰當?還是不限於咒文所說的內容,看過錄影帶的人都得面臨死亡的命運?

       可是,為甚麼唯獨淺川一個人存活下來呢?)

       此時,女服務生端來午餐,他們暫時停止談話,專心地吃飯。

       「真是進退兩難啊……」

       宮下停下吃飯的動作,開口問道:「甚麼?」

       「如果真的有那種錄影帶的話,我也很想看看;但是看了又會沒命,真是進退兩難啊!一個星期的時間太短了……」

       「太短了?」

       「它已經引起我的興趣,我不知道要怎麼運用科學觀點來說明比較好,「影像」能透過視覺和聽覺這種感覺器宮與人腦溝通,進而產生類似天花的病毒。」

       「說產生嘛……也有可能是因為那些影像使觀看者身體細胞的DNA受到影響,然後突變成一種未知的病毒。」

       「嗯,有可能。我聯想到愛滋病的病毒,由於它的發病原因還是個未知數,而罹患此病的人和猴子一定有受到某種影響才產生這種疾病。但是,愛滋病毒並不是在幾百年前就存在的病毒,如果調查鹽基排列應該就可以弄清楚了。」

       宮下往前探出身子,將臉靠到安藤的鼻子前面。

       此時,宮下和安藤都在思考相同的事情。

       一般人在看過那些影像之後產生某種心態,因而使體內的DNA突變,生出一種酷似天花病毒的未知名病毒。那種未知名病毒會包圍心臟,讓冠狀動脈的內部生出腫瘤,再以一個星期的時間讓腫瘤長到最大,使血液無法流通,最後心臟停止跳動。

       而那個未知名病毒和癌病毒相同,侵入冠狀動脈中膜的DNA會讓細胞發生突變,而且幾乎不具有傳染性。

       這是安藤他們至今為止的分析結果,進而整理出以上的推論。

       「你不想看看那卷錄影帶嗎?」

       宮下不想用自己的眼睛來確認。

       「嗯,那……」

       「實在很想拿到那卷錄影帶。」

       「不可以,你要當龍司的第二個高野舞嗎?」

       「對了,那個加在病毒鹽基排列裡的暗號,你解讀出來了嗎?」

       「還沒有。如果是暗號,只有四十二個鹽基也太少了,轉換成語言只是幾個單字而已。」

       安藤已經試過好幾次,但都在一開始就遇到挫折。

       「明天是休假日,你要繼續解讀那個暗號嗎?」

       聽宮下這麼一說,安藤才記起從明天到星期六連休參天。

       自從兒子去世、和妻子分開以後,他根本沒有所謂的「假日」了。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只會感到痛苦,一旦碰到連續假期,心情只會更加苦悶。

       「還是要試試看。」

       為了打發假日的無聊情緒,安藤決定以解讀暗號來消磨時間;如果能解讀成功,心情應該會變得愉快些。

       (反正只要能讓自己忙碌一點就好了。)

       「星期一我會跟你說明有關龍司的最新消息。」

       安藤與宮下約定在參天之內解讀完畢。

       「那就拜託你了。」

       宮下伸出手來,輕輕拍著安藤的左肩。

       安藤一吃過午飯,便回到研究室打電話給樃?丹r都宮J醫大的法醫學研究室。

       他在調查這個事件時,曾經查過淺川和行妻子的娘家住在樤?尹洹Q,那一帶是由J醫大負責解剖猝死的體。

       法醫學研究室的一位副教授接起電話,安藤詢問他在上個月底,是否有患者因為冠狀動脈閉塞引發心肌梗塞而死亡。

       那位副教授聽到安藤的問題,以一種很困惑的口氣反問道:「很抱歉,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安藤不想談到「鈴」當中所記載的超心理學,直接向對方談起關東這一帶由於心肌梗塞致死的案例已經有七件,而且他預測會有更多的犧牲者。

       「你詢問過關東區所有的醫學院嗎?」

       「不,我沒有……」

       「那為甚麼只詢問我們學校呢?」

       「我只是覺得有可能。」

       「你是想問,在宇都宮附近是否有發現體?」

       「不,是在足利。」

       「足利?」

       一聽到「足利」這個地名,副教授登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為甚麼你會知道這件事呢?事實上,十月二十八日的確在足利發現一對老夫婦的體,隔天就在我們的教室進行解剖。」

       「那對老、夫婦叫甚麼名字?」

       「應該是姓小田,先生的名字我忘了……不過妻子叫做節子。」

       安藤先前已經調查過淺川的岳父母叫做小田徹和節子,應該不會錯的。

       十月二十一日早上,淺川將錄放影機放在租車上,前往位在足利的岳父家,打算在那裡複製兩卷錄影帶給他的岳父母看。

       如果一星期以內把錄影帶給其他人看的話,就可以保住性命,想必淺川已經說服他的岳父母了吧!即使是一種無理的要求,又是毫無根據的話,但如果是為了解救自己女兒和孫女的性命,父母都會答應這樣的請求。

       沒想到在回家的路上,淺川竟同時失去妻子和女兒,而且在一個星期後,看過錄影帶的岳父母也丟了性命。

       「解剖遺體的時候,我真是大吃一驚!因為他們死亡的時間幾乎同時,而且又都留下遺書,心中難免會有所疑問……冠狀動脈內居然長著奇怪的腫瘤,真是可怕……」

       「請等一下!」

       「甚麼事?」

       「你可不可以敘述一下遺書的內容?」

       「只有一些類似記事的內容,我想那是在他們即將面臨死亡之前寫下的,而且放置在體的旁邊。」

       「你方便透露一下遺書的內容嗎?」

       「對不起,請稍待一會兒。」

       對方放下電話,大約十幾秒之後又回來了。

       「不好意思,可能需要一些時間來找,我待會兒再傳真過去給您好嗎?」

       「哦,那真是太感謝您了。」

       安藤告訴他傳真號碼之後,就掛上話筒。

       他維持原來的姿勢,久久無法離開位子。安藤將椅子旋轉四十五度,面對著放在桌上電腦架的傳真機,一心等候對方的傳真;在等待的時問裡,他換過各種姿勢,腦中重複思考著到現在為止所有發生過的事情。

       終於,傳真機發出訊號聲,接著從傳真機裡跑出一張紙。

       安藤立刻跑過去拿下傳真紙,再坐回椅子,在桌上攤開傳真紙來看。

       K大學醫學院安藤先生傳給您小田夫婦的遺書,如果有新的進展,請務必通知我們。

       J醫大橫田在副教授簽名的下方,附有小田夫婦兩人的簽名和幾行文字──我們已經將錄影帶處理掉,應該不用再擔心了,真的感到很疲憊。良美、紀子,以後就拜託們了。

       十月二十八日早上小田徹節子(雖然文字很簡短,但應該是在死前寫下來的。良美和紀子應該是他們長女和次女的名字吧!至於前面所寫的內容,到底是對誰說的呢?

       他們已經將錄影帶處理掉了?「處理掉」的意思,是將它拿去埋起來嗎?應該不可能拿去覆製……)

       安藤順著小田夫婦的心理去推測事情可能的發展。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天早上,女婿淺川前來拜訪,跟兩老表白他們的女兒和孫女因為錄影帶裡面的咒文而命在旦夕,結果順利取得他們的同意,得以複製錄影帶。

       但是在同一天,女兒和孫女還是如預測般遭遇死亡的命運。小田夫婦最初對淺川所說的話半信半疑,卻因為女兒和孫女死亡的事實,不得不相信神錄影帶的威力。

       在女兒及孫女出殯後,他們知道解剖結果是不明原因的心肌梗塞,當下便有所覺悟。因為即使依照錄影帶的指示去覆製帶子,女兒和孫女的性命還是被奪走了。

       因此,他們認為再怎麼做也無濟於事,而女兒、孫女出殯之後的整理工作也讓他們感到疲憊不堪,因此有了厭世的念頭。他們不想再複製錄影帶,只是靜靜地等待死神的降臨。

       (不知道小田夫婦如何處理那兩卷錄影帶?是完全將它消掉,當作危險物品丟棄?

       還是埋在庭院裡?)

       安藤手邊的記事紙上寫著錄影帶散布的追蹤表。

       首先,在南箱根太平洋休樂園的B─4號小木屋裡發現一卷神的錄影帶,淺川把它帶回家後,又替高山龍司複製了一卷,錄影帶就此分成兩卷。

       龍司那卷錄影帶後來又傳到高野舞的手中,而且只留有開頭十秒鐘的畫面,其他部份有可能都被消掉了。而淺川那一卷錄影帶則被哥哥順一郎與故障的錄放影機一起丟掉;從淺川那卷原始帶子所複製出來的兩卷帶子,也被小田夫婦處理掉。

       如此一來,經由山村貞子的怨念所產生的錄影帶,已經從這個世上絕跡。

       安藤好幾次順著自己列出來的圖表推衍,認為要滅掉病毒就必須消滅錄影帶。錄影帶在八月底出現,短短兩個月中就有九名犧牲者。這個月如果沒有出現新的犧牲者,就證明錄影帶確實被滅絕,而這一連串的猝死事件也可以得到解決。

       再加上淺川寫的「鈴」報告書不存在的話,人們就不需要擔心會由於原因不明的心肌梗塞而丟掉性命。儘管如此,一個最根本的問題又在安藤的腦中甦醒──(為甚麼只有淺川得以倖存下來?

       還有,高野舞現在人在哪裡?)

       依照前述的情況來判斷,應該不會再度發生看過錄影帶而死亡的案件。但是,安藤直覺認為事情不可能這麼簡單就結束。

       安藤在圖書館的櫃檯領取置物櫃的鑰匙,他一邊走,一邊脫掉夾克。

       時序即將進入冬季,安藤卻只穿一件薄薄的夾克,旁人看了都替他覺得冷。

       他一向很會流汗,在設有空調的圖書館中,即使只穿一件襯衫也覺得很熱。

       安藤從公事包裡拿出筆記本和筆,直接將夾克卷成一團,放到置物櫃裡面。筆記本裡夾著一張龍司血液中的病毒鹽基排列表,這是安藤今天的功課。

       他一大早就到圖書館來報到,打算解開鹽基排列上的暗號;可是一看到紙上無秩序的鹽基排列,不禁感到頭昏眼花,沒有信心能解讀出暗號。反過來說,這倒也是一種消磨時間的好方法,安藤想要渡過無事可做的參天假期,也只有靠它了。

       安藤將筆記本夾在腋下,走上參樓的閱覽室,找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

       他在學生時代和龍司都很熱中暗號遊戲,家裡買了很多有關暗號的解說書籍,不過在結婚和離婚這段期間一共搬了參次家,不僅弄丟了那些書,也對暗號遊戲失去興趣。

       由於暗號的種類繁多,若是沒有專用參考書裡的換字表和頻度分析表,就無法解出暗號。安藤無法一下子把那些書籍買齊,只有到圖書館來「用功」了。

       他拿出入門書來重溫十多年前所熱中的暗號結構與解讀的基本常識,首先從酷似天花病毒的鹽基排列究竟屬於暗號的哪個形式開始做起。

       暗號大致可分為將文章換成其他文字、記號或數字的換字式,改變單字順序排列的轉置式,以及在單字間排入多餘文字的插入式參種種類。例如:從龍司的肚子裡露出一截報紙上所解出的「RING」,就是從英文字母轉換而成的換字式。

       安藤推測這些類似天花病毒的鹽基排列大概是換字式。這裡有ATGC四個鹽基排列,當其中某個特定的組台指定一個文字時,很有可能就是暗號了。

       設定暗號的目的,主要是在不想讓第參者知道的情況下,傳達訊息給特定對象。

       這是安藤在學生時代的遊戲道具,沒有任何遊戲比它更能考驗智慧。

       為了防止第參者的解讀,出題者必須將文字組合成讓人乍看之下不覺得它是暗號;就像間諜一旦被敵人捉住,敵方一定會先搜出他身上所藏的紙張,將上面的奇怪符號一一記下,列入機密事項。

       安藤盡量以常理來作考量,如果暗號的目的是要傳達不讓第參者知道的訊息,那麼傳達情報的人一定要將暗號轉變成密碼。眼前的鹽基排列表中有四十二個鹽基重複排列,安藤直覺認為它很像暗號。

       他冷靜地思索著:(為甚麼我會覺得這些鹽基排列很像暗號呢?)

       鹽基排列中夾著令人無法理解的重複排列,這不可能只在一個地方出現,而且這些重複排列一定有它的道理存在。

       由於安藤先前有將龍司遺體上所出現的數字,轉換成「RING」這個單字的經驗,因此一看到鹽基排列中有相同字母重複,自然而然便想到暗號。

       也就是說,「RING」這個單字的出現有兩個目的。除了單純告知「RING」

       的存在以外,在這之後會有暗號藉著任何機會出現。而解讀「RING」所使用最簡單的換字式,說不定是一個伏筆。

       從龍司的血液中發現疑似天花的病毒,可以假設發信人是龍司。

       龍司的遺體已經化成灰,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但他的組織標本還留在研究室,他這個個體的DNA設計圖,還有無數個遺傳訊息存在於標本的細胞中。若是那個DNA繼承了龍司的「意識」,並以「語言」形式發出暗號的話……安藤想到這裡,不由得重重地拍一下頭。

       (解剖者不應該有過於滑稽且荒唐的假設。)

       可是,如果這個鹽基排列轉換為特定語詞的話,那麼其他的解釋都不能成立。理論上,從龍司的血液標本抽出一個DNA,可以製造出酷似龍司的個體(複製)。

       對於疑似天花的病毒被混入血液中,龍司體內的DNA集合體,試圖給予相當的影響,並從中插入某個「語言」。而龍司就是想藉此傳達這種不明病毒的訊息,才會插入「語言」。

       他為甚麼只在紅血球的DNA中插進「語言」呢?龍司曾是醫學院的高材生,知道其他細胞的DNA沒有被解析的可能。

       這一連串的猝死事件,如果真是由病毒引起的話,自然會在鹽基自動解析裝置下明白顯示出排列順序;龍司只是對類似天花的不明病毒施加一些小技巧,發出「語言」傳送給讀者。

       這樣一來,這些暗號便失去原來的目的。假設龍司的DNA本身具有意識,旁人自然不曉得他採用何種手段與外界聯繫。如今,既然DNA的二重螺旋是用ATGC四個鹽基排列構成,龍司除了使用這四個英文字母,加以巧妙組合來傳達意識之外,別無他法。

       他並不是為了防止第參者來解讀而特地使用暗號,而是由於沒有其他的傳達手段,只好使用這四個鹽基。

       安藤有了這一層認知後,頓時一掃心中的陰霾,喜不自禁地在心底大喊:「說不定可以解開!」

       如果龍司殘存在DNA中的意志使用鹽基排列是為了和安藤說話,那個語言必須是安藤能夠解開的才行。

       (龍司故意出難題的原因為何?)

       為了檢驗論證是否有誤,安藤不斷地依照步驟做確認功夫,他害怕一旦走錯入口,就會進入死胡同,永遠找不到解答的途徑。

       早先安藤把這個遊戲當作消磨時間的遊戲,現在既然確定可以解開,他恨不得能立刻知道解答。

       第一個難題就是要如何區分這四十二個英文字母─ATGGAAATATCGTTATATTCCCAAA他嘗試採用兩個一組和參個一組的區分方式。

       例一:每兩個一組的區分方法ATGGAAATATCGTTATATTCCCAAA安藤將四個英文字母,每兩個視為同一個單位的時候,就會產生四乘四,共計十六種的組合,然後考量每一組為一個文字。

       這裡又出現一個問題,這個暗號到底是以哪一種「語言」來書寫?

       以平假名為例,將濁音及破裂音都包含在內,共有五十個字母,很難分成十六組來加以表現。英文字母只有二十六個,而義大利語則只有二十個。

       判定出題者使用何種語言,乃是解讀暗號的關鍵。

       不過,安藤已經解決這個問題了。

       先前他順利地將「178136」轉換成英文單字「RING」,因此認為這若是龍司給予的提示,那麼可以大膽假設這次的鹽基排列是要轉換成英文字母。

       他將四十二個鹽基排列區分成兩兩一組,全部可以得到二十一組。其中有四組重複、TA和TC各有參組重複、CC則有一組重複,所以共有十參種。安藤將這些數字寫在筆記本上,翻開說明書內頁,在裡面尋找文字出現種類數表格。

       例如:英文字母雖然有二十六個字母,實際作成文章時,常會有某些字母的使用次數較為頻繁。像E、T、A等字出現的頻率非常高,而Q、Z在一頁的文字裡只出現一、兩次。

       暗號解說書的卷末經常會刊載英文字母出現頻率的統計資料,這個統計如果屬實,就可以輕易推測出暗號是以何種「語言」寫下來的。

       統計的結果是─「在二十一個英文字母中出現的字母種類平均數為十二」。

       安藤一看到這個數據,心裡不禁感到一絲雀躍。

       十二這個平均值和鹽基排列的十參種數目非常接近,也就是說,四十二個鹽基排列兩兩區分,共有二十一組,在各組鹽基排列和某個英文字母相同的情況下,統計數據上並沒有矛盾。安藤暫且保留這一點,試著將鹽基排列分成參個一組。

       例二:每參個一組的區分方法ATGGAAGAAATATCGTTATATTCCCAAAA結果一共分成十四組,以及ATG、GAA、TAT、CGT、ATT、CCT、CAA這七個種類。在十四個英文字當中,所出現的文字種類平均數為九,跟七這個數字相差不遠。

       安藤馬上察覺到重複的地方很多,像是GAA、CT、CAA各有參組重複,TAT則有兩組重複。最令他在意的是,GAA、CT、CAA八這參組的連續重複。在每一組等於一個字母的情況下,同樣的字母應該不會連續出現參個地方才對。

       例如:Fel、Class等同樣字母連續使用的單字不在少數,卻沒有連續出現參個相同字母的情形。

       安藤順手拿起旁邊的原文書,嘗試在一頁內數數看有幾個地方連續出現參個相同的字母,他翻了五、六頁,終於找到一個地方。而在這十四個字母當中,要找出相同字母連續出現參次的單字的機率幾乎等於零。

       相反的,四十二個鹽基兩兩構成一組,相同字母連續出現兩次的情形只有一次而已。由此看來,安藤判斷四十二個鹽基應該是每兩個一組,區分為二十一組,在統計上的差距最小。接下來的工作便是不斷地反覆嘗試。

       ATGGAAATATCGTTATATTCTTCAACAACAA由於AA的組台出現了四次,因此可以預測AA指定的字母使用次數非常頻繁。

       安藤再度翻開專業書籍中所附的英文字母使用次數表,查出使用頻率最高的是E,於是他首先假設AA為E.接著,出現次數第二高的是TA和TC(參次),而且AA後面接著TA、TC後面接著AA的情形各有一次,這是重要的提示。

       這一點表示文字的連接(字母是以何種方式來接續)有其特徵,而這也是經過統計整理出來的結果。

       安藤又將TA、TC與統計表上的字母互相對照,繼E之後,使用次數也很高的是A.從這個情況來看,TA指的是A,依相同的理由,TC可以用T填進去,C則以連接的方式來決定字母是N.到目前為止,暗號與字母之間組合得很圓滿,在統計上完全沒有觸。

       ……E……EATAANTNTE……E安藤將這四十二個重複的鹽基排列區分為二十一組,再依使用頻率次數表和英文字母相對應,結果做出以上的字母排列。

       他以此為基礎,再依據母音和子音的關係,以及連接次數等相關線索,填補中間的空隙。

       SHERDEATYAALNTINTECME開頭的SHE是「她」的意思,以下的字母不管怎麼區隔,都無法成為一段有意義的文章。於是安藤又將E和A、T和N的位置互換,依照字母位置重新排列。

       他為了省下原子筆書寫的時間,直接從筆記本撕下紙張,做了二十六張英文字母卡,彷彿在玩遊戲似地互相調換位置,結果排出─THEYWERBORRLNBINBECME安藤一看到這列英文字母時,腦中猛然出現「THEYWEREBORN……」這樣的句子,意思是「他(她)們出生了。」

       安藤總覺得這不是暗號的正解,心想應該還有其他更適合的解答才對,於是他繼續重組這些英文字母。

       他大約花了十分鐘,預測出以下的結果─第參、第六、第十八、第二十一個字母為同一個英文字母;第七、第十、第十一個是同一個英文字母;第八、第十四、第十七個字母是同一個;第十參、第十六的字母為同一個。

       如果在電腦上輸入以上的條件,一定可以在短時間內得到答案,而且會得到複數的解答,列出所有滿足上述條件的二十一個有意義的英文字母。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無法區別出哪一個是龍司所傳達的訊息了。

       dead.end安藤抱頭思考著。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16 PM
第三章 解讀.2
       (上面的文字究竟代表甚麼意義,那真是龍司所要傳達的訊息嗎?)

       他在學生時代,有一段時期對暗號非常敏銳,只需一、兩分鐘就可以在這種程度的題目中看出破綻。

       (我得再改變想法,重新假設才行。)

       安藤由於過度專心思考,一時之間忘記時間的流逝。當他看手錶的時候,已經接近下午一點,登時感到饑腸轆轆,決定先到四樓餐廳吃午飯,順便轉換一下心情。

       他一面走向四樓的餐廳,一面期望能在午餐時得到一些靈感。

       安藤邊吃定食邊看著窗外公園裡玩鞦韆和沙堆的小孩。過了下午一點,餐廳裡原本洶涌的人潮逐漸散去,空著的座位愈來愈多。

       安藤的餐盤旁邊放著鹽基排列表,可是他的視線一直投向窗外;尤其只要有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出現,安藤就會直盯著他看。

       兩年前,安藤還住在南青山的公寓時,某個星期日下午,他突然覺得一篇研究論文中的資料不足,於是就帶著兒子一起散步到這棟圖書館。然而,圖書館入口處卻寫著:「未滿十八歲不可以進入」的告示牌,安藤一看,不放心把孩子留在外面而自己進去裡面查資料,因此放棄了工作,和兒子一起到公園玩。

       他站在搖擺的鞦韆後面,以一定速度推著兒子的背,現在那個鞦韆也在銀杏饗擄謐擰0蔡倏吹叫『⒌耐紉換岫盈嚲⒁換岫熘保|褪強床壞剿縝豕t謀砬欏?/P>

       好不容易,他終於將視線移回來,重新拿起原子筆,專注於解讀暗號的工作。

       安藤先假設了好幾個方法,逐一嘗試之後,如果行不通就馬上放棄這個方法。才二十字左右的長度,應該不用依靠頻率或連接數表來解讀,否則難度太高,就無法將情報傳給對方。

       接著他回到閱覽室,再次把四十二個鹽基以參個]組的方式寫在紙上。

       ATGAAATATCGTTATATTCCCAAAAAA他剛才因為看到AA、CC、CAA這參組連續出現參次,因而判斷在英文裡無法形成單字,才放棄參個一組的假設。可是,若適當地替換文字,這個假設還是可以再度成立。

       例如:OEBDTPNHR以這樣重複非常多次的字母列為例,將這些字母列重新排列之後,就會出現以下有意義的句子─BOBOPENETHEDOR(巴伯把門打開了)

       安藤興奮地準備著手進行時,忽然又想到一個難題。

       一旦AA或CC決定了指定的英文字母,需要重新排列的時候,在解讀上會花費很多時間。而且,若是沒有任何關鍵字存在的話,就算解出答案,也不曉得哪個答案才是正確的。

       說不定在「178136」的數字轉換成「RING」時,已經指定了重新排列的順序。當然在這之前,英文字母非得有正確的特定性才行。

       安藤一再地告訴自己要轉換思考方向。儘管心裡這麼想,但他從剛才到現在,仍以相同的模式進行著。

       (兩個一組或參個一組的方式分組,然後替換一個英文字母的想法,是否太牽強了?解出來的答案必須是特定的,而且不需要太複雜的手續,能夠簡單上手的才可以。)

       這時,安藤已經無法集中精神,注視鹽基排列表的視線也變得渙散。突然間,他瞥見斜對角坐著一位年輕女性,低著頭的模樣很像高野舞。

       (她現在到底在哪裡?說不定龍司就是用這個暗號通知高野舞的所在地點。)

       這個過於理想化的念頭突然閃過安藤的腦際,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

       (我怎麼會將自己想像成名偵探,正在拯救瀕臨危機的女主角呢?)

       安藤突然覺得自己現在所做的事很蠢,以科學的方式就可以簡單說明,這只是將病毒的DNA中插入四十二個重複的鹽基而已,既不是暗號,也不是其他東西。

       太陽逐漸西斜,安藤手上的汗毛浮現一抹金黃色的光芒,他挺起腰看一下四周,想要移到沒有太陽照射的空位。不過,周圍全是準備參加考試的學生或大學生,多數人已經躲在疊起來的書堆陰影下,安藤只好繼續坐在同樣的位置。

       他重新調整一下姿勢,繼續和那四十二個鹽基對抗。

       (這種參個一組的鹽基和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相對應的程式,不可能存在於函數中;在函數中多對一或一對一的情況下,通常只有一個解答,那麼……要去哪裡找這種對應方式呢?目前除了根據理論去尋找之外,沒有其他方法可想。)

       他直覺認為已經很接近解答了,困頓的感覺霎時一掃而空。

       安藤站起來走向自然科學類的書架,從中抽出DNA的專門用書來翻閱,手心由於內心的興奮而滲出汗水。他急欲尋找的是參個一組的鹽基和哪一個胺基酸互相對應的整體表格。

       安藤終於找到自己要的那一頁,然後和鹽基表並排攤在桌上。

       當參個一組的鹽基和蛋白質合成時,就會依照這張表中所顯示的法則翻譯成胺基酸。胺基酸共有二十種,四個鹽基以參個一組來組合時,會有六十四種方式;如果將六十四種組合替換成二十種胺基酸的話,則會產生重複的情形。

       可是,參個一組的鹽基只要替換成胺基酸的話,就是多對一的對應,那麼不論哪一種組台都是對著一個胺基酸,相當於表上「終始」的意義。

       安藤依照表格,順序將四十二個鹽基和胺基酸的密碼對應填入。

       ATGAAA(Met)(Glu)(Glu)(Glu)

       TATCGTTATATT(Tyr)(Arg)(Tyr)(Ile)

       CCTCC旄旄旄旄旄A(Pro)(Pro)(Pro)(Gln)

       旄A旄A(Gln)(Gln)

       接著,他只取胺基酸前頭的文字,試著將它們排成一列。

       MGGTATIPP皙G這些字看起來毫無意義,現在要如何去解釋參個連續重複的地方才是重點所在。

       安藤相信應該還有別的解釋,例如:在參個文字連續出現時,也要考慮到後面兩個的空間。

       MG─TATIP─G─他試著寫下可能的組合,但還是無法組成一個有意義的英文單字。

       於是,他再度改變排列方式。

       MetGlu(參個)

       TyrArgTyrIlePro(參個)

       Gln(參個)

       他停下筆,專注地凝視這些英文字,大約一分鐘之後,他的眼中出現了一個英文單字。

       原來上列的參個重複密碼,並不是「參個」的意思,而是指「第參個」,安藤依據這個定律,一一將指定的胺基酸密碼取出來。

       MetGluTyrArgTyrIleProGln他的眼前赫然出現「MUTATION」這個單字,它的意思是「突變」!

       安藤一時忘記自己身處在圖書館中,不禁發出呻吟聲。

       沒想到,他以函數理論以及在錯誤中求經驗的信念,竟然解讀出這個答案來。

       (龍司,你到底想說些甚麼?)

       安藤抱頭吶喊著,胸口由於興奮而激烈地顫動著安藤站在圖書館大廳的公共電話前面,伸手撥了宮下的電話號碼。

       電話彼端傳來女主人正在準備晚飯和小孩子的聲音,雖然宮下試著用手遮住通話口,但還是無法杜絕那股熱鬧的氣氛。

       「解出來了!那是甚麼樣的文章?」

       宮下高興地大聲嚷嚷著。

       「並不是文章……而是一個單字。」

       「好,快點告訴我正確答案吧!」

       「MUTATION.」

       「MUTATION?是「突變」嗎?」

       接著,宮下又在口中重複念了好幾次。

       「你認為是甚麼意思?」

       「我不太清楚。」

       「你現在可不可以過來一下?」

       宮下對安藤提出邀請。他住在鶴見區北寺尾的一棟高級公寓裡,出了品川車站,再換搭京濱快車,大約一個鐘頭就可抵達。

       「可以。」

       「你到車站時再打個電話給我,車站前有家很不錯的店,我們去那邊喝點東西,再討論這件事吧!」

       「不要,爸爸不可以出去。」

       宮下正在念幼稚園的女兒察覺父親準備外出,連忙跑過來抱住他的腰。

       安藤從電話中聽到宮下正在叱責女兒的聲音。雖然不是安藤約宮下出來,但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壞事,一股失落感和嫉妒頓時涌上心頭。

       「還是要改天?」

       安藤好心建議著,但宮下卻嚴肅地回道:「不行,我想仔細聽你述說整個解讀的過程。不好意思,到了車站後請給我電話,我會立刻趕過去。」

       宮下不等安藤回答就掛上電話。

       宮下家那種祥和的氣氛仍在安藤的耳邊縈繞不去,他一邊發出嘆息聲,一邊走出圖書館,前往地鐵車站。

       八天前,安藤前往高野舞的公寓時,曾經坐過京濱快車,鐵道在經過北品川車站後開始上炕,從高架橋往下望去,可以看到兩側並排的住家和商店的霓虹燈。

       現在是十一月下旬,才到六點天色就變暗了。安藤將視線投向東京灣的方向,看到沿著運河興建的八圍社區,從棋盤狀密集的窗戶中透出稀疏的燈火。

       儘管是假日的傍晚時分,多數住家的燈光都還沒點亮。安藤仍然沉浸在解讀暗號的餘韻中,不禁將窗戶的燈光看成一個文字的輪廓;遠處一棟大樓驀然浮現出一個隱約的字形,看不出有任何意義。

       「突變、突變……」

       安藤一邊欣賞遠處的風景,嘴裡一邊復誦著。

       當遠處的船隻響起一陣汽笛聲時,電車剛好進站,坐在最後一節車廂的安藤,伸出頭來念著車站名,他確定這是高野舞所住的地區。

       安藤還記得八天前,自己在商店街尋找她的住處的情形。那時他從高野舞住的房間往外面探望時,剛好看到京濱快車的車站近在眼前,運車站的人影也看得很清楚。

       這麼說來,從車站這裡應該可以看到高野舞住的公寓才對。由於在電車裡面看不到她的住處,於是安藤走上月台,越過柵欄探出頭去,只見商店街和斑馬線呈直角沿伸到東邊,安藤記得在前方數十公尺處,有一棟七層樓的公寓。

       突然間,安藤聽到電車即將啟動的聲音,電車門開始自動關閉,預備往川崎的方向出發了。安藤慌忙從那棟七樓公寓尋找參樓的窗子,他記得高野舞的房間應該是3 03室,從右邊數來第參間。

       這時鈴聲大均,電車開始啟動了。

       安藤瞄了手錶一眼,現在才剛過六點,心中暗忖現在正是宮下和家人一起吃晚飯的時間,太早到達反而會打擾他們一家人相聚的和樂氣氛,那會很過意不去。

       於是安藤決定搭下一班電車,他心情愉快地目送電車疾馳而去後,又將目光移到那棟七層樓公寓。

       他數到參樓的窗戶,從右邊開始看過去,第參間房間還是沒有亮起燈光。

       (高野舞還是不在家嗎?)

       霎時,他看到第參間房間裡發出淡青色的燈光,那道青白色光芒非常微弱,彷彿風中的旗子一般地搖晃著,時而消失,時而出現。

       安藤把身子往前傾,想要確定那道燈光的所在地點,但由於距離太遠,實在看不太清楚。他很想到高野舞住的公寓裡探個究竟,而且只要花二十分鐘就行了……終於,他考慮一下所剩的時間,通過剪票口往商店街走去。

       不一會兒,安藤來到這棟遙望已久的公寓下面,他抬頭看向參樓的窗戶。

       敞開的窗戶飄出純白的蕾絲窗簾,加上對面某家租車公司的青色霓虹燈反射過來的燈光,正好形成安藤在月台上所見的景象。

       然而,這個事實無法平撫安藤的不安。他記得八天前去拜訪高野舞的住處時,他已經關上窗戶,而且把拉到一半的窗簾完全拉到一邊去了。

       在這個沒有風的初冬傍晚,窗簾居然會隨風擺動。

       安藤注意到這附近並沒有任何風聲,商店街旁邊的樹木也沒有任何動靜。

       (為何窗簾會飄動起來呢?或許房內有電風扇正在吹送,但是電風扇風力的大小就牽扯到人為因素了……)

       安藤愈來愈好奇,無論如何都想再次到高野舞的房間去看看。

       管理員似乎也隨著假日休息,只見管理室櫃檯上的子被拉下來,整棟公寓靜悄悄的,沒有看到半個人影。

       安藤坐電梯上參樓,一走近303室,不由自主地把腳步放輕,動作也慢了下來。

       他看到303室的門前,有一張寫著「高野」的紅色標籤貼在門鈴下面。

       安藤猶豫著是否要按下電鈴,當他確定走廊上沒有其他人之後,便將耳朵貼在門上,可是卻沒有聽到電風扇轉動的聲音,也聽不到其他聲響。

       「高野小姐。」

       安藤不按電鈴,只是小聲叫喚主人的名字;他敲了敲門,仍然沒有回應。

       安藤相信高野舞一定看過那卷錄影帶,然而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那卷錄影帶應該是在他去拜訪的前幾天才被消掉的。

       (在高野舞失蹤之後的第五天,到底是誰、又為了甚麼目的把影像消掉呢?)

       剎那間,安藤感到心底某種記憶開始甦醒過來,浴缸內的積水、水滴聲、小腿附近被撫摸的感覺……上回他來到這裡的恐怖感覺再度襲上心頭。

       安藤一步一步離開303室的房門,心灰意冷地放棄繼續探索此事。

       (反正這個世上僅有的四卷神錄影帶都已經被損毀,這件事已經宣告終結,不久之後,應該就可以發現高野舞的體吧!繼續待在這裡也無濟於事。)

       安藤一邊喃自語,一邊往電梯走去。他不想再勉強自己留在這裡,很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更奇怪的是,他搞不清楚為甚麼自己一到這個公寓,就會有一股想要逃跑的衝動。

       安藤壓下按鈕,希望電梯趕快上來,嘴裡還不停地念著:「突變……」

       冷不防地,右邊走廊傳來打開門鎖的聲音。安藤感到全身僵硬,根本無法回過頭去,只能將下巴略略往聲音來源處抬高,瞄到303室的房門從內側慢慢打開。

       安藤慌忙按了好幾次電梯按鈕,可是電梯竟然又降到一樓。

       當他從門縫看見一道人影,終於松了一口氣。只見一個穿著綠色連身洋裝的女人從皮包裡掏出鑰匙,她一邊往安藤這邊瞄過來,一邊鎖門。

       安藤偷偷地觀察她的舉動,從她戴太陽眼鏡的臉部來看,顯然不是高野舞。

       這時,電梯門終於打開了,安藤趕緊走進去,一急之下竟然將「關」的按鈕按成「開」。正當門要重新關上的那一瞬間,電梯門的縫隙突然伸進一隻白皙的手,於是電梯門再度打開了。

       穿綠色洋裝的女人直直地站在安藤面前,她的五官端正,大概二十五歲左右。女人把手放在電梯門上,舉止穩重地按下「關」的按鈕,再按下一樓的按鈕。

       安藤將背靠在電梯的暀W,面對著從303室走出來的女子的背部,不禁在心中問道:「到底是誰?」

       女子身上發出一股刺鼻的奇怪香水味,不由得令安藤皺起眉頭,屏住氣息。

       (這是甚麼味道?很像是含有鐵質的血味……)

       女子的長髮如瀑布般披瀉而下,扶著電梯椈尷漱漰e現出雪白色。

       安藤發現她食指的指尖部位被割傷了,而且她穿著無袖洋裝的模樣教人覺得寒冷,腳上沒有穿絲襪,只套上便鞋。安藤感到毛骨悚然,極力忍住身體內部的顫抖。

       在這個狹窄的電梯中,安藤感覺時間過得很慢。好不容易到達一樓,那個女子馬上走出大廳。安藤站在後面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暗忖道:(這個女人的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身材很勻稱,那件膝上十公分的合身裙子展現出極富魅力的臀部形狀;由於她的皮膚非常白皙,使得小腿上紫色的痣更加鮮明。)

       安藤佇立在原地好一會兒,直到那個女子消失在黑暗中……6安藤在約定好的銀行前面等候宮下,先前他以夢遊者的搖晃姿態從高野舞的公寓走出來,一路上,他的腦中盡是那個女子的身影。

       (那個女子究竟是誰?)

       他認為那個女子應該是高野舞的姊妹,由於高野舞不在家,於是到她的住處來探個究竟。果真如此,那也沒甚麼大不了的。

       但是,那個女子身上散髮出一股怪異的味道,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安藤和她一起搭乘電梯下樓時,他確實感到一股面對未知事物的恐懼與不安。

       雖然那個女子具有肉體的實感,但是對安藤而言,她帶給他的震撼遠超過幽靈。

       這時,銀行大樓的角落出現一道豆粒般的光影,原來是宮下騎著一部前面有置物籃的腳踏車,快速地往安藤這邊衝過來。

       「喂!安藤。」

       他在安藤的前面緊急剎車,雙腳跨在腳踏車上不停地喘氣。

       「你的速度很快呢!」

       儘管安藤已經等了十分鐘以上,但是對宮下這種老是比約定時間晚到的人來說,這種速度算是奇跡了。

       宮下將腳踏車停放在車站前的人行道上,然後帶領安藤走進一條小巷子。

       幾分鐘後,宮下終於恢復平穩的呼吸,說得出話來了。

       「我知道「MUTATION」是「突變」的意思,我也有那種感覺。」

       「甚麼意思?」

       安藤簡短地問道。

       「先喝杯啤酒再談吧!」

       宮下帶安藤走進一家名叫「牛舌」的啤酒屋,他問也不問就擅自叫了兩杯生啤酒和鹹酥牛舌。宮下可能和店主已經很熟了,只是用眼光打一下招呼,就逕自走向櫃檯邊、店裡最安靜的位子。

       首先,宮下詢問安藤如何去解讀那些鹽基排列的暗號,還從手提袋中取出紙張,要安藤說明解讀的過程。宮下不時地發出「嗯……」的聲音,並且點著頭,有時還會插話進來。

       「「MUTATION」好像不對哦!以這種方式解讀的話,通常只能決定一個答案。」

       宮下很快地說著,並輕輕地拍著安藤的肩膀。

       「你沒有注意到還有其他的類似情形嗎?」

       「類似情形?」

       宮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摺好的記事紙,上面描繪著非常複雜的圖形。

       「你看一下這個。」

       宮下說著將紙張遞給安藤,安藤馬上接過來,打開一看。

       他一看就知道宮下所描繪的是,細胞內的DNA二重螺旋如何將自己再複製的過程。二種螺旋具有相輔的關係,一旦單方決定了構造,則另一方也會自動決定構造因子;也就是說,在細胞分裂的時候,兩把鎖各自分成二個,順著第一代、第二代這樣一直複製下去。

       「這是甚麼?」

       安藤向宮下問道。

       「你回想一下機械論所引起的物種進化論。」

       關於進化論,目前還有很多備受爭議的地方。例如:新達爾文主義和今西錦司的進化論,其基本概念就完全不同,至於哪一邊的理論比較正確,目前尚未有結論出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關於進化論的假設,真是令人眼花撩亂。

       從古到今,無論是生物學家或哲學家都參與了這場戰爭,但是一直都沒有定論。

       從分子生物學的成果來看,進化的主要原因是突變和遺傳因子重新排列,這一點也是到最近才明朗化。

       「突變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安藤很有自信地回答。自從他知道暗號的解答是「MUTATION」之後,就很容易掌握住談話的方向。

       「沒錯,突變是引起進化的契機。不過,突變的原因是生物所引起的嗎?」

       宮下喝下一大口生啤酒之後,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一支原子筆。

       他不等安藤回答,就用原子筆在先前那張描繪的紙上寫了一些東西。

       「如果遺傳因子在偶然間有缺損,或是重新排列,這其中應該是發生甚麼錯誤才會這樣。接著,錯誤又被拿來複製,因而引起突變,對不對?這就是我們現在所思考的突變機械論。」

       宮下一邊用原子筆頭指著描繪的地方,一邊說明。

       像這種偶然發生的遺傳因子變化,還可以利用人工方式來改變。譬如:可以用X光線和紫外線來照射它而引起改變。

       但是,突變狀況幾乎都是偶然發生的。如果經由正確的複製將DNA鹽基排列傳給子孫,也可能因為複製錯誤而引起突變;再次重複複製後而發展成新的種類,那是進化的一個步驟。

       「嗯,很類似……」

       宮下喃喃自語著。

       安藤終於了解宮下所說的意思,於是補充宮下沒說出的話。

       「是錄影帶的複製。」

       「怎麼樣,你也有同樣的想法嗎?」

       宮下一次夾了兩塊牛舌丟進嘴裡,又喝了一口生啤酒。

       安藤想整理一下所有疑點,他把桌上的記事紙翻到背面,並向宮下借原子筆。

       八月二十六日,在南箱根太平洋休樂園的小木屋裡出現一卷錄影帶,二十九日的夜晚,由於四個年輕男女的惡作劇,將最後面「看過這些影像的人,一定要在一星期之內把它複製給別人看才行」的訊息消掉了,另外錄進電視廣告。這對錄影帶本身來說,並非預期中的偶然事故,可以說是遺傳因子產生了錯誤;不料在錯誤的情況下,又被淺川拿去覆製另一卷錄影帶,因此這個錯誤也被複製進去。

       然而錄影帶最後的訊息在複製過程中擔任非常重要的角色,對DNA來說,遺傳因子是一個個體,一旦遺傳因子受到環境的乾擾,很容易引起突變。同樣的,因為錄影帶最後的部份被消掉了,使得錄影帶產生「突變」。

       安藤突然停下筆,喃喃說道:「等一下,錄影帶是沒有生命的。」

       「你怎麼替「生命」下定義?」

       (大致上來說,「生命」本身必須具有複製能力和外殼這兩個條件,以一個細胞為例,DNA是管理複製的中樞,而外殼相當於蛋白質。

       但是,錄影帶的外殼用塑膠製成,是長方形、黑色的硬殼子,至於它是否具有複製能力……我想應該是沒有。)

       「錄影帶本身不具有複製能力,所以……」

       宮下有些按捺不住地說:「所以說這和病毒很像。」

       這個回答幾乎令安藤尖叫出聲。

       病毒是一種奇妙的生物,它存在於生物和非生物之間,本身不具有繁殖能力,因此會潛入其他生物的細胞中,利用那個細胞來進行繁殖。而錄影帶本身也不具備複製能力,它以「在一周之內沒有複製就會面臨死亡的命運」這種咒文來威脅、束縛人類,藉由人類的手來達到繁殖的目的,這兩種過程十分類似。

       「但是……」

       安藤很想否定這個事實,但他又害怕在這裡否定它的話,可能會有災難降臨。

       「所有的錄影帶已經全被丟棄了。」

       (這麼一來,應該沒有甚麼危險了;即使錄影帶和病毒具有相同的生命力,然而存在這世上的四卷錄影帶也已經被消滅了。)

       「那些帶子都被處理掉了嗎?不過,那是舊的種類……」

       宮下滿頭大汗地喝著生啤酒。

       「舊的種類?」

       「嗯,錄影帶產生突變,在複製過程中有了進化,因此有了新的種類,說不定現在還潛藏在某處呢!而且形態和以前大不相同。」

       安藤的嘴巴張得開開的,有好半天回答不出話來。

       他的啤酒杯已經空了,很想喝杯燒酒、冰鎮威士忌等酒精濃度更高的飲料。只是他的聲音突然啞了,發不出一絲聲音。

       宮下見狀,代替他叫了「燒酒」,並豎起食指和中指。

       不久,兩杯燒酒被放到吧檯上,安藤隨即伸手拿起酒杯,一口氣喝了參分之一。

       宮下斜眼看著他說道:「就算錄影帶產生突變,在複製的過程中進化成其他種類,即使舊種被消滅了,也不會怎樣吧!像龍司那傢夥還能從冥界利用DNA的鹽基排列來傳話呢!難道你對於「MUTATION」還有其他的解釋嗎?」

       安藤喝了好幾口燒酒之後,頭腦變得異常冷靜。他開始相信宮下的說法,認為龍司使用「MUTATION」這個關鍵字的目的,是要提出警告。

       「並不是將錄影帶處理掉就可以安心了,因為突變而產生的新種,很有可能會出現在你的四周。」

       安藤的腦海中浮現龍司一邊嗤笑,一邊述說的臉龐。

       例如:愛滋病毒是在數百年前就存在的一種病毒,後來因為突變而產生出來。以前的病毒說不定不會感染,而且也對人類無害,但因為突變的緣故,新產生的愛滋病毒就有能力去破壞人類的免疫系統。

       相同的情況若發生在錄影帶上……將發生突變的錄影帶播放給人們看,無論看過的人有沒有複製帶子,全都死亡了,其中只有淺川例外。

       (但高野舞的失蹤又該如何解釋呢?)

       現階段安藤也不能妄下斷言,他只能假設淺川是唯一的例外。

       「為甚麼只有淺川活著?」

       安藤再度對宮下提出相同的問題。

       「那傢夥是個重要的關鍵點,沒有人知道錄影帶到底起了甚麼樣的變化。」

       「不,還有一個。」

       安藤終於將高野舞的事情說出來,他簡單地說明淺川複製的那卷錄影帶,經由龍司的手轉到高野舞手中;而且,高野舞的房裡還殘留著她曾看過錄影帶的痕跡,而她已經將近參個星期不在家了。

       「也就是說,即使兩個人一起看錄影帶,其中也會有人沒死?」

       「淺川雖然還活著,但現在處於意識不清的昏迷狀態。至於高野舞的話,則是生死不明。」

       「真希望那位高野小姐能存活下來。」

       「為甚麼?」

       「這不是很清楚嗎?與其只有一個活著,不如有兩個會更好嘛!」

       的確是這樣,如果高野舞現在還活著的話,只要找出她和淺川的共同點,就能找出答案。

       安藤衷心祈求高野舞能平安無事,沒有發生任何不幸。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17 PM
第四章 進化.1
       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一下午安藤解剖完一具溺斃少年的遺體,向少年的父親詢問一些事情,準備完成解剖報告書。

       少年的父親確認出生年月日無誤之後,將少年發生事故當天的行動詳細描述出來。

       不過對方有些語無倫次,以至於安藤的工作毫無進展。

       少年的父親時常話說到一半就停下來,眼睛看著窗外,勉強壓抑悲傷的情緒,那副虛弱的模樣教安藤看了十分不忍,很想趕快把工作結束,讓他從痛苦中解放出來。

       此時,監察醫務室內突然變得十分嘈雜,有一具身份不明的女性體正在運送途中,醫務室內準備進行體的解剖、處理工作。

       這次由中山醫師負責解剖這具身份不明的女性體,他是安藤的學長。

       據說這具女性體是在屋頂上的排氣溝發現的,剛剛才從警察那裡接到訊息。

       醫務院內由於連續進行兩具體的解剖工作,好幾個助手及警官們進進出出,內部顯得十分混亂。

       「體已經運到了。」

       助手池田的聲音在醫務室裡響起,安藤忽然起了一陣顫抖,不由得往聲音的方向看去。

       「我知道了,請你準備進行吧!」

       中山是早安藤兩年進監察醫務院的學長,目前在J醫大法醫學研究室服務。

       池田的身影消失之後,接著出現一名警官,他跟中山打了聲招呼後,主動拉了把椅子坐在中山旁邊。

       安藤的臉上又恢復原來的表情,繼續先拔賜瓿傻墓ぷ鰲?/P>

       可是,中山和警官的對話內容斷斷續續地傳進安藤的耳中,讓他無法專心工作。

       警官好像在對準備解剖的中山說明發現體的情形。

       安藤停下正在書寫資料的動作,豎起耳朵傾聽,一些「身份不明」、「年輕女性」

       ……等字眼不斷在他耳際重複著。

       「為甚麼會在大樓的屋頂上呢?」

       中山好奇地詢問道。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想要自殺吧!」

       「有發現遺書之類的東西嗎?」

       「到目前為止,並沒有發現。」

       「死在大樓屋頂上的排氣溝啊!沒有人聽到她呼救嗎?」

       「那棟大樓不在住宅區裡。」

       「那是在哪裡?」

       「品川區,沿著東大井海岸公路的一棟十四層舊大樓。」

       安藤驀地抬起頭來,腦中浮現京濱快車沿線的風景。電車通過一處密集的住宅區之後,數棟倉庫與大樓聳立在海岸公路旁,而高野舞就住在對面的公寓。

       「身份不明的年輕女性」、「海岸公路上的大樓屋頂」……這幾句話不停地在安藤心中重複著。

       「辛苦你了,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再打電話過來。」

       安藤向少年的父親致謝,表明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接著,他把資料夾在檔案夾中,從位子上起身,這時中山和警官剛好也站起來。

       安藤走向他們兩人,先拍了拍中山的肩膀,再跟警官打個招呼,並且問道:「現在要開始解剖那具身份不明的女性體嗎?」

       安藤和他們一起從監察醫務室走到解剖室。

       「是啊!她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件。」

       警官回答安藤的問話。

       「大約是幾歲的女性呢?」

       「很年輕,大概是二十幾歲,如果還活著的話,一定是個大美人。」

       (二十幾歲?高野舞是二十二歲,不過看起來還像是十幾歲的模樣。)

       安藤感到喉頭緊縮,繼續問道:「有沒有其他特徵?」

       (只要一看到體,馬上就可以確定是不是她。)

       「安藤醫師,你怎麼了?」

       中山笑了笑,看著安藤的臉說:「一聽到年輕的美人,就有興趣了吧!」

       「不,只是覺得有些怪的。」

       安藤並未跟著開玩笑,反而鄭重其事地回道。

       中山看到安藤一臉嚴肅的表情,馬上停止微笑。

       「啊!對了,有件事情很奇怪,務必要讓中山醫師知道。」

       警官忽然神情詭異地說。

       「甚麼事情?」

       「事實上,這具女沒有穿內褲。」

       「內褲……上下都沒有嗎?」

       「不,只有下面。」

       「體被發現時,衣著情況如何?」

       安藤和中山的腦中同時浮現相同的想法,很有可能是年輕女性在大樓屋頂上遭到強暴,然後被丟到排氣溝裡。

       「身上的衣服很整齊,外觀並沒有遭到強暴的痕跡。」

       「她穿甚麼服裝?」

       「上身穿著襯衫及運動衣,下身是學生裙及長襪子,是比較素的服裝。」

       (可是,這個女子竟然沒有穿內褲!

       現在已經將近十一月底,時序漸漸邁入寒冷的冬季,這個女孩子為何沒穿內褲而僅著學生裙呢?難道這是她個人的習慣?)

       此外,安藤也無法想像竟會在那種場所發現體。

       「那道排氣溝深參公尺、寬一公尺左右,位於屋頂上機械房的旁邊,平常用鐵絲網圍著,可是有一部份脫落了。」

       「女就是從那個空隙跌落下去的嗎?」

       「很有可能。」

       「那個場所危險嗎?很容易就會跌下去嗎?」

       「不,一般人沒有特別事情應該不會接近那裡;況且,從電梯口往屋頂的出口被鎖住了。」

       「那她是怎麼上去的呢?」

       「她利用螺旋狀救生梯,就是大樓外椈壑W的梯子爬上去。」

       「對了,她會不會故意在排氣溝旁脫下內褲?」

       排氣溝的深度有參公尺,一旦跌落的話,當然會受傷。安藤想到用內褲代替繃帶包紮傷口的可能性,或是她想爬出溝中時,做成小道具來使用。

       「我們搜遍屋頂上每個角落,甚至連大樓附近也找過了,但是沒有任何發現。」

       「大樓的周圍?」

       中山插嘴問道。

       「如果她在溝底呼救的話,外面的人也聽不到,因此很可能用內褲包著鐵片或是其他東西往外一丟,引起他人的注意。不過,這個假設不太可能成立。」

       「為甚麼不可能?」

       「即使她「站」在溝底往外丟,也無法丟出柵欄外面。」

       「說不定那個女子在外出時就沒有穿上內褲,這樣想會更自然。」

       「現在沒有其他更好的解釋。」

       他們參人在解剖室前面停下腳步。

       「安藤醫師要旁觀嗎?」

       中山問道。

       「嗯,一下子就好。」

       安藤暗忖著:(如果那具體不是高野舞,我拍拍胸脯就離開;若是高野舞的話,就將現場交給中山處理,馬上離開……惟今之務,就是確認體的真實身份。)

       解剖室裡傳出水龍頭的流水聲,安藤感覺胃部在翻騰,手腳開始微微顫抖,很想趕快逃出這個地方。

       他暗暗地祈禱著:希望那具體不是高野舞。

       就在安藤猶豫之時,中山用力地打開門,率先走進解剖室,警官也隨後跟上。

       安藤仍然楞在門外,從門縫中看到解剖台上橫躺著一具白色裸露的體。

       安藤的心裡有個預感,該來的總有一天還是會來。

       那位年輕女性的體已經擺在安藤的眼前,他全身僵硬地跟隨中山、警官,緩緩地靠近體。

       體後腦附近的頭髮沾著一些乾燥的污泥,腳踝呈現不自然的彎曲,這個部位的皮膚顏色不太一樣,可能是骨折或扭傷引起的。頸部沒有勒痕,也沒有特別的外傷,由肌肉的僵硬程度看來,這具體大約死亡十個小時以上。

       安藤對高野舞生前的光滑肌膚留下很深的印象,若是可以的話,他希望能一直擁抱她,和她的肌膚接觸,這個妄想曾經不斷地在他心中膨脹,如今,他已經永遠失去這個機會了。

       一想到這位曾經讓他擁有遐想的美麗女子竟然變成這副悲慘的容貌,安藤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憤怒之情。

       「混帳,怎麼會變成這樣?」

       安藤的口中吐出嘆息聲,中山和警官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看著他。

       「是你認識的人嗎?」

       警官帶著無法掩飾的驚訝表情問道。

       安藤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是甚麼緣故……」

       中山不清楚安藤和這個女性的關係有多親密,一時之間不曉得該說甚麼。

       「你知道這個人的聯絡住址嗎?」

       警官溫和地詢問著,在他那客氣的語氣背後,一股期待的心情若隱若現。

       如果安藤知道死者的身份,那麼他就可以從尋找死者身份的辛勞中解放了。

       於是,安藤沉默地拿出記事本,翻出高野舞老家的電話號碼,將它寫在另一張紙條上遞給警官。警官一面看著紙條上的名字及電話號碼,一面問道:「真的沒有錯嗎?」

       「不會錯的,這個人是高野舞小姐。」

       警官立刻從解剖室飛奔而出,和高野家取得聯絡,告知對方高野舞的死訊。

       安藤不想再繼續待在解剖室,一旦在高野舞的身體劃下一刀,室內立刻會彌漫著臭味;等到切開內臟檢查裡面的內容時,那種惡臭更是難以形容。

       他不想聞到那個味道,不論生前是多麼清純、美麗,依然難逃這種惡臭的命運。

       他一直很清楚這一點,也沒有特別感覺,唯獨這次被青澀的感情束縛住,不想讓高野舞在他記憶中的美麗被這股臭味所占據。

       「我先告辭了。」

       安藤在中山的耳邊輕聲說道。

       中山不禁詫異地問:「你不是要一起觀看嗎?」

       「研究室裡還有事情尚未處理完,稍後再告訴我詳細的解剖情形。」

       「知道了。」

       接著,安藤把手搭在中山的肩上,在他耳邊輕聲說:「請注意心臟的冠狀動脈,不要忘記保存這個部位的組織標本。」

       中山對安藤的說法感到一頭霧水。

       「這個人有狹心症嗎?」

       安藤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緊緊抓住中山的肩膀說:「拜託你了!」

       中山看到安藤眼中交雜的複雜神采,二話不說地點了點頭。

       中山解剖完高野舞的遺體後,回到監察醫務院的辦公室。安藤從中山的隔壁桌子拉了一把椅子,雙手抱胸、靠著椅背坐下,等候中山把資料填寫完畢。

       「看樣子,你非常在意那具女。」

       中山頭都不抬地邊寫邊說著。

       「還好。」

       「你想看解剖報告書嗎?」

       說完,中山把整份資料拿到安藤的面前。

       「不用,你直接跟我說重點就可以了。」

       於是,中山把身體探向安藤說:「那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死因並不是冠狀動脈閉塞所引起的心肌梗塞。」

       安藤在解剖前,曾經向中山提過死因可能是冠狀動脈閉塞的緣故,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安藤努力地思考中原因。

       (該如何解釋呢?難道她沒有看那卷錄影帶?或是肉瘤還沒有完全成長嗎?)

       「冠狀動脈內部沒有肉瘤嗎?」

       安藤不死心地再次確認道。

       「就我所看到的是沒有。」

       「一點蹤影都沒有嗎?」

       「我不是很確定,必須等到組織標本完成才知道,現在很難下結論。」

       「這樣的話,她的死因是甚麼?」

       「很可能是凍死,由於身體過於虛弱,以至於耐不住寒冷。」

       「有其他外傷嗎?」

       「左腳踝骨折,兩隻手肘也有裂傷,這些傷痕可能是跌落排氣溝所造成的,傷口上還有水泥碎屑。」

       高野舞失足跌落排氣溝而造成骨折,在參公尺深、一公尺寬的溝底,她沒有辦法脫身,只有靠著雨水暫時存活。

       安藤不禁在腦中想像高野舞的凄慘遭遇。

       「高野舞在溝底存活了幾天?」

       「大約十天左右吧!」

       她的胃腸裡面沒有食物,而且也沒有皮下脂肪。

       「十天……」

       (如果高野舞在跌落排氣溝之後十天死亡,死後五天才被人發現……)

       安藤馬上翻開記事本,由此推算高野舞失蹤的時間大約是十一月十日前後。而她與安藤約定的時間是十一月九日,從當日一整天安藤都沒有接到電話的情形來看,可以推測她在這一天之前失蹤。

       此外,高野舞的公寓信箱中擠滿十一月八日以後的報紙。照這種情形來看,她在八日到九日之間可能發生了甚麼事情,因此才離開房間。

       安藤特地在十一月八日、九日這兩天標上記號。

       (這參天之間,她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

       他試圖站在高野舞的立場,運用想像力去勾勒出她可能遭遇的事。

       (高野舞被發現的時候穿著運動衣、學生裙,奇怪的是,她沒有穿內褲……)

       安藤回想起他去查看高野舞房間時的情形,那天是十一月十五日,如果解剖結果正確的話,當天她已經被困在屋頂上,等待別人來救援。

       那時候,安藤感覺到房間裡有異物,彷彿存在著某種生命氣息。

       「啊!還有……」

       中山突然想到一件事,他豎起食指說:「甚麼?」

       「安藤醫師,你和她的關係很親密吧?」

       「不,還不到多親密的關係,我們只見過兩次面而已。」

       「是嗎?最後一次見面是在甚麼時候?」

       「好像是上個月月底。」

       「這樣的話,就是她死亡的前二十日……」

       中山的態度看起來十分曖昧,安藤不禁以認真的眼光注視著中山,催促他趕快說下去。

       「她已經懷孕了吧?」

       中山說得很快,安藤一時沒有意會過來他在說誰的事情。

       「你是說她嗎?」

       「當然是高野舞小姐。」

       中山睜大眼睛看著安藤狼狽的表情。

       「你不知道嗎?」

       安藤正處於極度震驚的狀況中,根本答不出話來。

       「安藤醫師,你沒有注意到女性即將臨盆的明顯特徵嗎?」

       「臨盆?」

       安藤重複這句話,然後望著天花板,努力回想高野舞的身體曲線。

       她不管是穿著喪服或洋裝,腰部都拉得很緊,整體上給人的印象很修長,葫蘆狀的身材曲線讓人覺得很有魅力。

       安藤明明在高野舞的身上聞到處女的味道,沒想到她居然懷孕了,而且即將臨盆……他越想越覺得不可能。

       「不可能的!」

       安藤否定中山醫師的說法。

       「偶爾會有這種情形……有些女性雖然已經接近臨盆,但是肚子不會很大。」

       「不是肚子大小的問題。」

       「啊?」

       中山發覺安藤有些誤解,他連忙用手左右擺動,並列舉出以下參個事實:「第一,她的子宮膨脹、變大;第二,子宮內壁由於胎盤剝落造成損傷;第參,腹腔內充滿茶色的分泌物,腔內部殘留著小肉片,看起來似乎是肚臍的尾端。」

       (這怎麼可能?)

       安藤不斷在心中吶喊。

       (像中山這樣有經驗的法醫學者不大可能會犯錯,假如解剖結果真是如此,只有一個推論──高野舞在跌落排氣溝之前,就已經生產完畢。如此一來,高野舞在這段時間裡的行蹤又是如何呢?

       假設這個月的七日左右,她突然覺得即將臨盆,於是先到婦產科去待產;生產完後,在醫院住了五、六天,然後在十二日或十參日左右出院。說不定小孩子並未順利生下來,她因為過度悲傷才走到大樓屋頂上,一不小心跌落到排氣溝裡,直到今天早上才被人發現。)

       不過,安藤依舊無法釋懷,因為高野舞的肚子一點都不大,而且他始終記得和高野舞初次見面的情形。

       安藤和高野舞首次在這個辦公室見面時,他在解剖龍司之前,按例詢問第一個發現體的高野舞一些事情。當高野舞跟著刑警進入辦公室、正要坐下來時,安藤注意到她的身體左右搖擺,而且用手抓著旁邊的桌子支撐身體,一看就知道是貧血。

       安藤嗅到高野舞身上帶著血的味道,直覺認為那是因為生理期而引起的貧血。

       「對不起,請問……」

       當時高野舞以虛弱的聲音問道。

       不料,安藤與高野舞四目交接,並從她的眼中讀到這樣的回答:「這是女性每個月都會有的事,不用擔心。」

       監察醫務院是個公共場所,高野舞不希望造成不必要的騷動,因此用眼神傳遞這樣的訊息。這個藉由意識來傳達訊息的奇妙經驗,深深地留在安藤的記憶中。

       安藤還記得很清楚,龍司的解剖日期是上個月的二十日。

       (一位在上個月下旬正值生理期的女性,怎麼可能在這個月生下小孩呢?女性在懷孕的時候,生理期也會跟著停止……難道是我誤解了嗎?)

       安藤越想心裡越難以釋懷,他對自己那個時候的直覺非常有自信。可是,從解剖結果所導引出來的事實,卻無情地否定了他的直覺。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用手指著解剖報告書說道:「這個可以借我拷貝一份嗎?」

       安藤想把報告書帶回家慢慢研究。

       「可以。」

       於是,中山將整份資料稍微整理之後便交給他。

       「啊!還有一件事……血液有取樣吧?」

       「當然有。」

       「可以分一點給我嗎?」

       「沒問題。」

       安藤想要檢查高野舞的血液中是否帶有疑似天花的不明病毒,一旦發現病毒的話,就可以證明她看過那卷錄影帶。他要分辨出高野舞所發生的悲劇,究竟是起因於看過那卷錄影帶,還是和錄影帶不相關的其他原因所造成。

       (等到分清楚這件事是否與錄影帶有關之後,就可以接近「突變」的謎底了。)

       昨天發現高野舞的體前後,安藤接到了淺川和行的死訊。

       由於癥狀惡化,淺川和行從品川濟生醫院轉到S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沒多久就去世了。根據主治醫師的說明,淺川和行由於受到感染,很安詳地下最後一口氣;而他因為事故而喪失的意識,一直到最後都沒有清醒過來。

       安藤前往S大學附屬醫院跟負責的醫生說明解剖淺川時的幾個注意事項,其中包括是否因為腫瘤而引起冠狀動脈阻塞,病變部位是否發現到類似天花的病毒。

       交代完畢,安藤就離開S大學附屬醫院。

       在前往車站的途中,他開始感到後悔。

       淺川握有重要的情報,卻在沒有說出隻字片語的情況下就走了,若是可以從他的嘴裡問出一些情報的話,說不定就能解開謎底。而且,安藤對於淺川的死亡究竟是偶然或必然,感到十分頭痛,而高野舞也是同樣的情形。

       淺川是由於交通事故,而高野舞則是掉落大樓屋頂的排氣溝,兩人都等到身體機能慢慢衰竭才失去性命。至於他們是不是因為看過錄影帶才死亡的,這一點倒是很難去判斷。

       安藤邊走邊想到一件事。

       (發現高野舞體的那棟大樓,剛好離S大學附屬醫院不遠,為甚麼她會爬上那裡呢?)

       他愈想愈覺得奇怪,不禁想到現場去一探究竟。於是,安藤又走回中原通叫了一輛計程車,花十分鐘到達事故現場。

       途中,他又轉到花店去買了一小束花,然後在T運送公司的倉運前面下車。

       安藤站在人行道上,抬頭看著坐落在倉庫南邊的大樓,那正是高野舞陳之處。

       這棟老舊的十四層樓建,外面的確有螺旋狀的救生梯。

       在走向正面大廳的中途,安藤停下腳步,轉而走到外面樓梯的入口處。他想要弄清楚高野舞是用甚麼方法到達屋頂上。

       (她究竟是搭電梯到十四樓,然後爬樓梯到屋頂?還是從一樓就開始爬樓梯?)

       一到晚上,大樓正面大廳的電動門會降下來,想坐電梯就得經過有守衛看守的側門。但深夜時分,守衛就不在了,而且側門也被關上,因此只能使用外面的螺旋梯。

       安藤看到螺旋梯的二樓平台處圍著格子狀的柵欄,似乎不能再往上爬了,不過他仍決定先爬上去再說。

       安藤試著轉動鐵製柵欄上的把手,把手卻一點也不動,可能是為了防止外人從外面侵入,所以由內側反鎖了。

       他估量鐵柵欄大約只有一。八公尺高,動作敏捷的人都可以攀越過去。而高野舞在國中、高中時代是田徑隊員,應該可以很輕鬆地跳過去。

       安藤的視線往旁邊看過去,那邊有個通往大樓的門,他轉一轉門把,沒想到連這個門也上了鎖。

       (高野舞是何時爬上這揀大樓的?若是白天的話,可以使用電梯到達十四樓;如果是夜晚,就只能越過柵欄爬上樓梯了。)

       安藤繞過正面大廳進入大樓,來到電梯前面搭上其中一部電梯,電梯內記載著各樓層辦公室的名稱,但有一半的樓層都沒有標上名稱,氣氛有點詭異。

       電梯在十四樓停下來,安藤走在黑暗的走廊上找尋通往屋頂的樓梯。在遍尋不著的情況下,他從走廊盡頭的門出去。

       一走出門口,強風從海面上吹過來,使安藤的大衣領子豎立起來。這是安藤第一次站在大樓的最上層,東京灣就在附近,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東京海底隧道兩個不自然的黑色洞口,很像溺死者浮在水面上的鼻孔。

       他回頭找尋可以攀爬的地方,發現大門旁邊的椈嬰酗@座通往樓頂的梯子,大約有參公尺高。安藤將花束咬在嘴裡,用兩手的力量往上爬。

       (為何她一定要從這裡往上爬呢?)

       安藤集中注意力,努力地往上爬。

       (高野舞應該不是跳樓自殺,如果是從屋頂往下跳的話,身體只可能往下掉落兩、參公尺左右,就會被下一層樓的陽台接住。

       如果不是從十四樓外面的樓梯往下跳的話,身體也不會掉落到地面。)

       安藤終於爬上屋頂,四周都沒有欄桿,而且防水用的塗料完全剝落,每走一步就好像會凹陷下去似的,這使他不想站到陽台邊。

       他小心翼翼地站在其中一個水泥突出物旁邊梭巡四周,在這一年中,太陽最早下山的季節裡,大樓和商店街的霓虹燈開始亮了起來。運河的另一邊,只見京濱快車通過月台,正從高架橋上奔馳而過。

       安藤以車站為起點,將視線移到高野舞所住的公寓,然後又移開視線,越過街道,在海岸道路上右轉一百公尺,這就是他現在所站的位置。

       接著,他又將目光轉回高野舞所住的公寓屋頂,那是一棟七層樓高的建物,高度不及這棟大樓的一半,而且它建在商店街的熱鬧據點上,四周被高樓大廈和公寓圍住,這也是和這棟大樓的最大不同點。

       安藤小心地走下來,站在兩間並排的小屋子中間,其中一間是管理電梯機器的房間,另外一間則用來放置空調機器;位在南邊的那間小屋子上面,擺著一個非常大的儲水槽,兩間小屋子中間有一條用來排氣的深溝。

       安藤佇立在排氣溝前面,排氣溝被鐵網覆蓋住,上面開了一個個洞,腳一踏到黑暗的長方形邊緣,就好像要陷下去似的,安藤因此不敢再靠近。

       他略微往前傾,把花束丟進某個洞中,雙手合掌為高野舞祈禱。

       如果昨天修理電梯的技術師沒有上來這裡,可能要更晚才會發現她的體。

       四周已經被一片黑幕籠罩住,海風強勁地吹過來,安藤覺得有些冷,身體開始打顫。他沒有勇氣下去看看溝底,甚至連觀看外表就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等待死亡一定很恐怖,更不用說她從上面掉下去,摔傷腳踝而無法站起來,只能望著天空等死。高野舞死前究竟在這裡待了幾天?)

       這時,管理電梯的機房裡發出絞盤卷起鐵的聲音,大概是電梯在上下移動的關係。安藤往後退了幾步,看到機房的粗糙外表染上一層黑色油漆,到處斑駁不堪,由此可見這裡是人跡罕至的地方。

       安藤加快腳步離開,他從屋頂爬下樓梯,因為距離十四樓陽台還有一公尺高,只好直接跳下來。著地時,他的腳底感到一陣麻痺,身體不由得跟著彎曲,這才看到眼前放著一把生的梯子。

       安藤走進十四樓,回到電梯邊,此時正好有一部電梯往上升,他立即站在那邊等待。在等待之中,他極力思索著高野舞為何會爬到屋頂上的種種理由。

       首先,他認為高野舞有可能是被壞人追趕上來,而且壞人一路跟著她爬過柵欄,她因為沒有地方可躲,只好一直爬上去。

       結果因為她最初的判斷錯誤,以至於把自己推進死胡同裡。

       想到這裡,電梯門打開了,裡面有一名年輕女子。安藤和那名年輕女子四目交接時,赫然想起這個女子曾在高野舞的房間出現,而且還跟他一起搭乘電梯下樓。

       安藤將目光移到她手上斷裂的指甲,同時聞到她身上的臭味,全身散髮出一種令人無法忘懷的怪異氣氛。

       安藤張開雙腿,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名女子的面前,腦中一片混亂,不知該怎麼做才好。

       (為何她會在這個地方?)

       安藤在心中找尋各種理由解釋她為何會出現在自己眼前,他的恐懼感愈升愈高,絞盡腦汁也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電梯門在兩人的面前關上,年輕女子馬上伸手去按住門,讓它維持打開的狀態。

       這名女子的動作非常優雅,在那青色圓點圖案的裙子下露出一雙白皙、沒有穿絲襪的腿,左手拿著一小束花。

       安藤怔藤地盯著那束花。

       「我好像在哪裡看過你。」

       年輕女子率先開口問道,她的嗓音比較低沉,但是很有魅力。

       安藤張開嘴巴好半晌,終於自喉嚨深處擠出一絲聲音。

       「啊……是高野小姐的姊妹嗎?」

       安藤帶著一份期待的心情問道。

       從他第一次在高野舞的房門外遇到她,以及今天她爬到這棟大樓屋頂、手中還拿著一束花來看,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年輕女子微微轉動一下脖子,從她的表情看不出是肯定還是否定,然而安藤決定把它當作肯定的意思。

       (姊姊捧著一束花來到高野舞的陳處……)

       有了這種想法之後,安藤不禁覺得自己先前的恐懼實在太好笑了。不過,他也說不上來自己究竟在害怕甚麼。兩人初次見面的時候,他覺得這個女子全身充滿妖氣;如今謎底解開了,他現在只注意到她美麗的外表。

       這個女子有細緻的鼻子,一對雙眼皮、亮晶晶的大眼睛,眼尾稍為往上翹,還有圓潤的雙頰……前幾天安藤在高野舞的公寓碰到她的時候,由於她戴著太陽眼鏡,所以沒能看到這雙大眼睛。

       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美麗的雙眸,安藤直接接觸到她勾人的眼神,感覺不太自在,胸中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真抱歉,你是……」

       年輕女子故意提高聲調問道。

       「我在K大學醫學院任職,名叫安藤滿男。」

       安藤表明自己的身份,卻無法一語道清他和高野舞的關係。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18 PM
第四章 進化.2
       年輕女子走出電梯,用右手押住電梯,然後以眼神示意安藤快點進去。她優雅的動作中有一股教人無法抵抗的力量,令安藤不知不覺地順從她的指示,走進電梯內。

       「下次再去拜訪你。」

       就在電梯門快關上之前,年輕女子開口說出這句話。

       之後,電梯開始緩緩下降,安藤的胸中有一股無法壓抑的情愫慢慢發酵著,年輕女子的倩影鮮明地留在安藤的腦海中。

       自從安藤的家庭破碎以來,高野舞是第一個被他當成性幻想的對象。但是安藤今天受到的衝擊比以往來得強烈,即便只有十幾秒鐘的相會,安藤已對她小腿的曲線、以及斜飛的眼尾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股無法按耐的性衝動突然襲上安藤的胸口,他一走出大樓,馬上叫了一部計程車,急忙趕回家。

       (「下次再去拜訪你。」她到底有甚麼事情?而「拜訪」又代表甚麼意思?

       該不會只是一句客套話而已吧?)

       這時,安藤很後悔沒有問她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更奇怪的是,他覺得自己剛才的種種舉動深受那名女子的影響,彷彿喪失了自己的意志……

       解剖高野舞的體之後,又過了一個星期,時序進入十二月,天氣馬上充滿冬天的陰冷。

       安藤一向討厭冬天,最喜歡春、夏兩季。

       自從兒子去世以來,他就不再關心季節的變化;然而今早驟然變冷的天氣,使得安藤也留獾蕉盾s丫戳倭恕?/P>

       他在前往大學的途中,一直猶豫著該不該回家去拿件毛衣。

       最後,他還是沒有回去拿。

       從安藤位在參宮橋的公寓到K大學附屬醫院,用走的是有段距離,但是搭車反而不方便,因此安藤有好幾次為了增加運動量,改以走路的方式上下班。本來他今天也想這樣做,但由於天候不佳,於是決定到代代木坐JR.今天早上,安藤要和宮下、電子顯微鏡專家──根本一起用顯微鏡觀察高野舞和龍司的細胞,一想到這裡,安藤就無法壓抑焦躁的心情,恨不得能馬上趕到學校。

       到目前為止,其他地區並沒有發生疑似天花病毒的感染病例,也沒有因肉體的接觸而染上病毒的報告。

       從以上二點,以及在高野舞的房裡發現一卷被消掉的錄影帶來看,如果從高野舞的身上發現疑似天花的病毒,就可以斷定她有看過錄影帶;也就是說,在她身上所引起的突變,是由錄影帶所引起的。

       安藤一進入研究室,宮下很有精神地向他打招呼。

       「哦,就等你一個羅!」

       宮下和根本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做電子顯微鏡觀察的事前準備。

       以病毒而言,不是想觀察它就可以馬上用電子顯微鏡來看的;必須裝上離心機,還有準備細胞切片,諸如此類的工作都需要在事前做好。

       「請把房間的燈光關掉。」

       根本開始下指示。

       「OK!」

       宮下輕快地回答,並立即關上燈。

       接著,根本獨自進入暗室,用支持器固定超薄切片。宮下和安藤則不說半句話,在控制台前面坐下來,專心地盯著銀幕。

       不久,根本又回到原處,他關掉僅留的一盞燈,完成所有準備工作。

       這參個人屏住氣息盯著銀幕,細胞切片在電子光束的照射下,一幕微生物的世界頓時呈現在眼前。

       「這是誰的?」

       宮下向根本詢問道。

       「高山龍司。」

       銀幕上放映出來的綠色圖案,彷彿自成一個宇宙。根本轉動控制台的按鈕,銀幕上的細胞便跟隨他的調整而流動著。

       「再把倍率提高一些。」

       宮下一下指示,根本馬上把倍率提高到90倍,可以清楚確認出壞死的細胞模樣,發出光亮的細胞質上有顯示崩壞的黑塊狀。

       「對準右上角的細胞質,再提高倍率。」

       宮下看著壞死細胞上的斑點圖案,他一下命令,根本又將倍率提高到160倍。

       「再提高一些。」

       根本馬上將倍率提高到210倍。

       「就這樣,停!」

       宮下說完,將臉靠向安藤。

       安藤挺起上半身,更往銀幕靠近,看到一些東西在動。

       在逐漸壞死的細胞中,有無數像蛇一般的病毒來回游走,咬著染色體表面。

       安藤感覺背部竄起一陣涼意,他從沒見過這種病毒。即使他不曾把天花病毒拿到顯微鏡下觀看,只從教科書中看過兩、參次,還是可以分辨出其中的不同。

       「真是可怕!」

       宮下張大嘴巴說道。

       這種病毒如果流過血管內部,再輸送到冠狀動脈的話,就會到達前下行枝的內膜,引起那個部位的細胞發生變化,長出腫瘤來。

       一旦了解那些組織結構,就會覺得沒甚麼,但是現在他們看到的病毒是由於「意識」的運作所產生出來的。

       它並不是從外面侵入,而是在看過錄影帶的影像之後所產生的意識作用。

       (這麼說來,生命在萌芽的那一剎那,就已經具有某種意識作用了吧?)

       正當安藤的思緒偏離主題時,宮下卻喃喃自語道:「「RING」是甚麼?」

       安藤將視線移回銀幕上。宮下則不知為何,突然顯得欲言又止。

       (這些病毒的形狀可以比喻成甚麼呢?有彎彎曲曲的,也有像壺狀的,而大部份是像橢圓戒指的形狀……嗯,以戒指來形容它最貼切了。)

       安藤和宮下發現這種病毒具有奇妙的形狀,於是將它命名為「RING病毒」。

       「你覺得如何?」

       宮下非常佩服安藤的判斷,覺得這個名稱非常適合,但那反而使安藤感到有些不安。

       一旦事物的發展盡如人意,反而會讓人懷疑其中是否有「神」的存在。

       安藤不禁思考事情的發端究竟是甚麼。一開始,他從龍司的肚子露出來的報紙上發現「178136」這幾個數字,解出一個暗號「RING」,後來又從淺川和行那裡發現一份標題為「鈴」的報告書,裡面寫著令人無法置信的事實。

       如今,他們又在電子顯微鏡下看到一群環狀病毒,每一輪迴就會改變形狀,似乎象徵這種「RING病毒」具有自我改變的強烈意志。

       根本的表情跟平常不太一樣,他放映投影片的手不停地顫抖著。

       一直放映到第七張時,根本將高野舞的血液底片拿到暗室裡顯像出來,他將高野舞血液細胞的超薄切片放在支持器上面,然後回到控制器前面,按了一下按鈕。

       「這次是高野舞的細胞。」

       根本像剛才那樣慢慢地提高倍率,不用花多少時間就找到病毒。

       (沒有錯,果然是同一種病毒,而且彎彎曲曲地蠕動著……)

       「是相同的。」

       安藤和宮下同時張大嘴巴叫著。

       他們兩人的眼睛看到完全相同的病毒,可是身為電子顯微鏡的專家──根本則察覺到其中微妙的差異。

       「很奇怪。」

       根本用手托著下顎、歪頭說道。

       「你發現甚麼了嗎?」

       「不是,現在還不能確定,必須用照片詳細比對。」

       根本做事一向慎重,他不想光憑剛才看到龍司血液中病毒的印象,很快就下結論。

       他深信以一位科學家而言,凡事不可僅憑印象就下結論,必須要有根據才行。

       於是,根本將高野舞血液中的病毒和龍司的做比較,龍司有一部份病毒的環狀被切斷,像是蛇卷起身子而形成壺狀的東西,其他大部份都是完美的環狀。可是存在高野舞血液中的病毒,大部份的環狀部位被切斷了,而且像線一樣伸長。

       根本為了確認自己的看法,特地選了一個看得特別清楚的病毒,將焦點對準它。

       銀幕上清楚地顯示出這個病毒的形狀,彷彿從頭部延伸出長牧的鞭毛,像波浪一般擺動著。

       霎時,安藤、宮下和根本參人同時想到相同的事情,只是大家都不敢說出口。

       根本再將環狀病毒的照片拿來做比較,很明顯的,高野舞的環狀病毒中呈現線狀的比龍司多。經過統計之後,龍司的病毒裡僅有十分之一的線狀病毒,而高野舞則占了一半的比率。

       (沒理由會差這麼多呀!)

       安藤認為所有猝死的體應該都要保存細胞切片,以電子顯微鏡來檢視血液中的病毒情形。

       安藤在正月休假結束的那個星期五,整理所有猝死案件的解剖報告。

       每當他在分析照片的工作中感到疲倦時,就會走到窗邊眺望外面的景色,順便讓眼睛休息一下。這段期間宮下也沒有休息,他把一張張照片排在桌上,仔細地比對著。

       這一連串猝死事件中,包含淺川和高野舞在內,死亡人數達到十一人。而且,他們還在所有人的細胞切片中發現相同的病毒;死因確實是由這種病毒引起的,而病毒中環狀和線狀的比例數分為兩個群組。

       只有高野舞和淺川的線狀病毒占血液細胞內所有病毒的一半比例,除此之外,其他人只有十分之一的比例,生和死的分界點也就在這裡。

       線狀病毒如果增加到一定的比率,可以免除心肌梗塞的死亡威脅,這個事實可從統計資料上看出來。但是,目前還不清楚它必須達到多少比例,才能免除死亡。

       高野舞和淺川看到錄影帶的影像之後,體內產生了環狀病毒,到這裡為止,所有步驟都與其他九人相同。

       但由於某種因素的影響,使病毒的環有了切痕,並開始延伸成線狀,而且這種病毒的數目如果超過某一個比例,例如高野舞和淺川,就不會因為心肌梗塞而死亡。

       問題是,為甚麼只有高野舞和淺川體內病毒的環被切斷?他們兩人和其他九個人有甚麼地方不同嗎?

       「會是免疫系統不同嗎?」

       安藤提出這個疑問,宮下則把頭往旁邊傾斜。

       「免疫系統啊……」

       「或者是……」

       安藤說到這裡便停頓下來。

       「或者是甚麼?」

       「病毒本身的性質有可能是相關的因素嗎?」

       「我也認為是這方面的問題。」

       宮下一邊附和,一邊挺著大大的肚子,把雙腳放在前面的椅子上。

       「一開始由於那四個年輕男女的惡作劇,錄影帶的後半段遭到被消掉的命運,因此出現一個出口,病毒開始產生突變。到此為止,可以從龍司的DNA所傳遞的訊息得到印證。那麼,到底是產生甚麼樣的突變?還是有甚麼進化呢?這個問題的解答就在於高野舞和淺川體內的病毒,尤其是線狀病毒的特徵。」

       「病毒的特徵是藉著寄宿的細胞進行繁殖。」

       「當然。」

       「這樣的繁殖有時候會成為爆炸性的增加。」

       中世紀曾經廣為流行的黑死病,以及近代的西班牙感冒,就是由於病毒爆發性的增加所引起的流行病。

       「所以呢?」

       宮下催促安藤快點講下去。

       「你想想看,依照「如果不在一星期內拷貝就會死」的這個訊息,將一卷錄影帶拷貝成兩卷的話,這種速度非常緩慢,就算觀看者忠實地聽取命令,一個月內不是隻能增加四卷而已嗎?」

       「嗯……沒錯。」

       「那樣一來,根本就沒有甚麼好怕的。」

       「你的意思是說,這種方式不像病毒是嗎?」

       「如果以這種方式增加數量,還不能稱為繁殖。」

       「你到底想說甚麼?」

       宮下直視安藤的眼睛問道。

       「只是……」

       (只是甚麼呢?)

       安藤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甚麼,只覺得事情彷彿朝壞的方向走。

       一個病毒能在短短幾秒鐘內繁殖到數千萬個,因為它能自行在同時間內大量複製。

       可是錄影帶是一卷一卷地錄製,效率實在太差了。

       不過,如果是突變而產生新種的話,事情就另當別論了。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安藤望著環狀病毒的照片,照片中龐大數量的病毒重疊在一起,數個重疊的樣子,看起來就像錄影帶中糾纏的線。

       山村貞子運用超能力,在臨死前將能量聚集在井底,因此井底殘留著某種能源,一經觸發之後便產生錄影帶。觀看者看了這卷錄影帶之後,體內便產生「RING病毒」

       ,真正增加的並不是物質,而是錄影帶和DNA所刻印下的遺傳情報。

       可是,卻在某個環節產生令人意想不到的變異。

       「是大災難來臨前的預感嗎?」

       宮下毫不在乎地說出最壞的結局。

       「這種預感非常奇特,沒有辦法用任何字眼來形容。」

       自從安藤解剖龍司的體以來,就被強迫進入這個奇異的世界,而且一想到高野舞就覺得心煩。

       高野舞死亡後,又過了一個半月,沒有任何線索可以得知她生出來的究竟是甚麼東西。不過,安藤不認為她會生出一個可愛的小孩。

       「不要想得那麼嚴重。即使是突變,那個傢伙不一定能夠適應外在的環境。」

       「你的意思是說,突變種最後也會被消滅羅!」

       「這種可能性並不是沒有。」

       「你真樂觀。」

       「這和一九一八年大流行的西班牙感冒病菌一樣,雖然一九七七年又在美國發現,但是當時並沒有造成任何傷亡。也就是說,這種病菌剛出現的時候,在世界上造成兩千萬到四千萬的人類死亡,六十年後,卻幾乎成為無害的病毒。」

       「也有因為「突變」而使得力量喪失的例子。」

       的確,自從發現高野舞的體以來,就沒再聽說這一類猝死事件了。

       安藤不僅在報紙上搜尋,更運用他在警界的關係去集這方面的情報,可是到目前為止,並沒有捕捉到相關事件。

       誠如宮下所說的,新生的變種在短時間內,可能會由於無法適應外在環境而失去感染的能力,甚至被消滅。

       「從現在起,我們要從甚麼方向著手?」

       宮下一面用腳轉動旋轉椅,一面問道。

       「啊!我忘了做一件事。」

       「甚麼事?」

       「不曉得高野舞是在甚麼時候把錄影帶拿到手的。」

       「這很重要嗎?」

       「嗯,我總覺得不太對勁,想要確定一下日期。」

       這陣子以來,安藤一直忙於分析病毒,以至於忘記去確認這件事。

       他確定高野舞所看到的錄影帶是從龍司那邊拿來的。

       問題是,她是在甚麼時候拿到那卷錄影帶的?

       安藤輕而易舉地查到高野舞拿到錄影帶的正確時間。

       首先,他打電話到龍司家中詢問,龍司的母親一聽到是兒子大學時代的同學,態度馬上變得非常親切。

       當安藤詢問她是否有位叫高野舞的女孩前去拜訪時,龍司的母親立刻回答:「是的,她有來過。」

       龍司的母親從記帳本裡黏貼的蛋糕收據上,查出正確日期是去年的十一月一日,安藤將它記在記事本上。

       「對了,高野小姐是為了甚麼事情去拜訪?」

       龍司的母親表明高野舞在幫龍司整理連載論文的手稿時,發現裡面有缺頁的情形……等等。

       「這麼說,高野小姐是為了要找原稿才到那裡去的。」

       安藤一面詢問,一面將連載龍司論文的出版社的名稱記下來。

       在得到這些資料後,安藤立刻掛斷電話,因為他害怕對方詢問高野舞的近況,一旦向她說出高野舞的死訊,肯定又會有一連串的詢問,安藤目前並未準備好答案。

       十一月一日,高野舞去拜訪龍司的老家,然後在尋找遺失的原稿中,發現了那卷錄影帶,並將它帶回家裡。她很有可能在當天就看了那卷錄影帶。

       安藤以十一月一日為基準點,將所有的假設累積起來。而且,病毒會在一周內達到最大的效果,可以想像在十一月八日,高野舞的身體產生了某種變化。

       安藤和她約定十一月九日一起吃晚飯,當天他還打了好幾通電話,可是高野舞都沒有接聽。

       (如果這個時間她有待在房裡,為甚麼不接電話呢?

       難道那時候她已經掉進排氣溝了?)

       安藤從高野舞的體解剖報告書中,可以推算她在排氣溝裡存活多久時間,死後多久才被發現。

       根據解剖的結果顯示,她死亡的時間大約是十一月二十日前後,跌落的日期大約是在十天前,也就是在十一月八日或九日產生了突變,由此來推算的話,高野舞看錄影帶的日期應該是十一月一日。

       安藤接著來到圖書館,在雜誌區找到刊載龍司論文的「潮流」雜誌。這本雜誌在去年十一月二十日發行的版本上,刊載了龍司以「知識的構造」為題的最後一篇連載論文。

       安藤從這裡得到一個訊息。高野舞整理好龍司的原稿之後,將它交給「潮流」雜誌的編輯,這代表她在看過錄影帶之後,曾經跟別人見過面。

       於是他馬上打電話到「潮流」雜誌的編輯部,與該篇責任編輯預約拜訪時間,準備當面解決一些疑點。

       安藤從水道橋下了JR車站,按照住址走了五分鐘就看到前面有一棟S書房綜合出版社大樓。他在櫃檯說明與「潮流」雜誌的編輯──木村有約之後,便在休息室裡等待。

       安藤非常感謝木村肯答應與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見面,他從電話裡的聲音來判斷,木村可能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他在應對上很圓滑,給人穩重的印象,安藤的心裡浮現出一個戴著銀邊眼鏡的英俊年輕人。

       不料出現在他眼前的,居然是個穿著花格子吊帶褲裝扮的矮胖男子,雖然現在是冬天,可是他的額頭冒出涔涔汗水。

       木村客套地說:「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他堆起滿臉笑容,從口袋裡掏出名片,上面寫著「副總編輯木村智」,年紀比原先想像的還大,可能已經接近四十歲了。

       安藤也拿出名片遞給他,客氣地說道:「很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攪你。我們到附近聊一聊好嗎?」

       「這附近沒有甚麼店,如果可以的話,就到我們的休息室去吧!」

       「好的。」

       安藤直率地接受木村提出的建議,隨著他搭上電梯。

       休息室位於這棟大樓的最上層,而且面對中庭,內部裝潢得非常豪華。

       安藤坐在沙發上,梭巡四周的人群,其中有幾張臉孔曾在雜誌或報紙上見過。這裡好像是作家和編輯的見面場所,有好多人的手裡都拿著原稿。

       「真可惜,他就這樣去世了。」

       這句話喚回安藤的注意力,他將目光移到面前這張肥胖的臉上。

       「事實上,我和高山龍司是大學的同班同學。」

       安藤心想這句話應該能發揮不少效果。

       「啊!是這樣嗎?您和高山老師……」

       木村低頭看了一下手中的名片,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而且他的遺體就是由我解剖的。」

       木村驀地睜大眼睛,誠惶誠恐地說:「哦!那真是……」

       他望著安藤端咖啡的手,似乎對他切開龍司肉體的手指很感興趣。

       「不過,我今天並不是來詢問高山龍司的事情。」

       安藤放下杯子,將兩手疊放在桌上。

       「那是為了甚麼事情呢?」

       「我想請教您,關於他的學生高野舞小姐的事情。」

       木村一聽到高野舞的名字,臉色稍微緩和一些,並將身體往前傾。

       「你想知道高野小姐的甚麼事?」

       (這個人還不知道高野舞的死訊。)

       「你不知道她已經死亡的消息嗎?」

       「怎麼會這樣?高野小姐竟然死了……」

       「高野小姐在去年十一月,跌落到大樓的排氣溝裡。」

       「啊!原來是這樣,難怪一直聯絡不到她。」

       (原來這裡也有自己的同伴。)

       安藤對木村涌起一股親切感,想必這個男人也對高野舞抱著愛慕的心理。

       「你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到高野小姐,是在哪一天嗎?」

       安藤不給木村任何感傷的時間,直接提出問題。

       「那是在……新年號的校稿期快結束的時候,大概是十一月初左右。」

       「你知道正確的日期嗎?」

       木村拿出去年的手冊,快速地翻開內頁。

       「是十一月二日。」

       (十一月二日是高野舞拜訪龍司的老家、拿走錄影帶的隔天,那時候她應該已經看完錄影帶了。)

       「請問你們當時在哪裡見面?」

       「那天高野小姐打電話來說已經將原稿謄寫完畢,於是我馬上就過去拿。」

       「你們約在她的住處見面嗎?」

       「不是,我們在車站前面的咖啡店見面,從以前就是這樣。」

       木村刻意強調自己未曾去過高野舞的住處。

       「你和高野小姐見面的時候,是否感覺到她和平常有甚麼不一樣?」

       木村露出訝異的表情,他不太清楚安藤的意思。

       「她是否有甚麼異常的狀況?」

       「異常的狀況……」

       木村雙手交叉地思索著。

       「這沒甚麼啦!只是想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甚麼奇怪的事。」

       「說真的,高野小姐那天的確有點不一樣。」

       「可不可以再說得更具體一點?」

       安藤為了讓對方放鬆戒備,盡量展露笑容。

       「她的臉色不太好,好像要吐的樣子,而且一直用手怕按住嘴巴。」

       安藤一聽到高野舞想吐的事情,不禁有些敏感。他到高野舞的房間去查訪的時候,曾在浴室裡看到一些褐色的嘔吐物。

       「你有詢問她想吐的理由嗎?」

       「沒有,因為見面時,她就說昨晚一整夜沒睡,都在整理高山老師的原稿,所以身體狀況不是很好。」

       「原來如此,是睡眠不足的緣故。」

       「是的。」

       「她還有沒有說些其他事情?」

       「因為我的行程也很趕,在拿到原稿、討論發行單行本的計劃之後,我們就道別了。」

       「單行本?是龍司的書嗎?」

       「是的,本來就是以出版單行本為前提才開始連載的。」

       「甚麼時候要出版?」

       「下個月。」

       「希望能夠暢銷。」

       「這是一本很死板的書,因此對它並沒有那麼高的期待,若能熱賣就太好了。」

       他們倆的話題開始偏離主題,其中夾雜很多有關龍司的插曲。後來再轉回高野舞的事情,時間就在兩人的討論當中,原先約定好的一個鐘頭很快就過去了。

       安藤道謝之後,站起來向木村告辭時,剛好有兩男一女走進休息室,他覺得這參個人十分眼熟,低頭一想便得到答案。

       那個女人是個傳記文學作家,她的作品被拍成電影,一下子躍上暢銷作家的行列。

       其中一位男子是將她的作品拍成電影的導演,而令安藤傷腦筋的是站在導演身旁那位大約四十歲左右的男子。

       安藤記得他的臉,卻記不起名字來。

       這時,木村忽然大聲叫道:「淺川先生,很不錯喔!你的企劃已經通過了。」

       安藤終於想起來了,這個人正是淺川和行的哥哥──淺川順一郎,當時他為了拿到淺川存在磁片裡的「鈴」報告書,在去年的十一月中旬,曾去拜訪過他。

       幾天後,安藤就將磁片送回去了。

       安藤同時想到淺川順一郎的名片上印著S書店書籍部編輯。

       (這是偶然?還是靠淺川兄弟的關係,才讓淺川順一郎的公司幫龍司出書?)

       此時,淺川順一郎似乎也注意到安藤,他的表情有些驚訝,並且微微退縮。

       「不,那個企劃還……」

       安藤本來想跟他打個招呼,不過還來不及開口,淺川順一郎就把目光移開了。

       「對不起。」

       他很快地和女作家、電影導演移到隔壁的空位,似乎有意在躲避安藤。

       安藤再次往淺川順一郎的方向望去,只見他正在和電影導演談話,看也不看安藤一眼。

       (為甚麼淺川順一郎一直躲我呢?)

       安藤感到十分不解,他不記得自己曾經得罪過他,想了很久依然得不到解答。

       於是他把頭轉到一邊,和木村一起走出休息室。

       當天晚上,安藤回到公寓後,很難得地泡了個熱水澡。

       他的兒子還在世的時候,父子倆每晚都會一起洗澡。兒子去世、安藤自己一個人住之後,他覺得把水槽裝滿水很麻煩,因此都用衝澡了事。

       安藤一出浴室,就盯著椈壑W電子顯微鏡所拍攝的照片影像看。

       由於椈尷漸t一邊是書櫃,因此床頭那面光溜溜的椈懂N變成白色的銀幕。安藤以逆光對著X光照片的要領,將照片貼在椈壑W。

       這幾張照片是從高野舞的血液中分析出來的病毒照片,安藤將它順著一萬七千倍、二萬一千倍、十萬倍的倍率順序貼上,視線對準之後,往後退了幾步,「RING病毒」重疊的樣子,看起來好像螺旋樓梯。

       他集中精神看著照片,想要找出先前的疏忽之處。安藤關上房間的燈光,以聚光燈直接對著椈嚏A在燈光的照射下,白色的暀W彷彿真的有病毒在攀爬著。

       安藤將視線轉到四萬兩千倍的照片上,聚光燈下出現「RING病毒」的環被切斷,變成長牧的線狀病毒。這種現象只有在高野舞和淺川的血液中找到,龍司和其他人身上幾乎看不到。

       然而,高野舞和淺川的癥狀也稍有不同。高野舞的冠狀動脈沒有任何狹窄的傾向,淺川則在血管內膜長出像海帶一般的東西。

       (為甚麼高野舞的血管裡沒有絲毫異狀呢?)

       安藤眼前的線狀病毒並沒有去攻擊高野舞的冠狀動脈內膜。

       (其他人的冠狀動脈都成為攻擊目標,為何只有她例外?)

       安藤打開記錄著高野舞在十月底到十一月的行程的記事本。

       他記得第一次在監察醫務院見到高野舞時,她的臉色不太好;至於臉色不好的原因,安藤推敲是由於生理期的緣故。

       他又將視線移回椈壑W的照片,注視著放大十萬倍率的線狀病毒,努力回想自己最初看到這個東西的時候有甚麼樣的印象。

       (這很像是某種東西,橢圓形的頭、鞭毛彎曲的姿勢……為甚麼這些東西在高野舞的血管中游走,卻沒有去攻擊冠動脈的內膜呢?它到底攻擊哪裡了?)

       安藤覺得整個頭都熱起來,他再次將注意力轉到記事本上,上面寫著高野舞在十一月一日的晚上看了錄影帶,從她的生理期開始算起,是在第十二、參天。

       安藤一步步靠近椈嚏A死盯著暀W拍打著鞭毛、到處游走的「RING病毒」。

       (這不是跟游向子宮口的精子很相似嗎?)

       「精子?」

       安藤勇敢地說出口。

       (啊!是排卵日。)

       一般女性大概在月經來潮之後兩個星期左右會排出卯子,卵子最長可以在輸卵管裡逗留二十四小時。

       (如果她在看錄影帶的那個晚上,她的輸卵管裡留有卵子的話,「RING病毒」

       突然找到出口,便從冠狀動脈轉而攻擊卵子這個目標。)

       安藤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不由自主地坐在床上。

       (高野舞看錄影帶的那天可能是她的排卵日,不知該說她的運氣好還是不好,在死去的那些女性之中,只有她適逢排卵日,然後……)

       一想到之後的事情,安藤只覺得一陣惡寒從背部襲上來。

       無數的「RING病毒」攻擊高野舞的卵子,組成了DNA,完成受精。

       雖然「RING病毒」完成進化的步驟,但還是殘留著基本性質。因此在一個星期之後,受精卵長到最大,並且排出體外,她的身體才會有生產後的痕跡。

       (但是,高野舞到底生出甚麼呢?)

       此時,安藤顫抖得更加厲害,腳尖升起一陣寒意。

       (我應該是碰到那個東西沒錯!)

       他去查看高野舞的公寓時,在空牧的房間裡感到生命的氣息,甚至在浴室裡無法動彈的時候,也覺得有種柔軟的東西在撫摸他的小腿……(應該是那個東西沒錯!「它」

       可能還在成長階段,可以隨意躲藏起來。)

       安藤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於是脫掉睡衣,再度進去浴室泡澡。

       他先前沒有拔掉栓子,因此浴缸裡還留有熱水。

       安藤轉開水龍頭,讓它流下八十度的熱水,然後將整個身子浸泡在浴缸裡面。

       他把腳伸出水面,觀察被「它」所撫摸的部位,心中感到十分不安。

       這時候,他又想到一個問題。

       (既然高野舞是因為適逢排卵日而成為一個例外,那淺川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淺川不是男的嗎?」

       (他是不是也有「生」出甚麼東西來?)

       不知道是否因為熱水太燙了,安藤突然覺得很渴。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19 PM
第五章 預兆.1
       在成人日連休假期的第一天,安藤接到宮下打來的電話,邀他一起去開車兜風。

       這對正在煩惱不知要如何打發連休假日的安藤來說,當然沒有理由拒絕羅!

       即使安藤感到宮下的態度有些隱藏,他還是答應宮下的提議。

       「你打算要去哪裡?」

       「我剛好有點事,想請你幫我確認一下。」

       宮下只是這樣說著,並沒有說出要去的地方。

       安藤察覺到他似乎有苦衷,不好意思說出來,因此不再追問下去,屆時見到宮下再直接問他就是了。

       沒一會兒工夫,宮下果真開車到安藤的住處接他。安藤一坐進車內,馬上詢問即將前往的目的地。

       「你要去哪裡?」

       「你先不要問,跟我一起去就是了。」

       於是,安藤在連目的地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跟著宮下一起去兜風。

       出了第參京濱公路,車子往橫濱新道的方向行駛,似乎是前往藤澤的方向。

       如果是當天來回的路程,應該不會去很遠的地方才對,像是小田原、箱根,或者伊豆,最遠只能到熱海或伊東而已。

       安藤在心中猜測他們要去的地點,享受著神之旅的樂趣。

       橫濱新道的入口處常常會塞車,由於今天是連休的第一天,交通量非常大。安藤看到宮下握著方向盤,露出一臉無趣的表情,便開始跟他說出自己的假設。

       「看了錄影帶的那些人,為何只有高野舞的心臟血管沒有引發異常變化呢?這是因為她在看影像的那一天,正好是她排卵的日子,於是「RING病毒」由攻擊心臟的冠狀動脈,轉而以卵子為目標進行攻擊。

       然後,高野舞在掉落屋頂的排氣溝之前,生出一個未知的生命體,而且是只有待在母體內一星期的生命體。如果以這種情況來考量的話,就可以說明當時她為甚麼沒有穿著內褲。」

       宮下聽完安藤的說法,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睜大渾圓的大眼睛,注視前方思索著。

       突然間,他迅速變換車道,越過車線開到隔壁車道。

       「當我們用電子顯微鏡觀看高野舞的「RING病毒」時,其實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是那樣嗎?」

       「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那種形狀的東西,對了,這和精很類似。」

       「我也有同感。」

       「根本也贊成這個看法。」

       「那我們參個人都有同樣的想法羅!」

       「對,直覺是非常重要的。」

       說完,宮下對安藤露出微笑。

       「喂,好好看著前面啦!」

       前面車輛的紅色煞車燈已經近在眼前,安藤緊張得用力踩踏雙腳,然而宮下卻從容不迫地踩下煞車,結果差點撞上前面的車子,安藤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淺川為甚麼沒有因心肌梗塞而死亡?真是不可思議!」

       「因為男生沒有排卵日。」

       「說不定他也跟高野舞一樣,體內發生了某種變化。」

       「大概吧!病毒可能發現了某個出口。」

       「出口?」

       (宮下可能是剛好看到道路標誌,才會使用「出口」這個字眼吧!)

       「是的,能讓病毒繁殖更多的出口。」

       一通過保土谷的側道出口,塞車的情形已不復見,車子的流量也比較順暢。

       宮下又繼續說道:「我們一定要找到答案才行。」

       他說話的語氣中已經少了剛才的那份悠。

       「嗯,我也有這個決心。」

       「今年過年的時候,你做了些甚麼事?」

       不知為何,宮下突然轉變話題。

       「沒做甚麼呀!就這樣無所事事地過去了。」

       「是嗎?我們全家族一起去南伊豆的漁村過年。當時我們住在一般的民宿裡,為何會選擇那個簡陋的地方過夜呢?因為在我很喜歡的一本小說中,就是以那個漁村作為背景舞台,我從以前就一直很想去看看……那本小說裡面寫著一句話讓我記憶深刻,他說:「從漁村往水平線望去,就可以看到海市蜃樓。」」

       安藤不了解宮下到底想說甚麼,但他沒有插嘴,只是靜靜地傾聽宮下訴說。

       「你一聽搞不好會認為很酷,但那種感覺真的很好,從民宿裡可以聽到波浪聲,我會在半夜突然醒來,凝視著妻子和女兒的臉,深深覺得她們對我實在太重要了。」

       對於宮下的這份心靈感動,安藤太了解了。和家人一起在可以看到海市蜃樓的南伊豆漁村裡共渡新年,感覺一定非常溫馨。

       宮下絲毫不給安藤感傷的時間,立刻問道:「你覺不覺得我太太很美?」

       安藤的眼前頓時浮現出前妻的臉,不由得點點頭。

       「真的?」

       宮下露出滿意的笑容,不禁回想起他和妻子初次見面的情景。

       「我的個子既小又胖,而且長得這副德性。而她不僅是個美人,個性也十分溫柔,我真是個幸運的人。」

       宮下的妻子比他還高,長得和某個以氣質取勝的女明星很像;相較之下,宮下的長相就有些笨拙了。但是,宮下很順利地爬上醫學院教授的位置,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根本無須自卑。

       「所以我不想死……在這個事件中,我都是以一個旁觀者來判斷,想使這個已成事實的結果變得更有趣些。」

       宮下一直以旁觀者的立場來看待這件事,這和淺川、龍司的立場截然不同,他以為即使沒有解決事件,也不會有莫名的迫害直接降臨身上。

       「我也一樣。」

       安藤同意宮下的說詞。

       「有時候,我會突然覺得那個想法是否太天真。」

       「甚麼時候有這種感覺的?」

       「我們休完假,從南伊豆的漁村回來之後。」

       「你在漁村看到甚麼嗎?」

       「我沒看到海市蜃樓。」

       安藤不禁皺起眉頭,他覺得宮下答非所問。

       「海市蜃樓?」

       「就是想要去實地拜訪小說中的背景舞台嘛!」

       「哦……那你覺得如何?」

       「甚麼事?」

       「場景和想像中的不一樣嗎?」

       「不一樣的地方可多著呢!」

       「你的意思是說,看了小說之後所產生的印象風景,和實際的風景不盡相同?」

       「不可能會完全一樣。」

       安藤不認為宮下的想法和行徑很幼稚,因為作家本身也會挑選風景來看,然後才將它寫出來。這種挑選過程是依據作家本身的觀點,當然會和讀者所想像的風景以及現實風景有所出入。

       藉由文字來傳達思想,還是會有這種界限;若不是藉由照片或攝影機的拍攝,是無法將當地風景忠實地介紹給第參者。

       「反過來,假如……」

       宮下把臉靠近安藤。

       「喂,你注意一下前面。」

       安藤正經八百地指著前方,宮下馬上轉回視線,並將車速減弱。

       「你還記得甚麼時候看過「鈴」嗎?」

       安藤連日期都記得很清楚,他從淺川順一郎那邊借來磁片的隔天,立刻把資料列印出來閱讀。

       「嗯,我連日期都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去年的十一月十九日。」

       「那份報告書我只看過一遍。」

       安藤也是隻看過一次。

       「你認為如何?」

       「我現在腦中依然留有鮮明的畫面,偶爾也會突然想到。」

       淺川在「鈴」中所描寫的世界是有影像的,會讓人將那些畫面牢牢地記在腦中。

       但是,安藤不了解宮下的意思,因此不知該如何回答。

       「如果「鈴」這份報告書能夠正確地傳達「風景」的話,那麼我有一個疑問。」

       宮下說出這句話時,他的側臉看起來特別溫和。

       安藤思考著宮下所說的「疑問」。如果讀過「鈴」之後,個人所想像的風景和現實風景只有一點重複的地方,那又意謂著甚麼?

       「如果是那樣的話……」

       安藤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他覺得車內的暖氣太熱,空氣有些乾燥。

       「我們就先來確認一下實際風景吧!」

       「原來這就是你帶我出來的目的。」

       安藤終於明白宮下今天載他出來兜風的目的,他要前往「鈴」的故事舞台──南箱根到熱海一帶,而且打算用眼睛來確認實際的風景,因此多帶了一個人來,可以互相交換彼此所得到的情報,做出正確的判斷。

       「本來我在到達目的地之前不想說出來的,但是又怕你會認為我很奇怪。」

       「沒關係。」

       「我忘了問你,你是第一次來南箱根「太平洋休樂園」吧?」

       南箱根的「太平洋休樂園」是那卷神錄影帶的誕生地。

       「當然,那你呢?」

       「在還沒看過報告書之前,我連這個地方都沒聽過。」

       雖然他們兩人都沒去過,但是安藤只要一閉上眼睛,腦中立刻會浮現一處斜坡上有一棟棟的小木屋,其中的B─4號小木屋裡揭開了這樁令人驚嘆的事件。而且B─4號小木屋的地板下開了一個洞,可以延伸到地底下五、六公尺深的古井。

       在二十五年前,有位叫山村貞子的女人被強暴之後,又被丟到古井裡面,她所引發的怨念中夾雜了天花病毒的繁殖願望,一直被埋藏在地底下。

       安藤和宮下現在正要去拜訪這個地方。

       宮下一邊看著右邊雲霧滿布的箱根山,一邊駕車經過真鶴,前往熱海。

       在「鈴」報告書中曾寫到:「從熱海一進入熱函道路,馬上就會看到通往南箱根「太平洋休樂園」的告示牌」,安藤和宮下按照資料上所寫的路徑過去。

       他們都是第一次開車行經熱函道路,不過安藤卻覺得自己好像曾經來過這裡。

       去年十月十一日的晚上,當淺川和行開車經過這條路時,他並不知道在南箱根「太平洋休樂園」的B─4號小木屋中有「東西」等著他的到來,只覺得胸口一直無法平靜下來。

       現在的時間快接近中午,而且天氣十分晴朗。

       安藤記得在「鈴」裡面有敘述去年十月十一日是個陰雨的天氣,淺川車窗前的雨刷不停地擺動著。但此時的時間、天氣與當時的情形完全不同,安藤的腦中浮現一幕幕陰暗的場景。忽然間,他看到山坡上出現一張以白板黑字寫出南箱根「太平洋休樂園」的告示牌。

       宮下毫不猶豫便往左轉到一條小路上,狹小的山路在農地上蜿蜒著,坡度開始漸漸升高,而且路面越來越窄,道路兩旁長滿了濃密的樹木、枯草。

       車子越往上走,安藤越覺得熟悉,他覺得自己不像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你還記得那份報告中的描述嗎?」

       安藤降低音量問道。

       「我也正想問你同樣的問題。」

       沒想到宮下也有相同的熟悉感。

       安藤從沒有過這麼強烈的感覺,他甚至知道前方不遠處,即將出現一棟參層樓的建物,那裡有服務中心和餐廳。

       安藤和宮下看完「鈴」之後,根據它的內容,可以知道這個地方的一草一木。

       在印證過南箱根「太平洋休樂園」的景物之後,宮下隨即調轉車頭,開下山去;接著經過熱海,沿著靠海的真鶴道路開往小田原的方向。

       兩人沉默不語,都在想著剛才所看到的景物,無心去眺望美麗的冬季海岸。

       安藤正為今天出來兜風所目睹的事實煩惱著,「太平洋休樂園」小木屋、地下的古井,還有伴隨而來的泥土臭味,就像海市蜃樓一般,在他的腦中一浮一沉。此外,錄影帶中那名男子的臉孔也一直揮之不去。

       根據他們剛才探訪的結果,「太平洋休樂園」的各項設施是設在服務中心到飯店的路上,有網球場、游泳池、健身房和別墅等等,這些設施幾乎都建在靠山的地方,而小木屋則蓋在斜面的山坡上。

       從道路兩旁往下俯視小木屋所在的山谷,可以看到從函南到?謅s這一帶有無數的溫室。溫室的白色屋頂在冬日陽光的照拂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這些景點無一不令安藤和宮下感到熟悉。之後,他們兩人走到B─4號小木屋,伸手轉了轉門把,卻發現房門上鎖了,於是他們從陽台下繞進去。

       安藤和宮下彎著腰環視四周,看到柱子與柱子之間的隔板已經被打掉,並且開了一個大洞,這就是之前高山龍司所做的。

       去年的十月十八日,龍司和淺川鑽進這個洞,用繩索下降到古井中,把山村貞子的遺骨撿出來,光是想像那一幕情景就令人覺得毛骨悚然。

       宮下拿著預先準備好的手電筒,插入細縫中,往地底下照去,大約在中央位置看到一個突起物,那是古井的頂端,旁邊還有一個水泥蓋子,完全與「鈴」中所描述的景致符合。安藤屈身爬進洞中,但他沒有勇氣站在井邊往下面望,這和他當時無法將視線投向奪去高野舞性命的排氣溝的情況相同。

       山村貞子在遭人強暴之後,又被丟進古井中,結束她短暫的一生;而高野舞則掉落在長方形的排氣溝底,青春年華就此凋謝。

       這兩處死亡之所,一處位於幽靜的樹林,上有樹蔭遮蔽,宛若沉入地中海底的木筒狀棺木;另一處則是位於充滿海洋氣息的海岸大道旁,上頭毫無遮蔽物,猶如浮在空中的長方形棺木。

       山村貞子和高野舞死亡的場所形成對比,但那種鮮明的對比更加強了兩者之間的類似,這令安藤覺得十分奇妙。他的心臟突然加速跳動,由於地底下的濕氣和泥土的臭味不斷撲鼻而來,安藤簡直就快窒息了。

       然而宮下毫不理會安藤,他繼續搖晃著肥胖的身體潛入地底下,一直到古井口,安藤才強力制止他:「停止!夠了……」

       宮下以奇怪的姿勢停止不動,顯得有些猶豫不決。

       「好吧!」

       最後,他還是接受安藤的忠告,開始往後退去。兩人一爬出陽台,不由得深深吸著外面的清新空氣。

       到目前為止,在「鈴」中所描述的場景都和現實情況相吻台。

       但是,宮下對這些成果還不滿意。

       「既然都已經來到這裡,至少也應該去看看長尾城太郎長甚麼樣子吧!」

       安藤已經忘記這個男人的名字,卻對他的長相十分熟悉,甚至連他說話的習慣都非常清楚。

       二十年前,南箱根「太平洋休樂園」這裡是一所肺結核療養院,現在在熱海開診所的長尾城太郎,曾經在療養院當過醫生,同時也是日本最後一個天花患者。他強暴了前來探望父親的山村貞子,又將她的體投入古井中。

       在「鈴」中提到來宮車站前面有一間小平房,門口掛著「長尾醫院內科小兒科」的招牌,龍司就是在那裡誘導長尾城太郎說出二十五年前他犯罪的真相。

       然而,當他們到達該地時,卻發現醫院的窗簾全都拉下來,看起來不像是因為假日休診,而是長期關閉;窗台下的細縫都積滿灰塵,而且結了許多蜘蛛網。

       他們倆死心地回到車上,就在這時,前方國立熱海醫院的坡道上,有一張輪椅正緩緩沿著坡道下來。一個頭髮光禿的老人坐在輪椅上,在後面推輪椅的是一位參十出頭、很有氣質的女人。

       老人的眼神渙散,一看就知道他得了精神方面的疾病。

       當安藤和宮下看到這個老人時,不禁同時叫出聲來,然後相互對看著。

       沒想到,在他們眼前的老人就是長尾城太郎,不過短短參個月間,他就急速老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多了二十歲。

       宮下走下車,靠近老人說道:「長尾先生。」

       宮下試著叫喚他的名字,但老人沒有任何反應。在他身旁的女子頓時停住腳步,一臉好奇地看著宮下。

       宮下佯裝是長尾以前的舊識,詢問著有關他的近況。

       「他的身體狀況還好嗎?」

       女子輕聲地回答:「多謝您的關心。」

       她簡短地打個招呼,似乎嫌麻煩似地迅速離去。

       然而這對宮下來說,已經算是很大的收穫了。

       去年十月,長尾城太郎因為淺川和龍司的到訪,說出二十五年前所犯下的罪行,可能至此之後就得了精神異常的疾病吧!

       安藤和宮下目送著長尾城太郎和女人橫過醫院,走向更裡面的道路時,心裡都在思考同一件事情。

       (為甚麼第一眼看到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時,就認出他是長尾城太郎呢?)

       原來在「鈴」裡面不只詳細地記錄場景,甚至連人物的長相都忠實地寫下來。

       在回程中,看到「小田原厚木道路入口」的標示時,安藤偏頭過去看到宮下一臉筋疲力盡的表情。

       「到小田原後,讓我下車。」

       對於安藤提出如此的要求,宮下皺緊眉頭。

       「沒關係,我會送你到家門口。」

       「那還要繞一段路,我只要從小田原坐電車,就可以回到家了。」

       安藤知道宮下已經很累了,如果再叫他送自己到代代木,再開車回鶴見的話,必須多走數十公里,這對此刻身心倍感疲勞的宮下來說,恐怕無法負荷。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就在小田原下車吧!」

       宮下應該為省下這趟往返車程而松了一口氣,但他仍然一動也不動,半句話都不說。他一直是那種很難得說出「謝謝」的人,即使內心充滿無限的感激,還是無法率真地表達出內心的感情。

       車子經過小田原的熱鬧街道,一下子就到達車站了。

       此時,宮下喃喃自語道:「連假一結束,我們兩個最好去接受一下血液檢查。」

       其實安藤也有相同的想法。即使他們事先預設了「旁觀者」的立場,但如今好像已經被追趕到「當局者」的地位了。

       (惡魔的錄影帶已經從這個世上消失,而我們也沒有看過那些影像,應該不會有甚麼災禍降臨才對。)

       但是,以診察愛滋患者的醫生來說,目前愛滋病毒的感染途徑依然不明,沒有明確的解答。

       因此,安藤一直提心吊膽,害怕他在電子顯微鏡所看到的病毒會侵入他的身體內部,由皮膚內側流到血管內,再侵襲各個細胞,以至於到整個身體。

       安藤是除了作者──淺川和行之外,第一位看過「鈴」這份報告書的人,裡面很詳實地描寫了錄影帶中的影像,描寫之細密,讓他光憑第一眼就可以認出長尾城太郎,這種效果就和看過錄影帶一樣好。

       安藤懷疑自己在看了「鈴」之後,會不會帶來一些不幸的後果。不過,距離他看「鈴」的日期──去年十一月十九日,已經過了兩個月,這當中並沒有發生甚麼異常的變化;而通常看過錄影帶的人,在一個星期後就會因為冠狀動脈閉塞而死亡。

       (會不會因為「突變」,使得潛伏期變長了,還是變成帶原者而不會發病?

       正如宮下所說,連休假期一結束,有必要馬上回到學校接受血液檢查,如果發現到體內有病毒存在,就妥盡早想辦法解決。)

       「假如檢查結果是陽性反應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會坐著等死的,總得想個好辦法解決。」

       宮下振振有詞地說著,從他話中的語氣可以感覺到他比安藤怕死,因為宮下還有妻子和女兒。

       車子進入小田原的環狀交叉路後停了下來,安藤從助手的座位上走下來,向宮下揮一揮手,目送他的車子離去。

       (說不定我也被卷進去了……)

       安藤愈來愈能體會淺川的心情,他把自己和宮下重疊在淺川和龍司這兩個人身上,思考他們的肉體特徵和性格。

       安藤對應的是淺川,而宮下對應的是龍司,那兩個人都……他想到一半突然笑了出來。

       (淺川和龍司已經死掉了,而且還是自己這雙手解剖了龍司的身體……)

       他通過小田原車站的收票口,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突然感到背脊竄起一陣寒意。

       他猜想龍司躺在解剖台上的時候,應該也是這種感覺吧!

       當一名乳癌患者懷疑自己是否罹患乳癌時,反而比被告知已經得到乳癌時還來得痛苦。一旦確知自己已經面臨災難,反而比較可以平心靜氣地忍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處於曖昧不明、無法肯定的狀態中。

       (我是不是已經感染到「RING病毒」了?)

       目前只有一個方法能夠使安藤克服苦悶的情緒,那就是以自己的生命,讓妻子明了他由於一時疏忽而失去兒子的悔恨之情。

       安藤無法克制心中的悸動,在寒冷的候車室裡等候電車到來。

       安藤坐在電車上,眺望著窗外的風景,漸漸地,他閉起眼睛。

       沒多久,他突然驚醒過來,恍惚之間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害怕自己在打瞌睡時,被載到很遠的地方。安藤靠在椅背上伸了伸懶腰,感覺到電車由下往上的振動方式,遠處響起靠近柵欄的聲音。

       (啊!我正坐在電車中。)

       安藤憶起兩個鐘頭前,他和宮下在小田原分手,順利搭上電車的過程,感覺好像已經是幾天前的事了。就連和宮下一起去探訪「太平洋休樂園」的事情,彷彿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只有高原風光和長尾城太郎的臉孔還深深刻印在他的腦中。

       安藤用手心揉一揉雙眼之後,又往車窗外看去。

       夜晚的街道隨著電車的前進,被遠遠拋向後面。此時,電車的速度慢慢減弱,並且響起柵欄警報聲,紅色警示燈開始一亮一滅。

       安藤嘴裡念著通過的車站站名:「代代木八幡。」

       這是安藤所住的「參宮橋」站的前一站,這輛電車中間站都不停,直接開到終點站──新宿,因此安藤要直接坐到終點站,再等電車往回行駛到參宮橋。

       電車軌道在代代木八幡呈直角轉彎,經過代代木公園的黑暗綠林。

       接下來的夜景是安藤已經看慣了的街道,從他的右手邊可以看到自己的住處。安藤將臉頰靠在左側的玻璃窗上,望著每天來回必經的候車月台。

       突然間,安藤整個身體往玻璃窗靠近,就連額頭都貼在玻璃上,目光停留在月台上一名年輕女子的身上。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裡,她身上只穿著一件運動夾克,並以專注的眼神看著兩列電車擦身而過。

       電車速度一慢下來,車上的乘客大都看向月台上的人群,在那一瞬間,安藤和那名女子的眼光對上了。

       (又看到那個女子了,這已經是第參次了!第一次是在高野舞房間外面的電梯內遇到,第二次則是在高野舞陳的那棟大樓的電梯裡……)

       雖然安藤只見過那名女子兩次,但是他的腦海中一直殘留著她的臉部輪廓……十分鐘之後,安藤所搭的電車從新宿回轉到參宮橋站,他終於踏上月台。當時有另一班電車進站,阻擋了安藤的視線,於是他往收票口走去,避開人潮,確認在反方向的月台上有無那名女子的身影。

       儘管安藤知道那名女子不可能一直站在原地不動,卻仍極度渴望能再見她一面。

       鈴聲響了,有一列電車即將啟動;就在電車開走之後,安藤竟然捕捉到她的視線,那名女子就站在剛才的位置上。

       安藤一看到她,不禁對她點了點頭,似乎對女子發出指示,表示他了解的意思。

       他慢慢往收票口走去,女子也配合安藤的動作走下月台樓梯,兩人在收票口相會。

       「又見到你了。」

       女子以一種偶然碰到的語氣對他說道。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21 PM
第五章 預兆.2
       安藤覺得這一切並不是偶然,但他無法抗拒眼前這名女子的魅力,因此兩人一起通過收票口,轉往商店街的小路。

       安藤早上一醒來,睡在他旁邊的女子馬上要求一起去看電影。

       他們在進入電影院之前,一路上兩人手牽著手、悠游自在地漫步。一進入電影院後,那名女子便很自然地和安藤分開來坐。

       今天是假日,而且又是早場,電影院裡不會那麼擁擠,因此安藤無法理解她的舉動,但又不想過度干涉。

       安藤目前只知道她是高野舞的姊姊,名字叫做真砂子。他一直盯著銀幕,不過並沒有將故事情節看進去,一半是因為想睡覺,另一半則是真砂子坐在旁邊的緣故。

       昨晚他們倆在參宮橋車站相遇,至於後來是為了甚麼原因而把她帶到家裡,安藤已經記不太起來了。安藤只記得自己在步出車站後,邀她一起去酒店,然後在那裡一邊喝酒,一邊問出她的名字。

       而事實正如安藤先前所預測的,真砂子是大高野舞兩歲的姊姊,她從東京的女子學校畢業之後,就在一家證券公司上班。安藤想到這裡之後,腦中只剩下片段的記憶,反正兩人最後便回到安藤的住處。

       他記得下一幕場景充滿水聲,真砂子正在衝澡,而自己坐在床上等她。

       後來水聲驟然停止,真砂子從黑暗的走廊走過來,她關掉燈光,裸著上身壓過來。

       她一邊用左手壓著裹在頭上的毛巾,一邊用右手撫觸安藤的臉。

       安藤吸吮著真砂子細緻的肌膚,她那誘人的肌膚塞住安藤的鼻子和嘴巴,讓他感覺好像快要窒息一般。安藤將她的身子拉過來,才稍微能夠恢復呼吸;他聞著少女的清純味道,兩手從真砂子的背部繞了過去……電影繼續放映,安藤卻回憶著昨晚他和真砂子瘋狂的纏綿畫面……他和女性有肌膚上的接觸,已經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安藤記得昨晚他射精參次,這並不是在誇耀自己精力旺盛,一個參十五歲的男人在一個晚上可以射精參次,與其說是體力好,倒不如說是對象太有魅力。

       但是再仔細一想,昨天兩人在床上的一切行為都是在黑暗中進行,不管真砂子有多美,或是有著誘惑人的挑逗行為,安藤都無法享受到其中的樂趣。

       真砂子不僅把燈光都關掉,連鬧鍾所發出來的微光也用毛巾蓋住,整個房間陷入一片黑暗……由她的種種行為看來,真砂子可能非常喜歡黑暗。

       安藤假裝看著銀幕,他從剛才就一直將眼睛飄向旁邊。

       (真砂子在黑暗中看起來更加美麗,這個女孩子真的很適合黑暗的氣氛……)

       在看電影的過程中,真砂子不斷地閉上眼睛,嘴脣微微動著,好像在說些甚麼,但是音量很小,安藤聽不到她究竟在說甚麼。

       於是安藤將全身的重量靠在左手手肘上,將上半身傾向左邊聆聽,然後再將她的樣子和電影畫面做一比較,終於知道真砂子是在念著電影人物的台詞。

       這部電影是講述一個聲名狼藉的少女被國家訓練成殺人機器,此時正播放到她首次執行任務的場面。女主角穿著一身黑色衣裙,將大型手槍藏在手提包裡,正要進去一家高級的餐廳裡,她很快地說出簡短的台詞。

       安藤並沒有看著電影畫面,反而在一旁觀察重複念著女主角台詞的真砂子,突然間,他發現真砂子的聲音和電影中女主角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雖然電影中的女主角說的是法語,但就在她說出來的同時,真砂子立刻用日語配合。

       有時候,真砂子的嘴型甚至動得比字幕還快。這一點讓安藤更加驚訝,他認為真砂子具備在看過一、兩次之後,就能記住台詞的才能。

       一走出電影院,真砂子眯起眼睛打哈欠。安藤緊握住她的手,走在冬天的暖陽下;一開始他覺得真砂子的手有些冰冷,過不久,他們的手溫就融合了。

       由於是成人日,從有樂町到銀座的路上,看到很多穿著長袖和服的女性。

       安藤和真砂子朝人群的反方向散步著,他們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兩人只是隨便逛逛,等時間一到,再商討要去哪裡吃飯。

       真砂子好奇地看著銀座的每個角落,時而發出驚嘆聲。此情此景,令安藤感到非常滿足,充份享受著假日在銀座逛的樂趣。

       真砂子在漢堡店前停下腳步,望著看板上的海報。

       「想吃漢堡嗎?」

       「嗯。」

       看到真砂子十分篤定地點點頭,安藤便帶著她走進漢堡店。

       真砂子的食量真是驚人,沒多久就吃下兩個漢堡,啃完滿滿一袋的薯條,而且她還左右張望,似乎仍意猶未盡。

       安藤詢問她之後,馬上再幫她叫了一份冰淇淋。

       這次真砂子放慢速度,一口一口慢慢吃著,一不小心竟讓溶化的冰淇淋滴落在膝蓋上,絲襪馬上沾到一些混合草莓果粒的乳白色黏狀物。

       真砂子先用食指沾起冰淇淋來舔,後來乾脆用雙手抱起膝蓋,直接伸出舌尖去舔觸膝蓋,並以一種挑逗的眼神望著安藤。

       她舔完膝蓋上的冰淇淋後,才發現剛買的新絲襪勾破了。

       她腳上的這雙絲襪是今天早上臨出門前,安藤在車站前的便利商店買來給她的。

       安藤猜測真砂子沒有帶絲襪來,見她在寒冷的冬天裡仍然光著兩條腿,因此沒問過她本人就買給她。

       安藤一直注視著真砂子的一舉一動,從不會感到厭煩。

       (這個女孩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讓我對她如此痴迷……)

       安藤捫心自問著。

       然而說是「痴迷」,倒不如說自暴自棄才對。

       他懷疑自己看了「鈴」這份報告書,讓「RING病毒」有機會侵入體內之後,便開始想及時行樂。

       在學生時代,他曾看過一本以農村為背景的小說,小說裡面描寫一個行為異於常人的女子,被村子裡的人貼上標籤,視為「精神失常」,並成為眾多男人的「安慰對象」。

       她沒有家,在河邊、樹林裡四處流浪,而她對每個男子都來者不拒,甚至在沒有人煙的山上,也能隨時隨地為男人「提供服務」。

       安藤把看那部小說時所產生的感想,跟現在的情境聯想在一起。

       (由於這部小說是以山間的農村為背景,人物和風景都非常協調。如果將這個故事放在現代的大都會裡,我想氣氛就會變得不一樣了……這裡是東京的銀座,並不是甚麼山間農村,但小說女主角的氣質卻和真砂子很像。)

       安藤突然想到小說中最後的情節,那名女子在某座山裡生出父不詳的嬰兒來,那一陣陣生產時的痛苦叫聲越過樹林,傳到山的那一邊,然後小說就此結束了。

       安藤猛然回過頭來,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傷害真砂子的身體,要細心照顧她才可以。

       他想到昨晚因為貪圖兩人結合的喜悅快感,竟在過程中疏忽了避孕的事情。

       真砂子正用手指摩擦著膝蓋,在絲襪上畫圓圈狀,使得絲襪的破洞愈來愈大。

       安藤從破洞處看到她白皙的腿,不禁伸手去覆蓋住真砂子的手,使她無法移動,並且問道:「剛剛在電影院裡面喃喃自語,到底在念些甚麼?」

       真砂子沒有回答,反而對安藤說:「帶我去書店。」

       她一直都是這樣,一問她問題就岔開話題不做回答。真砂子向安藤要求的次數比回答問題還要來得多,只不過安藤也不討厭她的要求就是了。

       隨後,安藤帶她去銀座最大的一家書店,真砂子在櫃子間跑來跑去,然後站在那裡看了一個鐘頭以上的書。安藤不喜歡站著看書,於是到處徘徊,結果在收銀台上發現一本S書房發行的小冊子。

       安藤拿起免費的小冊子來翻閱,裡面記載著小品類的短篇文章,這是S書房出版新書用的宣傳小冊子。

       (說不定上面會有高山龍司的名字。)

       安藤懷著這份期待,在字裡行間尋找龍司的名字。

       他從木村那裡得知龍司的遺作預定在下個月發行,因此很期望能看到小冊子上面印著故友的名字。但是安藤在找到龍司的名字之前,就被真砂子強拉出書店。

       「要不要去看電影?」

       真砂子不管參七二十一,硬拉著安藤就走。

       安藤將小冊子放進大衣的口袋裡,向真砂子問道:「想看甚麼?」

       真砂子依然沒有回答,只是緊握住安藤的手,強拉著他往前走。

       安藤瞄到真砂子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本雜誌,不由得停下腳步。

       從昨天到現在為止,真砂子都沒有花到半毛錢,也沒有要付錢的意思,完全都由安藤出錢。現在她手中拿著一本雜誌,而且還明目張膽地將它卷起來拿在手上。

       (這傢伙是個小偷!)

       安藤回頭看著書店,沒有發現任何人追過來。

       (沒想到她居然能避開店員的視線……不過,這只是一本價值參百圓的雜誌,即使被發現的話,也不會怎麼樣吧!)

       安藤再度拉著真砂子往前走,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大膽過。

       安藤將鑰匙插進門鎖裡時,剛好聽到房裡的電話響起,於是他慌忙轉開門,只可惜門一打開,電話鈴聲就停止了。

       一般知道安藤的房間格局很小的朋友,大概只會讓電話響五、六聲就切掉;而安藤也能以切斷電話的方式,猜測是誰打電話過來。

       來過安藤家的人並不多,他猜想應該是宮下打來的吧!

       安藤看一下手錶,現在差不多是晚上八點左右。

       安藤打開門請真砂子進來,然後打開電燈和空調。

       他從早上到下午連續看了兩部電影,背部感到很痛,很想泡一下澡。

       安藤脫下外套時,忽然想起口袋裡塞進一本S書房的小冊子,便將它拿出來放在床邊的桌子上,打算洗完澡後再好好看一看,確定龍司寫的書名和發行日。

       他脫下最後一件衣服後,就去刷洗浴槽,打開水龍頭來調節水溫。狹窄的浴槽沒多久便注滿水,整個浴室充滿蒸氣,即使打開換氣扇也毫無幫助。

       他看了一下屋內,想叫真砂子先來洗澡。真砂子正坐在床邊脫絲襪。

       「要不要先洗澡?」

       安藤一說完,真砂子便站起來走進浴室,將浴室的幕拉起來。這時候,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安藤馬上去接電話。

       他剛才的猜測是正確的,果然是宮下打來的電話。

       宮下在電話彼端發出怒吼聲:「你一整天都混到哪裡去了?」

       「我去看電影。」

       宮下一聽,吼得更大聲了。

       「甚麼?去看電影?」

       「是呀!整整看了兩部。」

       「你在幹嘛?居然還有那種情意致。」

       宮下很吃驚地說道,緊接著又說:「我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你。」

       「這樣啊……」

       「那沒有關係,你知道我現在在哪裡嗎?」

       宮下好像是在路邊的電話亭打電話,還可以聽到車輛的聲音。

       「我已經來到這附近了,不曉得要不要上去?」

       (真不湊巧,真砂子正在洗澡。)

       安藤打算拒絕讓他上來之際,宮下突然大聲吼道:「笨蛋,不是啦!是劇團、劇團!」

       「甚麼?劇團?」

       這回輪到安藤嚇一跳了。剛才宮下還嘲笑他跑去看電影,沒想到他竟然也要去欣賞戲劇表演。

       (我是不是還沒睡醒?)

       「我現在在「飛翔劇團」的門口。」

       一聽到「飛翔劇團」上女藤楞了半分鐘才想起那是山村貞子死前待過的劇團。

       「你在那個地方做甚麼?」

       「昨天我發現到「鈴」裡面所描寫的事物,好像是用錄影機拍攝下來似的,不僅客觀而且正確,而我們也實地勘察過了。」

       安藤驚訝於宮下為何再度提及這些事,於是拿起眼前的S書房小冊子,開始用原子筆在空白處記下要點。

       他有一邊拿著電話,一邊記事的習慣,這樣可以讓他的情緒很快穩定下來。

       「我今天才發現還有一件事情要確認,那就是人的長相,而且不需要特別跑到熱海去,這附近就有證人。」

       安藤開始感到有點焦急,因為宮下現在所說的一切,他完全摸不著頭緒。

       「好了,你說清楚一點。」

       「是山村貞子!」

       宮下咬牙切齒地說出她的名字。

       「喂!山村貞子在一九六六年就死掉了……」

       安藤突然停止說話,他想到宮下為何要去「飛翔劇團」的原因了。

       「是照片嗎?」

       在「鈴」中提到M報社橫須賀分部的記者吉野曾去「飛翔劇團」尋找線索,而且還看過山村貞子的履歷表,上面附有一張胸部到頭部的半身照,以及一張全身照,而且吉野當場就把照片影印下來。

       「你知道嗎?我們都忽略了山村貞子的長相。」

       安藤努力回想山村貞子的長相,她的個子很高,胸部不是很大,但身體曲線很勻稱。她的長相算是比較中性,五官非常端正,幾乎沒有甚麼可以挑剔的地方,可說已經達到美人的標準。

       「你可以把照片拿來給我看嗎?」

       安藤順勢詢問道。

       他猜想宮下已經看過照片,而且山村貞子的臉孔和他想像中的相同,因此他特地打電話來報告這件事情。

       不料,電話中卻傳來宮下的嘆息聲。

       「不一樣!」

       「甚麼不一樣?」

       「臉部長相不一樣。」

       頓時,安藤無法再接第二句話。

       「要怎麼說才好呢?我看到照片中的山村貞子,和我們想像中的山村貞子完全不一樣,到底該怎麼說才好?」

       「到底是甚麼事?」

       「我現在已經一片混亂了!我突然想到有個朋友很會畫人像,有一次我問他甚麼形狀的臉最不好描繪,那個朋友回答:「每一個人的臉型都有他的特徵,把畫像畫得和實物很像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最困難的就是畫自己的臉,尤其是在自我意識很強烈的時候,會把自己的臉和畫像慢慢分開,然後畫得很像是另一個人。」」

       「然後呢?那跟這件事有甚麼關聯?」

       「不!沒甚麼,我只是突然想到這件事,又想到那卷錄影帶應該也是那樣吧!那卷帶子並不是用攝影機拍攝的,而是山村貞子用眼睛和心製作而成,而且……」

       「而且甚麼?」

       「錄影帶也有播出風景和人物來。」

       「我們不是也看到影像了嗎?」

       安藤愈來愈焦急,而宮下似乎還有一些猶豫。

       「喂!宮下,你可不可以乾脆一點,直接明講出來呢?」

       宮下屏住氣息,小心翼翼地問道:「「鈴」這本書真是淺川和行寫的嗎?」

       (要不然會是誰寫的?)

       宮下那邊響起電話卡即將用完的聲音。

       「啊!電話卡快用完了,我把照片傳真給你,可以吧?」

       宮下很快地問道。

       「可以。」

       「那我現在立刻傳過去,你快點確認一下,希望這只是我自己的……」

       宮下講到這裡,電話就被切斷了。

       安藤就著原來的姿勢發呆了好一會兒,浴室裡的衝澡聲已經停止,房裡頓時變得一片寂靜。他看向窗子,冬天寒冷的夜風從紗窗的細縫中吹進屋內,遠處的警笛聲殺氣騰騰地鳴響著;從浴室飄散出來的蒸氣使屋內的空氣變得更加濕潤,真砂子已經在裡面洗很久了。

       安藤可以理解宮下的心理,他大概今天一整天都坐立不安吧!因為看過「鈴」這份報告書,因而懷疑自己的身體是否已被病毒侵入。

       因此,他才會想到「飛翔劇團」應該還保管著山村貞子的照片,為了查清楚其中的緣由,宮下便前去拜訪。

       經過查訪之後,他發現照片中的山村貞子和他們想像的截然不同。宮下開始煩惱著要如何去下判斷,於是把照片影印下來,馬上要傳真給安藤看。

       安藤專注地看著傳真機,似乎還沒有動靜。

       他為了消磨時間,於是把小冊子拿起來翻看,在新書介紹的最後一頁──「二月份出版的書」這個標題下,列出十幾本書的書名和作者,並且介紹裡面的內容。

       他按順序梭巡著,在正中央的位置看到高山龍司的名字,標題是「知識的構造」,以「現代思想的最前線」這幾個字來做內容說明;這本書夾雜在戀愛小說和電視台內幕的眾多書籍中,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這是龍司的遺作,一定要去買來看。)

       安藤用原子筆把龍司寫的書圈起來之後,突然在小冊子的同一頁上發現幾個似曾相識的文字。他繼續往下看,視線停留在預定參月份出版的書籍,從後面算來第參行的標題上。安藤驚訝地睜大眼睛,盯著上面的介紹文字──「參月出版的書」

       鈴淺川順一郎顫慄的恐怖迷信……安藤驚嚇得任由小冊子從手中掉落下去。

       (淺川順一郎想要出版這本書!

       難怪當時在S書房碰到他的時候,他一直在迴避我,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淺川順一郎把弟弟所寫的「鈴」據為己有,整理一下內容,以小說形式發表出來。

       由於安藤知道他擅自借用淺川和行的作品,因此那時淺川順一郎對安藤的態度很冷淡,沒有打招呼就逃走了。

       「我不會讓他出版的!」

       安藤氣得大叫出聲。

       (至少也要證明「鈴」是一本對人類不會造成威脅的書,否則一定妥讓他延期出版,這是身為一名醫師應有的道德。)

       明天,安藤和宮下就要接受血液檢查,要等好幾天才知道結果。如果檢查結果呈陽性反應的話,就能證明閱讀這本書會被「RING病毒」侵入體內。

       最初只製作出一卷錄影帶,如果被複製的話,也只不過是一卷一卷地增加。但如果變成書籍來出版的話,數量少則一萬冊,多則可達數十萬、數百萬,同時會散播到全國各地。

       安藤有如看到巨大的海嘯迎面撲來,形成一片黑色的晼C

       他走到窗邊關緊紗窗,然後站在原地往走廊望去,結果看到真砂子腰部圍著浴巾、手裡拿著手提包的側面。不知道真砂子是否在尋找內衣褲,只見她把手伸到手提包裡面攪動著。

       這時電話鈴響了,安藤把電話筒靠近耳朵,確定是傳真機的聲音後,便切換到收信狀態,數秒鐘後,傳真機發出吱吱的聲響,開始吐出傳真紙。

       安藤直直地站著,看著傳真機列印出白色紙張。

       他突然覺得有人站在背後,回頭一看,原來是真砂子穿著短褲、肩上披著一條浴巾站在他後面,她的臉頰通紅,眼中出現一抹安藤從沒見過的光芒。

       這時,傳真機「嗶」一聲,表示已經列印完畢。安藤趕緊走過去撕下傳真紙,坐在床上看著並排在上面的兩張照片,這是山村貞子的半身和全身照。

       就在下一秒鐘,安藤發出一聲悲鳴,傳真紙上的照片果然和他所想像的山村貞子不同,而且照片上的人……就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她既不是高野舞的姊姊,就連「真砂子」這個名字也是假的!)

       她站在安藤的面前,從他的手中拿起傳真紙看了一下。

       安藤霎時感到全身無力,好不容易才從喉嚨深處發出一絲聲音:「是山村貞子嗎?」

       她的嘴脣動了一下,微笑地看著倉惶失措的安藤。

       安藤的腦中一片空白,在他活了參十五年的歲月中,頭一回喪失意識……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二十五年前就已經死亡的女人赫然站在眼前,而且安藤昨夜和她數次肌膚之親的情形也頓時在腦中甦醒過來……當他恢復意識時,忽然聞到一種皮膚燒焦的味道,原本趴倒在床上的姿勢,不知何時又朝著天花板。

       安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專心傾聽著周遭的聲響,眼睛一直緊閉著。

       他聽到浴室裡傳來嘩啦嘩啦的流水聲,而且由於水聲的緣故,平常夜晚會聽見的聲音都消失了。

       安藤稍微張開眼睛,看到天井中央亮著兩盞二十瓦的螢光燈,房裡非常明亮。他就這樣仰躺著,帶著一股恐懼感,慢慢移動視線梭巡房間內部,然後坐起上半身。

       正當他在思考事情的時候,水聲停止了,他下意識地停止呼吸。

       緊接著,走廊那邊出現一個女子的臉孔,她和剛才一樣只穿著短褲,手中拿著一條擰乾的毛巾。

       安藤想要呼叫,但喉嚨卻發不出聲音來。他揮手甩開山村貞子遞過來的濕毛巾,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旁邊的椈擰a過去。

       安藤想要呼叫山村貞子的名字,只可惜聲音一直發不出來。

       這個女子正是二十五年前死在井底、創造出那卷錄影帶的山村貞子,她是一個稀有的超能力者,患有睪丸性女性化症候群的陰陽人。

       安藤凝視著她的下半身,在白色短褲覆蓋下的雙腿間,並沒有看到膨脹的地方,更看不出睪丸的存在。安藤憶起自己昨夜不斷地愛撫那個地方,他不記得有任何奇妙的異常感,她和一個完美的女性毫無兩樣。

       可是,昨夜的性行為全部都在黑暗中進行,安藤並沒有親眼看到她的身體。

       安藤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和這個女人見面,當時所感覺到的妖氣的確是真實的。

       安藤心中有許多疑問,可是他現在連呼吸都覺得辛苦,根本無法出聲。

       在螢光燈下,山村貞子僅著短褲的軀體更顯白皙,纖細的肌膚透著一股真實感,彷彿在強調她不是幽靈似的。

       他努力思考自己現在該怎麼辦,最後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逃走!

       除了逃離這個地方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其他方法。

       安藤的背部緊貼著椈嚏A慢慢往玄關的方向靠過去;山村貞子的視線跟隨他的動作移動,並沒有出手阻止。他一看到門把,眼睛為之一亮,立刻跌跌撞撞地衝到門外。安藤身上只穿著便褲及毛衣,根本來不及拿外套就跑出去。

       他飛快地跑下樓梯,一口氣衝到大馬路上,抬頭望見房裡的燈光自窗口流瀉而出。

       安藤不禁渴望能立即置身在人群中,於是開始跑向車站……

       寒冷的夜風肆無忌憚地侵襲著安藤,他的背後矗立著代代木公園茂盛的樹林,而參宮橋車站前面充滿喧嘩的氣氛,他自然是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跑去。

       一到車站前的售票機前面,他才發現自己沒有帶錢包,而另一個口袋裡有一張駕駛執照,這是他昨天和宮下一起開車外出時,放在身上預防萬一,幸好駕照裡還夾著一張五千圓紙鈔。

       這是他全身上下僅有的財產,可是卻連商務旅館都住不起。目前可以依賴的只有宮下,於是他先買了電車票,然後打電話給宮下。

       宮下果然如安藤所預料的,他還沒有回到家,因此安藤坐上電車,打算直接到鶴見去找他。

       現在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安藤正在電車上。每當他閉上眼睛,就會浮現山村貞子的臉孔,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對一個女人的感情由原先的熱情化為灰燼。

       初次見到山村貞子時,安藤只感到一股令人顫慄的妖氣,這份警覺在第二次見面中逐漸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對她的慾望,於是在第參次見面時,安藤終於得償宿願。

       正當心中的情意逐漸膨脹時,卻又被人推落到黑暗的深淵……他竟然跟一個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死亡的女人交往,這個事實令他難以接受,甚至在腦中浮現「奸」這個名詞。

       (她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是死亡記錄錯誤?還是她真的從冥界復活?)

       假日的夜晚,電車上只有寥寥幾名乘客站著。

       安藤對面的參人座上躺著一個像是做苦工的男子,他雙眼緊閉,每當有乘客通過時,就會眯著眼睛注意附近的動靜。

       安藤打量車上其他的乘客,感覺車內每個乘客的臉色都像死人一般鐵青。

       他不禁以兩手抱著肩膀,努力克制住發抖的身軀和想要放聲大叫的衝動。

       安藤從宮下的手中接過白蘭地,輕輕地啜飲一口,感覺喉嚨流過一陣熱流之後,又將剩下的白蘭地一口氣喝光。

       「怎麼樣?感覺如何?」

       「總算還活著。」

       「你看起來很冷的樣子。」

       宮下還不知道安藤為何在冬夜裡,連外套沒穿就直接趕過來。

       「這不關天氣冷的事。」

       安藤坐在宮下的書房裡,角落的鋼床就是他今晚的落腳處。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22 PM
第五章 預兆.3
       他喝完第二杯白蘭地後,才慢慢地停止發抖。

       「到底發生甚麼事了?」

       安藤這才開始說出從昨晚到今天的所有經過,講完之後,他往床上一躺,十分虛弱地說:「我投降了,你是不是可以說明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會這樣?」

       在這種時候,人們大抵都會露出一抹苦笑。像宮下就笑到全身無力之後,又在熱咖啡裡面加入白蘭地,慢慢地品著。

       而後他陷入沉思,想要找到一個合理的解答。

       「問題是……山村貞子是從哪裡來的?」

       從宮下說話的語氣中,可以知道他心中已經有了結論。

       「你快告訴我那個女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你不是知道嗎?」

       宮下反問道。

       「不!」

       安藤又躺下來,搖了搖頭,露出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

       「你真的不知道嗎?」

       「快點告訴我吧!那個女人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是高野舞生出來的!」

       這種說法頗令人玩味,安藤已經沒有辦法思考,唯一能做的,就是重複宮下所說的話。

       「高野舞生的?」

       「那卷錄影帶是由山村貞子的意念創造出來的,高野舞剛好在排卵日看到影像,於是體內的「RING病毒」便侵入卵子而受精……不,與其說受精,不如說是高野舞卵子內的DNA完全被山村貞子的遺傳因子取代了。」

       「你是說……你可以解釋這個架構?」

       「你想想看,如果我們把「RING病毒」放在鹽墓自動解析裝置下分析,結果會發現天花的遺傳因子和人類的遺傳因子以一定的比率混合。」

       聞言,安藤馬上從床上坐起來,並將空杯子遞出去。

       「那麼人類的遺傳因子是……」

       「是的,人類的遺傳因子被山村貞子分解成數十萬個零件。」

       「數十萬個被切成細片的「RING病毒」,載著山村貞子的遺傳因子是嗎?」

       「「RING病毒」具有逆轉酵素,可以運送一個個切片,填進別的細胞中。」

       由於人類的DNA非常大,一個DNA病毒無法將人類DNA裡的遺傳訊息一次運送完。可是,如果將人類的DNA切成數十萬個零件,一個病毒背負著一個零件,就成了電子顯微鏡下那些無數的「RING病毒」,它們背負著山村貞子分散的遺傳因子,攻擊高野舞的卵子。

       安藤激動地站起來又坐下去,很想提出反證。

       「可是,山村貞子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經死了,到目前為止,我們並沒有發現她的遺傳情報。」

       「問題就在這裡!山村貞子為甚麼會用意志力拍攝出那樣的錄影帶呢?」

       (山村貞子在井底面臨死亡的瞬間,她究竟運用意志力拍下甚麼「產品」?

       由於她對世人充滿怨恨,因此故意讓所有看到影像的人都死掉嗎?

       但是這樣做對她有甚麼好處?影像裡面可能含有更重大的意義……)

       安藤無法理解宮下到底想說甚麼。

       「她還只有十九歲……」

       宮下慢慢地引導安藤走向解答。

       「所以呢?」

       「她應該不想死才對。」

       「沒錯,的確是太年輕了。」

       「山村貞子將自己的遺傳情報做成暗號,運用能量讓它殘留在那裡。」

       安藤沒有回答,只是不停地嘆氣。

       (把自己的遺傳訊息化為影像,再用意志力將它注入錄影帶上……沒錯,高山龍司也在DNA的鹽基排列上做暗號,解出「MUTATION」這個英文單字,成功地傳遞訊息。

       可是,人類的遺傳訊息量非常大,不是一卷錄影帶就可以承載的。)

       「不可能,人類的遺傳因子太龐大了。」

       安藤提出反對意見。

       宮下張開雙手,依序指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假設現在要把這個房間裡的所有事物用文字表現出來……」

       這間書房大概有八疊寬,鋼床的旁邊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放置電腦,旁邊還堆著幾本雜誌,而最難描述的是整片排滿書籍的椈嚏C

       上面排列著從文學書籍到醫學類的專門書籍,看起來有數千冊之多,光是登記這些書名,大概就需要一天的時間。

       「情報量的確非常大。」

       安藤承認這一點。

       「可是,你看這裡。」

       宮下做出一個按下照相機快門的姿勢。

       「使用相機拍下照片,只要一瞬間就結束了;而且只要一張照片,就可以把這間房裡所有的訊息都表現出來。如果是連續影像的話,容量更大,因此要將山村貞子的遺傳因子做成暗號,並不是不可能。」

       「讓我想一下。」

       安藤搖搖頭說道。

       「你自己想一想,我去小便。」

       說完,宮下打開房門,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剛才宮下所說的當然只是假設而已,不管他的假設是真是假,高野舞確實在受精後一星期就產下山村貞子。從受精到生產只有一周的時間,這是由於某種促進細胞分裂的作用而造成的。

       細胞的核稱為「核酸」,裡麵包含很多化合物,當核酸的量增加到一定程度以上時,不會產生細胞分裂。

       (「RING病毒」不知以何種方式解決這個難題,讓胎兒急速成長。)

       安藤記起初次拜訪高野舞的房間時,儘管房裡沒有人,卻存在著生物氣息,現在想起來,他的感覺並沒有出錯。

       那時,剛被生下來的山村貞子躲在高野舞的房間裡,也許是她還很小,所以很容易就可以躲藏起來;而安藤小腿上的觸覺,很可能是山村貞子的手在摸他。

       她占據了高野舞的房間,不跟外界接觸,直到長大成人,而這段期間只需要一個星期。當安藤第二次前往高野舞的住處時,山村貞子已經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

       安藤反覆推敲這些情節,試圖在山村貞子誕生與成長的過程中找出一個解釋,並且和自己的體驗沒有互相矛盾的地方。

       (接下來,山村貞子以一個星期的時間長成大人,如果以後也以同樣的速度繼續成長的話,她的壽命只有數星期而已。

       山村貞子是在去年十一月上旬復活,如今已經過了十個星期,儘管如此,她依舊保持著十九歲的年輕皮膚。

       難道在她到達當時死亡的年齡時,成長速度就會停止嗎?)

       宮下甩著濕濕的手回來,立刻開口說:「另外還有一件事不能忘記,那就是天花病毒已經達成重要任務。」

       「嗯,天花病毒和山村貞子有很密切的合作關係。」

       山村貞子在臨死之前,從長尾城太郎那裡感染到天花病毒,然後病毒在井底慢慢地成長,達到成熟的狀態。

       這兩個非自願而死亡的「生物」,共同擁有再度復活的期盼。

       「聽說淺川順一郎即將出版「鈴」,這是真的嗎?」

       「沒錯,S書房的小冊子上有刊載出書預告。」

       「原來如此。山村貞子和天花病毒這兩條線索合作產生錄影帶,如今編織好的線索被人解開,達成進化的目的,接著這兩條線準備回覆原來的樣子;一條是山村貞子,另一條就是「鈴」羅!」

       關於這一點,安藤沒有異議。

       幾乎只有遺傳訊息能徘徊在生命和非生命的界線上,同時會因外界環境而改變本身的形態;如同由「錄影帶」轉換成「書」的形態,沒有甚麼值得驚訝的。

       「淺川和行就因為這樣而存活下來嗎?」

       到了這裡,謎題終於解開了。

       「出口」共有兩個,一個是山村貞子,另一個是「鈴」這份報告書,因此高野舞和淺川和行才能免於冠狀動脈阻塞的死亡威脅,擔負起「生產」的角色。

       既然侵入高野舞體內的「RING病毒」往子宮方向前進,那麼侵入淺川和行體內的「RING病毒」就是去攻擊腦子羅!

       也就是說,真正寫出「鈴」這份報告書的人不是淺川和行,而是在背後操縱他的山村貞子的DNA,因此,書中的景物、內容情節才會像錄影機拍下來一般,絲毫不差,只有山村貞子的人物描寫失真。

       宮藤和宮下沉默了許久,預測今後山村貞子和「鈴」一書會給人類帶來甚麼影響。

       淺川順一郎不了解這本書一旦出版,將會對人類造成多大的災難。

       首要之務,就是使用任何手段阻止「鈴」的出版。

       「走吧!」

       宮下用力地拍了一下膝蓋,站起身來。

       「要去哪裡?」

       「當然是回你的住處。」

       「不是告訴過你山村貞子在我的房間嗎?」

       「就是這樣才要去,我們去和她對決。」

       安藤頓時感到有些猶豫。

       「等一等!」

       他好不容易才從山村貞子那裡逃出來,不會這麼輕易就回去。

       「沒有時間再猶豫了。嘿!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已經完全被卷進裡面了。」

       宮下把手伸到安藤的腋下,態度強硬地把他拉起來。

       「趕快,現在可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最後的機會?」

       「是山村貞子自己到你的房間去的,不是嗎?」

       「是啊!」

       「那她可能是為了甚麼原因才去的。」

       「甚麼原因?」

       「我怎麼會知道,她可能對你有所要求吧!」

       安藤想到他和山村貞子第二次見面時,她說了一句話──「下次再去拜訪你。」

       他一面被宮下拖出書房,一面在腦中想著山村貞子到底要他做甚麼事情。

       宮下在代代木公園旁邊停妥車子,然後和安藤走過人行道,同時抬頭看著安藤的房間,只見裡面一片漆黑。

       距離安藤慌忙逃出去之後,已經過了參個小時,現在是凌晨一點鐘。

       「喂,那傢伙真的在嗎?」

       宮下壓低聲音問道。

       「可能在睡覺吧!」

       「死而復活的魔鬼需要睡眠嗎?」

       宮下的話中帶著挖苦的意味。

       他們兩人站在杳無人跡的人行道上,仰望著四樓的窗戶好一會兒。

       「走吧!」

       宮下做了個深呼吸,鼓起勇氣率先走去,安藤一語不發地緊跟在他後面。

       不久,安藤在宮下的催促下,終於下定決心轉動門把;門內的掛鎖竟然沒有鎖上,門一下子就開了。

       玄關上的便鞋已經不見了,而山村貞子帶在身邊的手提包也失去蹤影。先前安藤跑出房間時,還注意到那個手提包放在玄關前面。

       安藤先走進去打開電燈,看見房裡沒有半個人,頓時全身無力地坐在床上,而宮下仍然敏銳地走到浴室和陽台搜尋。

       「她好像已經不在了。」

       宮下到四處看過之後,開口說道。

       「她到底去哪裡了?」

       安藤自言自語著。

       其實山村貞子去哪裡都無所謂,最好是以後都別再跟他有瓜葛。

       「沒有其他線索了嗎?」

       「沒有。」

       安藤在搖頭之際,眼睛突然瞥見窗邊的桌子上放著一本敞開的筆記本,安藤記得他最近並沒有打開它。

       他立刻走上前去翻開筆記本的內頁,上面寫著一些雜亂的文字,署名要給安藤,文末還簽著「山村貞子」這個名字。

       他默念了第一行之後,把筆記本推給宮下看。

       「甚麼事?」

       「山村貞子留下來的。」

       「哦!」

       宮下接過筆記本,開始大聲念道:安藤先生:為了不想再驚嚇你,因此使用「留言」這種古老的方法,請你冷靜地看下去。

       你大概已經察覺到我是從甚麼地方來的,我的確是借用高野舞的肚子回到這個世界,而且我自己也曾經為了這種復活方式感到倉惶失措。

       當年我去南箱根療養院探望父親時,身為醫學院副教授的父親曾對我講述有關遍傳因子的事情,所以我對於遺傳因子方面的知識多少有些了解,也因此產生一些夢想,在臨死前運用意志力,將我的遺傳因子情報印在某些東西上面。

       現在回想起來,我確實曾在死亡的瞬間,運用意志力將自己的遺傳因子以某種形式保留下來;因為比起死亡帶來的痛苦,將山村貞子的遺傳訊息丟棄在無人知曉的古井裡,更令我覺得厭惡。至於結果如何?身為專家的你,對我身上所發生的事情,應該會有高明的解釋。

       我死在古井底的心情轉移到某位女性腹中慢慢成長,等到擁有個人意識時,赫然發現映在鏡中的竟然不是自己的臉!起初,我也不曉得發生了甚麼事情,搞不清楚為甚麼臉和身體都不是原來的我,反而變成另一個女人,而我只保留了原來的想法和意識。

       我驚訝地看著窗外陌生的街道、電車、水泥建物、電器用品……等,一直到看見房間裡的月曆,才恍然大悟時間已經過了將近二十五年,我潛入其他女性的肉體中,而被我奪走肉體的人就是高野舞這名女子。

       高野舞懷了我以後,並沒有產生我的意識,隨著身體日益成長,我的意識才慢慢地清晰起來,然後就在生產之前,我成功地奪取高野舞的子宮,完全控制她的肉體。我同時擁有母體和胎兒雙方的感覺,一旦我用小手去碰觸輸卵管的皺摺,高野舞的手也會同時有那種柔軟的感覺。

       越接近生產期,有件事情越讓我難以釋懷,那就是生下我之後,高野舞的身體會怎麼了?她的靈魂會再回到自己的身上,重新恢復原來的人格嗎?

       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太可能,就好像毛毛變成蝴蝶之後留下蛹,而蛹不能繼續存活下去一般,高野舞早就被奪去靈魂而死亡。

       既然如此,那麼我應該在哪裡生產呢?

       如果是在高野舞的房間生產的話,不久之後身體就會腐爛。雖然我從胎兒成長至成人不需要很長的時間,但是為了確保生活環境的品質,我不能在高野舞的房間生產,因此我看上了她對面的一棟舊大樓的樓頂。

       我可以在那裡生產,再將高野舞的外殼留在排氣溝裡,這樣附近的人不會注意到,而我也可以自由地使用高野舞的房間。

       接近臨盆的時候,我已經做好萬全準備。在一個深夜裡,我爬上那棟大樓的樓頂,然後把繩索綁在鐵網上面,下降到排氣溝裡。途中我因為滑倒而扭傷腳踝,幸好對母體沒有影響。就這樣,我又重新回到這個世界。

       我從子宮口爬出來之後,用嘴巴和手把臍帶弄斷,然後用準備好的濕毛巾擦拭身體;等到完成所有程序之後,太陽還沒升上來。

       我往上一看,忽然警覺到我之前死亡的地方,竟然和這個排氣溝如此相像,這好像是神刻意安排的通關儀式,我以自己的力量從洞底爬出來,不這樣做的話,就無法適應這個世界。

       排氣溝邊緣垂下一條繩索,我沿著繩索從洞穴中爬出來,這時,東邊的天空漸漸亮起,沉寂的街道甦醒了,我深深地吸一口氣,充份感受再生的感覺。

       在這之後的一星期內,我順利成長到死去時的年齡,最不可思議的是,我完全保留了再生之前的記憶,包括我在伊豆大島差木地出生、母親被當成超心理學的試驗對象、四處遷移的漂泊生活,以及父親晚年在療養院生活的情形……我全都記得!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記憶不儲存在腦中,而聚集在遺傳因子裡嗎?

       還有一件事情很奇怪,我感覺現在的身體和以前不同,好像同時具有子宮和睪丸;以前我並沒有子宮,可是復活之後,居然同時具有這兩種器官,甚至我的男性器官還可以射精(這一點在和你的接觸中得到了證實)。

       這時,宮下抬起頭來看看安藤的臉色。

       安藤為了迴避宮下詢問他和山村貞子交往的經過,不停地催促他繼續念下去。

       「好了,繼續。」

       可是,宮下被文中所提到的事情吸引住了。

       「具有兩個性器官?如果那個女人……不,不能再叫女人,那傢伙沒有性行為就可以生育的話,可真是天下奇聞啊!」

       低等動物中,有很多不需要雌、雄結合就可以孕育生命,例如:蚯蚓同時具有雌、雄器官,而單細胞生物的細胞分裂,也是無性生殖的一種。

       沒有經過男女之間的性行為,所生下來的小孩會和父母具有相同的遺傳因子。也就是說,山村貞子會生下山村貞子,這種情形有可能發生嗎?

       「如果是那樣的話……」

       安藤不安地望著天花板。

       「我們已經不能把山村貞子當作人類,她是一種由於突變而產生的新物種,我們親眼目睹了進化的過程。」

       安藤知道未來的發展情況,決定於山村貞子這個新物種要如何安定下來。突變所產生的新物種,還必須選擇其他個體進行繁殖。

       例如:在數千頭白羊中,只產下一頭黑羊,那頭黑羊除了和白羊繁殖之外,別無選擇;而生下來的小羊也會變成白色或灰色,「黑色」的特徵將逐漸消失。若沒有兩頭雌、雄的「黑羊」,就不會將「黑色」的特徵延續到下一代。

       以山村貞子的情況而言,這個難題已經解決了。因為她可以用無性生殖的方式來繁衍下一代,將「山村貞子」的特色延續下去。

       可是,以一個山村貞子生出一個山村貞子的方式來看,增加的速度十分緩慢,和錄影帶的拷貝方式一樣。在繁衍的期間內,「山村貞子」恐怕會被人類全數殲滅。

       現在錄影帶那條線已經被消滅了,山村貞子為了將數量穩定下來,必須朝多方面去繁殖,以便確保「山村貞子」生存的空間。

       宮下繼續往下念,打斷了安藤的思考。

       到目前為止,我所說的都是真的。我將自身所發生的突變情形,老實地向你說明,讓你了解我的情形之後,我想要請你幫個忙。

       至於為甚麼會找上你,那是因為我相信你是個專家。

       (這真是太抬舉我了。)

       安藤本能地抱著身體,縮成一團。他一想到山村貞子需要自己「幫忙」,心裡就覺得十分不安。

       首先,我要請你不要阻止「鈴」的出版。

       除此之外,請你不要打擾我即將要做的事情,並且進一步地協助我。

       你能夠答應我的請求嗎?我沒有半點脅迫的意思,可是你如果阻止我的話,你將會遭遇不幸。

       因為你已經讀了「鈴」的內容,一旦反抗我的話,你的身體就會產生突變。

       勇敢的你,可能早已對死亡有了覺悟。所以,只要你肯聽從我的請求,我一定會給你獎勵,絕對不會讓你白孕付出的,你覺得如何?

       我可以替你完成你最渴望的事情,那就是……宮下念到這裡便停了下來,把筆記本遞給安藤。

       安藤呆呆地看著筆記本上的內容,然後任由它掉落到地上。他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身體虛弱無力,完全想不到山村貞子會提出這種條件。

       宮下似乎察覺到安藤的心事,不禁沉默不語。

       安藤無力地閉上眼睛,感覺到理智與私情正在撕扯著他的良心。

       山村貞子對安藤威脅利誘,試圖要他站在新物種這邊,成為「她們」的同伴,並且依照指示行動。

       如果她無法得到人類的協助,「山村貞子」這種新物種將無法存活在這世上。

       就像促成「鈴」一書出版的淺川順一郎,他已經成為山村貞子的下線,失去了本身的意識,被山村貞子控制住。然而,出賣靈魂的代價是那麼地甜美,那是安藤多次在夢中祈求神明、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啊!

       (這種事有可能發生嗎?在醫學上來說是很有可能的,如果能藉助山村貞子的力量,或許可以實現這個夢想。但即使是這樣……)

       安藤不禁發出苦悶的呻吟聲。

       (如果現在不阻止山村貞子,人類將會遭遇甚麼樣的噩運呢?身為人類的一員,我能做出這種反叛行為嗎?

       一旦阻止山村貞子,唯一的下場就是死亡,而且如果將她的肉體消滅了,我長久以來的夢想將永遠無法實現……只要她的肉體保持健康,夢想才有可能實現。)

       安藤的呻吟聲慢慢轉變成嗚咽,他趴在床上不停地顫抖。

       「喂,宮下,我該怎麼辦?」

       「那是你的問題。」

       宮下說話的聲音異常沉著冷靜。

       「我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

       「你想想看,如果阻止山村貞子的行動,我和你就會被殺,而那個女人會另外再找別人協助她。」

       或許事實真如宮下所說,安藤和山村貞子到目前為止的相遇,並非偶然發生的,而是她預期安藤會嗅出事情的真相,於是先下手為強。

       安藤和宮下絕不可能逃出山村貞子的手掌心,只要讓她得知有任何奇怪的舉動,潛伏在他們體內的「RING病毒」就會立刻爆發出來。

       「你要協助那個女人嗎?」

       「沒有其他方法了。」

       「那人類要怎麼辦?」

       「喂、喂,你不要擺出一副救世主的臉孔,她不是對你提出一個獎賞嗎?你不要失去這個大好機會。」

       「這不公平啊!你又沒有得到任何東西。」

       「至少我有「免死金牌」。」

       安藤想到自己可能在幾十年後留名青史,而且還是個歷史罪人,被貼上「背叛者」

       的標籤。但是,這個假設必須存在於人類不會被消滅的前提之下,人類一旦滅亡,歷史也就不存在了。

       (為甚麼我會走到這個地步?)

       他在後悔的同時,開始回想事情的開端到底是甚麼。

       這整件事情就是從解剖龍司揭開序幕,當時龍司的腹中露出一截報紙,安藤由此解出「RING」這個暗號。也由於這個暗號,安藤得知「鈴」這份報告書的存在,進而讀了它。

       (要是我沒有看的話,就不會被捲入其中……等一等,事情好像有些奇怪。)

       安藤突然發覺事有蹊蹺。

       「龍司……」

       他喃喃念著龍司的名字,宮下不禁訝異地看著他。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23 PM
第五章 預兆.4
       (在這一連串的偶然背後,似乎隱藏著一個陰謀。龍司真是好意將「RING」

       跟「MUTATION」這兩個暗號送出來的嗎?為甚麼他要這麼做?

       還有,高野舞為甚麼會去看那卷錄影帶?如果她不是剛好在排卵日看了錄影帶的話,山村貞子就不會出生……高野舞是在龍司的房裡拿到錄影帶的,而那篇論文真的有缺頁嗎?這一點只有龍司知道。

       龍司、龍司……這整件事情全都跟龍司有關。

       龍司與高野舞交往甚密,即使知道她的生理期也不覺得奇怪。

       高野舞那天就好像被龍司引導……怎麼會這樣呢?)

       安藤聲音沙啞地喊道:「是龍司……」

       宮下不了解安藤為何突然說出這句話,於是眯起眼睛看著他。

       「你不知道嗎?是龍司!龍司躲在山村貞子的背後操縱一切。」

       窗外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響,來往的車流發出沉重、刺耳的聲音,轉瞬間,卻又變成男人的高亢笑聲,好像是龍司從遙遠的地底發出恐怖的聲音。

       安藤不禁對著空氣大喊:「龍司,你在那裡嗎?」

       (他和山村貞子勾結,熱中於狩獵人類的遊戲,而且他現在就潛伏在這個房子裡觀察我們的動靜,嘲笑我們……)

       安藤忽然領悟到龍司的期望是甚麼,如果他沒有幫助龍司的話,龍司不可能會得手。然而,現在已經沒有解決的方法,一切都太遲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配合他和山村貞子的計劃行動。

       今天是梅雨季節中難得的好天氣,安藤去看海。

       他的兒子在兩年前的同一天、同一個海邊溺死了,安藤因此十分厭惡這片淹死愛子的大海,以至於去年都沒有來。不過,他今年有一個務必要來的理由。

       海邊和兩年前不太一樣,有幾個人正在白色沙灘上垂釣。

       由於距離夏天還早,所以沒有人下海游泳,只有兩、參個家庭在地上鋪墊子,正在享受野餐的樂趣。

       安藤坐在堤防上回想兩年前,發生事故當天的種種情景,他用手擋著陽的強烈光芒,凝視著正在沙灘上玩耍的小人兒。

       小人兒正赤裸著雙腳,在沙灘上玩一些挖洞、堆積沙土的遊戲。每當有波浪衝過來時,小人兒總會受驚地離水遠遠的。

       此時,安藤聽到一個叫喚聲,他原以為是風聲,一抬起頭卻看到堤防上有個男子正慢慢走過來。

       這個男子穿著長條紋的長袖襯衫,連第一個扣子都扣得緊緊的,四方形的臉上冒出涔涔汗水,胸部和手臂之間隆起鼓鼓的肌肉,短短的脖子上有兩、參層皺紋,看起來有些緊繃。

       安藤曾經見過這張臉,他最後看見他的時間,是去年十月在監察醫務院的時候。

       男子手上拿著便利超商的塑膠袋,坐在安藤身邊。

       「喂,好久不見了。」

       安藤不理會這個男子,依舊將視線投向在沙灘上玩耍的小人兒身上。

       「你不跟我說去哪裡就不見了,真是過份啊!」

       男子說完,就從塑膠袋中拿出一罐冰烏龍茶,仰頭一飲而盡。

       然後,他又從袋中拿出一瓶冰烏龍茶遞給安藤。

       「要喝嗎?」

       安藤不發一語地接過來,看也不看男子一眼就直接打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安藤語氣沉穩地詢問著。

       「我問宮下的,他說今天是你兒子的忌日,所以我可以猜到你在哪裡、在想些甚麼。」

       男子說完便笑了笑。

       「你有何貴幹?」

       安藤大聲吼叫道。

       「我是先坐電車,再換巴士到這裡來的,你看到我來應該很高興才對。」

       「不可能!」

       「真是個無情的傢伙。」

       男子一邊笑,一邊說道。

       「無情?虧你還說得出來!到底是因為誰,才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我當然得感謝你,因為你沒讓我失望,為我做了件好事。」

       安藤深深覺得自己被這個男子玩弄著。

       在學生時代,他怎麼也解不開這個男子出的題目,反倒是自己出題的暗號一下子就被解讀了。

       那時候,安藤很羡慕他的好本領,但是現在不同了,安藤只覺得自己被利用了。

       (我竟然用自己的雙手生出這個男人……)

       安藤狠狠地注視著龍司的側面,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瞧瞧龍司的腦部構造,了解他到底在想些甚麼。

       安藤在去年的十月,曾經用指頭去碰過龍司的大腦。

       如果那一天他沒有在監察醫務院解剖高山龍司的遺體,就不會被牽扯進去了。

       「對你來說,這樣也比較好。」

       龍司像在施恩似地對安藤說道。

       「是嗎?」

       安藤一直不知道自己這麼做,究竟是對?還是不對?

       這時,波浪又襲向海灘,沙灘上的小人兒站起來向安藤招手,他一邊踢著沙子,一邊走過來。

       「爸爸,我喉嚨好乾。」

       安藤馬上將龍司給他的烏龍茶拿給兒子喝。

       他憐惜地看著兒子張開嘴巴、灌下烏龍茶的可愛模樣;和龍司滿頭大汗的臉比起來,從參歲半兒子的額頭滴下來的汗珠就好像水晶似的。

       「喂,「夥伴」,再喝一瓶吧!」

       龍司說完,伸手進塑膠袋裡摸索著。

       安藤很不喜歡龍司稱呼兒子為「夥伴」,對於他們兩人是從同一個子宮生出來的這件事,更覺得厭惡。

       小人兒將烏龍茶放在額前,對著安藤問道:「我可以喝這個嗎?」

       「啊!可以的。」

       安藤注視兒子興高采烈地拿著罐子跑回沙灘,不禁對著兒子的背影喊道:「孝則。」

       孝則回過頭來大聲應道:「甚麼事?」

       「不要又跑到大海里了。」

       孝則笑著說聲「知道了!」然後便轉身跑開。

       (他到現在還是很怕水,應該不會再跑到海里面了。)

       雖然安藤心裡這麼想著,但心頭終究留著一份牽掛。

       「真是個可愛的小孩!」

       不用龍司說,安藤也知道自己的兒子長得很可愛,他是個寶物,而且是個曾經失落的寶物……為了輓回這個寶物,安藤做了一件背叛人類的事情,至今他的良心仍然感到十分不安。

       他答應成為山村貞子的協助者,所得到的獎賞便是讓兩年前溺死的兒子再次復活。

       半年前,他在公寓裡收到一張山村貞子寫的留言,在和宮下一起看過之後,起初兩人都不相信這世上會有這種愚蠢的事情。

       但是在下一瞬間,他們接受了人類「復活」的可能性,而最重要的證據即是:他們親眼看到山村貞子復活的事實!

       況且,安藤將兒子的毛髮妥善地保存在書櫃裡,可以從裡面分析出他的遺傳訊息,進而從事「復活」的工程。

       以科學的眼光來看,那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不過前提是必須具有像山村貞子那種擁有特異功能的母體。

       首先,必須在雌雄同體的山村貞子的子宮內,讓精子和卵子受精,接著取出這個受精卵,並從孝則的毛髮細胞中取出細胞核,與受精卵的核交換,再將這個受精卵放回山村貞子的子宮內,接下來就是等待生產。

       胎兒大約會在一星期後從山村貞子的子宮爬出來,然後再花一個星期的時間成長到當初死亡時的年齡,並且擁有過去所有的記憶。

       安藤並不覺得眼前的兒子和以前有甚麼不一樣,他說話的方式和習慣都和以前完全相同,甚至連和雙親之間的微妙聯繫也都重新捕捉回來。

       山村貞子將孝則還給安藤之後,再度提出一個要求──希望用相同的方法讓龍司復活。這是安藤預料中的事情,山村貞子讓孝則復活,並不是一種獎勵,而是她的一個預備動作罷了。

       龍司故意將暗號插入病毒裡,也是為了達到讓他再度復活的願望。

       最後,他果真達成願望,取回肉體,而且現在正坐在安藤的身旁,成為山村貞子最強而有力的夥伴。

       安藤將龍司的DNA和受精卵的DNA交換完畢之後,就將剩下的事情託付給宮下和山村貞子,帶著兒子不告而別。

       安藤判斷龍司誕生下來時,也就是他完成任務的時刻,只要有龍司在,就不需要他了。對山村貞子而言,她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得到像龍司這樣可以信賴的夥伴。

       (到底山村貞子和高山龍司是在何時達成共識的?)

       安藤猜想他們大概是在交換DNA時成為夥伴,而且互相肯定對方的存在價值,如果能互相幫忙的話,就可以達到彼此期盼獲得的利益。

       安藤現在已經將這些事拋諸腦後,他最關心的是,要如何將兒子撫養長大。

       他在兩個月前辭去K大學的職務,到處去觀賞日本的風景,居無定所,盡量遠離龍司和山村貞子。

       龍司摸著口袋,拿出一個小玻璃瓶。

       「你看!」

       他將小玻璃瓶拿到安藤眼前搖晃著。

       「這是甚麼?」

       「是用病毒製成的疫苗。」

       「疫苗?」

       安藤接過小玻璃瓶,仔細觀察著瓶內的疫苗。

       他和宮下都接受了血液檢查,診斷結果是陽性反應。

       果然,在看過「鈴」之後,「RING病毒」馬上侵入他們的體內,只是不曉得何時會爆發出來。

       「有了這個,就不用再擔心病毒了。」

       「你是為了拿這個給我,才特地來這裡的嗎?」

       「甚麼?偶爾來看看海也不錯啊!」

       龍司有些狡猾地笑著說道。

       「你是否可以告訴我,這個世界未來會變成甚麼樣子?」

       安藤把疫苗放進口袋裡。

       「不知道。」

       龍司直截了當地回答。

       「你應該沒有不知道的事情吧!你和山村貞子成為夥伴,不是要為生物界重新設計藍圖嗎?」

       「我只知道最近的發展如何,更往後的話,我就不太清楚了。」

       「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最近的發展?」

       「「鈴」的出版量將會超過百萬本。」

       「百萬本?」

       安藤已經從新聞廣告中,約略知道這個事實了。

       當他看到報紙上印著「再版印刷」這些字眼時,他的腦海里馬上想到「繁殖」。

       「鈴」在短時間內完成繁殖,遭受病毒侵入的人數將要突破百萬人了。

       「而且還要拍成電影。」

       「拍成電影?」

       「是的,女主角「山村貞子」這個角色要舉行招考來決定演出人員。」

       「一般招考?」

       安藤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重複龍司所說的話。

       龍司突然大笑起來,對著安藤問道:「你知道誰會得到「山村貞子」這個角色嗎?」

       安藤不太了解演藝圈的事,當然不知道誰會得到這個角色。

       「是誰?」

       龍司彎著身體,笑得人仰馬翻。

       「真是個笨傢伙!這個人你也很熟。」

       「是山村貞子嗎?」

       安藤一說出這個名字,才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山村貞子本來的志願就是成為一名女演員,所以在高中一畢業就加入劇團,累積了不少演技,因此可以很輕鬆地得到這個角色。加上她擁有的超能力,更容易抓住評審的心……(山村貞子這個角色不就是在演她自己嗎?)

       安藤馬上聯想到山村貞子這麼做的真正用意,她要使曾經滅絕的錄影帶大量地覆活,因為錄影帶中有她的遺傳訊息。

       安藤不知道電影上映時,會造成一股多大的熱潮,不過到時候,應該會有許多女性觀眾到電影院觀賞吧!

       一旦其中有正值排卵期的女性,很可能會遭遇到和高野舞同樣的命運。在一個星期後,她們全部都會生出另一個山村貞子,而且會像蛹一般地死去。

       接著,這部電影會被製作成錄影帶,放置在錄影帶店裡,當它在電視裡播放出影像的時候,影像就會侵入人體內,產生爆發性的繁殖,生出更多的山村貞子,而且山村貞子自己可以再生出小孩。

       「這樣一來,傳播媒體就和山村貞子結合在一起羅?」

       龍司只是笑而不語。

       「如果再早一點發現的話,就可以把那部電影毀掉。」

       (不只是電影,連出版的書也應該回收、燒掉才行!)

       「沒有用的,已經有上百萬人感染到病毒,即使消滅了「鈴」,還是會使感染到「RING病毒」的人產生突變……從錄影帶轉變成書本的形態,也可能會侵入音樂、電腦網路、電腦遊戲軟體,然後將那些新變種的病毒和山村貞子交配,就會產生新病毒;如果又和排卵期的女子接觸,就會生出新的山村貞子。」

       安藤把手放在胸前的口袋上,確認病毒的疫苗是不是還在裡面,這個疫苗只對舊的「RING病毒」有效,無法對抗新變種。

       安藤無法想像未來生物界會面臨怎樣的一場大革命,人類往往到最後才來收拾殘局,說不定山村貞子的新變種會慢慢奪取這個世界,導致人類滅亡。

       「你就這樣漠不關心嗎?」

       安藤無法坐視不管山村貞子控制人類的存亡,他更無法理解龍司的心態。

       「你以人類的觀點來看待事物,但我不一樣,這就像是一個人類死了,而一個山村貞子誕生,一加一減就等於零,沒有甚麼問題呀!」

       「我還是不了解你的想法。」

       龍司的臉上布滿汗水,一直往安藤這邊靠過來。

       「喂,不要在那裡羅哩囉嗦,你是我們這邊的人。」

       「那樣做有甚麼好處?」

       「只要能介入生物進化的過程,自然有其生命價值。」

       「進化?這是進化嗎?」

       (將各式各樣的DNA,統一收編為山村貞子的一個DNA,這種情況也稱為「進化」嗎?)

       安藤仔細一想,這個地方又出現一個漏洞。

       正因為人們的DNA是多樣性的,因此不會出現所有人類遭受同一種病毒感染致死的情況。即使地球被冰河覆蓋,或許愛斯基摩人可以繼續生存也說不定。

       可是,沒有多樣性的DNA,只要有一點點感染就可能遭遇全族滅亡的命運。

       如果山村貞子的免疫系統有缺陷的話,這個缺陷將會被全部的山村貞子所繼承,只要一個小感冒就可能造成嚴重的打擊。

       安藤只能慢慢等待「山村貞子一族」就這樣地結束,否則人類已經沒有其他的路好走了。

       「你知道生物為甚麼進化嗎?」

       對於龍司的問題,安藤只是默默地搖搖頭。

       龍司很有自信地說:「就以眼睛為例,人類的眼睛恐怕是最複雜的構造,一個偶然的變化,使皮膚的一部份變成角膜或瞳孔,眼球的視神經延伸至腦部,但並不代表這樣就能看得到事物。我認為並不是因為具備眼睛的構造,就看得見事物,在這之前,若是生命體本身沒有「想要看」的意識,就無法形成那樣複雜的結構。這種說法可能會遭致其他學者、教授的訕笑,並且受到唾棄。

       你可以想像沒有眼睛的生物世界嗎?對於在地底爬行的蚯蚓而言,身體在黑暗中所接觸到的東西就是全部的世界;而對於在海底飄流的水母、海星來說,攀附在岩石上的觸感以及海水的流動,就是它全部的世界。像這種生命體,你認為可以產生「看」的概念嗎?這和沒有辦法看到宇宙邊際的意義相同。

       可是,地球上的生命體在進化過程中獲得「看」的概念,於是從海中爬到陸地上,然後飛到天空中,最後終於將文化拿到手。

       猩猩認識香蕉,可是它對「文化」沒有概念。即使它完全不具有「文化」的認知,但是那種想要得到手的意念會從各個方向涌現,只是我也不知道這些意念到底從何而來。」

       「哦,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安藤帶著挖苦的口吻說道。

       「所以,你聽清楚了,如果人類真的在山村貞子的手中滅絕,那也是人類本身的意志力所造成的。」

       「有這種希望自己滅亡的生物族群嗎?」

       「人在無意識中,不是都會有那種期望嗎?只要統一成一個DNA的話,就沒有個體上的差異,全部都是相同體形,沒有美醜、能力的差別,也沒有對愛的執著,不要說是戰爭,甚至連爭吵都沒有,這是個絕對和平的世界,超越了生與死的觀念,「死亡」

       不再是令人恐懼的事情。你們不都是這樣期望的嗎?」

       龍司將嘴巴貼近安藤的耳朵,輕聲地說著。

       安藤一直盯著沙灘上的孝則,他正把沙子裝進空罐子裡。

       「我不一樣!」

       安藤現在可以很有自信地說,孝則的存在絕對是與眾不同的,他沒有和其他人抱持同樣的想法。

       「哈哈……嗯,好了。」

       龍司說著便站起來。

       「你要走了嗎?」

       「時間差不多了。對了,你今後要怎麼辦?」

       「想找個無人島,父子倆一起生活,現在也只能如此了。」

       「嗯,這很像你的作風。我要一直觀看人類走到最後一步,說不定到時候會出現一種超越人類智慧的意志力,我一定不會錯過那一刻。」

       「好好保重,替我向宮下打聲招呼。」

       安藤的叫聲令龍司停下腳步。

       「最後還有一件事……我告訴你人類為甚麼會進步,那就是因為人類可以忍受任何事情,唯獨無法忍受寂寞。動物的出發點就在這裡,為了逃離寂寞,因此不得不進步,如果單一的DNA交配的話,可能會非常無聊,還是會有人希望有個別差異。對了,你在無人島的生活會很無聊哦!」

       說完,龍司揮揮手便離開了。

       安藤脫下襯衫和長褲之後,穿著短褲走向孝則。他握住孝則的手,輕聲說道:「我們走吧!」

       從現在起,他打算不停地對孝則說要將他牢牢捉住的諾言。在這個兩年前發生事故的海灘上,他會確實捉住兒子的手,緊緊地握住兩年前的遺憾。

       山村貞子在大樓屋頂的排氣溝底再度獲得重生的時候,她認為自己只要能從溝底爬上來,就可以適應這個新世界;但安藤認為不需要讓孝則再重新經歷兩年前的噩夢。孝則現在仍然怕水,如果不能克服這一點,恐怕會造成日常生活上的不便。

       父子倆走在濡的沙灘上,讓海水衝刷赤裸的雙腳,安藤更用力地握住孝則的手。

       「爸爸,這是約定哦!」

       孝則再次提醒道。

       「啊!一定。」

       由於安藤的前妻還不知道孝則復活的事情,因此他向孝則承諾,一旦他克服了對海的恐懼,安藤要帶他去見媽媽。

       「媽媽一定會嚇一跳。」

       安藤一想到妻子和孝則相會時的場面,心裡就覺得很興奮。

       (我必須先想一個合理的理由才行。例如:孝則在溺水後被漁船救起來,在這兩年間失去了記憶……嗯,這個故事應該可以。)

       至於夫婦倆是否有複合的可能,那倒是其次的問題,因為安藤還沒有足夠信心能說服妻子。

       這時,一個很大的波浪迎面撲來,孝則的身體跟著浮上來,並且發出細微的喊叫聲。安藤趕緊抱起孝則的腰部,往岸邊走去。

       他透過皮膚,確實感受到孝則的體溫,這同時也是安藤處於這個即將崩潰的世界裡,唯一真實感受到的生命躍動。

       (第二部完)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6:30 PM
午夜凶鈴第三部--不死凶鈴




第一章 黑夜結束.1  
       阿馨一打開鋁門窗,屋內馬上飄進一股海潮的清香味。今夜的空氣中沒有半絲微風,而且充滿 氣,另外還有更多的 氣正從黑漆漆的海灣中慢慢縈繞上來,纏繞在阿馨剛洗完澡的身體上。

       這讓阿馨感覺到與海更加親近,他一點也不討厭這種感覺。

       眺望夜空是阿馨每天必做的功課,他常常在吃完晚飯後,站在陽台觀察天上星星的移動和月亮的圓缺變化。

       月亮此時正奇妙地變化著它的盈潤光輝,充滿了神秘感,讓人從中得到許多靈感和啟發。

       阿馨在黑暗中套上涼鞋走到陽台上。這個位於第二十九層樓的陽台巍然聳立在夜空中,對阿馨來說,這裡是他獨處思考的地方,也讓他感到份外舒暢。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氣溫一直在增高,今年從六月開始,一到夜晚氣溫就一直升高,如今已經到了秋天,熱度卻仍然沒有降下來。

       阿馨每晚都像這樣站在陽台上納涼,但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清涼,反而有暑氣未消的燥熱感。此時,他覺得星空好像近在咫尺,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星星,這個動作讓他一時忘了夏天的炎熱。

       這個面臨東京灣炮台的住宅區裡蓋了許多大樓,但是目前住戶並不多,從每戶住家窗戶發出來的光亮很有限,因此在夜空中星星才能如此美麗地閃爍著。

       海風不時從東京灣吹送過來,吹乾阿馨剛洗好的頭髮,但卻留下些許的黏稠感。

       「阿馨,把窗戶關上,不然會感冒喲!」

       廚房裡傳出母親真知子的聲音。

       從真知子現在站的位置看不到陽台,因此她不知道此時阿馨已經站在陽台上享受夜風。她以為阿馨只是為了讓空氣流通,稍微打開鋁門窗而已。

       (在如此炎熱的天氣裡,站在陽台上吹風哪會感冒,***顧慮全是多餘的。

       不過,妥是讓她知道我現在的感覺的話,一定會叫我立刻回到屋裡去。)

       因此阿馨乾脆關上鋁門窗,這樣一來就聽不到真知子的叫聲。

       阿馨獨自站在離地面一百公尺高的半空中,突然感覺有人正在背後窺視他,連忙回過頭往鋁門窗內一瞧,沒看到任何人影,只看到廚房的乳白色光芒反射到客廳的沙發上。

       他根據那些白色光芒推測出真知子現在站在流理台前收拾碗盤,隨著她的移動,從廚房反射出來的光芒也跟著晃動。

       阿馨又將目光轉回到外面的黑暗中,一如往常思考著這個世界的構成原因。

       他並不只要求在某個 圍裡解開謎題,他還期望能將自然界的變化現象說明清楚,進而找出一個定論。

       他的父親秀幸在情報工程學系裡當研究員,也擁有同樣的夢想,所以他們父子倆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談論有關自然科學方面的話題。通常都是阿馨提出各類問題,然後再由秀幸一一回答。

       秀幸自從當上人工生命開發計劃的研究員之後,很快就升級成為教授,也將研究地點轉移到大學裡面。

       對於今年才剛滿十歲的阿馨所提出來的問題,他絕不會隨便搪塞過去,因為阿馨所提出的問題有很多是大膽的假設,使得秀幸也從中得到一些啟示,因此,他們父子倆一直都很重視彼此之間的談話。

       星期天下午,經常會看到真知子很滿足地望著自己的丈夫和兒子間展開熱絡的討論,偶爾秀幸會因為講得太投入,害得阿馨完全插不上嘴,這時他便會將討論的內容向一旁的真知子解釋清楚,希望她也能一起參與這個討論。

       真知子對於十歲的兒子能夠深入談論超越本身理解能力的自然科學,頗引以為傲,每當她看著自己的兒子時,臉上總是充滿得意的表情。

       阿馨望向更遠的地方,遠遠的彩虹橋上車子川流不息,他十分期待能看到秀幸騎著摩托車歸來。

       十年前,秀幸從人工生命研究員升到大學教授,便從東京郊外搬到靠河的炮台大樓裡,一圓全家人的共同心願。阿馨尤其喜歡在高處欣賞景色,一到夜晚,就跑到陽台上張開雙手抓星星,並且對無法掌握的世界盡情發揮想像力。

       如果鳥類是由爬 類進化而來的話,那麼它們居住的地方自然就得由地面往空中發展,這種變化對人類的進化到底有何種影響?阿馨想到這個問題,隨即也想到自己已經有一個月沒有踩到泥土了。

       他把手放在和自己身高相等的陽台欄桿上,想要伸展一下背部,這是阿馨從懂事開始就經常會有的無意識動作。然而最奇怪的是,當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候,卻從不曾有這種慾望。

       阿馨常感覺到有人在暗處偷看他,時間久了,他也習以為常。雖然他現在又有被窺視的感覺,但是他知道即使自己回頭看,也只會看到靜悄悄的客廳、飯廳和廚房,以及母親真知子正在廚房裡洗碗。

       阿馨將頭往旁邊一轉,想要把那種被人偷窺的不舒服感趕出腦海中,於是轉過身來,把背部靠在欄桿上。

       屋內和剛才一樣,真知子移動的影子從廚房裡面射出來,剛才他感覺到被無數眼睛注視著,如今背後卻完全沒有任何異樣。

       儘管夜晚的暑氣不減,此時阿馨卻突然感覺到一陣寒意,讓他不想繼續待在陽台上。他迅速回到客廳,偷看一下母親的動靜。真知子已經洗好碗,拿著抹布擦拭流理台的邊緣,嘴裡還哼著歌兒。

       阿馨一聲不響的走向真知子,然後在她背後說道:「媽媽,爸爸甚麼時候才會回來?」

       真知子被阿馨嚇了一大跳,兩手不小心碰到流理台邊的小盤子,小盤子全都掉下來。

       「討厭,嚇我一大跳。」

       真知子將兩手抱在胸前調整受到驚嚇的情緒。

       「真對不起!」

       阿馨很誠懇的道歉。雖然阿馨不是有意的,但他經常會驚嚇到真知子。

       「阿馨,你甚麼時候就站在那裡的?」

       「剛剛。」

       「***膽子很小,你不要做得太過份喲!」

       真知子微慍地責備阿馨。

       「真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嚇 的。」

       「是嗎?但是我這是被你嚇到了。」

       「我只是想看一下 的背影而已嘛!」

       「我不懂你這句話的意思。」

       「哦!我…」

       阿馨將話打住,不想再說下去,因為他擔心又會嚇到真知子。其實他想說的是:即使 沒有往後看,應該也可以感覺到後面有人注視 才對。

       「爸爸甚麼時候回來?」

       阿馨再度問一次。其實阿馨也知道真知子無法確定秀幸何時回家,因此他覺得自己問的話毫無意義。

       真知子看到阿馨一副很無聊的模樣,帶著歉意說明丈夫的立場:「今天爸爸可能比較忙,他剛接到一個新的研究主題,所以必須晚點回來。」

       雖然秀幸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家,但是真知子從未露出不滿的神態。

       「那我要等他回來才上床睡覺。」

       真知子整理好廚房之後,走到阿馨的身旁,邊用毛巾擦手邊說:「你是不是有問題要問你爸爸?」

       「嗯,有一些。」

       「那我替你問爸爸好了。」

       「咦?」

       阿馨聽到母親的回答頗感意外,終於忍不住大聲狂笑起來。

       「真是的,我又不是笨蛋,畢竟我也拿到碩士學位呀!」

       「我知道啦!不過 是英文碩士。」

       真知子在大學主修的是美國文化,尤其對美國各州間的傳說非常了解,現在也常在家裡看書自修。

       「沒有關係,你說說看,媽媽很想聽聽你的問題。」

       真知子的手裡依然握著毛巾,催著兒子到客廳裡坐下。

       阿馨覺得有些奇怪,他不了解真知子今晚為何會顯得如此興致勃勃,和平常的反應不一樣。

       「 先等我一下。」

       阿馨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拿出兩張影印紙,坐在真知子身旁。

       「這是甚麼?該不會又是數學排列式吧!」

       阿馨將這兩張影印紙遞給母親,真知子看到首頁上的世界地圖,不覺噓了口氣,並且撫了撫胸部。

       既然是有關地理方面的問題,那真知子就不怕了,她對北美大陸的人文、環境尤其了解,只要不出這個 圍,她有自信能替兒子解答。

       「不是的,是有關重力異常的問題。」

       「甚麼?」

       兒子的問題果然還是超出真知子的認知 圍,她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阿馨把身子靠過來,根據地球重力的關係說明那張世界地圖。

       「我們可以經由重力公式得到一個值,它和以重力加速度來補正地球表面上的重力值之間,有一些極小的誤差,再將這個誤差以正負的數字填入地圖中。」

       這兩張影印紙分別寫上1、2的數字,寫上「1」的世界地圖上畫有無數條顯示重力異常的等高曲線,而且每條線都填上「+」「-」數值。

       以普通地圖的等高線來看,「+」值變大表示海拔變高,而「-」值變大的話,就是指低於海平面的深度變深了。

       至於重力異常的分布圖,則是「+」值變大重力就變強,「-」值變大就表示那個地區的重力變弱。

       重力值的單位是mgal,用不同深淺的顏色來表示,白色的地方表示重力變強的「+」值,而深色的地方則是重力變弱的「-」值,如此便一目了然。

       真知子看了一下重力異常分布圖之後,抬起頭來問道:「甚麼是重力異常?」

       真知子在兒子面前並不會不懂又故意裝懂。

       「媽媽, 是不是認為地球上每個地方的重力值都一樣?」

       「我根本沒有想過這種問題。」

       「實際上,地球的重力值不盡相同。」

       「這麼說,在這張地圖上「+」的數字變大,重力就變大;「-」的數字變大,重力就變小羅?」

       「嗯,就是那樣。構成地球內部的物質重量不盡相同,如果重力異常是「-」值,就可以知道在那下方的地質質量較小。一般來說,隨著緯度的增高,重力也會跟著變大。」

       「那另一張紙呢?」

       真知子指著寫上「2」的那張紙也是一張世界地圖,沒有複雜的等高線,只在圖上畫上數十個黑點。

       「這是世界上長壽村的所在地點。」

       「長壽村?那是指長壽的人所住的地方?」

       此時,真知子的腦袋已經有些混亂。

       「是的,和其他區域比較起來,這些地區的人很明顯比較長壽。」

       阿馨指著地圖上的黑點說道

       地圖上還有四個地方畫了兩個圈圈,一個是黑海沿岸的高加索山,一個是日本的鮫島諸島,還有喀拉崑崙山脈的喀什米爾和南美厄瓜多爾南部,無論哪個地點,都是很有名的長壽地區。

       真知子首次看到長壽村的分布圖,她迅速瀏覽一遍。

       「然後呢?」

       她催促阿馨說出這兩張地圖之間的關係。

       「將這兩張影印紙重疊起來再放到光源處透視。」

       阿馨將兩張同樣大小的影印紙重疊在一起,慢慢往上拿高,透過燈光,他看到無數的等高線中透出一點一點的小黑點。

       「這樣 就應該明了了吧!」

       即使阿馨這麼說,真知子還是感到一頭霧水。

       「你可以再解釋清楚一點嗎?」

       「 看,長壽村的位置是不是剛好和重力異常「-」值地區完全重疊在一起?」

       真知子將兩張紙再往上拿高靠近燈光,果然看到第二張影印紙上標示長壽村位置的黑點,只出現在第一張世界地圖「-」的曲線 圍裡,而且「-」值都非常大。

       「哇,是真的呢!」

       真知子露出驚訝的表情,但是她仍然不了解其中的意義。

       「說不定人的壽命和重力之間有相當的關係喔!」

       「這就是你想要問爸牧的問題?」

       「是的。媽媽,在地球上,生命自然發生的機率有多少?」

       「大概就像中頭等彩券的機率一樣,不是那麼容易吧!」

       聽到真知子的回答,阿馨忍不住笑出來。

       「甚麼話嘛!那種機率小到無法比較,幾乎可以說是奇跡了。」

       「但是一定會有某個人中到彩券啊!」

       「媽媽, 現在說的是一百張彩券之中必定有一張會中獎的情形;而我說的是將骰子擲上百次,結果全都擲出六點的狀況。」

       「那是騙人的把戲。」

       「騙人的把戲?」

       「當然,因為連續擲上一百次,而且每次的結果都一樣,那麼骰子一定是被人動過手腳。」

       阿馨一時愣住了,喃喃自語地說道:「是嗎?那一定是有甚麼企圖,不然的話就太奇怪了。」

       「對呀!」

       「可是一般人不會注意到那麼多。媽媽,如果是沒有動過手腳的骰子,想要連續擲上一百次都出現同樣的點數,該怎麼做?」

       「那是神仙才做得到的事。」

       「這麼說, 還記得昨天中午的連續劇內容嗎?」

       阿馨非常喜歡看連續劇,有時這會用錄影機錄下來。

       「我錯過了。」

       「之前不是演到百合和大參約定要在兩人相戀的海灘相會嗎?」

       阿馨將昨天電視裡的內容簡單敘述一遍。

       年輕夫婦百合和大參結婚才一年,就因為各種誤解而面臨離婚的危機。

       雖然兩人還是深愛著對方,但是一些瑣碎的偶發事件讓他們捲入一場風暴裡,無法從泥淖中掙脫出來。

       百合和大參分居後,有一天,兩人偶然在日本海的海邊再次相逢,那裡是他們初次相遇的地方,兩人因此懷念起當初相遇的種種情景,初戀的情愫被喚醒了,誤會也一一解開,終於讓他們再次審視彼此之間是否仍有愛情存在。

       這種老舊的愛情故事讓人看了內心洋溢著溫暖。

       百合和大參真的是在充滿回憶的海邊偶然再度相會嗎?其實不然,那是他們的朋友希望兩人和好如初而做的計劃。

       「媽媽, 覺得怎樣?一對分居中的夫婦,能在同一天、同一時間相遇的機率大概有多少?我想答案應該不會是零。當然也有可能會偶然相遇,但是那種偶然的機率實在太小了,以至於一旦發生了,會讓人覺得是有人故意從中撮合的。」

       「總而言之,如果是大於零的機率,生命中就會發生各種可能性,因此我們之所以能夠存活在世界上,其中必定有某種力量在暗地裡運作,你的意思是這樣吧!」

       阿馨經常覺得自己被人觀察、操縱,這種疑惑在他腦中持續纏繞著,但他無法確定這是自己才有的特殊現象,或者只是件很普遍的事情。

       這時,他感到一陣寒意,不由得顫抖起來。他四處張望一下,發現原來是窗戶沒有關好,於是便站起來關上窗戶。

       阿馨已經躺在棉被裡參十分鐘以上,還是睡不著,於是他索性躺在被窩裡等秀幸回來。

       這間屋子隔成四間房,參間西式房間和一間和式房間,客廳只有十個榻榻米大小,對於只有參個人的二見家來說,這樣已經是十分寬敞了。即使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房間,他們仍然常在睡覺時間來到和室房集合,參個人躺成「川」字形共寢。

       真知子睡在中間,兩旁是秀幸和阿馨,這種情形自從阿馨出生以來就不曾改變過,他們很喜歡全家人圍在一起的那份溫馨感。

       阿馨的眼睛望著天花板,小聲叫著躺在身旁的真知子:「媽媽。」

       真知子沒有回應,她只要一躺進棉被裡就會立刻睡著。

       阿馨的心中有某種莫名的興奮感,他認為重力異常的分布和長壽村的位置互相重疊並不是偶然的現象,因此,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和地球重力之間,一定存有某種關聯生。

       這兩件事完全是阿馨在無意中發現到的。

       有一天,阿馨在電視上看到介紹長壽村的特輯,沒多久,在他的電腦螢幕上就顯現出世界重力異常的分布地圖,阿馨也搞不清楚是有人藉由網路傳來給他,或是自己上網時截獲的資料。

       因此,阿馨最近在玩電腦的時候,總是非常注意重力異常的資料。

       阿馨仔細端詳這兩張從電腦上列印下來的資料,終於有了這個新發現。

       事實上,不管電腦處理資訊的能力有多好,或是計算速度多快,電腦並不具備「靈感」這項功能。機械無法把兩個完全不相關的事物參雜在一起思考,除非將人腦和電腦組合在一起才有可能。

       由於阿馨的最大願望是想要了解這個世界的結構,因此他很喜歡問各種問題,尤其是和生命起源有關的事情。

       例如:生命是如何誕生的?又或者,自己為何會在這裡?

       他對進化論和遺傳學很有興趣,而且所有的疑問也都集中在生物學上。

       阿馨對於「科瓦謝爾貝特學說」將生命是由無機物的世界慢慢發展成RNA,然後再產生DNA的說法,抱持懷疑的態度。

       他認為一旦探索到生命的源起,就可以了解到「自我複製」是很重要的一點,由掌控「自我複製」的DNA依據遺傳訊息轉變成蛋白質這種生命元素,而蛋白質是由數百個含有二十種氨基酸的組合所排列構成的,並且由DNA指定它的排列方式。

       氨基酸的功能並不限於指定排列方式,它對於蛋白質而言是不可缺少的元素。

       若是將渾沌時代的大海比喻成滿溢的濃稠湯汁,那麼,究竟是用甚麼力量攪動這鍋濃稠的湯汁,才能讓海中的生命誕生?

       至於氨基酸的排列方式是偶然發生,或是具有某種特定意義,而它的發生機率又是多少,這些都有待探索。

       阿馨為了要使自己更容易理解,他用簡單的數字來做比喻。例如:在共二十種氨基酸中有一百組依序排列著,要使其中之一變成蛋白質,這樣的機率是20*(1/100),也就是1/5.實際上,生命的誕生在機率上來說並不高,然而,地球上的生命依然誕生了,這一定是因為某種因素使然。究竟是甚麼因素呢?這正是阿馨急於解決的問題。

       但他不想搬出「神意」以及被動過手腳這種理由來解釋;另一方面,他也覺得這一切或許是自己幻想的,因為至今仍有些理論無法證實。如果單憑自己的學識能力去判定自然事物的存在原因,到最後可能連眼前的實體都會變成虛無了。

       昏暗的和室中僅有一盞小電燈泡的光芒,四周的寂靜讓阿馨胸口的鼓動聲十分明顯。

       突然間,一陣摩托車引擎聲傳到阿馨的耳際,他的眼底立刻浮現出秀幸騎著摩托車正要滑行到車庫裡的情景。

       「啊!是爸爸。」

       秀幸買這輛摩托車還不到兩個月,每次一下車,他總是帶著滿足的神情望著新摩托車。

       阿馨今晚頭一次憑自己的第六感來揣測秀幸的行動。

       他在腦海中想像秀幸的每一個動作,秀幸關掉摩托車的引擎,把安全帽夾在腋下,然後走進電梯中,秀幸的眼睛盯著顯示電梯樓層的燈光。

       在電梯上升到二十九樓的這段時間裡,阿馨也一邊在心中默念著「一、二…」,電梯門一打開,秀幸快步走在鋪著地毯的走廊上,然後站在「二九一六室」的門前,從口袋裡找出卡片鑰匙,並且插進去。

       這時,阿馨想像中的動作和聲音立刻被現實的聲響所取代,大門傳來一陣開門聲,阿馨在胸中吶喊著:「爸爸。」

       他很想跳起來去迎接秀幸,但最後還是克制了這個動作,因為他想再預測秀幸的下一個行動是甚麼。

       秀幸沒有注意到家人已經睡著了,夾在腋下的安全帽碰撞到走廊的椈嚏A發出不小的聲響,他還是和往常一樣哼著歌兒。秀幸今天的動作比平常還大聲,讓人感覺到他精力旺盛。

       接下來,屋裡所有的聲音都靜寂下來,讓阿馨無法再預測秀幸的動作,他的腦子變成一片空白。

       冷不防地,阿馨的棉被被人一把掀開,走廊上的燈光突然變亮,讓阿馨的眼睛被迫眯成一條細線。

       秀幸一腳踏在榻榻米上,站在阿馨蓋的棉被旁,然後雙腳跪下,並把嘴巴湊近阿馨的臉龐。

       「小子,快起來。」

       阿馨故意裝成剛被吵醒的樣子,語音模糊的問道:「啊!爸爸,現在幾點了?」

       「半夜一點。」

       「是嗎?」

       「快點起來。」

       有時候,秀幸會在半夜故意叫醒阿馨,然後父子倆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聊到天亮。隔天,阿馨就會因為爬不起來而向學校請假,然後整個上午都在家裡睡覺。

       上個星期,阿馨就有兩天因為秀幸半夜吵醒他而導致上學遲到。

       秀幸認為小學課程毫無意義,不去也罷。阿馨對秀幸這種態度感到很無奈,他認為學校並不只是上課的地方,更是讓小朋友遊戲的一個場所,可是秀幸老是無法理解這點。

       「我明天想要去學校上課。」

       為了不吵到身旁正在熟睡的母親,阿馨低聲說著:「我可以和你談話,但是不要太晚。」

       阿馨堅持跟秀幸約法參章。

       「你這個小鬼還真懂道理,到底誰才是爸爸?」

       秀幸故意不理會阿馨的顧忌,反而講得很大聲,阿馨為了讓他閉嘴,馬上跳起來將他推出去。

       (我到底比較像誰?)

       阿馨和秀幸的臉型不太相像,從個性上來看,秀幸有些粗線條,阿馨則比較纖細。他雖然還是個小孩,但是不論是性格或是外表都和秀幸不太一樣。

       阿馨推著秀幸的身體離開走廊,往客廳的方向走去。

       「哇!好重。」

       阿馨喘了一口氣,然後站著休息。

       秀幸依舊一動也不動,賴皮地笑一笑,接著他上前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倒在杯子裡,然後將杯子拿到阿馨的面前晃了晃。

       「要不要來一杯?」

       「不要,若是被媽媽知道,她又要生氣了。」

       「我只是隨便問問嘛!」

       秀幸一口氣把啤酒喝完,然後擦擦嘴巴。

       「有你這種父親,小孩子一定要更獨立才行。」

       秀幸又倒了第二杯,啤酒罐頓時空空如也。

       「能像這樣一邊欣賞你的臉一邊喝啤酒,真是太棒了。」

       事實上,阿馨並不討厭陪秀幸喝酒,看到秀幸喝得津津有味,他也會覺得很高興,因為喝酒對秀幸來說,不但可以消除工作上的疲憊,也可以穩定情緒。

       阿馨很體貼的又去冰箱裡拿出一瓶啤酒,然後倒在杯子裡。

       「喂,小子,去把你媽媽叫起來。」

       「不行,媽媽很累,她已經睡著了。」

       「我不也是很累,都還沒去睡覺呢!」

       「那是因為你喜歡這樣做。」

       「沒關係,快去把她叫起來。」

       「你叫媽媽起來有事嗎?」

       「嗯,叫她一起來喝啤酒。」

       「說不定媽媽不想喝。」

       「沒關係的,你只要跟她說是我叫她起來,她一定會馬上跳起來。」

       「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也無所謂呀!而且我待會兒有事要問你。」

       「拜託你不要再說那些艱深難懂的事情了,現在除了去叫媽媽之外,沒有其他事比這個更重要。」

       「你每次都這樣。」

       阿馨十分不情願的走向和室房。

       (為甚麼我就得負責將熟睡中的媽媽叫起來?爸爸為甚麼不自己去叫?)

       阿馨記得幾年前他也曾經有一次把母親叫起來,結果母親氣得懲說阿馨一頓。

       在二見家中,秀幸並沒有發揮身為父親該有的威嚴,反而是全家人中最幼稚的一個,不過到最後大家都還是順著他任性胡為。

       儘管如此,阿馨還是很尊重科學家父親,他只是覺得秀幸缺少一些成人必備的東西,至於是甚麼東西,他也說不上來。

       (或許爸爸是多了點孩子氣吧!在長成大人的過程中,一般人會慢慢的把孩子氣去掉,增加一些大人該有的生活常識,如此一來,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大人」。)

       阿馨懷著憂慮的心情回到臥室,正在猶豫要不要掀起真知子的棉被時,真知子卻已經坐起來,用手解開頭髮。

       「啊!媽媽,對不起,吵醒 了。」

       阿馨立刻向真知子道歉。

       「沒關係。」

       真知子溫柔地對阿馨說道。

       阿馨很少看到真知子生氣,而且她一向都不會提出無理的要求。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05 PM
第一章 黑夜結束.2
       二見家的人際關係呈現參足鼎立狀態,秀幸、真知子和阿馨參人彼此都有強、弱對手。阿馨對真知子屬強勢,但對秀幸時就是弱勢了,他對秀幸一些不合理的行為都只能聽命行事。

       秀幸對兒子採取強勢態度,經常會敷衍他,但一面對自己的妻子時,就會收斂起強硬的態度,如果碰到妻子心情不好的時候,甚至會變得有些膽怯。

       因此,叫妻子起床的任務,他都推給兒子去做。雖然真知子對兒子的要求很寬容,但有時也會對秀幸的任性行為大表不滿。

       由於這種強弱關係得到平衡,所以才能維持二見家的安寧。

       雖然參個人相處久了,有時候難免會產生誤會,然而誤會終究還是會過去的。

       「你父親在做甚麼?」

       真知子用手指輕輕按著脖子,將頭髮盤上去。

       「他在喝啤酒。」

       「這個人真是的,這麼晚還…」

       「他還說請媽媽也一起加入,如何?」

       真知子笑了笑,從棉被中站起來。

       「我的肚子也餓了。」

       「或許他現在想念我吧!」

       聽到這種毫不避嫌的情話,阿馨的臉不禁脹紅起來,這個怪異舉動讓真知子覺得有些奇怪,不禁微笑地看著阿馨。

       阿馨對於父母親親密的一面非常在意,這件事源起於六月中旬的一個晚上,阿馨在廚房裡無意中看到秀幸全身赤裸的樣子,頓時受到不小的衝擊。

       那晚,阿馨關在房間裡打電腦,然後走到廚房裡喝水。有時候秀幸和真知子會關在各自的房間裡工作,然後直接在各自的房間裡睡覺,屋子裡因此顯得份外安靜。

       阿馨心想今晚他們倆應該在做各自的工作,他沒有注意到秀幸和真知子其實是待在同一個房間裡。

       阿馨站在黑暗中,將礦泉水倒進杯子裡,順道將冰塊放進嘴巴。當他再次打開冰箱將冰塊放回冷凍庫的時候,正好和剛走進廚房的秀幸面對面碰上了。

       阿馨從冰箱內照出來的燈光中,赫然發現秀幸居然全裸。

       秀幸也嚇了一跳,有些不悅的說:「你也在這裡?」

       他毫不在意自己全身赤裸著,依然從阿馨手中搶去杯子,大口大口的喝水。

       讓阿馨更吃驚的是,秀幸的生殖器官漲得比平常來得大,上面這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黏液,閃閃發光。

       平常阿馨和秀幸一起洗澡的時候,生殖器官大部份是垂下來的。但是,現在好像剛完成某項任務似的,很有生氣的挺立起來。

       一直到秀幸喝完水,阿馨仍然拖目光放在他的生殖器官上。

       「你在看甚麼?羡慕吧!」

       「哪有!」

       阿馨很不屑的回答。

       秀幸用右手食指從自己的生殖器官前端取下一點精液,拿到阿馨的面前。

       「看,這是你的祖先。」

       秀幸對著流理台的邊緣摩擦一下手指。

       「咦?」

       阿馨跟著轉過身去,注視著流理台邊緣的白色黏液。

       秀幸惡作劇完後便轉身走進廁所裡,沒多久,廁所裡傳出小便的聲音。

       阿馨搞不清楚秀幸到底是個甚麼樣的人,他平常的行為幼稚得連個小孩都不如,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是位優秀的情報工學研究員。

       阿馨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一邊研究流理台邊緣的精子。

       他想像大量的精子在水中到處游來游去的樣子,然後因為失去熱能而慢慢死亡。他甚至想像那些精子個別的樣貌,並且十分渴望能了解它們活動的情形。

       這些從秀幸的身體中重複分裂而產生出來的精子,和卵子同樣擁有一半的染色體。變成受精卵之後,同數量的染色體結合,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

       根據阿馨的理解,精子和卵子都是構成個體的基本單位。而生殖細胞在生命誕生之後還會持續不斷的生長,以期達到繁衍種族的目的。

       阿馨想不到自己竟然有機會親眼觀察父親的精子,更何況這也是他的生命源頭。

       (我是從如此渺小的東西生長髮育而來的嗎?爸牧的身體中製造出精子,然後與***卵子結合,創造出另一個新的生命來,真是不可思議!)

       秀幸上完廁所後,發現阿馨正站在流理台邊觀察精子。

       「小子,你在做甚麼?」

       秀幸已經忘了自己剛才隨性的惡作劇。

       「我在觀察爸牧的「那個」。」

       阿馨頭也不抬的回答。

       秀幸意會到阿馨正在做甚麼事之後,不由得笑了一笑。

       「笨蛋,哪有人像你這麼熱心在觀察那個東西。你不覺得可恥嗎?」

       秀幸順手拿起廚房的抹布擦拭身上的精液,然後把它丟到水槽裡。

       在這同時,阿馨腦海中的生命想像圖完全被抹殺了,他頓時升起一種厭惡感,尤其是看到秀幸隨便用抹布擦拭自己的身體,然後隨手丟棄的情景,心中更覺得不舒服。

       由於阿馨很少接觸到雙親私密的另一面,發生在參個月前的這件事情,讓阿馨依然記憶猶新。

       真知子當然不知道秀幸走出臥室後有段戲弄兒子的過程,一旦被她知道,可能會感到十分羞恥,甚至會有一段時間不和秀幸講話,恐怕連今晚也不會起床幫他做下酒菜了。

       真知子嘴裡喃喃自語著:「真是沒有辦法。」

       然後她整理一下頭髮,把扣錯的睡衣扣子又重新扣好。

       阿馨看到真知子那個樣子,不禁露出微笑。

       阿馨穿著拖鞋跟在真知子身後來到客廳。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把 叫起來。」

       秀幸對著真知子咧開嘴笑著說道。

       「沒關係,你肚子餓了嗎?」

       「嗯,有一些。」

       「想吃甚麼?」

       秀幸抓住正要走進廚房的真知子,跟著拿出啤酒杯。

       「先喝一杯吧!」

       真知子接過杯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她不喜歡碳酸飲料,沒有辦法一口氣喝完整杯啤酒,不過酒量倒還不錯。

       秀幸看著真知子喝完啤酒後,用手將領帶扯松一點。其實身為一名學術研究者,根本用不著系領帶,但是,秀幸仍然習慣穿上西裝、襯衫,騎摩托車去研究所上班。

       他穿著西裝騎摩托車的情景,經常引起路人好奇的眼光,但秀幸一點也不在意。

       他站在忙著炒香腸的真知子身旁,開始向她報告今天在研究室發生的事情。他一邊講出同事的名字,一邊批評他們,根本忘了一旁的兒子,完全沉浸在他們夫妻倆的世界裡,阿馨不禁覺得很無聊。

       「阿馨,你有沒有跟爸牧提起那個問題?」

       「甚麼問題?」

       真知子突然插入這個話題,讓阿馨一時無法反應過來。

       「就是那個重力異常的事嘛!」

       「喔!是那個。」

       於是阿馨把放在碗櫃上的兩張影印紙拿出來交給秀幸。

       「這個孩子的新發現,讓我大大吃了一驚。」

       真知子誇張的說道。

       其實這個發現對阿馨來說並不稀奇。

       秀幸接過那兩張紙,盯著其中一張畫有「+」「-」數值、等高線的世界地圖,過了數秒,他疑惑的出聲問道:「這不是重力異常的分布圖嗎?」

       他又把視線轉移到另一張影印紙上,這次他可沒那麼快就推論出其中意涵。

       在秀幸的腦中已經有地球上的地質分布圖,但是不管他再怎麼看,就是無法理解在第二張紙上的黑點記號到底代表甚麼意思。他依據重力異常的特性來做各種推測,認為那或許是埋在地下的礦物。

       「這是甚麼?」

       秀幸終於投降了,轉向阿馨詢問。

       「這是標明全世界長壽村的位置圖。」

       「長壽村?」

       一聽到這句話,秀幸馬上把兩張紙重疊在一起。

       「哦!只有在重力「-」值區域才有長壽村嗎?」

       阿馨十分興奮地看著秀幸,此時秀幸眼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這正是阿馨喜歡和他談話的樂趣之一。

       「大概是這樣吧!」

       阿馨很高興的點點頭。

       秀幸一邊抬起頭來一邊問道:「難道這就是你的問題?」

       阿馨擔心這個新發現實際上只有自己不知道,而別人卻認為稀鬆平常。

       他說出自己的憂慮,秀幸卻很快的回答:「才不會這樣,至少我也不知道。」

       「是嗎?」

       「說不定人類的壽命和地球重力之間存有某種關係。這兩張紙如果沒有顯示出明確的特徵來,那就會被人判定是偶然的了。不過,小子,長壽村的定義是甚麼?」

       秀幸的質疑是正常的,阿馨也有相同的想法,長壽村的定義究竟是甚麼?是長壽村長壽的人口比其他地區多,又或者是平均壽命比其他地區的人要活得長久?如果是那樣的話,也可以將日本視為一個大長壽村。

       比較正確的做法,應該是要對那些黑點設限制,並且和周圍地區畫清界限,然後篩選出超過一百歲以上的人口,再和村子總人數相比而換算出機率的高低。

       實際上,長壽村在科學上並沒有一個明確定義,而且也沒有任何實際數據證明長壽村的高壽人口比別的地區多,這隻不過是個稱呼而已。

       「我想,長壽村在科學上應該沒有一個確切的定義。可是為甚麼會產生這種結果呢?」

       秀幸不斷重複同樣的話。

       「爸牧,你聽過其他有關重力和生命之間有關係的理論嗎?」

       「嗯,我聽說過如果在無重力空間裡讓雞生蛋的話,會生出沒有受精的蛋,這個你聽說過嗎?」

       「我在很久以前曾聽說過。」

       阿馨在參個月前觀察父親的精子時,腦海中同時也想到自無重力狀態下交配的雞,產下沒有受精過的蛋這件事。阿馨好奇地想著如果卵子沒有經過受精,只藉著細胞分裂而誕生、成長的話,究竟會變出甚麼樣的人。

       (或許是個皮膚很光滑、有著鵝蛋臉的女生。)

       阿馨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很吃驚,甩甩頭想要驅走這種思緒。

       「我想,在理論上應該沒有甚麼關聯。但是,你為何會把重力異常和長壽村扯在一起?」

       「哦!」

       當阿馨在腦海中發揮他的想像力時,常常聽不到別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阿馨才開始說明他看到電視上播出長壽村的專輯報導,一時心血來潮,便從電腦裡叫出重力異常的分布圖。

       「我想這只是一種偶然罷了。」

       「如果是無意義的偶然,之後也不會發生災禍,那就不算是「不祥預兆」了。」

       「不祥預兆?」

       這種說法並不屬於科學的 疇,阿馨不解秀幸為何會提到這點。

       真知子做好下酒菜後,走到餐桌旁,默默聆聽丈夫和兒子談話,當時她一聽到丈夫說出「不祥預兆」時,便把身體挨近。

       秀幸馬上察覺到妻子的反應,問她道:「真知子, 知道甚麼比較有趣的「不祥預兆」嗎?」

       「為甚麼問我?」

       「 不是一直都很相信這種東西嗎?」

       真知子常常看週刊雜誌上的占卜專欄,而且相當了解世界各地的民間傅說。

       「是嗎?你說的「不祥預兆」是不是指「送手帕給愛人,就會造成兩人分開」這種禁忌?」

       「那種事誰都知道,還有沒有其他比較不一樣的例子?」

       阿馨不知道秀幸想要哪種「不祥預兆」,但他一定是要找出兩個毫無關聯的事項,偶然連接在一起的例子。

       「比較不一樣的啊!如果看到黑貓在水裡游泳,則身邊的人會死掉。」

       阿馨馬上嘟起嘴脣問道:「咦,真的會那樣嗎?」

       「是啊!你應該也知道呀!」

       真知子向秀幸詢問,但是秀幸卻笑著問:「還有沒有其他禁忌?」

       「「當你一踏出家門,如果椅背對著窗戶的話,錢包會不見。」你有沒有聽過這種說法?」

       秀幸拍了拍手說道:「好,讓我們來看看這些禁忌。我們無法分辨它的真偽,只能假定那是「不祥預兆」。」

       「哼!」

       秀幸看到真知子噘起嘴來,連忙說:「我知道。「一踏出家門,如果椅背對著窗戶…」和「錢包會不見」是屬於兩種現象,這兩種現象之間的關聯沒有科學根據,照理說,全世界有各種不同的民族,依據種族的不同,生活方式不一樣,不祥預兆也應當不盡相同。

       但我不了解的是,即使在人煙稀少的地方,居然也會流傳完全相同的「不祥預兆」。以剛才真知子說過的「不祥預兆」為例,別的地方是否也有這種說法?」

       「當然有。不管是在歐洲或美洲大陸,都有這種傳說。」

       阿馨和秀幸兩人驚訝地對看著。

       「真知子, 有沒有想過為何會有這些「不祥預兆」的產生?」

       「沒有。」

       真知子很乾脆的回答。

       「小子,那你呢?」

       「我猜應該和人的心理有關吧!」

       秀幸面前已經擺了五個空啤酒罐,參個人的談話越來越有勁了。

       「「不祥預兆」的意義是在經歷過某種過程之後,必定會發生某種結果的傳言,結果多半是不吉祥的事情居多,當然也會有好的事情。總而言之,「不祥預兆」是講述某種現象和現象間的關聯性。

       有時候,那種關係可以用科學根據來加以說明。例如:「如果雲從東往西飄的話,就會下雨」這種「不祥預兆」,以現代的氣象學就可以說明清楚。至於「被拍照的話,壽命會變短」,以及「筷子斷了,木屐帶子會斷掉」,或「看到黑貓和蛇會遭到不幸」,都會讓人覺得心裡毛毛的,引發人們的不安情緒。

       問題是有些現象沒有任何道理,令人摸不清楚為甚麼會產生這種傳說。例如「一踏出家門,如果椅背對著窗戶…」和「錢包會不見」,這兩種現象之間究竟有甚麼關聯?」

       秀幸的話就此打住,他一直盯著阿馨看。

       「這或許是有許多經驗累積起來的現象。」

       「沒錯。想要提高「一踏出家門,如果椅背對著窗戶…」和「錢包會不見」兩者相符的機率,必須實驗看看才知道。」

       「統計數據又是怎麼來的?」

       「這一定是當事人自己觀察到這兩種現象之間有關聯性才跟別人說的,當事人發現錢包不見時,剛好椅背對著窗戶,因此轉述給其他人知道。而最重要的一點是聽到這件事的人,本身也有過類似的經驗。

       因此他會堅決的相信「的確有這種事情」,一旦傳到第參者,如果他沒有這種體驗,熱度就會冷淡下來,這種傳聞也因而消失了。若是大家都有這種共識,「不祥預兆」就會因此流傳下來。

       只要這兩種毫不相關的現象產生關係,而且有共通意識,則關係就會變得更為堅固,現實和假想空間便開始互相呼應。」

       「「一踏出家門,如果椅背對著窗戶」和「錢包會不見」這兩種現象互相影響的地方,是在我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嗎?」

       「裡面可能有很深的關係才對。」

       「生命的產生也是這個道理呀!」

       阿馨喃喃自語道。

       他一說出這句話,真知子和秀幸不禁對看了一眼。

       「這讓我想到了「環」。」

       真知子喃喃說道。

       秀幸一直跟真知子使眼色,期待她換話題,因為秀幸不想觸及和「環」有關的話題。

       秀幸出身醫學院,大學畢業後繼續攻讀碩士,並且改變原本的專攻科目,改念數學概念,重拾起對生物學的興趣。

       他認為如果能以數學的術語來說明生命的表現方法,那麼生物學會更加生動、活潑。

       當秀幸即將從博士班畢業時,立刻被網羅到美、日共同合作開發的「人工生命」計劃做研究員,秀幸一直很想利用電腦創造「人工生命」。

       他在二十幾歲時就和真知子結婚,但那時還沒有小孩。當了五年的研究員後,研究計劃突然被凍結而終告失敗,為此秀幸一直無法釋懷。

       這個突然遭受凍結的「人工生命」計劃,名稱就叫做「環」。

       秀幸最後還是用「環」作話題詢問阿馨:「你認為生命的發生,是出於偶然或是必然的?」

       「關於這個問題,我只能說不知道。」

       目前阿馨只能確定自己是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因此可以說生命是必然的。

       但他無法確定地球以外是否還有其他生命,因此也可以說生命是宇宙偶然的恩賜。

       「你有甚麼想法?」

       「我們不該用現代的科學眼光對未知的事物做批判,這是不對的。爸爸不是也常常這樣說嗎?」

       聽到這裡,秀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

       阿馨看到秀幸臉上的紅醺就知道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桌上已經擺著六瓶空啤酒罐。

       「你只要把它想成是一種遊戲,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此時真知子又回到廚房做炒麵,她停下手上的動作往阿馨這邊瞧,眼裡閃爍著驕傲的光輝。

       阿馨認為既然宇宙是生命的發源地,那麼以人作例子會比較好。

       首先是嬰兒應該在何時變成一個「完整的人」?是從母體娩出,切掉臍帶的時候?或是在輸卵管受精後,到子宮著床完畢的時候?

       人的神經系統在受精後參周就完成了,如果那時胎兒就有思考能力的話,對胎兒來說,母親的子宮就是整個宇宙,胎兒會思考自己為甚麼會在這裡面,一邊浸泡在羊水中,一邊想著出生計劃。

       由於胎兒全然不了解子宮以外還有其他世界,根本就無法了解自己是因為生殖行為而產生的。若以子宮內部的環境來推理,或許他會認為羊水就是生養他的父母吧!

       羊水有如覆蓋在原始地球上的有機質濃縮湯水,將它攪拌一下,就會產生包含二十種氨基酸的蛋白質,然後它開始自我複製……然而,這就跟要人猿用打字機打出莎士比亞的文章一樣,機率差不多等於零。

       假設有人說人猿在好幾兆年以前就會使用打字機,一般人絕對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如果再說它們能完成莎士比亞文章,人們一定會認為這件事已被動過手腳,一定是哪個人類打好的。

       但是泡在羊水中的胎兒,只會認為自己的出生是種偶然,並不會存有動過手腳的這種想法。為甚麼?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

       胎兒大概在子宮內發育了參十六周,然後經由產道而誕生,第一次接觸到生下他的母親,隨著時日的成長,增加許多知識以後,他才能真正了解到自己是如何誕生。至於他還處於子宮內部的那一段時間,應該沒有認識外在世界的能力。

       阿馨將胎兒在子宮內、子宮外成長的這兩段時期,比喻成宇宙和地球上的生命現象究竟是出於偶發或是必然。

       子宮孕育胎兒的機能,幾乎是先天就具備的,而「受精」這種現象有偶然也有刻意,像有很多女性計划不生小孩。

       女人的一生中如果要生兩個小孩,那麼胎兒待在子宮內部的時間不滿兩年,因此胎兒待在子宮外的時間比較長。

       再回過頭來看看這個宇宙,既然宇宙具有孕育生命的機能,那生命就屬於必然現象。然而宇宙雖然具有孕育生命的機能,但是胎兒不待在子宮裡面的時間比較多,對生命而言,這又是屬於偶然現象。

       正因為宇宙並不是到處都充滿生命,因此斷定宇宙不具備孕育生命的機能比較可信。

       阿馨在秀幸面前再度打開重力異常分布圖。

       「你認為這個地方怎麼樣?」

       阿馨用手指指著世界地圖裡的某一點,那是橫越北美大陸西部的亞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猶他州、科羅拉多州四州的沙漠地帶。

       「這裡有甚麼?」

       秀幸一邊努力睜開眼睛,一邊更靠近地圖。

       「請你看看這附近重力異常的值。」

       秀幸發覺眼前的數字看起來有些模糊,不禁揉揉眼睛。

       「你看,對著這點,等高線的值慢慢變小了。」

       「真的是那樣耶!」

       「這裡的重力異常現象極端明顯。」

       「哦!負值非常大喲!」

       「以地質學來看,這附近應該存有某些東西,才會造成重力異常現象,說不定在這個地底下埋藏著質量特別小的物質。」

       阿馨用原子筆在這四州的交叉點附近打上「X」記號,那個地點並沒有寫上正確的重力值,但是以它四周的等高線來分析,可以猜出它的重力非常小。

       阿馨和秀幸無言地望著地圖,就在此時,原本已經睡著的真知子忽然抬起頭來,疲倦的開口說道:「在那下面一定沒有任何東西。」

       顯然她故意裝作睡著了,想偷聽他們父子兩人談話。

       「甚麼! 還沒睡著?」

       阿馨明知沙漠底下並沒有埋藏任何東西,然而,他還是覺得如果地下有個巨大空間的話,要說明重力異常現象就容易多了。

       地底下可能有個廣大的鐘乳石洞,而且從遠古時代就有部落住在裡面,如此一來,長壽村就很有可能存在了。

       阿馨突然產生一股強烈的意願,很想去那個地方一探究竟。

       「這不是很奇怪嗎?在甚麼都沒有的空間裡「存在著某種東西」…」

       真知子自言自語的說著,然後從椅子站起來。

       「媽媽, 對這個地方也很感興趣吧!如果是以重力異常負值和長壽村的位置一致這兩點來考量的話,這裡很有可能是長壽村的所在地。」

       其實讓真知子感到興趣的是北美的民俗學,尤其是美國各州的民俗活動,阿馨故意設下圈套,因為他認為與其從自己的嘴裡講出這個期望,不如讓真知子說出來,實現的機會會比較大。

       一如阿馨的期盼,真知子對這件事非常感興趣。

       「這裡是印第安人居住的地方。」

       真知子知道那些印第安部族從遠古以來,就一直定居在荒涼沙漠和溪谷旁,雖然不能確定那個地方就是長壽村的位置,但光是這點,就已經激起真知子的好奇心了。

       「這個小子不曉得在計劃甚麼?」

       秀幸已經察覺到阿馨另有意圖。

       阿馨帶著期盼的眼神看著真知子,誘導地問:「 是不是很想去那裡看看呢?」

       「那還用說嗎?」

       「你們想到這四州交接的沙漠地帶去?」

       秀幸若有所思的問道。

       「咦?」

       阿馨偷看一下秀幸的表情。

       「大概是明年夏天或是後年,我可能會被調到這附近去。」

       「真的!」

       阿馨高興地大叫出來。

       「嗯,因為新墨西哥州的羅斯阿拉墨斯研究所和聖塔非的研究所有點事情,必須要過去一段時間。」

       阿馨馬上在父親面前雙掌合十地祈求:「請你也帶我一起去。」

       「真知子, 也要一起來嗎?」

       「那當然。」

       「好,那我們就決定全家一起去吧!」

       「就這樣約定喲!」

       阿馨馬上拿出筆和紙,寫好一張同意書。憑著過去的經驗可知,有了這張紙的約束,實現願望的機率遠大於秀幸口頭上隨便說說。

       秀幸潦草地簽好名字,拿起同意書說:「你們看,我可是很認真地和你們約定喲!」

       阿馨拿過同意書,確定一下內容,才安心準備睡覺去。

       屋外的天色已經亮了,太陽正從東邊升上來,發出炙熱的光芒,完全不像九月天該有的氣候。西邊的天空裡,星星們尚未完全消失,幾乎讓人搞不清楚現在到底是夜晚還是早上。

       秀幸和真知子回到臥室睡覺之後,阿馨依然站在窗邊欣賞風景,隨著太陽的升起,晨曦多變的色彩讓阿馨欣喜不已。

       眼前的東京灣飛來一群群海鳥,發出嚶XX的鳴叫聲,然後劃過即將消失蹤影的星空下方。等到太陽完全從東邊的地平線上升起,阿馨才走入和室房。

       秀幸躺成大字形入睡,沒有蓋上毛巾被;真知子則是弓著身體、抱著毛巾被,看來已經睡得很熟了。

       阿馨的手中握著要去沙漠的同意書,抱著枕頭躺下來,然後弓著身體側躺,帶著愉悅笑容進入夢鄉。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06 PM
第二章 癌症病房.1
       阿馨二十歲了,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不僅在體格上比一般人壯碩,連想法和行為都超乎年齡地早熟。

       凡是見過他的人,都會說他比同年紀的人更穩重、更有責任感,原因是阿馨十參歲起就被迫必須負起一家之主的重擔。

       十年前,當他還是小學生的時候,身體非常瘦弱,每天只顧著從秀幸那裡吸取自然科學的知識;跟從真知子學習語言,根本不必過問日常瑣事。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發揮想像力,想像這個世界是用甚麼東西組合而成的,它的構造又是甚麼等等。

       阿馨一想到十年前的事就覺得恍如隔世,那時候他常常和父母親談話談到深夜,並且對電腦極感興趣,根本察覺不出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慢慢接近他們。

       阿馨當時熱中於探討長壽村的分布位置與重力異常之間是否有關聯,從中發現重力異常負值處,如北美大陸地區的亞利桑那、猶他、科羅拉多、新墨西哥四州所橫跨的區域,並且訂下要去拜訪這些區域的家庭旅行計劃,甚至讓秀幸簽下同意書,沒想到最後卻無法如願成行。

       那張舉家至北美旅行的同意書,阿馨一直還很珍惜地保管著。

       秀幸雖然常常念著要完成這項約定,但身為醫學院學生的阿馨十分清楚這是一件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因為秀幸的體內已經感染了「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阿馨不知道「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起因為何,他只聯想到數年前秀幸開始抱怨胃不舒服,一定是病毒將某種細胞癌化,產生了癌細胞,並且在秀幸體內開始進行細胞分裂。就這樣,癌細胞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下悄悄繁殖著,連帶使得一家人準備到北美沙漠旅行的夢想也因此而破碎。

       一開始,秀幸調到新墨西哥研究所工作的計劃出了一些問題,比預定時間稍稍延後,在第參年終於安排妥當。秀幸預定在羅斯阿拉墨斯研究所和聖塔非研究所停留參個月,而真知子和阿馨則提早兩個星期出發。

       他們在出發前兩個月預訂好機票,但就在那年初夏,秀幸突然說出長久以來的胃痛事實。

       「去看看醫生吧!」

       秀幸沒有將真知子的意見聽進去,認為這只是胃炎,一切日常生活仍然照舊。

       當夏天真正來臨時,秀幸胃痛的次數跟著增加,在預定出發的前參周,他甚至痛得嘔吐連連。

       即使這樣,秀幸為了不使家人長久期待的旅行受阻,拒絕接受醫院的精密檢查。

       等到病情超過忍耐的極限,秀幸才終於願意接受醫師的檢查。

       檢查的結果,秀幸胃的幽門部位長了腫瘤,必須盡快辦理住院手續,於是期待已久的家庭旅行就此被迫取消。

       更糟的是,主治醫師告訴阿馨和真知子,秀幸胃部的腫瘤屬於惡性的。

       就這樣,阿馨十參歲那一年的暑假,彷彿從天堂掉到地獄裡,不僅旅行被迫取消,整個暑假都忙著往返於醫院和住家之間。

       「只要將病養好,明年就可以到沙漠旅行。」

       秀幸堅強且開朗的說著,這也是他活下去的原動力。

       真知子受此重大打擊,身心俱疲,因此阿馨必須代替母親發落家中的一切,他每天要到廚房料理參餐,勉強將食物送入真知子的口中,同時快速吸收醫學知識,讓真知子對未來保有樂觀的想法。

       秀幸的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胃部被切除了參分之一,如果癌細胞沒有轉移至其他部位的話,秋天他就可以重返家庭及研究室。

       從那個時候開始,秀幸改變對阿馨的教育態度,他在住院期間對兒子存有一份依賴心,因此秀幸重新以男人的心態來看待兒子,並且以前所未有的嚴厲態度來教導兒子成為一個強壯男人。

       他不再稱呼阿馨為「小子」,特別注重阿馨在肉體上的鍛 ,似乎拚命想將自己身體中逐漸消失的能量移轉至兒子身上。

       阿馨也感受到秀幸的情緒,他默默接受父親的期待。

       過了兩年,阿馨十五歲生日,秀幸的身體開始起了一些變化,並且有出血現象。

       「出血」是宣告癌細胞轉移的紅燈信號,秀幸沒有多加考慮便去拜訪主治醫生,醫生替他做了放射線檢驗,結果在結腸部位看到半個拳頭大的腫瘤,除了以手術切除之外別無他法。

       而切除方案有兩種,一種是保留肛門只切除結腸,另一種是切除結腸及肛門,再裝上人工肛門。

       前者,癌細胞有可能再擴散,後者癌細胞的控制狀況比較強。

       以醫師的角度而言,大都希望病人裝上人工肛門,不過決定權在患者手上。

       經過分析、討論,秀幸選擇了肛門完全切除,他決定以較高的存活率和癌細胞對抗。

       就在夏天,秀幸又住進醫院接受手術,醫生一開刀才發現癌細胞的擴散情形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糟,本想採取保留肛門的方式,但操刀的醫生考慮到患者的期望,還是抱肛門完全切除了。

       和兩年前一樣,秀幸也是在秋天出院。往後的兩年間,二見家一直活在癌細胞復發的恐懼當中。

       剛好過了兩年後,又出現黃色信號,秀幸經常發燒,全身蠟黃,任何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黃疸的癥狀,也就是說肝臟已經被癌細胞侵蝕了。

       在前面兩次手術中,醫生已經確定癌細胞不會轉移到肝臟或淋巴腺,然而情況出乎意料之外,醫生們只能搖頭苦思。

       阿馨也認為秀幸的體內有種不為人知的病毒,應該是癌病毒的一種,這讓他對基礎醫學產生極大的興趣。

       十七歲的夏天,阿馨提早從高中畢業,進入大學醫學院一年級,這所大學正是秀幸的母校。

       秀幸第參次登上手術台,這次喪失了一半的肝臟。

       阿馨和真知子由之前的經驗得知,秀幸的癌細胞並不會因這次的手術而消失,接下來很有可能又會轉移到某處,他們戰戰兢兢凝視敵人將會從甚麼地方出現。

       「看來癌病毒不將他身上的所有器官拿到一個都不剩,是不會停止攻擊的。」

       真知子很認真地說著。

       她完全聽不進去阿馨所說的醫學知識,只要一聽到何處開發出新型疫苗,不等到試驗結果出來,就千方百計的想去取得疫苗;若是聽到某種療法有效,就馬上想辦法去嘗試。

       真知子一邊強迫醫生做淋巴球療法,一邊也向新興宗教祈求讓秀幸的病痛減輕、早日康復。

       總之,只要能輓救丈夫垂危的生命,即使要她向惡魔出賣靈魂也在所不惜。

       真知子這種到處奔波的瘋狂模樣,給阿馨一份黯淡的成長記憶,這意味著秀幸的死將會讓真知子的精神面臨崩潰的命運。

       之後,秀幸所有的時間都在醫院的病床上渡過,他才四十九歲而已,看起來卻像個七十歲的老人。因為抗癌藥劑的副作用,使得頭髮全部掉落,肌肉也漸漸萎縮,皮膚的光澤也消失了,他整天一邊喊「好 、好 」,一邊用手指在身上胡亂抓著。

       即使如此,秀幸依然沒有放棄想要活下去的意念,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握著真知子和阿馨的手說:「你們都知道的,明年我們要去北美的沙漠喔!」

       秀幸並不是隨口說說而已,他是真心想要達成約定並努力和病魔戰鬥。

       這份心意令阿馨有份信賴感,同時也感到非常悲痛。

       秀幸的態度非常積極,令人覺得他看待「生命」的態度,十分認真,從來沒有出現「放棄」這個字眼。

       不管情況惡化到甚麼地步,秀幸都堅信自己可以克服病魔,使身體好轉。

       在這個世紀裡,罹患和秀幸相同病症的患者逐漸增多,已經蔚為一種症候群,最後癌病毒將於世界各地散播。

       當這種新型癌症四處蔓延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它的確實來源,阿馨是後來才從好幾位醫生口中得知,這種新型病毒如何讓細胞癌化。至於這個癌症病毒和以往的癌病毒有何不同,目前還不了解。

       沒多久,包含秀幸在內,全世界有數百萬人將遭到這種新型癌病毒的侵襲,國際間的不安感漸漸高漲。

       終於在一年前,K大學醫學院將新型癌病毒分離成功,證明這種轉移性癌症是由於某種病毒所引起的。

       這種新形態的癌病毒被稱為「METASTATIC HUMAN CANCER VIRUS(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大致具有以下的特色:第一點,由於被癌化的細胞是RNA的還原病毒,因此被病毒感染的人類,全都處於致癌的危機中。不過,病毒潛伏期的長短視個人體質而有所差異,根據臨床實驗指出,從開始遭受病毒感染到癌細胞成長的期間,大約需要參年到十五年不等,差異性很大。

       第二點,此種癌病毒會經由淋巴球直接進入體內,然後藉由性行為、輸血、母乳的接觸而造成感染,目前感染率不高,但不能保證未來不會變成空氣傳染,因為病毒正以驚人的速度不斷重複「突變」。

       從傳染途徑來看,這種新型癌病毒和愛滋病毒十分類似,愛滋病毒也是由於某種刺激而產生突變,有些學者因此臆測這種癌病毒有可能是愛滋病毒在疫苗的刺激下,巧妙結合其他病毒改變形態而生成的。

       事實上,這兩種病毒不只是傳染途徑類似,連棲息在人類體內的方法都非常酷似。

       首先,具有逆抄寫酵素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和人體的細胞核相融合,然後釋出RNA和逆抄寫酵素,由這兩種結合成DNA的雙重鎖 。

       就這樣,合成的DNA與正常細胞的DNA一組合,便會使細胞癌化。如果只是這樣那倒還好,最嚴重的是,正常細胞無法區別出本身的DNA和病毒的DNA,仍舊不停製造癌病毒,往細胞外釋出。

       被釋出的癌病毒分別流進血管或淋巴腺,然後一邊巧妙地應付免疫細胞的攻擊,一邊靜靜等待機會轉移至其他部位。

       第參點,只要「轉移性人類癌」一發病,就會開始發揮強而有力的轉移和侵襲作用,它的名稱正是由此而來。

       一般來說,腫瘤分成良性及惡性兩種,其中的差異就在於「擴散」及「轉移」這兩種非常麻煩的特色。即使發現病人體內有腫瘤,只要它們不擴展到周圍部位,就不會隨著血管或淋巴腺轉移。

       可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會迅速增殖,並且擴散到血管或淋巴腺,對於人體的免疫系統具有強大的防禦力,比起以往的癌症病毒,它在循環系統內的生存機率非常高。

       一旦染上這種「轉移性人類癌」,必須要有心理準備,這種癌症有百分之八十的機率會轉移至其他部位。癌症能否治愈的關鍵,就在於能否防止癌病毒轉移,而「轉移性人類癌」目前有百分之八十的機率會轉移,尚無其他的治療方法。

       第四點,只要被寄宿的人類不死,則他體內的癌細胞也會永遠不死。

       人類的正常細胞在出生之時就有一定的壽命。例如:神經細胞在幼兒長成大人時,就會喪失增殖能力,沒有辦法重新補充。

       一般細胞的壽命都和人的壽命相連,可是,若將「轉移性人類癌」的癌細胞浸泡在培養液裡,則會重複無限次的分裂,永遠不會死亡。

       這一點發現讓宗教界掀起一陣討論的狂熱,甚至有宗教家預言,一旦正常細胞獲得癌細胞的不死能力的話,人類就可以永生不死。

       當然,這只是外行人的妄想而已。癌細胞若是真的永遠不死的話,為何要殺死寄宿的人類,然後讓自己也死亡?

       可是,大部份的人們卻很自然地接受這個矛盾。

       阿馨每天都過著繁忙的生活,光是看護秀幸以及打工就占據他很多時間,而且還得隨時注意真知子的狀態,根本無暇念書。

       如果阿馨不留意真知子的舉動,真知子會將所有和癌症有關的特效藥,拿去 給秀幸吃,反而造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今,一家的生計完全落在阿馨的肩上,他非但沒有向秀幸訴說家中的困境,反而欺騙秀幸打工的目的是要籌措旅行費用。

       秀幸對阿馨花費太多精神去打工很不以為然,他認為阿馨應該專心在課業上,不應該被打工占去太多時間,總是在阿馨的面前強調自己還有一些積蓄,可以支付阿馨的大學學費。

       這種樂觀的語調讓阿馨松了一口氣,他期望秀幸的心情能夠放鬆,絕不能讓父親知道妻兒過著困苦的生活。

       幸好,以「醫學院學生」這個招牌擔任家庭教師,可以獲得很高的收入。

       另外阿馨就讀的大學附屬醫院裡有很多兒童患者,他們的父母希望小孩在復學之後能趕上學校課業,因此經常會就近聘請學生當家庭教師。

       在這個初夏的季節裡,秀幸又開始喋喋不休的說起那句口頭禪:「就在今年,我們全家要到北美沙漠旅行。」

       他常常在同一時期述說相同的話語。

       就在這時候,阿馨接到一個壞消息,醫生懷疑秀幸體內的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

       得知秀幸的最新病況後,阿馨坐在附屬醫院的露天咖啡廳裡,除了來這裡喝杯咖啡紓解一下心情,還要思考家中未來可能會遇到的困難。

       這家小咖啡廳位在參樓,它將自助餐廳的中庭圍成一個「匚」字型而架設起來。

       餐廳內部裝潢得很精緻,中庭有座噴水池,而且餐點的味道不錯,完全聞不到醫院裡的死亡氣息。

       阿馨將視線投向入口處,突然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被一位美麗女性所吸引。

       來人是杉浦禮子和亮次母子,他們在服務生的帶領下坐在阿馨的斜前方。杉浦禮子穿著合身的米白色夏季洋裝,那張素淨的臉頗能吸引旁人的目光。如果旁邊沒有亮次在的話,即使說她只有十幾歲也有人相信。

       阿馨被他們吸引得久中不能移開目光,從杉浦禮子短裙下伸出來的白皙雙腿,更是讓他目不轉睛。

       他記起在兩個星期前,曾在飯店的游泳池邊偶然看到這對母子。他一眼就看到穿著綠色泳衣的杉浦禮子,頓時心中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她。

       阿馨一向對於自己的記憶力很有自信,但卻無法在記憶深處找到她的身影,只是殘留著很不好的感覺。

       那個小男孩看起來有些奇怪,他戴著淺色的泳帽和護目鏡,穿著一件格子短褲,露出纖細的O型腿,皮膚異常白皙。

       窗邊的玻璃窗上淡淡反射出他們倆的身影,阿馨正好藉此觀察這對母子的舉動。

       不久,阿馨發現那個男孩的頭髮很不搭調。

       阿馨在游泳池邊看到他的時候,發現他的泳帽下沒有充滿頭髮該有的膨脹度。

       男孩才一落座,就把頭上的帽子拿下來,馬上露出一顆光禿禿的頭,原來這個孩子是在醫院接受治療的癌症患者。他們母子並不是到醫院來探望病人,而是母親陪兒子一起來接受抗癌化學治療。

       秀幸同樣在接受化學治療,也因為治療的副作用而使得毛髮脫落。

       阿馨出神地用手托著臉頰,望著參十多歲的美麗母親和小男孩默默地吃著午餐的模樣,他忍不住將男孩和秀幸做比較。秀幸今年四十九歲,這個男孩大約十一、二歲,兩人同時都在接受抗癌劑治療。

       那個穿著一身米白洋裝、不適合醫院氣氛的高貴母親,不時抬起頭來望向窗外。她將停在半空中的湯匙放回盤內,一副沒甚麼食慾的樣子,然後面無表情地將視線往阿馨這邊斜射過來。

       她一接觸到阿馨的目光,眼光即變得比較溫和一些,但是阿馨卻因為這一眼而無法把視線移開。

       杉浦禮子彷彿也想到之前曾在游泳池邊和阿馨碰過面,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阿馨對她輕輕地點一下頭,杉浦禮子也回以同樣的動作。

       接下來,杉浦禮子開始小聲地對兒子說教,斥責亮次丟湯匙和筷子的任性行為,不再注意阿馨這邊的舉動。

       阿馨仍然繼續觀察這對母子,他的所有意識已經都被杉浦禮子吸走了。

       幾天後,阿馨又在中庭碰到這對母子。因為彼此都坐在同一張長椅子上,阿馨終於有機會和他們交談,並且有了初步的認識。

       他知道母親名叫杉浦禮子,男孩叫做亮次。亮次之前得了肺癌,如今醫生懷疑癌細胞可能轉移到腦部,所以在接受放射線治療和抗癌劑治療之前,每天要做許多身體檢查。

       而且,亮次的病徵與轉移情況和秀幸很相像,很有可能是「轉移性人類癌」這種新型癌症。

       阿馨頓時倍感親切,他感覺找到了同伴,彼此都在對抗相同的敵人。

       「我們是戰友呢!」

       杉浦禮子也有相同的感觸。

       於是阿馨趁機詢問心中的小疑問。

       「我是不是曾經在哪裡見過 ?」

       這句話好像是勾引女孩子的老套方法,阿馨這話一出立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杉浦禮子帶著客套的笑容,說道::「我常常被問到這個問題,常聽人說我跟以前一部連續劇裡面的女演員長得很像。」

       阿馨覺得她的話中有種虛假的意味,他猜想說不定杉浦禮子正是那個女演員,不過,既然她故意找理由搪塞,他也不再追究。

       當他們在中庭道別時,杉浦禮子將亮次住的頭等病房號碼告訴阿馨。

       「下次有空,請你務必來坐坐。」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握住阿馨的手。

       阿馨接觸到這雙纖細的手,以及她身上那股成熟的韻味時,發覺自己對杉浦禮子的情愫已經蔓延得無法自拔了。

       隔天,阿馨接受杉浦禮子的邀請,前往亮次的病房。

       禮子帶著親切的笑容迎接他,亮次則坐在床上,一邊晃動兩腳一邊看書。

       身為醫學院的學生,阿馨清楚知道頭等病房一天的費用是一般房間的五倍,裡面附有浴室和廁所。

       「謝謝你能來。」

       禮子以社交辭令的口氣說道,然後冷峻地對亮次說:「你看誰來了。」

       阿馨明顯看出禮子邀請他來,只是要為亮次找一個說話對象罷了,不禁感到有些失望。因為真正吸引阿馨前來的並不是亮次,而是杉浦禮子。

       戀愛經驗不足的阿馨,對於禮子那種有求於人的眼神、慵懶的感覺和惹人憐的大眼睛、豐厚嘴脣,以及充滿女人味的身材、同年紀女孩子無法比擬的成熟姿色,感到無限著迷。

       阿馨嗅到她散髮出一種性慾的味道,同時在身體深處起了一陣騷動。

       比較起來,亮次的視線比較不會那麼令人感到「膽戰心驚」,他眼裡的亮光很微弱,而且視線焦點沒有固定在同一處。雖然他往阿馨這邊看過來,但他的目光很明顯地穿過阿馨的身體,在阿馨背後的椈壑W徘徊著。

       亮次將手指伸進膝上的書本當中,阿馨為了要打開話題,於是彎下身子,看了一眼書的封面,上面寫著「恐怖的病毒」。

       阿馨暗自猜想亮次可能是想要更詳細了解自己生病的情形,才會閱讀這本書,於是說出自己是醫學院學生,並問亮次幾個關於病毒的問題。

       令人驚訝的是,亮次雖然僅是小學六年級的學生,卻能夠正確回答出病毒的特徵,不止是DNA的構造,甚至連生命的開端,他都有自己的見解。

       在反覆詢問亮次問題的當中,阿馨宛如看到自己小時候的模樣,這幅情景就和以前秀幸用科學來教導他的情況相同,亮次說起話來根本像個小大人。

       當阿馨和亮次打開話題的時候,一位護士走進房中,抱亮次帶去檢查室。

       此時,狹窄的房間只剩下阿馨和禮子兩個人,阿馨突然覺得有些不知所措,禮子則是離開原來靠著的窗邊,若無其事地在床邊坐下來。

       「看不出你才二十歲。」

       在阿馨和亮次對談中,禮子聽到阿馨談到年紀的事情。

       「那 覺得我看起來幾歲?」

       阿馨的外表一直都比實際年齡要來得大,他早就習慣旁人的驚訝。

       「是嗎?應該是大五歲吧!」

       禮子講得有些含糊,不敢太直接。

       「是因為臉看起來比較老嗎?」

       「你的身體看起來很強壯。」

       「那是因為我父母的感情非常好。」

       「啊!夫妻感情好,小孩子看起來就會比實際年齡大嗎?」

       「因為夫妻倆非常恩愛地依賴對方,所以我就得要獨立一點。」

       「哦!」

       禮子露出一種令人無法理解的表情看著亮次的床。

       阿馨很想問禮子有沒有丈夫,因為他感覺不到亮次身邊有父親的存在,就算有,父子關係也非常淡薄。

       (他們夫妻究竟是離婚?還是死別?或者亮次一開始就沒有父親?)

       「這個孩子可能永遠也無法獨立了。」

       禮子仍然將視線投在空無一人的床上。

       阿馨保持傾聽的姿勢,耐心等待禮子繼續說話。

       「他得到癌症…」

       「哦!」

       (果然如我所預料。)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亮次的爸爸去世時,他一點也不感到悲傷。」

       (那孩子大概是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眼淚吧!)

       阿馨只要一想到秀幸有可能會死,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腦中立刻涌上一股悲傷之情。一旦真的面臨父親的死亡,他沒有自信能夠克制住悲傷。

       「阿馨,有件事不知可不可以拜託你…」

       禮子話說到一半就停住,露出渴求的眼光看著阿馨。

       「可不可以請你來教亮次念書?」

       「當他的家庭老師嗎?」

       「是的。」

       教小孩念書是阿馨最拿手的工作,他還有充裕的時間再教一個或兩個小孩。

       但是,他懷疑亮次是否有請家庭老師的必要,從剛才的談話中,顯示亮次的學習能力遠超越同年級學生。

       不光是這樣,日後一旦癌細胞擴散轉移到肺或腦部的話,就算請家庭老師來教亮次念書,最終仍然白費功夫。

       禮子應該知道亮次已經無法回到學校念書,才聘請家庭老師吧!她想讓亮次充滿信心、希望,讓他不輕言放棄自己的生命。

       「如果每周兩個小時左右,我應該還可以應付。」

       禮子聽了激動地靠近阿馨,並將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謝謝你,學校裡的功課教不教都無所謂,只要當他的談話對象就好了,我想那個孩子一定會很高興。」

       「我知道了。」

       由這話聽來,亮次可能沒有半個朋友,這點和阿馨相同,因此阿馨格外能體會這種感受。

       阿馨長久以來一直不能融入學校的教學體制中,但是他一點也不覺得孤獨,因為他和雙親建立了非常親密的關係,秀幸是個很特別的父親,也是個談話的好對象。

       禮子對阿馨的這個要求,意味著要他代替亮次的父親行使「父親」這個角色,阿馨有自信能達成任務。

       他又轉念一想,難道禮子也希望他代替丈夫這個角色嗎?

       一思及此,阿馨腦中的幻想又開始運轉起來,於是阿馨和禮子約定好下次來訪的時間後,便匆忙離開病房。

       阿馨和亮次除了念書之外,還花了很多時間在 聊上, 聊的內容大都以一般科學為主題,這不由得令阿馨回憶起小時候和秀幸辯論的一些片段。

       阿馨曾經期望將超異常現象等非科學領域和科學連在一起,藉此說明宇宙結構,可是每當他下苦心去鑽研時,總會在某個環節中發現無法解釋的現象,而且都適逢秀幸發病,因此阿馨才轉往醫學這條道路。

       如今,阿馨眼前這個男孩也想要解開世界構造之謎,他向阿馨詢問各種有關遺傳因子的問題。

       亮次坐在床上,將空虛的眼神往前直射,臉上掛著一抹蒼白、無奈的笑容,看起來彷彿已知生命即將進入尾聲的人,正在嘲笑這個世界。

       或許他已經習慣用這種方式來看待自己的病情,但是將這種表情掛在一個小男孩的臉上,實在令人傷感。

       對亮次來說,要使他放掉這種嘲笑的表情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和他進行激烈的爭辯,把他駁倒就行了。

       「你對進化論有何感想?」

       阿馨談到關於進化論的話題。

       「沒甚麼感想啊!」

       亮次有些坐立不安,他吊起眼睛瞪著阿馨。

       「那我問你,首先,進化的目的是偶然或是已經被預定好的?」

       「阿馨,你認為呢?」

       亮次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在他說出自己的意見之前,總喜歡先試探對方的心意。

       「我認為進化有某種程度的選擇,它是有目的的。」

       阿馨無法十分認同正統派的達爾文進化論,即使身為一位自然科學家,他也不能拋棄目的論的說法。

       「我也有同樣的想法。」

       「要不要按照發生的順序來逐一探討?」

       「發生的順序?」

       亮次發出尖銳的叫聲。

       「如何去抓住生命「發生」的瞬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是那樣嗎?」

       亮次皺緊眉頭,似乎希望快點脫離這個問題。

       阿馨無法理解亮次的態度,他認為「生命如何誕生」這一類的問題是件很有趣的事。關於地球上的生命為何能得到進化,以及生命是如何誕生下來,這些疑問都是緊密相連在一起,阿馨以前就是和秀幸以這個為主題一路討論過來。

       「你再繼續講下去吧!雖然我不知道最初生命誕生時是甚麼構造…」

       阿馨講到一個段落,亮次又催著他繼續往下講。

       「我想最初的生命就像種子一樣,種子會發芽成長,人類也會發育成熟,就像生命樹一樣,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間可以輸入遺傳情報。」

       「但是,有時也會有「沒有把握」的疑慮。」

       「嗯,只要一個小小的種子就能長成大樹。從樹幹的粗細、葉子顏色,到果實種類,這些遺傳情報都包含在最初的種子之中。

       當然大樹也會受到大自然的影響,如果沒有經過日曬就會枯萎,養份太少樹幹會變細,有時候打雷還會導致樹幹斷裂,強風則會使樹枝折斷。

       不論受到外界任何影響,其本質都是不變的,即使下雨、下雪,也不可能讓銀杏樹長出蘋果來。」

       阿馨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又繼續說道:「海中的生物會爬到陸地上來、長頸鹿的脖子會變更長,這都是因為最初就寫好生長的程式。」

       「嗯,沒錯。」

       「但是生命在成長之前,應該有某種意志驅使它做這些動作。」

       「是誰的意志?是神嗎?」

       亮次很天真地問道。

       阿馨所說的並不是神的意志,而是指在發生之前或在進化階段裡,那種無形、看不到的神秘力量。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群魚群向陸地游去的情景,魚群將海染成一片黑色,並且在水面上跳躍著,想要往陸地衝去。

       實際上,海里的生物並不是自己想要往陸地去,而是在重複的造山運動下,河水變小了,於是魚類就在乾枯的水邊順利適應陸地的生活,這是正統派的進化論者所持的說法。

       阿馨眼前浮起一大群魚類奮力向陸地游去,最後卻有一大半死在半途的水邊,眼中還流露出迷惘的眼神。

       無論如何,阿馨仍舊無法相信其中一部份魚類可以適應陸地的生活,因為環境起了變化,為了適應環境,內臟器官也跟著改變,將呼吸的器官從鰓改成肺,如果在變換內臟器官中發生錯誤的話,那該怎麼辦?

       阿馨將目光焦點放在亮次光滑的頭上,想像在這個瘦小的身體內部,正在演出一場激烈的細胞攻防戰,情況正和秀幸相同。秀幸如今已經喪失了大部份的胃、一部份的大腸和肝臟,往後不知道癌細胞又將附著在哪一個新部位。

       阿馨想到這裡,忽然有個靈感一擁而上。

       癌細胞會使正常的器官變色、變形、增加一些突起的疣狀物,使器官的運作不正常,導致個體壞死。仔細一想,癌細胞的活動彷彿人類用手去試探各個器官,病毒隨著血液和淋巴腺去戳刺各器官的細胞,並且重複做這些實驗,這到底是為了甚麼?

       是為了要適應新的身體,創造出新器官嗎?「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之所以會四處活動,那是為了要進行在體內創造出新器官的實驗嗎?

       這種過程導致水邊的魚類幾乎瀕臨滅亡,大多數的人們也都會死亡。然而,如果海洋生物經過一億年之後登陸成功,那麼同理可證,經由無數人們的犧牲,人類或許也可以獲得新的內臟。

       屆時人類將會獲得進化,而且是和魚類從海上躍到陸地同原則在進化,只是不知要等到何時。

       近來,因為癌症而死亡的人數增加不少,衛生機關還不能確知癌細胞究竟何時開始活動,也不知道這種進化的實驗對象是否專指向人類,更不知道這種「進化」的時間長短。

       唯今之計,只有盡力縮短「進化」所需的時間,才能減少為此犧牲的人數。

       而從魚類進化到兩棲類,以及人猿進化到人類所需要的時間來看,後者所需的時間比較短,因此進化所需的時間可能是依次縮短。

       阿馨期待秀幸不會成為癌症的犧牲者,而是成為完成進化的先驅。誰都想要擁有再生的機會,並且因此擁有永遠不死的生命。依「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特徵來看,很有可能製造出永生不死的細胞,連亮次都有存活的機會。

       阿馨決定不對亮次說明這種可能性,因為像這類隨便臆測病情變化的說法,會降低病人對生命的執著。

       這時,阿馨聽到後面傳來睡覺的呼吸聲,轉頭一看,禮子正趴在桌子上睡覺。

       阿馨和亮次互相對望一眼,同時笑了出來。

       現在才晚上八點,時間還很早,窗外映出初夏的大都會夜景,並且傳來川流不息的車流聲。

       阿馨和亮次靜靜盯著禮子,冷不防的,禮子的手肘忽然動了一下,桌下的腳將一隻空罐子踢到床底下,但她依然沒有醒過來。

       阿馨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要離開了。

       「你媽媽睡著了,我也該走了。」

       「剛才你不是還沒說完嗎?」

       亮次意猶未盡,一臉不服氣的表情。

       「下次再繼續吧!」

       阿馨從椅子上站起來環視一下室內,禮子把臉放在重疊的手背上,臉朝著阿馨這個方向。她的嘴巴半開,流出些許唾液在手背上,讓阿馨覺得很可愛。

       阿馨頭一次對十歲以上的女性用「可愛」這兩個字來形容,瞬間,全身的愛意都沸騰起來,心中升起一股想要觸摸禮子身體的慾望。

       亮次從床上伸出手來搖晃禮子的肩膀,嘴中叫喚著:「媽媽、媽媽……不行,她已經睡得很熟了。」

       亮次先看向阿馨,然後又將視線轉向旁邊的床。

       「媽媽一直很辛苦的照顧我,今天晚上還要起來,趁著能睡的時候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亮次淡淡地說著。

       聽在阿馨的耳中,他直覺認為亮次是對他說:「不要吵醒媽媽,將她輕輕抱起來放在旁邊這張床上。」

       以阿馨的體力來說,要搬移一個女人不是甚麼難事,可是,他害怕一接觸到禮子的肌膚,慾望就變得很難控制,心中不由得遲疑起來。

       「媽媽睡成這樣子,教我怎麼搬得動!」

       亮次故意把臉朝向阿馨,他好像已經看出阿馨對禮子有相當的好感,故意測試阿馨的反應。

       阿馨默默地把旁邊那張床整理好,一方面是不想讓亮次看扁了,另一方面是想試試身體上的碰觸刺激,會不會在精神上造成強力的影響。

       阿馨把雙手伸到禮子的脖子和膝蓋下方,一口氣將她抱起來放到床上。

       在移動的過程中,禮子的嘴脣不經意地碰到阿馨的脖子,並且無意識地用力抱緊阿馨,然後慢慢張開眼睛,一看到是阿馨,又馬上安心地慢慢放鬆力氣,再度進入夢鄉。

       阿馨怕將禮子吵醒,動作格外地輕柔。他貼近禮子的身體,將臉靠在她胸部和腹部中間,因感受到她衣服下的柔軟身軀,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阿馨把禮子放在床上後,脖子上的刺激感覺猶未消去,他慢慢挺起身子,並不斷地詢問自己是否已經喜歡上禮子。

       「我下星期再來。」

       阿馨胸中的激動尚未平靜下來,他輕輕打開房門,然後回頭看著亮次。

       亮次盤著腿坐在床上,上下搖動著膝蓋,讓關節發出嘎嚓嘎嚓的聲響,他臉上原有的戲謔表情全都消失了,呈現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晚安。」

       阿馨悄悄地走出房間,他知道亮次臉上冷淡的笑容會隨著門的關上而消失。

       他直覺感到自己與他們母子的相會並非偶然,在自己未來的人生裡,應該和他們有相當深的關係。

       對阿馨來說,去拜訪病理學研究室的齊木助理教授是一種樂趣。齊木和秀幸是同所大學、同年級的學生,一向和二見家走得很近,雖然他不是阿馨的指導老師,但是阿馨現在面臨秀幸病情不穩定的狀況,因而時常去找他討論病情的變化。

       阿馨定期去拜訪齊木的研究室,其實只有一個目的,因為齊木在培養秀幸的癌細胞取樣,阿馨想看看癌細胞在顯微鏡底下的樣子,想要防止敵人的攻擊,首先必須知道對方的底細才可以。

       阿馨一走出癌症大樓,立刻前往病理學、法醫學、微生物學等基礎研究室的舊大樓。這棟舊大樓的二樓是法醫學研究室,參樓才是阿馨的目的地──病理學研究室。

       他走上樓梯往左轉,眼前馬上出現一條走廊,左右兩側都是格局狹小的研究室。

       阿馨毫不猶豫地走到齊木的研究室前,伸手敲了敲門。

       「請進。」

       阿馨從門縫探頭往裡面看。

       「哦!你來了。」

       齊木一如往常地歡迎阿馨的到來。

       「打擾到你了嗎?」

       「你也看到我很忙,你要做甚麼就自己來吧!」

       齊木正在忙著檢查今天下午剛切除的患部組織細胞,沒時間注意阿馨,對阿馨來說,自己一個人反而可以自由自在的觀察。

       「那就不客氣了,我自己來處理。」

       阿馨打開大型保溫箱,逐一尋找秀幸的細胞取樣。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07 PM
第二章 癌症病房.2
       保溫箱的內部保持恆溫,而且二氧化碳的值也保持一定,不可以長時間打開門。培養秀幸癌細胞的塑膠器皿一直放在相同的位置,阿馨馬上就找到了。

       阿馨每次一想到這裡面存有永遠的生命,他就覺得很不可思議。

       秀幸的肝臟在參年前被切除下來,密封浸在福馬林液的罐子中,肝臟組織從原本的粉紅色漸漸轉成白色粉狀,它放在另一個櫃子裡。

       而阿馨手上的培養皿內是秀幸的癌細胞,被放在血清濃度百分之一以下的環境中增殖。正常的細胞會因血清中的增殖因子使用完畢時停止增殖,即使重新給予大量的增殖因子,也只會在器皿中互相重疊卻無法增殖,這個性質稱為「接觸阻止性」。

       相對的,癌細胞不僅沒有「接觸阻止性」,對血清的依存度也非常低。簡單地說,癌細胞幾乎不用攝取食物,不論在怎樣狹窄的環境中都可以互相重疊,並且增殖。

       這個培養皿內,目前正常細胞只有增加一層,癌細胞卻重疊了好幾層,而且仍在增加中。也就是說,正常細胞只擁有固定分裂次數的壽命,且只能規律地平面增殖,而癌細胞則是具有不死性、毫無節制地持續分裂繁殖能力。

       打從遠古時代起,人類所追求的永生不死,竟然是日後導致人類死亡的元凶,這種嘲諷讓阿馨感到很苦澀。

       在觀察過程中,秀幸的癌細胞像是要證明它立體的生命感一般,如球似地浮了起來,形狀也跟著變化。原本應該是正常的細胞,如今卻變成獨立的生命體,並且在寄宿主的生命瀕臨死亡危機之際,持續著永恆的生命。

       阿馨將培養皿放在相位差顯微鏡上,將倍率調到兩百倍,顯微鏡下的癌細胞長著令人生懼的形狀。他將倍率慢慢調高,可以看到癌細胞聚集成塊狀,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淺綠色下,伸出半透明、搖搖晃晃的尾巴。其實細胞本來的顏色並不是綠色,那是因為顯微鏡上套了綠色玻璃片的緣故。

       正常的細胞不管哪一個部份都不會突起,全都是平面的,整體看起來井然有序,而這個癌細胞則出現一團一團的濃綠色,而且有無數的圓點突起,還射出閃亮的光芒,看樣子正在進行細胞分裂。

       阿馨不停地交換培養皿,比較正常細胞和癌細胞的不同,像這種光學顯微鏡只能看到癌細胞奇怪的外形,至於癌細胞內部的細胞核或DNA的真正底細則無法得知。

       阿馨很認真的一個一個觀看癌細胞的外形,他發現不論是哪一個癌細胞都具有相同的「表情」,整個培養皿中好像有無數相同的表情並排在一起。

       (相同的臉…)

       阿馨心生詫異的抬起頭,隱隱感到心中有某種直覺在流動著。

       這些細胞壁很像是人類的臉,有無數張臉聚集在一起,成為一坨一坨的塊狀,形成一種斑紋。

       阿馨天生即具有神奇的第六感,而他的父親秀幸更教導他要重視直覺,因為其中或許就隱藏了一些解謎的線索。

       他常常在讀書或是走在街上時,腦中會突然浮現其他畫面。譬如:在馬路上看到某位歌星的海報,腦子裡就會同時出現某個人的臉孔,諸如此類的情形非常多。

       但是如果沒有「看到海報」這件事,也不會依循脈絡而在腦中浮起那些圖像,這是一種「同步行為」,缺一不可。

       現在這些癌細胞看起來像是人的臉,這究竟有何意義?

       阿馨找不到答案,再次把眼睛轉回相位差顯微鏡上,鏡頭下依然是立體重疊的細長癌細胞,上面還有發亮的球狀粒子。

       阿馨不禁喃喃自語著:「這應該是被我的想像力所引發出來的…啊!果然是,不管哪一個,看起來都是相同的臉。」

       很明顯的,這不是一張男人的臉,而是一個皮膚光滑柔順、蛋形臉孔的女孩。

       阿馨對這個發現感到十分不可思議,沒想到以相位差顯微鏡來觀察癌細胞,居然首度讓他在腦中聯想到女人的臉孔。

       阿馨在病房裡和亮次面對面坐著,他對浴室所發出的聲音感到有些臉紅。禮子從剛才就一直待在浴室裡,她並不是在洗澡,而是在洗內衣。阿馨在教亮次做功課之前,曾瞥見禮子慌忙取下掛在房間內的內衣。

       阿馨心不在焉地和亮次一問一答,隨口告訴亮次關於秀幸的病情。亮次聽完阿馨的簡單說明後,表現出一副急於深究的模樣,他希望藉由秀幸的病症,作為自己未來病況的參考。

       阿馨並沒有對亮次說明秀幸所得的癌症是轉移性癌病毒引起的,他擔心這種負面的言詞可能會對亮次造成不良的影響,因而打擊他的信心。

       當秀幸肺髒的情況變得十分嚴重時,他偶爾會出現軟弱的一面,對阿馨再參交代,一旦自己去世之後,真知子就要拜託兒子照顧了。

       「阿馨,拜託你了。」

       阿馨對秀幸的話感到非常生氣,很想大聲斥責他,要他不要再說了。

       當阿馨對著橫躺在床上的亮次訴說秀幸的癥狀時,腦中清楚地浮現出秀幸的身影,因而不由自主地緊閉雙脣沉默下來。

       亮次察覺到阿馨的心情沉重,故意「哇哈哈」大笑著。

       「這麼說來,我記得我曾和阿馨的爸爸談過話。」

       雖然他們是屬於相同癥狀的病人,但是要在那麼大的醫院裡面相遇,還是需要相當的機緣。

       「真的嗎?」

       「他住在7B號病房,是個個子很高的叔叔。」

       「嗯,沒錯。」

       「他是個很堅強的人,常常會偷摸護士的屁股,臉上經常帶著笑容。」

       亮次所說的人的確是秀幸沒錯,他充滿活力地和病毒戰鬥的姿態,在患者間廣為流傳,帶給許多癌症病人一線希望,紛紛決定要在所剩無幾的生命中投下最後的賭注。

       秀幸雖然在別人面前懷有十足的信心和勇氣,一旦來到阿馨的面前,就顯現出柔弱的一面。

       「阿馨,你的母親要怎麼辦?」

       亮次這句話只是隨口問問,並不是真的擔心。

       此時,禮子從浴室裡出來,她整理好散落在床鋪上的衣物後,又走進浴室。

       阿馨沉默地盯著她的背影,暗自猜想禮子不想待在這裡的原因,或許是因為他們談到真知子的事。

       「由於癌細胞會隨著淋巴腺移動,因此病人家屬很有可能會因為親密接觸而感染「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當主治醫師告訴阿馨這件事的時候,他開始擔心起真知子的身體狀況,因為儘管秀幸和真知子的性生活已隨著秀幸病情加劇而告中止,但在這之前仍有間斷的性生活,所以真知子被感染的機率很大。

       最近她終於聽從阿馨的勸告,接受血液檢查。

       檢查結果竟然是陽性,雖然還沒有發病,但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已經附在真知子細胞內的DNA了。也就是說,還原病毒的鹽基配列已經在真知子的染色體中組合完畢了,至於正常細胞何時開始癌化,則無法預知。

       「即使發病,我也絕對不要動手術。」

       在檢驗結果出來的同時,真知子公開宣布這項宣言。

       她很明白即使動手術也無法避免癌細胞轉移的命運,手術只是延遲病毒的侵襲速度,無法將癌症完全根治。真知子看到秀幸生病的模樣,不禁對自己的身體任人宰割一事感到很強烈的厭惡。

       最麻煩的是,每當人們在現代醫學上遇到困難的時候,便會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奇跡」上。此後,真知子就沉迷在神秘主義和宗教的世界中,她想要救的不是自己,而是漸漸走向生命末期的丈夫。

       真知子憑著即使把靈魂賣給惡魔也不足為惜的熱情,調查了許多印第安文獻資料,她的桌上堆滿了不知從哪裡寄來的原文書籍。

       「在民間的傳說中,一定有治療癌症的方法。」

       真知子時常喃喃自語地說著。

       這時,浴室裡似乎故意發出水流聲,亮次稍稍瞄了一下浴室,阿馨忽然降低聲音開口說道:「我媽媽也被感染了。」

       「是嗎?那你也…」

       阿馨慢慢搖著頭。他在兩個月前曾接受過檢查,結果是陰性。

       亮次一知道阿馨的檢驗結果是陰性,立即發出一種嘲諷、悲哀的笑聲,阿馨不禁感到有些厭惡地瞪著亮次。

       「有甚麼好奇怪的?」

       「我覺得好可憐。」

       「我嗎?」

       阿馨用手指指著自己的臉,亮次連續點了兩次頭。

       「不是嗎?阿馨,你心裡一定這樣想著:「我體格好,又很健康,一定會非常長壽。」」

       阿馨受到秀幸的影響,從十六歲起開始玩摩托車,脫離徹夜通宵玩電腦遊戲的青澀時代,逐漸長成堅強的體魄。

       然而亮次現在正在嘲笑阿馨緊繃在T恤內的肌肉。

       阿馨不禁以嚴肅的語氣反駁:「外界的生活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那麼可憐。」

       阿馨很了解亮次的心情,他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孩,感染了「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後,在住院、出院的反覆動作,以及必須接受手術、抗癌藥劑的化學治療中渡過童年,難免會將自身的處境擴大到其他人的生活,猜想每個人也都和他一樣。

       「人類最終還不是一樣要死。」

       亮次用空虛的眼神望著天花板,讓阿馨頓時失去辯論的心情。

       抗癌劑化學治療所產生的痛苦,不是普通人能了解的,病人會不定時地被激烈的嘔吐感侵襲,非但沒有食慾,甚至連吃下去的食物也在短時間內吐出來,完全無法好好睡一覺。面對這樣的人生,阿馨不知該以甚麼話來鼓勵亮次,更不知道甚麼話對他比較有效。

       阿馨突然感到異常疲憊,這並不是肉體上的疲倦,而是打從心裡發出的悲哀。

       他渴望能自由自在飛翔,能痛痛快快從心裡笑出來,希望能和另一具溫暖的肉體親密接觸。

       「他們最初並不想要生下我,不是嗎?」

       亮次對著一言不發的阿馨提出這個問題,同時間禮子剛好從浴室出來,打斷了這個話題。只見禮子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逕自穿過房間往走廊走出去。

       阿馨無從判斷禮子是因為無法忍受亮次這種含有責備意味的語句而離開,或者只是單純有事外出。

       從剛才阿馨就一直注意禮子的動靜,同時在心中浮現兩個疑問。首先是禮子是否已感染「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第二,亮次從甚麼途徑感染了癌病毒。

       不過,這關係到別人的隱私,阿馨不能冒昧提出。

       「那麼,我先走了。」

       阿馨不想再待在亮次的身邊,他想去看看禮子的情況,此時的他無法判斷自己之所以對禮子極富興趣,是因為愛還是其他感情。

       阿馨打開通往走廊的門,從狹窄的病房走往外面的世界,迷失在長牧的走廊裡。

       (禮子到底在甚麼地方?)

       阿馨有種感覺,禮子正在一個安靜的地方,也就是這個醫院的最高處,出神地眺望大都會的全景。

       幾天前的傍晚,禮子站在病房大樓最上層的餐廳旁,將臉貼在玻璃窗上往下看,阿馨詢問她:「 在做甚麼?」

       禮子笑著對自己的行為做個說明。

       初夏的白天是一年之中最牧的,當夕陽即將西下,斜照出都會中超高層大樓、街道的長牧黑影時,也是這個城市最美的時刻,禮子最喜歡在這個時間眺望窗外的景色。

       電梯在十七樓停下,阿馨隨即走出走廊,看到一個女人身體靠在柱子上站著。他靜靜地走近她。

       禮子受到夕陽餘暉的照射,臉上呈現出醺然的紅色,夕陽多變的顏色反映在她白皙的皮膚上,閃耀著艷麗的光彩。

       阿馨才剛走到她旁邊,禮子便看到阿馨映在玻璃窗戶上的影子,馬上對著玻璃窗露出淡淡的微笑。

       「對不起。」

       阿馨不了解她到底為甚麼道歉,這是對一個費心教導自己兒子的家庭教師所說的話嗎?如果是,應該是說「謝謝」,而不是「對不起」。

       「 好像特別喜歡高的地方。」

       阿馨沒有追問她說「對不起」的理由。

       「嗯,可能是在地面生活的緣故。」

       阿馨猜想禮子和亮次的住家應該是屬於平房住宅,這和阿馨居住的環境正好相反,阿馨現在和真知子依然住在面對著東京灣的高樓大廈裡。

       禮子好像刻意要打破沉默似的,她神采飛揚地說著未來的夢想,當醫生治好亮次的病時,她要做些甚麼事,提出一個又一個的夢想,其中有個夢想是去海外旅行。

       「那你有甚麼夢想?」

       當這個話題被撩起的時候,阿馨毫不猶豫的說出十年前就已經計劃好到北美沙漠去旅行的事。

       阿馨很快將家人在十年前那個深夜裡的談話告訴禮子,其中包括地球重力和生命的關係,以及他對秀幸承諾要到北美沙漠旅行感到非常高興,後來由於秀幸患了癌症,他更加詳細調查長壽妒的事情,發現長壽妒與癌症患者似乎有某種關係。

       禮子頗感興趣地詢問:「甚麼關係?」

       「我還不是很清楚,可是在統計上卻出現不能忽答的數據。」

       阿馨興致勃勃地向禮子解釋:「那個晚上,我直覺感到重力異常和長壽妒兩者的結台並不是偶然的。幾乎所有科學上的發現都是依靠直覺,必須先有直覺,理論才跟著而來,那個晚上的事情可能是某種暗示也說不定。

       當爸牧的癌細胞轉移至肝臟時,我開始對世界各地的長壽妒做詳細調查。首先設下的條件是,已經在世界各地被確定存在的長壽妒,然後尋找各種資料加以分析,找出它們的共通點。

       我挑選出四個特別有名的長壽妒,黑海沿岸高加索地區的阿部卡西亞、秘魯及厄瓜多爾國境附近聖谷的比魯卡邦拜、住在喀拉崑崙山和興都庫什山中間與世隔絕的罕薩部族,以及日本鮫島群島的佐鳴島居民。

       我不可能一一去探訪這些地方,因此在收集好相關資料之後,馬上將資料瀏覽一遍,然後做個小統計。結果發現一個很明顯的特色,雖然現在下斷言還太早,不過居住在這些地區的人,沒有人是因為癌症而死亡的。

       有許多醫學及生物學家親自到長壽村做調查,留下很多報告,可是裡頭沒有任何一份報告記載長壽村村民因癌症而死亡的紀錄。

       在每份報告中,不約而同的都以飲食習慣不同做為這個疑問的解答。不過,在尚未完全解開癌症如何發生之前,一切都只是推測階段。雖然這些地區居民的食物是以蔬菜和穀物為主,過著 素的生活,但是像香菸跟酒這類的食物消費量卻比其他地方高,因此不能說這些地區居民致癌物質的攝取量比其他地方少。

       我覺得這個問題真的很不可思議,長壽村裡為甚麼找不到幾個癌症病患?如果是這樣,那麼癌細胞是否攤有使正常細胞不死的作用?兩者之間到底有甚麼關係?而且,長壽村的位置和重力負值地區剛剛好重疊在一起,這又要如何說明呢?這應該有比較好的解釋才對,可是我完全想不出來。」

       阿馨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了一下,緩和高亢的情緒。

       禮子沉默了許久,她看著阿馨的臉,舐了舐嘴脣後開口說:「照你這麼說,那「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是從哪兒來的?」

       「 為甚麼問這個問題?」

       禮子將眼睛睜得老大,她那等待解答的認真表情讓阿馨感到非常可愛。雖然他們的年紀相差十歲以上,但是阿馨真想用雙手輕輕抱住她的臉。

       「我說了你可別笑我,事實上,我認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發源地,就是你所說的長壽村。」

       阿馨可以理解禮子話中的意思,他以前曾經讀過那一類小說,書中提及人類被癌細胞侵襲卻沒有死去,反而因為這個緣故而讓生命延長。

       禮子便是依此論點推出這種假設,長壽村並不是沒有癌症病毒,相反的,長壽村充滿了癌症病毒,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讓他們享有高壽。

       「 想說的是,長壽村居民本身所帶的癌細胞,由於病毒作祟而形成「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然後散布在世界各地嗎?」

       「我不懂這一類艱深的理論,只是突然想到而已,你不要介意。」

       禮子的視線移往窗外,在這數分鐘之間,天空的顏色轉變了好幾種顏色,刺眼的光芒照在禮子的臉上,她從鼻翼到眼尾的附近都被陰影籠罩著。

       「「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患者最多的地方是在日本和美國。」

       日本和美國各有數百萬「轉移性人類癌」的患者,歐洲先進國家大約在數十萬人左右,最奇怪的是,長壽村附近地帶,幾乎沒有接獲任何發病紀錄的報告。

       「照你所說的,那北美沙漠地帶呢?那個地區的重力負值很強,即使真有長壽村存在,也不會令人感到奇怪。難道沒有任何根據嗎?」

       「真要說有的話,恐怕這只是一場單純的遊戲而已。」

       「遊戲」這個詞意讓禮子非常震驚,她很不開心地板著臉,對阿馨不理不睬。

       「 到底怎麼了?」

       面對這種突然的變化,阿馨感到有些迷惑。

       「現在只能仰賴奇跡出現。」

       禮子背對著阿馨說著。

       (奇跡!)

       阿馨不禁感到厭煩起來,因為禮子也快要落入和真知子相同的心牢之中。

       「 千萬不要這樣想。」

       「我偏要。」

       「 有 應該做的事。」

       阿馨希望禮子保持理智,但是禮子完全沒有將阿馨說的話聽進去。

       「是嗎?我現在只想到長壽村的居民在某一個時期都感染癌病毒,在癌細胞侵襲內臟之前,因為某種原因而使得癌細胞變成良性,進而和人類共存,並導致正常細胞的分裂次數增加,延長他們的生命。怎麼樣?你認為這個說法如何?」

       阿馨頭一次看到禮子如此滔滔不絕地說著。

       「理性」的態度並不能用來決定事情的真偽,而是會對未來產生信心,真偽是由主觀來決定。不管任何推論,只要帶著某種期望去尋找證據的話,必定可以發現幾個不同的出口。

       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亮次肯定沒有辦法得救,因此阿馨可以了解禮子轉而向神明祈求希望的心情。可是,阿馨無法接受這種憑空描繪的說詞,也沒有那個時間去證實這些毫無科學根據的事,他有些後悔對禮子說出重力異常和長壽村的事。

       「對不起,我剛才所說的那些事情,希望 能忘了它。」

       「怎麼可能忘記!你想要前往的北美大沙漠,擁有去除癌細胞的因子,使惡性改為良性的秘密啊!」

       阿馨舉起兩手想要安撫禮子,但是禮子卻以未曾有過的熱情逼近他。

       「你還是去一趟比較好,到那裡去尋找這個秘密。」

       「等等、等一下…」

       禮子的臉近在眼前,她不知道在甚麼時候緊緊握住阿馨的手。

       「拜託你。」

       阿馨感覺到自己的手中傳來柔柔的觸感。

       「我已經對這種生活感到厭煩了,再過不久,亮次就要進行第四次化學療法。」

       「做那些治療很辛苦。」

       禮子不理會阿馨說的話,仍舊熱烈地說:「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要一起去看看。」

       阿馨長久以來的心願在這瞬間起了變化,,從家族旅行轉變成和禮子兩人一起走訪該地,他光是想到「北美沙漠」,身體就開始興奮起來。

       存在於新墨西哥、亞利桑那、猶他、科羅拉多這四州的負值重力,彷彿一個會吞噬所有東西的大漩渦,深深吸引著阿馨,牽引他前來此地。

       在他眼前這個只涂上薄薄口紅的姣美臉龐,和散髮自然香味的柔軟身軀,讓阿馨迷惑得無法自拔。

       走廊上的螢光燈慢慢亮了起來,粗大的柱子斜拖著一條黑暗的長影子,將禮子和阿馨兩人完全包裹住;前面的窗戶變成一面大鏡子,映照著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影。

       不知不覺中,阿馨反握住禮子的手,兩人的手指互相纏繞著,並用眼睛來確認對方的心意,他們倆就在這時緊抱住對方。十七樓的走廊上,腳步聲頓時全都消失了,彷彿變成一座空城。

       他們的雙手不停地在對方的背上滑動著,雙方的脈搏都十分激烈地跳動,阿馨的股間瞬間脹大起來,並且壓著禮子的腹部。

       阿馨渴望親吻禮子的嘴脣,他往禮子的臉湊過去,可是禮子對阿馨的動作沒有回應,只是更用力的撫摸阿馨的背部,然後她將額頭緊靠著阿馨的下顎,故意轉向旁邊,明顯地拒絕親吻。

       阿馨好幾次試著想親吻禮子,可是禮子都背對著臉,最後他終於明白 中原因。

       (她也被感染了嗎?)

       「轉移性人類癌」有可能因為唾液感染,禮子擔心會傳染給阿馨,因此故意拒絕。阿馨連帶地想通剛才亮次說的「他們最初並不想要生下我」這句話,或許亮次在母體裡就已經遭到感染。所以,當他說出責難母親的話時,禮子只能選擇靜靜地離開。

       儘管阿馨明白了,卻一點也沒有降低他的熱情。

       他輕輕地離開禮子,兩手抱著她的雙頰,用眼睛告訴禮子他已經了解事情的真相。就這樣,他們倆無言地將嘴脣重疊在一起。

       這次禮子沒有拒絕,她將一隻手繞到阿馨的脖子後面,另一隻手放在他的臀部。在火熱的氣氛下,他們的牙齒輕輕觸碰,然後將嘴脣和唾液互相摻和,不自禁地發出呻吟聲。

       當四片嘴脣終於分開時,兩人分別從口中吐出激烈的喘息聲。

       禮子挺直背腰,靠近阿馨的耳邊紊亂地喘息道:「拜託你…」

       禮子想要救的不只是兒子的生命,也包括自己。

       「我求你…救救我…」

       「我不是神。」

       阿馨費了好大的勁才迸出這句話。

       他的某個器官正充著血,已經讓他無法正常思考,唯一可以理解的是,自己也踏進死亡的領域。他沒有任何迷惑,僅是依著身體的節奏緊緊抱住禮子,更不後悔品 了禁忌的紅脣。

       「求求你,你一定要去那個地方。」

       阿馨在孩童時代就立下的志願,由於禮子的推波助瀾,使得他在心中堅定地立下誓願,一定要去探訪北美沙漠。

       阿馨正要走進病房時,看到齊木助理教授正從病床邊的椅子站起來。

       齊木輕輕地舉起手對阿馨打招呼,然後走出病房。

       「嗨。」

       「再多聊一會兒嘛!」

       「不行,你也知道我很忙的。」

       阿馨知道齊木並不是在討客套話,於是便稍微側一下身體。

       「是嗎?」

       「是的,剛好有人拜託我辦一些事,我只是順道過來看一下。」

       齊木說著就抱視線轉到秀幸身上,舉起單手說「那我先走了」,便走出病房。阿馨目送他的背影離開之後,又走到秀幸床邊。

       「爸爸,你覺得如何?」

       阿馨先確認一下秀幸的臉色好壞,才在剛才齊木坐過的椅子坐了下來。

       「真是令人討厭!」

       秀幸把眼睛望著天花板,不悅地說著。

       「怎麼了?」

       「齊木那傢夥只會帶來壞消息。」

       齊木是秀幸醫學院的同學,並不是臨床醫生,沒有辦法直接診查秀幸的癥狀,阿馨想不透他會帶來甚麼壞消息。

       「是甚麼壞消息?」

       「你知道中村正人嗎?」

       秀幸的聲音有些嘶啞。

       「嗯,那是爸爸的朋友吧!」

       阿馨還記得這個名字,那是秀幸以前進行「環」計劃時的同事,現在他應該在公立大學的工學院當教授才對。

       「他死了。」

       秀幸直接說出來。

       「是嗎?」

       「他得到和我相同的病。」

       原來秀幸是因為同年齡的同事死掉了,預測下次可能會輪到自己,因此受到相當大的刺激。

       「你的狀況還沒那麼糟。」

       阿馨也只能這樣鼓勵父親。

       秀幸躺在床上慢慢地搖搖頭,這種無意義的鼓勵對他起不了作用。

       「你聽過「小松崎」這個名字嗎?」

       「沒有。」

       阿馨頭一次聽到「小松崎」這個名字。

       「他是我的學弟,也是「環」計劃裡面的研究員。」

       「是嗎?」

       阿馨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他感受到死神正一步一步靠近秀幸。

       之後,秀幸又連續說出參個人的名字,同樣都以「死掉了」參個字做為結尾。

       「喂,你沒有覺得怎麼樣嗎?我現在所提出來的那些人,都是以前一起從事「人工生命」研究的同事,或是一起合作過的朋友。」

       「他們全部都是因為感染到「轉移性人類癌病毒」而死亡的嗎?」

       「嗯,現在全日本到底有幾個人已經被感染到了?」

       阿馨大略估計一下,如果包含像禮子和真知子那種尚未發病的人,應該有上百萬人遭到感染。

       「有上百萬人嗎?」

       「雖然人數很多,但只不過是總人口數的百分之十八而已,在我們身旁應該還有人沒被感染。」

       秀幸以銳利的眼神看著阿馨。

       一開始,他的眼神十分強烈,好像要探索阿馨的內心世界,之後變得比較溫和,而且帶著些許祈求的表情。

       「你沒有問題吧!」

       秀幸從被子下面伸出手來,碰到阿馨穿著牛仔褲的膝蓋,他此時很想和兒子握手,但又介意病毒會藉著皮膚的接觸傳染給阿馨。

       他已經將「轉移性人類癌」傳染給真知子,如果再傳染給阿馨的話,他一定會喪失和癌症奮鬥的勇氣。

       「檢查結果沒有問題吧!」

       「你不用擔心。」

       阿馨似乎被看透心事一般,戰戰兢兢地回答。

       兩個月前的檢查結果呈陰性反應,下個月的檢查結果就不得而知了。

       阿馨假裝聽到走廊傳來腳步聲,把臉轉向背後,他的腦子裡正開始倒轉昨天下午在亮次病房裡的情景,那種鮮活的肉體觸感隨之襲上腦子,讓他斷斷續續地回想起當時的性衝動。

       在前天傍晚,他和禮子的接觸只停留在接吻階段,但在昨天下午超越了這條界線。那時他要到亮次的病房取回忘記帶走的病理學教科書,正好亮次被帶去放射線科做檢查,房中只剩下禮子一個人。

       阿馨輕輕地敲敲房門,從門縫中看到禮子手裡拿著毛巾,正在洗手台邊卸妝、洗臉。

       禮子揮著毛巾,大聲地叫著:「你來拿忘記帶走的東西吧!」

       「真抱歉。」

       阿馨發現亮次好像不在房間裡。

       「請進。」

       禮子拉著阿馨走進房間,並且順手關上門。

       他們倆站在洗手台前,禮子繼續拿著毛巾擦臉,讓阿馨毫無保留地看到她那張素淨的臉,眼尾明顯刻有幾條魚尾紋,反而讓阿馨覺得更有魅力。

       阿馨用下巴指著裡面的床,詢問亮次不在的理由。

       「他剛被護士帶走。」

       「做檢查嗎?」

       「是啊!做血管掃描檢查…」

       禮子講得不是挺順的,她的發音有些笨拙。

       「血管掃描檢查」是將顯影劑注射到血管裡,至少需要兩小時以上的時間,因此一直到檢查完畢之前,這間病房內只剩下禮子和阿馨兩人獨處。

       禮子對亮次必須接受化學治療感到非常無奈,在抗癌時,化學藥物不僅會攻擊癌細胞,甚至連正常細胞也會受到傷害。禮子每次看到亮次做完「化療」後產生的無力、食慾不振、嘔吐等痛苦情形,比誰都要難過。

       而且即使忍受這些折磨,癌細胞也不會盡數消滅,只是稍微壓抑住增殖速度罷了,最終仍然無法避免癌細胞轉移的命運。

       阿馨不知道該對這個無助的母親說些甚麼才好,太俗套的安慰話反而會使禮子更消沉。

       禮子握住阿馨的雙手,直視著阿馨問道:「只要等待,奇跡就會來臨嗎?」

       「我不知道。」

       「我已經受不了這種生活了。」

       「我也一樣。」

       「拜託你想想辦法,救救我和那孩子,你可以辦到的。」

       (怎麼可能!)

       阿馨在心裡這樣呼喊著,但他不敢說出口。

       禮子前額的頭髮有幾根被水沾濕,黏在額頭上,濕潤的眼睛浮出哀怨的神情。

       她抿著嘴,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真是讓阿馨愛憐不已,就算為她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洗臉台上的水龍頭沒有關緊,細細的水流聲在狹窄的病房中輕輕響著,反而對情慾產生催化作用,刺激阿馨的慾望與衝動。

       禮子想放開阿馨的手去關緊水龍頭,阿馨反而把她的手握得更緊,貼近她的身體。她最初採取反抗姿勢,臉上覆蓋著複雜的表情,阿馨則是毫無顧忌地緊抱著禮子,轉換身體的位置,然後直接往床上倒下去。

       長期以來,禮子陪伴亮次接受殘酷的化學治療,使她的性慾也萎縮了,這是身為一個母親的本能。

       如今,她面對阿馨濃烈的性衝動,潛在的性慾也開始蠢蠢欲動。

       而且阿馨和她不一樣,他的性慾還在提高當中,理智已經被慾望所支配,根本不去理會禮子已經感染到「轉移性人類癌」的事實。

       於是阿馨和禮子的身體緊合在一起,他們脣對著脣熱烈吻著,然後阿馨十分熟練地解開禮子的襯衫扣子…

       阿馨沉浸在昨天的回憶裡,完全不顧秀幸還在一旁殷切地叮嚀著:「血液檢查是陰性的嗎?你還年輕,要格外小心女人…對甚麼事都要謹慎些,千萬不要太大意,不要受到一時的誘惑…」

       秀幸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但是阿馨不敢正視秀幸的臉,他對自己背叛父親的期望感到心虛。

       「喂,小子,你有沒有在聽?」

       阿馨本來瞪著天花板發呆,但被秀幸的叫喚拉回現實,秀幸有好一陣子沒叫過他「小子」。

       「不用為我擔心。」

       即使阿馨這樣回答,秀幸還是投射出懷疑的眼光。

       他們倆登時無語地互相注視對方好一會兒,然後又開始談話,交換一些心得。

       秀幸伸出手來放在阿馨的膝蓋,十分自得的說:「你知道嗎?你可是我的寶藏哦!」

       「我知道。」

       「你千萬不要認輸,要跟它們決鬥!要用你那年輕的身體去抵抗、消滅它們。」

       (禮子請求我「幫忙」,而爸爸則是要求我去「戰鬥」,這兩者都是別人給我的壓力。一旦連我也感染到病毒而有發病危險的話,那就不是別人的事了,屆時我只能挺身而出。)

       「剛才齊木跟我說到以前很多同事相繼生病死去的消息,我才突然想到,好像我的四周圍這種情況特別多。」

       「說不定…」

       阿馨暗自忖度著,為甚麼秀幸身邊的人大都得到「轉移性人類癌」?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08 PM
第二章 癌症病房.3
       「說不定是有某種理由。」

       「難道研究員比較容易罹患這種病?」

       「這是你最在行的。你去做一份日本和美國感染者的分布圖,盡可能收集多些資料來做統計,例如:職業別的感染者比例。」

       「我試試看。」

       「我有預感,我們四週會出現很多患者,而且這並非偶然的事。」

       秀幸抬起頭來望著天花板,伸出左手摸著餐具櫃邊緣,好像在找甚麼東西。阿馨看到餐具櫃上放著數十張印刷紙,他比秀幸早一步拿起來。

       「是這個嗎?」

       第一張印刷紙上印有下列這些字母:10   20  30  40 A TGCTA      TTAG   A TTG TGCCA CTTTTCAGC 50 TCGCGCCCCA……

       阿馨稍微看一下,他知道這是遺傳因子的鹽基排列。

       「這是齊木教授拿來的嗎?」

       「嗯。」

       秀幸邊說邊拍拍自己的胸部。

       醫生懷疑秀幸體內的癌細胞轉移到肺部,因此秀幸現在每天都必須接受檢查。

       (這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鹽基排列。)

       阿馨無限感慨地望著那些字母,這是惡魔病毒的遺傳設計圖,在數十張印刷紙裡記載了九個遺傳因子,分布在數千個到數千萬個鹽基排列中。

       阿馨走出大學附屬醫院之後,決定前去拜訪管理「環」計劃龐大記憶體的研究所,「環」這個假想空間的歷史,被分散保存在六百二十太拉(漬祝┤萘康睦咨湔障嗉且涮逯校z詞咕受藩蕍角僑鳦K蟮淖柿稀?/P>

       要到研究所去,搭乘電車會比地下鐵來得快,因此阿馨往車站走去。

       他一找到位子坐下,便從手提箱裡拿出一疊「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鹽基排列資料,上面標有 TCG四種鹽基,任憑阿馨再怎麼看,都無法了解其意義。

       剛好阿馨的手提箱裡沒有其他可以打發時間的書籍,在沒有事情可做的情況下,他只好繼續盯著手中這份鹽基排列資料。

       遺傳因子是遺傳情報中的一個單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只有九個遺傳因子,人類大約具有參十萬個遺傳因子,由此可以比較出它的渺小。

       通常一個氨基酸都由參個鹽基組成,例如: TCG……這些鹽基和參千個字母排列時,就會結合成一千個氨基酸來製造成蛋白質。一個遺傳因子,有時必須使用數千個或數十萬個鹽基排列來表示。

       阿馨專注地盯著那張紙許久,眼睛不禁覺得有點疲勞,他抬起頭欣賞一下窗外的風景,才又將注意力拉回到紙張上面。

       這張紙上的字體很小,在搖晃的電車中看久了會很不舒服,還好每個字母上面都有標上號碼,馬上就可以找到哪個鹽基是排列在第幾號。

       第一號遺傳因子……鹽基數3072第二號遺傳因子……鹽基數393216第參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12288第四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786432第五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24576第六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49152第七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196608第八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6144第九號遺傳因子……鹽基數 98304

       他順著這些數字看下去,立刻知道構成九個遺傳因子的鹽基數有多少,每個遺傳因子分別可以指定數千個到數十萬個鹽基數。

       這時,阿馨覺得車內的冷氣太強,於是從位子上站起來,往車門邊移動。

       他站在車門邊,腦海中不由得浮現禮子的臉龐,接著又浮起秀幸憔悴的臉孔。

       現在阿馨所要前往的研究所,正是秀幸以前的工作場所。二十五年前,秀幸修完博士課程之後,馬上應聘成為「環」計劃的研究員之一,之後的五年都在進行「人工生命」的研究。

       阿馨當時還未出生,不太了解秀幸所進行的研究主題。他曾經詢問過秀幸相關情形,但是秀幸總是模糊帶過,不太想回答,因此阿馨推測這項研究大概進行得很不順利。

       依秀幸的個性來說,若是研究進行得十分圓滿、成功,他鐵定會興奮地大發議論,絕不會閉口不談。因此,阿馨也不再追根究柢詢問下去。

       這幾年,秀幸也許是因為上了年紀,加上疾病纏身,所以脾氣變得比較溫和。

       就在剛才,當阿馨手裡拿著一疊「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鹽基排列資料正要走出病房時,秀幸突然叫住他:「喂!小子。」

       秀幸拿出他二十年前的研究主題,然後簡短說明其中的特性。

       「我的研究主題就是用電腦來模擬生命的誕生。」

       秀幸這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解開地球上的生命究竟如何誕生。

       這項研究計劃最後卻被凍結起來,秀幸是那種絕口不提「失敗」這個字眼的人,至今他仍然無法理解「環」計劃為何失敗,甚至遭到凍結的理由。

       「「環」界已經被癌化了。」

       所謂的「癌化」,是指「環」界脫離原來的模式,只能吸收特定的模式,最後因為缺乏多樣性而導致那個世界停滯不前。

       阿馨聽了秀幸這一番話後,還是不了解其中的含義。

       他很渴望能了解昔日秀幸所進行的「環」計劃,主要是因為當時秀幸在研究所中的眾多同事們大都得到「轉移性人類癌」,因而導致死亡。

       他想要去確定這是否為偶發事件,還是有某種關聯。

       因此阿馨向秀幸提出想去拜訪研究所的心願,秀幸要他去找一個還存活於世的天野研究員,並且幫阿馨和研究所的人員取得聯繫。

       阿馨被手上這張代表「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遺傳因子的鹽基數號碼資料給深深吸引了,紙張上並列九排數字,每個數字都代表著遺傳因子的鹽基數。

       3072 393216 12288 786432 24576 49152 196608 6144 98304阿馨對數字一向具有強烈的敏銳力,如今這項能力向他發出警告,這九列數字似乎具有一個共通點。

       他轉頭望著窗外的景色,道路兩旁矗立著一棟棟的高樓大廈,川流不息的車輛正在大樓之間的空隙疾駛而過。

       電車即將靠站,車速漸漸減慢下來,眼前出現數棟漆上紅、黃、綠參色的華麗大樓。那是離地參百公尺高的四棟超高層大樓群,計劃發展成一個商圈,而且大樓的名稱相當特別,名叫「Square」大樓。

       (「Square」含有正方形的意思,另外還有一個意思是「平方(自乘2次)」。)

       阿馨大大呼出一口氣,然後目光重新轉回到那九列並排的數字上。

       「我怎麼那麼笨!」

       他發出小小的叫聲,跟著將紙上的數字變成以不的計算方式:令人感到驚訝的是,這九列數字都是2的N次方乘以參倍。

       3072    2的10次方x3 393216  2的17次方x3 12288   2的12次方x3 786432  2的18次方x3 24576   2的13次方x3 49152   2的14次方x3 196608  2的16次方x3 6144    2的11次方x3 98304   2的15次方x3阿馨很快地在腦中計算著,這九列數字中不是由四個就是六個數字所組成,而且每個都是2的N次方乘以參倍,這種機率有多少?

       即使阿馨沒有算出確實數據,他也知道機率幾乎等於零。

       (為甚麼這種新型癌病毒的遺傳因子,會變成2的N次方x3的鹽基排列呢?

       這九列數字並排的機率應該接近於零,如今卻出現這個例外,很有可能是偶然或是巧合,但也有可能是一種「特定」。

       十年前的深夜,我和父親也討論生命誕生的謎團,以及不祥預兆的產生。當時所得到的結論是,在這些偶然發生的事故背後裡,應該有某種力量在「牽引」。)

       電車裡的廣播通知乘客們已經到達總站,阿馨依序跳出車門,站在月台上張望四周,預估從車站走到研究所大約只需花十分鐘就可以到達。

       他很快轉身走出炙熱的月台,並且將手上的紙張放進手提箱中,按照秀幸所指引的方向走去。

       從車站到研究所的這段路程並不遠,但是坡道很多,因此阿馨到達研究所時已經滿頭大汗。他站在老舊的大使館前,再次核對住址,確定這棟大樓的四、五樓就是管理「環」計劃所有資料的研究所。

       於是他搭電梯到四樓,向櫃檯的女服務員說出「天野」的名字。

       女服務員馬上拿起內線電話跟裡面聯絡:「這裡有一位二見馨先生…」

       女服務員簡短地說完後,指著大廳的沙發對阿馨說:「請稍等一下。」

       阿馨就在沙發上坐下來,耐心等候天野。他隨意瀏覽一下四周的環境,心中升起一種很深的感慨。

       「讓你久等了。」

       冷不防地,有一個聲音從電梯口傳過來。

       阿馨馬上站起身迎上去,同時低下頭自我介紹:「初次見面,我是二見馨,家父以前承蒙您的照顧了。」

       「不敢,不敢,我才是受到你父親的照顧呢!」

       天野一邊說,一邊從名片夾裡拿出名片給阿馨,阿馨立即接過來,名片上寫著「醫學博士」的頭銜,全名是「天野徹」。

       這是一所研究電腦科技的研究所,因此這個「醫學博士」的頭銜顯得有些奇怪。阿馨轉念一想,秀幸也是醫學院畢業,於是便收起質疑之心。

       「您專攻甚麼?」

       天野微笑地回答:「微生物學。」

       天野比秀幸晚兩年進研究所,算來應該也有四十幾歲,但是外表看起來只有參十多歲。

       「真是抱歉,百忙之中打擾你。」

       「不要這麼說,請跟我來。」

       天野帶阿馨搭乘電梯上到五樓,他們直接穿越櫃檯,進入一間約有二十疊大的辦公室。辦公室四周的椈孺髜﹞F書籍,桌子上面也放置好幾台電腦。

       天野請阿馨坐下來後,跟著坐在他的專用椅子上。

       「我想要詳細了解家父的研究內容。」

       「嗯,二見教授的身體狀況如何?」

       天野的言辭不帶有社交語氣,而是真實的關心。

       阿馨含糊其辭地回答:「應該是還好。」

       「教授教了我許多東西。」

       天野以一種很懷念的表情繼續說著:「這幾年這地方改變很多,人也跟著鬆散下來。」

       阿馨注意到剛才一路走來只看到天野和櫃檯的女服務員,完全不見有其他人,這很可能是「轉移性人類癌」肆虐後造成的殘局吧!

       「我從家父那裡聽到進行「環」計劃的研究員中,有很多人因為得到「轉移性人類癌」而死亡。」

       「沒錯。」

       「這應該有原因吧!」

       「嗯,關於這點大家都還不了解。」

       阿馨認為「轉移性人類癌」的併發與盛行並非偶然,只要知道它的緣由,或許就可以發現治療方法。

       「您知道最先發病的病患是哪裡人嗎?」

       天野身為微生物學博士,應該知道這一類的消息。

       「因為這和原有的癌症很像,不好區分,所以也很難去統計,如果是指最早發現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那是在一位美國患者身上發現到的。」

       阿馨也曾經耳聞過「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發源地是美國。

       「是在美國的哪裡?」

       「是一位住在新墨西哥州阿魯巴卡基的電腦技師。」

       天野說完便皺起眉頭,然而在一旁傾聽的阿馨卻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

       世界上最早發現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竟是從一名電腦技師的體內發現到,而且使用電腦從事「環」計劃的研究員,正是罹患「轉移性人類癌」的高危險群,由此可以判定「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出現並非偶然。

       天野接著站起來問道:「對了,你是否看過以前的錄影帶?」

       「錄影帶?」

       「那是由二見教授他們那一組研究員製作的,目的在讓上級和一般民眾明了「環」計劃的研究主題跟方法,以便順利申請到研究經費與預算。」

       天野先走到門外,才回過頭來催促阿馨出去。

       他帶著阿馨繞了環狀走廊半圈,然後走進一間放置沙發和桌子的接待室。這間接待室正好位在研究所的中央位置,所以屋內沒有窗戶。放眼望去,四邊的椈壑W掛了四張裱框的現代畫照片,讓人誤以為是來到美術館。

       這四張照片的長、寬都一樣,而且也鑲上同樣大小的框,畫中的主題找不到任何圓形圖,給人一種冷漠、生硬的感覺,恰好和這四邊椈嬪峖邦奰部C

       阿馨貼近椈嚏A看到照片上簽著一個外國人的名字,他無聲念著:「C……Eriot……」

       「請坐。」

       天野指著沙發要阿馨坐下來,然後從正對面的櫃子裡拉出一台參十二 的電視機。接著,他又打開另外一個櫃子,從中拿出一卷錄影帶。

       錄影帶側邊貼上標籤,上面寫了一個很大的標題──「環」。

       這卷錄影帶一開始便說明「人工生命」的概念,因為這是為一般大眾所製作的錄影帶,必須要掌握住簡明、易懂的原則。

       天野一邊笑著,一邊對阿馨說道:「開始吧!」

       電視畫面上出現各式各樣的幾何圖形,而且畫面閃爍不停地改變形狀。

       所謂「人工生命」,和實驗室內運用生物技巧剪接DNA,產生複製人、人工怪物的無性生殖技術不同。它是用電腦來製作、模擬實際的生命,使假造的「人工生命」在螢幕上誕生、消失。

       「人工生命」起源於前一個世紀末,是一般稱之為「生命遊戲」的電腦遊戲。

       初期的「生命遊戲」玩法就像在圍棋盤上下棋一樣。

       電腦螢幕上顯示出二次元平面的棋盤方塊,每一格都稱為「競爭者」,有「生」與「死」兩個狀態可以選取,分別以「黑色」及「無色」來表現。所以棋盤的方塊上,只有代表「生」的黑點。

       每個競爭者必須和上、下、左、右、右上、右下、左上、左下等八個方位的競爭者互相包圍。

       例如:某個「生」的競爭者,和兩、參個「生」的競爭者相鄰時,這個「生」的競爭者可以繼續「殘存」至下一代;當這個「生」的競爭者周圍沒有競爭者,或是只有一個、以及四個以上的競爭者時,這個「生」的競爭者會在下一代面臨「死亡」。

       在決定「生」的競爭者與「死」的競爭者之後,下一代、下下一代……將會依此模式進行,競爭者在世代的變遷中,重複著「生」與「死」的命運。

       每個競爭者周圍若與兩、參個競爭者相鄰,則會因為互相幫忙而繼續「殘存」;相反的,當競爭者周圍有零或一個以及四個以上的競爭者時,則會分別因為太過寂寞、和人口過於密集而步上「死亡」。

       棋盤上有無數「生」的競爭者,都以黑點顯示,由於世代的交替而呈現出黑白交雜的圖樣。

       這種「生活遊戲」在時間的推動下一直進行著,研究員們嗅到電腦內似乎有生物存在的氣息。他們發現「生命遊戲」中「生」競爭者有「自我複製」的能力,依此判斷這個發現或許對地球上的生命進化謎題能加以解答。

       一時之間,許多不同領域的專業人士紛紛投入這項研究,彼此互相交換智慧與心得。醫學院出身的秀幸,就這樣被網羅成為「人工生命」的研究員。

       天野把錄影帶快速轉至某個地方停止,然後切換至「PLAY」按鍵。

       「從這裡開始,就進入「環」的研究主題。」

       電視畫面上出現秀幸的臉,那時他剛結婚不久,看起來很年輕,全身充滿了熱情與自信,即使隔著衣服也可感覺到身體上肌肉的線條,這是阿馨第一次看到自己出生之前的父親。

       跟著,畫面跳到美國的廣大沙漠地帶,滾滾黃沙下竟然別有洞天。接下來的這張航空照片,是直徑五十公里以上的超傳導大型加速器的外觀,接下來是內部的情形,內部有一個長形如環狀的巨大空間,並排著六十四萬台的巨型電腦。

       突然間,畫面跳到大樓林立的東京,攝影機深入已經久未使用的地下鐵隧道,裡面像座迷宮一樣。在這裡,也同樣並排著六十四萬台的巨型電腦。

       而「環」計劃背後的強力支持者,正是日、美兩地加起來式一百二十八萬台的巨型電腦群。

       秀幸的臉再一次出現在畫面上,他先示 操控「環」的硬體設備,然後開始解說。他用手指著螢幕,描述某個生物細胞的複製經過,並在旁邊標上記號,接著再繪出人工細胞的形成圖。經過時間的變化,生物細胞和人工細胞的形狀幾乎完全相同。

       秀幸所解說的計劃內容,雖然在二十年前是項很進步的研究,但是對現在的阿馨來說,卻非常容易理解。

       由日、美雙方共同合作的「環」計劃的主題是──在電腦的假想空間內創造生命。以DNA的遺傳情報為主幹,再把突然變異、寄生、免疫等特例也包括在內,模仿地球上的生命進化,在電腦中創造另一個世界。

       天野於這時按下暫停,問道:「到這個地方為止,你有沒有甚麼問題?」

       「這個嘛……這項研究,實際上是對哪個領域最有用?」

       其實阿馨真正想問的是,研究經費究竟從何處來?以及這項研究成果,未來將可應用到哪一個領域?

       「光是追求眼前的事項,對將來的發展沒有任何幫助。現在我們已經將基礎打好,至於未來會有甚麼發展就不得而知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未來可以將這項研究成果應用到無數個領域裡。從醫學開始,然後是生物學、物理學、氣象學……不僅是理化方面,甚至連股市的動向、人口增加等社會科學方面,也會應用到。」

       天野說完後,便笑了笑。

       實際上,「環」計劃的研究成果給每一層面都帶來很大的利益,它打破了地球生態系的平衡點,重新制訂一套理論,尤其對於個體如何產生和腦部意識的控制這幾個方面,都有劃時代的進步;更替幾種疑難雜症找到治療方法,在醫學上有非常大的貢獻。

       錄影帶的後半部主要是說明執行「環」計劃的方法論,其中應用了非線形性、L系統、遺傳構造等各種理論,程式本身會自動將複雜的進化過程繪成圖形來做說明。舉例來說,當一個細胞經歷過首次的細胞分裂之後,會繼續重複進行分裂作用,然後慢慢成長……電腦上會將這些過程詳盡地播放出來,而且將形狀、動作模擬得非常真實,彷彿真的具有生命一般。

       錄影帶播放至此就結束了,阿馨深深覺得這卷錄影帶非常有說服力。

       像這類以電腦模擬生命的誕生和進化的研究並不稀奇,世界上各個角落隨時都有人在進行研究。可是,要像「環」計劃這樣具有複雜、綿密的研究過程,融合各種參數的研究程式,可是前所未見的浩大工程。

       自從地球上誕生生命以來,一直到現在,其間的進化過程花費了數十億年的時間。但是在電腦內縮短到十幾年,就可以將全世界的進化史完整呈現出來。

       阿馨對「環」計劃今後的研究方向更有興趣了。

       「「環」計劃進展到甚麼地步?」

       阿馨詢問正在倒帶的天野。

       「你沒有問過二見教授嗎?」

       「我得到的答案是,「環」界已經癌化了。」

       天野點點頭。

       「大概是這樣。」

       「我想要了解其中的詳細經過,可以嗎?」

       「嗯。我們先去喝杯咖啡吧!我很想知道二見教授最近的情況。」

       天野帶著阿馨走到另一間房間,裡面有兩排鐵製桌子及摺疊椅,椈壑W掛著世界地圖,好像是供做研修及會議用的房間。

       一位女服務員馬上端出兩杯咖啡放在桌上,紙杯裡冒出團團的熱氣,天野用兩手抱著杯子,然後將咖啡拿到嘴巴附近。

       這間房間的冷氣似乎太強了一點,阿馨剛才熱中於討論「環」計劃,完全沒有感覺室內的寒冷,直到看見天野的動作,他才感覺到手臂上已經起了雞皮疙瘩。

       天野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開始述說「環」界的歷史。

       他以講故事的語氣來敘述這個電腦假想世界的歷史與 擬過程,坐在他面前的阿馨則帶著非常愉快的心情,再度重溫地球的生命史。

       「在培植了可以自行增殖的RNA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世界一直維持混沌的狀態,於是一部份的研究員開始感到不耐煩,並且擔心「環」界會永遠保持這種狀態。

       當然其中也有人抱持樂觀的看法,他們相信實際的生命正是以此方式誕生的。原始生命也是花了參十億年的時間進化,在這中間一直保持單細胞的模樣,幾乎沒有甚麼變化。

       如同他們所預測的,「環」界在某一天開始出現許多複雜的生命,這和現實世界曾在寒武紀發生過大爆炸一樣。為甚麼會在這個時期突然出現各式各樣的生命?這一點我沒辦法說明原因。

       在這個假想世界中誕生的生物,隨著時間的流逝紛紛開始進化。某種生物一直保持著單細胞的樣貌直到消滅,例如:細菌跟病毒;另一種生物則開始進化為更複雜的個體,譬如鳥類飛翔在空中。至於形體很大又不能移動的生物,它們的形態、外觀則和地球上的植物沒有兩樣。

       每一個生命當然都具有相當數量的遺傳因子,在每次的增殖中,以一定的比率產生誤差,然後在自然淘汰的法則下開始進行突變工程。

       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一種令人驚訝的現象,那就是經由性行為來產生下一代。

       自然界裡為何會有雌、雄兩性的區分,現今仍是一個謎。而在「環」這個假想世界中,單純的生物沒有經過交配也可以增殖,但是對具有複雜形態的生物來說,同類生物若是沒有交配行為,就無法複製新生命。

       由於性別上的差異,讓雌性生物可以得到多樣性的遺傳情報,讓遺傳情報在雌性生物體內重新組合,並且傳送給下一代,因而加快進化的速度。

       以上所說的這些情形我都沒有視眼見過,都是從學長那裡聽到的。我對這件事感到很興奮,電腦中的「人工生命」真有性行為行為的話,不是很有趣嗎?

       地球上由於寒武紀的一次大爆炸,讓許多生物進化到很複雜的形態,還出現恐龍這種巨大的動物,可是在極短的時間就滅亡了。

       接下來,下一代的生命體承襲了上一代的遺傳情報,開始分裂成新的個體,哺乳類就此登場了。再過一段時間,被視為人類祖先的史前人類終於出現了。

       我曾經特別抽出這一部份的資料來看過。你可以想像嗎?這些史前人類起初連動作都和猿猴十分相似,在不斷的嘗試與錯誤中,走路的姿勢才漸漸變得順暢,脫離猿猴粗笨的動作。

       接著出現的人類,不僅有自我意識,並且具有知覺,懂得使用某種信號和同類互相傳遞。他們的遺傳情報量很明顯地增加不少,生存的機率也提高很多。

       我們分析了他們所使用的信號,發現他們的情報傳遞工具應該就是語言沒錯。從這裡可以知道,「環」內部的生命並不是使用二進法在傳遞訊息,而是和我們同樣使用複雜的語言。

       電腦中的「人工生命」開始去創造自己的歷史,具有相同理念的人會聚集在一起成為集團,然後出現所謂的鬥爭、政治戰略,文化也跟著進步……看到眼前這些活生生的人類歷史,我們好像也跟著上了一課。

       隨著歷史的前進,人類的遺傳情報量更為增加,電腦的計算能力漸漸慢下來。從地球誕生之後的參十億年間,電腦只花了半年時間就全程模擬完畢。隨著生命的誕生,電腦的模擬速度也跟著慢下來,等到人類進化到和現實世界的人類一樣充滿智慧,其間不過是短短的幾百年,電腦卻花了兩、參年時間才模擬完畢。

       對於研究所的所有同仁而言,「環」這個假想世界是我們所創造出來的,但是「環」界中的高智慧生命,就不是身為創造者的我們所能掌控的。

       而對他們來說,我們和神沒兩樣,他們只要繼續待在「環」界中,就無法了解世界的結構,唯一的解決方法是走出「環」界。

       文明真是太偉大了!他們的街道上閃爍著霓虹燈,充斥著音樂和色彩。各式各樣的媒體快速推廣新文化,每個人在音樂及文字中充份享受快樂的生活,和我們的生活沒有兩樣。

       「環」裡也有莫札特、達文西這類偉大的藝術家,和刻求務實的歷史達成相輔相成的功能,增添了文化的色彩。

       這時,有某位研究員忽然看到璀璨的藝術文化中漂浮出一股奇異的頹廢氣氛,還有某個研究員看到某種「環」界即將滅亡的預兆,其他的研究員也不約而同地在世界各個角落發現了奇怪的預兆。

       果然,沒多久「環」界開始癌化了……」

       天野講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無意識的把空咖啡杯拿到嘴巴附近。

       「所謂的「癌化」,究竟是甚麼情形?」

       天野把雙手往兩旁一攤。

       「「環」界中只有單一的遺傳因子,失去了多樣性的遺傳情報,人類因此走上滅亡的道路。」

       阿馨把臉朝向天花板,在腦中重新整理天野所說的話。

       一群研究員在超高速度的巨型電腦內部,創造出參次元的假想空間,而這個空間定名為「環」。

       「環」界中的空間如同宇宙一般廣大,生活環境和原始地球相同,像是土壤、地形、氣體都一致,所有必備條件都被設定好。

       這個廣大空間也同樣包含了碳(C)、氫(H)、氦(He)、氮(N)、鈉(Na)、氧(O)、鎂(Mg)、鈣(Ca)、鐵(Fe)等一百一十一個元素,構成一切有機、無機物質。

       例如:兩個氫原子(H2)和氧原子(O)結合一起會成為水分子(H2O),氫原子與氮原子(N)會成為阿摩尼亞(NH3)……種種規則,和地球的形態與環境並無任何不同。

       至於兩個氫原子和氧原子結台在一起會變成水的規則,究竟是誰制定的,如果真要說出個答案來,除了神以外別無其他。

       由於「環」界中生物的進化步驟,和實際生物界的進化情形相同。如果「環」界依照實際的進化路徑去進行的話,我們可以在「環」界中預測到未來的情形。

       想到這裡,阿馨感到背脊傳來一陣寒意。

       (既然我們可以藉由「環」界預測地球今後的情況,以及地球上的生命即將面臨甚麼命運,可是最後的結果卻是所有的生命都被癌化。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預測和現在的情況很相似!

       「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正在肆無忌憚的繁殖、肆虐,它們既無雌雄之分,而且永遠不死,目前全世界已經有數百萬患者,若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因為突變而引發大規模的增殖,患者數絕對會急遽增加。

       現實世界竟然和「環」界處於相同的困境中,這是偶然?還是「環」計劃果真準確地預測未來?

       然而天野似乎還沒將目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肆虐情形,和「環」界的癌化聯想在一起。)

       阿馨勉強隱藏心中的驚訝,保持冷靜繼續詢問:「「環」界內的生物為甚麼會癌化?」

       天野十分乾脆的回答:「那都是因為「RING」(鈴)病毒的出現。我們完全不了解「RING」病毒,它彷彿變魔術一般,突然就出現了。」

       「只是一個病毒,就造成「環」界這麼大的影響?」

       「是的。既然一隻蝴蝶揮動翅膀,就能改變世界的天氣狀況,那這種事並不是不可能發生的。」

       天野提出蝴蝶一個小小的動作就可以影響世界氣象的這個比喻,生物學上稱為「蝴蝶效應」。

       「環」界也因為「RING」病毒的出現,從此改變了既有的進化路徑。

       最奇妙的是,「RING」病毒為甚麼會出現呢?

       「關於「RING」病毒突然出現的原因,有人提出任何假設或解釋嗎?」

       「甚麼樣的假設?」

       「例如:某一個研究員介入程式裡,又或者是…」

       「不,我們的安全設施很健全。」

       「還是電腦病毒侵入?」

       「這不是沒有可能,實際上,這種說法也最多。」

       天野忽然想到甚麼,失神地思考著。

       「對不起,你能不能和當時的其他研究員取得聯繫?」

       天野聽到阿馨的話,無力地牽動嘴角笑著說:「目前只剩下我還活著。」

       說完之後,天野發現自己說錯話,連忙用手遮住嘴巴,因為二見秀幸還沒有死亡。阿馨並沒有將他的失言放在心上,只是露出苦笑。

       天野連忙又補充說明:「我是在「環」計劃快要結束時才加入的,你若想更了解這整件事,不妨去拜訪當初策劃這項計劃的始祖──克利斯多福。艾略特先生。

       不過,聽說他現在已經隱居了…」

       天野別有深意地看著阿馨,然後繼續說:「「環」計劃研究總部有一個美籍研究員知道他的行蹤,不過他是個乖僻的人,而且很不合群。」

       「你知道他的姓名嗎?」

       「稍等一下。」

       天野起身走出房間,過了數分鐘再出現時,他的腋下夾著一本檔案夾。

       他一邊翻著檔案夾,一邊喃 自語:「啊!有了,科內斯。洛斯曼。」

       「科內斯。洛斯曼…」

       阿馨反覆念著這個名字。

       這個人是秀幸的朋友,五年前他趁著來日本發表研究報告的時候,順道拜訪秀幸,並在二見家住了數天,最後和秀幸一家人站在陽台上,以東京灣為背景拍下紀念照片。

       阿馨對科內斯。洛斯曼有深刻的印象,他有個尖瘦的下顎,留著山羊鬍子,脖子、手上都戴著金色的鈴鐺鎖 。他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常常會浮現出冷笑,而且他所分析出來的理論悲觀色彩極濃。

       「你曾經從二見教授那裡聽過他的事情嗎?」

       「是的,他是家父的朋友。我在五年前見過他一次,對他的山羊鬍子印象很深刻,他現在在哪裡?」

       天野再次翻閱檔案夾。

       「根據這份資料來看,他在十年前從劍橋大學調往新墨西哥州的羅斯阿拉墨斯研究所。」

       「新墨西哥州」這個地名霎時在阿馨的腦海里竄動著,他站起身來,把臉湊近椈壑W的世界地圖前面。

       他找到「新墨西哥州 羅斯阿拉墨斯」這個地方,然後用手按著。這正是十年前秀幸計劃帶著一家人前去旅行的地點。

       科內斯。洛斯曼是在十年前轉往羅斯阿拉墨斯,而「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首位犧牲者也在新墨西哥州。

       阿馨用力閉起雙眼,帶著祈禱的心情詢問道:「能和他取得聯繫嗎?」

       天野冷淡地回答:「很困難。」

       「為甚麼?」

       「大約在半年前,他留下一句令人猜疑的話就失去聯絡了。」

       「他留下甚麼話?」

       「「我知道掌握「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關鍵的人物是高山。」這句話是不是很有深意?」

       「「高山」是一個人的名字嗎?他是誰?」

       「簡單的說,「環」界裡由於不明病毒而產生癌化現象,是以他為軸心所展開的。在「環」的癌化事件當中,有參個「人工生命」在裡面扮演重要的角色,而高山這個名字,意味著「高高的山丘」。另外還有意為「平淺的河川」的淺川,以及帶有「山邊村落」意義的山村。」

       「「人工生命」也有名字嗎?」

       「當然有。」

       「科內斯。洛斯曼只說出「高山」的名字,然後就不見了?」

       「是的。由於「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大為流行,因此我想他之所以會突然失去聯絡,很可能是受到感染。」

       天野輕輕舉起雙手,聲音低沉的說:「而且他躲在一個名叫「溫斯洛克」的落後小鎮進行研究,隨時都有可能會斷絕消息。」

       「溫斯洛克?」

       「嗯,他住在新墨西哥州位於沙漠正中央的溫斯洛克小鎮,那裡根本就像是一座廢墟。」

       阿馨嘆了一口氣,用手指著世界地圖上的某個點,那是新墨西哥州的溫斯洛克小鎮。他隱隱感覺到科內斯。洛斯曼似乎在那個小鎮的研究室裡等著他來到。

       阿馨按著地圖不動,直接轉身面對天野。

       「天野先生,你了解高山或淺川參與癌化事件的來龍去脈嗎?」

       「不了解。」

       天野搖著頭,繼續說明:「大部份的研究員只看到其中一部份而已。況且,記憶體並不在這裡,而是在美國。」

       阿馨一聽,馬上興致勃勃地詢問:「我可以看嗎?」

       「可以,但是需要花一些時間。」

       阿馨一邊聆聽天野說話,一邊按著地圖上的那個點不放。

       阿馨站在陽台上眺望夜空,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做了。這是一個炎熱的夜晚,沒有涼爽的風,只有東京灣的濕氣包圍著他。

       今天,他從天野那裡得知「環」計劃的詳細內容,把他以往在眺望夜空時所抱持的信念和熱情徹底瓦解掉。小時候,他一直很想了解世界的構造,經常帶著滿腔熱情,凝望著星星的光輝,想像宇宙的盡頭是甚麼樣子。

       他經常抱頭思考這一類的問題,並且揣想著宇宙之外是個甚麼樣的世界。

       阿馨試著把自己當成「環」界的「人工生命」,讓想像力自由發揮、運作。

       當他對自己所處的空間有了深入了解時,又該如何去重新認識這個宇宙?

       他甚至想像宇宙是個膨脹的物體。

       「環」界的程式開啟之前,沒有任何東西,雖然有矽晶片所構成的山,但是時間與空間都還不存在。

       當研究員開始執行程式的那一瞬間,裡頭的空間頓時變大,然後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擴大。

       事實上,「環」界這個空間並未存於日、美兩國地底下 巨型電腦群中,這跟電影螢幕播放出大自然奇景,但螢幕本身並不具有大自然這個空間的意義相同。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09 PM
第二章 癌症病房.4
       無論是電腦內部和外面,完全找不到「環」界這個空間的存在,研究員們只是在電腦裡面認識一些生命體,「感覺」到空間的存在。

       而人類一旦進化到可以掌握住宇宙的秘密時,一定會萌生逃離眼前這個世界的意念,於是空間也會跟著膨脹。

       阿馨望著漆黑的夜空,覺得眼前的星空似乎慢慢膨脹起來,心中頓時出現一個疑問。或許在現實的宇宙中,也有許多與「環」相同的假想空間存在。

       (假如這個宇宙也是個假想空間的話,會不會突然發現有人在窗口觀察你的生活起居?這就跟人類窺探「環」界的情形一樣,只要設定好時間和空間,螢幕上立即出現那個地點、那個時間的參次元影像。)

       阿馨把手放在自己的胸部,然後順著胸部、腹部往下移動。

       (難道這具肉體也只是一種「感覺」而已,實際上並不存在?)

       阿馨不認為肚臍下面的那個器官所發出來的慾望,是種沒有實體的虛幻感覺。至少當他撫摸那個部位的同時,夜空裡立刻映出禮子的影像。

       他悄悄向後轉,面對著窗戶讓那個器官昂立著,向黑暗中的觀察者宣揚它的存在。

       (「這個東西」並不是憑空捏造出來的,而這具擁抱過禮子的肉體,更不是任何人所想像、設計出來的假想物。)

       阿馨處在一種極低沉的氣氛當中,反覆思考剛剛才獲知的兩個事實。

       這兩個都是壞消息,雖然他早已經有心理準備,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到,但是當他聽到這兩個殘酷的事實時,仍然忍不住發起抖來。

       直到剛才為止,阿馨一直待在亮次的病房裡。他趁著亮次去檢查身體的空檔,馬上將門鎖扣上,和禮子沉迷於情慾之中。

       沒想到他一回到秀幸的病房就馬上接獲壞消息,或許這是對他剛才的淫亂行為的懲罰。

       禮子的味道還殘留在阿馨的鼻子裡,他的身體上還殘留著柔軟的肉體觸感,連細胞底層的興奮感都還沒冷卻下來。阿馨很後悔自己帶著這種餘韻馬上回到秀幸的病房。

       在這幾天裡,秀幸很明顯又瘦了一圈,他的胸膛只剩下薄薄的骨架。小時候,阿馨覺得秀幸很像一個巨人,胸部突起厚厚的肌肉,即使被他的雙拳 打也一動不動。然而,昔日這副和科學家身份極不相稱的強壯身軀,如今卻變成如此虛弱、不堪一擊。

       因此,當阿馨得知癌細胞轉移到秀幸肺部的時候,他一點都不驚訝,隨之心中涌起一股憤怒的情緒。

       「不要站著,坐下吧!」

       秀幸和藹地對阿馨說道。

       阿馨照著秀幸的話坐下來,同時感到心中的那股憤怒慢慢冷卻下來。

       「要動手術嗎?」

       阿馨茫然地問道。

       「不,不要了。」

       秀幸馬上回答。

       阿馨也希望秀幸不要再動手術,因為切除肺部的癌細胞,非但不能延長生命,反而可能會縮短生命。

       「是啊!」

       阿馨附和著秀幸的決定。

       「我的事情沒甚麼關係,另外有件事比較糟糕。」

       秀幸將話題轉到剛才齊木助理教授所帶來的消息。

       美國和日本同時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展開研究,經由動物的實驗結果得知,「轉移性人類癌」不只會傳染給人類,連人類以外的動物也會遭受感染。

       目前還不曉得這是突變所造成,還是有其他原因。

       一旦貓、狗,或是其他更小的動物感染上「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這些動物會變成病毒的帶原者,它們帶著病毒四處走動,將會造成一股爆發性的感染風潮。

       諷刺的是,這樣一來,現實世界的演變和「環」計劃的結尾更加接近了。由於「環」界的癌化,影響了全部的生命形態,除非地球上的全部生命都被癌化,否則「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絕不會停止攻擊。

       (即使我沒有從禮子那裡感染到病毒,以後也必定會在別的途徑中受到感染。)

       阿馨企圖以這種藉口將自己和禮子交往正當化,他完全陷入發呆狀態中,對秀幸的問話充耳不聞。

       「喂,你還在神遊太虛嗎?」

       「對不起。」

       阿馨趕緊收回心神,將注意力轉回到秀幸身上。

       「你不是和天野見過面了嗎?談得怎麼樣?」

       「嗯,有些地方不是很了解。」

       秀幸對他點點頭,然後喃喃自語:「我想也是啊!」

       「爸爸,我覺得「環」的結尾和現在的狀況很相似。」

       「「環」計劃在參十七年前就開始了,十七年後我才加入,過了五年,那個程式就被凍結起來。如今已經過了受藩蕍捕~募且潯淶煤苣:瞳疵儩X階罱r廡┤兆永鋝畔氳健富貳溝慕嵛病!?/P>

       阿馨對秀幸的話半信半疑。

       阿馨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個夜晚,秀幸突然提到「環」的話題,當時他並沒有提到結尾部份,想必一定也覺得結尾有些不妥。

       「「環」癌化的原因…」

       阿馨說到這裡時,秀幸馬上接著回答:「是因為出現「RING」病毒。」

       「爸爸,這會不會是因為有人侵入程式裡?」

       秀幸仔細思考著,有好一段時間他沒有說話。

       「你為甚麼這麼說?」

       「「RING」病毒的產生原因一直是個謎,我不認為它是自然發生,也不是從「內部」生出來的,應該是「外部」造成的。」

       「嗯。」

       「你認為如何?」

       「入侵者等到「環」開始進化才侵入程式的話,就沒有實驗的意義,況且「環」計劃的安全防衛措施也很完善…」

       阿馨在這裡提到一個人的名字。

       「你記得科內斯。洛克曼這個人嗎?」

       「他怎麼了?」

       秀幸有些不屑地說著,明顯擺出一副「他還沒有死嗎?」的懷疑態度。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嗎?」

       「聽說他在新墨西哥,繼續從事「人工生命」的研究。」

       「嗯,他好像搬到新墨西哥州的羅斯阿拉墨斯研究所,目前行蹤不明。在失去聯絡之前,他留下一句帶有深意的話。他知道「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真正面目了,而且掌握關鍵的人是高山。」

       「高山?」

       「爸爸,你在「環」裡面有沒有看到和高山相關的影像?」

       秀幸低頭沉思著,努力想在腦中擠出任何一條相關線索。他自從得到癌症之後,經過數次的大手術,在與病魔對抗的過程當中,記憶難免會有些減退。

       他想了很久依然想不出來,於是激憤地說:「不,我想我沒有看過。」

       阿馨為了緩和爸爸的情緒,將話題轉向其他地方。

       「嗯,爸爸,「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鹽基配列已經出來了,它的遺傳因子只有九個。」

       「嗯,前兩天齊木就把它列印出來了,不是在你那裡嗎?」

       「你想不想看看那些數字?」

       阿馨拿出鹽基配列的資料給秀幸看,每個遺傳因子上面都用色筆畫起來。

       「這些是甚麼?」

       「鹽基的數目。」

       「3072、393216、12288、786432、24576、49152、196608、6144、98304.」

       秀幸依照順序將這些數字念出來,他不覺得這些數字有甚麼不妥,反而用質疑的眼神看著阿馨。

       阿馨清清喉嚨,一字一字地說明:「爸爸,你聽好,這九個數字全部是2的N次方再乘以參。」

       聽阿馨這麼一說,秀幸又再看一下紙上那些數字。

       經過幾分鐘的思考之後,他發出感嘆的聲音:「哦!你發現到了。」

       在這一瞬間,秀幸的臉上浮現出昔日和阿馨做科學問答時特有的興奮神情。阿馨在高興的同時,心裡也有些難過,他已經好久沒有聽到秀幸的讚美。

       「這是偶然形成的嗎?」

       阿馨想要知道秀幸的想法。

       「不,不可能是偶然。這些數字有四到六位數,而且九個都是2的N次方乘以參,雖然這種情形出現的機率非常低,但是它們一定具有特殊意義。你在十年前的夜晚不是這樣說過嗎?它們絕對不是偶然出現的。」

       秀幸說完後,無力地笑著。

       阿馨馬上在腦中回顧十年前定下家族旅行的事情。他在孩提時代,一直非常期待能在炎熱的夏天前往北美沙漠,雖然這個家庭旅行計劃懸宕已久,但它對阿馨仍然有股強烈的吸引力。

       正當阿馨和秀幸共同沉溺在過去的記憶當中,突然外面的走廊傳來一陣騷動。

       由於這棟大樓沒有設置急診室,因此阿馨聽到走廊上奔跑而過的腳步聲,頓時生起一股莫名的緊張與不安,他豎起耳朵傾聽房外的吵鬧聲。

       在紊亂的嘈雜聲中,有一個男子簡潔地下命令,其中還有一個女子的悲泣聲,這女子的聲音阿馨感到十分熟悉。

       (沒錯!那是禮子的聲音。)

       「爸爸,我出去一下。」

       阿馨向秀幸看了一眼,馬上從椅子站起來。

       他打開房門,看到走廊上有個穿著警衛制服的男人正在調度人手,另外有一個穿著黃色寬大洋裝的女人,以小跑步從走廊上跑過去。

       阿馨看著她的背影,把目光停留在背上的拉 ,然後又移到白皙的脖子。

       她的確是禮子沒錯,阿馨剛剛才拉下她背後的拉 ,將手伸進去撫摸著。他再仔細一看,禮子居然只有一腳穿著拖鞋,想必她離開得非常匆忙。

       阿馨感覺事情不太單純,他一面叫著禮子的名字一面追上去。

       禮子隨著兩位警衛人員一起彎進轉角,衝進電梯旁的樓梯間,嘴裡還發出含糊不清的叫聲。

       「禮子。」

       阿馨很快追上去,朝著樓梯間衝進去。

       樓梯間設有搬運貨物用的電梯及逃生用的樓梯,醫院為了方便民眾在緊急時可以使用逃生梯,所以將逃生門設計成從內側打開。

       為了防止病患跳樓自殺,逃生門上裝有監視器,而且線路連接到警衛室的監看電視,一有狀況發生,警衛人員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現場。

       當禮子等人打開逃生門的時候,阿馨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坐在一扇貼著紅色參角形記號的窗戶上,那個人是亮次。

       亮次習慣性地搖晃著膝蓋,一派輕鬆地看著大人們緊張的模樣。

       警衛人員一看到這種情景,馬上站在原地,企圖勸討亮次下來。

       「不要慌。」

       「不要這樣子。」

       「來,過來這裡。」

       禮子也大聲呼喊著:「小亮。」

       亮次看到阿馨站在禮子背後,刻意和他的視線相對,然後骨碌碌地翻轉眼球,露出白眼。

       接著,亮次猛然將身體往斜後方傾斜,下一秒鐘,他的身體迅即消失在窗外的黑暗之中。

       阿馨一面調整水溫,一面坐在浴缸裡用手去承接流下來的溫水,水溫由最初的微熱升高到適合身體的溫度。當水龍頭流下來的水滴停止之後,浴室內頓時變得安靜下來。

       他一動也不動地在溫水中浸泡著,把頭靠在浴缸的邊緣,然後抱起兩膝,身體像嬰兒一樣拱成圓形。他輕輕聆聽著自己的心跳聲,胸中的鼓動連帶使得浴缸內的水起了波浪。

       阿馨很難得像今天這樣,將寧靜的下午時光花在泡澡、發呆上。

       距離亮次跳下醫院窗口自殺後,剛好過了一個星期,他的腦中一直浮現出當時的情景,怎麼樣都無法讓心情平靜下來。

       亮次跳樓自殺的前後情景,帶給阿馨一個非常強烈的打擊。

       他在從緊急逃生梯的小窗跳出去之前,向阿馨投射一個空洞的眼神,那個眼神至今仍停駐於阿馨的夢中。連禮子那時悲慘的叫聲,以及所有的影像片段,都深深刻印在阿馨的腦海里。

       亮次跳下去之後,阿馨和禮子馬上衝到小窗戶旁,登時看到亮次小小的身軀呈現不自然的扭曲形狀躺在血泊中,暗紅色的血流在夕陽的照耀下,慢慢地往較低的地面流去。

       禮子見狀當場暈倒,一旁的阿馨適時伸出手將她攙扶住。

       警衛人員馬上把亮次送去急診室急救,然而,像他這樣從十二樓的高度直接墜落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根本毫無生存機率。

       阿馨的夢裡經常出現水泥地上沾滿瞭亮次鮮血的畫面,實際上,現在醫院的中庭還殘留著血跡,彷彿將亮次這個早夭的生命烙印在路面上。

       阿馨每次走到中庭,心中的恐懼感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近那個地方。

       亮次的自殺行為是有計劃的,他早就知道緊急逃生門是從內部開啟,便一溜煙跑到那裡,從窗口跳下去。

       至於亮次自殺的原因則是,他做完血管掃描之後,預備進行第四次化學治療,一想到又要和那個永遠打不死的病魔纏鬥,他不禁覺得厭煩。與其這樣毫無止境的承受痛苦與失望,倒不如早點自我了結。

       況且,並不是只有亮次覺得痛苦,長久以來一直陪在他身邊的禮子,也背負著相同的痛苦,因此亮次經過考量之後,便萌生自殺的念頭。

       阿馨非常了解亮次的心情,尤其是遭受「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侵害而選擇死亡的痛苦心境,因為在不久的將來,厄運也即將降臨到阿馨的身上。

       不過,阿馨不想和亮次同樣選擇死亡的道路。

       「你一定要全心全力和想消滅你的敵人奮戰到底。若想要免除死亡的恐懼,就要上前迎戰,逼用你的智慧打贏這場仗。」

       秀幸曾經對他這樣說過。

       阿馨將身體沉入浴缸,連耳垂?m浸泡到熱水。

       (可是,我有那份力量嗎?)

       阿馨再仔細想想,「轉移性人泏癌病毒」似乎老是在他的身邊蠢蠢欲動,專找他的親人、朋友下手。

       (難道我真是被派來拯救世界的戰士?可是,這種使命遠超過我的能力。)

       他想著想著,冷不防地從浴缸中站起來。

       這個拯救世界的想法讓阿馨的心情大為好轉,仗著這股氣勢,他要在今天傍晚和禮子見面。

       雖然這是阿馨的個人私事,與解救世界人類無關,但是對他來說,這卻是件亟待解決的重要事情,他已經有一個禮拜沒見到禮子了。

       阿馨將身上的水滴擦拭乾淨,穿上新的襯衫和牛仔褲。

       終於可以見到禮子了,亮次的喪禮過後,他倆首次約會。在這之前,禮子一直拒絕和阿馨見面,阿馨好不容易才跟她定下這個約會,條件是只有一個小時。

       這是阿馨唯一的機會,今晚他無論如何都要弄清楚禮子的心態,將她拒絕見面以及態度突然冷卻下來的原因查個水落石出。

       禮子住的公寓外有一個高台,上面種植許多綠色植物,那是一棟豪華的參層樓建,椈嶼O用紅磚砌成的。

       阿馨走到大門,按下電鈴後便在一旁等待。

       不一會兒,從擴音器裡傳來禮子的回應聲:「喂。」

       話聲甫落,大門就自動打開了。

       阿馨走進大廳,然後踏著地毯走到電梯前,並且在心中想著既然禮子安排亮次住進頭等病房,經濟情況應該很不錯才對。

       當然他不會去追究禮子的金錢出處,而禮子更不會主動說出來。

       阿馨從她平時的言語當中,得知她嫁了一個年紀較大且事業有成的丈夫,數年前因得到癌症去世,留下一筆可觀的遺產。

       阿馨走到參樓的盡頭,輕輕按下門鈴,不到幾秒鐘,禮子即迅速打開門,站在門口迎接阿馨。

       阿馨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看到禮子了,感覺有點陌生。禮子將頭髮往後扎成一束,用橡皮筋綁起來,在梳理整齊的頭髮中參雜著幾根白髮。

       「請進。」

       禮子說完這句話就沒再出聲。

       「好幾天沒看到 了。」

       阿馨在禮子的帶領下來到客廳,並且坐在沙發上,之後他們倆久久都沒再開口講話。阿馨感覺氣氛很不好,也搞不清楚禮子為何會變得如此冷淡。

       他猜測禮子大概是因為找不到適當的話題,不曉得要說些甚麼才好,乾脆閉口不說。

       禮子不發一語,沉默地將麥茶倒入茶杯裡,然後端到阿馨的面前,並且在他的對面坐下來。

       「我一直很想見 。」

       阿馨伸出手去 觸禮子,沒想到她竟然馬上避開,身子往後一挪,將整個背部靠向沙發,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在亮次的喪禮上,她也曾經有過這種舉動。那時阿馨自認為只有他才能安慰禮子失去兒子的悲傷,當他想用手去環住禮子的肩膀時,她卻扭轉身體拒絕阿馨的安慰。

       阿馨欠缺和女性接觸的經驗,他無法理解禮子為何會拒絕他,也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他不懂為何一個曾經和自己有過性關係的女性,竟會在某一天突然拒絕他的碰觸與安慰。

       室內的冷氣已經調到適溫,禮子卻用雙手環抱住自己,一副很冷的樣子。相反的,阿馨卻覺得有些悶熱。

       阿馨看到禮子這副憔悴的模樣,多少能夠理解她內心的傷痛,亮次的死給她造成太大的打擊,讓她把自己封閉起來。

       阿馨不知該說些甚麼安慰的話語,他只想到一些「要振作起來」、「鼓起勇氣面對未來」之類冠冕堂皇的話,但是卻不好意思說出口。於是,他們倆就這樣一直呆坐著相對無語。

       「你打算就這樣一直坐著不說話嗎?」

       禮子垂下眼瞼,冷漠地開口說道。

       她的語氣把阿馨惹火了,阿馨不禁大聲叫出來:「 到底有完沒完?」

       「你在說甚麼?」

       禮子說完後,忽然用兩手抓住頭部,身體激烈地晃動著,同時發出哽咽聲。

       「我要怎麼做才能減少 的悲傷呢?我也想要盡一份心力,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禮子抬起頭來,用牙齒緊緊咬住下脣,紅腫的雙眼這含著淚珠。

       「若是沒有碰到你,那該有多好。」

       阿馨頓時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大聲質問:「 的意思是說, 很討厭我羅!」

       (絕對沒這回事!)

       阿馨無聲地在心中吶喊著。

       (如果禮子真的討厭我的話,她就不會接我的電話、不答應和我見面,也不會有今天這種難堪的場面。

       再說,禮子提出會面時間只有一個鐘頭的條件,她應該也有話想對我說吧!)

       「那個孩子全都知道了。」

       禮子等到情緒稍微穩定一些,才開口說道。

       「甚麼?」

       「就是你和我的事情。」

       「 和我相愛的事情嗎?」

       「相愛?那是相愛的樣子嗎?」

       禮子的臉上露出嘲笑的表情。

       「他知道多少?」

       阿馨深呼吸一下,然後挺直腰 。

       「他知道我們在那個房間裡所做的事情。」

       阿馨一聽,不禁吞了口中水,才以沙啞的嗓音回答:「不會吧!」

       「那個孩子的感覺非常敏銳,我們當時實在太糊塗了,居然做那種事情……做那種事情……」

       禮子的情緒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崩潰一般。

       「可是……」

       「他有留下一封遺書。」

       「咦?」

       「你想不想知道他寫了甚麼?」

       阿馨沒有回答,神情十分緊張地吞了幾口中水。

       「我不在了,你們可以盡情地做吧!」

       禮子學著亮次的口氣,面無表情地說著。

       (怎麼會這樣?)

       阿馨的腦中浮起亮次戴著泳帽、穿著寬鬆的短褲站在游泳池邊,帶著嘲諷的笑容,重複說這句話的畫面。

       「我不在了,你們可以盡情地做吧!我不在了,你們可以盡情地做吧!我不在了,你們可以盡情地做吧……」

       一開始,阿馨注意到亮次每次被帶去檢查身體時,他和禮子就有兩個小時的空檔可以單獨相處,兩人因此有了身體上的親密接觸。還記得第一次發生的時候,他們不到十分鐘就結束了,雙方的臉上只留下虛脫和悔恨的表情。

       當時他們的表情就跟現在一樣,以一種快哭出來的表情看著對方。

       阿馨在口中喃喃念著「我愛 」,並且舐著禮子的眼淚。禮子則是因為再次念出亮次的遺言,進而想到亮次慘不忍睹的死狀,全身激動地顫抖著。

       阿馨除了讓禮子盡情地哭出來之外,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來幫助她抒發罪惡感,只有等到她哭累了,自然就會恢復平靜。

       他試著站在亮次的立場來看待禮子和自己的行為,究竟這件事會給亮次帶來甚麼樣的刺激與影響?

       禮子利用亮次出去接受檢查的機會,沉溺於自己的快樂,這對亮次來說無疑是一種背叛的行為。本來應該要和他一起戰鬥的母親,卻利用他出去戰鬥的時候,偷偷在房間裡享受自己的快樂,導致他在心中建構的美好遠景全都幻滅。

       阿馨本以為亮次自殺的原因,在於他不想再接受無止境的化學治療,因此放棄自己的生命,不想繼續和病魔戰鬥下去,哪知真相卻不是這樣。

       阿馨對亮次自殺之事並不感到特別悲傷,因為以他的病情來看,終究這是難逃一死。既然已經被死神徵召了,倒不如以自己的力量來縮短發病時間,說不定對病患會比較好,而且病人和家屬兩方都能松一口氣。

       但是,如果禮子的行為是導致亮次自殺的原因,那麼阿馨認為亮次的想法未免太複雜、太過偏激了。

       禮子付了很多錢讓亮次住進頭等病房,為了讓亮次重新回到學校時可以盡快適應學校生活,也聘請家庭老師來教授課業,她做這些事情都是為了安撫亮次,提高他的求生意志。

       禮子的種種做法明顯表現出她對亮次的愛,如今亮次卻因為禮子的行為而立下尋死的決定。

       亮次當然有絕對的理由對他的母親感到絕望,但是,他的死卻造成禮子無止境的悔恨,甚至將憤恨的箭頭指向同是共犯的阿馨。阿馨終於理解為何禮子會在喪禮上急忙閃開身,拒絕他的安慰與碰觸。唯一的理由就是,禮子不想在亮次的牌位前面表現出親密的行為吧!

       經歷過亮次的死亡,禮子希望讓這段感情冷卻下來,她要好nn思考未來的事情,但這個變化對於年輕的阿馨來說,卻感到十分惶恐和不知所措。

       如果真能爽快地慧劍斬情絲,讓他們倆的感情就此一刀兩斷,那就不會有這麼多事了。阿馨不想要這麼做,他想要讓這一切恢復到以往的樣子,並且繼續維持和禮子的這份關係。

       「可不可以再給我一些時間?」

       阿馨懇切地提出要求。

       他想要爭取多一點時間,讓禮子能夠冷靜下來好nn思考一番,而不是在今天之內將一切畫上句點。

       「不行。」

       禮子激烈地搖著頭回答。

       「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好。」

       阿馨看著禮子無助的模樣,喃喃地接口說道:「我也是,目前也只能這樣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10 PM
第二章 癌症病房.5
       照目前的情況看來,事情還有轉機。禮子叫阿馨來這裡的目的,並不是想要和他斷絕關係,而是向他傾吐自己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慌亂心情。

       約定好的一個鐘頭已經快要過了,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阿馨和禮子是在梅雨季末期相遇,如今只不過才過了兩個月,可是阿馨卻覺得時間好像過了很久。

       他們沉默的時候比交談時要來得久,兩人又沉默了十幾分鐘,但是禮子始終沒有開口說出送客的話。阿馨覺得禮子的態度有些不自然,她從剛才開始就好像有話想說卻又說不出來。

       「禮子, 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被阿馨這麼一催促,禮子才下定決心抬起頭來,臉上帶著挑 的表情。

       「我好像有了。」

       阿馨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她話中的含義。

       「有了?」

       「是的。」

       阿馨的視線和禮子相對,以眼神來確認這項事實。

       突然間,他感覺身體內有一股強烈的衝動即將爆發。沒想到,在醫院的頭等病房裡,竟會同時發生死亡和誕生這兩件人生大事,這真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事實。

       阿馨的心中有種造化弄人的感觸,這個消息來得令人措手不及。

       「真的嗎?」

       禮子發出深深的嘆息聲,柔聲詢問:「你認為我該怎麼做?」

       「我希望 把他生下來。」

       阿馨並不是抱著玩弄的心態和禮子交往,所砸壞├褡踴沉撕⒆櫻p⑶蟻胍hM灤『⒌幕埃n④耙歡ɑ岣I龠璦|羉咡w餐vа騥衙⒆印?/P>

       因此,阿馨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弄清楚禮子的心意,這個孩子的去留關係著他們兩人的未來。

       「你開甚麼玩笑!」

       禮子拿出放在茶几上的早報,往阿馨的方向丟過去。

       阿馨不用看也知道禮子丟給他報紙的用意。今天早上阿馨也看過報紙上社會新聞版面的那一篇報導。

       在那篇報導旁刊登了一張美國亞利桑那州某處沙漠中樹木的照片,文中指出美國科羅拉多川大峽谷的US10號高速道路沿線上,長著許多茂密的灌木植物,其中有些樹木的樹幹和樹枝前端生出奇異的突起物。這是因為樹木遭受到某種病毒的感染,在枝幹處長出瘤來,以致樹葉都枯萎了。不僅那附近一帶的樹木遭受病毒感染,世界各地也都有這種情形傳出。

       這些樹木遭受某種病毒的侵襲,因而改變了枝幹和葉子的原有形態,人們看到這種情形,便開始流傳出元凶即是突變種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說法。現在不只是動物,「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觸手已經延伸到植物身上,沙漠中這些奇形異狀的樹木群,彷彿是昭告這個世界即將滅亡的警訊。

       這篇新聞報導充斥著煽動人心的論調,很難讓人不擔心自己是否已經染上這種「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像禮子本身就是「轉移性人類癌」的帶原者,只是還沒有發病而已。既然現在連植物都會感染到病毒,那從禮子的子宮裡所生出來的小孩,一定有更高的感染機率。

       阿馨搞不清楚禮子到底做何打算,他隱約覺得禮子似乎在暗地裡籌劃某項計謀,心裡覺得很不安。

       「你說的倒簡單,如果生下來,這孩子肯定會感染到「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

       「總會有一絲希望嘛!」

       「環」界中的「RING」病毒會將病毒傳染給所有生物,而且不論動、植物,都會被逼迫到滅絕的地步。

       阿馨深深感覺到「環」界中所發生的各種現象,開始和現實情況連接起來了。

       「 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快下決定?」

       阿馨好言好語的懇求禮子。

       「其實我也不想拿掉他,因為這是用亮次的生命換來的新生命,我一定要好nn珍惜。可是我不拿掉他的話,不就又重蹈亮次短暫一生的悲慘命運嗎?亮次來到這個人世間,還沒享受到半點快樂,就結束掉他短暫又痛苦的人生。

       所以,請你幫幫我,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

       禮子這時的情緒非常雜亂,連說話都有些顛參倒四。

       「 該不會想要拿掉孩子吧?」

       阿馨再次詢問著。

       禮子慢慢點頭回答:「說實在的,我也沒那個勇氣。」

       阿馨暗中觀察禮子的眼神和她的表情變化,想從中看出她的真正心意。雖然她不想墮胎,但也看不出她有任何想要生下孩子的強烈意念。

       (莫非她想要自殺?)

       阿馨這一生中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禮子活下來。為了能和禮子攜手展開新生活,他有必要對禮子灌輸積極的人生觀。不止是那樣,阿馨也有責任發掘出自己的人生價值,然後付諸行動。

       (一定要說服她!讓她放棄尋死的念頭。)

       阿馨接著又想到一旦這個世界遭到癌化,就會因此而喪失多樣化的遺傳情報,導致世界邁入毀滅的道路,那麼屆時活在人世間就完全沒有任何樂趣可言。

       (目前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輓救這種頹勢,就是用這雙手去迎向混亂的世界,並且加以改正。但是這樣需要多少時間呢?兩個月或是參個月?只要禮子的肚子一變大,她馬上就會選擇死亡,以她的情況來看,絕對不可能等上參個月。)

       「拜託 ,再等我參個月,請 要相信我。」

       「參個月太久了,你知道我的身體會變成怎樣嗎?」

       禮子發出微弱的悲泣聲。

       「那兩個月如何?」

       禮子憤恨地看著阿馨。

       「我沒辦法跟你約定。」

       「不行,我們一定要做個約定!接下來的兩個月當中,即使發生了甚麼事, 也絕對不能自殺。」

       阿馨將雙手放在禮子的手背上,十分堅定地說著。

       他們兩人對看了好一會兒,禮子的臉上漸漸露出舒緩的表情,情緒也穩定下來。唯有讓禮子心裡有份寄託和希望,才能減輕她的痛苦。

       「兩個月…」

       禮子小聲地念著。

       「是的,我們兩個月後再兒面。在這段期間內,無論發生任何事情, 都要為我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嗎?」

       「嗯, 的心臟要繼續跳動、要有呼吸,還要常常想到我。」

       禮子不由得笑出來,心情愉快地說:「不知道你在第參個月會開出甚麼條件?」

       阿馨看到禮子開朗的表情,終於放下心來。他無法跟禮子要求任何保證,只能全心全意信任她。

       這段期間,阿馨得趕快想辦法解開「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鹽基數,為何都具有2的N次方乘以參的特徵。

       假如能明白它究竟如何產生,就能找到阻止它的方法,而且期限只有兩個月。

       阿馨搭乘電梯回到位於二十九樓的二見家時,感到有些耳鳴。照理說,電梯內應該不會受到氣壓變化的影響,但是他今天耳朵裡一直有吱壯壯的響聲,同時有一些若隱若現的影像在他眼前搖晃著。

       阿馨想起這耳鳴聲是亮次跳樓自殺時,身體碰撞到水泥地而骨頭碎掉的聲音。他猜測這可能是電梯在上升時,引發腦中的某種頻率而激出這段記憶,連當時的影像都悄悄在眼前復甦。

       阿馨低頭打開家門,大聲喊道:「我回來了。」

       屋子裡沒有任何回應。

       阿馨毫不在意地的脫下鞋子、換上拖鞋,當他抬起頭時,赫然看到真知子站在前面。

       「你可不可以過來一下?」

       真知子不由分說地抓住阿馨的手,一臉興奮地把他拖進房間裡。

       「媽媽,有甚麼事?」

       阿馨不知所措地跟在真知子的後面。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進來過真知子的房間,裡面雜亂地堆了很多書、雜誌和一些影印資料。阿馨記得真知子向來都把房間整理得非常整齊,絕不是他現在所看到的這個樣子。

       仔細一想,他雖然和母親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對她的臉孔感到有些模糊,很像是好久不見的朋友。

       「到底是怎麼回事?」

       自從亮次自殺之後,阿馨變得有些神經過敏,對於突發狀況總是懷有某種恐懼。

       「你看看這個。」

       真知子遞給阿馨一本「THE FANTASTIC WORLD」雜誌。

       「FANTASTIC WORLD?這是怎麼一回事?」

       從雜誌名稱來看,這本雜誌應該是專門報導世界上的神秘事件,阿馨對這一類事物一向沒甚麼興趣。

       真知子從阿馨手上奪走雜誌,翻到第四十七頁,然後再拿給阿馨。

       「你看一下這篇文章。」

       阿馨照著真知子的話去做,文章的標題是「從癌症末期中生還」。

       (原來是這種事啊!)

       秀幸生病後,真知子一直將全部精力花在尋找治療癌症的方法上,但她脫離了現代醫學領域,朝民間傳說和宗教去尋找答案。

       最近,她甚至還提出煉金術,阿馨除了附和她之外,沒有其他方法。

       阿馨看了一下文章內容,主角是一位住在俄勒岡州波恃蘭市的退休測量技師弗蘭茲。波爾,他在數年前感染了「轉移性人類癌病毒」,而且身體中的癌細胞已經開始轉移了,醫生宣布他只剩下參個月的生命。

       弗蘭茲。波爾拒絕醫生要他接受治療的勸告,便出外旅行去了,他在某個地點待了兩個月後,又回到波特蘭市。醫生在檢查過他的身體之後,赫然發現原本弗蘭茲。波爾體內已經擴散的癌細胞居然全都消失了。

       醫生又檢驗弗蘭茲。波爾的血液,發現他體內細胞的分裂次數比同樣五十九歲的人還多。

       弗蘭茲。波爾不但奇跡地沒死,而且這得到多餘的壽命。他絕口不提那兩個月的遭遇,一直到他因為意外事故身亡,都沒有人知道他那兩個月究竟去了甚麼地方、做了甚麼事。

       某個雜誌記者不死心,四處去調查弗蘭茲。波爾的神秘之旅,經過他不眠不休的查訪,只獲得弗蘭茲。波爾曾在洛杉磯租了一部車的線索,至於他前往何處,依然不得而知。

       以上就是這篇文章的大概內容。

       真知子很想知道阿馨會有甚麼反應,她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看。

       事實上,阿馨以前也曾經在報章雜誌上看過癌症末期病人奇跡式生還的報導,這並不是多麼稀奇的事,時常都可以聽到這類軼聞。

       他很了解真知子充滿期待的心情,慢慢抬起頭來迎向她的視線。

       「你覺得怎麼樣?」

       真知子非常興奮地詢問阿馨的讀後感。

       弗蘭茲。波爾應該是從波特蘭坐飛機到洛杉磯,如果他前往的地點是亞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附近的沙漠地帶,當然就必須在L.A租車,這很合乎邏輯。

       「媽媽,我知道 現在想說甚麼。弗蘭茲。波爾他所去的地方,就是我們以前所說過的位於沙漠中的長壽村, 是不是這樣想?」

       真知子露出灼熱的眼神看著阿馨,興致勃勃地說:「我還有另外一個證據。」

       「是甚麼?」

       「你看這個。」

       真知子將她藏在背後的一本原文書拿到阿馨的面前,書名是「FOLKLORES OF NORTH AMERICAN INDIANS」(北美印第安的民間傳說)。

       封面上畫著一個頭上插根羽毛的男印第安人,站在山丘上接受太陽光的照耀,一副正在祈禱的姿勢,背後還拖著長牧的黑色影子。

       這本書看起來很舊,連封面的顏色都有點褪色,而且內頁有好幾頁都留下骯髒的手漬。

       阿馨打開目錄頁,這本書共分七十四個篇章,每個篇章中至少都有一個奇怪的英文單字,讓人完全看不懂。

       例如:裡面有一個「HIAQUA」單字,阿馨從來沒有看過這個英文單字,英文字典裡也找不到。

       阿馨再翻開幾頁,看到好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印第安人單腳跪立,做出拉弓箭的動作。

       阿馨從書本中抬起頭來,等待真知子說明。

       「這裡面記載的是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間傳說。」

       「這個我知道。我想問的是,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間傳說和剛才的「FANTASTIC WOLRD」雜誌之間,到底有甚麼關聯?」

       真知子拉了兩把椅子過來,把阿馨按進椅子裡,然後她也跟著坐在阿馨的對面,很高興地開始解說:「印第安民族流傳著許多神話和傳說,然而北美的印第安人沒有自己的文字,他們所有的神話和傳說都是用口語流傳下來的。」

       真知子將阿馨手上的書拿走,並且翻到目錄頁。

       「這裡面所寫的七十四個短故事,都是外人收集起來,然後收錄在這本書上。」

       真知子用手指著其中一頁。

       「你看,在故事的一開始,除了標上名稱外,作者還將這個故事是在何時、何地、由誰收錄、出自哪個部落……全都寫得一清二楚。」

       阿馨念出真知子手指的故事名稱:「「如何才能接近太陽神?」」

       接下來記錄一個白種男人和蕭邦卡亞部族交往,他一邊聽他們講述傳說,一邊將故事記錄下來。

       故事內容相當簡短,至多一、兩頁就結束了。書中其他七十參篇文章的篇幅長短也和這篇差不多,而且故事名稱都是簡短的文字。

       「阿馨,你想不想看這篇故事?」

       真知子打開第參十四號的故事,阿馨看了一下故事名稱──「被無數個眼睛監視著」。

       (這也是個偶然嗎?到底是「誰」在監視「甚麼」?)

       阿馨稍微將椅子往後面挪一下,然後在真知子的注視下念出這篇文章。

       被無數個眼睛監視著塔利基特族一八六二年,南北戰爭中,一個白人牧師班傑明。巫克利富在沙漠中和馬車隊走散了,他很幸運地被印第安的塔利基特族解救,於是在那幾天都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在某個寧靜的夜晚,班傑明和塔利基特族人圍在火堆旁,聽長老講故事。

       夜空裡熊熊燃燒的火柱和長老抑揚頓挫的語調,深深地印在班傑明。巫克利富的腦海里。那一晚,他決定把這個故事寫下來。

       在古老的從前,自然界裡所有的生物都是以同樣的形態出生,並且共同生活在一個大生物體中。自然界中的海、河流、大地、太陽、月亮和星星,對人類和動物充滿了慈愛與關心。人類之所以會感覺到大地充滿了精靈,那是因為人類的心和這個大生物體的心相連結,一旦人類做了壞事,那麼大生物體的心就會生病,然後將災禍降臨到人間。

       某天,星星們乘著大生物體中的血液在空中飛行,其中之一降到地上變成一位男人,名叫塔利基特,他和一座叫做蕾尼亞的湖泊結婚,生下兩個男孩。

       這對夫婦生活在大生命體的懷抱中,不曾做出遵背精靈的壞事,因此和孩子們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孩子們終於長大成人了,可以幫助父母做家事。他們非常勇敢,也善於狩獵,兄弟倆經常為父母獵取大獵物回家。

       有一天,塔利基特覺得腳很痛,便將腳痛的事告訴妻子和孩子們,妻子和孩子們都很為塔利基特的身體擔心。塔利基特知道他的腳為甚麼會疼痛,因為他在到達地面之前,曾經感覺到自己被無數的眼睛監視著。

       那時候人類雖然可以獵取動物,但是不可以吃太多,也不可以積蓄過多的獵物,而且對於獵取來的獵物一定要心存敬意。

       為了要監視這一切行為,身為自然界之父的大生物體,在山頂上放置一個巨大的眼睛。這個眼睛雖然很大,但是只有一個,無法同時去監視各地方人類的所作所為,於是人類慢慢地學會欺瞞逼個眼睛,做出違背大生物體的事情。

       大生物體決定不讓大家逃過他的視線,就將眼睛植入人類的身體中。

       「就是那個眼睛讓我的腳感到疼痛。」

       塔利基特跟妻子和孩子們說明一切。

       「爸爸,我們一點也不覺得你有做出違背大生物體的事啊!」

       「一定是我在無意間犯了錯。」

       塔利基特說完這些話就去世了。

       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很悲傷,而且非常痛恨大生物體的做法。

       不久,哥哥的腰部也開始痛起來了,接著弟弟的背部也感到疼痛。

       他們互相檢查彼此的身體,發現哥哥的腰部、弟弟的背部都長出拳頭般大小的「眼睛」。這兩個人嚇了一跳,馬上求助於母親蕾尼亞。

       於是蕾尼亞去拜訪森林精靈,想要取得解救兒子的方法。

       「向西直行,等待戰士的出現。確定了戰士的真意後,前往他所指示的地方。」

       聽到森林精靈這樣回答以後,這對兄弟馬上動身前往西方,等待戰士的出現。

       在等待的那幾天裡,兄弟倆身上的,眼睛,一天天地變大,而且全身感到疼痛不已。

       終於不知從哪裡出現一位乘著野獸的強壯男人,他帶領這對兄弟走向山的盡頭。

       他們渡過好幾條河,從草原一直往北走到沙漠,看到一座巨大的山脈之後,他們改往南邊走去,不久到達一座小山丘。

       這座山丘位在兩座山脈間的山谷後面,呈現出弓的形狀,是東西兩條河流的分水嶺,因揣從山丘上往西邊眺望,會看到一條河流往西邊的大海流去;往東邊眺望,同樣也有一條河流流入東邊的大海。

       這一行人到達山丘的最高點後,戰士便從怪獸身上跳下來,參個人一起爬上瀑布的頂端,瀑布上頭有一個黑色洞穴,裡面住了一位「先知」。

       「先知」跟這對兄弟述說關於創造天地的事情,哥哥詢問那位「先知」的年齡,「先知」回答:「說出你們對我的第一印象。」

       兄弟倆對看了許久,仍然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先知」不想為難他們,淡淡地說:「我從有宇宙以來,就在這裡了。」

       接著,這兩個兄弟向「先知」訴說想要取下腰部和背部的「眼睛」的心願。

       「先知」馬上回答說道:「可以,但是從今天開始,你們要代替我在這裡監視人類。」

       「先知,說完話就消失了,而這兩兄弟身上的「眼睛」馬上掉落到地上,變成黑色的石頭。他們從此獲得永遠的生命,並且留在那個地方監視人類。

       阿馨一看完,真知子馬上詢問他:「看得懂吧?」

       阿馨並不怎麼喜歡這個故事,他本來就不喜歡看小說,尤其是民間故事跟神話之類的文章,更是連看都不想看。他覺得神話缺乏真實感,在閱讀的時候很難讓人深入思考。

       雖然這個神話故事很短,但是阿馨不太了解它想表達甚麼。一般來說,就算是一句很有意義的話,也會隨著人們的感受度不同而有不同的詮釋,因此阿馨只能以「大概懂吧!」做為回答。

       「這和其他的小說也沒甚麼不一樣嘛!」

       阿馨喃喃自語。

       「哦!」

       真知子對他的反應不甚滿意,臉上沒有欣喜的神情。

       「「先知」應該是指通曉文字的老人吧!」

       (那「無數個監視的眼睛」又是指甚麼呢?)

       「問題就在這裡。」

       真知子取出附在書後的北美地圖,在阿馨面前攤開來,地圖裡記載著北美各地的主要印第安部族的名稱及分布區域。

       「你認為民間傳說和神話都是虛構的小說嗎?有個學者說,神話是以一個民族的歷史為背景架構出來的,裡麵包含了某種願望在內。就以諾亞方舟這個傳說為例,世界各地都還殘留著大洪水的遺跡,證明這件事多少有些事實根據,甚至在今天已經變成一種常識了。

       所以你先假設剛才所看的傳說有某方面的事實根據,塔利基特族屬於現在奧克拉荷馬州西側的歐基瓦族。」

       真知子用手指著地圖上的某一點,那裡就是塔利基特族的棲息地。

       「在傳說中,這兩兄弟是從這裡往西邊走去。」

       真知子的小指往地圖的左邊移動,然後停了下來。

       「那對兄弟到底是往哪邊走呢?傳說中記載他們所站立的山丘,位於兩座山脈間的山谷尾端,正好是兩條河流的分水嶺,以地圖來看,很有可能是落磯山脈。」

       真知子的小指從加拿大一直往下滑,然後停在落磯山脈的尾端。

       從地圖上來看,塔利基特族聚落的西南邊有一座四千公尺高的山脈,而現在真知子所指的地方,正是一座呈弓形走向的山谷末端,中間包圍著一片沙漠。

       真知子又用小指尖沿著弓形山谷移到一處打上「Ⅹ」記號的山丘,山丘左側的科羅拉多河支流小科羅拉多河注入太平洋,山丘右側另外也有一條河流注入大西洋,這座山丘正是書中提到的分水嶺。

       這個地方處於新墨西哥州、亞利桑那州、猶他州和科羅拉多州境內,重力負值非常高,很可能有長壽村。它距離羅斯阿拉墨斯很近,而且也有許多樹木群發生病變。

       阿馨突然感到一庫暈眩,他想像自己站在山丘上往西邊眺望,可以看到浩大的河水流進太平洋,轉向東邊望去也可以看到另外一條河流注入大西洋。

       雖然阿馨從來沒有去過那個地方,只看過地圖上的等高線固,但是腦海中卻十分清晰地浮現出當地的風景。他不知從哪裡來的自信,十分確定當地的確有長壽村,似乎有某種未知的命運正在等著他前去,因此心中隱隱升起一份恐懼感。

       阿馨一向都不太在乎神話的真假,也不願花時間和精神去追究。一直到今天,他才體會到神話裡麵包含著許多人的願望,就像是秀幸、真知子和禮子,他們都對這種神話或傳說抱持著期待的心情。

       真知子將雙手放在阿馨的膝蓋上,很堅定地對阿馨說:「你可不可以去一趟?」

       阿馨反問真知子:「媽媽, 認為弗蘭茲:波爾所去的地方是這裡嗎?」

       真知子帶有深意地笑了笑。

       「你還記得弗蘭茲。波爾是做甚麼工作嗎?」

       「應該是一位退休的測量技師。」

       阿馨認得那篇文章中提到弗蘭茲。波爾是一位住在俄勒岡州波特蘭市的退休測量技師。

       「他同時也是美國民俗學會的會員之一,這一點你不知道吧!」

       「這我當然不知道。」

       「而且,這本書…」

       真知子拿起「FOLKLORES OF NORTH AMERICAN INDIANS」(北美印第安的民間傳說)這本書。

       「其實這本書是好幾個人共同編出來的,書末都有明白記錄著各個故事的責任編輯。在這六位責任編輯的名字下面,也記載著各自負責的故事號碼。而第參十四號故事「被無數個眼睛監視著」則是由弗蘭茲。波爾負責編輯的。」

       「是嗎?」

       當弗蘭茲。波爾被宣告已經是癌症末期,只剩下參個月的生命時,他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這個印第安傳說上面,並動身前往西南部沙漠地帶的某個地方。

       弗蘭茲。波爾本身也是位民間傳說的研究者,所以他也會期望能在有生之年去拜訪這個地方。就算在這趟旅程裡沒有發生任何奇跡,對他也沒有任何損失。

       「「被無數個眼睛監視著」這一篇故事,有許多不同的故事版本,這裡所記載的只是它最原始的面貌。在某個版本中,主角變成了兄妹,而在另一個版本裡,塔利基特擔心蕾尼亞產後身體不適,於是前去拜訪「先知」,求得治病的泉水,使妻子的身體痊愈。其實還有很多的版本儘管故事內容不盡相同,但是裡面所講的地點都一樣,因此這個地方應該藏有治療癌症的秘方。」

       真知子邊說邊用手指著地圖。

       「所以弗蘭茲。波爾才會到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是…」

       「阿馨,很久以前你曾經給媽媽看過一張重力異常分布圖,那張圖在亞利桑那州或是別州的沙漠上做了記號,你可不可以再把那張地圖拿出來讓我看一下?」

       阿馨自己也想再次確認,於是點點頭對真知子說:「請等一下。」

       語畢,他馬上到房間找那張分布圖。

       這幾年來,阿馨一直都沒有再看過這張世界重力異常分布圓,所以花了不少時間尋找。但是他翻遍了整個書櫃,連桌子的抽屜都看過了,就是找不到那張分布圖和長壽村的位置圖。

       情急之下,阿馨忽然想到一個最省事的方法,只要和十年前一樣去開啟電腦的資料庫,就可以把資料調出來。

       他馬上插上電腦的電源,按照十年前的相同路徑進入,首先藉由通訊線路啟動記憶庫,之後,在「種類」上選擇「科學技術情報」,後來再選擇「重力場」,接著選擇「重力異常」,然後在「場所」上指定「世界」。

       這時,螢幕上列出西元紀年的指示,阿馨思考著要選擇哪一年的重力異常分布圖,最後他在電腦中調出十年前的分布圖,然後將北美洲放大。

       阿馨萬萬都想不到此時電腦上完全沒有任何重力異常的標示。

       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他明明看到北美沙漠上的某一點,標有明確的重力負值數,而且負值很大。他還把這張分布圖和另一張長壽村分布圖相重疊,拿給秀幸和真知子看。但是,現在眼前的這張分布圖完全沒有任何標示,只是一張普通地圖。

       阿馨又按照相同的順序,重新操作了好幾次,然而螢幕上的分布圖依然只有一般的等高線,以及一些無意義的數字。

       (這應該是十年前的那張分布圖沒錯,而且爸爸媽媽也都有看過啊!爸爸那時也是因為看了那張分布圖,才約定要帶全家人一起去北美沙漠旅行的,爸爸當時所寫的同意書,現在還放在抽屜裡面呢!

       十年前的那份資料究竟是從哪裡傳來的?)

       阿馨想了很久仍然不得其解,只感到太陽穴附近傳來一陣疼痛。他切斷電腦的電源,閉起眼睛,腦中頓時浮現出沙漠中的長壽村景象。

       (北美沙漠中的確有長壽村存在!)

       阿馨在腦中描繪出一幅景觀,河川侵蝕了略微拱起的弓狀丘陵,老鷹在空中翱翔、俯瞰著大地,深狹的峽谷在一大片翠綠樹木的簇擁下,夾著兩股水流往太平洋和大西洋奔流而去,就像血液和淋巴腺在身體內四處流動一樣。

       不治之症和長生不老、重力的強弱、生與死,似乎所有的矛盾都在這片沙漠中形成一體,而且慢慢地往周邊蔓延。

       所有的事情背後好像都有某種指示,一直在暗地裡控制事物的發展,這說不定是「先知」還在洞穴裡監視著這個世界。

       猛然間,阿馨發現真知子已經站在他背後,於是他轉身說道:「媽媽,我決定要去那個地方。」

       「你要怎麼去?」

       「先把爸爸的摩托車空運到L.A,再從那裡出發。」

       真知子不斷地點頭,贊同阿馨的決定。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11 PM
第三章 邊際之旅.1
       東邊的地平線上開始變亮了,大部份的天空依然籠罩在黑暗裡,阿馨在黑暗中朝著微弱的曙光前進,後照鏡裡看去盡是一片漆黑。

       他只靠著少許的線索,就肩負起找出抑制「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方法的重大使命,單獨一人在深夜裡的高速公路上穿過莫哈貝沙漠。

       不久,天空逐漸脫離黑暗,慢慢迎向晨曦,茶褐色的天地間蒙上一層淡淡的紅色,高速公路兩旁的重重高山,彷彿影子般浮現出來。

       阿馨騎著秀幸十年前所買的六百CC XLR摩托車,雙手控制把手,銳利的雙眼隨著摩托車的移動欣賞著周圍的風景。一路上,阿馨飽覽了美國壯闊的風光,這是他在十歲時就曾夢過的景色。

       他千里迢迢跑到美國來,連續騎了六個鐘頭的摩托車後,終於看到眼前出現一片荒涼的沙漠。

       阿馨昨天下午才收到航空公司運來的XLR,為了培養穿越沙漠的體力,他原本打算在旅館裡好好休息,隔天一大早出發,但是他又想到白天的沙漠非常炎熱,不適合長途騎車,所以改在昨天晚上十點左右從L.A出發。

       隨著車子的移動,阿馨心想還好提前在昨晚出發,這樣子既可以體驗到沿路的美麗風景,也不會浪費時間,現在他最缺乏的就是時間。今天是九月一日,一旦在這兩個月裡沒有找出解決的方法,不只是禮子,連她肚子裡的小孩也會有生命危險。

       阿馨獨自穿越黑暗、荒涼的莫哈貝沙漠,四周除了車燈外沒有半點光線,他固定好車子的方向,沿著高速道路一直前進,等到太陽一升上來時,他就可以欣賞到絢麗的朝陽。

       在過去六個小時中,四個OHC2汽缸的巨大引擎聲一直沒有停止過。阿馨保持著秀幸教導的正確騎車姿勢,緊緊握住把手,在鋪著柏油的高速公路上奔馳。

       以前當他隨意把兩腿跨在摩托車上的時候,總會被秀幸怒斥一頓。

       「小子,膝蓋要緊緊靠著油缸。」

       阿馨活動一不肩膀,將力量放在踏板上,繼續在這條高速公路上奔馳著。

       由於秀幸遭到癌病毒的侵襲,才會促成這次旅行,因此秀幸以前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刻在阿馨的腦海中,他非常努力地完成父穎要求的專業騎車姿勢。

       (或許是因為爸牧的緣故,我才能以同樣的姿勢連續騎了幾個小時,而且充滿自信心。)

       車上的里程表顯示阿馨已經走了參百哩。

       這輛摩托車的油缸一次可加入參十公升的汽油,能在高速公路上連續騎上參百五十哩。

       現在該是加油的時候了,如果忽略這點,待會兒可能在方圓兩百哩內都找不到半間加油站。

       阿馨從夜晚一直騎到早上,見識到地球自轉的事實。一旦停下來,他反而覺得自己在地球自轉的移動中被拋棄了。

       阿馨希望自己不會再迷路,等到達下個鄉鎮時,可以好好吃一頓早飯,然後找間汽車旅館休息一下。

       摩托車後照鏡中的夜色已經完全消失,整片大地被旭日的光線包圍住,前方浮現出朦朧的街道影子來,兼營小咖啡館的加油站已經不遠了。

       午後,阿馨在汽車旅館辦妥住宿手續,馬上到浴室衝了澡,然後躺在床上。

       雖然他很想睡覺,可是殘留在體內的引擎震動感,使得他全身的細胞還在搖晃著,即使躺在床上,還是能體會到騎在摩托車上的感覺,特別是一直夾著油缸的雙腿內側,只覺得無比 痛。

       (我到底騎了多久呢?)

       阿馨彎著手指頭數,從L.A連續騎了六小時抵達沙漠之後,他找了家小店慢慢吃完早餐、補充好燃料,然後又往前走了參小時的路程,合計一共走了九小時。

       接下來的行程,他打算以九小時從四十號州際高速公路往東前進,到達阿爾巴卡基附近,然後在阿爾巴卡基往左轉向二十五號州際高速公路朝北前進,途中經過聖塔非到羅斯阿拉墨斯,再前往科內斯。洛斯曼最後的居住地。

       事實上,阿馨的最終目的地是橫跨亞利桑那、新墨西哥、猶他、科羅拉多四個州的沙漠地區。不過,阿馨想在這之前先打聽科內斯。洛斯曼的消息,探討他最後留下的那句話的真正含義。

       阿馨伸手到床邊的背袋裡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皮夾。他抽出皮夾裡的兩張照片,平躺在床上把照片拿高,面對著心愛的人兒訴說著愛意。

       在出發前,阿馨來到秀幸的病房向他報告要去美國的事情,並且說明原因。

       「是嗎?」

       秀幸聽完後點了點頭,沒有說甚麼。

       接著,阿馨毫無隱瞞地說出他和禮子正在交往的事情。

       他怕現在如果不把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一旦秀幸在自己前往美國的這段期間裡死亡,那就沒有機會說了。

       當秀幸知道禮子的子宮裡正懷有二見家的下一代時,他發出一種很奇怪的笑聲。

       「小子,你很厲害嘛!」

       雖然他的語氣有點虛弱,卻依然捉住這個話題不放,想要打聽禮子的容貌。

       「這個女人長得怎麼樣?」

       「對我來說她是最好的女人。」

       阿馨很有自信地回答。

       在這場談話當中,秀幸重複說了很多次:「真是不能小看你啊!」

       秀幸甚至還很高興的說:「我一定要活著看到孫子的臉。」

       聽到秀幸這樣說,阿馨慶幸自己說出禮子的事情。

       阿馨把視線從照片上移開,轉過身體將照片放回背袋裡,這時他感覺到胸口傳來一陣激烈的躁動,久久無法停止,內心的孤獨感更為加深。

       為了分散心中的孤獨感,阿馨刻意將注意力移到房間裡的擺設上。他的視線從椈壑W的豪華圓形掛毯,移到天花板上旋轉的電扇,並且感受由上方吹拂下來的涼風。雖然旋轉電扇發出些許噪音,不過比起風扇葉片的旋轉聲音,廚房裡的冰箱馬達聲更教人心煩。

       房間裡所附的傢俱和電氣產品,和這家汽車旅館的招牌一樣陳舊。甚至連床底下也傳來一陣「刷刷」的聲音,很可能是蟑螂在爬行。阿馨剛才在地板上發現一隻蟑螂,恐怕是這隻蟑螂跑到床底下作怪吧!

       阿馨對蟑螂完全束手無策,因為他從小到大都住在面對東京灣的二十九樓高的大廈裡,從沒見過蟑螂,所以也不知如何面對這種小生物。

       他本來認為自己經過徹夜不休地趕路之後,會累得馬上癱在床上呼呼大睡,沒想到事實正好相反。或許是因為剛離開日本,頭一次住在外國的旅館裡,心情難免因亢奮而睡不著。

       這趟旅行和阿馨原本的計劃完全不同,他一想到十年前在夢裡所描繪的旅行情景與現實的差距,眼眶中不禁浮現出淚水。

       這趟旅程中所要面對的問題太多了,為了拯救瀕臨死亡的父親、為了解開禮子迷惑的心情、為了一個新生命、為了顯示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價值……

       阿馨一一列舉出這趟旅程的所有目的,想藉此激起勇氣,讓自己振奮起來。

       剎那間,興奮、感傷、疲勞、震驚、使命感等諸多情緒和空氣中的熱氣混在一起,有如數不清的螞蟻在體內爬行一般,讓他怎麼都無法入睡。

       這時阿馨突然想到旅館的中庭裡有一座小小的游泳池,於是他馬上起身換上泳褲,打算用清涼的池水來消除心裡的煩躁。

       他跳進無人的游泳池裡,躺在水面上仰望天空。

       阿馨非常喜歡從空中跳進水中那種快速移動的感覺,特別是從水中仰看天空時,可以同時欣賞到水和空氣兩種不同層次的東西,連刺眼的太陽在水裡看起來都呈現歪斜的現象。

       阿馨站在游泳池中央,只有臉浮出水面,在「凹」字形中庭的缺角處看到遠處綿延不絕的沙漠,別有一份特異的真實感。

       他感覺到體內的熱流慢慢融化了,等到那種灼熱感完全消去時,他才從池裡爬起來,回到房間。

       此刻阿馨終於有了睡意。

       太陽光的熱度漸漸升高,阿馨穿上長袖運動衣,手上戴著皮手套,並且將牛仔褲褲管塞在長筒靴裡,只剩下安全帽下方的一小截脖子曝曬在太陽下。儘管如此,當他騎著摩托車在太陽底下奔馳的時候,仍然覺得全身好像快要被烤焦了。

       阿馨的目的地是新墨西哥州羅斯阿拉墨斯郊外的小鎮──溫斯洛克。

       他在出發之前,曾經拜託天野調查科內斯。洛斯曼最後居住地的確實地點,並得知洛斯曼在溫斯洛克買下古老的民宅作為居住及工作場所,後來因某種不明原因而中斷聯絡。

       阿馨期待洛斯曼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即使他不在,那個地方應該也會留下某些東西,讓他可以從中發現一些線索。

       阿馨在沙漠中的四十號州際高速公路上奔馳,這一路上來往的車輛相當稀少,因此他很從容地在預定時間內抵達阿爾巴卡基。然後從二十五號州際高速公路北上,再轉進州際公路前往羅斯阿拉墨斯。在到達羅斯阿拉墨斯之前,會經過洛斯曼所住的溫斯洛克小鎮。

       眼看著目的地快要到了,阿馨把摩托車停在路邊一處加油站,其實油缸裡的油量這很充足,他的目的是想要問路。州際公路沿線上的加油站幾乎都兼賣雜貨,因此不可能沒有人在,通過這裡之後說不定就遇不到人了。

       阿馨為了預防萬一,還是將油缸加滿,他拿著加油單進入店裡,一個長著鬍子的中年男子看到阿馨,對阿馨說了聲「嗨」!

       阿馨付了錢之後,詢問中年男子要如何前往溫斯洛克。

       男子指向北邊,簡單說了句:「參英哩。」

       「知道了,謝謝。」

       阿馨道謝後正準備走出去時,卻被那個人叫住了。

       「你去那裡是有甚麼事嗎?」

       中年男子眯著眼,嘴角往下彎曲,說話的語氣很不客氣,不過看起來沒有惡意。

       「我有一個老朋友可能住在那裡。」

       阿馨不知道該怎麼說,便很簡短地回答。

       中年男子的嘴脣略微動了動,兩手輕輕往上一抬,說了一句:「NOTHING.」

       「NOTHING?」

       阿馨像鸚鵡一般重複對方的話,然後點了點頭。

       中年男子默默望著阿馨,沒再出聲。

       雖然中年男子說溫斯洛克鎮甚麼東西也沒有,可是阿馨依然沒有改變心意,他笑著說了聲「謝謝」,就走出加油站。

       阿馨再度跨上車,往北方繼續前進。

       阿馨騎著摩托車,為了要確定時間,他將戴著手錶的左手暫時抬離把手,不過由於皮手套遮蓋住表面,於是阿馨用下顎頂開手套,快速地往下看一眼,然後又馬上將視線投回正前方。

       在不經意的一瞥中,他看到前方茂密的沙漠植物對面,有一排樹木沿著沙漠北邊排列著,一般駕駛人很容易因為一閃神而遺漏掉了。

       那排樹木旁邊有一條未鋪設柏油的小路,阿馨在入口處停下車子,仔細觀察這一帶的環境。這條小路大約每隔十公尺就有一根木頭柱子,其中有好幾根柱子上垂掛著黑色電線,看起來這些電線 已經很久沒有供過電了。

       若是不仔細看的話,真會搞不清楚要從哪裡進去,在電線 和電線 之間參雜著一些仙人掌,只能隱約看到昔日路徑的痕跡。

       阿馨心想沿著電線 前進,應該可以到達溫斯洛克的聚落,但從州際公路上完全看不到溫斯洛克這個小鎮。

       他往北邊的地平線看去,這條小路越過一座小丘陵,最後在遠處消失不見。

       (只要沿著電線 來回,就不必擔心回不到州際公路上。)

       阿馨喃喃地自言自語著,然後將把手轉到左邊,騎向沙漠裡。

       這是他來到美國之後,第一次奔馳在正規道路以外的小路。

       這段路的高低起伏相當大,當阿馨越過一段起伏地形時,摩托車出乎意料之外的騰躍起來。阿馨隨著摩托車的跳躍抬高臀部,著地的時候用力控制抖動不已的車頭和把手,利用身體的起伏讓車體保持穩定。

       一旦方向控制不當的話,很可能會連人帶車滑倒。

       阿馨非常謹慎地閃避地上的突起部份,繼續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行駛。

       越過這段起伏不平的路段之後,接下來出現一段比較平坦的路面,路旁有一排乾枯的木頭柱子和這條小路平行,綿延不斷地往前延伸。

       (這條小路與成列的木頭柱子,正是文明和原始之問的界線吧!)

       「啊!」

       這時,阿馨突然發出小小的驚叫聲。

       前方出現了一座小山,在凹陷的山谷間有數棟毀損的建 物。雖然阿馨不清楚這條小路和木頭柱子是否一直綿延到聚落處,但很明顯的是,這個聚落曾經有供給電力,也有電話線。

       木頭柱子並未延伸到聚落的地方,前方好像已經是盡頭了。

       阿馨在離山丘一百公尺前停下摩托車,坐在摩托車上數著前方共有幾棟茶褐色的石造房子。

       (一共有二十戶。)

       他沒有把山谷對面看不到的地方納入計算,那裡即使有住家,想來也只有數十戶人家而已。

       阿馨不能了解最初定居在此地的人究竟目的何在,那些人是為了追求甚麼理想或事物而居住在沙漠中央嗎?

       看看這些房子的建 材料就可以知道,在很久以前這裡就已經有人居住了,現在卻連個人影都沒有,甚至遠從幾百公尺外就可確定這裡是一座廢墟。

       「NOTHING.」

       阿馨的腦中又冒出加油站那個中年男子說的話。

       (果然如他所說的,這裡甚麼東西都沒有,只留下人類曾經居住過的遺跡,靜靜等待腐朽,然後化為鬼域。)

       太陽漸漸西斜,阿馨低頭看了看手錶,已經超過五點了。他必須趁著天色還沒暗下來的時候趕快回到州際公路上,否則會趕不上在日落前投宿汽車旅館。

       由於陽光的熱度稍減,四周氣溫也慢慢下降,使得阿馨開始對前方這座廢墟感到恐懼。他十分不解科內斯。洛斯曼這個具備最先進知識的科學家,為甚麼會住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偏僻地方。

       他瞪著前面荒廢的聚落深入思考。

       (現在折回去也太晚了,反而還白白浪費這段時間,乾脆去探控情況吧!)

       於是阿馨重新發動車子,伴著嘈雜的引擎聲,朝聚落奔馳而去。

       阿馨往前走沒多久,就看到一個看板上寫著──「歡迎來到溫斯洛克」。

       他覺得這真是個差勁的笑話。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阿馨連那些房子椈壑W的紋路都看得很清楚。由於被風吹襲,有許多砂礫填塞在崩塌的石壁間隙裡,連停放在主要街道及小路上的數輛車子,也被砂礫覆蓋著。

       溫斯洛克這個荒廢的聚落裡,也有兼營雜貨的加油站。龜裂的水泥地板上放著一台加油機器,加油管子與機台被拆開放在街道上,黑色的管子如蛇般扭曲身子,店家的窗戶外釘上木板,玻璃碎片散落一地。

       阿馨以非常緩慢的速度通過主要街道,眼睛注視兩旁的每一間廢棄屋,看看是否有門牌之類的標示。

       與周圍的沙漠地區比較起來,這裡的樹木顯得比較多。當初人們之所以會住在這裡,很可能是因為這個地方有豐富的水源,這點可以從枝葉茂盛的樹木得到證明。

       這裡每一棵樹木都長得很茂盛,而且像行道樹一般整齊排列著。然而,當樹葉隨風擺動時,阿馨看到粗糙的樹皮上有著許多異常的凹凸。他不禁靠近觀察,發現樹皮上的凸起部份和原來樹身的顏色不同,就好像是人類受到劇烈的陽光照射後在皮膚產生黑斑一樣。

       而且,翠綠色的葉脈上布滿了土黃色斑點,表面看起來似乎沒有甚麼,但是一將表皮撕掉之後,到處都可看到遭受「病毒」啃蝕的痕跡。

       阿馨之前曾在報紙上看過亞利桑那州當地的樹木,遭到「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侵蝕的照片,在那張照片中看不出樹幹凸起的形狀跟顏色,因此很難有具體的了解。

       這裡的情況和照片中的情形很相似,這些樹木的癌化情形非常嚴重,這些應該不是最近才被感染,而是經過數年的時間才產生這些癥狀。

       阿馨慌忙地四處張望,假如連植物的癌化情況都這麼嚴重,真不敢想像人類和動物們會遭受到多麼大的影響。

       這裡除了風聲以外沒有其他聲音,過份的寂靜讓阿馨開始疑心有響尾蛇、毒蝎這類有毒生物潛伏在地底、石頭的細縫,或是仙人掌和石塊的影子下。

       他單腳跨在機車的踏板上,另一隻腳則立在地上支撐身體和車子的重量。儘管他知道自己雙腳穿著皮靴,沒有縫隙可以讓那些異物跑進去,身體還是忍不住發抖。

       阿馨忽然覺得喉頭有些乾燥,但是又不想讓雙腳都踩在地上,更別說走到後座的置物箱去拿出礦泉水。他極力忍著喉頭的乾渴,繼續騎摩托車往更深處前進。

       他騎著摩托車慢慢繞進聚落深處,一路上看到的房子,有用石頭堆砌而成、也有用泥土直接涂上椈嚏K…每間房子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幾乎所有的屋頂都已經塌陷下來,從屋內抬起頭來就可以直接看到天空。

       阿馨騎著摩托車進入一間廢棄的屋子裡,夕陽從破裂的屋頂隙縫斜照下來,空氣中的灰塵飄浮在光線中。

       (這裡的居民到底到甚麼地方去了?全部感染到「轉移性人類癌病毒」而死亡嗎?或是搬離這裡,移到比較繁榮的地方?)

       「喂!」

       阿馨朝著屋子的陰暗處發出叫聲。由於聲音的震動,在光線照射下若隱若現的灰塵似乎也跟著晃動。

       在這間老舊、斑駁的房子對面,有個類似廣場的空地,那裡有數間房屋以廣場為中心並排著。阿馨把摩托車頭對著來時的方向,並且讓引擎繼續發動,以便突然發生緊急狀況時可以及時逃出去。

       阿馨下車後,走向後座的袋子旁,取出礦泉水,狠狠喝了好幾口水。

       (我必須要達成目的,拜訪科內斯。洛斯曼的住家,藉以尋找他的蹤跡,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裡。)

       阿馨穿過這間廢棄屋,往廣場走去。

       這座廣場應該是溫斯洛克居民共同擁有的,廣場中央蓋了一座西班牙風格的紀念碑,紀念碑外圍著一圈欄桿。這座象徵女性的紀念碑,坐落在半圓形的溫斯洛克小鎮中心點。

       紀念碑後方有個突起的洞穴,那是一口水井,也正是這個聚落形成的最大原因。

       阿馨趨上前去探看井底,頓時有股刺鼻的臭味衝上腦門,他勉強忍住心中的噁心感繼續查視。

       聚落裡的每個地方都已經乾得化成粉末,沒想到井底居然還有水。井口上沒有蓋子,因此風一吹,井內就會發出酷似風笛的鳴叫聲。

       阿馨看到井邊有一個黑色的塊狀東西,大約有拳頭般大小,他走近一瞧,竟是肚子朝天的老鼠 體,而且不只是一隻或二隻,阿馨在廣場四周圍找到大約有十幾隻老鼠的 體。

       阿馨一邊走,一邊繼續尋找老鼠的 體,他看到廣場的盡頭有一棵癌化的樹木,樹下有很多黑點聚集在一起。黑點旁邊有張長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人,背對著夕陽拖出長牧的黑影子。

       阿馨悄悄地接近那張長椅子,在距離約十公尺的地方停下來,定睛一看,那人已經變成一具 體,而且是一名男子。

       這具無名男 靠著椅背坐著,他的兩膝大開,雙手無力地下垂,下巴垂下幾根長牧的鬍鬚,手和脖子上帶著金鈴鐺鎖鏈,鎖鏈被夕陽照射,反射出冰冷的光輝。

       阿馨惶恐慢慢接近他,並且從下往上端視他的臉部特徵。

       他擁有一張和科內斯。洛斯曼相同的細長型臉孔,特別是鬍子部份,還曾被阿馨形容為山羊胡。而且,他的手上和脖子上也有洛斯曼經常戴的金鈴鐺鎖 ,所以這具體應該是洛斯曼沒錯。

       假如這個男子真是科內斯。洛斯曼,那他和阿馨的淵源可就深了。五年前,他到日本來發表學術研究論文的時候,曾經在阿馨的家裡住過數日。

       想來是他罹患「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之後,沒有接受化學治療,而在自宅接受天命的安排。

       阿馨心懷感傷地看了看周圍,赫然發現有個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前面不遠的山坡種滿耐旱植物。當風吹過時,一朵手掌大的花在隨風擺動的枝葉間忽隱忽現。這棵正在開花的樹,雖然樹幹很細,但是枝葉非常茂盛,葉子也很翠綠,展現出驚人的生命力。

       山坡上的植物幾乎全都遭到癌化,大多數的樹葉葉脈都長著醜陋的土黃色斑點,唯有那一棵樹保持原來的色澤,而且在它那下垂的枝葉前端長出薄瓣的粉紅色花朵。

       植物分為無性生殖和有性生殖兩大類,這附近的植物看起來都屬於無性生殖,而會開花的樹即是有性生殖的象徵。

       無性生殖的植物會因為某個緣故而轉移為有性生殖,歷經第一次開花之後,便會急速老化然後枯萎而死,它可以說是用死來交換開花的快樂。

       阿馨想要摘下那朵花,把花供奉在科內斯。洛斯曼的 體前。

       無性生殖的植物只要擁有良好的環境,就可以永遠存活下來。在莫哈貝沙漠裡的植物,已經靠著無性生殖在沙漠中生存了一萬年以上。這與癌細胞相同,只要環境許可,癌細胞將永遠在細菌培養皿中存活。

       不過,以今天的情況來說,這棵無性生殖的樹木選擇了轉變成有性生殖,一旦開過花後,就會在不久的將來隨著自然的變化而走向死亡。

       生命經常得面臨二選一的情況,是要選擇走向一生只開一次花就凋零而死,或是不開花而永遠不死的癌化生命?阿馨不由得在心中自問該選擇哪一種人生,是要充滿光輝的耀眼人生,或是永遠持續的無聊人生呢?

       他當然是選擇會開花的短暫人生!

       阿馨爬上山丘,摘下那朵花。

       阿馨摘下花朵之後,在走下山坡的途中,他看到數棟相連的廢棄屋屋頂上,赫然射出一道細長的銳利光芒。這些屋頂大都是用石塊建造而成,屋頂上應該沒有可以反射光線的東西才對。

       阿馨將眼睛魅成細線尋找光線來源,經過仔細觀察之後,他發現在一個崩塌的紅磚屋頂上有塊切割成長方形、外緣包裹著金屬的黑色板子,它位在屋頂上,因反射夕陽的光輝而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將這塊黑色板子和廢棄的屋頂互相對照,讓人感覺特別新穎。尤其是在這種遠離繁華的偏僻村落,居然會出現這種科技產物,讓人覺得很不尋常。

       這塊黑色板子是太陽能供電系統,足以供應一個家庭的電力。如果每個家庭都具備這套太陽能系統的話,就不需要沿路裝置電線 。可是無論阿馨怎麼找,都沒有發現其他屋頂上有相同的裝置,只有這一戶特別設置這套系統。

       (如果這是洛斯曼為了個人研究而將太陽能板架設在自宅屋頂上的話…)

       阿馨把花朵放在洛斯曼的膝蓋上,然後在房子和房子的間隙中穿梭而過,尋找裝設太陽能系統的房屋。之前他已經在山坡上算好方位,然而一走進村落,又如同走在迷宮當中,左轉右轉的就失去方向感。

       風從椈尷熄◆堥茼^轉著,發出類似笛子的尖銳聲,並且在阿馨的腳邊卷起小小的旋風。就在這時,他似乎聽到風聲中摻雜著美國歌曲和鳥叫聲、樹枝摩擦聲。

       阿馨定下心來豎起耳朵傾聽,這是一個男人發出的低沉聲音,忽遠忽近地很不穩定,有時候覺得它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但在下一個瞬間,又覺得有人正在你的耳邊低語。

       那個聲音隨著風在椈尷漯驍媔﹉p來鑽去,忽左忽右,讓人搞不清楚。

       阿馨專心豎起耳朵、集中精神傾聽,漸漸地他聽清楚聲音的出處。他循著聲源穿過傾頹的椈嚏A一步豕走進某間廢屋中。

       這座傾倒的椈孺狴]圍的二十平方公尺空間,飄浮著一股自然界不可能產生的人工味道。房間角落放著一張鐵管床,有幾根彈簧從床墊裡凸出來,床邊放了一架看起來很堅固的木製餐具櫃,旁邊還有一張收起來的海灘椅。

       由於地板傾斜的緣故,使得一些日常用品和傢俱也跟著傾倒。例如電燈斜倒在地上,一隻年代久遠的皮箱歪歪斜斜地站在餐具櫃旁,手工釘制的櫃子也倒在地板上,底下還壓著幾本厚厚的書。

       房間裡的每樣物品都以某種微妙的平衡感擺放著,只要將櫃子上的一片板子抽下,或是將靠在皮箱旁的餐具櫃往旁邊移開幾公分,整屋子的傢俱很可能就像骨牌般立刻應聲倒下。

       突然間,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陣男人沙啞的說話聲,伴著鮮活的喘息聲在阿馨耳旁傾訴著,嚇得他立刻彈跳起來,然後飛快地往後退,並張大眼睛來回巡視四周。

       這間房間裡沒有半個人,而且聲音馬上又不見了,接下來是某種斷斷續續的「沙沙」聲。當阿馨把視線投在餐具櫃和椈尷獄媮_間,看到中間夾著一條電線時,他才察覺到這個奇怪的聲音很可能是因為收音機接觸不良所造成的。

       阿馨彎下腰撿起電線,分別往前後左右各個方向移動,噪音立刻停止,而男人的沙啞聲變得十分清晰,其中還有憂傷的吉他伴奏聲。

       他仔細一聽,確定這是收音機裡的節目,那個男人好像唱著老式藍調情歌,配合吉他的伴奏,將情感融入歌詞中。

       (原來剛才聽到的聲音是出自於這裡。可是,電線為甚麼會一直插在插座上?

       這間廢屋裡應該不可能是經由電線 來供電的,或許是由屋頂上的太陽能系統將電力送到屋子裡吧!)

       阿馨循著電線找到收音機,並確定電線的另一頭插在插座上,他順手調整收音機的聲音大小。

       (沒有錯,一定是藉由太陽能發電系統從某個地方將電力傳送到這裡來。

       我應該再走上前去看看!)

       阿馨不斷地在心中激勵自己去解開這道謎題,他刻意想起這個住家的屋頂上裝置著近代科學產物,以便減少對溫斯洛克這個荒廢小鎮的恐懼感,心中也慢慢地涌現出勇氣來。

       他瞪著椈壑W的一扇門看了許久,然後伸出手去輕輕扭轉門把,毫不費力氣便打開大門。這好像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裡面一片漆黑,只有從地下室大門的縫隙露出些微的光線。

       (地下室的電燈是亮著的!難道裡面的燈也和收音機一樣,都是洛斯曼外出時忘記關掉的嗎?)

       阿馨沿著階梯的邊緣往下窺探,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一種無形的東西牽引著,一步步沿著樓梯往地下室走去。

       他站在通往地下室的大門前面,豎起耳朵靠近門邊傾聽門內是否有聲音傳出,裡面沒有任何聲音,而且從門縫中露出來的光線,比想像中還要微弱。

       阿馨習慣性的敲敲門之後,才恍然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些愚蠢,他深吸一口氣,然後轉動門把將門打開。

       一踏進門內,首先看到天花板上吊著螢光燈,在黑暗的地下室發出微弱的光線。除了這個之外,另外這有某種特殊的光線從房間中央散髮出來。

       這是一間非常寬廣的地下室,房間中央陳列著一整組電腦配備,電腦螢幕發出閃爍的光芒,旁邊放置著檔案資料櫃。

       阿馨一邊巡視室內的所有設備,一邊走向電腦螢幕。他看到螢幕旁邊放著一頂類似安全帽的東西,裡外都用電線和許多電子儀器連接,看起來很像是頭套型的螢幕。

       小時候,阿馨曾經使用這種頭套型螢幕玩虛擬實境的電腦遊戲,因此他一見到這個東西,格外有種懷念的心情。

       頭套型螢幕的旁邊還有用電線連接的數據用手套,阿馨沒有多加理會,直接站到電腦螢幕前面。當他一站到螢幕前,螢幕上立刻出現一行文字──「W.e.l.c.o.m.e」。

       阿馨忍著胸中的澎湃心情,在螢幕前的椅子坐了下來,直到過了幾秒鐘後,才慢慢地把手肘靠在椅子的手把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始對著電腦說話:「你是甚麼人?」

       電腦沒有任何回答,螢幕上開始播放出一些風景畫面。那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荒漠,強風「呼呼」地吹襲著這片荒涼的沙漠。螢幕上的畫面不停移動,使得觀看者有種身歷其境的感受,好像真的來到沙漠。

       畫面上的風景不斷移動,然後,慢慢浮現出一處聚落的全貌,這個景象讓阿馨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阿馨沒多久便察覺到螢幕上的聚落正是溫斯洛克,雖然外觀上和現在的樣子不太一樣,聚落的規模更小,僅僅只有數棟住宅,可是他認出聚落後方的山脊形狀和剛才所看到的一模一樣。

       (這個影像到底存在於哪個年代呢?一百年前?或者是更久以前也說不定。畫面中看不到任何人,只流露出濃濃的西部影子。

       這影片怎麼看也不像電腦合成的畫面,這是電影情節嗎?或許是部紀錄影片。)

       可是,一部超過百年以上的影片,不可能這保持得這麼鮮明、清晰。就算用特殊技術處理過,重現出溫斯洛克過去的居住環境,然而看起來也未免過於逼真了。

       突然間,阿馨聽到背後傳來一陣馬蹄聲朝著他奔騰而來。他不禁嚇了一跳,趕忙回過頭去,只見椈壑W有喇叭裝置。

       (為甚麼螢幕是二次元空間,而聲音則是參次元的環繞式音響?)

       阿馨將視線投射在頭套型螢幕和數據手套上,終於恍然大悟。

       (要進入參次元空間的話,需要裁上這頂頭套型螢幕和手套。)

       他戴上頭套型螢幕和數據手套,腦中馬上顯現出參百六十度寬螢幕的風景畫面。而原本從背後迫近的馬蹄聲,也轉往腦中轟然作響,甚至可以感受到大地的震動,非常具有臨場感。

       阿馨的腳上雖然穿著長靴,卻有種被仙人掌刺到腳的疼痛感,耳邊盡是人們的呼喊聲,而且還有股溫暖的熱風輕拂過脖子,讓他感到喉嚨十分乾渴,汗也如而點般落下。

       阿馨覺得自己好像被數以萬計的人群從後面追趕著,他拚命往前奔逃。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回頭往後望去,看到數十個頭上抵著羽毛飾物的印第安人騎著馬,背對著太陽朝他而來。

       (照這樣下去,我一定會被踩扁。)

       阿馨離開印第安人的路徑,改往橫向逃跑,就在這瞬間,有隻很強壯的手腕從他的腋下穿過去,一下子就把阿馨拉上馬背。

       這種感覺非常真實,好像真的有一隻手插入他的腋下。當他正感覺到汗水和泥土的味道強烈地刺激著鼻子的時候,接著就被那隻厚實的手腕操縱著,然後他發現自己的雙腿不知在甚麼時候已經跨越到馬背上。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13 PM
第三章 邊際之旅.2
       阿馨不斷對自己說,這是在作夢,並不是真實的情景。然而,當他害怕從馬背上摔出去而緊緊抓住前方的印第安人,並將頭貼在那個印第安人魁梧的背上時,有件東西從印第安人的肩膀上垂落下來,阿馨的眼前登時出現數塊頭皮,其中一塊頭皮還很新,附著的皮膚已經被曬乾,一股血腥的臭味直往阿馨的鼻頭上衝去。

       阿馨不禁感到眼前一片漆黑,無力地將頭垂在後方,崔靠本能讓身體盡量保持平衡,不至於摔出馬背。

       現實和非現實的界線,就從這一刻開始崩潰。

       阿馨無法正確計算在馬上晃動的時間到底有多長,說數分鐘或是數十分鐘,好像都很合理。

       他跟著這一行印第安人走到谷底的河邊,河川在深險的峽谷中蜿蜒流著,水勢比想像中還要大。當他們從溪谷上方往下看的時候,這條河流看起來很細,沒想到竟有如此豐沛的水量。

       雖然河水呈現渾濁的茶褐色,但在這片乾燥的大地上,清涼的河水緩和了眾人緊張、疲憊的心情。阿馨也開始產生團隊意識,認同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

       大家沿著河邊走著,不時濺起一些水花,最後大夥兒在谷底找到一處比較寬闊的地方停下來休息。

       這時,有幾個印第安人模仿野獸的叫聲,仰起頭大聲喊叫;其他的印第安人則分為兩小隊,擔任警戒崗哨,睜大眼睛盯著河川的上游和下游,留意後頭是否有人追來,或是有人埋伏在這裡。

       時間一分一秒經過,太陽光慢慢增加熱度,毫不留情地燃燒整個大地,阿馨感覺到腳底傳來陣陣燙人的灼熱感。

       突然谷底周圍的樹木開始搖動,從樹木和岩石的陰影中出現了參五成群的人影,這些人影都是印第安女人、小孩和老人們。和馬背上的這些印第安男人相比,女人和小孩的數目顯然多了很多。

       起初,女人們的態度非常畏縮,帶著害怕的表情慢慢接近阿馨這一行人,她們臉上交雜著期待和緊張、高興和恐懼的矛盾神情,逐一審視著馬背上的印第安男人。

       當女人找到了想要尋找的臉孔時,馬上發出悲泣聲並且奔上前去,印第安男人也隨著那個叫聲從馬上跳下來,緊緊抱住那個女人,確定彼此都相安無事。

       女人們的叫聲,不論哪一個聽來都像在哭泣,不過,仔細一聽還是可以分成兩大類,一種是喜極而泣,另一種是因為悲傷而哭泣。

       當她們在阿馨這一行人中找不到自己想找的男人時,有些女人當場雙膝跪地,趴在地面,用雙拳 打著大地,口中喃喃發出詛咒聲。還有些女人抱著幼小的小孩仰望天空,或是牽著身旁老人的手,無力地跪倒在地上。

       阿馨在瞬間領悟了這些人的背景,這個印第安部落以這附近的谷地作為居住地點,他們之前曾經招募戰士外出作戰。

       (當他們從這裡出發的時候,究竟有多少戰士站在這裡呢?)

       根據現場大約有一半的女人低著頭悲傷、嘆氣來計算,那麼至少有兩倍人數赴戰場作戰。可是,只有一半的戰士們回來,一旦她們找不到想要尋找的男人,那除了「死亡」之外沒有第二個原因。

       阿馨以旁觀者的心態觀看所有的人,他對自己身處於這個部落之中,卻找不到歸屬感而感到心情惡劣。

       突然間,他的身體被前座的印第安男人用力抓起,然後輕輕放在地面,眼前頓時有一個淚流滿面的女人跑過來。她那種認真的神情,讓阿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個世界裡的人。同時,有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跑來抱任阿馨的腰,他霎時彷彿被丟入感情的漩渦當中,整個腦袋完全混亂了。

       女人胸前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孩,她那長牧的頭髮在背後編織成辮子,容貌非常秀麗,額頭很寬。她熱烈抱住阿馨,頓時有股濃烈的感情隨著親密的肢體 觸向阿馨壓過來,讓他感到快要不能呼吸。

       阿馨順其自然地接受她的擁抱,勉強壓抑住想將雙手環繞到女人肩膀和背上的激動。

       他將眼前的女人與禮子的影像重疊,她們兩個長得很像,只有頭髮長度、髮型不一樣,臉部輪廓倒是十分相像,尤其是那雙大眼睛和有點下垂的眼尾特別相似。

       或許是阿馨的情慾在作祟,才會覺得她和禮子很像。他將自己來到沙漠以後,渴望見到禮子的心情化成行動,在回應的擁抱中盡情顯現出來。

       他們倆緊緊相擁著,幾乎快把懷中的嬰兒擠扁了,當阿馨碰觸到女人的手臂和肌膚那一瞬間,他完全能感受到這個女人的心情。

       阿馨確定自己和這個女人已經結婚了,而抱住他的腰部不放的男孩就是長男,至於胸前這個正在嚎啕大哭的嬰兒,則是剛出生的女兒。

       他對自己和這個女人的生活方式有種模糊的概念,並且開始往前溯及自己的成長過程,甚至連以往所接觸過的一切情景也都浮現在眼前。他感覺到心頭有股強烈的怨恨心情,那是因為父親被敵人所殺而產生的怨恨,這些感情全囤積在身體深處。

       所有和這個時代相關的情報源源不斷地涌進阿馨的腦中,眼前和他擁抱的這個女人,與他並不是同一個部族的人,阿馨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的前夫在遙遠的河川上游被白人士兵嚴刑拷打至死。

       女人的身體內也囤積著前夫被殺的怨恨,以及想要報復的念頭。

       而抱住阿馨不放的男孩,其實是這個女人和她的前夫所生的小孩,現在和阿馨有血緣關係的只剩下年老的母親和出生不久的小女嬰。

       (我是否將現實生活投射在假想空間裡?)

       這個疑問不停地在阿馨的心裡翻攪著,他覺得自己和這個女人的關係比禮子還要接近。

       而猛抱著他的腰部的男孩,也表現出對阿馨的依賴,讓阿馨不由得把他和亮次的回憶重疊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亮次死了,他從醫院的緊急逃生窗口跳下去,躺在水泥地上的血泊中,到了另一個世界。

       阿馨留下一半原有的自我意識,而另一半則隨著這個世界的氣氛,牽引進一場未知的新體驗中。

       阿馨跟著這群印第安人一起生活,在平坦的山坡上搭架帳篷,和妻子、小孩、老母親住在一起。他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有時候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好幾年,有時覺得只不過是一瞬間而已。不過,他能夠實際感受到一天的漫長。

       剛見面時還是嬰兒的女兒,如今已經能搖搖晃晃地走路;而非阿馨親生的男孩,離成長為戰士的階段還很遙遠,小男孩的拉弓姿勢還曾經是眾人的笑柄。

       阿馨漸漸習慣這個身體,當他在河岸邊彎下身體,看到水中的倒影時,總覺得水裡的那張臉和自己原本的臉有點像卻又不是很像。褐色的肌膚、寬大的肩膀、肩膀上的刺青……都令他非常陌生。

       阿馨常用手撫摸身體的各個部位,以體驗真實感,只有臉部的輪廓因為水的晃動,一直無法看清楚。

       這段日子以來,他和妻子不知擁抱了多少次,親密感也漸漸增加,連女兒眼中原本的不信任眼神也完全消失了。

       這個部族經常四處移動,不會長久居住在同一個地方。他們從東邊走到南邊,一直受到不同膚色種族的壓迫,最後,只剩下西邊可以選擇。

       領導者的判斷和這個部族的命運息息相關,他除了確保水和食物的充足之外,也要格外注意敵人的動態,一旦判斷錯誤,整個部族就會面臨滅亡。

       族人們對於這次的遷徙各有不同意見,整個部族因此而瀕臨分裂。這時,一則從上古時候遺留下來的古老傳說,將眾人導引到同一個方向。

       有座山谷位於巨大山脈的南邊,河流在這個地方分別注入西邊和東邊的海洋,只要朝這個方向尋找,就可以到達這個從來都沒有人去過的地方……

       那裡有個擁抱著湖泊的大洞穴,並受到偉大精靈的保護,沒有任何外來力量的脅迫,是個可以永遠居住的地方。

       大家受到這則傳說的影響,決定前往西邊尋找這個傳說中的洞穴。

       不過,這個部族超過兩百人,不是那麼容易說移就移。首先要派遣敏捷的探子刺探前方的情形,在確定沒有敵人之後才能帶隊前進。另外,隨時狩獵找尋食物這點絕不可荒廢。

       當夜晚來臨時,大家找一處適當的場所架起帳篷,圍在火堆旁邊,將白天所獵到的野獸拿出來供全家人食用。可是,大家都無法吃得很飽,更沒有多餘的肉可以熏制保存起來,因此經常發生食物不足的問題。

       尋找水源是另外一個重要問題,他們常常利用小溪來清洗身體和衣物,至於飲用水,就得往更上游的地方去找尋乾淨的水。往往發現水的人都會受到大家的敬佩。

       他們一路行經許多地方,只要再翻越兩座山頭就可以到達傳說中的地方。

       這天,眾人在森林裡紮營,待養足精神後,再一鼓作氣到達目的地。

       就在這時,族裡傳來小孩子們發現水源的消息。聽說是好幾個小孩在森林中來回奔跑的時候,看到山脊的岩石上有一道小水流。經過口耳相傳,大人們紛紛拿著容器往小孩所說的地方去,阿馨也在其中。

       阿馨每走一段距離就會停下來,稍微注意周圍的環境與狀況。他稍微目測一下上山的人數,前面有參個人,後面是四個人,包含他自己總共八個人。後面的四個人都是女人,阿馨的妻子和女兒也都在裡面;前面的參個人都是小孩子,阿馨那個一直想要建功的兒子不知在甚麼時候混入隊伍之中。

       阿馨這一家人只留下老母親待在營區裡沒有跟上來。

       小孩們說的話果然不假,眼前這塊大石頭上有一道細細的水流。可是因為太細小了,得花很多時間才能裝滿容器。

       正當阿馨想要走到上游地區去尋找更大的水源時,身後的草叢突然發出「沙沙」的聲響,跟著便出現一群和自己不同臉型、膚色的男人。

       這群男人中走在前頭的都穿著藍色制服,大多數人的衣服都破掉了,他們直接將破裂的上衣脫下來纏在腰際,僅穿著白色內衣,後面有好幾個男人則穿著黑色襯衫與皮革褲子,總計大約有十幾個人。

       他們看起來像是流竄的士兵,為了尋找水源而迷尖在山中,其中有好幾個人的白色內衣上選沾著血,有幾個人手裡拿著水桶,其他人的手裡則拿著手槍。

       兩隊人馬互相對峙了一會兒,兩邊都露出驚訝的神情。

       對方的隊伍裡不時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阿馨不了解他們說的內容,只感覺到空氣中充滿緊張、凝重的氣氛。阿馨知道沒有時間再猶豫了,他們這邊都是女人和小孩,根本無法戰鬥。

       雖然從 面到現在只過了兩、參秒鐘,可是感覺上似乎已經過了好幾分鐘。

       如果對方有戰鬥的意思,那就必須趕快逃走;如果沒有,盡早離開不要去刺激他們才是上策。

       突然間,有參名士兵一面大聲叫一面開始往山下衝去,就像打暗號一般,馬上有幾個士兵繞到孩子們前面擋住去路。

       這群士兵似乎不打算開槍,他們大吼大叫是為了使下面的總隊注意到而有所警戒。如果是這樣,那麼阿馨這群人幾乎沒有存活的希望,這些士兵想要殺光所有人。

       阿馨想到這裡,立即把身體轉往妻子,剛好看到好幾個士兵拿起石頭敲打兒子的頭部,兒子一動也不動地趴在地上。

       小孩子們被粗壯的手臂制住嘴巴和下顎,連發出聲音的時間都沒有,腦漿就飛 在地面上。灰色的岩石上沾滿了鮮血,有如電腦影像合成的紅色薔薇,在瞬間全都開花了。

       冷不防地,阿馨感到腳踝傳來劇烈的疼痛,他的腳骨被打斷了,一時失去平衡倒在岩石上,側腹重重撞上岩石。

       他伸出手來想要拉住妻子,可是,那參個女人很快就被士兵們抓起來,往山下濃密的草叢中走去。阿馨利用剩餘的力氣想要撐起上半身,可是他被幾個士兵壓製住,他們猛烈扯著阿馨的頭髮,讓他無法動彈。

       此時,他聽到旁邊發出一個撞擊的聲響,眼睛隨著這個碎裂聲看去,正好看到一個士兵抓起女兒可愛、小巧的身體,將她的頭往岩石上用力撞擊。

       阿馨想盡全力想要站起來,保護奄奄一息的女兒,怎奈身體就是不聽使喚。這已經不是疼痛與否的問題,因為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感覺到恐怖。唯一讓他無法忍受的是,看到這群人對自己的親人施加殘酷的暴行。

       那個士兵再一次抓起小女孩的身體,在同一塊岩石上用力敲打。最後,小女孩軟綿綿的身體被那名士兵隨手丟棄在岩石上。

       這個士兵殺死小女孩之後,好像發現其他有趣的事情,於是走進草叢裡。他一面走著,一面在白色內衣上擦拭手腕,原本他的白色內衣上面已經留有血跡,現在不只有血跡,還有非常碎的肉片附著在衣服上面。

       他不停在白色內衣上反覆擦拭手腕,甚至還移到褲子上繼續擦拭。

       阿馨聽到妻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他知道妻子就在附近不遠的地方。可是,不管他如何移動視線,就是沒有辦法看到妻子,只能看到好幾個士兵或站、或蹲的圍在妻子身邊。

       原本抓住阿馨頭髮的手換成另一隻手,用更強的力量將頭髮往後拉扯,將阿馨整個喉嚨曝曬在太陽下。

       陽光下,有一道銳利的光芒從右到左射過去,隨即阿馨的喉嚨深處發出「喀啦」聲響,然後有股熱熱的黏液從他的胸口上方流下來,他的頭無力地往旁邊垂倒。

       他覺得陽光的顏色登時都改變了,顏色漸漸變得更濃,連背景也慢慢變成黑色,紅色的太陽不久也變成黑色,他看不見任何東西,只剩下聽覺機能。

       他可以聽到妻子微弱的聲音,那不是痛苦的喘息聲,而是一種凄厲的笑聲,這是阿馨在喪失意識前最後聽到的聲音。

       然後,死神同時造訪他和他所愛的妻子。

       阿馨軟綿綿地靠在椅背上,外表看來,他陷入虛脫的狀態,可是對於阿馨本人而言,那就是「死亡」,他現在就和失去靈魂的殼沒有兩樣。

       阿馨體驗到人在死去的瞬間,雖然心臟停止跳動,腦部還是繼續活動,之後才緩慢到達腦死狀態,剎那間,時間和空間都消失無蹤。

       黑暗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喂,起來。」

       這是個強而有力的男人聲音,頗有震撼效果。

       「到這裡來。」

       阿馨的身子突然一抖,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他用力地深呼吸,盡量伸直身體,彷彿溺水的人為了要得到空氣而將臉仰起水面。

       他摘下頭套型螢幕,粗暴地丟在桌上,接著脫下數據手套,同樣往桌上丟去。

       阿馨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被人緊緊揪住,他將身體靠在椅背上,呼吸才漸漸順暢起來。雖然他的意識已經回到現實世界,但是,剛才的記憶依然十分鮮明地留在腦海里。

       他忽然察覺到自己在流眼淚,一時也分不清是因為悲傷或是痛苦,許多用言語無法表達的情緒,全都一古腦兒涌上來。

       阿馨趴在桌上失聲痛哭,拚命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他一邊哭泣一邊看著手錶,從戴上頭套型螢幕到取下來,才過了短短的幾十分鐘而已。

       他不知道剛剛所經驗的假想世界是出自何人手中,但對阿馨而言,他在那個世界中經歷了另一段非常真實的人生。他和一個女人相愛,生下子女,為了部族不惜誓言戰鬥至死。沒想到,最後心愛的人竟死在自己眼前,而他也同時走向死亡。

       「來琪…」

       阿馨叫出他已經十分熟悉的名字。

       他們倆在河裡互相清洗身體時,肌膚接觸的親密感還鮮活地殘留在阿馨的腦中。

       「科其斯。」

       這是阿馨女兒的名字。

       從她出生到學會走路的這一段期間,阿馨時常把她抱在胸前或背在背上,翻越過不計其數的山峰。

       他深深記住妻子和女兒的名字,卻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也可以清楚地回憶起妻子和女兒的臉孔,卻對自己的臉孔沒甚麼記憶。甚至連自己在死亡的那一瞬間所面臨的痛苦也記不太起來,腦中都是和心愛的人有關的記憶。

       阿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用力以肩膀撞椈嚏A一陣陣痛苦隨即傳遍全身。

       他為了抹去胸中那股莫名的痛楚,故意弄傷自己來轉移注意力。

       (我必須分析這件事背後的含義。)

       阿馨一再告訴自己要冷靜,於是混沌的腦子漸漸回覆一點理性。

       (剛剛的經歷和觀賞電影的情況不同,在假想空間中必須要將整個身體完全投入其中,否則沒有其他的表現方法,以現在的科技而言,要有多大的規模才可以經營這樣的假想空間?

       難道這和「環」計劃有關?這個假想空間是不是「環」計劃的一部份?)

       只要在頭套型螢幕上事先設定好時間和空間,任何人都可以利用「環」計劃去實際參與任何一場歷史場面。只要一坐在這部電腦前,戴上頭套型螢幕和數據手套,就可以感受到某個特定人物的視、聽覺,參與他的人生,成為「環」界的神。

       在「環」界中一直重複上演著生與死的劇碼,擁有各式各樣的歷史場面,這些都需要龐大的影像記憶體來加以保存。

       如果可能的話,阿馨希望調出「環」計劃所有的記憶體來仔細觀看、研究。

       阿馨在腦中仔細推敲剛才所體驗的假想世界,究竟是不是屬於「環」計劃中的一部份。他認為「環」界中的生命同樣是從初期的RNA,進化到活生生的肉體,和一般冷冰冰的電腦影像截然不同。

       不過,阿馨不諱言這個認知有失偏頗,由於他和假想世界中的人物有過親密接觸,產生了感情,因此認定他們並不是電腦所創造出來的影像。

       他在假想空間中經歷過死亡和分離的痛苦,因而在心中暗自下一個決定─ww他不想再失去自己心愛的人。

       現實世界中的死別一定比假想世界更加痛苦,這種經驗他不想再有第二次,因此他必須找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治療方法才行!

       實際上,在他看到假想世界裡的某一端之後,心中開始產生強烈的動搖。他相信假想世界和現實世界兩者之間絕對息息相關,就像是「環」界遭到癌化,同時給現實世界帶來「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對了,為甚麼會把這部電腦放在這個房間裡?其中有甚麼含義嗎?難道是有人預料到我將會來到這裡,特地留下這套複雜的電腦系統給我?

       假如這是科內斯。洛斯曼留下來的,那麼或許他已經在這裡面留下線索了。)

       真知子曾經對阿馨說過關於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間傳說,並且提到塔利基特族所流傳下來經由戰士引導前往西方的傳說。

       在假想空間中,阿馨的族人也有一則從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傳說,在落磯山脈的南邊山谷,有個偉大的精靈負責看守某個洞穴,而這個洞穴就是他們能夠永遠生存的地方,眾人正依照這個傳說往西邊前進。

       阿馨的腦海里還清楚刻印著他們所經過的路徑,而且在抵達目的地之前,他的妻子、女兒、兒子和他自己都意外死亡。

       (或許我該重新走一次這條路線!)

       阿馨確定今後將要採取的行動,在這之前他還要先做一件事,就是利用衛星通訊線路與日本取得聯絡,對象是電腦研究所裡的天野。

       阿馨使用通訊線路連接了天野的電腦,輸入一個指令:「請準備高山和淺川的相關影像,盡速傳送到這裡。」

       阿馨在出發之前,曾經向天野提出這個要求。

       「環」界和現實世界同樣具有龐大的規模,裡頭有好幾十億的生命體,上演著各式各樣的人生,形成了一部部的民族歷史,因此記憶體容量非常龐大。想要從裡面挑選出癌化的前後紀錄,是項非常複雜的作業。

       只要將那一部份的記憶體拿到手,和剛才一樣戴上頭套型螢幕和數據手套,就可以身歷其境地仔細調查。

       首先,阿馨打算鎖定「環」界中的特定人物,解開「環」界為甚麼會遭到癌化的謎團,然後由這些情報中找尋重大的提示。

       阿馨在等待天野傳送資料的這段期間,他很想聽聽禮子的聲音。

       (現在日本的時間是幾點?日本和美國時差八個小時,應該是早上九點,禮子起床了嗎?)

       阿馨在假想空間之中體驗到愛人死亡的悲傷,因此現在格外想念禮子,他很想知道禮子現在究竟過得好不好。

       阿馨按下禮子的電話號碼,電話響到第七次才被接起來,彼端傳來一個疲倦的聲音:「喂?」

       阿馨聽到禮子的聲音,一種無法形容的安心感立刻從心底升上來,彷彿一個溺水的人終於登上陸地似的。

       「是我。」

       禮子很快收起疲倦的聲音,振奮起精神答話。

       「啊!阿馨,是你嗎?你在哪裡?你還好嗎?」

       一串連珠炮似的疑問統統朝著阿馨射過來,禮子擔心的心情都在話中表露無遺,讓阿馨覺得很高興。

       「沒甚麼, 只要安心等待就好。」

       阿馨再參叮嚀後便切斷電話。

       阿馨躺在損毀的鐵床上打盹,等待天野的訊息。

       世界雖然那麼大,但也只有阿馨知道「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蔓延和「環」界的癌化有關。不過,目前阿馨還沒有找到任何可以佐證的相關資料,因此這個推論僅止於他個人的揣測。

       關於「環」界的癌化,阿馨到目前為止已經調查過幾次,可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當時「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還沒有明顯的活動。

       等到「環」界遭到癌化之後,人們才確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存在,特別是最近爆發出除了人類以外,動物和植物也會遭到感染的實例。

       而構成「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九個遺傳因子基數,全部是2的N次方乘以參,這個奇妙的巧合,似乎在暗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和用二進位計算的電腦之間有某種關聯。

       突然間,阿馨從鐵床上爬起來,迅速坐在桌子前面,電腦螢幕上傳來天野的幾個指示。

       他按照指示按下按鍵,接下來只能靜待「環」計劃的記憶體和這裡的電腦互相連結。

       (啊!連結完成了。)

       接著,阿馨運用意志力克服恐懼,戴上頭套型螢幕和數據手套。

       電腦傳送過來的年代是環年一九九○年夏天以後,透過某個人物的眼睛及耳朵所感受到的風景和發生的事件。

       例如,輸入環年一九九○年十月四日十四點參十九分,北緯參十五度四十一分,東經一百參十九度四十六分的時間和空間,就可以馬上得到該地的影像。

       在固定地點只移動時間的話,就可以翻閱該地的年代紀錄。另外還可以使用望遠鏡指定更精密的地點。

       假設輸入「銀座四丁目」這個地點,可以看到該地任何時代的情景。

       觀察者擁有上下左右參百六十度的寬廣觀察 圍,可以隨意將視線插入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之間,如同幽靈般來回巡視,完全掌握那個世界所發生的每一件事。而且,被觀察者完全不能感覺到觀察者的存在。

       除了時間和空間之外,觀察者也可以固定體驗「環」界中某個人物的感覺,將自己和假想空間中的人物互相重疊,擁有假想世界中人物的視覺和聽覺。

       阿馨打算透過「環」界癌化過程中幾個關鍵人物的眼睛,來看看事件的原因,尤其要親身體驗「高山」這個人的過往。

       儘管阿馨非常好奇高山到底過著甚麼樣的人生,然而,他也害怕在這個過程中會再度遭遇到令人心痛的場面。

       他猶豫了好半晌,才鼓起勇氣下指令操作電腦,讓程式開始運作,然後插進「環」計劃的記憶體中。

       現在的場景是在鬧區的一家餐飲店內,窗外不時地射進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影,阿馨鎖定的男人──高山,正和一個男人相對而坐。

       對面那個男人是高山的朋友淺川,他的表情非常憔悴,因為他昨天晚上看了一卷令人膽戰心驚的錄影帶。於是,他邀高山來到這家餐飲店,向高山說明自己的困擾,請高山設法想出對策來解救他的生命。

       可能是恐懼的緣故,淺川在敘述的時候,經常會將前後關係弄顛倒,高山只好把從淺川那裡聽來的話重新在腦中整理一番。

       淺川的不幸是從坐上一輛計程車開始的,那個好講話的計程車司機說出在某個十字路口發生一起怪異的摩托車事故。

       當時,這個計程車司機停在紅燈前,他看到旁邊的摩托車突然倒下來,車上的騎士一臉痛苦地想拿下安全帽,可是沒多久就斷氣了,死因是心肌梗塞。

       這個司機以相當興奮的口吻述說這個恐怖經驗,淺川的記者本能讓他在這事件裡嗅到不尋常的味道,於是開始著手進行調查,使得淺川的人生因而完全脫軌。

       他開始調查機車騎士猝死的原因,結果發現在同樣時間、不同場所,有四名年輕人也是因為相同的癥狀猝死,其中有一個女孩正是淺川的外甥女,因此這四個人的死,強烈地刺激了他的好奇心。

       淺川覺得這件事必有蹊蹺,這四名男女在同時間死於相同癥狀下的機率非常低,因此他大膽下了一個判斷,然後歸納出這四名男女的共同點。

       淺川查到這四名男女間互相認識,在死前一星期曾經相偕至太平洋休 俱樂部的別墅小木屋投宿,淺川馬上趕到那個休 俱樂部的別墅小木屋,企圖從中找尋那些人死亡的原因。

       起初,淺川將死因歸納為受到病毒侵襲,他假設這四個人在小木屋中感染到病毒,然後在一個星期後同樣面臨死亡的命運。

       沒想到淺州沒找到任何病菌,卻在小木屋裡發現一卷錄影帶。

       高山聽到這裡,笑著對淺川說:「先讓我看看那卷帶子吧!」

       淺川馬上露出生氣的表情,努力壓抑住怒氣,僅從齒縫間出聲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嗎?看了之後會有生命危險啊!」

       高山從玻璃杯裡拿出一個冰塊放在嘴裡咬著,他的這個動作彷彿是把淺川當成笨蛋似的。

       結果,高山還是來到淺川的住處,觀看那卷淺川從小木屋帶回來的錄影帶。

       高山坐在淺川家的客廳裡,專心地看著那卷錄影帶,錄影帶內的影像透過他的視覺傳到阿馨的腦中。

       這卷錄影帶內的畫面沒有甚麼關聯性,只是片段的影像組合而成。從火山的畫面開始,然後到剛剛出生的嬰兒……一個個畫面不停變換著,雖然不連續,卻在高山的腦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這些畫面既不是電腦合成的影像,也不是攝影機拍下來的,而是利用其他方法製作出來的。

       不久,畫面上出現一個不知名的男人臉孔,鏡頭給了他一個由下往上斜角度的大特寫,當鏡頭從肩膀往上升高時,可以看到他的肩頭正滴血,接著是一張男人因疼痛而扭曲的臉。

       這個男人的臉孔馬上消失,接著又出現許多不同的影像,整個視野忽然變得狹小,在空中切割成一個個小小圓圓的東西,然後拳頭般大小的黑塊不停的掉下來,黑塊好像打到甚麼東西般發出沉悶的聲響,阿馨的身體同時也突然痛起來。

       螢幕上的視野漸孕變窄,不久就被黑暗團團包圍住。

       當錄影帶快要結束時,螢幕上出現一排文字,這些字是用筆書寫的,字體的大小不一,歪歪斜斜的,內容如下:看過這部影片的人在一個星期之後,會在這個時間面臨死亡。

       如果不想死,就依下面的指示行事……

       接著畫面被切換到完全不同性質的影像上,遠方的夜空綻放著煙火,一個穿浴衣的女人享受著夏天的夜晚……之前那種陰暗、令人生懼的影像,居然被一支蚊香廣告給打斷了。

       過了數秒鐘,發出一連串的雜音之後,錄影帶就停住了,阿馨和高山同時把頭抬起來。

       高山在腦中將所有的內容整理過一遍,找出其中的重點和脈絡。

       (這四名男女會在同時間內因為不明原因而死亡,他們一定是看過這卷錄影帶,才會正如錄影帶中所預言的,剛好在一周後身亡。

       也就是說,錄影帶中的「死亡預言」是真實的,所有看過的人都在一周之後死亡。然而,其中所記載的避免死亡的方法卻被刪除了,這樣一來,根本沒有任何解救方法。)

       淺川看過錄影帶後感到十分絕望,他害怕自己的生命會在一周後結束,然而高山非但不覺得可怕,他反而認為拿死來當做參加這場遊戲的賭注,是件讓人非常興奮的事情,因此不知不覺地哼起歌來。

       阿馨沒想到他所鎖定的高山,居然是個如此膽大、豪放的人物。

       他暫時離開高山的意識,讓頭腦冷靜一下,並且分析「環」界中的情形。

       在「環」界中的生命體是由人工生命繁殖而成,應該不可能會有這種讓觀看者在一周後死亡的錄影帶。不過,要是有人或病毒從現實世界侵入「環」界的話,這種錄影帶就很容易製作出來,如果把侵入者當成電腦病毒,那就更好說明了。

       阿馨懷抱著疑問繼續鎖定高山這個特別人物。

       高山要求淺川複製一卷錄影帶給他,在這之後,他們兩人經常聚在一起討論、分析事情的真相,並且分頭調查。

       在這當中,淺川的妻子和女兒也在不經意中看到錄影帶。如此一來,淺川不僅要解救自己的生命,也必須為拯救妻子和女兒的生命而努力奔走。

       高山先從找出錄影帶影像是用何種方法拍攝這方面著手,他和淺川一邊收集資料,一邊運用推理來導出結果,結論卻和事先預測的完全相反。

       錄影帶內的影像並不是用攝影機拍攝下來,而是某人利用超能力直接「拍」下影像。剛好別墅小木屋內的客人為了要錄下電視節目,而將一卷空白錄影帶放入錄放影機裡,卻意外錄進這段影像。

       阿馨對這個結果感到有些驚訝,因為「環」界是個封閉的世界,依照它內部的物理法則,絕對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

       高山和淺川這兩個男人開始去四處尋訪,調查這個擁有特異功能的人究竟是誰,在運用了各式各樣的方法收集資料後,終於查出這個人的名字──山村貞子。

       他們兩個只知道「山村貞子」是個女人,其他的資料一概不知。於是,他們決定實地收集資料,結伴拜訪「山村貞子」的出身地──伊豆大島。

       結果,他們確定山村貞子是一位具有超能力的人。她從出生到高中畢業後轉往大都市發展的這些歷程都相當清楚,但在這之後,山村貞子好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完全查不到她的任何消息。

       高山換另一個角度思考,將疑問轉移到「為甚麼會在小木屋中錄到那些影像?」

       他們轉而調查休 俱樂部這塊地以前曾有過甚麼樣的建 ,赫然發現那裡曾是肺結核療養所,也獲知當時療養所內的某位醫師尚在人間,現在在熱海開了一家綜合醫院。

       高山和淺川馬不停蹄地趕往熱海,一看到那個醫生的臉,連阿馨也嚇了一跳。他就是在錄影帶的結尾處,肩頭流血、臉上浮起疼痛、恐懼等複雜表情的男人。

       在高山的追問之下,這名醫生無奈地將二十幾年前他殺死山村貞子,再把她的 體丟到水井中的事實,一五一十地完全招認出來。高山和淺川這時才知道他們本來一直認為是女性的山村貞子,身體上居然同時存在雌、雄兩性的性器官。

       昔日的水井上頭現在已經改建成別墅小木屋,因此二十幾年前被棄 在水井內的山村貞子,將她的「眼睛」看到的影像忠實地傳送到小木屋內的錄放影機裡。

       高山和淺川查清楚山村貞子短暫的一生之後,他們又潛入別墅小木屋的陽台下面,掀開水井蓋子,然後到井裡面撿起山村貞子的遺骨,隨後送回伊豆大島好好供奉。他們希望藉由供奉她的遺骨,可以解除錄影帶中的「咒文」。

       當淺川在井底挖掘山村貞子的遺骸時,剛好距他看那卷錄影帶後整整過了一個星期,淺川沒想到自己居然能通過「死亡考驗」,奇跡地存活。於是他就在過度驚訝和歡喜之下昏倒在井底,後來還是高山把他帶回旅館休息。

       不過,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

       隔天正是高山的死亡時間,這次高山居然因為不明原因的心肌梗塞而猝死。

       由此看來,即使他們撿起山村貞子的遺骨,把遺骨供奉起來,也不能破解錄影帶中的「咒文」。

       在高山即將死亡之前,阿馨馬上將鎖定的對象換成淺川。即使是在假想空間內,阿馨仍然無法承受死亡的體驗,他盡量避開這種情形。

       淺川得知高山的死亡消息後,他非常苦惱,因為他們依然沒有解開錄影帶中的謎題。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14 PM
第三章 邊際之旅.3
       為甚麼淺川會活著呢?理由只有一個。這個星期中他在不經意之間完成了錄影帶中要求的事,但是高山沒有做。

       淺川必須趕快找到答案,否則妻子和女兒也會喪失生命。

       (答案究竟是甚麼?

       啊!病毒的特徵──增殖…)

       淺川突然覺得這卷錄影帶跟病毒的活動情形很像,那它所期待的應該就是「增殖」,也就是複製錄影帶給沒有看過的人看,藉由這個動作來增加錄影帶的數目。

       而淺川在這個星期中曾經拷貝一卷錄影帶給高山,但是高山並沒有拷貝錄影帶。

       淺川認為關鍵就在這裡,於是他馬上抱著錄放影機,開車前往妻子的娘家,準備在拷貝好錄影帶之後再播放給岳父母看,這樣就可以及時輓救妻子和女兒的性命。

       淺川拷貝好錄影帶之後,卻在返家的路上發生一件極具衝擊性的意外。

       當他駕駛車子從首都高速公路來到大井交流道時,從後照鏡中看到後座的妻女靠在一起睡覺。這時,他嘴裡說著:「快到家了」,然後伸出手去碰她們的身體時,赫然發現她們兩個人的身體都已經變冷了。

       儘管她們分別都拷貝了一卷錄影帶,還是無法解除錄影帶中的咒文,一樣在「死亡預告」的時間內因為心肌梗塞而猝死。

       淺川頓時跌到絕望的深淵而無法自拔,他的理智完全被悲痛所占據,無暇注意到前面的車輛,導致發生追撞事省?/P>

       當淺川和前面的車子發生追撞而喪失意志的瞬間,他還在自言自語地問著:「為甚麼她們也是同樣下場,卻只有我活下來?」

       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讓淺川腦部受到嚴重損害,從此陷入昏迷狀態。

       淺川睜開眼睛,但是他的視線無法固定,他以天花板的某一點為中心,慢慢地往外畫圓般骨碌碌地轉動著。雖然透過視網膜將情景傳送到腦部,卻沒有「看」的意識,只是反射性地轉動眼球。

       雖然淺川的眼球轉動不具有任何意識,但是阿馨非常清楚淺川現在在甚麼地方。

       病床旁邊隔著白 子,還有吊點滴的金屬架子。這些設備對阿馨來說,有份既熟悉又痛苦的感覺。

       淺川在高速公路上發生追撞事故後,馬上被送到醫院。之後,他幾乎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所以阿馨看到的大都是黑暗的景象。

       淺川多數時間都緊閉雙眼,偶爾會睜開眼睛環視四周,然而眼神卻虛無縹緲。

       這天,阿馨透過淺川的眼睛看到兩個男子,其中有一個經常見到的白衣男人,他應該是淺川的主治醫生,另外一個則是阿馨首度見到的陌生臉孔。

       那位陌生男人看著淺川的臉,低聲叫喚:「淺川先生。」

       那個男人將手放在淺川的肩膀上,想刺激淺川的皮膚觸感,可是一點反應都沒有,連阿馨也找不到淺川的意識,淺川彷彿沉入陰暗的海底,無論是誰都無法讓他脫離昏迷狀態。

       「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

       男人離開床邊,向醫生詢問淺川的狀況。

       「是的,一直都是如此。」

       接下來,男人開始低聲和醫生交談。從他們談話的內容可以知道那個男人也具有豐富的醫學常識,說不定他也是個醫生。

       「淺川先生…」

       男人又彎下腰注視淺川的臉,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眼神裡充滿不忍之情。

       「這樣是沒有用的。」

       醫生喃喃說著。

       阿馨對那個男人的表情深感興趣,因為他似乎對淺川特別關心。

       (再繼續鎖定淺川這個點似乎沒甚麼意思,他老是躺在病床上維持昏迷狀態,這樣得不到任何情報的,還是換一個對象比較好。)

       阿馨現在想要鎖定的對象正是以關懷的眼神看著淺川的男子。

       雖然這是一張陌生臉孔,但是阿馨對他有份親切感,而且從他和醫生談話的內容來判斷,他應該和這個事件有很深的關聯才對。

       阿馨馬上在鍵盤上按下好幾個指令,解除和淺川的視、聽覺同化,然後重新設定在剛從病房走出來的那個男人身上。

       就在那一瞬間,阿馨從淺川的心中跑出來,進入安藤的聽覺、視覺。阿馨立刻感受到安藤心裡的紛亂情緒,體會到他的痛苦。

       由於安藤的心境和阿馨差不多,不消多少工夫,阿馨就覺得自己找到最適合的對象,他甚至為安藤心中的落寞深深地嘆了口氣。

       安藤是負責解剖和淺川一同找尋錄影帶之謎的高山的法醫,正如阿馨所想像的,他和整個事件有很深的關係。安藤在某大學附設醫院有間研究室,和一位病理學研究室的同事同心協力想要了解這整個事件的全貌。

       目前因為看過錄影帶而死亡的人數已經累積到七個,其中包括最初在同時間死亡的四位年輕男女,以及高山和淺川的妻子及女兒,總共有七位受害者。

       而且這七具 體上都發現到某種不明的新型病毒。

       當安藤從同事那裡得知新型病毒的存在時,他相當震驚。而阿馨對這個發現也非常驚訝,他心想或許這種新病毒和現實世界中正在蔓延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有關聯。

       阿馨隨手拿來一張記事用紙,簡單地記錄著──解讀「環」界裡新發現的病毒DNA.(解讀出來的結果會不會和「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排列情形相同?如果發現到其中的共同點,應該就非常容易解讀出「環」界中病毒的遺傳情報。)

       阿馨覺得透過安藤的眼睛和耳朵所看到、聽到的世界,無一不充滿悲傷。他無法理解那份悲傷是從何處而生,究竟是安藤本身的個性使然,或者是有其他原因?

       阿馨發覺安藤的眼睛含著淚光,他似乎曾經經歷過某件深刻、痛苦的事情,至今仍然影響他的日常生活作息。阿馨對安藤悲傷的的原因很感興趣,他很想探查安藤的過去,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因為阿馨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阿馨大略知道安藤很關心的一個女人失蹤了,因此安藤像只沒頭蒼蠅般的四處亂找。

       失蹤的女人是高山的學生,叫做高野舞,她獨自一人住在公寓的小套房裡,安藤這個星期都無法聯絡到她,因此判斷和高山走得很近的高野舞,可能發生不祥的事情,或是被不明的病毒感染,所以決定去她的住所實地勘查一番。

       安藤前往高野舞住的套房,依然沒有發現她的蹤影,只有看到她的錄影機內留下一卷錄影帶,而且高野舞好像已經看過那卷錄影帶。

       然而,錄影帶中的內容只剩下一小部份,其他都被消除得一乾二淨。

       安藤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高野舞,如果她已經看過這卷錄影帶的話,那麼高野舞就沒有救了,況且她現在人又失蹤,很有可能已經死在某個地方。

       至今看過錄影帶還存活下來的只有淺川一個人,他是因為有複製錄影帶才得救。

       可是,為何他的妻女同樣複製錄影帶後卻還是被判死刑?到底錄影帶中的謎底是甚麼?

       安藤在高野舞的房間裡經歷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他覺得房間內似乎有種生物存在的氣息,是種很小、身上光溜溜的,而且發出少女般笑聲的生物。

       安藤的心情也傳給了阿馨,後來,安藤還覺得腳踝處好像被甚麼東西撫摸過,小腿肌肉有種濕濕的感覺。

       這讓安藤不禁覺得非常恐怖,馬上奪門而出。

       (那個房間裡一定有奇怪的東西,我不想回到那個房間了…)

       當安藤衝出高野舞的房間時,他心裡想著。

       安藤委託同事所做的病毒DNA解讀大有進展,而且發現很多有趣的現象。

       另一方面,安藤接到一位新聞記者的電話,那位新聞記者自稱是淺川的同事,想跟安藤見個面。

       安藤從那位新聞記者身上得知高山和淺川追查錄影帶的原由,淺川還將這整件事完整地記錄下來,存在磁片當中。

       淺川發生交通事故之後,當時放在車上的文書處理機連同磁片,統統都被淺川的大哥領回去。安藤循線找到淺川的大哥,順利得到那張磁片。

       他拿到磁片後馬上讀取裡面的資料,並且列印出來,這篇報告題名為「鈴」,而阿馨由安藤的眼睛看到「鈴」中的內容,彷彿活生生地透過高山、淺川的眼睛和耳朵祠身體驗所有的過程一般。

       淺川將他所看到、聽到的情報,藉由文字記錄下來,這種舉動如同將錄影帶的內容轉化成文字。

       安藤後來從DNA的鹽基排列中解出一個暗號訊息──「MUTATION」(突變)。

       他以這個暗號做為推理根據,聯想到高野舞房間裡的錄影帶被消掉影像,淺川的那卷則連同錄放影機一起丟進垃圾車,而其餘的兩卷(淺川的岳父、母各有一卷)也被處理掉了,因此這卷惡魔錄影帶已經不存於這個世界。

       而這卷錄影帶在剛開始,就被那四名年輕男女以惡作劇的心態消掉最後的咒文,如同DNA中的部份遺傳因子受傷一般。接著,不知情的淺川又拷貝一卷給高山,就此發生突變,因而形成另外一種新的種類,所以就算舊種的錄影帶被人全數毀滅,對新種錄影帶的增殖也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然而這裡又生出兩個問題,一個是錄影帶進化成甚麼形態?第二個問題則是淺川為何還活著?

       這裡面也隱含了另一個關鍵,就是高野舞的 體在哪裡被發現的。

       高野舞失蹤了一個多禮拜之後,被人發現陳 於大樓屋頂上的排氣溝內,無法判斷究竟是餓死還是凍死。解剖結果發現,死因並不是心肌梗塞,這和之前七位受害者完全不同,她是跌落到排氣溝裡上受困其中,直到體力衰竭而死。

       更不可思議的是,高野舞的體內殘留著剛生產完畢的跡象,她到底生下甚麼東西?

       這個消息對安藤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因為他在這之前曾見過高野舞,當時高野舞並沒有任何懷孕的跡象,體態也非常輕盈。

       安藤和同事利用大學附設醫院裡的設備來做各種分析與檢驗,在這段期間內,因為觀看錄影帶而死亡的人已經增加到十一個,其中包括了淺川,他到死前都沒有恢復意識。

       這十一個人的血液中都帶有病毒,但卻出現環狀病毒和線狀病毒這兩種形態。

       其中在淺川和高野舞的遺體中發現較多的線狀病毒,而且他們並不是因為心肌梗塞而死,其餘的九具遺體則發現到較多的環狀病毒。

       因此「病毒是否會導致死亡」的這種推論開始有了分歧點,如果病毒的環狀形體斷掉了,那受害者就可以得救,如果病毒還呈現環狀,那麼看過錄影帶的人會在一個星期後面臨死亡的命運。

       安藤和他的同事拚命想找出合理的解釋,就在這時,他們發現某種關聯性,那就是線狀病毒的游動情形和精子很類似。

       (既然高野舞的遺體上殘留曾經生產過的痕跡……那麼高野舞若是在排卵日當天看到錄影帶中的影像,那將會變成怎樣呢?

       假如這個病毒不是以心臟冠狀動脈為攻擊目標,而是對準卵子的話……

       那是線狀病毒讓她懷孕,然後生出某種東西嗎?她到底生出甚麼東西?我想「那個東西」應該就是高野舞房間裡的「那個東西」吧?)

       安藤將相同的理論放在淺川身上。

       (淺川是個男人,所以他沒有辦法生出小孩,那他又生出甚麼?)

       沒多久,安藤得到答案了。

       安藤和一個自稱是高野舞姊姊的女子偶然相遇,他之前曾在高野舞陳 的大樓樓頂上碰到這個女子,這次偶然相會,使得他們倆之間的關係更加親近。

       當這個女子正在衝澡的時候,安藤隨手翻閱出版社的新書目錄,看到上面刊載近期即將出版一本名叫「鈴」的書。這正是淺川寫的報告,如今竟然要編成書在市面上發行。

       安藤赫然想到淺川所「生」出來的東西就是「鈴」這份報告,「RING」病毒藉由淺川來達到繁殖的目的,它正式從錄影帶進化到「鈴」這本書,也就是即將引發爆炸性的繁殖行動。

       這時,安藤收到同事傳真過來山村貞子生前的照片,他一看到照片中的臉孔,不禁大大吃了一驚,她就是那個自稱為高野舞姊姊的女人。

       原來高野舞所生下來的「東西」就是她,而她正是山村貞子本人。

       山村貞子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棄 於水井內,肉體應該已經腐爛了,她居然藉由高野舞的子宮執行復活計劃。

       之後,山村貞子對安藤提出要他成為盟友並協助她的要求,尤其是錄影帶已經進化到「鈴」的形態,她希望安藤不要阻止這本書的發行,破壞繁殖計劃。

       而且,「鈴」除了以書本的型態出現之外,還會透過各式各樣的傳播媒體達成目的,像是音樂、電影、電視、電腦光碟、電腦遊戲、網際網路等等。如果女性們在排卵日當天去看「鈴」所改編的電影,就會受孕並且生下山村貞子。

       如此一來,不消多久,「RING」病毒就可以侵略全世界,安藤無法想像這將會帶來多大的災難。

       也就是說,山村貞子這個雌雄同體會一再複製單一的遺傳訊息,而「RING」病毒則是一邊突變,一邊將遺傳訊息傳送出去。

       世界上的所有生物體因為具有多樣性的遺傳訊息,所以生命也富有趣味性。一旦變成單一的遺傳訊息,那麼所有的生命就會喪失它的樂趣。

       雖然山村貞子能獲得永遠的生命,但是其他的生物很有可能會被她毀滅殆盡。面對全世界人類的存亡問題,安藤不得不下定決心是要成為山村貞子的夥伴而存活下來,或是選擇死亡。

       山村貞子為了達到目的,又提出一個交換條件──讓安藤在兩年前因為溺水而死的兒子再度活過來。

       阿馨這時才知道原來安藤胸中的悲痛,是因為兩年前愛子死亡。安藤和他的同事都認為如果利用山村貞子的子宮,安藤死去的兒子很有可能會復活。況且,安藤還留著當時從兒子頭上拉下來的幾根毛髮,毛髮上面留有珍貴的遺傳訊息。

       安藤眼下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無論要或不要成為山村貞子的夥伴,都要喪失自己原來的生命,他決定先看到兒子重生,其他事以後再說。

       阿馨沒有半點責怪安藤的意思,因為安藤想讓兒子復活的強烈意念也傳給阿馨,今天阿馨如果站在相同的立場,他也很難抉擇。

       安藤和同事從山村貞子身上取出受精卵,再輸入安藤兒子的遺傳基因,然後放回原處。一個星期後,安藤的兒子就從山村貞子的肚子生出來。

       就這樣,安藤以出賣這個世界換取兩年前喪生的兒子。

       「鈴」一書發行之後,看過這本書的讀者中,大約有參萬名女性受孕,並且生下「山村貞子」。在這些新夥伴的鼎力相助之下,「RING」病毒的形態開始突變了,人類的遺傳因子漸漸喪失了多樣性。

       不久,感染「RING」病毒的人數急遽增加,終於演出一場爆發性的繁殖,所有的人都無法倖免於難。

       爾後,「RING」病毒也對人類以外的各種生物造成影響,同樣奪走其他生命多樣性的遺傳因子,扭曲了生物界的生存定律。例如一棵具有茂盛枝葉的生命之樹,原本生氣蓬勃地慢慢朝向進化的道路邁進,一旦它的種子變成單一遺傳因子的話,那麼種子的數量會愈來愈少,並且會反過來又回到遠古的原始生命形態。

       為了得到永恆的生命而喪失多樣性的DNA,生命的演化實在非常奇妙,如同登山的人為了享受谷底桃花源的美麗而放棄登頂,終將無法攀上頂峰而完成生命的進化目標。

       「環」界中的生命變成單一遺傳因子之後,日子變得很無聊、沒有變化,每天都過著重複的生活,因此生物放棄進化,終於慢慢走入癌化狀態。

       阿馨操作鍵盤解開安藤身上的鎖定,將鏡頭慢慢往天空升上去。從高處俯瞰「環」界裡蠢動的癌化生命體,每個生命體的模樣都非常單調且不美麗。

       阿馨覺得這個情景非常熟悉,他在大學附設醫院的病理學研究室裡,將秀幸的癌細胞放在顯微鏡上觀看時,癌細胞在透明的培養皿中,不停地胡亂繁殖,並且呈現出醜陋的斑塊,那和現在阿馨從高處觀看「環」界的情形非常相似。

       阿馨將頭套型螢幕拿不來,喃喃自語著:「「環」已經癌化了。」

       阿馨不曉得自己戴著頭套型螢幕和數據手套在電腦前坐了多久,他只覺得身子微微發麻。

       由於「環」界的時間和實際時間的流動速度不同,再加上處在這種光線無法到達的地下室裡,不禁讓他對時間的流逝毫無概念。

       當阿馨正想從椅子上站起來時,突然感到四肢無力、頭昏眼花,好像有好幾天沒有進食一般,感覺非常疲累、乾渴,並且胃裡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饑餓感。

       他低頭看看手錶,現在是深夜快接近黎明的時候。阿馨爬上樓梯來到地面上,在摩托車的置物箱裡找尋礦泉水,先補充一下水份。

       現在是沙漠的黎明時分,外面的氣溫變得相當冷。

       阿馨拿出礦泉水對著喉嚨「咕嚕咕嚕」地灌著,一口氣喝掉半瓶。補充過水份之後,他有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剛才他窺視「環」界的時候,心中忽然有種縹緲感,現實世界的輪廓變得十分淡薄,而且看不到大地的真實面貌;現實世界和假想空間看似分離的兩個獨立空間,卻又搖搖晃晃地重疊在一起。

       阿馨將剩下的半瓶礦泉水全部喝光,然後拉下拉 隨地小便,他藉由這些動作來證明自己是具活生生的肉體,而且是存在於現實空間的肉體。

       阿馨把空水瓶拿在手上,再度走下樓梯回到地下室。

       (我用自己的眼睛去確認「環」界癌化的過程,依然無法理解它的內容,只覺得這些和現實世界截然不同的影像大過於荒唐。

       那卷錄影帶若是出自電子空間,的確很容易就可以解決問題,只要同時設定「複製就能避免死亡」的病毒程式,另外再設定「期限內完成複製一事就能解除死亡」的解毒程式即可。

       問題是生存在「環」界裡的個體,只能依賴內部的力量來解開錄影帶中的謎題,如果沒有藉助外在力量,根本就不可能解除這卷錄影帶中「一星期後會死亡」的設定。

       這一段「環」界歷史中的死亡事件,都是因為觀看過錄影帶才引發的嗎?)

       阿馨想要確認這一點,他再度坐在電腦前面。

       (假如「觀看錄影帶」的這個動作會在「環」界變成死亡的導火線,那就必須針對受害者在「觀看錄影帶」的那一瞬間做個過濾。)

       阿馨開始尋找「環」界中每個人觀看錄影帶的各個畫面,依次在螢幕上叫出他們的畫面。他沒有鎖定在哪個人身上,而是抱著客觀的立場來觀察。

       最先出現的場景是某間別墅小木屋裡的客廳,有四位年輕男女帶著半恐怖、半嘲笑的表情在看錄影帶。其中一個男孩刻意在旁邊虛張聲勢,製造恐怖氣氛,並且對著其他人露出敵意的笑容。

       看完這卷錄影帶後,有個年輕女孩的臉色頓時發白。

       「真噁心!」

       她說完後便不再開口,臉上寫滿害怕的神色。

       那個故作聲勢的男孩用腳踢了踢電視說:「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一定是胡說。」

       「還真會掰!後面這些字眼看起來真的很恐怖。」

       另一個女孩臉上完全看不到害怕,她一邊若無其事地抽著菸,一邊面無表情的倒帶,然後在其他參個人的注視下,把影片結尾記載的「一星期後會死亡」的解救方法消除掉。

       原本這個女孩還想把錄影帶帶回家拿給朋友觀看,順便嚇嚇自己的親朋好友;其他參個人則有些猶豫,他們很想馬上跟這卷令人渾身不舒服的錄影帶畫清界限,甚至害怕將錄影帶拿回家後會招來災難。

       就在這時,房間內的電話響了。

       參個膽怯的人都嚇了一跳,唯獨抽菸的女孩面不改色拿起電話:「喂,喂?」

       從這個女孩的表情看來,電話另一頭一直都沒有回話。

       「喂、陶陶陶喂…」

       女孩的聲音充滿著焦急意味,聲音開始顫抖起來。

       她吞了吞口水,然後把電話重重地放回去,站起身來大聲喊道:「搞甚麼嘛!到底是甚麼東西?」

       阿馨不知道這通電話是從哪裡打來的,他覺得當時的空間好像有些扭曲。

       接著,螢幕上的主角變成淺川,再來是高山。由於阿馨已經看過這兩個人的相關影像,因此他直接跳過去往下尋找。

       第四個畫面是淺川的妻子和女兒,淺川的妻子拿起放在一旁的錄影帶塞進錄影機。她讓女兒坐在身邊,她則一邊熨燙洗好的衣服,一邊看著電視螢幕,身旁的女兒也跟著母親一起看電視。當這對母女看完錄影帶的同時,客廳的電話響了,淺川的妻子任由電視繼續開著,先過去接起電話。

       「喂,這裡是淺川家。」

       電話的另一端沒有任何聲音。

       「陶陶陶喂…」

       淺川的妻子繼續拿著電話筒,就在這時,阿馨注意到電話周圍的空間有些扭曲,而且物體有重疊現象,本來應該是直線的地方卻扭曲了,扭曲的程度很小,稍不注意就會遺漏掉這個細節。

       接下來,電腦中出現的人物非常陌生,阿馨猜測他們應該是淺川的岳父母。螢幕上隨即出現高山的房間景象,從日期和時間來判斷,應該是高山死前的影像。

       (原來高山在死前還看過錄影帶!)

       阿馨將畫面再稍微往前回轉,想要好nn觀察這個不怕死亡的高山。高山正坐在桌子前面,他本來很專心在寫東西,後來慢慢低下頭打瞌睡。

       冷不防的,他突然彈跳起來,脖子上擠出皺紋,毛髮紛紛豎立起來。

       此時,阿馨正在猶豫該把螢幕的焦點放在高山的背部,或是與他的視覺同化。

       螢幕一陣模糊之後,阿馨決定把畫面焦點鎖定在高山本人的視覺上,瞬間,他和高山的視覺相重疊了。

       高山的呼吸變得很急促,他直覺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起了變化。

       他很冷靜地接受自己即將死亡的事實,並且在腦中一一 清所有的事情。

       (難道我沒有解開錄影帶的謎題?為何淺川能夠活下來?)

       高山首先將視線落在房間角落的錄影機上,錄影機裡面還裝著那卷錄影帶。他馬上爬到錄影機旁,同時感到心臟跳動得非常激烈,隨著身體的移動,胸口傳來陣陣強烈的痛苦。

       阿馨此時並不了解高山的身體究竟產生甚麼變化,他猜測大概是心臟的冠狀動脈長出腫瘤,使血液不能流通,這是急性心肌梗塞的典型癥狀。

       高山將錄影帶取出來,仔細觀察它的正反兩面。

       阿馨不了解高山為何做出這奇異的舉動,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甚麼。

       高山用顫抖的手握著錄影帶,反過來念著背部的標題。然後他將視線投往天花板,很快地又移往窗外、椈孺M書櫃,好像在找甚麼東西。

       最後,他的視線又回到手中的錄影帶上。

       阿馨感覺到高山明顯地因為興奮而開始顫抖,他的手由於過度緊張而顯得驚慌失措,不停地顫抖。

       高山把錄影帶插入錄影機裡面,按下放映按鈕。

       (為甚麼他在臨死之前還要看錄影帶?)

       高山播放出這卷致命的錄影帶之後,他又望著桌上的時鐘,上面顯示九點四十八分。待確認過時間之後,高山滾到床上去拿起電話筒,他那股拚命思考的求生意志傳給阿馨。

       (高山正在設法找出一條活路嗎?)

       高山慌張地撥著電話號碼,電話響了四聲之後,聽到一個女子回答:「喂喂…」

       阿馨知道說話的人是高野舞。

       (莫非高山想讓高野舞聽到他臨終前的悲泣聲?)

       高山一邊拿著聽筒,一邊將眼睛固定在電視畫面上。電視畫面上顯示出骰子在鉛容器裡慢慢轉動著。

       高山不禁發出悲鳴聲,他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到高野舞的耳朵裡。

       「喂喂,喂喂…」

       高野舞擔心高山是否出了甚麼狀況,著急地喊著。

       高山卻把電話擱在一旁,轉過頭去觀看電視上的畫面。在那一瞬間,電視螢幕上隱約映出高山的臉,阿馨突然有種在鏡中看到自己的錯覺。

       高山的心臟跳動得更加激烈,血管好像快要從皮膚裡爆出來一般,他的眼神有些呆滯,使得阿馨的視線也相對模糊起來。

       高山將那雙深邃的眼睛投向錄影機附近,那裡正慢慢升起煙霧,然後變成圓筒狀慢慢地轉動著,空間很明顯扭曲了。

       高山拿著電話機往扭曲的空間移動,然後開始撥其他號碼。

       阿馨稍微低下臉部,想看高山撥了甚麼號碼。

       其實,阿馨沒有必要低下頭看電話按鈕,因為電視中接連出現的骰子數字,正是高山所撥的號碼。

       3 25413624516342   5413624516343眷眷盛54136245153413 25413624516342345盛(人在臨死之前是否沒有正常的思考能力?)

       阿馨在心中這樣下判斷。

       就在此際,電腦旁邊的衛星電話鈴聲響了,阿馨花了數秒鐘才注意到電話聲,然後又花了數秒鐘來區別那是現實世界的電話聲或是高山房裡的聲音。

       阿馨確定是自己這邊的電話之後,馬上拿起聽筒,順手摘下頭套型螢幕。

       他耳邊聽到一陣即將斷氣的虛弱呼吸聲,以及激烈的喘息聲,這個聲音和電腦螢幕上傳來的呼吸聲重疊在一起,阿馨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是否有問題。

       聽筒裡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因為這電話安了自動翻譯裝置,所以聲音的品質稍微有些改變。

       「有人在那裡嗎?喂,聽到了嗎?我有事求你,請帶我到你的世界!我想到你的世界去,我不會再讓你隨意亂來!」

       阿馨的頭腦有些混亂,他把螢幕上高山正緊緊握著聽筒的左手畫面放大。打電話來的人的確是高山沒錯,而接到那通電話的人正是現在坐在電腦前面的阿馨。

       當阿馨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時,高山打來的電話被切斷了。可是,在阿馨的腦海里依然殘留著那個聲音:「請帶我到你的世界。」

       他需要幾分鐘的時間好好思考一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阿馨不停在腦中反覆思索著自己的假設,從正反兩面來推敲自己的假設是否有錯。

       為了確定假設的真假,唯一也是最好的方法就是,向電腦研究所裡的天野求助,請他確認事實的真相。

       阿馨在電貽螢幕上打下指示,並且傳給天野──「對「RING」病毒的DNA加以解析,並請和「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遺傳因子配列做比較。」

       目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DNA解析已經到手,阿馨也拿到該鹽基配列圖,因此,只要解析「RING」病毒的DNA,這兩者就很容易比較了。

       「RING」病毒的遺傳因子配列似乎依照某種法則以0和1的二進法將「ATGC」這四個英文字母互相切換,只要使用電腦,一下子就可以完成解析的作業程序。

       阿馨從摩托車的置物架拿下睡袋,然後搬到地下室來。他先補充一些水份,吃了點食物之後便躲進睡袋中,像蝦子一樣把背縮成彎曲狀。

       他一面打盹,一面等待天野的回答。

       過去的半天裡,阿馨都緊繃著神經,如今放鬆下來,不用多久就進入夢鄉。

       兩小時之後,電腦開始有了回應,螢幕上的光線一明一暗地閃爍著,擴音器中發出信號聲。

       阿馨馬上爬出睡袋坐在桌子前面,短短兩個小時的充足睡眠已經讓他恢復大半的體力。他頭腦清晰地接收天野傳來的回應。

       螢幕上排列著「RING」病毒和「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遺傳因子的比較結果,而且還將鹽基配列的共通點用筆標示起來。這兩種病毒的某些遺傳因子非常類似,幾乎可以確定這是兩種相同的病毒。

       通常兩種非常相似的病毒,多半是因為某種作用而產生變異,由這點來看,「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確是由「RING」病毒轉變而來的。

       阿馨確定這個事實之後,暫時將思緒轉移開來。依據他的經驗,人們常常會被早先定下的假設侷限住,豐富的常識有時往往會造成思考上的阻礙,反而無法脫離原先假設的藩籬。

       (冷靜下來!)

       阿馨提醒自己不要被既定的觀念束縛住,此刻最需要一些軟性的思考。

       阿馨站在高山龍司的立場上,重新審思在他身上所發生的事情。照一般情形來看,每個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沒有人不想脫離死亡的命運,而高山龍司所提出的是最基本的要求。

       阿馨懷疑高山在臨死之前是否運用他敏銳的直覺透析所有事情?這一點很重要,因為這是其他疑團的基礎。

       (該不會是……居住在「環」界的高山了解這所有的一切緣由?)

       首先高山不懂的是為何淺川還活著,而自己卻面臨死亡。在那一星期內,淺川做了甚麼他沒做的事?這一點,高山發覺複製錄影帶可以躲避死亡,因為淺川為他複製一卷錄影帶。

       不過,高山並沒有因此而結束他的懷疑,他更進一步思考看了錄影帶會在一星期後死亡,又因為拷貝錄影帶而解除死亡設定這件事。然後,他將所有的疑問都集中在──為甚麼會有這些事?莫非這個世界是個假想空間?

       或許這是他受過邏輯訓練的影響,高山認為他存在的世界是個假想空間。

       他又進而想到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是個假想空間,那麼一定有人在幕後操縱,毫無理由的設定死亡或是解除設定。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15 PM
第三章 邊際之旅.4
       至於這個操縱者的身份,他應該是製作這個假想空間的「創造者」,或是「神」。

       創造世界、使世界運作是神的工作,以「環」居民的認知來看,「環」界的創造者就是他們的「神」。

       高山在死之前準備和神交涉,因此,他必須光找到現實和神界的連接點才可以。

       高山在臨死之前朝房間的天花板、椈壎|處張望,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他想找出這個世界和神界連接的介面,拚命的巡視室內所有的角落。

       他突然想起「錄影帶」這個點,由於這整件事是由錄影帶設定觀看者在一星期後死亡引發的,因此他猜測或許介面會在那地方出現。當他看到錄影機的插入口有空間歪斜的現象之後,決定以自己的生死來做賭注。

       高山開始播映錄影帶時,心情多少有些動搖,於是他暫且不管死亡時間,先打電話給高野舞。在這中間,高山的眼睛一直緊盯著電視螢幕,畫面上出現骰子在鉛容器內旋轉、停止,骰面上一到六的數字都出現過。

       高山一看,不禁對著話茼發出悲慘的叫聲。

       他察覺到骰子的六個數字中,有某些數字反覆出現。

       3 25413624516342   5413624516343眷眷盛54136245163413 25413624516342345盛他抽出「13 、2  、343」這參組數列之後,便發現「254136245163 」這十參個數字反覆出現。

       高山龍司非常了解遺傳因子的位仆S校檠漞v頭⑾幀?3 、2  ,343」這參組數列是「停止」的暗碼。

       於是,高山切斷高野舞的電話,馬上按下這個號碼。

       不一會兒,線路接通了,從「環」的假想空間連線到現實世界裡。

       「請帶我到你的世界。」

       他單刀直入地說出心中的期望。

       只要是科學家,無論是誰都會許下這個願望。高山提出這個要求,並不是想要從死亡中逃脫出來,而是想脫離自身所處的「環」界,移到「環」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唯有這樣,他才能徹底了解「環」界的結構。

       高山如果可以從「環」界移往現實世界的話,他就可以找出操縱「環」界的法則,實現夢想。而且,連宇宙外圍究竟是怎樣的情形?或是在宇宙誕生以前,時間和空間是怎麼構成的?這一類的疑問屆時都可以得到答案。

       「把我帶到你的那個世界去。」

       雖然這句話看起來像是小孩子的願望,可是對於抱著相同願望的阿馨來說,他很能體會這種心態。如果真有神仙存在,那麼阿馨也會想到神的世界去與神仙面對面晤談。

       而高山在「環」界掛掉電話後就死了,那麼當初觀察「環」界的操縱者,應該也和阿馨一樣聽到高山的願望。那個人聽到這個願望之後,他有何反應?

       高山不僅僅解開錄影帶的謎,甚至體悟到「環」界是個假想空間,這不是普通人可以辦得到的,說不定他真有超乎常人的能力。

       阿馨運用醫學知識,思索著讓高山在現實世界再生的方法。若是將高山體內的遺傳因子加以解析,然後再讓他以原來的形狀重生的話,似乎行不太通。不過,他的遺傳因子應該被保存在「環」計劃的記憶體中,可以利用這些遺傳訊息,讓他在現實世界重生。

       在這個世紀初,醫學上已經進步到可以製作出二十億組的鹽基斷片,而且開發了重現染色體構造的染色體合成技術(簡稱為GFAM技術)。這項技術可以將鹽基斷片一個一個連接起來,也可以將人類的染色體再度合成。

       首先準備一個受精卵,取出當中的核,然後運用染色體合成技術(GFAM技術)把高山的遺傳訊息植入染色體裡面,再把染色體埋進受精卵核內,接著把受精卵放回母體。十個月後,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就會誕生一個高山龍司,而他當然是以嬰兒的形體誕生。

       可是,如果其中有一個部份計算錯誤的話,例如:操作人員忘記某件事,或是其中的程序犯了錯誤,結果就會完全不同。

       譬如:高山是「RING」病毒的帶原者,當他的遺傳因子採用合成染色體在現實世界中再生時,就有可能將病毒流到外界,這正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和「RING」病毒為甚麼會如此相似的理由。

       而這兩種病毒如此相似,正是高山龍司在現實世界獲得重生的最佳證明。由於在重生的過程中,他身上所帶的「RING」病毒改變形態流到現實世界,導致現在「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到處肆虐。

       (到底是誰將高山帶到這個世界來?)

       這個問題的答案尚不明確,阿馨決定先略過去。接下來的問題是,為甚麼讓高山在現實世界重生呢?把假想世界的生命體放到現實世界中,會產生甚麼變化呢?

       小時候,阿馨曾玩過電視遊樂器的遊戲,雖然他對裡面的遊戲內容很快就失去興致,但他還記得在參次元畫面中的公主及王子等眾多角色,是運用特殊的曲線以電腦繪成的,雖然和真人不太一樣,但是其中有許多女性角色長得很美。其中一個角色還以病毒的形態在現實世界中登場,當時震驚了整個世界。

       阿馨一方面覺得做這種假設非常荒唐,另一方面又害怕「環」計劃如果是世界最高水準的電腦模擬機,那麼以上的假設並非不可能,因為理論上是可以實現的。

       (高山龍司現在在甚麼地方?他在做甚麼事呢?)

       科內斯。洛斯曼最後留下一句話:「我知道掌握「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關鍵人物是高山。」

       現在阿馨對這句話深信不疑,理由是真相漸漸明朗了。

       阿馨走上樓梯來到地面上,他覺得自己彷彿在地下室待了很多年。

       一走出外面,太陽正掛在天空正中央,炙熱的陽光燒烤著大地,風從山谷間咻咻地吹過來,帶著沙塵吹向廢棄屋的縫隙。屋外不論是光線或是空間的寬廣度,和地下室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隱約覺得身體上似乎起了變化,和以前不太一樣,原因可能是他在短時間內經歷了好幾個人的人生。

       事實上,阿馨坐在電腦前面至今不超過四十二小時,這可以從摩托車引擎上只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得到證明。

       阿馨跨上摩托車,隨即發動引擎絕塵而去。

       他很清楚接下來要去甚麼地方,只要沿著溪谷一直往西方前進,越過有水源的山丘,接著再越過兩座大山……

       阿馨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照著這份強大的牽引力量前進,他明白這一切都在某個人的掌控之下。

       (這件事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呢?我在十年前的夜晚定下家庭旅行計劃,經過這麼長時間的企劃,如今才是付諸行動的時刻!)

       阿馨又回到州際公路上,他回到早先投宿的汽車旅館補充體力、食物和汽油,徹底做好橫越沙漠的準備工作。

       從溫斯洛克出發的兩天後,阿馨終於離開高速公路進入沙漠地帶,在平坦的荒漠上馳騁十公里後才看到一座山丘。

       他順著山的斜勢往南騎上去,愈往上爬愈能感覺到寂靜的氣氛,阿馨幾乎可以聽得到樹木的呼吸聲。這附近看不到因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而產生的癌化情形,植物都生氣蓬勃地生長著,想不到沙漠中居然會有這一片遼闊的深綠色景象。

       眼前赫然出現一座險峻的山谷,中間包圍著一大片寬廣、茂密的綠色森林。

       這一路上,阿馨只在這座褐色山谷內發現如此生氣蓬勃、數目眾多的花草樹木,其他地方都是黃褐色的荒涼大地。

       由於這座山谷裡有許多突出的岩石和茂密的樹木,使得阿馨騎著摩托車十分艱難地在石縫間鑽來鑽去。突出的岩石間有條小河,路面寬度隨著坡度的增高而變得狹窄,連摩托車都無法通過。

       阿馨將摩托車放置在茂密的森林間,然後脫下靴子換上運動鞋,並且從置物箱拿出必需品,將所有的東西都背在背後。

       他先仔細看過一遍附近的地形,在心中默記一番,然後順著河流徒步前進。

       阿馨不時地停住腳步,觀看水流侵蝕山谷的痕跡,他在心中暗自計算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形成這座數百公尺深的山谷。

       光是想像它所花費的時間就讓阿馨覺得頭昏眼花,像他所住的那棟超高層大樓大概需要參年的時間就可以建造完成,但是要形成一座山谷至少需要數億年的時間,就像這座山谷,直到今天為止,它還繼續被水流衝刷和侵蝕。

       阿馨從這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彎下身用雙手汲取河水一飲而盡,頓時有股冰涼感從食道下降到胃部,平撫了浮躁的心情。阿馨再度用手汲取河水來啜飲,然後坐在岩石上休息。

       這塊孤絕的土地上充滿了寂寥的氣息,和醫院裡加護病房的氣氛很相似,讓阿馨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份熟悉感。

       秀幸做完癌細胞切除手術之後,就被移送到加護病房。在那個密閉的空間裡只有聽到人工呼吸器的振動聲,完全感覺不出患者的生命力,四周纏繞著死寂的氣氛。

       阿馨每次去探望秀幸時,從他眼中看到的是一個靠著機器維持生命的人類,秀幸就像是周圍那些醫療設備的附屬品一般沒有生氣。

       秀幸的臉和頭部插著一大堆管子,一副很痛苦的樣子,管子數量越多,就象徵著這個生命將會越早消失。

       阿馨環視這座寂靜的山谷,不由得擔心起秀幸的身體狀況,接著又擔心起真知子。

       (他們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爸牧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我不能再繼續待在這裡休息,得趕快去找出病源,而這也是我這次前來沙漠的目的啊!

       還有媽媽……她一直沉浸在無法佐證的民間傳說中,每天只會祈禱奇跡降臨在爸爸身上,以此來逃避現實。

       而禮子……)

       阿馨一想到這個名字,胸口不禁開始緊繃。

       他從胸口的口袋中拿出兩張禮子的照片,其中一張是禮子和阿馨在醫院露天咖啡廳的合照,照片裡的阿馨刻意伸長脖子,而禮子則是把頭稍微靠在阿馨的肩膀上。

       這張照片是亮次拍的,不曉得他是用甚麼樣的心情來拍下這張照片。

       從禮子在照片中強烈散髮出女人的嬌媚姿態,就可以察覺出她對阿馨有好感。

       但就亮次的立場來看,他應該不喜歡看到自己的母親擺出這種姿態才對!因此亮次拍這張照片時的心情應該很複雜。

       阿馨原本是因為思念禮子才拿出照片來稍解相思之苦,沒想到卻引出他對亮次的悲傷回憶。

       他又將視線移往另一張照片,那是禮子獨自坐在自家地毯上拍的照片,她橫坐在地上,雙手放在後面支撐著,髮型和現在不同,看起來應該是兩、參年前的照片,不知道當時亮次是否已經發病了。

       這兩張照片是阿馨和禮子發生肉體關係之後他向禮子要來的。

       禮子剛聽到阿馨要她年輕時代的照片時,還顯得有些不悅。

       「做甚麼啦!」

       她不太高興地用手指戳著阿馨的腋下。

       然而,隔天禮子就拿了好幾張照片給阿馨。那幾張照片中的禮子露出各種不同的表情,其中一張好像是在禮子家中辦家庭聚會時所拍的照片,她的身邊圍著幾位朋友,手上還拿著杯子,兩頰因為酒精作用而泛起紅暈。

       另一張照片中禮子穿著高貴的和服,旁邊擺著菊花做的娃娃,她面無表情的將一手往上舉起,另一手則 腰。

       還有一張照片是她站在自家廚房洗東西時,亮次趁著她轉過頭時偷拍下來的,她很明顯地嚇了一大跳,表情十分自然。

       阿馨非常喜歡這張照片,但是當他行前準備挑選照片時,卻否決掉這張照片,只帶了最前面的那兩張照片。

       他再仔細端詳禮子的那張獨照,禮子穿著毛線編織的連身洋裝,其實說是洋裝,不如說是長度比較長的毛衣來得更恰當。從洋裝U字型的領口處露出一點點適度突起的胸部,因為她的胸部本來就屬於小而挺的那種,大概只有阿馨的拳頭般大小,相當富有彈性。

       禮子穿的這件洋裝沒有腰身的剪裁,阿馨很自然地把視線移到她的腿部,只見洋裝的裙 隨著她的坐姿往上拉到膝蓋上,從她往上屈起的膝蓋下可以隱約看到雙腿間的黑暗地帶,阿馨有好幾次在作愛時把頭埋在那柔軟的幽谷間。

       阿馨經常趁著亮次被帶去檢查的當兒,在太陽照射到的病床上直接指起禮子的裙子,然後脫下她的內褲,一邊撫摸她的性器官一邊觀察。

       那隻不過是構成肉身的其中一個器官而已,阿馨也搞不懂為何會引起他這麼大的興趣,即使是受到激情的催化作用,也不應該會有這麼強烈的感覺才對。

       耀眼的陽光直接從窗戶射進來,阿馨為了避開炙熱的陽光,繼續將頭埋進禮子的雙腿間,一邊用舌頭舐著溢出來的體液,一邊祈求時間能永遠停在這一刻。

       他明知道這是不道德的行為,卻無法拒絕誘惑,並且還在禮子的子宮裡留下一個小生命。

       阿馨再抱視線移到照片中禮子的腰部,想像她現在的肚子到底有多大了。

       胎兒現在應該有兩公分大小,形狀就像海馬一樣卷曲著。然而,比起這個繼承自己遺傳因子的胎兒,阿馨覺得懷著新生命的禮子更加可愛。

       (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在岩石上休息了。)

       阿馨的腦海中連續出現好幾張臉孔,好像催促他動作要快一點似的,於是阿馨站起身,準備爬上山頂。

       眼看著太陽已經沉到山脊之後,阿馨為了在天黑之前找到野宿場地,匆匆往前邁進。

       他站在一處參面都被巨大岩石包圍住的平地上,大略環視四周一遍後,打算選這個地方當做野宿的地點。

       阿馨覺得這裡似乎曾經有人來過,他記得那時在溫斯洛克的廢屋中,自己曾在電腦裡的假想世界被印第安人帶走,在他們回到部落的途中好像曾經經過這個地方。

       (「跟從戰士的引導。」)

       阿馨的腦海中浮起真知子所說的北美印第安人民間傳說中有這樣的提示,但在現實中他沒有遇到戰士,只能將那些記憶一點一滴找出來和實際情況做比較,然後再決定要走哪條路徑。

       當阿馨看到眼前的景物時,他非常篤定目的地就在前方不遠處,於是他卸下身上的背包,暫時放鬆腳部肌肉。

       從阿馨棄車轉而徒步開始,這一路上,他每踏出一步,心中便涌現出某種莫名的熟悉感,這份感覺不僅完全沒有脈絡可循,到後來甚至沒來由地出現各式各樣的情緒。

       例如:恐怖,這種感覺應該要藉由某種事物才會引發的,但他卻在沒有任何原因之下充滿恐懼感,此外還有嫉妒和喜悅的情緒交互刺激著神經。

       阿馨嘗試去追溯這些感覺與情緒的來源,腦中瞬間閃過剛剛出生時的情景,但是他卻無法更進一步加以確定,思考了一會兒之後,阿馨還是放棄了。

       阿馨在平坦的岩石上鋪上墊子,攤開睡袋,然後躺在睡袋中,一邊嚼麵包一邊喝著威士忌。

       沙漠氣候的日夜溫差相當大,越到深夜溫度越往下降,雖然阿馨的身上包裹著睡袋和墊子,寒氣依然滲透進來。他以固定的節奏調整氣息,讓肉體和精神慢慢穩定下來。

       突然間,阿馨覺得有道銳利的視線從他後腦投射過來,那股強烈的殺意令他忍不住回過頭去,就在他視線前方十公尺的樹蔭下,有一個赤裸的男人正采半跪姿勢握著弓箭。

       由於他一身的褐色皮膚與四周的黑暗相融合,因此很難察覺到那裡有個人影。

       那個男人的長髮往腦後束起來,頭上沒有插羽毛頭飾,中等身材,身上的肌肉也不是特彆強壯,但是阿馨卻被他握著弓箭、盯著自己看的氣勢給震懾住,完全無法動彈。

       男人慢慢彎下右手大拇指架起弓箭,對準阿馨的頭部。箭端以黑曜石磨成的刀刃正閃閃發光,彷彿在警告阿馨那不是橡皮玩具。

       男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到憎恨或是陶醉,只是忠實地執行他的任務,以獵人的目光注視著阿馨。

       阿馨則是一邊在腦子裡判斷這是否真實,一邊吃驚地盯著箭端。

       當阿馨看到那個男人將弓拉到滿漲時,他突然想像自己變成一頭野獸,便反射性地往地上趴下。那支箭飛快地射向阿馨的身體,阿馨不由自主的癱軟下來,隨即意識變得十分模糊。

       阿馨失神了好一會兒之後,意識才漸漸清晰起來。他挺起身子,抬頭仰望眼前延伸至天際的樹木,然後用手捂著應該被弓箭射穿的右眼。

       他確認過沒有受傷之後,站起來尋找射箭的男人,卻四處都找不到那個男人的蹤跡。

       難道是受到山谷蘊含的獨特氣勢,以及之前在溫斯洛克的經歷所影響,才讓阿馨生出幻覺嗎?

       那個有著褐色皮膚的男人帶給阿馨一種強烈的死亡感覺,雖然剛才的景象只是一種幻覺,但是他忘不了被人用弓箭瞄準,然後瀕臨死亡邊緣的恐怖感受。

       比起人世間無數的痛苦,面臨死亡前的那種無助更讓他感到恐懼。

       阿馨再次調整呼吸,穩定心情,將雙手疊在胸前抬頭望向天空,在山谷的細縫間現出一道滿月的光輝。

       (幾十年前,人類也曾經站在月球上,這項創舉讓人類對於宇宙的認識更往前跨一大步。)

       阿馨小時候曾經從秀幸那裡聽到太空人登上月球後所說的話:「在月球上,無論甚麼東西都和模擬訓練時相同。」

       這句話令人印象深刻。

       太空人在出發之前,都會在美國沙漠某處以人工建造出和月球完全相同的物理空間,不停地進行重力模擬試驗,並且假想遇到各種不同突發事件時該如何處理。

       當那些太空人經過反覆練習,終於登上月球之後,這些太空人居然表示,訓練時的模擬環境竟然和現實環境完全相同。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就算模擬訓練時所使用的假想空間,是經過精密的計算而製作出來的,那麼稍微和現實環境差一點點不是很好嗎?

       難道這是一種啟示嗎?)

       阿馨無法抹去現實環境也有可能是另一個假想空間的想法,這在理論上是行得通的。

       若是將「神」視為這個世界的創造者,那麼即使他任意取走人類的生命,也沒有甚麼不對。

       這個世界果真是另一個假想空間的話,那麼也有可能發生處女產下神子的神跡,或是神子在死後一星期又復活……

       現在人類正瀕臨空前的大危機,大家都期待神的降臨,倘若神沒有現身在世上,而只是繼續觀察這個世界的話,這個世界將會因為癌化而滅亡。

       阿馨一面眺望夜空的星星,一面在腦中想著神的降臨。

       阿馨走上山谷的高處後,繼續沿著山勢攀爬到山脊,朝著山頂的方向前進。這時,他已經用掉了一半的糧食。

       一路上,他的眼前經常會因為幻覺而出現一個印第安人,將阿馨收藏在內心深處的記憶呼喚出來,並且指示他該往哪個方向前進。

       這個充當嚮導的印第安人常常是突然出現在岩石上,注視著阿馨的動靜,等到阿馨意識到他的存在時,他便又翻下岩石,消失在前方。

       他像之前所見到的印第安人一樣,手上握著弓箭,然後用淺顯易懂的手勢催促阿馨跟著他走。阿馨無暇細想,直接依照他的指示前進。

       不久,阿馨來到一座U字型小山谷的深處,彎曲摺皺的土黃色岩壁上繪著無數個圖案,筆觸非常抽象,看起來很像是動物和人類的臉;另外還有一些幾何圖案,看起來與DNA的雙重螺旋很相像。

       (這是很久以前定居在這裡的印第安人所畫的東西嗎?)

       這些圖案激起阿馨的預感,他覺得目的地就在前方不遠處,心裡也浮現出一些模糊的景象。

       他想像在一個籠罩著神秘氣息的巨大洞窟內,住著一群與自然同化的老者,老者們身上纏著麻布,像株植物般活了好幾千年,專門對來訪者傳授深奧的智慧使命。

       然而,接下來的情況與阿馨想像的完全相反,他幾乎走了一天一夜,還是沒看到那個留有古代遺跡的大洞窟。

       眼看著糧食已經快見底了,體力也越來越弱,阿馨不禁對前方未知的旅程開始感到不安,他認真地考慮是否要放棄。

       (如果要回去就得趁現在,含物還剩下一點點,只要回到放置摩托車的地方就有辦法可想。

       摩托車已經加滿油,而且離最近的街道大約二十哩左右,我可以先回到街上補充食物,然後再回來這裡。)

       阿馨盡量讓自己放輕鬆,因為當他的思緒陷進死胡同的時候,根本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他姑且將洞穴裡的那些「人」稱為「先知」,現在當務之急是如何才能見到「先知」?從他們那裡了解世界的構造,以及如何解救父親、母親、禮子的生命?他在不知不覺中將「先知」視為最接近神的階層。

       到目前為止,由於每天都是晴朗的天氣,因此阿馨忽略了天氣狀況,沒有留意天氣變化。

       從山脊上往下俯視,地面上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就在那麼一瞬間,團團的雲層簇擁而上,整個天空被厚厚的灰色雲層覆蓋住。厚重的雲層十分低垂,彷彿要從頭上壓下來一般,讓人有種快要窒息的壓迫感。

       阿馨一見情勢不對,趕緊四處尋找避雨的場所,怎奈這附近的樹木高度既不高,枝葉也不茂盛,即使躲在樹下也沒辦法擋雨,因此他想要找個洞穴來躲雨。

       阿馨記得剛才要爬上河川上游的時候,曾經看到那裡有幾個小洞穴,只是那裡位於山腹中,很不容易找到。

       一滴、兩滴雨水落在阿馨的臉頰上,他著急地東張西望,眼前盡是一片瓦礫堆,沒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冷不防的,天空打起一記響雷,連大地也跟著震動,豆大的雨滴霹靂啪啦的落下來。

       一個小時前的炙熱陽光彷彿夢幻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代之的是大量的雨水強勢侵占這塊大地,地面上開始形成無數條細細的水流。

       阿馨甚麼也不能做,只能彎曲著身子慢慢往前走。他想到帆布背包裡有幾個塑膠袋可以稍微遮一下雨,但也沒多大助益,而他又忘了帶帳篷,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遮雨的道具,才一下子工夫,全身就已經濕透了。

       他腳上的運動鞋因為吸水而變得很重,每走一步就有水滲出來,厚牛仔布質料的夾克完全黏在身上,而水不停地從他的背上 流而下。

       天地間變成灰濛濛的一片,完全看不到前方的景物,阿馨僅能靠著觸覺和判斷力搖搖晃晃前進,並且避開臨時形成的小河流。

       好不容易他才找到一個略有高度且穩固的地方歇腳。

       因為沒有預料到這場突來的大雨,阿馨僅存的一塊麵包隨便以塑膠袋包著放進帆布背包中,現在已經被雨水浸濕並且壓碎。再說,阿馨也無法在這麼大的雨中進食,他轉念一想便張開嘴巴直接飲雨水充饑。

       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在阿馨的臉上,阿馨忍受不了雨滴撞擊的疼痛,便低下頭彎起身子就地坐下來。由於後頸部毫無遮掩,被強烈的雨勢撞擊下,傳來陣陣劇痛,於是阿馨將帆布背包蓋住後腦,靜待這場雨過去。

       他還在心中暗忖著,沙漠裡的雨應該都是暫時性的陣雨吧!

       哪知事實正好與期待相反,雨一直下個不停。好不容易看到大雨滴逐漸變成小雨滴,然後又變成霧狀的雨霧,心裡正想著而可能要停止了,卻又下起雨來,而且比之前的雨勢更加猛烈。

       阿馨心中的恐怖感漸漸增大,他知道事態非常嚴重,因為雨水慢慢奪走他身體的熱能,黑暗又即將迫近,再加上饑餓與恐懼,他實在很難熬過這個晚上。

       周圍的溫度急速降低,黑夜開始降臨大地,嘩啦嘩啦的大雨仍然沒有半點停歇的跡象,阿馨現在的處境,就好像被捂住眼睛,讓一大群人沒頭沒腦的痛毆一頓,不管前後都受到 踢和毆打,不僅痛而且又無法還手。

       更倒楣的是,一股突如其來的濁流衝擊著阿馨的腳,讓阿馨不禁驚跳起來,而原本蓋在後腦的帆布背包就在這時掉了下去。

       著地時阿馨一個重心不穩趺倒在地,他順勢伸出手在附近地面找尋帆布背包的蹤影,但卻遍尋不著,很可能是被聲勢浩大的水流衝走了。

       就這樣他在黑暗中靜止不動,先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利用聽覺和觸覺來判斷周遭的情形。他赫然發現地上的水已經淹到腳踝的位置,因此非離開這裡不可。

       於是阿馨只好依靠聽音辨位及皮膚的觸感匍匐前進,盡量往水量少的地方移動,就像在泥水中翻滾的蚯蚓一般。

       阿馨現在只企求能有一點點光線,他已經置身在黑暗之中數小時了,連手錶上的指針都看不到,根本不曉得時間過了多久。

       更何況他根本不清楚這裡的地形,不能隨意移動。還記得他在來這裡的途中,曾看過一座超過一百公尺以上的斷崖,說不定前方正是一處無底深淵。

       就在這時,阿馨聽到岩石掉落的聲音,全身因為恐懼而變得僵硬。可能是因為這場大雨使得地盤鬆動而產生落石,他的耳邊斷斷續續地傳來小石頭滾動的聲音。可是,最奇怪的是,這些滾動聲到阿馨的眉前全部突然消失了。

       理由只有一個,阿馨的正下方是座深不見底的山谷,滾落的岩石全往那裡掉。他慢慢地扭動身體,盡量遠離這個深不見底的深淵,然而,身子卻順著鬆動的地面往下滑了數十公分,一股死亡感覺馬上以驚人的氣勢壓迫過來。

       阿馨覺得自己好像站在遭受狂風大浪侵打的礁石上,即將被這場大風浪吞噬掉。迎面又有來勢凶猛的驟雨打在臉上,水滴順著頭髮、額頭、眼睛各處紛紛往下流,看起來很像是淚水。

       (我該不會被雨水打死吧!)

       阿馨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因為雨水而死,這真是太滑稽了。

       (當全世界因為癌化而走向滅亡的時候,我卻在這裡被雨淋死!)

       他再仔細一想,被雨淋濕已經是很久以前的經驗了。一個月前,他曾從醫院的頂樓窗戶看到烏雲,那場陣雨並沒有超過一個小時。

       阿馨和禮子並肩站在厚厚的玻璃窗後,看到雲的顏色不斷改變,街道上的景物已經籠罩在一片雨幕中,僅僅只隔著一片玻璃,玻璃窗外面的世界看起來很像是異世界。

       阿馨很高興地眺望著數月未見的雨景,在連續晴天的日子裡,這場及時雨有如天降甘霖。那時亮次還活著,禮子的子宮裡已經孕育著新生命。

       雖然是相同的雨,那時是甘霖,現在卻變成地獄裡的毒水。

       他的腦中浮起禮子、秀幸和真知子的臉孔,阿馨盡量避免去想到最壞的情況,藉此激發自己的勇氣,稍微有點不注意,死亡的陰影就會來襲。

       (不可以睡覺!一旦睡著就會被寒冷侵襲,然後被死神帶走。)

       阿馨努力保持清醒的意識,寒冷的氣溫讓他不斷顫抖,他一心祈求天趕快亮,只要天一亮,氣溫多少會上升一些,馬上就可以從黑暗中解放出來。

       由於黑暗是妄想的溫床,死亡的影子正在一旁伺機而動,如果不趕快脫離現在這種情況,阿馨的意識隨時都有飛走的危險。

       忽然間,阿馨感覺到附近有人類存在,但卻不像是印第安人的氣味,而是另一種更加真實的味道。他無法分辨來者是男是女,只聽到有種意義不明的細微聲音在互相交談著,來者應該有兩個人以上。

       「喂,誰在那裡?」

       阿馨為了壯膽,刻意粗聲說道。

       可是那些影子並沒有退回去,反而是參個、四個、五個慢慢增加,將附近團團圍住。阿馨完全不了解他們的語言以及談話內容,從現場氣氛來看,他們好像頗同情阿馨的處境,其中也摻雜著嘲笑的意味。

       接下來,一直到接近天亮的這段時間,阿馨持續聽到人們互相交談的聲音。

       雨勢漸漸減弱了,周圍的景色慢慢浮現出來,到處都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灰色。

       聳立在遠處的岩石山原本是赭紅色,現在只看到黑色影子,這是個只有黑、白兩色的世界,不過周圍景物的輪廓越來越濃。

       眼看著天色慢慢亮起來,雨勢也越來越小,周圍的景致隨著時間流逝不停改變,阿馨卻覺得頭部發熱,而且有些昏昏沉沉。

       由於阿馨從來沒有這種經驗,以至於無法判斷自己的身體變化,他只能確定身體發寒,體力消耗過度,很有可能罹患感冒,而且還發著高燒。

       另外,從肺部發出痛苦的氣喘這點來看,感冒可能轉成肺炎。

       這時天色已經大亮,雨也停了,但是阿馨卻沒有力氣移動身體。他的身體有一半都浸泡在泥水中,只能像蝦子一樣卷起身體,然後往沒有積水的地方移動。

       現在他最需要的是陽光,經過陽光的照射,就可以將浸濕的衣服和身體曬乾。

       阿馨勉強坐起身子脫下衣服,直接用手擰乾,在他努力擰乾衣服的時候,涼風吹在他毫無遮掩的身體上,身上頓時起了一陣惡寒,害他差點暈倒。

       阿馨將濕透的衣服擰乾後,躲入岩石的縫隙間休息,藉以躲避從另一邊山谷吹來的風。他的首要任務就是不能隨便浪費體力,在氣溫上升之前,盡量不要活動身體。

       他橫躺在岩石的縫隙中,觀看著周圍景致的變化。原本的黑、白景色已經畫上色彩,遠方的景色也有濃淡對比。

       經過數小時之後,氣溫終於慢慢上升,阿馨也在這中間斷斷續續獲得睡眠。他在似睡未睡之間,經常會睜開眼睛來看一下天上雲層的變化,確定溫暖的陽光是否已經照到這個地方。

       就在這時,阿馨忽然被一陣轟隆巨響給驚醒了,他在恍惚間聯想到昨晚被雨折騰的恐怖感,嚇得趕快跳出藏身處。

       他看到空中有個黑色物體,陽光正好從那個物體的背後射下來,阿馨不由得眯起雙眼仰望這架黑色的發亮機體,那是集合現代科學精華所製造出來的最新型噴射直升機。

       它的出現和這個遠古時代的廢墟非常不搭調,而且它正像印第安人拉弓瞄準獵物般朝著阿馨的方向而來。

       這架直升機停在空中的某一點不動,螺旋槳旋轉時所刮起的狂風掃動地上的灰塵,引擎聲震耳欲聾。

       突然間,直升機忽然一個旋轉,然後往上爬升、衝破雲層,雲層間露出太陽光,這一瞬間阿馨突然覺得那道光線彷彿是一個光環。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16 PM
第四章 地下空間.1
       阿馨一睜開雙眼便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接著環視四面椈嚏A赫然發現這個房間沒有窗戶。天花板的角落有一個長方形的框框,應該是以冷暖氣來維持房間適當溫度的空調設備通風口。

       椈壑W有兩個長方形的隙縫,那應該是門吧!

       門上漆著和椈嶼萓P的顏色,讓人看不出那是門。其中一扇門附有把手,可能是連接房間和走廊的出入口,另一扇門上也有小把手,大概是浴室的出入口。

       椈壑W貼的不是壁紙而是一種皮革,剛開始阿馨以為是白色,看久了才知道是淡淡的米白色。

       從這一連串的觀察動作中,阿馨慢慢察覺到自己還活著,確定自己正仰躺在一張床上。

       他停下探索的動作,將全部意識都集中在身體上,向雙手、雙腳,甚至是腳趾、手指頭髮出指令,確定這些部位還能活動。

       阿馨完全不知道這是甚麼地方,只知道自己被放在空無一人的房間中。

       他開始慢慢回想過去的經歷,腦中浮現出事情的前後因果,但是他無法相信自己單身來到美國,騎著摩托車橫越沙漠,只為了找尋某個地點,更無法判斷這種行為到底是真正發生過或是做夢。

       阿馨回想起他為了要前往傳說中的巨大洞窟,在半途中看到好幾幅古代印第安人所畫的壁畫。那些壁畫還是畫在小洞窟外的 峋岩塊上,彷彿即將到達神秘地下空間之前,硬製造出的某種奇異氣氛。

       還有在天剛亮、陽光要開始照射大地的時候,他曾聽到轟隆隆的巨響,如今那個震耳欲聾的聲響依舊殘留在他腦海中。當時,空中出現了一架最新型的噴射直升機,阿馨的記憶只到這裡就結束了。

       爾後他的記憶就一團混亂,現實和各種想像摻雜著,阿馨搞不清楚究竟甚麼是真的、甚麼是假的。想要確認它的真實度,唯有等待第參者來證實。

       但是,阿馨已經醒來一個鐘頭了,仍然沒有看到其他人出現。

       他試著慢慢地撐起上半身,想要站起來,走到屋外看看。

       但由於他早先體力過度消耗,如今即使是一點小動作,做起來都覺得十分吃力,只好坐在床上,稍微調整一下呼吸。

       他把眼睛往下一瞥,看到床邊放著一雙拖鞋,那並不是自己帶來的東西。

       (究竟是誰為我準備的呢?)

       阿馨覺得那雙大拖鞋好像在催促他似的,讓他不由自主地使力放下雙腳,套進那雙拖鞋裡。

       他想要穿著拖鞋在房間裡四處走走,或者是走到房間外面,但是腳上的拖鞋實在太大、太重了,只能拖著鞋子走。

       才走沒幾步,阿馨身上的白色長袍下 居然裂開了,從裂縫處可以看到大腿,而且長袍下沒有穿內衣。阿馨現在才發覺到,他的身上只套了一件長袍。

       他伸手想打開眼前的房門,看看外面的景色,確定自己究竟置身於何處。

       如果有人在的話,阿馨更想和他交談,詢問一些事情。

       阿馨用手拉住門把,發現門竟然上了鎖。他很不甘心地再度握住門把,用力一拉,確定門的確上鎖,接著再左右扭轉幾下,門依然一動也不動。

       阿馨只好放棄出去的念頭,把手從門把上放下來,轉過身去。

       這時,他感覺到門的另一邊有人,於是他停止轉身的動作,豎起耳朵傾聽。

       接著聽到「鏘」的開鎖聲,阿馨不禁退後一、兩步,但他並不害怕,現在即使房外出現一個自稱是火星人的人,他也不會感到意外。

       門靜悄悄地打開來,正前方有位老人坐在輪椅上。

       「你醒過來了?」

       老人用英語詢問道,阿馨本能地點點頭。

       「你是二見馨先生吧!你好,我的名字叫克利斯多福。艾略特。」

       艾略特說完便伸出一隻手來和阿馨握手,阿馨看到他的手,不禁大感訝異。

       艾略特不僅手掌很大,連他放在輪椅前的一雙腳也非常巨大,但是這和他坐在椅子上的身體實在不成比例。以外國人的身材來說,他應該算是小個子。

       讓阿馨感到驚訝的不只如此,最奇怪的是他為甚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為甚麼這個人知道我的名字?可以證明我的身份的證件和卡片,都已經和背包一起遺失了啊!)

       阿馨和艾略特握手,趁機仔細端詳老人的容貌。

       艾略特的頭上沒有半根毛髮,他擁有一張漂亮的斕傲常’取穧┎園祝s祧~眵LA痢4幼罅臣盞講弊佑幸黃~先稅擼q腦謁陪祠`し羯峽雌鵠刺乇鵜饗浴?/P>

       阿馨從艾略特的手掌中意會到他沒有敵意,於是便說出心中的疑問:「請問這裡是哪裡?」

       艾略特眯著他那灰色的眼睛,笑著說:「這是你想要來的地方啊!」

       阿馨的目的地是遠古時代就存在的巨大洞窟,也是長壽村的所在地。

       他環視了一下屋子的四周,這裡跟他想像中的地方實在差太多了。

       艾略特從阿馨的表情看出他心中的懷疑,於是伸出食指往上一指,問道:「你認為這上面是甚麼?」

       阿馨無法回答,艾略特只好自問自答:「上面是巨大的水層。」

       艾略特刻意不說「水槽」而使用「水層」這個字眼,但是阿馨還是不能意會出艾略特的意思,他搞不懂艾略特的意思是否和「下雨」有關,經過那一場豪雨,阿馨現在已經「聞雨色變」。

       然後艾略特把食指朝下。

       「你認為你現在站在哪裡?」

       阿馨知道自己站在「大地」上面,但是他不想說出來,依然保持沉默。

       對於這個問題,艾略特也是自問自答:「這是個廣大的空間。」

       依照艾略特所說的,阿馨正站在一個被厚厚的水層和廣大空間所夾住的空間裡,但是他仍然不明白艾略特的意思。

       (如果艾略特所說的是事實,那這附近的重力值應該很低才對。如果是在下面有質量較重的物質就會顯示出正值,相及的,如果是質量較輕的物質就會出現負值。

       如果腳下真是個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廣大空間,那麼就得要有一個極其說服力的理由來說明呈現負值的理由。)

       阿馨無法相信自己真的已經到達目的地,而且艾略特知道他的名字一事,也令他十分吃驚。

       (這位老人正在暗示我這個地方的重力比其他地方要來得小,也就是說,他事前就已經知道我要前往的地點了。)

       阿馨的腦海中一片混亂,不由自主地用手撐住椈壎H支撐身體。

       「你早就知道我要來這裡嗎?」

       阿馨好不容易才把心中的疑惑說出來。他的呼吸顯得相當緊促,而且吸氣量很少。

       艾略特用他那巨大的手撐住阿馨的身體,非常仁慈地說:「沒錯,而且你已經來到這裡了。」

       (我是不是又開始發燒了?)

       阿馨感覺全身熱了起來。

       「我唯一不能預測的是那場豪雨…」

       阿馨的身體持續發熱,沒多久他感到有一陣惡寒涌上來,身體搖搖欲墜,根本聽不到艾略特說的話。

       他昏昏沉沉地推開艾略特的手,想自己走到床邊去,但是才走到一半就不支倒地。

       在往後的參天裡,阿馨主要的任務就是恢復體力。若不是沙漠裡那場突發性的豪雨,他也不需要花費這些時間。

       阿馨打算等到體力恢復後,一定要向艾略特問清所有的疑問。

       他暫時被安排在一個小房間裡休息,艾略特偶爾會過來檢查他的健康情形,另外還有一個名叫「花子」的護士負責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花子」這個名字非常可愛,阿馨馬上聯想到一朵在草原上盛開的可愛花朵,這名字和花子本人給人的感覺很相配。但是當阿馨進一步詢問她的全名時,她總是微微一笑不作答。

       有時候阿馨會趁著艾略特不在,只有花子獨自一人在房內時,不斷追問她許多問題。例如:這裡是甚麼地方?艾略特是何許人物?諸如此類的問題,只要能問的,阿馨統統都問過了。

       但是花子都只是微笑著,然後搖搖頭甚麼也不說。

       花子的臉型和體型看起來很像小孩子,她的身高大概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左右,兩頰圓圓的鼓起,臉上有雙圓滾滾的眼睛,看起來十分可愛。

       然而,當她解開綁在後面的頭髮,讓光亮的黑髮在背後散開來時,又有一種成人的嫵媚風情。從她那圓滑的額頭看不出實際年齡,胸部的大小也和發育中的少女差不多,這點倒是和她那具有東方味道的小臉型很相配。

       最初阿馨完全被花子的純真外表給矇蔽了,無論阿馨問她甚麼她都不回答,表現出她完全不知情的模樣。

       阿馨看到她那副天真無邪的表情,自然相信她的確毫不知情,雖然她不做任何回答,阿馨卻一點也不生氣。

       花子的外表看起來還稚氣未脫,但是她具備了護士所應該擁有的醫療知識與看護技巧。例如,當阿馨感到背部很 時,她會伸出手幫忙抓 ,動作和力量都能恰到好處。阿馨就在花子每天細心看護下,定時打點滴、吃抗生素,並充份的睡眠與休息。

       兩人相處的時日一久,阿馨發現花子在工作的時候都保持沉默不語的態度,而且她除了工作上的需要之外,都盡量避免接觸到阿馨的身體。以一個護士來說,她做事的態度和技巧可算是專業,但是她在工作時經常會略帶猶豫地碰觸阿馨的身體,甚至還不時露出奇怪的眼神偷看阿馨,表現得很不自然。

       阿馨在第二天就發現這種情形,當時阿馨察覺到花子進入房間裡,但他繼續裝睡,偷偷眯著眼睛偷看花子的工作情形。他看到花子很快地換了一瓶點滴,她一邊工作,一邊向阿馨投射異樣的視線,好像看到甚麼恐怖的東西。

       阿馨對花子的異常舉動充滿興趣,他很好奇到底是自己身上的哪一個部位,讓她產生那種表情。

       花子換好點滴瓶之後,繼續彎下腰審視躺在床上的阿馨,她以為阿馨還在睡覺,才會做出這麼大膽的事情。就在這時,阿馨突然張開眼睛,伸手去抓住花子的手腕,讓花子嚇得連聲音都叫不出來,只是在喉嚨深處發出「啊!」的聲音。

       「 為甚麼看到我好像看到幽靈一般呢?」

       阿馨慢慢地一字一句質問花子。

       他的原意是想讓對方先穩定下來,但花子一點也沒有想要抵抗的意思,既沒有立刻轉過臉去,也沒有叫出聲,只是呆呆地俯視著阿馨。

       「希望 能告訴我,為甚麼用那種眼神看我呢?」

       阿馨又再次詢問花子同樣的問題。

       只見花子露出悲傷的表情,搖著頭說:「對不起。」

       她非常真誠地向阿馨道歉,但對阿馨的詢問還是不予回答。

       花子的反應有兩種解釋,一是為自己把阿馨看成跟幽靈一般而感到抱歉,另一種則是她對自己無法回答任何問題而感到抱歉,也有可能是兩者皆包含在內。

       阿馨看到花子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慢慢鬆手。

       他心想說不定除了一個護士應做的工作之外,其他有關阿馨被放置在這個地方的各項疑問,花子早已經被叮囑不能隨便回答問題了,所以阿馨決定不再追問下去。

       雖然阿馨已經放開手,花子還是站在床邊不動。

       「你現在說話會不會覺得痛苦?」

       為了盡到護士的義務,她首先詢問患者身體的狀況。

       「有一點,可是我很想講話。」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聽聽你的事情。」

       「我的甚麼事?」

       「哦!從你生下來到現在的全部事情。」

       「 為甚麼想知道那些事情?」

       「了解你的狀況後,我就不會再像看到幽靈般看待你了。」

       (或許她是因為不太了解我吧!如果我能夠和她多熟悉一些,她就會用正常的眼光來看我吧!)

       「在我開始講之前,我想先問 一件事。」

       花子的臉上明顯露出謹慎的神色。

       「 可不可以告訴我, 到底幾歲?」

       「我今年參十一歲,已經結婚了,有兩個小孩,而且都是男孩。」

       阿馨一聽不禁驚訝得張大嘴巴。

       (花子的外表看起來和少女沒兩樣,沒想到她的實際年齡居然有參十一歲,還是兩個小孩的媽媽!)

       「真是讓我驚訝。」

       「大家都這麼說。」

       「我還以為 比我年輕呢!」

       阿馨二十歲,花子比他大上十一歲。

       「那你幾歲?」

       阿馨回答說自己今年二十歲。

       花子聽了便皺緊眉頭,小聲說道:「是嗎?」

       「看起來很老成吧!可是我真的是二十歲。」

       阿馨說著,不由得用手摸摸自己的雙頰。

       他自從來到沙漠之後就沒有剃過鬍子,所以看起來可能會比較老。

       但是真正讓他受到打擊的是,本來他以為對方的年紀比自己小,沒想到居然比自己大這麼多,這件事實對以後他們的相處方式恐怕會產生一些微妙的改變吧!

       爾後阿馨常對花子說出自己的事情,而花子也非常喜歡聽阿馨講話,一天中總會來阿馨的房間好幾次。

       不過,談話的時間是有限制的,每次大約是十分鐘左右,因此花子盡量妥善運用這十分鐘,總是簡潔詢問一些重點,沒幾天就掌握了阿馨至目前為止的生活狀況。

       對阿馨來說,他也很高興能有花子這個好聽眾,這是另一種肯定自己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方法,而且他也將自己之前勉強壓抑下來的一些疑問統統說出來。

       他說了許多有關孩童時期的想法、夢想、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情形以及如何計劃前往沙漠旅行……等等。

       其中也有痛苦的事情,尤其是秀幸後來罹患癌症而住院,使得原本預定好的旅行計劃也跟著泡湯,全家人從此過著家裡和醫院兩頭忙碌奔波的生活。

       過了幾年,終於查出秀幸所罹患的癌症正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全家人因而陷入了絕望狀態。然而,真知子一點也不死心,她堅信在美國的民間傳說中可以找到快速治愈癌症的妙方,因此全心埋首於神話之中。

       阿馨面對秀幸的病症加重和真知子沉迷於神秘世界裡的兩極發展,他決定在兩方面取得平衡點,因此改變自己原先鑽研宇宙物理學的志願,轉而往醫學界發展。

       阿馨在談話的過程中對那段日子感到無限懷念,一回憶起以前的種種,阿馨有時會激動得熱淚盈眶。

       就這樣經過了四天,阿馨對花子講述自己經歷的時間大約有兩、參個鐘頭,想不到短短的兩、參個小時,就已經將他的一生大致述說完畢。

       阿馨在述說的過程中,有時會覺得昔日遙遠的記憶好像彩霞一般美麗。

       「你有戀愛經驗嗎?」

       花子突然提出這個問題。

       阿馨猶豫著要不要把禮子的事情講出來,如果花子沒問,說不定阿馨就會避開禮子這件事。

       一談論到和禮子之間的戀愛,當然無可避免會談到亮次,那是個既悲傷又痛苦的經驗,阿馨對自己欠缺周詳思慮的魯莽行為,為自己和禮子都帶來無限悔恨的後果深感不安。

       當時他和禮子發生性關係的那間病房,和現在所待的這個房間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那間房間的西邊是一整片玻璃窗,窗下是公園綠地,強烈的陽光常從窗戶照射進來……

       至於自己從禮子那裡所獲得的肉體喜悅,阿馨再怎麼說明,也無法完整地跟花子表達出自己心中的震撼感受。

       阿馨很坦白地表露出自己的心情,花子聽到有時臉上會顯現出無法置信的表情,然後一邊搖搖頭,一邊用低沉的聲音說:「哦!不。」

       當她聽到禮子的肚子裡懷有阿馨的小孩時,花子的表情更是僵硬。

       「要生下那個小孩嗎?」

       花子的問題非常突兀,但阿馨一點也不介意。

       「當然是很希望能把他生下來,所以我才會來這裡。」

       花子聽完後閉上雙眼,嘴巴一開一 地發出喃喃自語的聲音,但阿馨聽不清楚她在說些甚麼,感覺很像是在祈禱。

       由於這間房間裡沒有窗戶,只能靠時鐘才知道時間的流逝,依據時鐘的指針,今天應該是第四天晚上。

       阿馨講完和禮子間有了小孩之後,花子突然說:「今天到此為止。」

       花子好像也不能自由控制兩人會面的時間,常常在話說到一半的時候被迫中斷話題。

       她默默地輕碰一下阿馨的手腕,接著走到門邊停下來,花子一邊開著門,一邊回過頭來看著阿馨的表情,這讓阿馨覺得很熟悉,總覺得曾在哪裡看過這號表情。

       阿馨暗自思索花子走出房間時的表情,究竟代表甚麼意義,例如:高興時人會露出喜悅的表情,那麼花子的這種舉動與表情到底代表甚麼意思?

       阿馨突然想起以前曾經發生過相同的情形,讓他很難忘懷。

       記憶中有個和花子穿著同樣白衣服的女護士從病房走出來時,在病房門口走走停停,並且露出和花子一樣的表情。

       那是秀幸切除直腸腫瘤後,因手術過程非常良好,便移到另一間四人共用的大病房,那病房住的都是癌症患者。

       經常出入這個房間的護士中,有一位護士相當討患者們喜歡。她並不是長得特別美,而是為人很和氣,全身散髮出濃濃的親切感。她對於患者們的任性行為都能忍耐下來,從不會露出苦瓜臉給病人看。秀幸很喜歡這位護士,常常在開玩笑之餘會摸摸她的屁股或拍拍她的肩膀。

       後來,她因為懷孕待產而請了一年的育兒假。

       她要離開醫院的當天,特地來秀幸這間病房打個招呼,當時剛好阿馨也來醫院看秀幸。她笑著對病患們說希望一年後再回到工作崗位上時,能再看到大家神采奕奕的臉,當時秀幸開玩笑地回答說:「當 再回來工作時,我早就出院了。」

       不只是秀幸,其他患者也都這麼說。不管那句話是開玩笑或是真心的,護士都一邊點點頭一邊和每位患者打招呼、道別,然後走出病房。

       當她要走出病房時,表情與動作和花子剛才的舉動相同,她不時地回過頭來望著患者們,眼睛流露出某種不捨的神色。

       看在阿馨的眼裡,他覺得那個護士的眼神似乎是說:「當我一年後再回來工作時,絕對沒辦法像現在這樣看到這四個人。」

       她並不是因為患者出院後見不到面而感到難過,而是帶著即將面臨死別而依依不捨,這次的會面或許將是今生的最後一面。

       阿馨也知道那時秀幸隔壁病床的患者剛檢查出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腦部,而對面病床的患者,則是因為攝護腺癌而剛做完切除男性性徵的手術。這整間病房裡只有秀幸還具有生命力,其他的患者全都面臨死亡的威脅。

       因此那個護士才會以那種依依不捨的眼神注視他們,如今花子竟然也用相同的眼神看著阿馨,讓他覺得非常不安。

       (花子為甚麼用那種視線看我?下次見面再直接問她。)

       然而阿馨從此再也沒有見過花子。

       隔天早上,同一時間響起敲門聲,阿馨以為是花子來了,他很高興地走下床去開門,沒想到竟是艾略特。

       艾略特看到阿馨順利地恢復身體健康,很滿意地點點頭。

       「你的身體狀況如何?」

       他只是詢問各種問題,卻不回答阿馨的問題。

       阿馨此時已經到達忍耐極限,之前是因為見到花子這位可愛的女性才勉強壓抑下來,現在艾略特的問話與態度讓他挑起脾氣,滿腔怒氣即將宣 而出。

       (「身體狀況如何?」這可不是開玩笑的,為甚麼每次只是我單方面回答問題?再這樣下去,我會因為神經極度不安而崩潰。)

       阿馨忍耐著不知何時會爆發的怒氣,顫抖地回答:「你到底夠了沒有?」

       艾略特也聽到阿馨的聲音中帶著怒火,他舉起兩手示意要阿馨稍等一下,然後深呼吸一口,才說道:「我能體會到你的心情,現在已是執行計劃的時候了。」

       (計劃?我不知道有甚麼計劃,而且這和我又有甚麼關係?)

       阿馨的臉色顯得更加凝重,他繼續追問:「首先,你得告訴我這裡是哪裡,而你的目的又是甚麼?」

       艾略特將原本攤在阿馨面前的雙手合起來。

       「在回答之前,我想先問你一件事。你相信神嗎?」

       艾略特看著阿馨,很嚴肅地問道。

       艾略特帶著阿馨來到另一間房間,這間房間也沒有窗戶,每一處都關得緊緊的。

       阿馨很不喜歡這種沒有窗戶的房間,不過這比他之前的房間來得大,中央放了一套皮制沙發。

       艾略特先請阿馨坐下來,然後他從輪椅上站起來,將屁股微微往後翹,在沒有使用 杖的情況下,慢慢走到阿馨的對面坐下來。

       阿馨睜大眼睛瞪著艾略特,他以為艾略特不能走路,沒想到他的雙腳根本沒有殘廢。

       艾略特也察覺到阿馨吃驚的樣子,他露出得意的表情說:「你不能先入為主地去判斷一件事情,這樣子你會在一開始就對所有事物都存有懷疑和不信任的心態。」

       阿馨已經習慣對任何事物都抱持懷疑態度,即使在橫越美國沙漠的中途遇到在現實和假想之間掙扎的經驗,他仍舊十分堅持不喪失這份感覺。

       「你何時才能回答我的問題?」

       阿馨無視於艾略特的話,他有些嘔氣地說道。

       由於阿馨想問的問題有一大堆,於是他把基本問題擱在一旁,先回憶艾略特之前說過的話。

       「你是不是說過,我在老早之前就註定要來到這裡?」

       阿馨非常在意這種說法,他很想知道其中緣由。

       「關於那件事,現在說明還太早,如果不一件件慢慢說明清楚的話,你恐怕會嚇得叫出來。」

       「好,如果不想讓我嚇得叫出來的話,那就請你說明清楚,讓我理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阿馨很激動地回嘴。

       他對艾略特的講話方式感到很不耐煩,更對自己的人生被他人任意決定感到氣憤。

       「今天我之所以能夠看到你,完全是你靠自己的意志前來這個地方而達成的,你只能照著宿命去走,我無法勉強把你帶來這裡。」

       艾略特說完後露出微笑。

       阿馨對他這種任意介入別人人生的做法相當憤怒,心中突然涌?涌Y種想殺掉眼前這個老人的衝動。

       艾略特心平氣和地迎向阿馨怒瞪的視線,他們倆暫時陷入沉默的氣氛中。

       「你對「環」了解多少?」

       艾略特先開始問道。

       阿馨將雙手環抱在胸前,眼睛向上盯著艾略特說:「你的電腦模擬效果做得很好。」

       艾略特很不服氣地皺起眉頭說:「你說我做得很好?事實並不是那樣,你應該說我創造出一個很完美的世界。」

       「「環」是你創造的?」

       一講到「環」,艾略特的臉上充滿了自信,他就像水壩開閘般滔滔不絕地說著,不時露出喜悅的表情。

       「約莫七十年前,在我還是MIT的學生時,大概和你現在的年齡差不多。當時這個世界的人們正在喝采歡送要登陸到月球上的太空人們,我心想科技再這樣繼續進步下去的話,距離建設宇宙車站和實現宇宙旅行的夢想即將不遠,於是我自己也想創造出另一個世界,但這並不是另一個宇宙。」

       艾略特一口氣講了這些,他縮著脖子將嘴巴往前嘟起來。

       「你知道現在的世界是靠甚麼來推動的嗎?」

       「你是指現實世界還是「環」?」

       (如果是問「環」靠甚麼東西來推動,那麼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支持「環」計劃是能量和電力,至於現實世界的話…)

       艾略特有些怪異地笑著說:「無論是現實世界或是「環」都一樣,統統都是運用相同原理來推動的。你可以了解嗎?推動現實世界的是「預算」!」

       艾略特等阿馨了解「預算」一詞的意思後,才繼續說道:「「環」這個巨大計劃如果沒有預算的話,「環」界就無法存在,現實世界也是一樣,沒有預算就無法推動。」

       (如果有預算,說不定現在我們都已經處在宇宙車站中了。

       艾略特所說的沒有錯,科學並不是無視於社會情勢而一直往前推進,而是要以當時的環境來決定前進的方向。

       同樣的,也有許多社會建設和國家政事都需要「預算」,因此常常依照人們期待的事情來決定提撥預算的優先順序。)

       七十年前,人們都將未來的藍圖寄託在廣大的宇宙裡,火星和月亮被當成是人類的殖民地,行星和行星之間利用太空船定期來往連繫,電影和小說經常可以看到這類題材。

       至今,科學家依然無法將人類運送到火星或月亮上,而人類登陸月亮一事只不過是瞬間的光輝而已。在那之後,計劃開拓宇宙的腳步就像蝸牛一樣慢了下來,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沒有預算!

       那時候只有艾略特提出這個預言,以他這種卓越的才能,可以毫無忌憚地往別的領域發展。他所選擇的學術領域是如今已經發展到極限的電腦,和才剛剛明確闡述雙重螺旋構造的分子生物學。

       艾略特發揮他異於常人的想像力,將這兩個世界在創世紀之前結合在一起。

       首先第一個主題是,電腦內是否可以產生人工生命?

       剛開始,艾略特獨自尋找這個問題的解答,但是隨著電腦成為新時代的寵兒,艾略特的研究主題也占有一席之地,吸引了不少贊助者。

       由於當時情勢的推動,艾略特自己也發現了世界上第一個自我複製程式,由程式本身獨自製作出進化的軟體。

       他仍未忘記最初自己所提出的疑問──電腦內是否可能產生人工生命?

       艾略特原本預估在十九世紀末至下個世紀初絕不可能實現,沒想到卻在二十世紀初即提前實現這個夢想。不過,初期的人工生命只是單純的生命構造,在電腦螢幕內活動的只不過是線 而已。

       接下來,艾略特區分出雌、雄線 並使其進行生殖,在電腦內部誕生新生命。

       新生的細胞不斷反覆進行細胞分裂,不久就開始來回爬動。在這之後,進化的腳步馬上加快速度,無論是哪種生物都和現實世界一般,沒有多大的改變,但在進化過程的應用上,則和魚類、兩棲類的進化情形不同。

       艾略特脫離了電腦模擬世界的 疇,在電腦中讓人工生命進化,並且更強化他的研究主題──可以依據地球的生命圈,製作出另一個假想空間嗎?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18 PM
第四章 地下空間.2
       「環」計劃帶著具體成果開始啟動,藉由艾略特的登高一呼,全世界的科學家開始朝向同一個目標前進,不僅是情報學、醫學、分子生物學、進化論者、宇宙物理學、地質學、氣象學……這類理科方面的學問,甚至連經濟學、歷史學、政治學、社會科學的學者們也對這個計劃極感興趣。

       而且要製作出一個和地球相同的假想空間,不只需要科學知識,像人文社會學方面的思想也是必備的。

       也就是說,「環」計劃的實驗成果會回饋到各個層面,對每個階層都有貢獻。

       例如生物學的基本問題──進化論,到目前為止還是個謎題,各方仍有所爭議,當假想空間誕生生命體的時候,就可以將目前現實世界中還未解開的問題,像是從「為甚麼會發生戰爭」這種社會問題開始,一直到人口增加、股價波動,都可以給予某些提示。而這同時也是各界學者爭相擁護「環」計劃的主要原因。

       就這樣,「環」計劃在日、美兩國所提供的龐大預算下正式開始。

       日、美兩國採取國際性合作,在初期無法大肆張揚,因為大家無法預測「環」計劃最後會產生甚麼結果,說不定會成為新的世界戰略,於是採取慎重的態度來進行,也沒有很大的慶祝儀式。

       這時,艾略特說出幾個他非常懷念的名字。

       「二見秀幸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研究員,他在日本的研究專家中,可說是一位可以達成跨時代偉大任務的人。」

       艾略特在阿馨的耳邊說著。

       阿馨聽到他褒獎自己的父親,心情慢慢好轉起來。

       「你見過我爸爸嗎?」

       阿馨直接問道。

       「不,我們沒有直接見過面,我是經由下面的人員聽到一些關於他的傳聞。」

       秀幸很少談起「環」計劃的事情,阿馨很想知道他到底在「環」計劃中擔任甚麼職務。阿馨打算下次和秀幸碰面時,直接向他詢問這個問題。

       艾略特打斷阿馨對秀幸的想念,繼續說道:「「環」計劃後來怎麼了?你應該知道吧!」

       「癌化了。」

       阿馨十分乾脆地回答。

       「那是發生在最後階段,在這之前,它的演化過程簡直太完美了,沒有人想到最後會變成那樣子。」

       艾略特望著阿馨欲言又止,阿馨不禁擺出一臉催促的表情。

       「哪個地方出錯了?」

       「你不要害怕,你在我的眼中也是「環」計劃的一部份。」

       「你叫我不要害怕,但是你所講的很多事情都讓人感到驚訝。」

       艾略特的嘴巴半開,口水從他的嘴角流下來,艾略特趕緊用袖子擦拭嘴脣。

       「如果物理條件相同的話,我想假想空間內也會形成和現實世界大略相同的生命體系,然而,「環」計劃至今仍然無法和現實世界完全相同。

       大家對這個現象提出一個共同論點,也就是進化是偶然形成的,不可能會完全相同。」

       阿馨對這點感到很驚訝,為甚麼「環」界和地球具有相同的物理條件,但是生命的進化路徑卻不盡相同?

       「那你有沒有從那裡面得到甚麼結論?」

       「在「環」裡面看不到自然發生的生命,因為我在一開始就介入了,我撒下被認為是初期生命的RNA,就像在海里播種似的。「播種」這兩字不僅是個比喻,同時也是事實,RNA就是那個種子。

       想要成長為某個特定的生命樹,就必須具備RNA這顆種子。」

       阿馨想起以前他和亮次在病房中談論進化論,而禮子在一旁睡覺。當時亮次和阿馨在討論中所說的話,和艾略特現在所說的內容大致相同。

       「還有其他發現嗎?」

       阿馨冷靜地催促艾略特繼續說下去。

       若是不讓艾略特繼續說下去,說不定他又會流口水,阿馨不想再看到艾略特流口水的景象,因為那樣會讓他聯想到生命退化,甚至死亡的陰影。

       「其實「環」界和現實世界相當一致,生命也不會在「環」界中自然發生,所以我播下生命的種子。而這件事情的背後意義,你應該知道吧!」

       阿馨回想起剛和艾略特開始長談之前,他曾這樣說過:「你相信神嗎?」

       這時阿馨氣定神 地說出答案:「那麼也可以說,這個現實世界是假想世界羅?」

       「當然,就算是在現實中,地球上的生命也不是自然發生的。為甚麼我們會在這裡?而且還同時被播下相同的RA種子?那麼究竟是由誰來播下種子?就是由我們稱之為「神」的人來播種的。

       「神」模擬自己的形狀製成生命,然後誕生在這個世界上,聖經上所寫的內容都是真的。」

       阿馨聽到艾略特的結論,臉上絲毫沒有驚訝的表情。

       他在旅途當中也對這個問題思考了好幾次,認為現實世界說不定也是個假想世界,但是他無法提出證明或反證,這隻不過是單純的推測而已,對現實也不會帶來任何改變,只是看眾人相不相信了。

       「就算我相信神是主宰者,對現實世界也不會造成任何改變。」

       看到阿馨一副冷靜的姿態,艾略特將背靠著沙發說著:「如果現實世界是神創造出來的,那我們人類在電腦中所創造出的假想空間…」

       艾略特話還沒說完,阿馨馬上插嘴說道:「那神也以「預算」來推動世界嗎?」

       一瞬間,艾略特眯起眼睛,射出冷漠的眼神。

       「你在愚弄我嗎?」

       阿馨以憤怒的語氣說道。

       這種僵持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很久,艾略特臉上的表情馬上緩和下來,又恢復之前的穩重。

       阿馨看著椈壑W的時鐘,他和艾略特已經談了參個小時的話,肚子開始有饑餓感。他們說了參個小時卻還沒切中談話主題,讓人覺得非常疲勞。

       艾略特察覺到阿馨的心情,便暫時中止談話:「你累了吧!不如看些舊電影,稍做休息,午餐已經準備好了。」

       阿馨的臉上毫無表情,不做任何表示。

       艾略特拿起遙控器按下按鈕,椈壑W立刻出現一面螢幕,接著他又按下放映的按扭。

       艾略特完成這些動作之後,又起身坐回輪椅上,然後推著輪椅離開房間。

       阿馨目送著艾略特出去,房門立刻又在他眼前關閉起來,同時傳來上鎖聲。那個聲音說明阿馨現在的處境,他等於被軟禁了。

       (他為甚麼要這樣做?我得問個水落石出才行。)

       螢幕上放映著一部舊電影,阿馨十歲的時候,秀幸和真知子曾經帶他去電影院看過這部電影。阿馨很喜歡這部電影,甚至還央求真知子買下電影原聲帶,他到現在還記得主題曲的旋律。

       這時,有個穿白衣的大個兒黑人無聲無息地走進來,在阿馨的面前放下參明治和奶茶。

       阿馨一邊吃參明治,一邊閉上雙眼聆聽電影配樂,心中不禁感到無限懷念。

       然而,他的腦中馬上想到父親秀幸罹癌狀況尚未改善,安寧的二見家背後正潛藏著極大的危機。

       阿馨完全沒有發現到自己正流著眼淚,等到淚水流過臉頰到達嘴邊時,他才發現到。

       (這是偶然嗎?)

       現在所放映的這部電影,對阿馨來說是部很特別的作品,而這是艾略特偶然選出來的,或是他知道這部電影對阿馨別具意義,才故意放映出來?

       (假如是後者的話…說不定,我現在的一舉一動都在艾略特的監視中。)

       阿馨想著想著,又開始感受到從小就有的不愉快感覺,似乎有人正從背後監視著他。

       這種令人厭惡的感覺,讓阿馨頓時沒了食慾,嘴裡的參明治也變得索然無味。

       當艾略特再度回來的時候,阿馨剛好吃完午餐。

       「哦!食慾相當不錯。很好,很好。」

       艾略特看著空盤子,滿意的點點頭。

       「我已經受夠了,托你的福,讓我的心情更加混亂。」

       阿馨覺得和艾略特說越多話,只會累積越多疑問,他希望能趕快結束這一出滑稽的對談。

       (我是為了甚麼才來這裡的?我是為了找出治愈「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方法才來這裡,根本沒有時間在這個地方打混。)

       「接下來,我會直接跟你說明你的使命。」

       艾略特說著在沙發上坐下來。

       (他好像已經看穿我的心事,即使是想要逃也逃不出去了。)

       「我的使命?」

       「嗯,你知道你是為了甚麼來到這裡的嗎?你是為了要找出治愈「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方法才來到這裡的吧!」

       阿馨和艾略特的視線短暫相接。

       只要想到自己的所有思想完全掌握在對方手中,阿馨的神經便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他十分痛恨艾略特能在事前預測出他的思想。

       阿馨很敬佩艾略特在科學上的偉大成就,但是此時他只關心個人的事情。

       「我想要問你一個問題。」

       艾略特將右手食指向上指著天花板說:「關於中微子的相位會移動的理論是在哪一年被發現的?」

       中微子又稱中性微子,是素粒子的一種。它有參個特徵,就是以光速來進行傳遞、不帶電、能集合能源。如果光看第一點,會覺得它和光很類似,其不同之處在於中微子能在帶有能源的情況下通過任何物體。

       太陽放射出中微子之後,穿過地心然後朝著地球的反方向前進,繼續往黑暗中而去。

       (中微子和素粒子之間又有甚麼問題?)

       阿馨很快地回答:「二○○一年。」

       那是在阿馨出生之前的事情,並且在科學史上占了小小的一角。

       「沒有錯。我們本來認為中微子的質量是零,但在上個世紀結束的時候已經確定它具有質量。」

       「所以,那到底…」

       阿馨有些焦急地想要插嘴,但被艾略特製止:「請等一下,先讓我把話說完好嗎?所有的計劃都是有機性地集合在一起進行的。這樣說你可能還不太了解,事實就是如果人類沒有發現到中微子的相位有移動的話,恐怕你也不存在。」

       「你不要開玩笑了!中微子和我的存在完全不相干。」

       中微子當中有百分之九十八都是素粒子,阿馨無法忍受艾略特把他和那種東西連在一起。

       「我知道,你給我參分鐘來講解中微子這個問題。」

       接下來,艾略特很簡短地開始講述中微子的相位移動後可以產生甚麼東西。

       某個物質經過中微子的照射後再測量其相位的距離,然後再以合成方式重新構成某種物質,這就是參次元數位化。不論有機物或無機物都可以讓中微子照射,不過,這項技術主要是應用於醫學生理學方面。這和DNA解析完全不同,而是將某種生物所有的分子結構,經過數位化解析後取出來。

       解析DNA的遺傳因子配列,只是從一個生物的無數細胞中,取出一個細胞來做檢查。可是應用中微子振動,可以把活體身上所具備的腦細胞活動狀態、心理狀態、記憶功能等全部情報,以參次元數位化方式記述下來,這是一項劃時代的技術。

       「這個計劃是取中微子(Neutrino)、掃描(Scanning)、取得(Capture)、系統(System),四個字的頭一個英文字母「NSCS」做為代表,也可簡稱為「New Cap」。這項掌握生物全部份子構造的「New Cap」分子裝置計劃,在「環」計劃開始不久後,就由別的研究所著手進行,而且也有一筆巨額的預算。

       我雖然沒有直接參與這項「New Cap」分子裝置計劃,但間接接觸和交流卻是少不了的。」

       艾略特在此停頓一下,對阿馨說道:「你要不要喝口茶,再好好想一想?」

       經艾略特的提醒之下,阿馨喝了一口已經冷掉的茶。

       他曾聽到過有關中微子的各種傳聞,但是像「New Cap」這種大型的分子裝置計劃倒還是初次聽到。

       「很不好意思,說了這麼多讓你頭昏腦脹的話,我們現在言歸正傳,來談談「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吧!」

       阿馨聽了許多毫無關聯的事,開始覺得有些不耐煩。

       「終於談到主題了。」

       「你知道多少關於「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事?」

       「我看過「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遺傳因子的鹽基排列。」

       「但是目前還是找不到治療方法,而疫苗的研究也沒有任何進展。」

       「為甚麼?」

       「調查病毒的起源是相當花時間的事,而且很難找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發源地。」

       阿馨已經大略猜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是從哪裡傳出來的,他以平常的口吻說:「我想應該是從「環」界傳出來的吧!」

       艾略特聽見這句話,不禁驚訝得睜大眼睛。

       「為甚麼你會注意到?」

       阿馨看到艾略特如此驚訝的表情,心裡感到快樂無比。他藉著回答問題來延長這種快樂感,開始慢慢揭曉謎底:「「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並不是很大的東西,它的遺傳因子只有九個,是由數千個到數十萬個鹽基構成每個遺傳因子。其中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構成那九個遺傳因子的鹽基數,每個都是2的N次方乘以參倍。」

       艾略特不由得發出驚嘆聲。

       「啊!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不是我自誇,對於數字方面我有敏銳的直覺,那九列數字最大才到六位數,所以我才會那麼快發現它們都是2的N次方乘以參倍。」

       「你從那裡發現病毒源頭嗎?」

       「剛開始我一直對這個問題百思不解,為甚麼是「2的N次方乘以參」呢?如果以參個鹽基作為一個密碼,將氨基酸從一個變成參倍的話,我還可以了解。可是,為甚麼鹽基數必須是「2」才行呢?

       當然,如果我不了解「環」計劃,或許就想不到解答。鹽基數之所以為「2」是因為電腦是二進位的緣故,由此可證,「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是從「環」界跑出來的,它的發源地是「環」。」

       「沒錯,事實的確是如此。」

       艾略特發出要笑不笑的乾笑聲,兩手還用力的鼓掌,可是他這個動作不但沒有任何佩服的意味,反而充滿嘲諷感。

       阿馨降低聲音,故意很冷靜地問道:「現在已經知道「環」界是病毒的發源地,可以找到治療方法嗎?」

       艾略特不理會阿馨的疑問,兩眼直直盯著他看,反問道:「你甚麼時候察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源頭?」

       「一個月之前。」

       「是嗎?我是在半年前發現的。」

       艾略特說這句話時並沒有任何誇耀意味,相反的,他的臉上浮現出悔恨神情。

       「我想聽聽你的見解。」

       阿馨的聲調變成懇求的語氣。

       艾略特開始說明:「癌症和一般病症不同,如果是其他病症,可以在發病初期運用藥物控制住,可是癌症發生初期癥狀多半都不明顯,很容易被忽略掉,尤其是「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更是在暗地裡偷偷打下根基,破壞身體機能。這就和沒有前科的犯罪者,一旦藏身於大都會,便很難逮捕歸案的原理相同。

       又因為有很多種癌症的病兆和現代常有的文明病相類似,因此更容易做掩飾。

       你想想看,一個參與「環」計劃的研究員死於癌症,沒有甚麼好大驚小怪的。如果是原因不明的疾病,那麼大家就會馬上跳起來,趕快去尋找病毒了。

       就因為這樣,才會有那麼多的研究員一個接一個犧牲了。」

       阿馨很能了解艾略特的心情,七年前才判別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和其他癌病毒不同。而將「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和一般癌症分離出來,也不過是一年前的事情而已,「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在這期間已經站穩地盤,就等著爆發性繁殖的機會到來。

       (艾略特恐怕也是因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而失去了親人,他的眼中夾雜著敵意、悔恨以及悲傷。

       嗯,這正是了解艾略特這個人的大好機會!)

       阿馨單刀直入地問道:「你們已經掌握住「環」界中會流出病毒的原因嗎?」

       艾略特沒想到阿馨竟然有此一問,臉色十分吃驚。

       「啊!嗯,當然了。」

       「請你告訴我真正的情況。」

       「「環」計劃早在二十年前就遭到凍結,「環」界已經被冰凍起來,時間也停止了,所有人物就這樣完全靜止不動。你知道「環」計劃為甚麼會停止嗎?」

       「不就是沒有預算嗎?」

       艾略特愣了一會兒之後,馬上捧腹大笑。

       「沒錯,沒錯。實際上,預算已經用完了,學術上的支援也已經中止,成果表現是上上等,我認為此計劃已經展現出與預算相等的價值。

       一個計划不能毫無止境地延續下去,你知道新墨西哥州的沙漠底下,躺著幾台巨型電腦嗎?總共有六十四萬台。日本也是一樣,東京市的地下配置了六十四萬台。為了啟動這些配備需要一座發電廠的電力,費用非常驚人,因此無法持續下去。正好在那個時候,「環」界開始癌化了。」

       阿馨非常了解「環」界癌化的前後原委,他在溫斯洛克的廢墟裡親身體驗過那些經驗。

       阿馨把這件事告欣艾略特,他好像很了解似地連點了兩下頭。

       「你也有看到……啊!不,應該說你是親身體驗到。可是,你並不知道「環」開始癌化的真正原因。我必須先說明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真正原因為何。至於那卷奇怪的錄影帶,在「環」界中造成瘋狂的增殖情形,這對於「環」界中的個體來說,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或許你會想,既然我無法說明「環」界中的這些現象,那至少可以說明我所創造出來的東西吧!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並不是所有現象都可以加以說明的。或許是現實世界將病毒傳染給「環」界,也有可能是電腦病毒搞的鬼,雖然我們有完善的防禦系統,可是一旦連上網路之後,就不能加以控制了,電腦網路上的惡作劇非常厲害。

       最讓我感興趣的是,「環」界中高山龍司這個人。」

       艾略特說到這裡,意有所指地停頓下來望著阿馨。

       阿馨馬上有了回應:「是啊!他是個相當有趣的人。」

       「的確很獨特。」

       「那是因為他手中握有解開「轉移性人類癌病毒」謎題的關鍵吧!」

       艾略特眯起眼睛,以銳利的眼神看著阿馨,好像要看透他的心思似的。然後他帶著懷疑的語氣慢慢說道:「你在螢幕上沒有看到高山嗎?」

       「當時我進入高山的意識來看整件事情。」


阿馨模擬艾略特的說話方式,一字一句地慢慢回答,同時在腦中確認自己的記憶是否有誤。

       事實的確是如此,阿馨和高山的聽覺、視覺等五感同化,利用高山的五感從頭到尾體驗整件事情的經過。

       「原來如此。」

       艾略特說話的音調有些奇怪,而且眼睛一閃一閃的,讓阿馨感到很不安,他疑惑地望著艾略特不停轉動的眼珠。

       「有甚麼問題嗎?」

       「哦,沒甚麼,話題好像轉往有趣的方向了……姑且不論這一點,難道你不覺得當高山臨死前發出聲音的時候,很像自己的聲音嗎?」

       「嗯,沒錯。」

       阿馨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利用高山的視覺及聽覺「親自」去參與一切,而高山在臨死之前找到假想空間和現實世界的介面,然後打電話到阿馨所在的研究室中。當阿馨接起電話時,他聽到高山的聲音彷彿從自己身體內部響起來。

       「高山說了甚麼話?」

       阿馨盡量模擬高山的口氣,將高山的話說出來。

       「請帶我到你的世界。」

       「你認為這話是甚麼意思?」

       「嗯,高山察覺「環」界外有個創造主,對他而言那是神的國度,他希望能在神的國度裡重生。」

       阿馨非常了解高山的期望,他們倆都想要了解世界的結構。

       打從小時候起,阿馨就曾向秀幸詢問過好幾次這個問題。

       可是,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世界的構造太複雜了,當阿馨自覺快要追上的時候,科學卻又往前邁進,就好像小孩子玩遊戲一樣,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阿馨想要了解世界構造的心願就像想捕捉影子一樣,難以實現。

       可是,如果真有創造主的話,阿馨的這個願望很容易就可以實現;只要到達創造主的世界,就可以了解整個世界的構造。

       艾略特平穩地說道:「我很了解高山的心情,高山並不是因為畏懼死亡而說出那個願望。他的心底另有一股強烈的求知慾驅動著,這股想要明了世界的好奇心就在瞬間爆發,並且發生了一個奇跡。」

       「奇跡?」

       「是的,對他來說的確是奇跡。他臨死之前,心中有股非常強烈的企圖心,想要來到這個世界。那時,如果我的腦中沒有閃過「NewCap」這個分子裝置計劃,就不會有以後的事情發生,甚至連想都不會想。

       可是,照剛才所說,當時物質已經可以在有機的環境中交換、移動,我預估二十年、參十年後一定會更加進步。因此,我下定決心要實現高山的願望。」

       「啊!你說甚麼?」

       阿馨這時不禁驚叫出聲。

       (實現高山的願望?假想空間內的個體居然在現實世界中復活!)

       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真的發生在這個世界上,阿馨呆呆地張大嘴巴,好半晌?m說不出話來。

       艾略特很冷靜的解釋他到底是以甚麼方法讓高山龍司這個假想空間內的個體,重新在現實世界復活。

       「想要將高山這個個體所累積的各種經驗和記憶,原封不動地從「環」界轉移到現實世界,只有一個方法。首先,從高山的細胞內取出遺傳基因做為基礎,然後使用染色體合成裝 和「GFAM」,製造出現實世界中通用的DNA.如果先解析DNA的鹽基配列,然後再使用「GFAM」,也能夠以化學物質來加以合成。接著準備一顆人類的受精卵,先取出受精卵的細胞核,換上高山經由人工製造的細胞核,然後再將其放回母體,之後就等待高山龍司誕生了。

       這和前世紀就已經發明的無性生殖法大同小異,並不是很困難的技術。

       就這樣,具有和高山龍司同樣遺傳基因的人類便在這個世界誕生。

       這是個非常偉大的實驗,將假想空間內的人工生命,放在現實世界裡重生,讓我們這些研究員都相當興奮。

       不過,這畢竟還是一項新試驗,必須在極秘密的情況下進行。如果讓媒體得知這件事,一定會認為這麼做是冒瀆生命,而引起不必要的騷動。

       就像在前一個世紀末以無性生殖來複製人類,引起社會上非常大的騷動,有了這個前車之 ,我們更是在絕對機密的情況下進行實驗,連「環」計劃中大部份的研究員也不知道有這項實驗。」

       「我爸爸也不知道嗎?」

       艾略特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對,他也不知道,這樣子會比較好。」

       「原來爸爸也被排除在外。」

       「不,話不是這樣說……啊!你這樣說也沒錯……」

       艾略特說話結結巴巴,似乎十分難以啟齒的樣子。

       「這麼說,那……」

       阿馨大概知道後續發展了。

       「的確如你所想像的,我們在高山臨死之前取出他的遺傳基因,那個時候高山已經感染了「RING」病毒,於是我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將「RING」病毒的遺傳因子連同高山的遺傳因子一起帶到現實世界。」

       「也就是說,在「環」界肆虐的「RING」病毒,很可能就是現在正在大肆流行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原形?」

       「我們是這樣認為。而且,將這兩者的鹽基配列比較之後,發現其中有類似的地方。當高山龍司誕生在現實世界的過程中,「RING」病毒趁隙偷溜進來,「RING」病毒的DNA很有可能是附著在大腸菌上,然後流到外界。

       和其他的病毒大不相同,它以非常驚人的速度重複發生突變,不久,便形成現今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艾略特所說的後續發展完全符合阿馨的推理,問題在於要怎麼去解決掉這些為害世間的癌病毒。

       阿馨把臉湊近艾略特的眼前。

       「請你告訴我消滅「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方法,你找到方法了嗎?」

       「就如你所說的,掌握關鍵的人是高山。」

       「高山還在這個世上嗎?他現在在甚麼地方?」

       艾略特用手撐著臉頰,兩眼直直望著阿馨的眼睛,然後,他突然扳起手指,發出清脆的聲響,說道:「原來是眼睛造成的錯覺,人類常常在緊急時刻陷入混亂的境地。」

       阿馨搖搖頭,將上半身往後靠在沙發上。

       艾略特每次都在最重要的問題上轉移話題,不知到底是何居心,他的曖昧態度讓阿馨不由得起疑。

       艾略特完全不理會阿馨,逕自操縱遙控器,從另一面椈壑W拉下一面螢幕。

       「你曾經用頭套型螢幕在電腦中看到「環」世界發生的事,卻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嗯,這也是有可能的,先入為主的觀念阻礙了你的認知能力。」

       艾略特自言自語地說著,很像一個老人站在庭院前對著小鳥說話。

       而阿馨則是靜靜等待著,他平靜的看著艾略特准備發下哪張牌。

       艾略特在螢幕上播放出高山臨死前的影像,他很簡單的操縱幾個程序,眼前馬上放映出影像。

       「這和你所體驗過的影像相同,只是你當時鎖住高山的視線。」

       螢幕上的影像果然是阿馨在溫斯洛克的廢棄屋裡見到的,這一段是高山知道觀看錄影帶的一星期後將會面臨死亡,當死神也找上他時,他賭上最後的希望,將錄影帶放在錄影機中放映出來。

       電視畫面上播放出不明意義而且斷斷續續的影像,骰子在鉛容器中滾動著,而高山在打電話的時候,突然看到骰子連續出現的數字,進而發出悲慘的叫聲。

       在那個時候,高山斜前方的鏡子剛好反射出一個人影,那個人耳朵夾著話筒,臉上浮出驚訝的表情,他正是高山自己。高山把聽筒靠近耳朵,然後將視線往旁邊移開,就在這時,他看到鏡子裡映出自己的臉。

       艾略特將影像停下來,並且放大鏡子裡所映出的高山的臉孔。

       「之前你將視覺鎖定高山,因此陷入了錯覺,也讓你的主觀意識在視網膜蒙上一層霧,這是常發生的事情。好戌地看一看,你曾經見過這張臉吧!」

       艾略特將鏡子中那張十分模糊的臉孔調得非常清晰。

       阿馨的嘴巴維持半開的狀態,和鏡子裡高山的臉對望,霎時腦神經傳來一陣陣的抽痛。

       在螢幕中,高山因為過於驚嚇而使得臉孔有些扭曲,加上他被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整張臉變得非常蒼老。

       然而,不論那張臉變成甚麼樣子,他都認得出來,尤其是那堅毅的下顎線條,更是他從出生至今早已經熟悉的臉孔。

       「他正是掌握「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關鍵的人──高山龍司,高山就是你!」

       艾略特說著,便用那巨大的手指戳著阿馨的胸部。

       這些話猶如宣告世界末日一般,將阿馨的理智炸得蕩然無存。

       「這怎麼可能!」

       阿馨閉起雙眼,無助地把頭往後仰,朝向天花板。

       「我們想要借重你的力量,來協助我們完成這項工作。」

       阿馨這時只聽到艾略特的聲音在耳邊嗡 作響,卻無法理解他到底在說些甚麼。

       他整個腦袋如同世界毀滅後所遺留下的殘骸般,殘缺且無法正常運作。

       阿馨抱著膝蓋坐在平坦的岩石前端,遠遠眺望著經由數億年歲月所侵蝕而成的險峻峽谷。赤褐色的大地,塗抹上一個又一個白色斑紋;而那些聳立在地平線上的岩石形狀非常巧妙,不像是自然生出的物體,反倒像人工建造出來的一般。

       那天他在山脊遭遇豪雨的襲擊,現在回憶起來很像做夢,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在黑暗中所躲藏的岩石隙縫,如今看起來居然如此寬廣。

       阿馨有生以來第一次仔細注視著大地和岩塊上所刻畫出來的皺褶,很自然的聯想到大腦內的皺褶,裡面刻畫著各式各樣的記憶。

       阿馨的腦容量還不多,因為他只不過二十出頭,而且出生方式與常人完全不同,並不是有性生殖,而是以遺傳情報數位化再合成的方法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阿馨看到某處風景竟然與他在溫斯洛克所看到的假想空間一樣,兩股河水匯流成土黃色的河川。

       阿馨被軟禁的地下研究室內有座電梯可以到達隔壁棟建 物,那裡面有個直升機降落場,地面上停了一架古銅色直升機。這架直升機早先曾在豪雨過後,將阿馨虛弱無力的身軀載往此處。

       在研究室這棟建 物和直升機降落場的正中間,有一條地道往黑暗的地底深處延伸,通往某個廣大的鐘乳石洞。鐘乳石洞深處有個碗狀的巨大凹洞,裡面裝滿了透明度很高的水。

       艾略特之前說的話並不是胡說八道,他用手指著天花板說上面是水層,而地板下有個巨大的空間,這兩者都是真的。

       他往地下挖掘了一千公尺,建造一個直徑約二百公尺的球狀空間,外圍包裹著透明度非常高的水層,防止外界的放射線進入這個球狀空間,因此具有防衛效果。而「New Cap」分子裝置,就在這處巧妙利用自然地形建造而成的地下空間內穩固地鎮守著。

       阿馨從沒看過「New Cap」分子裝置,然而這項裝置即將決定他的命運。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19 PM
第四章 地下空間.3
       一個多星期以來,他都住在地下的研究室,今天是阿馨首次走到外面觀看周遭景致,以及自己身處之地的外觀。

       艾略特似乎對阿馨非常了解,他明了阿馨想要到地面上的心情,也知道阿馨絕不會丟下這一切逃走。

       今天的天氣非常好,阿馨身上僅穿件T恤,盡情享受著一星期以來首度接觸到的溫暖陽光,感受沙漠午後的氣息。

       他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兩手互相摩擦,然後在心中整理到目前為止所遇到的每件事。可是,他沒有得到任何結論,也不知道該如何下決定。

       艾略特說的那些話令人十分懷疑,因為根本史無前例,阿馨認為應該有比較簡單的解決方法才對。艾略特怎麼可能去取出假想空間內高山龍司的遺傳基因,然後經過數位化處理之後,讓高山以阿馨的新身份在現實世界中誕生,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阿馨認為艾略特為了執行「New Cap」分子裝置的實驗,才捏造出這個故事。

       (拒絕他!然後用最難聽的髒話罵他,趕快下山去。

       雖然以後的人生會很不快活,甚至失去所愛的人,留下悔恨,可是…)

       阿馨每次想到這裡,問題就又回到原點。同卵雙胞胎由於具有相同的遺傳因子,外形也幾乎一模一樣,而阿馨和高山既然擁有同樣的遺傳因子,臉孔當然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每當阿馨仔細聆聽高山的聲音,就會感到很不可思議,彷彿聽到自己錄下的聲音一般。然而,光是臉孔和聲音一致,還不能構成甚麼證明,只要交給電腦處理,這些東西都做得出來。

       阿馨把這個疑問丟回給艾略特,艾略特早就預知阿馨會以這點來反駁,便將衛星電話聽筒交給阿馨。

       「你的父親正在線上,跟他說說話吧!」

       阿馨拿起話筒,裡面馬上傳來秀幸的聲音,他聽完秀幸的轉述之後,終於相信艾略特所說的話都是真的。

       「是阿馨嗎?」

       秀幸的聲音有點虛弱。

       阿馨非常懷念秀幸的聲音與昔日美好的時光,父子倆以平靜的語調互相告知最近的情況。

       當阿馨告訴父親他很好的時候,秀幸高興地回答:「是嗎?是嗎?我最近也覺得身體的狀況好像不錯。」

       從秀幸的聲音來判斷,他不可能會好轉,應該已經快要「那個」了。

       阿馨冷靜地向秀幸詢問自己的身世,這句話讓秀幸感到十分吃驚,但是他還是一五一十地將二十年前的事情全盤托出。

       阿馨閉著眼睛在心中祈禱這不是事實,然而,他的祈禱最後還是在失落中結束了,秀幸的說法和艾略特沒有多大差異。

       當初艾略特讓「高山龍司」誕生在這個世界之後,打算從「環」計劃的研究員中挑選最適當的人選,將「高山龍司」扶養長大。

       當時,二見秀幸和真知子已經結婚四年,卻還沒有孩子,他們曾到婦產科做檢驗,醫生判定真知子無法受孕。

       他們夫婦倆在不能生小孩的情況下,格外渴望要有一個小孩,經過許多人的介紹,艾略特把剛出生不久的「高山龍司」──也就是阿馨,交給秀幸和真知子扶養,而他們兩人也把阿馨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疼愛。

       當時在交出孩子之前,艾略特經由特殊管道提出條件說,為了以後不要有任何麻煩,有關嬰兒的來源等一切事項都不公開,然後才把阿馨交給秀幸和真知子。

       就這樣,秀幸和真知子也沒有將領養的事情告訴阿馨,待他有如親生兒子一般。

       如果他們夫婦知道「環」界這個假想空間正是這名嬰兒的發源地,不曉得他們是否會接受阿馨。

       阿馨現在透過衛星線路和秀幸通話,他的眼中浮起秀幸躺在病床上無力地握著聽筒的模樣。

       「爸爸,你養育一個和自己的遺傳因子無關的小孩,難道不會後悔嗎?」

       阿馨以冷靜的口氣問道。

       (即使女方不孕,還是可以利用醫學技術施行人工受孕,而獲得和自己有相同遺傳基因的孩子啊!)

       「父母親和孩子之間最重要的聯繫,並不是血緣和遺傳因子,而是父母藉由和子女之間的接觸,慢慢累積雙方的感情。你仔細回想這二十年裡所有的一切,你的確是我的兒子沒錯。」

       秀幸的話語十分清晰地從電話那頭傳過來。

       阿馨懷著複雜的心情和秀幸道別便切斷電話,他有預感這將是最後一次聽到秀幸的聲音。

       阿馨掛上電話後,調出高山龍司從生到死所有的資料帶,在螢幕上反覆放映。

       高山龍司這個人對科學抱有極大的興趣,尤其是在數學和物理方面具有少見的天份。阿馨看著高山少年時代所發生的各種事件,的確無法否認自己和高山非常相似,連在深思時的動作或習性也都十分相像。

       對阿馨而言,在螢幕上觀察高山龍司是種很奇妙的體驗。看著這個和自己具有相同遺傳因子,卻在不同環境、不同空間成長的個體,明明是相同的形體,卻又裝著別人的人格、意識,好像看到自己的孿生兄弟一般。

       阿馨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順著腳下筆直削下的懸崖眺望下方,看到一條蜿蜒的小河川。不知是光線太強,或是水中混著泥土,河川水面呈現綠色。

       (乾脆面對現實會比較好,畢竟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我的身上真的擁有和高山龍司一模一樣的遺傳因子。就算否認,也無法逃離命運的安排,依舊得回到「環」界去。)

       風好像變強了,阿馨不由得從懸崖邊緣往後退一步。

       如果不慎掉到懸崖下方,那他就甚麼都不是了,不僅失去貴重的情報,同時也意味著「環」界和現實世界都要面臨滅亡。

       (艾略特這個人簡直是個惡魔,如同他自己所說的,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有這個預感。)

       二十年前,為甚麼艾略特會答應高山龍司的請求,將他的遺傳因子重新合成,然後利用無性生殖讓高山龍司在現實世界誕生?真正的答案是他想做無性生殖的實驗。

       在阿馨生出來之前,艾略特就想要以「New Cap」分子裝置將人體的基因參次元數位化。最令人驚訝的是,他早就想好做這個實驗的人選。

       當時不會有人自願做這個「New Cap」分子裝置實驗,而且以活體做實驗的時代也已經結束了,如果沒有實驗對象,實驗就無法成立。

       這個「New Cap」分子裝置好不容易才完成,如果沒有年輕、健康的人類願意當實驗品,那就功虧一簣了。

       套用艾略特的話,他當初是想找一個「正當理由」來進行這項實驗:「先從「環」界取出一個個體放在常溫下保存,然後再以要讓他重回「老家」為條件,使用「New Cap」分子裝置讓他返回原來的世界,實現他的心願。

       從「環」界要通往現實世界,除了無性生殖之外別無他法。可是,若要從現實世界通往「環」界,就得要使用「New Cap」分子裝置,將現在這一瞬間的精神狀態和完整的記憶一併帶過去。」

       (期望回到「老家」?

       這個前提有點問題,誰會期望這種事情?一旦回去的話就再也見不到爸、媽和禮子,而且也永遠見不到禮子腹中的孩子。這個孩子還是我用有性生殖的方法,將遺傳因子放在禮子的肚子中。)

       當然,如果只是為了這個實驗目的,阿馨不需要一起參與艾略特的科學遊戲。

       雖然他的遺傳因子是從假想空間取來的,但是如今他確實存在於現實世界中,是個不折不扣的人類。自從在這個世界誕生之後,他已經選擇了自己的人生,也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

       然而,由於一個偶然發生的錯誤,讓阿馨被各方來的壓力追趕著。

       高山的遺傳因子在合成的過程當中發生一點小事故,使得「RING」病毒和大腸菌相結合,流瀉到外界,進而形成「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既然「RING」病毒存在於高山的遺傳因子中,用他的DNA合成再製成「阿馨」這個個體,自然也帶有「RING」病毒了。

       阿馨聽完艾略特的說明,心裡不禁起了一個疑問。

       (如果我的遺傳因子中潛藏著「RING」病毒,為甚麼我卻沒有「轉移性人類癌」的癥狀。

       甚至在接連幾次的檢查中都沒有呈現陽性反應?)

       艾略特針對這個疑問,補充說明:「我們將RNA轉移至DNA時,發生小小的錯誤,但是因為有停止碼在內,所以在檢查的時候沒有測出來。

       你想想看,當具有遺傳因子的細胞遭受「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感染之後,「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又在細胞內發生突變,此時病毒本身已具有調整配列的能力,並且對已經遭受感染的細胞DNA附加「T AG  」這幾個鹽基。由於這個原因而使得細胞具有不死性,也就是癌化了。

       當我知道「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發源地是高山龍司時,就設法取得你的細胞,做一次詳細的檢查……請你不要誤會,換做是你,我想你也會這樣做。檢查結果讓我非常驚訝,你的細胞配列中沒有「T AG  」這幾個鹽基,甚至當「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侵入你的細胞時,你體內的細胞分裂既沒有延長,也沒有癌化。

       換句話說,你是可以抵抗「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侵襲的新型人類。」

       理論上,阿馨對艾略特的說明採取部份認同,但是他心中仍有抗拒,他認為自己不同於常人的體質,只不過是從「環」界轉移到現實世界時,遺傳因子的配列產生微妙的變化,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阿馨低頭看著底下的溪谷在陽光的照耀下,有如拉著一條長  尾巴,他的腦中不斷地浮現艾略特所說的話,不禁覺得眼下這條光亮的帶子彷彿是自己生存的軌跡,它的行進方向早就已經被確定了。

       (到底是甚麼原因和動力,讓我來到這裡?)

       阿馨在十歲左右,從電腦螢幕上發現全球重力異常分布圖,當時他根本就不曉得這個情報從何而來,現在終於明了是艾略特發出的,他定期將長壽村 情報傳送給阿馨。

       艾略特用這種小提示慢慢引發阿馨的好奇心,讓阿馨自己去發現這一連串重複的偶然,進而察覺各項偶然都交集於沙漠的某一點,更加強調了這整件事是有目的的行動。

       接著,真知子又從雜誌上閱讀到一篇有個男人在癌症末期奇跡式生還的相關報導,並且從北美印第安人民間傳說的書籍中找到相關資料,這些事的背後操縱者一定也是艾略特本人。

       阿馨記得大概從半年前開始,郵寄到家裡的原文書籍突然增加很多,從那時候起,他和真知子就被這些提示改變了原來的生活,最後阿馨終於單騎穿越沙漠。

       因為艾略特沒有辦法約束阿馨的行動,強迫他來到這裡,因此艾略特便利用阿馨的使命感和自由意志,「設計」他前來此地。

       艾略特口口聲聲說「我從不用強迫的方式」,那是因為若不是出自本人自身的意願,就算使用「New Cap」分子裝置,也沒有任何成功 希望。

       「該如何和「轉移性人類癌病毒」對抗的解答統統都在你身上。不過,假如事先沒有調查出染色體的參次元構造和細胞內所含的線粒體的代謝循環、分泌性因子,絕不可能找到解決的線索。

       如果你只有解析DNA配列,而身體沒有做數位化處理,一樣無法進入「環」界。為了考慮特殊遺傳因子的導入方法,在你回到「環」界之前,先要將你全身的遺傳基因做個精密的模擬。

       等到從你的身體上找到解決病毒的答案時,馬上就可以解救你的父親、母親以及情人……」

       艾略特以誠懇的神情向阿馨說明。

       (如今在沙漠中的長壽村裡,只剩下艾略特這個老科學家,而他也給了我治療「轉移性人類癌」的提示。

       我做夢都沒想到,想要解救心愛的人,以及地球上大規模癌化的人類、動物、花、草、樹木,竟然必須以自己的身體做為交換條件!)

       阿馨經過長途跋涉之後,才赫然發現解決「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關鍵竟在自己身上。

       而且,使用「New Cap」分子裝置把他轉移到「環」界是消滅病毒的最快方法。在這之後,不僅可以將恐怖的「轉移性人類癌病毒」一掃而空,甚至連地球上的生命都可以和病毒產生共生關係。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足夠的時間,若要解開所有的謎題,可能需要一段時間,阿馨擔心在這段時間之內,秀幸會因為癌症身亡,真知子會因此而發狂,而禮子會懷著小孩自殺。

       即使他的真正出處是「環」界,也不能因此抹殺了在現實世界生活的這二十年光陰。

       這二十年的歲月是確確實實存在的,尤其是和禮子之間的親密交往更證明他是活在這個世界。

       阿馨想到這裡,臉上跟著出現自信的表情,身體內充滿了勇氣,他不由自主的朝著溪谷發出大叫。

       他的叫聲沿著溪谷愈傳愈遠,最後,聲音伴隨著溪谷傳來的回音而消失。

       (艾略特的思想很複雜,已經超越了平常人的喜怒哀樂,要是沒有他,我的肉體就不可能存在。雖然這二十年是按照艾略特的計劃走過來,但是這其中有痛苦也有快樂。

       如果有人問我是否希望活在這個世界,我一定會回答「是」,可是……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因為我,這個世界也不會有「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儘管阿馨知道自己不需負任何責任,但是,他的良心依然受到苛責。

       他急忙轉過身,踏著沉重的步伐離開這裡。

       這十幾天以來,艾略特忙著做事前的準備工作,阿馨則坐在電腦前重新體驗高山在「環」界中的人生,將他和雙親跟朋友之間的關係,以及學問知識、對事物的思考力、日常小習慣和講話時的特徵……等等吸收到腦子裡,逐次變成自己的東西。

       由於遺傳因子完全相同,因此要讓阿馨「變成」高山龍司並不困難,高山短暫的一生已經深深地刻在阿馨的腦海中。

       阿馨愈是深入了解高山,愈覺得自己和他是同一個人,他將自己的人生和高山的人生重疊在一起。

       這天下午,阿馨跟隨艾略特坐電梯下降到地下一千多公尺的地下室,準備踏上這趟獨特的旅程。

       或許是因為現場的嚴肅氣氛使然,阿馨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電梯門一打開,阿馨馬上看到「New Cap」分子裝置的一部份,房內四周包圍著厚厚的防護椈嚏A數不清的巨型電腦群正發出閃爍的燈光。

       這裡並不是「New Cap」分子裝置的內部,屆時阿馨必須單獨進入「New Cap」分子裝置內部。

       艾略特的手快速地推著輪椅,維持和阿馨並行的速度,他之所以不坐電輪椅是為了要鍛 手臂的力量。

       不過,看到這種舊式輪椅置身於滿屋子的新穎設備當中,總是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艾略特有些喘不過氣地說著:「你先聽我說,否則誤會了就不太好,說不定你也會認為是我故意散播「轉移人類癌病毒」。」

       阿馨的確曾在心中懷疑過,但是現在已經毫無芥蒂了。

       「你有甚麼理由去散播「轉移性人類癌病毒」?」

       阿馨繞到艾略特後面想幫他推輪椅,但艾略特卻好像揮蒼蠅般用力把手一揮。

       「不用你幫忙。」

       他拒絕阿馨的好意,繼續以兩手用力推著輪子。

       「為了甚麼?這不是很清楚嗎?為了「環」的預算啊!」

       全世界目前迫在眉睫等待解決的事情,想必是開發出「轉移性人類癌」的疫苗或是治療方法。

       而讓「環」計劃解凍,正是撲滅「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唯一方法,前提是必須要有一筆非常大的預算。

       不過,一旦開發成功的話,對於社會各方面都有莫大的貢獻。而且,重新啟動凍結了二十年的「環」計劃,正是艾略特畢生的夢想。

       「你應該不會再度推動「環」計劃。」

       阿馨肯定地下斷語。

       「哦!怎麼說?」

       「一來,目前還無法預測病毒的活動情形;再則,你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有份很深的憎恨,這是假裝不來的。」

       艾略特稍微吞一吞口水,然後在喉嚨深處發出奇怪的聲音。

       事實上,艾略特身邊一些重要的親朋好友,也都是因為「轉移性人類癌」這種病而死亡,他的內心對「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確存有憎恨的心態。

       「你能了解最好。那真的是一場意外事故,才會讓病毒外 ,如果我們能夠知道那些病毒的散播途徑,就可以找到防 的方法。」

       艾略特臉上露出的後悔表情,一點也看不出有絲毫虛假。

       「這些我都知道,要不然我們幹嘛還特地跑到這麼深的地下來。」

       艾略特停住輪椅,眼眶中含淚看著阿馨。

       「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為甚麼要恨你?」

       阿馨反問道。

       「恨我任意把你生到這個世界上,時間一到又叫你回去。」

       「假如沒有你,我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裡了。這二十年來我過得很好,擁有許多美好的回憶,我一點都不覺得有甚麼好恨的。」

       阿馨對這一點倒是挺達觀的,雖然連續發生了許多不幸的事情,首先是秀幸罹癌,接著真知子、禮子都相繼感染到「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甚至阿馨還親眼看到亮次跳樓自殺,但是總體來說,他這一生已經擁有非常好的回憶。

       也因為有了這份美好的回憶,如今他才能從容地走在這條走廊上。

       「我們可不可以先停在這裡談論一些事情?」

       艾略特的嘴角又流下口水。

       「可以。」

       於是他們兩人就在通往「New Cap」分子裝置內部的長廊上聊起天來。

       阿馨背靠在椈壑W,艾略特則有些疲倦地將頭往後靠在輪椅上,他們雨個人都盡量採取輕鬆的姿勢,互相對視微笑著。

       「我曾經說過,如果沒有「New Cap」分子裝置這項計劃,你也不會在現實世界出生,這一切都有連帶關係,如果缺少其中一個要件,就不會變成今天這種局面。」

       「這是一連串偶然的重疊嗎?」

       「這是現實世界和「環」界互相呼應的緣故。」

       艾略特接著用其他比喻來加以說明:「對於科學概念不好的小孩,我們不都是這樣教他嗎?原子是構造物質的基本元素,它和太陽系的形狀非常類似,因此我們可以將原子和素粒子視為另一個宇宙,在那個小小世界裡或許也有像我們一樣的生命住在裡面,那是「生命之環」,而我將這個假想空間命名為「環」的原因就在這裡。」

       「小學時,我也曾經和爸爸討論過這個問題。」

       不僅是像原子這種極小的世界,阿馨甚至也對極大的世界想像過。

       例如:太陽系是由某種原子構成,銀河系是原子聚集的地方,而小宇宙是一個小細胞,宇宙全體則是一個巨大的生命。

       人類的肚子裡也有生命,在那個生命中又具有更小的生命,這種比喻叫做「籠中構造」,這種理論常在宗教教義裡見到,這和前世、現世、來世這種生命的循環過程很相似。

       「如果連接極大環和極小環中間的輪子斷了,你認為結果會變成如何?一旦時間延滯的話,就會影響到前、後的發展,所以我們一定要重新系好中斷的輪子。」

       「到那時候,原本癌化的歷史會再度更動嗎?」

       阿馨提出心中的疑點。

       「「環」界已經走入進化的死胡同裡,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而殘留在記憶裝置中的癌化紀錄,必須像切除癌細胞似地把它丟掉,從現實的歷史中完全抹去。一旦「環」的歷史中途被捨棄,那隻能再重新來過。」

       這和建造溝渠的道理相同,由於水流受到地勢的影響,由高處往低處流,有時也會流進死胡同裡,結果就積成一攤死水。

       一旦水流無法往前進,水流為了尋求出口就會侵蝕周邊的土地,另外找到一條新路線。例如河川從發源地注入大海的過程中,很清楚地留下河川蛇行的軌跡、曾經阻塞滯留的地方,以及小沙渚等等。

       「環」也一樣,它現在呈現停滯狀態,一直維持現狀的話,會對現實世界帶來不好的影響。

       由於現實世界和「環」界互相呼應,當現實世界正絞盡腦汁想辦法處理「轉移性人類癌病毒」這個大問題的時候,「環」界也必須同時去改變癌化的歷史,否則問題根本無法解決。

       阿馨的第二項任務,便是在解決問題之後另外建造一條新水道。

       「在這個世界裡,有時也需要神的幫助,而神當然是從處女體內生下來。」

       阿馨並沒有因為即將要成為「神」而感到興奮,他覺得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自己所能決定的。

       他開始邁開步伐,一邊走一邊沉默地思考。

       (我在溫斯洛克的廢屋中看到的印第安生涯,究竟具有何杜意義?)

       阿馨在溫斯洛完看到的印第安假想空間,當然也是艾略特事先準備好的。

       阿馨並沒有向艾略特詢問他安排自己看那一段影像的理由,原先他只認為艾略特想藉著那段影像讓自己預先演練一遍死亡經驗,直到現在才發現它另有一層含義。

       影片中的印第安男人親眼看到妻子和孩子們接連死亡,卻無法出手相救,這份無力感比自己在面臨死亡時感覺更加沉重,他一直到死前還為自己無法解救妻子和小孩感到無限悔恨與憤怒。

       當阿馨拿下頭套型螢幕的時候,心想他再也不願意去體驗這種事了,即使明知是處於假想空間內,他也禁不起這種打擊。那個印第安男人在死前看到自己的親人被敵人殺死,卻又無計可施,實在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

       (為甚麼一定要我去體驗這個印第安故事呢?)

       艾略特的目的在以體驗死亡來鼓起阿馨的冒險精神。正因為他無法再度承受親人在自己眼前死亡的場景,所以即使有犧牲生命的危險,他也會不顧自身安危地跑去解救親人。

       艾略特以影片中親人被殺害的殘酷場面來刺激阿馨,而阿馨也如他所料地掉進陷阱中,重新回歸到他的出處。

       阿馨帶著複雜的心情往前走著,艾略特則推著輪椅跟在阿馨身後說道:「請你等一下,你要不要打一通電話?」

       「電話?」

       「你應該會想要跟某個人說句話吧!」

       阿馨之前才剛和秀幸通過電話,他很想聽聽真知子的聲音,但卻又不知道該跟她說甚麼,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自己往後的行為。

       老實說,若是讓真知子知道事實的真相,她一定會大吃一驚。

       (那隻剩下禮子……我現在只想跟禮子講話。)

       阿馨在走廊的半途中被艾略特帶到轉角的小房間內,艾略特默默拿出電話筒。

       阿馨一邊祈求禮子現在正在家裡,一邊伸手撥下電話號碼。

       艾略特安靜地用手勢詢問阿馨,是否要讓對方的影像出現在電視螢幕上。

       阿馨不假思索地搖頭拒絕他的提議。

       (沒有必要段用電視螢幕,只聽到聲音的話記憶會比較深刻。)

       「喂。」

       阿馨一聽到禮子親切的聲音,各種情感馬上有如海浪般迎頭襲來,所有的記憶都隨著禮子的聲音哽在喉頭,令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眼淚一串串掉下來。

       阿馨一邊聽著禮子從電話裡傳來的聲音,一邊後悔不該打這通電話。

       阿馨和艾略特走到走廊的盡頭,他們在盡頭處一扇黑色的門前道別。

       艾略特首先伸出巨大的手和阿馨握手,握手的力道並不是很大,阿馨等艾略特鬆手後又再次握緊艾略特的手。

       阿馨的心情十分紊亂,剛才和禮子最後一次談話占據丁腦子的一大半,他心不在焉地以迷惑的眼神看著眼前這扇門。

       「我好像活得太久了。」

       阿馨聽到艾略特說的話,馬上又回過頭來看著艾略特。

       那是一張垂垂老矣的臉孔,但是臉上掛著精明的表情,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壽命還有多長。

       「我會一直跟在你的後面。」

       艾略特在心中暗自說道。

       他和阿馨各自前往不同的地方,做自己應該做的事。

       「記住我們的約定,一切拜託你了。」

       阿馨不厭其煩地殷殷叮嚀著。

       他跟艾略特立下一個約定,一旦艾略特從他身上找到治療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相關資料,必須優先治療秀幸、真知子和禮子。

       「我知道,你放心吧!」

       阿馨再次確定艾略特答應了之後,伸手用力將門打開,跟著身子往門裡面一鑽,然後門就自動關上。

       甫一進門,馬上有股異臭撲鼻而來,這是離子所發出的臭味。接下來,阿馨聽到擴音器中傳來指示,這間房間除了擴音器傳出的聲響之外,完全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響,阿馨已經完全被隔離起來了。

       艾略特先前已經向阿馨說明所有的流程,在這段過程中阿馨必須按照擴音器中所指示的步驟去做,才會到達「NewCap」分子裝置的所在地。「NewCap」分子裝置巨大的球中心被固定在最裡面的房間,期使每個方位都能受到中微子的照射。

       阿馨遵從擴音器的指示脫下身上的長袍和鞋子,全身赤裸地走向下一個房間。

       到了下一個房間,阿馨按照指示仰躺在伸縮台上,接著伸縮台靜悄悄地滑進一條黑暗、狹窄的通道。在這條通道之間,阿馨的身體被空氣溶合純水的混合液沖洗,以消除肉體表面上的一切雜質。

       阿馨看到頭上接連出現許多紅色數字,都很接近一百,像是99.99、99.999、99.9999……都是在數字的尾巴加上一個9,顯示出阿馨的肉體在排去雜質後的純粹指數。

       之後,阿馨躺在伸縮台上被運到一個透明長方體的容器中,裡面放滿了比體溫稍微溫熱的純水,剛好蓋滿阿馨的身體。

       這個水槽的外形和棺材有點像,阿馨隨著純水慢慢推向「NewCap」分子裝置的球中心。

       阿馨浸泡在純水中,慢慢地將精神鎮定下來,他已經分不出哪裡是身體,哪裡是純水,他感覺肉體彷彿和水溶為一體,自己好像變成無數的泡泡,溶化在水中了。

       他感覺自己漸漸喪失意識,並嘗試做最後的抵抗,拚命在腦海中回想剛才和禮子在電話中的對談。

       「今天早上胎兒動了哦!」

       禮子很高興地告訴阿馨胎動的事情。

       阿馨突然想到自己現在身處於大水槽內的模樣,和胎兒在母體的羊水中生長的情形,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的周圍充滿黑暗,宛如置身於某個被黑暗支配的小宇宙裡。這裡沒有任何重力,完全感覺不到身體的重量,也看不到「NewCap」分子裝置將近二百公尺直徑的球形中心體,他覺得這個黑暗的宇宙中,擁有無限寬廣的空間。

       小時候,阿馨很喜歡站在二十九樓的自家陽台上,仰望夜晚的天空。

       每當他看到星星和月亮的時候,心中便生出一股想要了解世界構造的渴望,而且這份理念隨著時日增加而愈來愈強。

       他現在身處的地點與超高層大樓的陽台恰好相反,一邊是面對東京灣的高樓,飄散著鹹 的海水味道;另一邊則是位於荒涼的沙漠地下一千公尺的地底洞穴,裡頭充斥著人工離子的味道。

       剎那間,阿馨的頭上出現藍色光線,可能是中微子光線的照射。對阿馨而言,那些藍色光芒就好像是夜空裡閃爍的星光。

       「NewCap」分子裝置的球形表面從各個方位射出中微子光線,透過阿馨的身體射到對面的椈壑W,將阿馨的基因情報一個一個累積起來,基因情報量隨著光線的強度漸漸增加。

       為了讓肉體構造參次元數位化,因此必須接受中微子光線的照射,起初中微子光線只是通過肉體而已,阿馨本身並沒有任何感覺。接下來為了要得到完整的基因情報,必須加強中微子的光線強度以破壞細胞,但這時候阿馨仍不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任何異變。

       藍色的光線開始在黑暗中啪啪地閃爍著,並縮短明滅的時間,緊接著,充滿華麗光輝的藍色光線牽引著白色光,將它帶往黑暗空間的斜切麵上去,和流星一樣美麗。

       阿馨以平靜的心情眺望著頭上的美麗情景,重新恢復孩童時期觀看夜空的心情。他覺得自己現在的處境和太空人從地球外面眺望宇宙的情形很類似,愈來愈接近神的領域。

       這時候,阿馨應該聽不到任何聲音才對,而且房間內也有隔音設備,但是阿馨忽然感覺到有種力量逼迫著耳膜,好像有人在他耳朵旁邊大聲說話一般。

       (這裡不可能有其他人存在,大概是假想空間的數位信號燈吧!)

       阿馨的腦海中突然插入一個畫面,彷彿將夏卡爾的抽象畫直接插入腦內,但並不是眼睛看到的畫面,而是宛如將錄影機插頭直接插進腦部,瞬間閃過一個顏色很鮮艷的畫面。

       藍、白的光線連結成繩狀的光帶在空中交錯,使這個黑暗的空間布滿亮光,光和光相接觸的聲音便傳到阿馨的耳邊。雖然他聽不到任何聲音,但是可以感覺到耳膜受到數位信號的壓迫。

       阿馨的身體被放到有如宇宙般的無重力空間裡,從純水水槽中浮上來,進入一個光圈裡面。他覺得自己彷彿脫離肉體,整個心都變得清明起來。

       即將要到達沙漠旅程的終點,慢慢地靠近目的地。

       他的腦中閃過一些粗粒子聚成的影像,上面還有馬賽克,而且輪廓略微粗糙、模糊,無論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在腦中浮出自然的影像。

       中微子的光線愈來愈強烈,使得阿馨體內的分子構造 始數位化。隨著解析度的增加,他腦中粗糙、布滿馬賽克的畫面開始清晰起來,變成比較自然的影像。

       「NewCap」分子解析到此結束,阿馨的自我意識消失了,之前躺在水槽中的肉體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一些受到中微子光線破壞的細胞殘骸,零散地溶化在純水中。

       在白色光線的照射下,純水裡看不出血的痕跡,只是變成一攤混濁的液體。

       阿馨的旅程已經結束了,他存在於現實世界的肉體至此完全消失殆盡,並在「環」界重新再生。

       即使肉體被消滅了,阿馨依然存有意識,中微子光線將他在臨死之前的腦部狀態以及神經元的化學反應正確地數位化,然後在「環」界中再現。

       阿馨在「環」界誕生後,大約需要一星期的時間,嬰兒就會長到當初被放到「NewCap」分子裝置時的年紀與身材,而且會逐漸恢復原來的意識。

       阿馨慢慢了解到自己現在是在子宮裡面,這並不是比喻,而是實際浸泡在子宮的羊水中,遠處猶傳來母體的心跳聲,「咚咚、咚咚…」的聲音在這個既黑暗又幽閉的球體中慢慢變大…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待在誰的子宮裡面,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快要出生了,具有想要出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強烈意志。

       阿馨用力將自己的身體推出去,迎面而來的是一道刺眼的光線,那好像是醫院裡常看到的蒼白光線,他還看到自己和母體之間連著一條奇怪的線,那應該是臍帶。

       阿馨用力地揮手想把臍帶切斷,跟著一開口便發出和普通嬰兒相同的哭聲:「哇!哇…」

       他開始了另一段新旅程。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20 PM
第五章 降臨
       在這個梅雨季節難得一見的晴天裡,高山龍司走在海邊的堤防上,並將視線投往海平面上。眼前正是一幅海灣美景,天邊泛起了彩霞,有幾個人正悠 地在堤防上垂釣。

       現在離夏天還很早,所以沒有人來這裡游泳,只有兩、參家人在沙灘上鋪塊塑膠墊,享受野餐的樂趣。

       他心滿意足地欣賞著海邊寧靜的景色,在這裡可以擁有充份的想像空間,暫時拋開現實生活。

       距離他在「環」界再生後已經過了半年,阿馨無論是身體或是意識上都和這個世界搭上調,完全配合這個世界的節奏作息。

       去年十月,高山龍司曾一度宣告死亡, 體是由高山龍司的醫學院同學安藤滿男擔任解剖,確認龍司已經死亡了。然而,今年的一月,在安藤和他的朋友病理學者宮下,以及其他同事的協助之下,龍司在長達參個月的長眠之後再度甦醒過來。

       這次龍司是從山村貞子的子宮內爬出來的,而且是用自己的力量切斷臍帶,經過一個星期後,他長成和阿馨離開現實世界時同樣的體格。

       由於安藤和宮下根本不知道「環」界是創造者依據現實世界開創出來的東西,因此也無法理解龍司復活的機械理論。

       在「環」界中,龍司死亡的這參個月,相當於阿馨在現實世界二十年的人生,而且原本屬於阿馨的意識,如今纏繞在龍司的肉體上,重新在「環」界裡展開新生活。

       一個曾經被認定死亡的人很難再出去外面交際、應輳併腡釪髕B弦燦行┎環獎悖s淼v屎下袷嘴堆芯抗ぷ韉敝小?/P>

       在這半年間,龍司將自己關在宮下所提供的研究室裡,從事病毒疫苗的研究。他把隱藏在自己細胞裡的暗示,一個一個地解開來,花了半年時間,終於完成了「RING」病毒的疫苗。

       他已經有半年時間沒有出去外面感受自然的氣息了,因此格外渴望像現在這樣感受海風吹拂的感覺。當他還是阿馨的時候,他常在自家大樓的陽台上吹著夜風,這個興趣到現在一點也沒有改變。

       龍司看到在那群正在享受野餐樂趣的一家子後面,有個小男孩正在波浪一叫面跑來跑去,小男孩很小心地慢慢靠近波浪,盡量不去沾濕腳,當波浪打上岸時馬上又跑離開水邊。

       接著,小男孩又蹲在沙灘上玩挖洞堆沙土的遊戲。他裸露著上半身,下半身穿了件合身的游泳褲,頭上並沒有戴上泳帽。

       這個小男孩好像很不喜歡被海水打濕的樣子,動作都很小心翼翼。

       阿馨記得他和禮子初次在游泳池相遇的時候,亮次身上的穿著很不搭調,他穿著格子短褲,頭上戴著泳帽,沒有露出半根頭髮,看起來不像是來游泳的。

       一想到這裡,阿馨的心中又涌現出他觸摸禮子肌膚時的感覺、禮子的影像和聲音,以及她最後所說的話。

       (不曉得禮子現在在做甚麼事?)

       高山龍司兩手提著裝有冰涼飲料的塑膠袋,以保持身體平衡,緩緩地走在堤防上。這和在寬廣的沙漠裡走路完全不一樣,堤防的寬度不過數十公分而已,走在這條狹窄的堤防上,感覺好像是從這一國越過那一國界線似的。

       這時,龍司看到在他面前約莫近百公尺的堤防上,坐著一個男子。這個男子正是沙灘上那個小男孩的父親,也是龍司此行想見的人。

       男子專注地看著在沙灘上玩耍的小男孩,一點也不理會有人正朝著他而來,而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小男孩身上。

       高山龍司在還隔著一段距離時就呼喊男子:「喂,安藤。」

       安藤一聽到有人在呼叫自己的名字,馬上抬起頭向四周看了看。他把視線停在正向他走過來的龍司身上,然後眉頭緊蹙一下,隨即又恢復面無表情。

       在這半年當中,安藤和龍司從沒有見過面,安藤幫助龍司復活之後,就辭去大學裡的職務,不知所終。

       龍司緊靠在安藤身邊坐下來,安藤看也不看他一眼,又把視線移回在沙灘上奔跑的小男孩身上。

       「你不跟我說去哪裡就不見了,真是過份啊!」

       龍司說完,就從塑膠袋中拿出一罐冰烏龍茶,仰頭一飲而盡。

       然後,他又從袋子拿出一罐冰烏龍茶遞給安藤。

       「要喝嗎?」

       安藤不發一語地接過來,看也不看龍司一眼就直接打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安藤用沉穩的語氣詢問著。

       「我問宮下的,他說今天是你兒子的忌日,所以我可以猜到你在哪裡、在想些甚麼。」

       龍司只是很簡單地陳述事實。

       因為今天是安藤兒子的忌日,所以宮下推想他可能在這個地方,於是便告訴龍司這個地點。

       「今天是安藤兒子的忌日」,這句話非常奇怪,因為安藤的兒子在兩年前的今天溺死在這個海邊,這個早已經死亡的小男孩,現在卻在他眼前玩耍,龍司一想到這兒不由得露出苦笑。

       「你有何貴幹?」

       安藤大吼地問道。他似乎對龍司的來訪很不高興。

       龍司則認為自己特地為了他跑出研究室,搭電車又換了巴士才來到這裡,至少要受到一點歡迎的表示才對。

       不過,安藤似乎對龍司有所誤解。

       艾略特曾向阿馨保證,他已經做好再生的一切準備工作了,但依舊無法避免讓人產生誤解。因為不管在任何世界裡,死人復活的事實都很難被人接受,必須要有一些預備動作。

       其實艾略特並沒有出差錯,他的確做好一切事前的準備工作。

       他為了龍司的復活想盡辦法將暗號送給安藤,盡量使用合理的方法幫高山龍司準備好再生的環境。然後再以讓安藤兩年前已經死掉的兒子再度復活為餌,要安藤幫助龍司重生。

       安藤的兒子是在「環」界完成生和死的過程,只要把小男孩在「環」界前一段歷史中的生命往另一個時間移動,然後再和遺傳基因相組合就可以簡單地覆活。

       「環」計劃原本停滯在開始癌化的地方,在半年前龍司復活後,時間才又開始移動。如果龍司在這之後沒有做任何改善的話,「環」界又會走上癌化的老路子。

       龍司一定得用自己的力量去改變停滯的水流,建立新的歷史,將單一遺傳因子的世界帶回到具有多樣化遺傳因子的世界。

       「我當然得感謝你,因為你沒讓我失望,為我做了件好事。」

       安藤毫無感情地對龍司說道。

       在阿馨來到「環」界之前,他曾多次親身體驗過龍司畢生的所有歷程,因此他也知道龍司這個大學同學安藤十分優秀。如果沒有安藤這個朋友的援助,龍司絕不可能以合理的手段誕生出來。

       但是,安藤心裡一直覺得自己被龍司利用了,他誤解龍司復活之後,要和山村貞子串連成一氣,預備消滅這個世界。

       對於這些懷疑和指控,龍司既沒有任何辯解,他也沒有表明自己的想法。

       他的心中已經抱持一個強烈的理念,未來的人生將是充滿孤獨的,而且忍耐孤獨的生活就是力量的泉源。

       波浪又打上岸來,小男孩站起來往安藤這邊揮了揮手。安藤也舉手回應著,並且示意叫他回來,於是小男孩一邊踢著沙子一邊走過來。

       「爸爸,我喉嚨好乾。」

       安藤將龍司遞過來的飲料拿給他,小男孩一接過去馬上仰頭喝了一大口。

       龍司看到小男孩張開嘴,冰冷的液體隨即流過他的喉嚨。

       雖然小男孩和他是以不同的方式復活,但是小男孩也是從同一個母體中誕生。

       「喂,「夥伴」,再喝一瓶吧!」

       龍司把手伸進塑膠袋裡摸索著。

       小男孩把飲料放在額前,對著安藤詢問:「我可以喝這個嗎?」

       「啊!可以的。」

       得到安藤的許可後,小男孩馬上拿著罐子跑回沙灘,他大概是想用空罐子來堆沙子玩吧!

       安藤馬上對著他的背後叫道:「孝則。」

       小男孩站著不動,回過頭來應道:「甚麼事?」

       「不要又跑到大海里了。」

       小男孩笑著說聲「知道了」,然後又轉過頭去。

       (他應該還記得當年沉溺海中的事情,因此對大海還存有一份恐懼感。往後如果沒有克服那份恐懼感,他該如何來渡過這個人生呢?)

       「真是個可愛的小孩!」

       龍司微笑地說著。看著孩子,他在心裡不禁想著這個孩子若是禮子子宮內的小孩,不知該有多好。

       安藤露出漠不關心的表情,接著質問道:「你是否可以告訴我,這個世界未來會變成甚麼樣子?」

       安藤瞪著龍司看,擺出一副龍司鐵定會知道答案的表情。

       龍司的確知道答案,他至少比安藤更清楚未來的展望,但是他不能說出來。

       「那你認為如何呢?未來的世界會變成甚麼樣子?」

       安藤在龍司的催促之下開始描述著:「全世界未來會在病毒的侵襲下滅亡。」

       因為「RING」病毒將會蔓延到全世界,而且從錄影帶變換成各種不同的傳播媒體,占據世界的各個角落。

       女性若在排卵期接觸到帶有「RING」病毒的影像媒體,就會產下具有和山村貞子同樣遺傳因子的個體,其他女性則會因為心肌梗塞而死。男性也是如此,除了擔當大眾傳播媒體的人員之外,其他人也會在一星期後慘遭橫禍。

       身為醫學專家的安藤當然可以預測到結果會變成如何,最後只要是不屬於山村貞子的遺傳因子都要遭到消滅,而且所有的生命體會被收編成山村貞子單一的遺傳因子。

       「造成那種後果,你也不在乎嗎?」

       安藤瞪視龍司的眼神裡充滿了敵意。

       龍司面無表情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玻璃瓶,然後遞給安藤。

       「你看!」

       「這是甚麼?」

       「是用病毒製成的疫苗。」

       「疫苗?」

       安藤注視著手中的玻璃瓶。

       龍司經過這半年間的實驗和研究,終於成功地製造出對抗「RING」病毒的疫苗,而且這個疫苗是經由他個人的親身試驗,比動物實驗更具效果。

       「有了這個,就不用擔心病毒了。」

       「你是為了拿這個給我,才特地來這裡的嗎?」

       「甚麼?偶爾來看看海也不錯啊!」

       龍司說完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

       安藤用比較溫和的語氣再度問道:「你是否可以告訴我,這個世界未來會變成甚麼樣子?」

       安藤一面撫摸胸前口袋裡的玻璃瓶,一面再問相同的問題。

       「我不知道。」

       龍司直率地回答。

       「你應該沒有不知道的事情吧!你和山村貞子成為夥伴,不是要為生物界重新設計藍圖嗎?」

       聽到這些話,龍司只有露出苦笑的份,心想再多待在此地也是無益。

       龍司和安藤聊了一些「鈴」出書後的訊息,以及山村貞子想當「鈴」電影版的女主角,還有生物進化論的問題後,龍司挺起腰 ,自言自語地說著:「哈哈……嗯,好了。」

       龍司說完便站起來。

       「你要走了嗎?」

       安藤依舊坐在堤防上不動,抬頭看著龍司。

       「時間差不多了。對了,你今後要怎麼辦?」

       「想找個無人島,父子倆一起生活,現在也只能如此了。」

       「嗯,這很像你的作風。我要一直觀看人類走到最後一步,說不定到時候會出現一種超越人類智慧的意志力,我一定不會錯過那一刻。」

       (放心吧!世界不會變成你所想像的那樣。或許曾經發生過你所想像的世界滅亡,但是這次不同了。為甚麼?因為我回來了。)

       「好好保重,替我向宮下打聲招呼。」

       安藤的話,讓龍司停下腳步。

       「最後還有一件事……我告訴你人類為甚麼會有進步,那就是因為人類可以忍受任何事情,唯獨無法忍受寂寞。動物進化的推動力也在這裡,為了逃離寂寞,因此不得不進步,如果單一的DNA交配的話,可能會非常無聊,還是會有人希望有個別差異。對了,你在無人島的生活會很無聊哦!

       我要你記住這句話,無論你碰到任何災難,一定要挺身去面對它,只要你能累積各種克服困難的經驗,世界就會變得不一樣。我相信,你應該沒有問題才對。」

       龍司說完後,舉起手揮了揮,頭也不回地離開此地。

       他最後所說的這些話,恐怕安藤無法完全了解其中真意。不過,他相信未來的某一天,安藤一定能了解明白。

       這時,龍司聽到安藤和小男孩小聲地對談,不由得回過頭去。

       「爸爸,這是約定哦!」

       小男孩堅定地對安藤說道。

       「啊!一定。」

       安藤和小男孩立下約定,只要小男孩克服了對水的恐懼感,就可以得到獎勵。

       「爸爸一定會遵照約定,帶你去和媽媽見面。」

       安藤因為兒子的死而和前妻離婚了。

       「媽媽一定會嚇一跳。」

       龍司聽到他們父子倆對話的片段,他的腦海中出現了安藤一家人相會的快樂情景,令他非常羡慕。

       龍司牢牢記住東經和西經的度數,以及和艾略特約定好的時間和地點。他和安藤碰過面後,從臨海的街道往南走,比頊定時間更早到達指定地點,然後呆呆地望著被茂密松林覆蓋住的山坡。

       龍司在草地上坐下來,等待約定時間的來臨,他和艾略特約好在「環」界的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二點鐘抵達這裡。

       龍司現在已經在「環」界裡過了半年,而艾略特那個世界的時間則是比「環」界慢很多。以前「環」計劃使用大量的巨型電腦,因此時間會過得更快,但在大量削減電腦數量後,僅僅將一年中的時間加快成為五、六年。

       對龍司在「環」界的這半年來說,相當於艾略特那個世界的一個月。

       阿馨在進入中微子之前,曾跟秀幸和禮子取得聯絡,但他來不及說明事情的原委就匆匆來到「環」界,如今在現實世界雖然已經過了一個月的時間,但是阿馨的雙親和禮子可能認為阿馨還在沙漠旅行,只是目前行蹤不明罷了。他們完全不知道阿馨不僅行蹤不明,連肉體都被毀滅了。

       因此阿馨想要留下一些訊息,向他們宣告自己採取這個行動的用意。

       於是,他和艾略特交換一個約定,雙方事先約定好時間和地點,然後由艾略特將阿馨的影像顯示在衛星電視裡,讓雙親和禮子看到他充滿活力的模樣。

       龍司看著腕上的手錶,快要到達約定時間了。

       就在這時,天空出現某些徵兆,眼前的雲朵變得潔白、乾淨,海面上出現光芒,天空突然出現一個缺口,看起來好像開了一扇窗似的。

       龍司朝著那個缺口吶喊每一個人的名字,對他們述說近況。他看不到對方的臉部表情,只能將影像和聲音傳給對方。

       龍司對著天空解釋他想要根據自己身體內的細胞,研究出如何撲滅「轉移性人類癌病毒」的方法,然後以這個方法解救秀幸的性命。

       另外,他也問到禮子肚子裡的小孩,自從上次在電話中談過之後,應該長得更大了才對。他希望禮子能以堅定的信心繼續活下來,這是龍司也是阿馨的最大願望。

       龍司也提及要如何處置「環」界中「RING」病毒結合其他媒介所產生的突變種,他有信心解除最初錄影帶中一周後死亡的咒語,只要先將它轉化成程式,然後再設下簡單的解毒程式就可以消除咒語。

       龍司擁有絕對的自信來解決「環」界的困境,因為他懷著克服各種困難的堅強意志,從現實世界降臨到「環」界來,洞悉整個「環」界的組織,相當於神的地位。所以不管是原始病毒或是突變種,他都不覺得有何可怕之處。

       阿馨一邊將他自己的現況與想法對著天空傾訴,一邊在腦海中想著該如何將「環」界的歷史導向正常的軌道,並且使現實世界恢復往昔的面貌。

       當他還是阿馨的時候,曾經見到沙漠中的灌木群醜陋的癌化情況,也曾在溫斯洛克的廢墟裡看到老鼠肥大的肚子朝上躺在地面的死狀,他當時更發現山丘上有棵樹開滿淡粉紅色的花朵,奇跡地沒有造受癌病毒的侵害。

       龍司所有的意念集中於此,暗暗地祈禱被醜陋腫 覆蓋的樹木能夠回覆青翠,他的腦中頓時浮現出枯萎的樹木開出美麗花朵的情景。

       只要「環」界的遺傳因子能重新回覆到多樣性,那麼龍司腦中所想像的情景就不再是個夢。

       風呼呼地吹著,雲的間隙也變大了。突然間,雲中央出現觀察者的臉孔,但在下一秒鐘又立刻消失了。

       「沒有關係。」

       龍司對著天空深深地點了下頭,心想他們一定會知道自己的心意!

       (第三部完)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24 PM
午夜凶鈴第四部--凶鈴誕生



第一章 空中浮棺  
       一九九○年十一月意識清醒以前,她的視線一直茫然地盯著天空。

       所謂天空,其實只是一片狹長的 圍罷了,在藍色以外的部份,全被黑色的邊框住。一開始她搞不清楚眼前所看到的究竟是甚麼?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從睡夢中醒來時,感覺好像仍在半睡半醒之間。身體兩邊緊貼著水泥椈嚏A背部以下也同樣是冰冷僵硬的感覺。如果上面的天空是圓形的,她還可以猜測自己身在井底,但是依現在的形狀來判斷,好像處在一道狹長的排氣溝內。

       從這兒無法直接看到陽光,透過皮膚感覺到的冰冷,讓她知道現在是早上,偶爾會從遠而近傳來一陣蒼勁的烏鴉鳴叫聲,在狹隘的空間裡回 ,卻看不見它的蹤影。

       烏鴉的聲音消失了以後,接著聽到船隻的汽笛聲。由此,她可以肯定這裡靠近海邊,海洋特有的潮汐味刺激著她的鼻孔。漸漸地,她終於明白自己身在何處──應該是在面對東京灣一棟大樓的屋頂上。

       她抬高下巴,看到兩條生 的水管橫亙在頭頂旁,兩邊的水泥棳繲K著她的身體,肩膀和手臂完全無法動彈,整個人直挺挺地仰臥著,連側臥都沒辦法。裂開的水泥晱Y出幾支鐵條,像箭一般尖銳,稍一動彈就會被刺到。

       她僵直身體抬高頭部,試著朝腳底看去。

       不知是眼睛的錯覺還是思維不集中,先前以為是鐵條的東西,竟然被風吹得搖晃起來,定神一看,不是鐵條,而是和服腰帶。她不知道另一端綁在哪兒,只見它在腳邊飄啊飄的。

       (蜘蛛絲……)

       瞬間她聯想到「蜘蛛絲」這本小說,接著又想到地獄,頓時覺得全身的毛細孔都收縮起來。

       她實在想不起來自己為甚麼會在這裡,她的記憶彷彿被打碎了的瓦片,四處散落。她極力回想也湊不出任何有意義的片斷,每件事的前因後果都攪得一團亂。

       (這裡到底是哪裡?為甚麼我會在這個地方?)

       很明顯的,她的記憶有一部份已經消失掉,甚至連究竟有多少地方是空白的都不知道。想到這兒,她不禁在內心低喚著自己的名字。

       (高野舞……)

       這名字應該沒錯吧!自己擁有一個女性化的名字,但是她總覺得有些不協調的感覺──一種拂不掉的異物竄入身體的感覺,好像自己不是自己。

       接著她竭盡所能地在內心裡確認自己的背景,包括到目前為止的經歷等等──二十二歲,大學生,文學系,大學畢業後要進哲學研究所。

       忽然間腳底傳來一陣痛楚。高野舞戰戰兢兢地抬起臉朝自己的腳一看,瞬間她嚇了一跳,因為她看不到自己的腳。

       一時之間她弄不懂是甚麼東西遮蔽了她的視線,於是眯著眼睛仔細一看,當她知道那正是自己隆起的肚子時,高野舞驚恐地瞪大雙眼,套裝裙子底下的腹部竟然莫名其妙地脹大。

       高野舞忘了腳痛,用手輕輕撫摸肚子後,她發覺異物並不是夾在裙子與肚皮中,因為腹部的皮膚是從體內向外脹高起來的。她記得自己的身材原是屬於纖瘦型,胸部也不豐滿,纖細的腰部更是她一向自豪的地方。

       驚愕感退去之後,高野舞稍微呆了一下,兩手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她無法相信自己身處的狀況,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如何思考。她彷彿事不關己地觀察著自己高挺的肚子,猛然間,腦海里浮現出「孕婦」這個名詞。

       自此,高野舞的腦海里不斷地涌現出片斷的影像,她逐漸理解到自己為何在這裡。事情的開端是一卷錄影帶。

       (我不小心看到了……)

       她明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還是看了那卷錄影帶。

       高野舞回想起她將帶子放進錄影機設定好,按下播放鍵時,當時手指頭的觸感至今仍栩栩如生。

       不管是得到錄影帶也好、看了片子也好,全都是自然發生的。表面上是偶然看到那卷錄影帶,在背後到底有沒有人為的力量在操縱,高野舞並不知道,但是她過於恐懼肉眼看不到的力量,於是說服自己將它視為偶然事件,缺乏知道真象的勇氣。

       高山龍司的死牽涉到一卷錄影帶,這件事是從龍司的友人淺川那兒無意間聽來的,但是實際上到底是甚麼情況,淺川並沒有告訴她。

       龍司因為看到驚人的影片,招致打擊之後才死亡的滑稽假設,是高野舞自己捏造的,否則如何對外界說明一卷錄影帶會致人於死的內幕呢?

       更何況如果不是這樣假設,就無法理解淺川所說的話。在高山龍司臨死前,淺川問高野舞道:「難道龍司真的沒有對 說甚麼嗎?例如說錄影帶之類……」

       他的口氣彷彿暗示高山龍司的死是錄影帶造成的。

       當時高野舞並沒有相信他,也因為這個原因,冥冥之中引導她看了影片的內容。

       高山龍司在大學裡教論理學,經常在雜誌上連載哲學論文,負責重新謄寫的是他的學生高野舞。龍司的字跡非常特別,只有看習慣的人才能理解,高野舞是本著拜讀老師的論文的榮耀心理,主動爭取謄寫的任務。

       問題是高山龍司在寫完連載的最末節之後就突然去世。根據解剖遺體的法醫安藤滿男的判斷,他是因為圍繞心臟的冠狀動脈發生阻塞,而引起急性心肌梗塞,但是真正死因仍然存有許多疑點。連龍司的朋友淺川都自始至終一直暗示一卷神秘的錄影帶才是直接的致死原因,更讓龍司的死添加懸疑氣氛。

       高野舞將原稿的最後部份交給雜誌社編輯前,才發現長達一年的連載,最後的結論部份竟然缺了幾頁。

       高野舞尋遍龍司的房間仍然找不到,最後只好到龍司的老家相模大野去找。因為高野舞在他死後,立即將房間裡所有的東西搬回他的老家,因此缺漏的原稿一定遺落在那裡。

       高野舞先向龍司的母親說明原委,取得同意之後,便來到龍司位在二樓的房間找尋。

       從小學到大學二年級,龍司一直將這間房間當書房用。從書籍到衣服、電氣製品、小傢俱等,所有的物品全裝在紙箱內,雜亂地堆積著。由於要找的東西只不過是幾張的原稿而已,可以隱藏的死角很多,因此高野舞先預測幾個比較可能的地方,隨即脫掉毛衣開始尋找。

       找了一陣子之後,她發覺要找到這幾張原稿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為了彌補缺失的原稿,她只好無奈地繼續尋找下去。

       也許是疲憊感使然,高野舞強烈地感覺到逐漸彎曲的背脊上,有一股被某種「東西」窺視的感覺。

       當她還是高中生時,有一次,美術老師邀請她做油畫的模特兒。雖然高野舞穿著衣服,但是她仍然可以感受到老師的視線彷彿穿透過衣服,舔著她的肌膚,深入到她的骨骼裡一般,使她產生羞怯和陶醉摻雜的興奮感。事情過後,高野舞聽說畫家在畫人物的頭部時,是用眼睛穿透皮膚觀察頭蓋骨的形狀,她才知道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

       (原來美術老師的眼睛清楚地告手握住我的骨架哩!)

       如同當時感受到的強烈視線一般,她直覺有一股銳利的視線正穿入脊背,透過皮膚挖她的肉,深入到骨子裡。

       高野舞不得不回頭看,背後有一個被粉紅色開襟毛衣蓋住的黑色物體。她將毛衣拿開一看,原來是一個黑色外殼的錄影機,雖然沒有插上電源,仍綻放著微弱的紅色燈號。這時,高野舞的腦海里浮出淺川所說的話。

       「難道龍司真的沒有對 說甚麼嗎?例如說錄影帶之類……」

       這句話引發了高野舞的好奇心,她立刻將錄影機的電源插上。

       高野舞愈來愈覺得自己會在這個地方出現並非偶然,說不定早已被安排好了。

       她現在所躺的地方是大樓屋頂上的排氣溝,和錄影帶的長方形匣子的形狀頗為相像,不!應該說和錄影帶的外殼相像更恰當。

       不知不覺當中,東方已經發白,天空逐漸晴朗,藍色的部份越來越濃厚。光線從龜裂的排氣溝縫裡照進來,形成明暗兩極化的光影,正快速地向下移動著,有如射進錄影帶盒子裡的那道光線在迅速轉動著……

       高野舞回想起在龍司的老家時,將錄影帶從錄影機中抽出的瞬間,從裡頭吐出來的錄影帶,彷彿一張裂開的嘴巴,正扮著嘿嘿笑的鬼臉。

       當她觸摸錄影帶時,雖然那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卻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彷彿有生命般的溫暖傳達到她的手指頭上。

       帶子的上面寫著奇怪的標題。

       萊瑟。米裡尼、法蘭克。辛那屈、沙米。迪貝斯。Jr.1989這標題寫得很不高明,無法說明帶子的內容。高野舞猜想這卷錄影帶應該不是揭發某個內幕的證物才對,也許只是拷貝其他錄影帶的內容吧。

       高野舞現在十分後悔從龍司的老家將錄影帶拿回來,只不過是要找幾張原稿而已,為甚麼要被那卷錄影帶吸引呢?不理會它不就好了嗎?當她將錄影帶帶走的時候,已經註定了她必須要看它的命運。

       光線逐漸落到裂縫底部,直接射進高野舞的眼睛,原來現在已經日正當中了。她虛弱地抬起左臂。手上沒有帶表,她只能利用光線的高度來推測時間。

       高野舞覺得意識開始成塊狀般脫落,清醒和恍惚交錯著。從醒來到現在的幾個小時裡,她一方面半睡半醒地打著盹,一方面喚醒過去的記憶。

       (現在迫切需要做的事是想辦法逃離這裡。)

       依現在的狀況來看,照理說高野舞應該感到恐怖或悲觀才對,但她反而像局外人似的觀察著另一個自己。高野舞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似乎因為意識薄弱而無法自我掌握,內心不由得感到一陣恐懼。

       沒來由地,高野舞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幕井底裡有一個楚楚可憐的少女的景象。這景像應該是經由某個東西引發的才對,但是高野舞卻不知道它的來源。

       一股柑橘系列的香味刺激著高野舞的想像力,少女的臉孔化為一個具體的影像,時而緊貼高野舞的身體,時而飄然而去,在這同時,少女的形體逐漸成形。

       高野舞豎起耳朵,注意四周的狀況。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待在這兒,實在有說不出的恐懼感,因此盼望有人在身邊,期待趕快有腳步聲走過來,不管是誰都可以。

       (我只能在這裡等人救援嗎?)

       高野舞開始氣自己的無助,因為她是一個討厭消極等待的人。

       從椈屨咫U來的繩子是唯一可以和外界連繫的救生索。從下面往上看,只看到一個圓形的打結。

       這條繩子恐怕支撐不了高野舞的重量,但是除了這條繩子,沒有其他方法能夠將她救出去。繩子的一端剛好垂在腳尖旁,距離地面有數十公分。

       高野舞勉強坐起上半身,她想要試試看身體能夠移動多少 圍,但是一坐起來,反倒使疼痛的左腳踝撞到椈嚏A讓她不由得發出慘叫聲。強烈的劇痛證明了她的意識仍然很清楚,這下子反而增加高野舞的勇氣。

       高野舞一邊冒著冷汗,一面忍著疼痛,儘管她一心想要逃出困境,但是現在卻連上半身都無法從溝底爬起來。

       (大喊救命吧!)

       「救命啊!救命啊!」

       她試著喊了幾聲,除了頭上一覽無遺的天空吞沒了她的聲音以外,任何反應都沒有。如果不是有人湊巧有事到頂樓來,她就算叫破喉嚨也是白費力氣。

       於是高野舞再思索其他辦法。如果沒有人上樓來,就得設法引人注意而上樓來。例如說如果有東西從天而降的話,來往的行人應該會看到才對。

       (不知道有沒有甚麼東西可以往丟下的?)

       高野舞雙手往頭的上方一伸,指尖碰到兩、參片水泥塊。高野舞拿起其中一塊,差不多有大姆指大,這種體積就算打到行人的頭,也不致於造成嚴重傷害。

       在國中和高中時期,高野舞是田徑隊的短跑選手,又是班上數一數二的壘球高手,不過像現在這樣身體躺平究竟能丟多遠,她倒沒有試過。此刻丟的方式只能用右手從頭往腳的方向拋出,而且一定要超過屋頂的欄桿掉落地面才行。

       陽光漸漸向東傾斜,高野舞想到中午是人潮較多的時候,於是用右手抓起一塊石頭往空中一拋,可是卻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彷彿平白消失在空氣中一般。

       她望著狹窄的天空悵然若失。眼前細長的天空是她的全世界,她不禁懷疑自己究竟能否和地面連繫上?丟出去的水泥塊毫無反應,似乎證明了她的疑問。

       她再繼續摸索,這次摸到的是10公分長的鐵管,比剛剛的小水泥塊更重,而且丟得更遠。不過,如果無意中打到人的頭部,可能會造成相當大的傷害。

       高野舞不希望對別人造成傷害,另外她也想記錄自己的遭遇,便開始翻找身上的口袋,看看有沒有甚麼布料可以用來綁住鐵條,這麼一來,撿到的人就不會誤認為它只是無意中掉落下來的物體。

       她的口袋裡並沒有布條,就算要撕破裙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閉上眼睛思考該如何是好,忽然一個好主意浮現心頭。

       和鐵管綁在一起的東西越醒目越好,最好一看就知道是女性用品……再沒有比這個東西更適合了,想到這裡,她立刻將內褲脫下來緊緊綁在鐵條上。

       這機會只有一次,如果失敗就完了。

       高野舞慢慢的將裙子往上翻,摸到裸露的腰骨,再摸下去應該可以摸到內褲腰帶才對。但是,就算她用指尖抓破自己的皮膚,也摸不著內褲。

       (天啊!我竟然沒有穿內褲!)

       這種事平常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她從來不會不穿內褲就出門的。

       她不由得抬起頭朝左右看看自己的下方,但是卻被隆起的腹部擋住,只好用手摸索。當她了解到自己的確沒有穿內褲的瞬間,肚子裡好像有甚麼東西在蠕動。

       她猜想這大概就是胎動吧。但是她一想到自己還是個處女的時候,意識又開始模糊起來,自己沒有穿內褲的疑問馬上被肚子裡是甚麼東西的疑問所取代。

       她看著露出裙外的肚子,裡面的壓力使腹部呈現凹凸不平的形狀。

       這時,高野舞想起以前看過一部電影中的一段情節,不禁對自己現在所處的異常狀態感到不寒而慄。

       高野舞的記憶是不會出錯的,這一點她自己最清楚。

       她以前曾經一度差點獻身給男朋友。當時的她躺在床上,姿勢也和現在一樣,兩手兩腳伸直仰臥著。當天,她和男友澈底地談論之後,下決心要獻身給他。

       他是同一所大學的文學院的學生,名字叫杉山,是一個皮膚白淨、體型纖瘦、五官俊秀的男孩,個子比高野舞稍微高一點,是個標準的美少年,和高野舞很相配。

       高野舞並不是被他的外表所吸引,而是佩服他的學問廣博。杉山的文學造詣極高,精通占星術和希臘文化,博學多聞的他,無論甚麼樣的領域都能侃侃而談,對高野舞的問題也能快刀斬亂麻給予正確的答覆,因此讓她敬佩不已。

       高中時期的高野舞熱中運動方面,進了大學之後,她決定全心攻讀學術方面的知識,碰巧遇上才華洋溢、有中性魅力的杉山,不禁對他一往情深。

       一向以田徑才華聞名的高野舞會選杉山做男朋友,讓許多死黨跌破眼鏡,不禁狐疑地問:「咦?她不是喜歡體育系的男孩嗎?」

       如果讓她在文才和武技方面做選擇的話,高野舞肯定是以文才為優先,當然,如果兩方面都具備的話更好。高野舞在遇到高山龍司以前,從不曾遇見過條件這樣優秀的男性。

       田徑隊時期的高野舞不只一次地接到男學長的邀約,當時他們都還是純真的少男,大夥兒圍在桌邊談天說地時,無形中散髮出來的男性氣息直接迫近她,常讓她倍感負擔。

       所謂中性的魅力,其實含有一種輕鬆的感覺。面對杉山時,她不需要時時抵擋男人緊逼而來的慾念,或是婉轉地改變對方的焦點,她可以安心輕鬆地面對他。

       那一次在杉山的住處只差一步兩人就合而為一,當時他們彼此確認了心意,之後便計劃從事性行為。

       高野舞毫不猶豫地準備結束處女生涯,她順從對方的指示,閉上眼睛躺在床上,由於心情緊張的緣故,手腳僵直,和現在的姿勢一模一樣。

       杉山並沒有試著舒緩高野舞的緊張感,反而對她僵硬的身體感到有趣,沉默不語地進行下面的動作。

       高野舞的衣服一件件地被褪下,裸露出光滑的身體,他們既沒有親吻,也沒有愛撫,像這樣淡然無味的性行為前儀式,對於沒有經驗的高野舞而言,並不覺得奇怪。

       當高野舞身上只剩下胸罩和內褲時,杉山的手撫摸著她的胸部,將胸罩輕輕地往上一推,露出一對嬌小的乳房。高野舞原本就小巧的乳房,平躺之後變得更加平坦。高野舞雖然是閉著眼睛,但是仍然想像得出杉山盯著自己的胸部時的目光。

       高野舞在這凍住的十幾秒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異樣尷尬,她強烈地體驗到杉山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的身體看,另一方面,一股流動的氣息正迅速地轉變,高野舞感到十分不安。

       (他到底在做甚麼?快點啊!)

       希望早點進行下一步動作的高野舞期盼落空了,杉山用手將她的胸罩挪回原來的位置。

       高野舞的胸部感覺到對方的手移動的順序,隨即張開眼睛,無法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被穿回身上。她的身上連一滴唾液都沒沾上,毫無污染地再被封住。

       高野舞用目光詢問杉山。

       (怎麼回事?)

       杉山湊近高野舞的耳邊低語道:「還是不要吧!」

       平常能言善道的他如今卻如此低調,一定是心理上受到極大的衝擊。他大可以找理由解釋他中途放棄的原因,然而現在卻只用一句「還是不要吧!」來搪塞他的行為。

       高野舞的腦袋轟然一響,一時之間呆若木雞,隨即涌上一陣陣的屈辱感,彷彿一具被奪去人格、可以隨時變換面孔的布偶一般。

       兩人互相溝通之後才決定的性行為,為甚麼要中途退縮?難道是自己的肉體毫無魅力嗎?杉山不作任何說明的反應,讓高野舞墜入深沉的絕望中。

       (是因為我的胸部太小嗎?)

       如果真是這樣,不必把她的衣服剝光,從她穿著衣服時的身材也可以看得出來啊!高野舞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懷著受創的心離開杉山的住處,直奔自己的家。

       高野舞和杉山的關係也因此而結束。

       之後,雖然高野舞仍然接受許多男性朋友的邀約,卻從不跨越最後防線。每當她一回想起這件事時,那空白的十幾秒馬上變成恐怖的影像直逼而來。如果要再一次受到這種污辱,她寧願一輩子當老處女。

       她絕對沒有因為意識恍惚而失去記憶,她也從沒有過真正的性經驗,連到醫院檢查都不需要。

       (為甚麼我會懷孕?)

       用因果報應的理論來解釋,一定是有原因才會有結果,如果硬要找出原因,對了!是在看了那卷錄影帶之後才發生的。

       高野舞又想起另一個原因。

       (我看那卷錄影帶那天,剛好是我的排卵日。)

       排卵日……錄影帶……兩個因素相乘之後,造成了她今天身體上的變化。

       照在排氣溝裂縫內側的光線已升起,太陽逐漸西下,她身處的長方形空間漸漸地又被黑暗所控制。

       高野舞感覺到自己的肉體又被一股帶有評價意味的視線窺視著,那視線來自自己的肚子,彷彿被自己胎內的眼睛觀察著一般。

       忽然間,彷彿要證明高野舞的想法似的,她的腹部涌起一陣小幅度的強烈振 。

       高野舞翻遍了高山龍司家所有的傢俱,仍然找不到原稿遺失的部份,但是她已經和編輯約好明天要交稿,因此到明天下午以前,必須將連載的最末回稿件謄寫完交出去。

       現在已經是深夜時刻,高野舞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桌面上的原稿攤開著,她卻雙手抱著頭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這房間的大小約五張榻榻米大,她一向以和式桌代替書桌,坐在和室椅子上念書。距離桌子一尺外有兩組書架,書架與書架之間放著一台十四英 的電視。

       高野舞頻頻仰天嘆息。如果只需謄寫的話還好,問題是她如何彌補遺失的部份呢?

       上一篇文章到結尾的地方,很明顯地起了轉折性的變化,因此她無法預測龍司會如何處理這個結局;若用自己的觀點來銜接遺失的部份,下筆時也讓她感到心虛。

       忽然間,高野舞改變想法,她不必為添加內容而煩惱,她可以減少內容啊。刪減要比添加輕鬆得多,也不用顧慮會扭曲龍司的觀點。

       決定好方向之後,高野舞突然覺得輕鬆多了,就在情緒轉變的瞬間,這卷錄影帶突然映入她的眼 。那是她在龍司家找不到遺失的原稿時,順手將錄影帶帶回來的。這時她想先看看錄影帶輕鬆一下,再進行謄寫工作。

       高野舞現在回想起來,她著實像中了圈套一樣,不知道是誰在暗中將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

       高野舞坐在和式椅上很自然的將手一伸,把錄影帶拿過來。

       萊瑟。米裡尼、法蘭克。辛那屈、沙米。迪貝斯。Jr.1989這卷錄影帶沒有外盒,光從標籤上的筆跡就看得出不是高山龍司的東西。它是經過第參者的拷貝,再輾轉到高山龍司的公寓裡,如今又轉手到高野舞的房間裡。

       高野舞將錄影帶推進錄影機裡,電源開關自動開啟,再按下播放鍵。當她一碰到播放鍵的瞬間,有一種本能的警告聲在命令她。

       (現在還來得及,快點丟掉它!)

       但是本能的聲音卻被錄影帶發出的雜音遮掩掉。

       「滋──滋──」

       高野舞終究無法戰勝好奇心的驅使,雜音和畫面同時出現,一幅好像漆黑的墨水在流動的畫面立即進入眼 。已經沒有辦法倒退了,她想清楚之後重新調整姿勢,而錄影帶也現出觀看者必須要屏氣凝神觀看的傲慢要求。

       一定要看完它,否則會被亡魂吃掉喔!

       粗大的黑線條組成的文字緊接著威脅高野舞,閃爍的光點直射到她的眼球中,使她十分不舒服,但是卻無法轉移視線。

       然後螢幕上出現的是片斷且意思不明的圖像,給人強烈、身歷其境的壓迫感。緊接著畫面上猛然躍出一團紅色的岩漿,熾熱的溶岩流從火山口傾 而出,往山谷間流竄,飛舞在夜空中的火苗,交織出殘酷的自然景象。

       不久,畫面上現出白底粗黑的「山」字,浮現一會兒隨即消失,換成兩個骰子在圓形鉛碗中滾動著。

       接下來的畫面總算有人物出現。只見一個老婆婆坐在榻榻米上,面向正前方不知道在說些甚麼,也許是某地的方言,高野舞無法聽明白,但是觀察她的神情,給人一種在訓話的感覺。

       忽然高野舞聽到一陣剛出生嬰兒的啼哭聲,眼前的嬰兒身體逐漸長大。這時她竟然產生一股錯覺,彷彿自己正抱著畫面中的嬰兒,手中摸著溫暖柔滑的皮膚。高野舞嚇得趕緊縮回雙手。

       就在嬰兒消失的同時,「說謊」、「騙子」等喧嚷聲一涌而出,近百張面孔都帶著憎恨和敵意,然後每張臉有如細胞分裂般持續地增加,再化為無數的點,充斥著整個畫面。

       接著黑色的畫面上浮現出「貞」這個字。

       一張男人的臉突然顯現出來,他的臉上流下涔涔汗水,正呼呼地喘著氣,在他的背後有一些稀疏的樹木。

       男人身穿無袖的運動背心,裸露的肩膀因滿布汗水而閃閃發亮,曝曬過度的皮膚脫了一層薄薄的皮。從背後的景色和男人的穿著,可看出那時正當夏季時刻。

       男人的雙眼充血,帶著殺意,嘴角斜斜流著口水,他的臉朝上一仰,瞬即從畫面消失了。下一次出現的時候,男人的肩頭肉被挖掉一塊,汨汨的鮮血沾染整個畫面。

       過了一會兒,螢幕裡又傳出嬰兒的啼哭聲,哭聲響亮得幾乎震動觀看者的皮膚。高野舞再一次回想起摸到嬰兒皮膚時的觸感。

       畫面的中央出現一個圓形的洞,好像一個人從黝黑的深淵裡,望向空中的滿月一般的感覺。過一會兒,從滿月中掉落一、兩個像拳頭般大的石頭。

       (這個人正從井底望著天空呢!)

       當高野舞看到滿月的畫面時,終於掌握了全部的狀況,使她日後憑著直覺,能在臨死前察覺到到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

       最後,畫面上再度出現一段文字。

       看過這部影片的人在一個星期之後,會在這個時間面臨死亡。

       如果不想死,就依下面的指示行事……

       就在這個時候,畫面忽然插進一支耳熟能詳的廣告影片,將可以逃過死亡命運的部份消掉了。

       高野舞顫抖著手按下錄影機的停止鍵,下巴變得僵硬不靈活,想說些話卻又說不上來……

       高山龍司死後,淺川曾經前來問過她:「難道龍司真的沒有對 說甚麼嗎?例如說錄影帶之類……」

       錄影帶的確是放在高山龍司的房間裡,他看了錄影帶一星期之後就不明不白地死亡了。

       事實上,如果不是親自看過這卷錄影帶的話,任誰也不相信有這回事,因為每一個畫面都充斥著一種異樣的真實感,牽動著觀看者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

       高野舞茫然地坐在錄影機面前,忽然胸口涌起一陣噁心感,她連忙跑到洗手間。

       (我不該看的。)

       但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她用手指頭拖到喉嚨深處,一直吐到胃裡頭都空無一物為止。此時此刻,她只想將胃裡所有的東西都吐出來,彷彿要把身體裡的異物全逼出來一般。

       高野舞被胃液嗆得涕泗縱橫,趴在馬桶上,痛苦地喘息,她感覺自己正逐漸被一股無形的魔力消滅,後兒後整個人隨即失去意識。

       自從她看過帶子之後,時常瞬間失去意識,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中所發生的事,完全無法按照順序去回想。等到她清醒時,時間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高野舞根本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靈魂彷彿出了竅似的。

       高野舞隱約察覺到自己的肉體正逐漸被別的生命體支配著,也就是侵入高野舞體內的異物已經開始緩緩地成長了。

       是因為在排卵日時看了帶子,才容易讓異物侵入嗎?還是說只要是看了錄影帶的人都難逃一死?

       高野舞想像著無數的精子衝向輸卵管裡的卵子的畫面。是不是看了錄影帶之後,體內會產生大量病菌般的微生物,一口氣殺到輸卵管裡呢?否則一個處女怎麼可能變成孕婦?

       現在她的肚子裡肯定是個生命,他正反覆地扭動身體,在緊繃的子宮中手舞足蹈。

       繩子的一端輕輕搔著她彎曲的膝蓋,位置好像比中午看到時稍微下降些。

       (到底是誰放一條繩子在這排氣溝中?)

       高野舞的雙手感受到有一條繩子正綁在屋頂的扶手欄桿上。黑暗中,一個女人的影像清楚地浮現出來,高野舞的雙手被某種意志力操縱著,俐落地將繩子打個結。站在高樓頂上,強勁的風吹得她雙腳和腰部不斷搖晃著,只要稍不注意就會失去平衡,但是她卻被一種無名的使命感驅使,專心地將繩子綁好。

       繩子是從房間出來的時候就準備好的,但她卻想不起來另外一項和繩子一起準備的東西是甚麼,但她確實是放在塑膠袋裡,並且還記得是個軟綿綿的東西。

       看了錄影帶以後,在子宮裡徐徐生長的生命開始影響到高野舞的肉體。她經常在深夜時刻忽然清醒,豎著耳朵傾聽腹中異物鼓動的聲音。才四、五天而已,肚子卻大得像要臨盆一般,脹大的乳頭也開始滲出母乳來。

       現在,高野舞總算明白自己為甚麼會在這個排氣溝底部了。

       (因為要分娩。)

       高野舞怎麼也無法相信腹中的東西是自己的孩子,她甚至於懷疑他是不是人類。

       (難道是野獸?)

       她甚至不覺得那是個有生命的東西。

       一種使命感驅使她必須在不為人知的地方把這個異物產下,因此,她得做好「金蟬脫殼」的工作,而且要立刻付諸行動。

       在前一晚的此時,高野舞脫了內褲,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溜出房間,來到倉庫街一棟大樓的屋頂。那是一棟沿著海邊興建的老舊建 ,到了晚上人煙罕至,往來的車輛也十分稀少。

       高野舞跨越二樓的樓梯轉角,順著螺旋狀的防火梯爬上屋頂後,再繼續爬上水塔的梯子,來到機械室的上面。在靠近海邊的那一面,有一個排氣用的溝槽,宛如浮在空中的棺材一樣。

       這是讓蟬脫殼最適當的地方,把這層沒有靈魂的殼放在這裡真是再好不過了,而且這裡距離高野舞的住處不遠,也不會引人注目。

       高野舞抓著垂下的繩子慢慢地往排氣溝滑下時,一不小心將腳踝扭傷了。

       (現在是幾點?)

       白天的時候還可以隨著光線的差異知道大約的時間,但是到了漆黑一片的夜晚,僅靠閃爍的星光,無法得知時間的流逝。

       (從房間出來大概超過二十四小時了。)

       忽然高野舞悲從心中來。她待在這裡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了,除了有二、參個小時能夠保持意識清醒之外,其他時間幾乎都是失去知覺的。這期間雖然好幾次感到驚愕、恐懼,以及無來由的噁心感,但是覺得悲從心中來倒還是頭一次。

       在那個時候,也許高野舞已經知道肉體逐漸接近毀滅了,想要起來卻起不來,喉嚨裡也發不出聲音。相對的,腹中的胎動卻愈來愈激烈,來自內部的運動在在顯示出充滿了生命力。

       這股生命力一直持續地扭動著。高野舞一想到這22年來的歲月便倍感辛酸。自己的身體被不知名的異物占據,如果只為了要來到這世界上而利用她的身體,那她過去的努力又有甚麼意義?

       高野舞不自覺地流下眼淚,對無常的人生感到悲痛萬分。

       十一月中旬了,這幾天白天雖然維持著暖和的天氣,到了夜晚仍然非常冷。水泥的冰冷感從背部滲進骨頭裡,更加深高野舞的悲傷。

       這時,不知道從何處滲出涓涓的液體,暖暖熱熱的感覺,正逐漸蔓延開來。

       (救命啊!救命啊!)

       高野舞想喊叫卻叫不出聲來,緊接是一陣劇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而來,有如巨大的海嘯,將一切的悲傷、寒冷、感情通通帶走。

       海的味道好像越來越濃烈了,這時候應該是漲潮的時候吧。

       小時候,母親曾經對她說:「 啊,是在漲潮的時候出生的。」

       母親還說,人類的生活作息都是隨著自然界的運作而變動的,在漲潮時生下來,退潮時死去。

       這時,生與死將即將同時發生的可能性愈來愈縑高了,如果真是這樣,是在漲潮時發生?還是退潮時發生?

       高野舞感覺陣痛稍微緩和下來,它發生的頻率比海浪的起落稍微緩慢些,彷彿還可以在固定的節奏上聽到低沉的旋律。船的汽笛聲、遠處街上的汽車喇叭聲,也為這旋律添加不少音效。

       然而,這究竟是夜晚上街頭傳來的聲音,還是大樓裡某個房間播放的音樂,流 到這個地方來?還是又一次的……

       高野舞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是否真的聽到音樂,此刻的她根本無法區分幻覺與現實,她只覺得聽著這固定的旋律,可以讓心情穩定下來。

       神秘的旋律紓緩了肉體的痛苦,使高野舞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情緒。突然間,她了解到這不明顯的音樂的來源,但隨即又否定這個想法,抬起頭看看自己的腹部。

       (是誰在那裡面唱歌?)

       高野舞想像著在肚子裡的生命,為了減輕母親的痛苦而唱歌的模樣。在充滿羊水的漆黑子宮裡,和現在高野舞身處的環境十分類似,但是,在肚子裡唱歌的生命就快要誕生了。

       從歌聲聽起來,那是一位年輕女人的聲音,聲音一會兒靠近自己,一會兒在腳下徘徊。不久,聲音的主人停止唱歌,用低沉的嗓子說道:「我以前曾經死在這個井底!」

       這個女人說自己是山村貞子,並且簡單地述說她過往的經歷。

       高野舞不得不相信她的話,因為聲音告訴她,錄影帶的畫面不是用攝影機拍攝出來的,而是透過山村貞子的五官和念力完成的。

       高野舞聽完後不由得認同對方的說法,因為她在看錄影帶的時候,這個素不相識的山村貞子的感覺,竟然和高野舞的感覺完全一致。此時,鮮活的嬰兒畫面在高野舞的腦海里忽隱忽現。

       子宮頸完全擴張了,高野舞獨自配合陣痛的節奏使盡全力。痛苦的呻吟聲響徹整個狹隘的空間,再彈回自己的耳朵裡,在她聽來,那完全不像自己的聲音,高野舞對它始終有一種拂不去的陌生感。

       和初次的陣痛比較,這回的陣痛節奏比較急促且強烈,相對的,代表生命將要誕生的使命促使高野舞更為強烈地凝聚精力,也更強烈地解放開來,子宮與腹部的收縮就這樣不停地重覆著。

       高野舞的腦袋彷彿被巨大的波浪不停地拍打著,她隨著那節奏深深地呼吸,強忍住極欲嘶喊而出的聲音,將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下半身。

       想必現在的月亮正繞著地球走,牽動著地球上的海水,緩緩地達到漲潮的狀態。

       突然高野舞被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侵襲,下腹部那股凝聚的精力化成一團東西,即將彈跳而出。高野舞無助地伸開手臂,她迫切需要一個可以讓她緊握著的東西。

       (生了!)

       當這個生命竄流到她的意識之中時,她已經不省人事了。

       也許她只昏迷了兩參分鐘的時間,等到恢復意識的時候,高野舞看到在自己的下體部份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蠕動著。

       嬰兒不發一聲地從子宮裡面一邊扭曲身體,一邊揚起上半身爬出來。兩隻小手擺出遊泳般的姿勢,沒有啼哭,默默地向前移動,這些動作傳達出他堅定的意志力。

       然而在高野舞的心中絲毫沒有為人母者應該有的喜悅和感動,倒是總算將他生下來這件事實,有如將異物排出體外一般,使她大為安心,如釋重負。

       當她的眼睛逐漸習慣光線以後,那個小小的身影愈來愈清晰。

       他全身被羊水覆蓋,在星光的映照下,小嬰兒的皮膚看起來 漉漉的。他用兩隻手死命地抓著一條繩子,這條連在他身上的的繩子滿是皺紋……啊,他抓的好像是臍帶。

       雖然高野舞已經將他生下來了,但這並不表示他已完全離開自己的身體,還有一條臍帶相連。高野舞真想將它一刀切斷,但是現在的自己體力透支,只能虛弱地躺著,根本無能為力。

       和虛弱的高野舞相比,嬰兒顯然活力十足,他用兩隻手將臍帶拉成圓環狀,然後含在嘴裡想要咬斷它,當然,這時候嬰兒還沒有長出牙齒來,只能用嫩紅的牙床銜住臍帶的中央。

       當他將頭往旁邊甩動的模樣,實在看不出來是剛出生的嬰兒,小小的臉孔像鬼一般露出歪斜猙獰的表情。

       最後,嬰兒硬生生將臍帶咬斷之後,再從滾落在腳下的塑膠袋裡取出濕毛巾,開始擦拭身體。

       那條濕毛巾好像是和繩子一起準備的,大概是當高野舞從頂樓滑下來時不慎掉落在腳邊,所以現在她從頭部的位置無法看見毛巾。

       高野舞自始至終對眼前的事情發展毫無印象,也許她是在不知不覺當中被子宮中的胎兒指使著準備生產要用的東西吧。

       高野舞的子宮繼續收縮著,她稍微使點力,便感覺到胎盤已被排出體外。由於嬰兒和子宮內膜均排出的關係,高野舞的肚子和之前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變得扁平多了。

       從扁平的肚子上方看過去,嬰兒整個身體看得更清楚。

       嬰兒一直在擦拭著自己的身體,彷彿要將身體上的皺紋撫平般,努力地擦拭著。他似乎從在胎內就預知出生以後要做甚麼事一樣,動作熟稔地繼續擦拭。當全身都擦拭過一遍之後,嬰兒很悠 地蹲下來,嘴巴開始蠕動著。

       (他在做甚麼?)

       從他的臉和手的動作來看,好像正在吃某種東西。他那 渴的吃相刺激了高野舞的食慾。不久,嬰兒的嘴邊沾上深褐色的血液,並且不時發出咬肉的聲音,好像正在吃胎盤。

       嬰兒的雙頰鼓起,努力嚼著高度營養的胎盤,由於適時地補充了必須的養份,他的身體比之前更加綻放出生命力來。嬰兒一邊吃著饑腸轆轆的高野舞肉體的一部份,一邊露出滿足的笑容。

       黑暗中,她與嬰兒目光對視,就在這瞬間,高野舞臉上流露出哀傷的表情。

       「 是山村貞子嗎?」

       高野舞吃力地發出聲音。

       嬰兒沒有避開視線,她垂下額頭,柔軟的頭髮貼附在上面。從這個動作,高野舞看得出來她承認自己是山村貞子。

       就在她坐著的位置斜上方,有一條繩子垂落在她肩頭附近。

       這時,嬰兒伸出手去抓住繩子,並且一直維持這個姿勢注視高野舞。從她的態度看來,高野舞可以感受到她想去外面的意志,而且想藉著那條繩子逃離這個地方。

       不出高野舞所料,她已經抓住繩子不停地往上攀登,中途還停下動作俯視高野舞。她眨著眼睛,頗有深意地看著高野舞,似乎在訴說著甚麼話語。

       她的表情沒有敵意和哀憐,也沒有憎恨。難道是因為她那小小的臉龐上布滿了皺紋,所以無法從表情看出她內心究竟在想甚麼嗎?

       過了一會兒,嬰兒終於爬到排氣溝的邊緣,在星光的照耀下,嬰兒的周圍浮出一圈黑色的輪廓。還有一小段連在她身上的臍帶,在輪廓當中看得十分清楚,有如野獸的尾巴,又像魔鬼頭上的角一般。

       嬰兒站在排氣溝邊緣看了高野舞一會兒,高野舞想求助於這個黑影。

       (救救我!)

       沒想到她求助的對象竟是從自己身體產下的生命,原本應該是保護者的人,現在竟然變成待援者,立場完全倒過來了。

       但是高野舞的希望終究還是落空了,嬰兒自顧自地抓住繩子往上爬,就好像她硬把臍帶咬斷一樣地堅決。

       但是高野舞希望她留下繩子。她憑甚麼把這條和外界連繫的繩子拿走?如果她把這唯一和外界聯繫的工具帶走,高野舞勢必無法從這個地獄逃出去。

       高野舞拚命地懇求,嬰兒仍然冷靜無比,完全無視於高野舞的哀求。

       (拜託!不要拋棄我!)

       當繩子被拉上去的同時,嬰兒的臉也從排氣溝的邊緣消失了,但還是聽得到  的聲音,這表示她尚未走遠。

       (她在乾甚麼?)

       嬰兒的臉再一次出現在排氣溝邊緣,並且快速地揮舞左手,放下一件東西給高野舞。

       微亮的天空照進一絲昏暗的光線,高野舞看出那是糾纏成螺旋狀的繩子,盤成一團落在高野舞的肚子上,沒有多少重量。

       莫非她是惡作劇?如果真是這樣,分明是不懷好意。嬰兒詭譎地笑了一下,隨即一溜煙地消失在黑暗中。

       (她要去哪裡?要做甚麼?)

       高野舞看到身旁短短的臍帶,似乎還迷戀地殘留在那兒,使她仍舊無法擺脫那個小魔鬼的影響。

       從東京灣傳來了汽笛聲,聽起來彷彿是狼在遠處吠叫一樣。這聲有如動物吼叫的聲音,呼喚了平地上住宅區某個角落的家犬,傳來一陣陣狗吠聲。

       這排氣溝離海很近,也接近人群居住的地方,但是卻完全被異世界的規則控制住。

       潮水漲滿之後接著就是退潮,甚麼事也沒有發生。在這個空間裡,生死之間沒有矛盾,一直和諧地同時並存。

       高野舞無力地笑著,她恨嬰兒的殘酷,也為自己被無法自主的意識所控制而悲哀。

       嬰兒離去以後,她環顧漆黑的四周,開始想著將來的事。她雖期待快點天亮,但是夜晚還是漫長的,她沒有自信自己的意識是否能保持清醒到天亮。

       此刻,她忽然感覺到星星降臨到自己的附近,自己的身體開始飄浮起來……這種感覺還真不錯。

       然而死神已經來到她身旁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25 PM
第二章 劇團疑雲.1
       一九九○年十一月這是一座可以容納四百人左右的中小型劇場,遠山學生時代經常在這裡排練、公演,對它是再熟悉不過了。這個劇場同時也是使他魂縈夢系的地方,有好幾次午夜夢回總是在夢中的劇場裡醒過來。

       對他來說,整個劇場最感到熟悉的地方,既不是觀眾席,也不是舞台,而是觀眾席後方的音效室。在那兒,他可以俯視舞台正中央的位置,因為他負責的正是音效的工作。

       隱藏在裝飾架裡的調音管及大型錄音機,在強光照射下,似乎就近在眼前。他坐在音效室的椅子上,右手按住錄音機的放音鍵,左手調整調音管的音量,同時間眼睛還要直視著舞台上的演出。

       直到現在,遠山只要一閉上眼睛,還能清楚記得錄音機與調音管的位置,當年的主題配樂此時也在他的耳畔響起。

       明明知道這只是一場夢,甚至於可以預期接下來的發展,他卻無法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最不可思議的是,此時的他意識是那麼清楚,在夢幻與清醒的邊界間來來往往,處在混沌不明的狀態中;在虛幻與真實之間,存在著令人無法理解的模糊狀態。

       音效室的位置就在燈光室的旁邊。

       音效與燈光雖然都不是戲劇的主軸,但少了音效與燈光,整齣戲將無法展現張力,甚至挑起觀眾的情緒。尤其音效在整齣戲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隨著情節進行的同時,音效師一面配合舞台導演的暗示、燈光的步調,天衣無縫地適時流 出恰當的音樂;在劇情轉折或特殊場景處,添加必要的特效,可以引導出劇情的高潮,讓觀眾完全融入導演構思的情節裡,而渾然忘我地陶醉在劇情中。

       尤其是這個劇團,導演對音效的要求相當嚴苛,甚至於要求演員的動作和台詞都必須完全配合曲目的旋律,只要音樂出現的時機一不對,整齣戲就會被破壞無遺,因此,為了達到完美的效果,導演有時會對音效師作出不盡合理的要求。

       負責音效的人員在如此嚴格的要求下,整齣戲從一開始上演到結束以前,幾乎都要嚴陣以待,完全無法放鬆心情。

       此刻,舞台上正在排練的年輕女演員是他最心愛的人,她正認真地詮釋得來不易的角色。這是她頭一次登台,這次的表現足以影響今後的演藝生涯,因此她正全力以赴地應付這重要的時刻。

       由於遠山將自己的感情完全投注在她的身上,播音時也就特別慎重其事,將他所有的心力全部貫注在指頭上。但也許是過度緊張的緣故,只見汗水正一滴滴從指尖滲出來。

       這場戲的情節是演員隨著音樂低聲哼唱,遠山只要按下放音鍵,事先錄下的曲調就會由舞台正面的喇叭箱裡播放出來。

       於是他按下放音鍵。

       奇怪的是,喇叭箱裡播出來的卻是完全陌生的聲音。那聲音異常模糊,非但不像音樂,也不是聲音的特效,反倒像是人類的呻吟聲,聽起來相當陰森怪異。在明朗遼闊的哼唱場面裡突然出現這種聲音,的確十分詭異。

       眼前錄音機正在播放,姑且稱之為音樂的聲音,毫無疑問是遠山親自編輯的曲目,照理說在甚麼場合應該出現甚麼樣的聲音,他是最了若指掌的,但是現在出現的聲音,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詭譎。

       (到底是誰在這個節骨眼插入這些怪聲怪調呢?)

       遠山來不及細想,整個人陷入慌亂之中,接下來應該出現下一個場景的音效,這時候卻播出與場景完全不合的電話鈴聲,急切的鈴聲響徹整個劇場,這個完全不對頭的音效,造成了更加無法收拾的局面。

       台上的年輕女演員由於經驗不足,此時也慌了手腳,無法像經驗老到的演員作出即興表演,以掩飾這突如其來的差錯。她只能楞楞地停止表演,而後抬起頭無助地往音效室瞧。

       觀眾席上的燈光在戲一開演時就已關閉,而為了操作方便起見,音效室內的燈光是亮著的,因此從舞台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音效室的動靜。

       視力良好的年輕女演員露出責備的眼神,朝音效室望過來。

       (看你做的好事!竟把我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機會,搞成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

       (拜託!我怎麼會曉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要我怎麼解釋?我自己也是受害者啊!)

       就算音效師有再多的辯解理由也說不出口,他只能僵在原地無法動彈,有如被鐵緊緊困綁在座椅上一般。

       此時舞台上所有的演員全都停止表演,連帶的觀眾也好奇地扭轉上半身,往後朝著音效室看。幾千隻眼睛同時射向音效室,遠山實在無法承受這些充滿責難的眼光。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遠山雖然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來,心中不斷地吶喊著。在情急之下,內心的聲音竟透過麥克風大聲播放出來,響遍了整個劇院。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這聲迫切辯解的吶喊聲,將所有人的責備堵了回去,形成火上加油的局面,於是強烈的譴責氣氛籠罩整個劇院。

       在這些充滿責備意味的眼神當中,尤其以首次登台的年輕女演員所投來的視線最為銳利,令遠山完全無法招架。

       當初遠山與她同一期進入劇團,他和她一同面對許多挑戰,在彼此互相勉勵當中,不知不覺地產生了情愫。

       這一次是她初試啼聲的機會,遠山理所當然想助她一臂之力,可惜卻心有餘而力不足。不,幫不上忙也就算了,想不到還扯她後腿!

       遠山內心裡一直希望她能夠成為一個知名的女演員,如今卻因為自己的失誤而奪走了她的大好機會。他不禁痛心地咬牙切齒。

       儘管自己是多麼愛她,事實上自己又為她做了甚麼?遠山心如刀割,全身因恐懼而沁出汗水,整個人也因而從睡夢中驚醒來。

       剛從夢中醒來時,遠山一時之間還搞不清楚身在何處。他調整一下呼吸,望望四周,總算才掌握狀況。

       鑲嵌鏡子的天花板、陌生的圓形大床,一位裹著浴巾的女人正坐在大床的旁邊望著他,這些景象終於讓他重新回到現實。

       當他抬起頭來看女人的臉時,突然胸口傳來一陣被勒緊的劇痛,伴隨而來的是一股顫慄感從背部直接侵襲過來,使他冷汗涔涔落下。

       最近遠山常常覺得背部和胸部有些疼痛,因此他被一種「又來了」的不安籠罩著,他覺得自己應該找時間讓醫生診斷一下才行。

       「你作惡夢了!」

       女人察覺不出他的不安,反倒像看到很有趣的東西一樣,帶著揶揄的笑容望著他說道。

       「啊,啊啊!」

       遠山維持著仰望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因為他現在如果亂動的話,說不定會引起頭暈而倒下,還是等到呼吸平穩一些再說吧!

       遠山戰戰兢兢地試著翻個身,確認應該沒有甚麼大礙之後,他才靜靜轉身坐起,背對著女人,將夢中的內容與現實細細回想一遍,而後不禁惆悵地微微嘆一口氣。

       遠山明知道這只是一場夢,仍然對這個惡夢耿耿於懷,他不斷地確認那只是一場夢之後,總算才安心下來。

       過了一會兒,遠山看著手錶問那女人:「我睡了很久嗎?」

       「大概有十五分鐘吧!我看你睡著了,只好自己先衝個澡,洗好回來看到你在床上不斷地痛苦地呻吟著。你該不會是壞事做太多,在夢中受到懲罰吧!」

       遠山的臉上浮現一絲苦笑,他把臉深深的埋在枕頭裡。

       他很清楚那女人會怎麼想:一個47歲的男人,有了老婆和小孩,還到處花天酒地,在夢中被老婆發現挨了罵,因而冒出一身冷汗!

       事實上他沒有喝醉酒,況且現在也不是晚上,而是午後兩點的大白天,無論如何都不該在這種時候作惡夢才對。

       如果現在走出飯店,迎接他的一定是十一月底的萬裡晴空。

       遠山因為工作上的巧合,偷得浮生半日 ,因此趁著午休時間約了舊情人到旅館纏綿一番。美食與性都得到滿足之後,連日累積的疲倦被突如其來的睡魔喚醒了,因此墜入十幾分鐘的夢魘裡。

       他明白這是甚麼意思了。二十四年前當他還是二十參歲的大學生時,這樣的惡夢已經重覆作了好幾次。

       夢中有許多情節,譬如在劇場的音效室放出曲子最開頭的一瞬間;或者斷掉的錄音帶用膠帶黏貼起來,忽然「啪!」地一聲又斷掉;也有不合乎劇情場面的怪聲音。

       儘管夢中出現各種不同的情節,其結果都是讓頭一次登台的女演員面對難以應付的場面,整出舞台劇也因為音效的差錯而破壞殆盡。

       不管是哪一種場面,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所喜歡的女人在台上第一次演出,卻因為他所播放出來的怪聲音而完全毀了,也毀了她的演藝事業。

       二十四年前遠山也作了同樣的惡夢。當時他是以「飛翔劇團」的音效師的身份坐在音效室裡。他親身體驗了類似夢境中,而在實際生活中可能發生的事件。

       從那天以後,二十四年來不再出現的夢,為何最近又開始出現了呢?他自認為他已經知道原因。

       大概在一個月以前,他忽然接到M新聞社一位名叫吉野的記者打來的電話,現在在遠山的名片夾裡就有一張他的名片──「M新聞社橫須賀支局吉野賢參」。

       那天午後,遠山用過午餐回到公司,便聽到電話鈴聲響起。遠山拿起聽筒,對方立刻確認遠山的名字和一九六五年曾經加入「飛翔劇團」的事實,並且自我介紹一番。停頓了一會兒,吉野說:「是這樣的,我想請教您幾件有關山村貞子的事情。」

       遠山至今仍清楚記得吉野當時努力壓抑著焦躁的情緒,用有如溺水待援的人一般急切的語氣說話。由於遠山是從素未謀面的人口中聽到山村貞子這個令他懷念不已的名字,難怪他會強烈地記住對方的音質特色。

       這段在二十四年來只能在內心裡偷偷想起的回憶,想不到竟然會從第參者嘴裡說出來,每當遠山想起她姣好的臉龐時,胸口彷彿被勒緊般心跳加速。聽到這個名字之後,從他身體所引起的強烈反應,使他意識到如今心裡的傷痕尚未痊愈。

       他答應和吉野見上一面,因為對方希望能和他當面談一談有關山村貞子的事,而這也是遠山感興趣的話題,於是遠山和吉野約定在公司附近赤赤的一間咖啡廳見面。

       吉野果然是想像中老派記者的作風,他不時捻著絡腮鬍,用殷切的眼神企圖喚醒遠山久遠以前的記憶,而且所有的話題都圍繞在山村貞子失蹤前後打轉。

       「一九六六年,「飛翔劇團」最後一次公演之後,山村貞子就失去音訊了吧!」

       吉野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山村貞子離開劇團以後的消息。他雖然不急不徐地提出他的問題,但從他說話的語調和表情,可以窺見他對山村貞子深切地關心。

       (二十四年前山村貞子的消息……)

       這段期間山村貞子的消息遠山不可能會知道,他才是真的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山村貞子的消息!如果他知道她的行蹤的話,遠山的人生應該會和現在完全不同!

       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再度作那個惡夢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吉野的出現,由他口中聽到山村貞子的名字,喚醒他的潛意識。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任何原因,能讓這個曾經困擾他多時的惡夢再度出現。

       走出飯店,陽光刺眼地射進遠山的瞳孔,使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也許是剛才在旅館裡做了不道德的行為讓他深感心虛,因而他格外在意這強烈的光線。

       在這晚秋時分明亮溫暖的午後,遠山清楚地感受到這秋高氣爽的季節即將結束。

       遠山快步走在人行道上,趁著人煙稀少時握住女人的手,並且壓低嗓門說道:「我們在這裡分手吧!」

       「你現在要回公司嗎?」

       女人一派天真地問著,一邊輕輕地搖晃遠山牽著她的手,回應遠山的道別。

       「是啊!一堆工作等著我呢!」

       「你每次都這樣,在這個地方永遠待不住!」

       女人用另一隻空著的手,快速地握了一下遠山的下體。

       遠山想想,差不多是時候了,他已經不再年輕,像剛才那種胸痛不知道還會發作幾次,誰也不敢預料他甚麼時候會陷入生命危機之中。

       「再聯絡吧!」

       遠山用嘴脣作出一個親吻狀,隨即轉身離去。走了幾步之後他再回頭看,發現女人的眼神透露出眷戀,依依不捨地看著他的背影。

       遠山再一次對她揮手後,快速地從乃木木穿過一條林徑向前走,他說工作堆積如山並非謊言,眼前確實有很多工作等著他回去完成。

       大學參年級時,遠山突然下定決心成為劇作家,於是進入「飛翔劇團」的文藝部門實習。但是劇團裡已經有許多優秀的劇作家和名導演前輩,根本沒有他發揮實力的機會,於是他回到音樂部慢慢地學習,比同期同學遲了一年才畢業。

       畢業以後遠山在一家地下唱片公司擔任導演,他將在劇團時代擔任音效的經驗應用在工作上,沒想到上任之後,發現這個工作相當符合他的興趣,這個職務對他而言簡直可以說是天職。

       只要一進入攝影棚錄音,遠山便一點都不覺得工作辛苦。除了和上司開企劃會議會感到有些厭倦之外,他與舞台劇演員接觸時,不但沒有壓力,還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從工作中得到的成就感。

       由於當時整個音樂界處在前所未有的繁榮景氣中,遠山遇到擋都擋不住的氣勢,不管身在哪個領域,都可以得到相當大的挑戰,至於優渥的待遇更不用說了,工作之餘想出去玩的時候,也不愁找不到玩伴。

       遠山對於自己碰到這麼好的時機,有這麼好的際遇並沒有怨言,即使必須在公司加班工作,也多半不是需要勞力的工作。除了最近身體有點不舒服以外,生活中事事順遂的他並沒有甚麼煩惱。

       但是,打從他在吉野口中聽到「山村貞子」的名字以後,他便開始夢到她了;一時之間,遠山的情緒紊亂得不知道該從何理起?因為山村貞子可以說是這一生之中唯一使他心動的女人。

       第一次的婚姻失敗後,第二次的婚姻總算安定下來。有了下一代以後,日子便在年輕妻子和年幼稚子的圍繞中,得到基本的滿足。即使如此,他還是經常試著做「如果……」的幻想。

       如果和山村貞子結了婚將會如何?

       如果地球毀滅的那一天到來,將和誰渡過?

       如果人生能夠重新來過,將和誰一起過?

       如果一生當中只能和一個女人發生關係的話,她將是誰?

       不論是哪一種假設,遠山的正確答案都是「山村貞子」。甚至於如果當真她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並且願意接受自己的話,他願意拋棄所有與她共渡餘生。此時只要能夠再度觸摸到她雪白的肌膚,即使立刻失去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我非打個電話給吉野記者不可。)

       如果今天能將工作處理好的話,明天十一月二十七日將會空出很多時間來,即使要他走一趟橫須賀,他也不嫌麻煩。

       (與其在公司打電話引人側目,倒不如到外頭打公用電話。)

       主意打定之後,遠山拿起名片和電話卡,走到人行道盡頭的電話亭,按下了M新聞社橫須賀支局的號碼,接電話的人正是吉野賢參本人。

       上一次那通電話完全是毫無心理準備時接到的,遠山被約出來時,自始至終都是被動地回答有關山村貞子的事情。

       也許當時吉野有急事在身吧!吉野對於遠山提出的質問都含糊其詞地回應,而他又急著想 清問題,便緊迫盯人地問個不停。當他問不出所以然來時,心想既然得不到任何情報,便毫不浪費時間地起身離去,留給遠山滿團疑雲。

       然而吉野毫不留情就離開的舉動,讓遠山覺得吉野這個人未免太自私,而且做事有欠周到。

       (為何M新聞社的記者到處打探山村貞子的消息呢?)

       這個單純的疑問在遠山腦際裡一直打轉。

       遠山直接了當地詢問接電話的吉野,並溫和地表達希望再見一面,以便解詳細情形的意願。他還禮貌地表示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可以親自到橫須賀一趟。

       吉野聽了之後便在電話那頭說「那倒不必了」,並簡單敘述他明天的行程。

       由於昨天吉野新聞社的同事在品川的醫院病逝,他預定明天到品川參加葬禮,葬禮之後有一個鐘頭的時間可以遠山見面。

       「明天下午四點,我會在京濱急行新馬場站的投票機前等候。」

       遠山確認了見面的場所和時間,將這個約會記在筆記本後即掛上電話。

       這是個乍寒還暖的初冬,夕陽西沉得特別快,到了午後,天空彷彿被霧氣凝固似的,很快便暗了下來,四周全部陷入黑暗之中,空氣也明顯地變得更加冷冽,往商店街出口的電車投票口已經透露著濃郁的初冬氣息。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和吉野打過照面以後,遠山覺得吉野比一個月前看到時更為憔悴。

       或許是他剛剛才參加後進同事的葬禮的緣故吧!比自己年輕的人卻比自己早日往生,遇到這種事,通常會使人心情陷入消沉之中。

       在京濱急行的新馬場站下車、對遠山來說是頭一次的經驗。往東邊走過去會碰到運河,再往前走則應該是南北走向的海岸線。道路的側邊是一條冷清的倉庫街,還可以聽到東京灣裡交錯的船舶汽笛聲從頭頂傳來。

       遠山和吉野一起走向通往海邊街頭的咖啡店。一進入店裡才剛點了咖啡,彼此連招呼都還沒有打,吉野的呼叫器就響起,他隨即走向店裡最角落的公用電話。

       遠山望著吉野表現出一副新聞記者的專業模樣,他將話筒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熟練地用手撥電話號碼。

       吉野對著話筒說話的音量不小,內容很自然地傳入遠山的耳中。

       「甚麼?你說發現高野舞的遺體了?」

       高野舞……遠山頭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這個陌生女人的名字一點也引不起他的興趣,遠山原本不打算仔細聽,直到後來吉野說出山村貞子的名字,他才馬上聚精會神起來。

       吉野稍微彎著背對著話筒,毫無顧忌地扯開嗓門說話。原本透露著滄桑的面容,現在因為重新出現線索而精神抖擻,露出一般新聞記者該有的幹勁。

       「參天前……地點是……東品川……甚麼?不就在附近嗎?有時間的話我可以到現場……啊!哪裡?我就是在問你,到底是司法解剖,還是行政解剖啊?好!我知道了……是這樣啊!死後九十個鐘頭。甚麼……死前有生產跡象?臍帶?真的假的?那嬰兒呢?……咦?不見啦?消失得無影無蹤?」

       遠山聽著聽著大概可以理解整個狀況。也就是說,參天前在這附近發現一具女,名字叫高野舞,經過解剖後,法醫判斷發現她在臨死前曾經產下一名嬰兒。問題是這個嬰兒行蹤不明。

       聽起來這好像是一件駭人聽聞的凶殺事件!但畢竟那是別人的事,死者是誰?怎麼死的?都與他無關。就算這個女人在死以前產下了甚麼,也和他沒有關係。不過最奇怪的是,那女人生產過後,沒有藉由任何人的協助,嬰兒竟然消失無蹤了……

       即使那是不關自己的事,遠山的神經卻開始緊繃起來。

       (高野舞……)

       這個名字遠山雖然第一次聽到,可是為何會在他的內心產生刻骨銘心的感覺?

       他的腦海里馬上勾勒出一個畫面:一個死後開始僵硬的 體旁邊,還有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體,嬰兒跨過母親的 體獨自離去。

       遠山忽然全身起了一陣寒顫,高野舞生產事件帶給他一股強烈的直覺,暗示他已經不能置身事外。從駝著背握著話筒高談闊論的吉野口中說出的片斷內容,已經形成一幅具有真實感的景象,浮現在遠山的腦海里,就好像片斷的曲子經過編輯後變成一支流暢的樂曲一般。

       遠山仰起頭閉目養神。電話的聲音暫時中斷,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只見吉野已經回到座位上了。

       對遠山來說,吉野去打電話的這段時間,給他一種非常突兀且不可思議的感覺,在這幾分鐘內,遠山覺得自己彷彿被人拎起胳臂,怦地一聲丟入異次元的空間裡一般迷惑。

       「你怎麼啦?」

       遠山驚訝與虛脫摻雜的表情,使吉野擔心地詢問著。

       「沒甚麼!喔,對了,是不是發生了甚麼驚人的事件?」

       遠山稍微調整一下姿勢,深吸一口氣問道。

       「也沒有,到底是不是意外事件,目前還不知道……聽說在大樓樓頂發現一具年輕女 。」

       「這附近的大樓嗎?」

       「是的,在東品川的大樓屋頂上的排氣溝裡,而且是蠻深的排氣溝裡。不知道為甚麼會在這種地方發生事故?」

       「殺人事件嗎?」

       「可能性不大,可能是意外事件吧!」

       「我不是故意要偷聽的,但是剛才我聽到你說死者臨死以前有生產的跡象……」

       吉野瞄了一下遠山的臉,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那眼神彷彿在問:(為甚麼你只對從電話聽來的片斷交談感興趣?)

       「一切都還不能確定,只是聽到報告而已。年紀輕輕就發生這種事,真是可憐啊!尤其是一個頭腦聰明又漂亮的女孩子,更加令人惋惜……」

       吉野將臉轉向一旁,用手摸著鬍子,努力思索著,臉上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遠山從他的談話當中聽出蹊蹺來,便靈機一動地問:「這個叫做高野舞的女孩,是不是您認識的人?」

       吉野很快的搖頭。

       「倒不是直接認識,我只見過她一次面。她是我今天參加葬禮的往生者,也就是我的同事淺川的朋友。」

       此時遠山窺見吉野臉上的表情明顯露出不安,或許應該說比不安還要恐懼的表情!

       「兩人都死掉是偶發事件吧!」

       遠山說完後才發覺到他所提出的疑問,帶給吉野更多的恐懼感!

       同事的死亡和曾經見過面的年輕女性因為不明原因死亡,兩件都不太可能是刑事案件。但是因為外界知道的情報過少,反而更容易將這兩件事聯想在一起。

       吉野的眼睛忽然快速地轉動,拼命地在思索某件事,隨即又露出好像在否定甚麼的表情!

       「是啊!所以……有關於山村貞子的事……」

       吉野極力思索後又徒勞無功,便擺脫淺川和高野舞的死因是不是有關連的困惑,一下子將話題轉向山村貞子身上。

       上一次見面時,遠山已毫無保留地回答有關山村貞子的問題,吉野認為再也無法從遠山身上問出甚麼來,會談就匆匆結束,留給遠山滿腹的疑惑。

       這次遠山可不願意重蹈覆轍,便準備掌握談話的主導權。

       (為甚麼這位新聞記者到處打聽山村貞子的事?他知道多少山村貞子的事?他的來意是甚麼?)

       「這次你應該告訴我了吧!為甚麼你要打聽山村貞子二十四年前的消息?」

       遠山單刀直入地問。

       吉野和上一次一樣抱著頭,露出迷惘的神情說:「因為……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又是和上次一樣的回答,讓遠山無法相信他的理由。

       一個大報的資深新聞記者,大費周張去打聽一個許久以前出現在大都市裡某個角落的女人,苦苦追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然後說他不清楚自己的目的為何,誰會相信?

       「請你認真回答我的問題!」

       遠山無法平息心中的忿怒,露出微慍的神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吉野看出遠山追問到底的決心,只好兩手一攤說道:「好吧!那麼我就老實說,本社出版局有個記者名叫淺川和行,他為了調查一件案件,很需要山村貞子的情報,但是淺川當時因為有其他的任務無法抽身,所以拜託我調查二十四年前山村貞子的所有相關資料。」

       「甚麼案件?」

       遠山將身體往前傾,繼續問著。

       「關於這個嘛……淺川隱瞞全部的內容,想不到卻碰上車禍失去意識,直到前天死亡。所以他為甚麼非要得到山村貞子的情報不可,這件事誰也不知道。」

       遠山為了辨別吉野話中的真假,深切地看了吉野一眼。他從吉野眼中解讀不出說謊的成份,但他仍然覺得吉野隱瞞了一部份實情。

       遠山暗自忖度著從吉野接受淺川的請託,一直到找到遠山為止的經過。吉野首先拜訪「飛翔劇團」,得到相關資料以後,再鎖定一九六五年二月入團的同一期學員,當初入團時的試題至今仍被劇團事務所保留著。

       在遠山的記憶中裡,同一期團員應該有八個人才對。吉野想必是藉由這些人找出山村貞子的消息吧!

       (他應該不會只向我一個人打聽吧!)

       「其他的人你都打聽過了嗎?」

       他所記得同一期團員的名字,除了山村貞子以外,印象裡只記得二、參個人而已,如今遠山和這些人早就沒有來往,連人在哪裡都不知道。

       「一九六五年進入飛翔劇團的人,現在連絡得到的,包括你只有四個人。」

       「你的意思是說,除了我以外,另外參人你都連絡過了?」

       吉野用力地搖搖頭。

       「只有用電話連絡過。」

       「和誰談過了?」

       「飯野、北島和加藤這參個人。」

       一聽到參個人的名字,他們的臉孔迅速地浮現在遠山的腦海里,沉睡在記憶深處的人物,臉部的輪廓也逐漸清晰起來,每個人都還是剛滿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

       (飯野。)

       這名字遠山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他是個不愛說話的人,擅長演默劇,很得前輩女團員們的疼愛。

       (北島。)

       他的個子小小的,長相併不吸引人,說台詞的功夫卻是一流,在團裡經常被指派作旁白者,聽說他對山村貞子也默默地愛戀著。

       (加藤。)

       她的名字應該叫惠子,由於名字不夠響亮,重森導演為她取了一個很特殊的藝名叫「龍宮友娜子」。

       惠子是個臉蛋相當漂亮的女孩,但是她無意爭取第一女主角的榮銜,因此在劇團裡擁有主宰權的導演親自為她命名以後,反而造成她莫大的壓力,一種無法拒絕而感到左右為難的心境經常在她臉上表露無遺。

       每當大夥兒一起飲酒作樂時,都會拿她的藝名開玩笑,害她每每為了爭辯而露出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遠山對這件事記憶十分深刻。

       事實上,真正想要一個藝名的是山村貞子。

       「貞子」這個過於傳統的名字和她具現代感的漂亮臉孔很明顯是格格不入,而且導演突然決定讓她在舞台上獨挑大梁,照理說應該要有一個響亮的藝名搭配才稱頭,但是重森卻讓她用本名登上舞台首次演出,讓山村貞子深感遺憾與不解。

       由吉野口中說出這幾個名字時,早已遺忘的的人們開始清晰地出現在遠山腦海里,令他懷念不已。

       過了一會兒,遠山不再沉浸在年輕時期的感慨中,而對吉野提出他的疑問。

       「你只是打電話給飯野、北島、加藤參人而已吧!」

       遠山故意要讓吉野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也就是為何只有他是當面談話呢?

       「事先我也是以電話連絡您啊!」

       「我知道,但是他們參位全部都是在電話裡完成採訪,為何只有我需要當面談?」

       吉野聽了並沒有馬上回答,反而用一種意在言外的表情盯著遠山看,好像在說:「那還用說嗎?」表情中還帶著幾分無奈。

       「難道您不明白嗎?其他參個人都說您和山村貞子有特殊關係啊!」

       (特殊關係……)

       聽到這句話,遠山的身體頓時失去力氣,整個人癱在椅背上,這個姿勢讓他的臉朝上,很自然地仰望著天花板。

       「原來是這樣,大家早就知道了呀!」

       遠山總算了解吉野之所以對其他參人只用電話採訪,對自己卻當面洽談的關鍵原因。

       當時雖然大家都是劇團的團員,然而面對要好的同一期夥伴,遠山刻意隱藏了他和山村貞子之間的感情事件。

       但是,事實卻逃不過大家的眼睛,而且經過二十四年後的今天,他們都還記得這件事,可見這一定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吧!

       大家都對他的事有如此深刻的記憶,連遠山都感到意外。一定是山村貞子本身的特殊風格,使遠山和她之間的關係成了大家好奇的對象。

       「不知道您願不願意告訴我?」

       當遠山收起下顎,視線低垂時,剛好迎上吉野充滿好奇的眼神。

       (這傢夥又在打甚麼如意算盤了?)

       「告訴你甚麼?」

       「為甚麼山村貞子在一九六六年的春季大型公演結束後,忽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呢?您應該知道才對吧!」

       吉野一定認為他和山村貞子之間的關係匪淺,因此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失蹤的理由。就算不知道她失蹤後的消息,起碼也可以說出山村貞子為何失蹤。吉野像一頭非常饑餓的惡狼,貪婪地直逼過來。

       「開甚麼玩笑?」

       可惜遠山並沒有任何資料能夠提供給對方。為甚麼山村貞子不告而別?如果他知道的話,這二十參年來應該活得更有朝氣才對。

       「對了,我給您看一樣好東西。」

       吉野找了一下公事包,取出一本劇本,破損的封面上印了一行題目。

       飛翔劇團 第十一回公演二幕四景「穿著黑衣的少女」

       劇作。導演重森勇作這是一本用鋼版謄寫後印刷,再簡單裝訂的正式公演劇本。

       遠山伸手接過發黃的劇本,打開內頁的剎那間,隱約飄來一陣二十四年前令人懷念的香味。

       「這東西你是如何找到的?」

       遠山脫口而出問道。

       「這是我向劇團事務所借來的,我還向他們保證一定會歸還。一九六六年的參月,山村貞子參加了這次的公演,表演結束後隨即失去蹤影。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覺得和劇團的公演應該有關連才對……」

       「你都看過了嗎?」

       「當然,但是這種演戲用的劇本,我就算看了也不懂啊!」

       遠山翻閱了一下, 二十四年前他也有一本相同的劇本,應該是放在書架上,但是經過第一次結婚和離婚,後來又搬過一次家時不慎遺失了。現在就算在自己的房間埋頭找,也一定找不到。

       第一頁裡記載著工作人員的名字。

       音效師──遠山博發現自己的名字在上頭,遠山的心裡涌起一股莫名的衝動,彷彿面對的是二十參歲的自己。接下來是角色分配的名字。

       穿著黑衣的少女──葉月愛子但是葉月愛子的名字被斜線劃掉,旁邊用原子筆另外寫上山村貞子的名字。

       掌握故事關鍵的重要人物並沒有使用藝名,雖然那是個重要的角色,但是出場的次數很少,因此在劇情安排上,只要她每次出場,就要帶給觀眾強烈的印象。

       這個角色原來是由劇團的中堅女演員葉月愛子擔任,但是就在公演的前幾天,葉月愛子忽然病倒,原本擔任提詞任務的山村貞子,便得以頂替上台,這次的演出是她的處女秀。

       儘管事實上是因為臨時發生意外必須換角,可是現在回想起來,遠山愈發覺得重森是在山村貞子的刺激下寫出這個劇本的。

       遠山一開始並沒有聯想到這些,但是他一想到自從那次表演以後,山村貞子的個人風格,以及不受歲月影響而改變容貌時,他更加肯定重森一開始就有意讓她演出這個角色,而且完全是為她量身訂做的。因為穿著黑衣的少女的形象簡直太符合山村貞子了。

       他繼續翻閱著。

       劇本是導演重森的作品,導戲的筆記以及提醒演員的注意事項,都以細小文字,寫在台詞與演員應注意的表情和動作的行間裡。甚至於甚麼時機該發出甚麼樣的聲音,都詳細記載著。

       M1──主題曲劇場的布幕升起,舞台中央放置著已設計好的客廳傢俱,隨著投射進來的微亮燈光,舞台上的客廳漸漸亮了起來。

       M5──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和諧的鐘聲混合著擁擠吵雜的聲音,和人群雜 的喧嚷聲。

       這是穿著黑衣的少女初次登場的場景。隨著音效揚升,她在舞台上僅僅出現一瞬間。遠山無意識地用右手食指敲了一下桌面。

       (按下及音鍵。)

       錄音帶轉動著,開始發出音效。與音效同時出現在舞台上的,應該是一位身穿黑衣的少女。穿著黑衣的少女……這是不吉祥的 兆。

       並非所有的觀眾都看得到貞子的身影,坐在偏僻死角的位置很難看得到她;即使站在舞台正中央,也是有些人看得見,有些人看不見。但是以戲劇的要求來說,這樣的效果恰恰好。

       在遠山的腦海里,山村貞子的身影歷歷在目。

       當時她十八歲,這是他一生當中唯一動情的至愛,直到現在,遠山對她都無法忘懷。

       「貞子……」

       遠山情不自禁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一九六六年參月「飛翔劇團」第十一次公演的排演日,遠山把自己關在音效室裡進行最後的調整,明天將是公演的第一天,他必須仔細檢查錄音帶及等壓器是否有誤。遠山愉悅地吹著口哨,獨自操作眼前這台控制器。

       結束了長達兩個月的排練,團員們終於正式移到小屋劇場表演了。撇開正式上演前的緊張不提,絕大部份的人還是呈現出興奮與喜悅的心情。

       排練時,導演重森經常坐在遠山旁邊,對音效提出很瑣碎的要求。如果遠山沒有按照他的話一字一句忠實的表現出來,一陣怒罵馬上排山倒海地衝過來。這位導演無法忍受音效快慢一秒鐘或音量有些微的不同,因此遠山每天都緊張得胃痛如絞。

       相較之下,小屋的音效室像座獨立的小城,導演很少到這裡來,只要音效出現的時機沒有誤差,並不會招來導演太多的注意或責備。

       演出一開始,導演的注意力就完全轉移到舞台上。讓人納悶的是,導演原本對音效的繁瑣要求到底是為了甚麼?

       到了小屋之後,他對於音效的要求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讓遠山頗為費解。但遠山早已知道導演的性格難以捉摸,一心期待早日進入小屋的音效室。

       在音效上發生錯誤的惡夢,遠山已經不知道作過多少回了,如果說他完全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比起導演帶給遠山的壓迫感,這些惡夢又算得了甚麼?而且他心裡也相信那些惡夢根本不可能變成事實。

       從觀眾席大廳上了回轉梯,馬上可以看到燈光室,燈光室往前一點的位置,就是遠山工作的音效室。

       由於演員休息室和舞台之間沒有道路直接連通,因此演員往來休息室和舞台後方,必須走出大廳再登上樓梯。幸好休息室裡有對講機,大夥可以利用對講機和舞台後方取得連繫,如果每一次連繫時都要按照規矩從觀眾席進出,未免太麻煩了。

       公演開始以後,重森對音效不再那麼關心的原因,可能和音效室的位置有關吧!在排練場時,音效的座位緊鄰著導演席,正好方便導演隨時過來察看一下,也造成遠山無形中的壓力。

       劇團的工作人員趁著中午以前整理好入場所需的道具,午後再安置在適當的位置,到了晚上,就可以穿上正式演出的戲服進行彩排了。

       至於音效方面,遠山的工作相當輕鬆,只要搬運錄音機就可以了,不需要像布景組人員那麼辛苦地搬重物到舞台上。

       遠山抬起頭來看著緩緩變化的舞台,透過隔音窗望去,舞台布置逐漸完成。看著每個人同心協力完成一件作品,是件很有意思的事,這會讓人覺得長時間排練的辛勞可以得到回饋。

       遠山相信此時此刻所有必須上台表演的演員,就算沒有特別的工作要做,正悠 地在後台休息,也一定和他一樣有同樣的想法!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27 PM
第二章 劇團疑雲.2
       拿了晚餐的便當,遠山設定好曲子,備妥特殊音效的錄音帶,將聲音的順序做了徹底的確認之後,他很肯定不會發生任何問題,只要等待彩排開始便行了。

       彩排過後,導演向大家提醒幾個簡單的注意事項,而後就解散了。

       由於小屋的使用時間有限制,不可能漫無節制地排練到深夜,因此移到小屋排演可免除一面配合彩排,一面擔心趕不上未班電車的焦慮。

       遠山忽然覺得背後有人走進來,回頭一看,只見微開的門口站著一個少女,但是音效室裡的燈光暗淡昏黃,無法看清楚少女的臉孔,於是遠山起身將門打開。

       「原來是 啊!貞子。」

       遠山伸手拉著面無表情的山村貞子的手,將她帶進音效室後,順手再把門拉上。由於音效室必須具備隔音效果,因此大門通常都是沉甸甸的。

       遠山等待貞子先開口說話,但是貞子依舊沉默不語,只是遠遠地凝視著遠山身後快完成的舞台布置。此刻舞台上的工作人員正在搬運客廳的道具,導演重森則在一旁指示放置的適當位置。

       「我好怕!」

       這句話直接表達出一位新人在初登舞台前一晚緊張的心聲。

       對於貞子來說,從伊豆大島的高中一畢業,她馬上到東京來發展。在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就以「飛翔劇團」的團員身份躍登舞台,可說是前所未有的記錄,難怪她會緊張不安。更何況八位同期進入的團員,能在這次的公演正式登台的只有她一個人。

       「沒關係,我會在這裡幫 加油。」

       遠山鼓勵她,可是貞子卻搖搖頭說:「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原本一直望著舞台的貞子,曾幾何時竟以空洞茫然的眼神盯著轉動中的錄音帶,那是一卷沒有錄任何內容的空白帶,遠山檢查完之後並沒有按下停止鍵。

       這時遠山將帶子按停,再按倒帶鍵。

       「第一次登台時,每個人都會緊張的。」

       帶子在倒轉時,遠山仍舊鼓勵貞子,但是貞子卻說出令人驚訝的話語。

       「這卷帶子裡是否有錄女人的聲音?」

       遠山聽了不禁笑出聲來。記憶裡,他從來沒有單獨錄下一個人的聲音,尤其在舞台上,當演員念台詞的時後,若再插入一個人的聲音,豈不是乾擾演員的表演?如果不是有特殊的目的,他絕不會用音效來乾擾演員說台詞的。

       「 在說甚麼呀?」

       「大久保說的,剛才你檢查音樂帶時,大久保的表情很怪異,好像在害怕甚麼。他說帶子裡有一個女人的聲音,而且好像是在哪裡聽過,所以我才會……」

       和遠山他們同一期的大久保,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但是他太在意自己的身高太矮,因而產生強烈的自卑感。他也是暗戀山村貞子的一位。

       「我知道了,那應該是群眾的喧嚷聲音才對,那是 一登上舞台時所播放的背景效果音樂……」

       群眾喧囂的背景音效,是從某一部電影中選錄下來的,喧鬧的群眾聲音混在背景裡,照理說不會出現單獨的聲音,但是有些人就是會陷入錯覺裡,對某一種聲音特別敏感。

       「不,不是那個地方。」

       貞子馬上否定了,她說話的語氣不但認真而且強硬,讓遠山不得不認真起來。

       「那麼 知道是在哪一個場景嗎?」

       只要知道是哪一個場景的音效,用耳機一聽馬上可以檢查出來。如果真的滲入不明女人的聲音,必須馬上處理掉。

       然而遠山覺得連這種意外都不可能發生,在排練期間他不知道聽過多少回錄音帶,編輯的時候也用耳機重覆聽過,像這樣仔細地檢查再檢查,絕對不可能有怪聲插入的。

       「大久保還說了一些奇怪的事。對了,舞台後面不是有一個小神龕嗎?」

       「大部份的劇場都有擺設神龕的。」

       遠山意識到大久保一定有對貞子說了一些古怪的話。

       劇場裡通常都設有神龕,因此也容易流傳靈異故事。也許是劇場這種地方在布置大道具和舞台布景時,經常有人受傷或發生意外;也或許是演員們彼此之間長久的怨懟引起一些問題吧!

       不管在哪一個劇場,或多或少都會傳出一些靈異傳說的。如果是大久保對貞子灌輸無中生有的事,貞子所說的帶子裡有怪音,就根本是無稽之談。

       「不,我是指另一個。」

       「另一個甚麼東西?」

       「神龕。」

       遠山不只一次看到在舞台右側深處的水泥地裡有一座神龕,貞子卻說還有另一個神龕存在。

       「在哪?」

       站在門口的貞子舉起左手,緩慢地用手指了一下。她所指的地方是音效室中央桌子的陰影下,從遠山坐的位置是看不到的,但她這個舉動卻讓遠山的背脊竄起一股涼意。

       這個房間有如遠山的城堡,他自認為很清楚這房間裡的一切擺設,怎麼可能有一座他不知道的神翕呢?

       遠山一聽,不由得彈跳起來。

       「呵呵……把你嚇了一跳?」

       「別嚇我好不好?」

       再坐下來時,遠山覺得椅子表面和自己的心情一樣是冰涼的。

       「喂!你看,就在這裡。」

       貞子拉著遠山的手將他帶離椅子,自己則坐在裝飾櫃前面。

       就在離地面十公分高的地方,有一組從中間向左右兩邊開的門扇。貞子望著遠山的臉,再轉頭看著裝飾櫃之後,用眼神暗示遠山「你打開來看看吧」。

       遠山萬萬沒有想到在這種地方居然有一個收納空間,裡面是個邊長五十公分的四方型,可能是因為門沒有把手,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椈尷漱@部份。

       遠山用指頭按一下門的中間,門就輕輕地彈開來了。

       遠山原以為裡頭放的是舊錄音帶或電線之類的雜物,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它是個分成上下兩層的金屬架,上方放著貼上標示的錄音帶盒子,排成上下兩排,看情形應該是劇場以前錄製的舊帶子。

       問題是下面的架子放著一個小小的木盒,這就是貞子所說的看起來像「神龕」的東西。

       遠山只不過打開一道五十公分大的正方形小門,音效室的氣氛就完全改變了。平常工作的桌子旁邊,忽然出現一個異樣空間,讓遠山無法判斷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就在這時候,一股臭掉的腐肉味直撲遠山的鼻子而來,他已經弄不清楚實際上到底有沒有臭味?

       遠山和貞子一同端坐在神龕的前面,神龕的面前擺放著供品,一開始他倆只覺得那是一小截曬乾的牛蒡,大小差不多有小指的第一節那麼長,看起來已經失去水份,皺巴巴地縮在一起。

       貞子毫不猶豫地用指頭捏起那一小截東西,像糖果般放在遠山攤開的手掌上。

       遠山無奈地讓貞子將那東西放在自己的手掌上,一面觀察一面努力思索這到底是甚東西。

       突然貞子好像想到甚麼似的,將鼻子湊近那個東西用力聞。就在這時,一個念頭閃進遠山的腦海里,同時腦袋裡也響起一陣女人的低語聲音。

       (啊!生出來了。)

       這一瞬間,遠山立刻了解了。

       (臍帶,這是嬰兒的臍帶。)

       這一定是很久以前被切斷的臍帶。

       就在這一剎那,遠山從神龕前迅速往後倒退幾步,並將手掌上的東西往貞子身上一丟,貞子用手接住臍帶,平靜地自言自語說道:「果真如大久保所說的一般。」

       遠山不願在比自己年輕的女孩面前出糗,於是他慢慢地調整呼吸,故作鎮定地問:「大久保說了甚麼?」

       貞子將臍帶重新放回神龕前,然後說道:「他說他曾經聽過錄音帶裡的女人聲音,那是一種呻吟的聲音,就像在生產一般痛苦地呻吟著。大久保還說那是女人生小孩的聲音。」

       遠山錯愕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如果大久保說的事情很怪異的話,貞子聽到如此詭譎的事,反應卻冷靜得像甚麼事也沒發生一樣,這件事似乎有蹊蹺。

       就在這個時候,對講機傳來導演的聲音。

       「好啦!開始彩排,演員和工作人員各就各位。」

       遠山感到有一種獲救的感覺,平常最不愛聽的聲音,如今聽起來卻像神明的呼喚般那麼令人期待,那聲音裡還隱含著一股足以將他拉回現實世界的強大力量。

       貞子必須馬上回到舞台位置上,不能再在這裡 聊了。

       「終於該 出場了,加油!」

       遠山的喉嚨乾涸,發出的聲音嘶啞粗嘎,右手推著貞子的背部,催促她往舞台方向走。貞子有點不情願地扭轉身體站著說:「那回頭見喔!」

       遠山看著貞子嫵媚又甜美的表情,彷彿看到一個女演員的成長。

       小他五歲的貞子,在遠山的眼裡曾經是個可愛的少女,當她蛻變成女人之後,其實還殘存有一些少女的天真浪漫,而他就是被貞子這種多重風情所吸引,暗暗地愛戀著她。

       遠山忘我地盯著貞子一步豕走下螺旋梯。

       既然這是和正式演出一樣的彩排,錄音帶勢必要從頭到尾播放完畢。如果真的像貞子所說的,帶子裡有奇怪的聲音,這次彩排倒是個確認的好機會。

       遠山戴上耳機,集中注意力在放音部份,但是他的精神卻無法不在意擺在身旁的神龕。

       導演還沒有發出開始的暗號,場內的燈光已經變暗,只有桌子的一端放置的一盞燈,朦朧地照亮整個音效室。

       遠山用眼角瞄了身旁的神龕一眼,發現裝飾櫃的小門正半開半闔,也許是剛才打開時沒有將它完全闔攏。

       (女人臨盆時的痛苦呻吟,是嗎?哪有這種事?)

       遠山戴著耳機,緩慢移動身體,他利用腳尖的力量使勁地推一下裝飾櫃的門,這個動作彷彿在告訴自己「沒甚麼好怕的,不是嗎?」

       喀喳一聲,小門應聲關上了,但是就在那喀喳聲音響起的同時,遠山隱約聽到有個細微的聲音壓在關門聲之上,那是一種微弱的嬰兒叫聲,他分辨不出是在哭還是在笑?或者那是剛出生不久的幼嬰啼哭的聲音。

       遠山趕緊將視線移到錄音帶,不用說,現在帶子尚未開始轉動。

       終於看到導演作出手勢了,彩排的布幕降了下來,這時遠山應該立刻播放開幕曲才對,但是一直發抖的手卻無法控制地滑離放音鍵,遠山因而錯過了適當時機。

       發生了這麼嚴重的失誤,看來謝幕之後遠山鐵定會被導演狠狠臭罵一頓,但是此刻對遠山來說,這已經不重要了。

       (按下放音鍵。)

       遠山強迫自己伸出發抖的手,使盡全力完成這個在以往來說毫不費吹灰之力的動作。

       嘹亮的開幕音樂響起,嬰兒的哭泣聲隨即被徹底掩蓋了。

       遠山一面冒著冷汗,一面繼續思考下一段音樂的播放時間。就在此時,一股檸檬似的淡眷清香竄入他的鼻孔裡。

       演完一幕以後,除了表演有缺失的演員繼續留在舞台上訓練以外,剩下的人可以休息二十分鐘。

       起初遠山擔心導演會責備他剛才播放開幕曲的時間太慢,於是戰戰兢兢地待在音效室裡不敢離開一步。但是他等了一會兒,導演並沒有對他說甚麼,因此遠山才敢暫時離開一段時間。

       遠山下樓到觀眾席大廳,經過商店櫃檯前面,朝後台通道快豕走去。他心想: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大久保問個所以然來。

       遠山衝進後台的休息室裡,一眼望去沒見到大久保的身影,於是問正面對鏡子練台詞的前輩:「對不起,請問你知道大久保現在人在哪裡嗎?」

       那位前輩暫停練習,筋疲力盡地說道:「他在幫有馬先生提詞,我想應該在舞台的左邊。」

       「謝謝你!」

       遠山正想從休息室走出來的時候,想不到差點和一個人撞個正著。他抬起頭來一看,只見大久保誇張地斜過身體和遠山打招呼。

       「啊!對不起。」

       大久保故意模仿英國紳士的誇張語氣,舉止動作和說話方式都帶著舞台劇風格。

       他和遠山的年紀差不多,兩人在劇團裡共處的時間也較長,交情雖然不壞,但是遠山對大久保的做作態度曾經感到十分厭惡。

       此刻遠山只能苦笑,拉著大久保的袖子說道:「我有話想要問你。」

       「發生了甚麼事啊?」

       大久保並沒有因為遠山的態度很古怪而驚訝,反倒笑咪咪地回應。

       「你先坐下來再說吧。」

       遠山和大久保把鏡子前的椅子拉近身邊,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個子不高的大久保一坐下來便顯得有些渺小。

       當他腰 挺直時英姿煥發,無可挑剔,因此大久保不管任何時候都保持這個姿態,從不擺出慵懶的姿態,任誰都看得出來他這個舉動是為了要彌補身材矮小的缺點。

       以前他所待的劇團是個遠比「飛翔劇團」更具傳統風格的名門劇團,要想進入那個劇團是相當困難的事,因此他十分引以為傲。

       然而入團後他卻苦無發揮的機會,所以才淪落到加入「飛翔劇團」,這種不順遂的際遇讓他無法釋懷,只好以個子矮小的理由來安慰自己。

       遠山明白大久保是基於自尊心和自卑感兩種心態作祟,才會促使大久保經常表現出滑稽又誇張的言行舉止。

       由於休息時間只有二十分鐘,遠山便單刀直入地說:「你是不是對貞子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你是指很不悅耳的話嗎?我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甚麼奇怪的話。」

       大久保毫不心虛地回答。

       「我不是在責怪你,而是我覺得有些事很怪異罷了。」

       「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我負責的工作是播放音效和曲子,所以會在意這件事是很正常的,我希望你能夠誠實回答我。貞子所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在錄音帶裡出現過女人的聲音嗎?我的意思是女人快要生產時的痛苦呻吟。」

       大久保聽完兩手一拍笑著說道:「甚麼?女人臨盆前的呻吟?別說笑了,女人會發出呻吟聲是與男人共享**的時候吧。那個時候女人不都會發出叫床聲嗎?我的意思是貞子未免反應過度了吧!」

       「原來你是在開玩笑啊!」

       「才不是開玩笑哩!」

       說完大久保又哈哈大笑,一個人自得其樂起來。

       (到底是甚麼事情讓他如此興奮呢?)

       「請你正經一點,其實我也有聽到。」

       「聽到甚麼?」

       「嬰兒的哭泣聲。」

       大久保深吸一口氣之後,露出異樣的表情靠近遠山問道:「在哪裡?」

       「音效室的耳機裡。」

       「哎呀!哎呀!」

       大久保一聽便將挨近遠山的臉挪開些,故意一臉驚訝地繼續說:「這麼一來就吻合了。如果你聽到的是孕婦臨盆前的呻吟聲,那不是很貼切嗎?」

       接著遠山又想起供在神龕裡的臍帶。

       「這下子可弄假成真啦!」

       大久保以一副幸災樂禍的口吻說。

       「請不要再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乾脆從頭到尾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吧。你到底是怎樣對貞子說的?」

       「因為貞子是我們同期同學們的希望,她的美貌又深得導演的歡心,將來必定是大明星。但是她頭一次登台表演時顯得相當緊張,我看在眼裡覺得她挺可憐的,因此希望能夠幫她舒緩緊張的情緒,所以才說一、兩個怪談給她聽。」

       焦躁的遠山慎重其事地問:「那麼實際上你並沒有聽到帶子裡的女人聲音?」

       「啊,不,根本沒聽到!」

       「還有一件事,你怎麼知道音效室裡有一個神龕?」

       「音效室有神龕?」

       大久保大聲叫起來,啪啪地連拍了兩次手,他把眼睛閉起來,垂下頭,口中念念有詞地念起經來。

       平常看到大久保做出這種怪異的舉動,遠山還能夠忍受,可是今天他可沒心情跟大久保開玩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厭惡感。

       遠山一邊嘆息一邊慎重地問:「是啊!差不多像這樣大小的一個神龕。」

       遠山用兩隻手比劃了一下尺寸。

       「在下從未進過音效室。」

       「那麼是你從別人那裡聽來的?」

       「如果你是指舞台右手邊的那個神龕,我每天都有對它膜拜。」

       忽然大久保若有所悟地拍了一下手說:「我知道了,這麼說就表示我並沒有對貞子提起神龕的事羅!」

       「不管你有沒有說,在音效室裡有神龕就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

       (看來大久保是真的不知道神龕的事,可是為甚麼貞子會知道那裡有神龕呢?她說從大久保那兒聽來的,但是大久保卻說不知道。到底是誰在說謊?可是大久保的樣子看起來又不像在說謊。)

       遠山不禁陷入深思之中。

       (大久保說錄音帶裡有女人的聲音,讓貞子感到害怕。其實像這種謠傳無論在哪個劇場裡都有可能發生,大可不需要為這種事生氣。

       大久保說他聽到的是女人的叫床聲,因此告訴貞子那是性行為中發出的聲音,可是貞子為甚麼要對我說是臨盆前的呻吟聲?

       難道只是單純的誤會嗎?如果真是這樣,神龕前供放臍帶這件事也未免太過巧合了吧!)

       遠山想起他聽到耳機裡傳出微弱的嬰兒哭泣聲,到現在耳邊還餘音 漾,拂也拂不去。

       這時,遠山忽然想起自己必須在第二幕開始以前趕回音效室,但是對他而言,這卻是一件相當沉重的事,因此他不想單獨一個人進音效室。

       如果可能的話,他想繼續待在明亮的休息室裡。

       「對了!貞子現在在哪裡?」

       遠山用那空洞的眼神四處張望著。

       「喂!你在說甚麼啊?到底有沒有認真看戲啊?貞子現在被導演指定留在舞台上做特殊訓練哩!」

       大久保忽然改變原先像演戲般的做作的態度,一本正經地說。

       也不過是剛剛發生的事,遠山竟然忘了第一幕才結束沒多久。他剛剛在音效室裡不是才看到被指定的演員們全站在舞台上嗎?而且他還看到貞子也在那當中。

       現在貞子正在接受導演重森的指正。

       連遠山都感覺得到重森對貞子的關懷有點異常,排練時也曾看到他對貞子表現出愛恨參半、欲哭無淚的表情,這讓遠山驚訝不已,因為重森從來沒有表現過如此深情款款的態度。

       重森在劇團裡擁有絕對的權力,只要是被他看中的女孩,就等於被迫發生肉體關係。這是深愛著貞子的遠山最不願意見到的事。

       就在這個時候,對講機傳來重森的聲音。

       「好!該進入第二幕了!各位都準備好了嗎?」

       由於從休息室到音效室有一段距離,因此遠山急急忙戌地走出去。

       這時,大久保在他背後喊道:「喂!遠山,音效室裡的對講機不要開著,否則你所說的話全都會傳到休息室來。」

       遠山回頭一看,只見大久保一邊對他叮嚀,還一邊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遠山一面走回音效室,一面仔細思考大久保對他說的話。

       (在音效室裡談話會傳到後台?對講機的開關除了必要時刻以外,都是關著的,我應該不會有失誤才對啊!)

       雖然這樣,遠山對大久保所說的話依舊耿耿於懷。

       (難不成我曾經說過甚麼話傳進後台休息室裡,不巧又被別人聽到了?)

       遠山從休息室走到大廳,踩在腳底下的感覺突然間改變了。原本後台休息室外水泥地走廊上鋪的是長毛地毯,可是遠山踩在腳底下的感覺竟然又硬又冷,觸感十分怪異。直到他走到觀眾席的大廳時才恢復踩在地毯上的柔軟感覺。

       短短的一小段路竟有如此大的差別,令他感到相當納悶,他不懂剛剛是怎麼一回事,心裡不免有些毛毛的。

       明天是「飛翔劇團」的第一天公演,到時候大廳裡將擠滿了數以千計的觀眾,遠山想像著明天萬頭鑽動的盛況,同時加快腳步通過大廳,然後爬上矗立在一旁的螺旋梯。

       此時他隱約聽到兩個人在竊竊私語的聲音。沒錯!是一個男人正在和一個女人對話,兩個人偷偷摸摸地壓抑著聲調交談,彷彿在顧忌著甚麼。

       已經走到一半的遠山突然間停下腳步朝聲音的出處張望,只見進出觀眾席的門有一部份是半開半掩著,就在門後角落的地方,有兩個人的身影重疊在一起,看起來應該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和一位纖弱的女人面對面站立著。

       遠山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兩個人的影子猛瞧。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好像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但是卻又無法移動腳步,於是他暫時停止呼吸,小心地將身體移到對方看不見的位置。

       男人的半邊身體雖然被椈擰蚳魽A但有時候還是可以看到他的正面;女人則因為背對著遠山,所以無法清楚地看到她的正面。

       儘管如此,遠山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這個男人是在劇場裡非常有權力的導演重森,而女人雖然看不到她的臉,但是從她的體形和穿著來看,不難判斷是誰。

       「貞子……」

       遠山忍不住低喊出他心愛女人的名字。

       重森不時地湊近貞子的耳邊喃 低語著,還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拼命地搖晃她的身體。這動作看起來不像是導演對女演員應有的舉動,更不像是在指導女演員的演技所應採取的肢體語言。

       遠山的情緒頓時五味雜陳,他下定決心要弄清楚眼前所撞見的事實。對他而言,目睹眼前的一切是件十分痛苦的事,但是不弄清楚真相又實在無法讓他安心。

       遠山無法原諒重森濫用職權,並且使出下參濫的卑鄙手段對看上眼的對象予取予求,甚至隨意玩弄年輕女性的靈魂和肉體。

       這種事其實不值得大驚小怪。在演藝界,這種事就如同家常便飯般稀鬆平常,即使是剛踏入社會不久的遠山也知道這類事情的存在。

       他在乎的是貞子,但是卻又納悶貞子的反應。雖然以她的立場無法對導演強硬地反抗到底,但是他希望她能夠在不觸怒對方的原則下,以婉轉的方式拒絕。

       任誰都猜得出來這是一件頂困難的事,尤其是在演藝界這個五光十色的職場上,遠山希望貞子能表現出適當的行為,否則叫他如何相信先前貞子對他所說的愛情誓言呢?

       他們之間雖然還沒有發生肉體關係,但是遠山始終深信貞子對他說的「我愛你」是真心的,在他的心裡也只有貞子一個人。

       真要追溯起來,遠山和貞子的交往應該是遠山先向貞子表達愛意才對。

       就在去年秋天公演排練時,遠山碰上一個難得的好機會。

       由於下一檔公演的節目是一出包含舞蹈場面的歌舞劇,「飛翔劇團」為此特地邀請兩位舞蹈專家加入戲劇演出,但是因為該團的女舞者行程表已經排得密密麻麻,根本抽不出空來參加排練,於是山村貞子就以候補者的身份臨時被指派上場,但這也只是候補性質而已,並沒有真正登台演出。

       在那之前,遠山從沒有看過貞子跳舞,等他親眼見到貞子的表演時,簡直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跳得實在不是普通的好!

       從一起接受入團考試以來,貞子一直是個特殊份子,遠山心裡對她傾慕有加,時時注意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的目光就無法轉移,但是遠山卻從來不知道貞子的舞蹈竟然跳得這麼好。

       當初次見到她煽情般的曼妙舞姿時,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個不停,全身猶如火在燃燒一般躁熱,他的情慾就這樣被挑起,靈魂像出竅般永遠追隨著她。

       但是貞子對自己的舞技並沒有多大的信心,當編舞老師耐心地指導她之後,她好幾次一邁開舞步就猶豫著要不要繼續下面的動作。在遠山看來只是很普通的舞步,對貞子而言似乎變得很複雜難懂。

       而後休息時間上盥洗室時,遠山剛好有機會在洗手台前和貞子單獨談話,遠山衷心地稱讚貞子說:「 的舞跳得很棒呀!」

       但是貞子對於遠山的稱讚只當是嘲諷,反而露出慍怒的眼神回瞪他說:「幹嘛這樣挖苦我?只要再努力練習,我一定可以跳得比別人更好。」

       由此看來貞子一定曾經被一些資深女演員嚴厲批評過:「 的舞技跟我們比起來還差得遠哩!」

       所以面對遠山真心的讚美,她反而鬧 扭,拒絕接受。

       貞子憤恨不平地扭身一轉,打算離開現場,遠山急忙從背後追上她:「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貞子甩開遠山擱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說道:「我知道自己跳得很爛,你用不著「貓哭耗子假慈悲」來安慰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是的,我覺得 真的跳得很好,這絕對沒有半點諷刺,我說的全部是真心話,信不信由 !我只希望 能夠找回自信心。」

       「鬼才相信你咧!」

       「我真的沒有騙 。聽著!我不是那種善於花言巧語的人,如果 真的跳得不好,我會老老實實地告訴 。」

       就這樣,兩個人靜靜地待在原地沉默不語,遠山露出誠摯的眼神注視著貞子。

       也許是遠山說的話發生了效果,也或許是被遠山的誠意感動,貞子相信遠山的話,微微露出 腆的笑容,並點了點頭說:「好啦!我知道了,謝謝你!」

       這是遠山第一次和貞子有心靈相通的感覺。

       從那次以後,遠山隨時隨地都提供貞子許多寶貴的意見。

       遠山特別留意大家排練時經常犯錯的地方,不時提出意見給貞子參考,並客觀地說出自己的感受。他一直在貞子背後默默地鼓勵她,更期盼她有朝一日能脫穎而出,成為優秀的女演員。

       原本就頗有女人緣的遠山,不斷地表白自己對貞子的熱情,貞子的心也在遠山日以繼夜地不斷努力下逐漸敞開。

       也許因為樹大容易招風,貞子常常受到劇團裡前輩們的惡意毀謗與中傷,甚至有人針對她放出無中生有的惡毒謠言,相較之下只有遠山對她照顧有加,貞子的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感激。

       劇團裡的值日工作是兩人一組,遠山剛巧和貞子排在一起。

       九月中的某一天,兩個人碰巧同時出現在劇團的排練場。中午過後的排練場裡除了遠山和貞子兩個人以外,再也沒有其他的人。

       當天的排練開始前,他們有一個多小時的機會單獨相處,於是他們盡快打掃完廁所和排練場之後,遠山坐在位於房間角落的一架舊鋼琴前面。

       這是一台琴鍵幾乎壞了一半的直立式鋼琴,僅剩的幾個琴鍵也走了音,遠山盡量不按到壞掉的琴鍵,然後彈了幾首自己創作的曲子給貞子聽。

       貞子站在遠山的旁邊,剛開始只是靜靜地聽著,後來乾脆和遠山擠在一張椅子上一同彈奏,兩人的手指頭輕輕地穿梭在舊鋼琴的鍵盤上。

       雖然這不能算是雙人二重奏,但是兩個人勉強彈成一首完整的曲目。貞子小時候並沒有受過正式的鋼琴訓練,但是她依樣畫葫蘆地彈了一首曲子,這是一首似曾相識且透著哀傷氣氛的音樂,然而遠山卻想不起曲名是甚麼。

       遠山彷彿被人從椅子上推出去般霍然起身,走到貞子的背後聽她單獨彈奏。

       貞子左手生硬地彈著和音,右手再配合彈著主旋律。雖然彈奏的技巧不是很純熟,可是卻有一種吸引人的強大魔力,讓遠山深深陶醉其中。

       貞子天生就有女明星的資質,可想而知她在音樂方面的品味一定也不同凡響。

       大概是受到音樂的催化吧,遠山的身體裡突然涌起一股無法抑制的衝動。他看著貞子用右手將前額快垂下來的流海輕輕地撥到耳後,長髮覆蓋的肩膀霎時露出白皙的頸項。

       當她的雙手再度回到鍵盤上時,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溫柔婉約的氣質,再加上她全身所散髮出混合著少女與成熟女人的萬種風情,自然形成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讓遠山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衝動。

       遠山曾經聽劇團中的幾位前輩形容貞子是位「令人感到噁心的女人」,如果說純以女性的眼光來看貞子,她因為擁有超乎尋常的魅力而引起同性之間的嫉妒倒也可以理解,否則遠山實在不明白大家為甚麼這麼說貞子,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對貞子的感情,早已越陷越深了。

       遠山沒有任何非份之想,只是喜歡貞子的情緒異常高漲,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他情不自禁地移動身體,手也不自覺地伸向正在彈鋼琴的貞子。

       「貞子……」

       他低聲呼喚貞子,並用兩隻手從背後環抱她,她的體香讓他意亂情迷,然後他用自己的側臉頰輕貼著貞子的臉頰。

       但是貞子彷彿早就知道遠山要做甚麼似的,自然地轉身迎合他,她輕輕地觸摸遠山的手,並且站起身來面對他,再伸出雙手環抱住他的腰。

       對遠山來說,貞子的反應真叫他喜出望外。

       其實這件事他並不是沒有擔心過,他一直猜想貞子會如何回應他的舉動,並已事先在腦海里模擬過許多回,甚至還幻想被拒絕的那一剎那會是如何地羞辱及尷尬;然而現在他萬萬沒想到貞子竟然如此坦然地接受他。

       活了二十參個年頭,遠山曾經和好幾位女人交往過,但是從沒有像此時此刻在鋼琴前和貞子擁抱那麼快樂。

       兩個人先是一陣耳鬢 磨,而後再獻上彼此溫熱的脣瓣,輕輕地吻著對方。如果當時有偷窺者在場,應該也會認為這樣醜對年輕情侶的擁抱是沒有邪念而且是很清純的。

       兩個人糾纏在一起的身體稍為分開了一下,相互耳語著。

       「其實我第一次見到 就喜歡上 了。」

       遠山對貞子透露自己的愛意後,她也回應著說:「我也愛你!」

       那是出自貞子嘴裡的愛語。

       如今他所目睹的這醜幕又算甚麼呢?遠山站在螺旋梯中間,憤怒地咬牙切齒,他恨不得衝出去將重森的身體從貞子的身邊拉開。

       窩在晲元怐漕潃茪H是不是在親吻,這個幻想使得遠山痛苦不堪。

       今年四十七歲的重森,不論在導演或是劇作家的領域,都受到觀眾極高的評價;在演藝界,重森也相當吃得開,如果遠山太衝動的話,到時候不僅自己吃虧,說不定連帶使貞子的前途也受影響。

       遠山心裡充滿了矛盾及懊惱,簡直到了快要抓狂的地步,但是現在他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緒。

       他看了一會兩個人的動作,慢慢地恢復原有的冷靜,並開始注意到重森的表情和平常有點不一樣。到底是那裡不一樣呢?遠山一時之間也說不上來。

       重森在排練時對貞子痴情凝望,此刻卻變成好像被魔鬼附身一樣,完全失去了理智,兩眼充血,呼吸異常急促,彷彿要發狂一般,有時還用手撫住胸口,好像喘不過氣似的。

       遠山看到這裡,心中開始抱著一線希望。

       (看樣子是重森單方面挑逗貞子,而她只是適當地敷衍重森,兩人的身體並沒有碰觸。)

       想到這兒,遠山又開始相信貞子當初的話並不是騙他的。問題是不久之後,貞子竟然做出了令他無法置信的事情來。

       他以為躲在椈嬤元赤滬s子會趁機從旁邊抽身而退,沒想到貞子反而主動將自己的嘴脣覆蓋在重森的嘴脣上,重森接受貞子所獻出的香吻,並目瞪口呆地往後倒退了一步,他不敢置信地盯著貞子一直看。

       也許貞子的行為出乎重森的預料,遠山可以想像此時浮現在重森臉上的驚愕表情,正好跟自己臉上的表情成強烈的對照。

       遠山露出錯愕的眼神看著背對自己的貞子,貞子不光只是親吻一下就算了,她稍微往後退一步,伸出左手握住受寵若驚的重森的下體,並順勢由下往上一把托住。她好像在玩弄兩個軟球似的,來回不斷地搓揉著。

       重森再一次往後倒退,對於貞子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有點反應不過來,既想享受這份被碰觸的快感,又對眼前人的大膽作風十分不解,他不知如何是好,臉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起來,彷彿快要哭出來一般……

       重森的身體開始重心不穩,逐漸往下傾斜,是因為貧血而引起的嗎?他那搖晃的身軀靠椈壑隡紫菕A胸口劇烈地起伏喘息,他一手撫著胸口,另一隻手磨擦著脖子,很明顯是喘得非常激烈。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很不可思議的是,遠山剛剛還在憎恨重森,這會兒竟然同情起他來。現在遠山和重森一樣感到困惑不已,兩個人對貞子的行為都覺得無法理解。

       (為何貞子主動獻上香吻,還做出那樣猥褻的舉動呢?實在叫人匪夷所思。對她而言,這麼做又代表甚麼呢?)

       貞子將身體不適的重森留在原地,離開晲亢肊艙M轉身往遠山所站的位置直直地望過來,一副她早已經知道遠山站在那個地方的模樣。

       兩個人的距離至少有二十公尺以上,而且遠山的身體大部份都被樓梯的欄桿遮住。貞子並非突然察覺到遠山的存在,而是在她背後似乎長了一雙眼睛,先確認了遠山的位置以後,針對焦點一個勁兒地盯著他瞧。

       這情形和他當初站在鋼琴背後用雙手環抱她的反應一模一樣,遠山只能把它解釋成貞子天生直覺敏銳。

       貞子迎上遠山的視線後,她朝他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你看,明白吧!)

       她彷彿用眼神訴說她這麼做的用意,但是遠山並不明白。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28 PM
第二章 劇團疑雲.3
       正當遠山猶如墜入五里霧中一般迷惑時,貞子卻已經從後台的走廊上消失了。

       貞子這麼做一定有某種目的的,因為她的眼光透露出堅毅的神色;相較之下,重森的眼神則顯得空洞而茫然。

       重森的視線仍然朝上看,他還沒有察覺到遠山站在正前方;和行動迅速的貞子一比,重森顯得十分遲鈍,他平常的神氣似乎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過了一會兒,重森總算恢復意識,拖著沉重的身軀推開門,走入劇場。雖然重森的體格瘦長,現在看起來步履卻沉重許多。

       遠山確認兩人都離開以後,才進入音效室。帶子早已準備妥當,甚麼時候開幕都不成問題。

       過了一會兒,對講機傳來重森的聲音:「現在開始第二幕。」

       很明顯的,重森努力在掩飾顫抖的聲音,就算遠山沒有親眼目擊剛才的那一幕,光是聽到重森顫慄的聲音,也可以感受到他的恐懼。

       第二幕的布幕已經拉上去,彩排正式開始,但是遠山仍然無法集中精神工作,剛剛所目睹的景象硬是在腦海里盤旋不止,怎麼揮也揮不掉。

       遠山開始害怕檢查帶子裡是否有異常的聲音?嫉妒和憤怒、驚訝和不安等情緒在他的胸口如波濤洶涌的浪潮般反覆地襲來退去,弄得他難以招架。

       大約在半年前,遠山和貞子開始確認彼此的情侶關係,當四下無人的時候,兩個人經常相互擁抱、接吻,訴說體己的甜言蜜語。遠山曾經央求貞子同意進一步的親密關係,但貞子僅能接受到這個程度,遠山雖然覺得遺憾,不過倒也心滿意足。

       因為他認為貞子的年紀才十八歲,兩人也許不適宜發展到肉體關係,這樣一來,縱然不能享受到強烈的肉體歡愉,反倒有一種猶如品 青蘋果般清甜的初戀滋味,讓他喜不自勝。

       他從來就沒有懷疑過貞子仍是個處女的事實,唯一不滿意的就是貞子對於兩人交往的事過於小心翼翼,遠山覺得她似乎小心得過了頭。

       只有當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貞子才會表現出發自內心地愛著他。但是周圍一有劇場的人員出現時,貞子的態度就會忽然變得冷淡,這一點常讓遠山感到不安。

       遠山不論在哪個場合,總是將貞子視為最特殊的人物;但是貞子卻不同,一有別人在,她就會把遠山當成只是眾人中的一個而已。

       遠山有個願望,他希望即使身旁有其他夥伴在場,貞子也可以只是坐在旁邊凝視著他就好,他不想在大家的面前被貞子忽視。

       只要遠山一被忽視,他就會用視線去追逐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更強烈地抱住她、親吻她。他也明白貞子不想被人逮到造謠生事的機會,但是他只希望貞子能夠再多為他犧牲一點,然而她總是回答說:「我不想讓大家看到我們要好的樣子,我們的事情是我們兩人的秘密,你一定要保守秘密。記住喔!不可以對任何人說出去,如果你說出去,我將會失去你。」

       就算她一再地囑咐他,遠山仍然不明白為甚麼兩人交往要那麼秘密?難道他們的戀情見不得光嗎?

       但是經過他剛才目睹貞子與重森的行為,他開始推敲了:既然進了劇團,誰都想要變成著名的演員,尤其貞子表現的更是強烈,遠山時常可以感受到她對社會充滿不友善的態度,甚至可以說是懷有敵意。

       遠山也曾經看過貞子露出睥睨世間的冷漠眼神,讓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背脊一陣涼颼颼的,而且心裡有說不出的畏懼感。

       「其實人世間並不是 所想像的那樣冷酷無情。」

       不管他說過多少次,貞子總是聽不進去,反而以一副老大姊的口吻訓著他說:「如果你再這樣繼續悠哉下去,總有一天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到底貞子過去經歷過甚麼悲慘的遭遇,讓她萌生如此憤世嫉俗的觀念?遠山也曾興致勃勃地問過她,但是貞子總是故意將話題岔開,遠山實在無法明了何以她對社會抱著這麼深的敵意。

       貞子認為要報復這個世界,達到君臨天下的方法,只有當個有名的女演員。對一個十八歲的少女而言,這是能夠引起社會關心的唯一方式,於是遠山從這個方向來思考。

       貞子為了當一個大明星,首先一定要抓住機會。在這個劇團裡,貞子能下功夫的人,無疑就是擁有重要權力的重森,只要兩個人混得夠熟夠久,自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演出機會。

       結果果真如此,重森破格提拔貞子,使她得到大家盼望已久的正式公演機會。貞子入團的時間才一年,與其他的團員相較之下,可說是隻小菜鳥,而今竟能一夕之間麻雀變鳳凰,真是不可思議。

       (她是怎麼做到的?)

       遠山不敢再往下想。

       那一幕在晲元昉髜曭漕k女,不斷地在他腦海里浮現又消失、消失又浮現,這景象著實困擾著遠山。

       只要從這個角度想,就不難明白她為何要隱瞞和遠山的關係了。如果被別人知道她和遠山是情侶,在劇團裡一旦造成話題,自然會傳到重森的耳朵裡,到時候她再怎麼費盡脣舌解釋都沒有用,處心積慮想爭取的角色自然也會泡湯。重森知道貞子和遠山的事情之後,鐵定是不高興的,更別說會把公演的重要角色分配給她了。

       (難道說我被一個才十八歲不像少女也不像成熟女人的妖精玩弄於股掌之間嗎?)

       遠山頭上仍然戴著耳機,他雙手抱著頭,目光極力迴避舞台。

       「喂!遠山,你忘記鈴聲了。」

       耳機傳來舞台監督的聲音。

       他一驚慌,連忙抬起頭來,可能是當他往旁邊看的時候,錯過了放音效的時機。

       遠山慌忙將放音鍵按下,播出電鈴的聲音。由於鈴聲沒有按照預定的時間放出來,於是拉長了表演的間隔時間。幸好在台上表演的是位資深演員,他臨時加了一段動作,等鈴聲響了一、二次之後才拿起話筒。

       遠山繼續配合他將帶子停下來,這一幕總算是有驚無險地通過了。

       這時候卻突然傳來舞台監督的咆哮聲:「你這個渾蛋!好好盯著舞台啊!」

       「對不起。」

       遠山自知理虧,於是摸摸鼻子趕緊道歉。

       「你用心點行不行?」

       「是的。」

       遠山被這一折騰,嚇出一身冷汗,他大大地喘一口氣,完全沒有辯解的餘地,因為是自己的注意力不夠集中,才會造成大家的困擾。若要追根究柢,也只能怪他對貞子的感情已經深陷泥淖無法自拔了。

       (真是的!振作一點!)

       他受不了自己的胡思亂想,整個人幾乎要崩潰了,情緒猶如即將爆發的火山般無法控制。他向來以為自己是一個意志堅定、不輕易將感情流露出來的人,想不到現在竟然為了一個女人變得如此墮落。

       遠山用力將頭一甩,想將這些荒誕不經的妄想從腦海里連根拔除,但是絲毫起不了作用。此時舞台上已經換成山村貞子登場的場景了。

       貞子從舞台右邊登場,「穿著黑衣的少女」不說一句話,靜靜地站在一個接電話的中年男人背後,在這個時候燈光突然轉暗,緊接著下一次燈光轉亮時,「穿著黑衣的少女」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燈光和舞台組合搭配得天衣無縫,男人將話筒丟向一旁,看到站在身後的少女亡魂嚇得魂飛魄散、屁滾尿流。觀眾只要知道這整齣戲的劇情,就會明白這個場景是一個關鍵性的暗示。

       遠山對著只出現一下就馬上消失的「穿著黑衣的少女」輕輕地呼喚著:「貞子……」

       與其說遠山是在喊她,倒不如說像在哀求一個即將飄然遠逝的人,想祈求她再回頭。

       此時遠山的心頭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覺得剛剛消失在舞台上的貞子,彷彿在暗示著他們以後的關係也將不明不白地結束了。

       (不行!中中中中要盡往壞處想。)

       遠山努力盯著舞台一動也不動,待會兒「穿著黑衣的少女」應該還有一次登場的機會才對。

       這次貞子的登場方式是從舞台正面的深處出現,「穿著黑衣的少女」站在台上正中央,牽動著嘴角好像想說甚麼話,然而燈光隨即又暗了下來,舞台上換成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場景。

       究竟「穿著黑衣的少女」想要說甚麼?觀眾恐怕無法了解 中的情節。

       遠山此時的心境仍停留在前面的劇情當中,他希望貞子將剛到嘴邊的話全部大聲地說出來,毫不保留地讓劇團中每個人都知道。他希望貞子說:「遠山!我最愛你!」

       (如果能親耳聽到貞子在眾人面前這樣說,該是多麼棒的事啊!

       如果能夠不對眾人隱瞞,將我倆的戀情公開化,自己和貞子就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擁抱了。

       如果能夠將一切化暗為明,那是多麼痛快的事啊!)

       遠山希望不用再顧忌任何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貞子談戀愛,最好這個消息能夠一字不漏地傳到重森的耳朵裡,讓他明白貞子喜歡的是遠山,而不是重森。如此一來,重森一定不會做出剛才那種不當行為。

       遠山的思想開始混淆了,他忽然想到剛才在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大廳上主動做出親膩行為的人不是重森,而是貞子。

       「穿著黑衣的少女」耐人尋味地消失在舞台上,雖然出場的次數不多,卻殘留下彷彿仍在原地的詭異氣氛,這種消失方式的確造成相當震撼的效果,既不多說甚麼,也不做任何告別。但是,在現實生活中,遠山卻不希望貞子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排演很快就結束了,幾乎沒有地方該特別提醒的,因此導演只對大家說了聲「辛苦了」,便匆匆走到觀眾席正中央坐下。

       「辛苦了」這句寒暄的話從重森口中一說出來以後,大家就可以自由解散,擺脫緊繃的情緒和一切的束縛。

       「辛苦了」這句話尤其讓遠山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他在第二幕排演時有好幾個地方出了狀況,要是挨起刮來,可不是件好受的事。

       其實與其說這一次是因為排練狀況良好而提早解散,倒不如說是重森自己不得不從疲勞中暫時尋求解脫,這才是他讓大夥休息的真正原因。

       工作人員、演員、製作人等都站在舞台與觀眾席上,重森一字一句清晰地陳述他對這齣戲的感覺,並鼓勵大家在明天即將開始的參個禮拜公演當中,一定要好好地努力。

       他的臉色看起來非常不好,身體靠在椅背上,連站都不想站起來。可是,明天就是首演的日子了,興奮的感覺使演員們的臉上閃耀著明亮的光輝。

       「辛苦了。」

       大家彼此寒暄過後,有的人回家去,有的人繼續留下來練習,隨大家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

       不過,劇場固定在十二點正關門,所以,在十二點以前所有的人都必須離開。由於守衛下班前會檢查劇場的每個角落,所以門禁之後,任何人都不可以留在劇場裡。

       遠山為了整理東西,再度回到音效室裡。

       「現在……」

       遠山將自己的思緒重新整理一遍,看看還有沒有明天首演時該做而忘了做的事情。

       他對真子的感覺相當複雜,他本來打算藉著排練將錄音帶整個檢查一遍,卻又找不到錄音帶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遠山對自己的聽力相當有自信,就算他有些分心,可是如果真有奇怪的聲音夾雜在裡面,絕對逃不過他的耳朵。如果連遠山戴上耳機都沒辦法發現的話,那麼一般觀眾肯定是無法聽得出來,對整齣戲也不可能會有甚麼影響。

       (對了!還有錄音專用的卡匣型錄音機。)

       遠山從桌子下面的架子裡拿出一台錄音機,為了方便攜帶出門,他把錄音機的兩端綁上皮帶。遠山一手抓住皮帶,一手將錄音機從裡頭拖出來。

       這台錄音機是麥克風內藏型的最新機種,如果想要收錄街上雜亂無章的聲音,只要背著卡匣型錄音機走到街上晃晃就可以了,錄好音再到錄音室裡拷貝編輯,就成了可用的錄音帶。

       遠山發現這卡匣型錄音機裡錄了一些不想讓人聽到的聲音。

       就在昨天下午,當排練場只有團員在的時候,大家一時興起突然想要惡作劇。事情是由大久保發起的,善於模仿的大久保表示,想錄下自己的聲音聽聽看,以便確認自己模仿的成果。

       當時卡匣型錄音機非常少見,大久保請遠山教他如何使用,然後召集同伴來這裡湊熱鬧,大久保就在包括遠山在內的數名團員面前,開始賣力地表演他所擅長的模仿絕活。當大家看得興高彩烈地發出喝采聲時,大久保把錄音機倒帶,想聽聽自己的表演有多精彩。

       不聽還好,一聽他就笑得人仰馬翻,倒在地上直打滾,然後又收斂起笑容,開始嚴厲批評自己的表演有那些尚待改進的缺失。他的批評比表演更好笑,於是大家圍著錄音機玩得更起勁。以模仿電視藝人表演為主的大久保,不知不覺地將模仿的對象轉到周遭的人身上。

       首先被他拿來當標靶的就是劇團幹部,一個說話很有特色的演員竟被他當成笑話來講;接著導演重森也遭殃。挖苦劇團裡最有權勢的人可是劇團嚴格禁止的行為,膽子小的夥伴還先跑到劇團事務所前面確認重森的確不在,不然如果被重森聽到,可就不得了了。

       當大夥兒確認重森不在排練場之後,大久保的模仿表演也進入最高潮。他模仿重森提醒演員時用的口氣、罵人演技爛時的碎碎念樣子,甚至連追求新進女演員時固定用的句子,都模仿得唯妙唯肖。由於重森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人物,所以聽起來更是好笑。

       遠山按下錄音機的播放按鍵,模仿重森的聲音便不斷地擴散開來。這卷將當時的狀況完全錄下的錄音帶,現在就擺在遠山面前。

       為了預防明天有突發狀況發生時可以備用,遠山必須在卡匣裡面放進空白錄音帶,並準備好隨時可錄音的狀態。可是,遠山找了半天,卻遍尋不著備用卡帶,於是他為了該如何處理眼前的狀況而大傷腦筋。

       將大久保模仿森的言行,逗得大家笑鬧成一團的實況用錄音帶錄下來,可是相當危險的一件事,萬一這卷錄音帶不小心流出去,不巧又被重森聽到的話,絕對不是隨便罵一罵就可以了事的!聽表演的人還好,模仿他追求女人的習慣與動作,甚至重現他遭到女人拒絕的狀況,把他當成笑話來講的大久保,可就不知道下場如何了。

       遠山決定要把這卷暗藏危機的錄音帶洗掉。他關掉麥克風後,按下錄音按鍵,錄音帶跑完之後,應該會恢復完全空白的狀態。想確認到底有甚麼聲音跑進去也很麻煩,因此遠山決定把錄音帶從頭到尾全部洗掉。

       不過,以目前的狀況,若想把錄音帶完全洗掉,大約需要四十五分鐘左右。遠山把錄音機的錄音按鍵按下,看到錄音帶開始轉動,心想:如此一來,他們開玩笑的證據應該就會被湮滅了,便放心去做別的事。

       在洗錄音帶的空檔,他 來無事往舞台四處張望,幾位演員為了確認自己站立的正確位置,緩緩地在舞台上走來走去。山村貞子的身影也出現在舞台中央,練習那一場她張開嘴巴好像要說甚麼的那一幕。此時,舞台畫面突然轉暗,貞子要一直重複練習到自己覺得熟悉片止。

       (貞子想說甚麼呢?不,應該說,穿著黑衣的少女想說卻沒說出口的話是甚麼呢?貞子的台詞是不是隱藏在重森的腦子裡呢?)

       如果真有這些台詞,遠山很想聽貞子直接說出來。

       遠山把臉湊近音效室的玻璃窗凝視著貞子,貞子好像也注意到遠山在看她,於是暫時停下正在進行的練習,雙手下垂,視線往遠山的方向投射過來。雖然兩人隔著一段距離,但是遠山卻真實感受到貞子與自己的視線正連在一起。

       音效室裡有明亮的燈光照射,但是遠山的臉背光,隔著窗戶看起來朦朦朧朧的。舞台的地面上裝有燈光,此時正被一片與排演時迥然不同的氣氛包圍著,白茫茫的一片,就連站在那裡的貞子臉色看起來都和往常不太一樣。

       那件黑色的洋裝戲服設計得有點奇特,貞子的下半身好像整個透明似的,隱約透露出一絲淫蕩的氣氛。

       貞子從舞台上下來,走到觀眾席,開始往大廳走去。

       (貞子要上來音效室?)

       遠山看不到貞子的身影,他想像貞子正在移動身體,穿過大廳,慢慢地爬上通往這裡的螺旋梯。貞子絕對不會急匆匆地趕來,她會以讓對方焦急的步伐,悠 自在地走著,動作優雅而輕快。遠山耐著性子等待敲門聲。

       (3、2、1、0.)

       此時,遠山沒有聽到敲門聲,門卻嘎的一聲被推開了。貞子從門縫裡滑進室內,隨手關上門。

       「你在叫我嗎?」

       遠山走近一看,發覺穿著舞台裝的貞子看起來更是嬌媚動人,讓他不由得看得出了神。

       遠山既不說話也不笑,本來想露出誇張的生氣表情,可是實際上卻做不出來,真是氣煞人也!

       貞子不理會遠山拼命裝出不高興的表情,自己越過房間,架起導演椅子坐了下來。這時候她才彷彿突然發現一直保持沉默的遠山似地說道:「討厭,你到底在生甚麼氣啊?」

       遠山在生甚麼氣?貞子不可能不知道,她明明知道還裝傻,這令遠山更加焦躁不安。

       「剛才是怎麼回事?」

       貞子眉毛略微上揚。

       「啊!剛才甚麼呀?呵!豕豕豕豕」

       她按住嘴脣,惡作劇地捧腹大笑。

       「 明知道我在看,才故意對老師做出那種舉動嗎?」

       在劇團裡面大家都稱呼重森為老師,遠山也習慣稱呼重森為老師,可是一提到重森,他總覺得有一種不太喘得過氣的感覺。

       「真可惡!重森這個傢夥……」

       遠山故意在貞子面前自言自語。

       「遠山,你在嫉妒嗎?」

       貞子坐在導演椅上,雙手撐著椅子正想站起來。

       「嫉妒?我是為了 好才這麼說的。」

       遠山真是說謊不打草稿,這根本不是為了誰好的問題,他的焦躁不安明明就是受到嫉妒折磨的癥狀。

       「遠山,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她的口氣雖然不嚴厲,卻說得毅然決然,絲毫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面對貞子清楚表達自己的意見,遠山實在有點膽怯,那句「對不起」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他是拼了命才極力忍住的。

       「就算 受到重森的賞識,可是我不認為這樣對 的未來會有幫助。與其用不光明的手段獲得成功,不如靠自己的能力抓住機會實現夢想豕」

       (抓往機會實現夢想豕)

       多麼肉麻的台詞,好像連續劇裡的對白,連遠山自己都覺得有點招架不住。

       「夢想沛遠山,我的夢想是甚麼,你知道嗎?」

       「變成最紅的女演員啊!不是嗎?」

       貞子的臉上浮現出曖昧不明的微笑,一隻手支著臉頰,目不轉睛地望著遠山。

       「當一個舞台劇女演員,會有多少人注意到我呢?」

       「演藝界不只有舞台劇,還包括電視與電影啊!」

       「遠山,你看那邊閃著紅光的東西……」

       貞子指著遠山正在洗掉的大久保模仿表演的錄音帶。因為遠山按下錄音鍵,所以,有一個小小的紅燈亮著。

       「啊!錄音機嗎?」

       「這種卡匣式空白帶小多了,錄音技巧也簡單多了。」

       「確實很便利。」

       「記錄影像的工具也會變成這樣嗎?我的意思是不要像在電影院裡面播放的膠捲那麼長、那麼大,只在小小的錄音帶裡面,就可以記錄許多影像嗎?」

       貞子所說的事情,遠山不認為那是遙遠的夢想,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就可以在卡匣式錄影帶上收錄影像。

       「總有一天 會美夢成真的!所有 主演的電影,都可以輕易地在家裡的電視上看到。」

       「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

       聽她的口氣似乎有點 氣的意味。

       「那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啊! 的話……」

       「可是等到實現時也太遲了。」

       「太遲?」

       「等到了那一天,我都已經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

       就算貞子順利地變成當紅的名演員,但是等到卡匣型影像系統普及的時候,確實她也不再年輕了。

       「這種事急不得。」

       「我不想變老,我希望永遠年輕。你不這麼想嗎?」

       (最怕老的人,就是想當女演員的年輕女性,貞子也不例外。)

       遠山漠然地想著。

       「如果能夠跟 在一起,我倒是不會討厭變老。」

       遠山若無其事地說出彷彿求婚的話,他絕對沒有說謊。

       如果能夠跟貞子一起共同生活,他並不害怕年華老去,何況身為人都跳脫不了生老病死的輪迴。當年華老去得迎接死亡的時候,若貞子就在身邊,他會露出安心的表情死去嗎?就在這一剎那,遠山的腦海里浮現出自己在貞予懷抱中死去的影像。

       (世界的事不斷地在運轉、進步,就在自己即將遠去的時候,貞子看著我的臉,年老的我……)

       不知道為甚麼,想像中的貞子卻依舊保持青春的容顏,這影像鮮明得令遠山感到害怕。

       貞子了解遠山想要跟她一起生活的真心,嘴角漸漸露出微笑,然後皺了一下眉頭辯解地說:「遠山,你是不是誤會我喜歡上老師了?」

       「我當然不會那麼想,可是,看到 的舉動……」

       貞子用力地搖搖頭,不讓他講完。

       「不,事情不是這樣的,請別誤會。我非常討厭老師,因為他常常糾纏不休,讓我相當害怕。他給人的感覺很怪、很討厭,好像有點鑽牛角尖,難道他不能輕鬆一點嗎?我們又不是小孩子。」

       遇到貞子這號人物,連重森也拿她沒輒,說不定重森是到了四十七歲才真正開始談戀愛。想到這兒,遠山又開始同情起重森來。

       「老實講,我很痛苦。我不知道怎麼把我的感覺傳達給 ,我希望自己可以相信,可是……」

       貞子從導演椅上探過身來,把手放在遠山的膝蓋上。

       「遠山。」

       雖然貞子的年齡只有十八歲,但她似乎知道如何消除受到嫉妒情緒折磨的方法,她使出渾身解數,極力安撫焦躁不安的沮喪男人。

       貞子站起身來,把房間的燈關掉。桌上的小燈一關掉,房間就整個暗了下來,只有下面舞台的地板上亮著燈光,透過玻璃窗戶照射進來,朦朧地照著貞子撩人的身體。

       不過當舞台上沒有人之後,地上的燈也關掉丁,房間完全被黑暗包圍,只有錄音機的小燈在房間的角落裡紅紅地亮著。

       黑暗中突然聽到卡茲一聲,貞子似乎將房間的門從裡面上了鎖。

       貞子接著輕輕地坐到這山的膝蓋上,她的身體看起來十分纖細嬌弱,實際上卻比看到的要有份量。

       遠山閉上眼睛,靠著那份重量感確定貞子的存在,並且配合她的引導,脫下身上的衣服。

       貞子也拉下自己背後的拉 ,將黑色洋裝從頭上脫掉。遠山坐在椅子上,貞子只穿著內衣,跨坐在遠山的兩個膝蓋上面。隨著柔軟肌膚的觸感,遠山的腦子裡面浮現出貞子凹凸有致的線條,脫掉黑色洋裝的貞子,現在反而變成了「穿著黑衣的少女」了。

       在黑暗中,遠山雖然看不清楚貞子身上的每一寸肌膚,但這股神秘感反而更刺激他的想像力。貞子的裸體在想像的畫面裡面快速地膨脹起來,錄音機的紅色閃燈,則把貞子的影子襯托得更黑。

       將貞子據為己有的滿足感,使遠山心裡的嫉妒和焦躁不安情緒都被驅除得乾乾淨淨。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沉醉在探索彼此的身體、撫摸頭髮、親吻脖子敏感地帶的快感中,這時候遠山的慾望已經像奔馳在原野中的駿馬,再也停不下來,他一心想快點進入下一個階段。

       可是,貞子時而溫柔時而激烈地推開遠山往她雙腿之間移動的手,然後,好像故意要轉移他的注意力似的,她伸手往遠山的內褲裡面來回探索。並不需要花多少時間,遠山就興奮得不能自已。

       在貞子的手恣意引導下,遠山終於再也忍受不住,發出壓抑的呻吟聲,就在一瞬間,精液連續地狂 而出。有趣的是,他的精液一滴也沒滴到衣服或地板上,全都被貞子的雙手接住。

       由於射精之後心神恍惚的緣故,遠山沒有仔細看貞子在乾甚麼,但是從她弄出的古怪聲音判斷,貞子好像是在揉搓雙手。

       貞子彷彿在搓肥皂一般,在手掌、手背上塗抹遠山的精液,並抱緊遠山的臉和脖子,讓遠山聞到自己精液的味道,然後貞子在他耳畔用似有若無的聲音囁語著:「不要比現在更愛我了,因為我不想失去你。」

       貞子不是用嘴巴說的,那句話感覺好像是魔音穿腦般直接傳輸到遠山的腦海中。

       「遠山,我愛你。」

       是不是人的願望越強烈,就越容易引起幻聽呢?

       貞子的聲音確實直接進到遠山的腦海里。遠山心想如果他是真的聽到這句話,那麼他希望讓其他人也能聽到貞子愛的呢喃,特別是重森,一定要讓他聽到。

       「貞子,如果 在大家面前說愛我的話,我會有多麼的……」

       遠山用沙啞的聲音囁語著,貞子卻搖著頭說不要。

       就在這時候,遠山的腳踢到櫃子的一角,發出一陣有東西倒下的聲音。就在遠山沉醉於跟貞子做愛的當下,突然之間,遠山的意識被藏在腳前的神龕及供奉在裡面的臍帶弄得心神不寧。

       「遠山,我愛你。」

       這是直接傳輸到腦中的聲音……

       此時,不知從何處傳來嬰兒的哭聲,把貞子的話全蓋住了。遠山絕對沒有聽錯,貞子的背後的確有剛出生的嬰兒哭聲。

       一九九○年十一月在一瞬間,山村貞子留給遠山的記憶和肌膚的觸感,讓他每一個細胞都鮮活地甦醒了。與其說是遠山腦海里記得昔日的各種情景,還不如說是記憶早已深深地刻進他腦細胞的DNA裡面。

       他對吉野記者敘述二十四年前的青春歲月時,並沒把當時的情景鉅細靡遺地全盤托出,只重點式的將排練當天的狀況描述一下而已。只是當遠山在訴說的時候,回想起貞子昔日說話的口氣、柔軟的肌膚、頭髮的觸感等等,卻感覺一切就好像是昨天才剛發生的事情。

       「遠山,我愛你。」

       貞子的聲音還殘留在遠山的耳朵深處,這究竟是現實的聲音?還是幻聽呢?遠山無法分辨,只不過此刻在他耳中確實忠實地重現了當時的聲音,以至於現場彷彿回 著詭異的氣氛。

       這聲音是來自那個女人,是他這一生唯一想與她攜手共渡一生的摯愛,遠山認為她是能夠為自己帶來幸福的女人。

       (如果可以再見到貞子該有多好,不知道她現在身在何處?生活是否如意?為何一點消息都沒有?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她沒有成為大牌的名演員,仍然是個可有可無的小角色。)

       遠山覺得像貞子這麼有個性、有魅力的女人實在少見,真不敢相信她就這樣沒沒無名。

       遠山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甚至覺得光是向吉野記者詢問她的下落,都需要很大的勇氣,但是,遠山還是提出心中積存已久的疑問。

       「吉野先生,如果你知道她的下落,希望你坦誠地告訴我。你認為貞子現在怎樣了呢?」

       吉野用拿著鋼筆的手碰了碰下顎,嘴脣舔著筆蓋,緩緩說道:「你說這話實在挺矛盾的,山村貞子完全沒有消息,我怎麼可能知道她現在怎樣了呢?」

       「不,我是猜想你們應該掌握到某些線索。你一直追問我過去的事,卻不回答我提出的任何問題,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可是……」

       遠山正襟危坐,表情十分認真地將身體往前探出,以至於吉野的絡腮鬍幾乎貼到他的眼前。

       「貞子現在還活著嗎?」

       除了單刀直入地追問外,遠山已經別無他法,他深恐吉野又把話題故意岔開。

       吉野不知是否被遠山的認真打動心意,他露出相當微妙的神情,頭略歪了歪,再微微地搖了兩次。

       「噢,很可惜,我想她大概……」

       雖然吉野事先已經說明這不是正確的消息,不過他是根據同事淺川所聽到的情報來研判,推論出山村貞子現在可能已經不在世上了。

       也許她是因為捲入某個事件當中,也就是在二十四年前,當她從劇團消失之後,接二連參發生事情,才遇到不測的。吉野說,這都只是他的推測而已。

       這樣就很夠了,事情的發展果然如遠山所害怕的那樣,所以他並不感到驚訝。事實上,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遠山就有這樣的預感,他認為貞子早就不在人世間了。

       可是,近乎事實的消息當真從吉野口中說出後,遠山的反應超乎預料,反倒讓吉野吃了一驚。沒想到他一個大男人家,竟讓豆大的淚水決堤而出,眼淚就這麼啪答啪答的直接掉落下來。

       都已經是四十七的人歲了,遠山作夢都沒想到自己會哭成這樣,著實讓他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這輩子唯一讓我感到刻骨銘心的戀情,就是和貞子熱戀的這一段……可是,那已經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

       從前,遠山對女人根本不曾動過真心,甚至自認是個戀愛玩家,可是現在聽到貞子已死的確切訊息,卻不由自主地落下豆大的淚珠,這幅景象真是太滑稽了!

       吉野驚訝得有點不知所措,趕緊起身找袋子,拿出面紙默默地交給淚流不止的遠山。

       「對不起,我……」

       遠山原本想要對吉野解釋自己為甚麼哭得這麼傷心,想了一下又打消念頭,拿起面紙摒了掃鼻子。

       「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吉野的話聽起來不痛不 ,遠山只覺得這句話有些多餘。

       (你怎麼可能了解呢?)

       遠山又用力擤了一次鼻子,才說出從剛才就一直很想對吉野說的話。

       「對了,吉野先生,你說過你曾用電話採訪跟我同期的劇團團員。」

       「是的,有飯野、北島、加藤參個人。」

       「你說他們都知道我跟貞子有特殊關係?」

       「是的。」

       遠山對這一點實在難以理解,貞子對這段戀情一直非常小心地保護,連不需要介意的地方都很謹慎,不可能會對外公開他們兩人的關係。

       遠山也曾答應貞子的要求,絕對不說出去,而且他也時時提醒自己小心應對,可是為甚麼大家還是知道他們的事情呢?他覺得非常懷疑。

       「我不懂,我有自信我們這段戀情絕對不會被人發現的啊!」

       吉野等到遠山的情緒比較穩定之後,才露出笑容說:「你太天真了,相愛的兩個人,不管他們怎麼隱藏,旁邊的人還是會看出來的。」

       「可以說得具體一點嗎?」

       吉野發出似笑非笑、似嘆氣非嘆氣的聲音說:「啊!對喔!你不知道,其實這件事有點像惡作劇啦!」

       「惡作劇……」

       「畢竟這已經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你聽了恐怕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過,當我聽你敘述往事之後,一些以前不明白的地方終於霍然開朗,而且情節也相當吻合。」

       然後,吉野大略說明他從同期團員北島那裡打聽到的各種軼事。吉野當然不是按照北島的話一字不露地全盤托出,他只是將北島提供的資料加上剛才從遠山那裡聽來的故事,整理成自己的東西之後說出來。

       參個禮拜的公演即將結束,四月初的一個午後。

       當天是最後一天公演,在後台的休息室裡面,團員們比平常還開心地渡過休息時間。

       下午的公演結束後,這檔戲就順利結束了,等整理好大道具和燈光之後,大夥就要去參加慶功宴,接下來迎接他們的是一段大家期待已久的連續假期。由於他們已經有參個月沒放過半天假,這會兒大家終於可以盡情地舒展身心了。

       也因為心中充滿了解放感,大久保又聚集同伴,開始表演他擅長的模仿絕活。這一次北島也加入大夥的聚會,共同為大久保的表演熱烈鼓掌。

       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就在大久保正表演到興頭上的時候,有人突然談起上次的模仿有錄音的話題。

       正在嬉鬧之時突然回想起這件事情,使大久保的注意力馬上被轉移開來,露出非常擔心的表情而坐立難安。

       那卷錄音帶後來到哪兒去了呢?大久保突然想到那是他對導演不敬的證據,因而四處詢問同伴。當他發現沒有人知道錄音帶的下落的時候,整個臉變得慘綠,他認為除了負責處理錄音帶的遠山之外,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對大久保而言,錄音帶是最危險的東西,如果落到重森手上,說不定難得的假期就會泡湯;如果不把錄音帶趕緊處理掉的話,他實在無法安心地渡過公演的最後一天。

       這時候大久保提出要去音效室搜尋那卷錄音帶的建議。

       北島看到大久保不再繼續模仿,一心急著要找出錄音帶,頓時感到興味索然,就在這時,他感到肚子不舒服,於是走出休息室間,往位於大廳的廁所走去。通常在觀眾入場以前,大廳的廁所不會有甚麼人使用,北島想要上大號的時候,多半會用這裡的廁所。

       北島一直跟大久保同行到大廳,接著兩人就分道揚鑣,大久保走上螺旋梯,進入音效室;北島則在沒有人的廁所慢慢解決他的民生大事。

       過了不知多久,北島上完廁所並打了公用電話,確認過票務的事情後,正打算回到休息室,想不到這時差點跟面紅耳刺、橫衝直撞的重森撞在一起,嚇得他臉色瞬間變白,趕緊向後倒退,躲回廁所去。

       就在這一剎那,北島察覺到重森一定碰到不愉快的事情,可是重森一點都沒有注意到他,因此他猜想讓重森生氣的對象一定不是自己,因此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就當時的氣氛來看,重森彷彿知道那卷錄音帶存在似的,才會露出氣極敗壞的強烈反應。不過,正當北島特地留意重森接下來舉動之時,卻意外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情景。

       重森既不是生氣也不是困惑,他像失了魂般打開女用休息室的門,並且壓低嗓音不斷叫喊山村貞子的名字。

       此時北島的身體有一半藏在廁所裡面,他只能探頭出去左右張望。

       不久,北島感覺到有個女人正走到門口附近,來人大概就是貞子吧!她站在房間裡面,與站在走廊這邊的重森正好面對面,北島不僅看不到她的臉,連身體也看不到。不過,從重森說話的內容來看,站在那裡的一定是貞子。

       「貞子…… 這個傢夥……」

       重森把手放在貞子的肩膀上拚命搖晃,他說話的語氣有點威脅的意味,可是態度又像在懇求一般,臉部的肌肉扭曲僵硬得十分厲害,眼神也銳利地凝視著貞子。有時候北島甚至感到他泛出淚光,一種愛恨交加的情緒充塞在重森的心頭上。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29 PM
第二章 劇團疑雲.5
       重森嘮叨了將近十分鐘之後,終於放開貞子離去了,貞子還是沒有走出休息室。可是,下午公演的時間就快到了,為了準備服裝或小道具,貞子不得不走出休息室。

       貞子當時的表情,北島至今始終無法忘記。

       那是一種深深的絕望,除此之外,北島無法用別的字眼來形容。

       貞子原本只是個臨時演員,突然被指定上場代演,自然是興奮莫名;更何況這是她的第一部戲,貞子對這次的演出必然會寄予深切的期望。可是,觀眾的反應普遍不佳,因此,隨著公演的進行,貞子越來越沮喪。

       (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貞子的表情似乎沮喪到家了。)

       平常,貞子全身會散髮出一股靈氣,可是,現在的她光彩盡失,全身無力地走上舞台旁的樓梯。

       北島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傷痛。

       那一天,北島看到的情形就是這樣。

       事實上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呢?北島並不清楚,他是在離開劇團後進入舉辦活動的公司工作,經過幾年以後才知道的。

       離開「飛翔劇團」的人,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

       隔了一段時間,北島與大久保湊巧有機會一起喝酒,當天北島談到舞台劇上演最後一天下午所發生的事情。

       「對了,當時……」

       (從這裡開始說的,是北島從大久保那裡聽來的內容。)

       為了找出模仿重森的錄音帶,大久保來到音效室,他不管遠山在不在,自己擅自在房間裡開始亂翻。

       不久,他發現到放在架子下面的錄音機,便從錄音機裡面的錄音帶開始從頭聽起。

       從貼在錄音帶上的標籤可以知道那卷錄音帶就是他們上回模仿重森的那卷,可是他並沒有聽到以前錄下的模仿表演,於是他快速倒帶重新播放,並且小心操作,以免漏聽任何細節,可是找了半天,還是沒有發現他模仿重森的內容。

       「怎麼?早就清掉了啊?」

       當大久保正準備鬆口氣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女人的呻吟聲。

       「哈!哈!」

       那是女人急促的呼吸聲……至今還沒有和女人溫存過的大久保,一開始還不了解那聲音的意義,只是覺得很有興趣而繼續聽下去。不過,呻吟聲漸漸轉成話語之後,他終於了解那些話的意義,同時大久保也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了。

       「貞子……」

       大久保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沒錯!這是貞子的聲音,她從鼻子裡面吐氣,發出快樂的呻吟,而且全心全意地呼喚遠山的名字,等於是宣告自己的誠摯愛情。

       「不要比現在更愛我了,因為我不想失去你。」

       貞子的呼吸急促,時而停止,發出無奈的聲音。

       「遠山,我愛你。」

       大久保聽得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姑且不論貞子說的內容是甚麼,那聲音裡包含了刺激聽者感官的魅力。當大久保的腦子了解到談話內容的意思時,他全身血脈賁張,整個人浸淫在一種無法自製的感情裡。

       這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感情,他對貞子昀愛慕也因此起了強烈的催化作用。因為大久保跟遠山一樣,也對貞子懷有愛慕之意。

       從排練期間到正式公演,大久保一直帶著複雜的心情,看著一連串事情發生。自己所愛的女性因為取悅導演而獲得演出的機會,讓他難以忍受這樣的事實。

       也許是自己所愛的女人比自己早一步獲得演出舞台劇的機會,讓他有種被打敗的心情;再加上從錄音帶的內容可以判斷出貞子愛遠山,幾乎讓他無法招架。

       因此他對遠山產生了強烈的嫉妒心,一個殘酷的想法瞬間開始在他心中蘊釀出來;他要讓想引誘貞子的重森看到這個證據。

       (就像我平常的模仿表演一般,你更適合扮演被甩的角色。)

       各種錯綜複雜的因素糾結在一起,使大久保無法靜下心情,他感覺臉頰突然熱了起來,緊接著做出失去理智的舉動。

       大久保把錄音帶略為倒帶,按下播放鍵,再提高音量,確認那是貞子的聲音之後,就按下後台休息室的對講機按鍵。這時,貞子呼喚遠山名字的喜悅聲音應該已經傳到休息室了。

       聽到這裡,遠山發出接近吶喊的哀嚎聲。

       「怎麼會這樣……」

       吉野不禁露出同情的表情。

       「你真的不知道嗎?」

       遠山作夢都想不到當時曾經發生過這種事情。

       「我怎麼可能知道呢?當天有朋友來看戲,他找我出去外面吃午餐。」

       大部份的團員中午休息時間都在劇院內吃便當,如果有朋友來訪,大家則會趁機到劇場外面吃午餐。

       「有人曾經嚴格要求不準將這件事 露出去。」

       「是誰要求不準說的?」

       「當然是重森了。」

       「重森聽到錄音帶的內容了吧!」

       「大概是,當時重森在休息室聽到從對講機裡面放出貞子的聲音,所以才情緒混亂地跑了出去。」

       後來重森發生了甚麼事情呢?遠山與吉野都已經知道了,就是北島在廁所中看到的那一幕。

       順利演完最後一天公演後,整理好舞台,大家就照預定的計劃舉行慶功宴。

       宴會結束時,按照慣例,重森邀集劇團的幹部一同喝酒、打麻將。根據吉野的敘述,重森當時聽到有人提起貞子擁有特異能力的傳聞。

       (可能因為這樣吧!)

       當時重森氣勢高漲地說:「我現在要去突襲山村貞子的房間。」

       團員們從來不曾喝過這麼多酒,全都醉醺醺的,所以沒人有力氣去管重森的言行。這時有人說再喝下去會對身體不好,就草草結束喝酒、打麻將,回家去休息了,大家都以為重森不會真的行動。

       於是,事實就永遠埋葬在黑暗之中。

       重森在情緒激動之下,是否真的曾在深夜來到山村貞子的房間呢?沒有人知道真相。

       第二天,重森在排練場出現過,可是卻判若兩人,他非常沉默,好像不知道要做甚麼,只是到處走來走去。

       後來,大家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睡覺,都以為他是在休息,想不到他竟然像睡著一般斷了氣,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最後,大家都認為這可能是因為連日來的公演過於忙碌,而促使他早死吧!

       這件事實在是非常諷刺,遠山想起當時在音效室所渡過的煩悶日子。雖然他確定貞子是愛他的,可是在重森面前卻必須隱瞞事實,因此他每天都受到嫉妒的折磨。

       他曾經想過,如果貞子誠實的愛語能夠傳遞到大家的耳朵裡,那將是多棒的一件事情!

       他也曾私下希望這個願望能實現,就算是懲說重森利用權力玩弄女人的行為也好,他多希望貞子的愛語可以直接傳到重森的耳朵裡。

       諷刺的是,這早已成為事實了,因為遠山將隱藏在自己內心的願望直接告訴貞子了,而他卻一點也不知道。

       「貞子,如果 能在大家面前說 愛我的話,那會有多好……」

       錄音帶的聲音是從音效室裡播放出來的,音效室的主人是遠山,貞子大概不知道他正外出吃午餐這件事。

       當貞子把這件事與他平常的願望合起來想的時候,一定會判斷出是誰把呻吟聲放出來的,現在就算遠山在這裡捶胸頓足也沒有用了。

       那天晚上她跟重森之間發生了甚麼事情,至今還是無法知道。但是,他可以確定的是,貞子的失蹤與自己有關。

       貞子大概以為自己遭到遠山的背叛,被最信賴的人背叛,而且還從擴音器中放出**的呻吟聲,對年輕女性來講,她一定會覺得受到極大的侮辱,所以,貞子甚麼話也沒說就離開劇團,離開遠山的身邊。

       他覺得全身一陣虛脫,貞子似乎已經死了。

       此刻不管怎麼解釋都沒用了,現在就算悔不當初,也沒辦法彌補甚麼,因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大久保的惡作劇,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遠山的願望,所以他的心情很複雜。

       遠山的腦海里浮現出大久保的臉。

       (好久不見了,真有點想見他。希望見到他之後,可以問清楚當時的事情。)

       貞子失蹤後兩個月,遠山也離開「飛翔劇團」,所以他不知道同期團員們的聯絡地址。

       「對了,你知道大久保的聯絡地址嗎?」

       關於這點,吉野似乎有比較多的資訊,畢竟吉野手上有八位同期團員的聯絡地址和電話。

       「啊!不過大久保已經去世了。」

       「咦?去世了?」

       太過意外了,遠山的身體不禁略為發抖,好像打了一陣寒顫似的。

       「同期團員裡面,現在還聯絡得到的,包括你在內,只有四個人。」

       「另外四個人呢?」

       「都已經死了。」

       遠山與大久保是同期團員裡面最年長的,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兩人應該都是四十七歲。

       除此之外的團員,大部份都小他們二、參歲。同期的八個團員裡面,有一半都在還不到四十歲就去世,這意味著甚麼呢?

       對遠山而言,這感覺有點怪。

       「那麼大久保的死因是甚麼?」

       是生病或意外呢?一定是其中之一。

       「我只聽說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倒是沒問到死因。去問北島先生如何?我的情報來源也是北島先生提供的。」

       遠山當然想去問他。

       「你知道如何與北島聯絡嗎?」

       吉野找出他的公事包,拿出筆記本念出電話號碼。那是東京都內的電話號碼,遠山撕了一張紙迅速寫下數字,心中盤算著明天就打電話去問問看。

       走下地下鐵車站,由一木通往公司方向走去,遠山有好幾次都感覺背部在冒冷汗。

       都已經快十二月了,可是天氣還是很溫暖,天空中一片雲都沒有,教人看了感到神清氣爽。可是,遠山的心卻一點都沒辦法放晴。

       昨天跟北島聯絡上,談話的內容一直在他的腦中徘徊,久久無法忘懷。

       遠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息感覺,一直在他的肩膀到脖子附近游移著。根據北島所說,大久保等四個同期團員在這幾年之間,一個個接連死去,而且,死因都一樣,都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或狹心症、心肌梗塞等心臟疾病,那真是個可怕的巧合。

       因為大久保的惡作劇,貞子的呻吟聲透過對講機傳到休息室裡。當時,在休息室裡面有森新一郎、高田惠子、夕見真由等參位同期團員,包括碰巧進入休息室的重森在內,正好是四個人。

       當時在場聽到錄音帶聲音的人就是這四個,全都因為心臟病發死了。

       重森在聽到錄音帶的第二天就去世,其他參個人則在二十年後死亡,時期各不相同。可是,如果說是巧合,或然率未免太高了點。在音效室放錄音帶的大久保是最早死的,他在參十七歲即因心肌梗塞去世。

       不管他們是怎麼死的,總之聽到錄音帶的五個人,都因為心臟病去世,這個事實讓遠山覺得很不舒服。

       (我聽到了嗎?)

       遠山在意的是這一點。

       他並沒有實際聽到錄音帶的聲音,可是他覺得那聲音彷彿直接刻進腦子裡一般,生動得有如貞子的聲音重現。過去遠山以為那是貞子在享受魚水之歡中說的愛語,現在看來別具意義。

       另外,前幾天與吉野談話的時候,有件事情遠山忘了說,那就是貞子的聲音應該沒有錄在錄音帶裡面,這一點他絕對可以確定。即使過了二十年後的今天再回想起來,他還是可以清楚的記得當時的情景。

       遠山為了清除大久保模仿表演的錄音,在錄音機上按下錄音鍵。而且,為了製做空白錄音帶,他必須把內藏的麥克風關掉,才不會錄到任何東西。他確認過好幾次了,因為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他特別小心謹慎地檢查了一遍又一遍。

       他也清楚記得當天標示錄音音量的指針沒有動過,一直都指著零的位置,因此他應該沒有錄到貞子的聲音才對。

       走在人行道上的遠山突然覺得有點頭昏,身體搖晃了一下,他不得不靠在電線 上休息。

       今天的頭昏跟呼吸困難似乎特別嚴重,平常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可是,現在頭昏之後緊接著伴隨而來的是嘔吐感,遠山休息了一下還是沒有改善。

       他穿過公司的大門,進入玄關,走進正面的會客室。

       遠山並沒有走到自己位於五樓的辦公室,他先走進會客室坐在沙發上,靜待無力感或嘔吐感稍稍好些。現在比走在人行道上的時候舒服多了,不過,若要回去工作的話,還需要再休息一下。

       整個會客室看起來白茫茫的一片。

       「遠山。」

       某處好像有人在叫著遠山的名字,透過玻璃反射在眼前的影像,好像被一層薄膜包裹著一樣,遠山揉了好幾次眼睛,始終無法看清楚影像的輪廓。

       「遠山。」

       那聲音漸漸靠近遠山,聽來好像就近在耳邊似的。有一隻手碰到他的肩膀,輕輕地拍了兩下。

       「遠山,你怎麼了?我剛剛叫了你好幾次,你怎麼都沒有反應?」

       遠山張大眼睛,一會兒又眯起眼睛往聲音的來源看去。

       助理導播藤崎與擔任混音的安井就站在遠山旁邊,藤崎與安井都是遠山的直屬部下。

       藤崎低下頭看著遠山恍惚的臉,皺起眉頭說:「真傷腦筋啊!」

       「你是怎麼了?」

       甚麼事情叫藤崎傷腦筋呢?遠山想問原因,卻一時發不出聲音來。

       「……」

       「遠山先生,你不要緊吧?」

       「對……對不起,請幫我……幫我拿水來,好嗎?」

       「好的。」

       藤崎走到會客室角落的一台自動販賣機前面,買了罐運動飲料遞給遠山。

       喝完之後人舒服多了,遠山說出剛才想說的話。

       「到底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請你過來一下。真是傷腦筋!」

       遠山沉重地站起來,在藤崎與安井的帶領下,搭電梯往參樓的第二錄音室走去。

       第二錄音室常常用來錄製古典音樂節目,若要錄製大型的管弦樂曲,這裡備有相當多的器材可使用。

       昨天,藤崎與安井為了錄製純 的自然界聲音而陪著音樂家下鄉,在空氣清新的山間裡表演,比較能收錄到效果不錯的聲音,然後再帶回錄音室剪輯。

       遠山聽到藤崎他們報告說錄音順利進行,只要經過錄音室的編輯作業之後,就可以做出唱片,近期內也可以壓成CD,陳列在唱片行發售了。

       「發生甚麼問題嗎?」

       遠山一問,藤崎就拿起耳機給他說:「總之,請你先聽聽看再說。」

       遠山戴上耳機,坐在混音裝置的前面用眼睛做暗號,藤崎按下播放按鍵,音樂開始流 出來。聽到美麗的鋼琴音樂,遠山對藤崎做出疑惑的表情,他覺得音樂沒有問題呀!

       「就是這裡。」

       藤崎說著,把錄音帶倒轉回去重新播放。從略強到稍弱這一個小節中,除鋼琴聲之外,還夾雜著一個非常非常小的聲音。以遠山受過充份專業訓練的耳朵來聽,聲音雖小,卻聽得非常清楚。

       遠山的雙眼骨碌碌地翻轉著,眼中明顯地表現出情緒的波動,他的身體輕微地顫抖著。

       「怎麼說呢?我聽起來好像是嬰兒的哭聲。」

       (嬰兒軟弱的哇哇哭聲……可是,不只是這樣……)

       (藤崎可能聽不見吧?在更深處的地方,有些話語浮現又消失、消失又浮現,不是嗎?

       啊!好懷念的聲音。)

       「遠山,我愛你。」

       可能是藤崎與安井都沒聽到吧!他們聽到的只有嬰兒的聲音,而且他們誤會可能有車子停在剪輯室後面,車子裡剛好放了個嬰兒,以至於麥克風連那聲音也收錄進去。

       「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

       遠山無言地不斷叫喊著。

       「傷腦筋啊!遠山先生,該怎麼辦呢?這是母帶啊!而且是僅有的的一卷帶子。錄音的時候,我敢肯定絕對沒有這個聲音啊!」

       藤崎還在繼續仔細聆聽,遠山拋下藤崎,想衝出錄音室到外面透口氣。

       「遠山先生,你要去哪裡?」

       遠山在錄音室的出口轉回頭,悶悶地說:「這房間好悶,我出去走一下。」

       光是要說出這些話,他就使盡了全力。

       遠山離開錄音室,在等電梯的時候,他把臉貼在大廳的玻璃窗,眺望著街道。午後的太陽光很強,過度刺眼的光與影子看起來十分模糊。

       遠山的眼球並沒有白內障癥狀,可是街道看起來竟然一片白濛濛的,過了一會兒,整條街道居然變成黑色的帶狀。

       遠山嚇得額頭冒出冷汗來,汗水沿著玻璃窗滑落,給人很不舒服的感覺。汗水裡面似乎含有很多脂肪,又濕又黏的,令人反胃。

       在白色與黑色顛倒、失去各種顏色的世界裡面,有一個小點射入遠山的眼睛裡,再逐漸慢慢放大。那是一個身穿無袖橄欖綠洋裝的女人的影子,她的打扮很不適合這個季節。

       這個女人的影子使遠山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小屋的音效室裡渡過的快樂時光。

       他一邊沉溺於與貞子作愛的歡愉中,一邊看到在漆黑的房間裡面,錄音機裡閃著光亮的小紅燈。在黑暗中亮著的紅燈,有如擔負著強調黑暗的任務。

       現在他眺望的景色也印證了在音效室裡面的體驗,黑漆漆的風景中,只有一片橄欖綠,努力維持原色所帶來的強烈不調和感。就好像在黑白的世界裡吹起狂風暴雨般,那一個小小的綠點,堅持它統合的力量。

       就在這個時候,電梯門唰地開了,他來到一樓,走出玄關來到外面,世界又恢復成原來的顏色,只是遠山胸口那陣被勒緊似的胸痛還沒散去。

       遠山的喉嚨突然渴得不得了,剛才喝光了藤崎給的運動飲料,現在喉嚨又渴得無法忍受。

       他在騎樓下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罐檸檬汽水,一口氣灌了一大半,他想身體一定正需要水份。可是,遠山又不覺得汽水好喝,而且這一口汽水只是讓冷汗再度流滿全身而已。

       遠山把正在喝的檸檬汽水丟掉,開始走在人行道上。

       從電梯大廳俯瞰街道的時候,遠山因為暈眩而感覺世界好像正在失去顏色,那唯一的一個綠色光點所散髮出的色彩,非常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開始漫無目的地前進,沒有特定的目標,只是心裡一直想著那一點綠光,想走到大馬路上看看而已。

       二十四年前在音效室的體驗,就像昨天才發生似的已然在腦海中甦醒,因為剛才在錄音室聽到的聲音,好像被嬰兒哭聲掩蓋住的囁語聲,絕對是山村貞子的聲音,這聲音或氣味很可能是遠山挖掘鮮明記憶的引爆彈。

       過去二十四年的時光,突然從遠山的記憶中整個被抽離出來,再與當時跟貞子一起渡過的音效室連接在一起。

       (是的,氣味。)

       當時,遠山注意到音效室裡飄 著一股奇特的氣味。剛開始他並不知道房間裡面有特殊的氣味,可是進出房間的時間一久,他漸漸地發現這股氣味,並曾經試圖找出這氣味的來源。

       那是一種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特殊氣味,不是東西腐爛的味道,也不能說是香氣,感覺有點刺激,卻又不是很強烈,但會給鼻子裡的黏膜一種奇妙的刺激。

       (檸檬。)

       這時遠山的想像裡出現了檸檬。也許在房間的某個地方有人放了檸檬,可是,遠山覺得已經成熟的檸檬,如果長期放在房間裡,應該早就腐爛了。

       那氣味應該是更新鮮的東西才對,接近剝皮時刺鼻的氣味。不是黃色的檸檬,而是保持鮮綠色未成熟的檸檬。

       遠山找了一下房間裡面,打開所有的櫃子,連鐵櫃裡面都找過了,可是並沒有發現到任何東西。在這個過程裡,他唯一發現的事實就是供奉在神龕裡面乾掉的臍帶已經消失了。

       (是甚麼人在甚麼時候拿走的呢?)

       遠山猜不出來。知道有臍帶的人,只有山村貞子,可是他也犯不著為了這個疑惑專程去問貞子,因為這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相反的,詭異的供奉物消失了,反而讓遠山松了一口氣,他甚至有些害怕提起這個話題。

       臍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氣中飄 著一股未成熟的檸檬味道。

       (臍帶呢?)

       以前遠山在某個寫真集裡面,看過子宮內胎兒的攝影照片。那本書將受精十二周左右的胎兒拍下來,是一張彩色鮮明的畫面。

       胎兒的頭比身體還大,雙手雙腳略為往前突出,在子宮裡面縮成一個圓形,大約只有五、六公分長,但可以判斷出性別,也有人的基本結構,甚至擁有可以用肉眼確認的性器官。

       最讓遠山印象深刻的,是小胎兒與母體連接的那條繩子,比胎兒的手腳還粗,紅色的血管浮在表面上,那就是臍帶。那條臍帶卷成環狀,與胎盤緊密結合。

       臍帶是母親供給胎兒氧氣及營養的重要管子,對胎兒而言,自己現存的子宮就是世界的全部,因此,臍帶是自己居住的世界與外界連接的唯一管道,也可以比喻為介面。

       等胎兒出生之後來到母體外面,他才知道自己居住的世界外面還有另一個世界,可以想見胎兒會有多驚訝啊!

       遠山看著照片裡面的臍帶,一邊想像著胎兒的心情。他想,只要胎兒在裡面,就絕對無法知道外面的世界。

       遠山走在人行道上的時候,在肚臍眼上方靠近胃部的位置突然有一陣抽痛的感覺襲來。

       遠山從剛才就一直冷汗直流,兩邊的肩膀很痛,他想把手往上舉,卻沒有辦法移動,光是往前走都已經令他感到相當吃力、心跳加速,更何況是舉起手臂。

       (二十四午前,音效室放出貞子的聲音,聽到的人全都因心臟病而死。)

       這個事實在遠山的腦海中閃過。

       (不,我不在場,而且也沒聽到錄音帶的聲音。)

       他拼命地否認。可是,又有別的聲音告訴他:(不,你不是直接從她那裡聽到聲音了嗎?而且還是穿透鼓膜,直接刻進腦中的。)

       (大概是我胡思亂想吧!又不是心電感應,言語怎麼可能直接鑽進腦海里呢?)

       「遠山,我愛你。」

       貞子如果重新復活,這肯定是他最心愛的女人對他說的最貼心的一句話話;可是,相反的,這也可能是令他害怕,甚至會因此失去生命的一句話。

       遠山現在感到十分不安,為甚麼錄音室裡的卡匣式錄音帶會錄到相同的台詞呢?嬰兒的哭聲之後,還傳來貞子當時細訴情衷的囁語。

       聽到錄音帶的話語所帶來恐懼與驚訝、不安、懷念以及矛盾,突然涌現在遠山的心頭,也喚起他昔日對貞子的熱情。恐懼與愛情就像一紙之隔,二十四年前的感情,就是以這種形式重現。

       另一方面,遠山也明確地感覺到心臟的異常悸動。

       遠山並沒有回頭看,可是他知道在另一邊的人行道斜後方,有一個穿著綠色衣服的女人在行走,她的步伐比遠山稍微快一點。

       遠山還是漫無目的地繼續走著。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也不知道為甚麼非走不可,他只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此時綠色衣服的女子剛好走到與相同遠山水平的位置,兩人等速走著,她一邊閃避來往的車流,一邊穿越馬路要到這邊的人行道。

       遠山聞到一股熟爛前的檸檬杳氣,與二十四年前的氣味一模一樣。

       現在穿著綠色衣服的女人已經走在遠山身旁,在伸手就可以觸及的距離內並排走著。

       就在遠山步履不穩,晃動一下的時候,他的手掌碰到她的手,對方確實是活生生的,那份活著的真實感受從她的手指尖傳遞過來。

       遠山將視線瞥向身旁的女人,順便觀察她的舉動。

       她穿的是綠色連身洋裝,遠山看到她這身不符合這個季節的無袖衣服,長到背部正中間的頭髮,和手臂白得幾乎透明,讓他整個人覺得毛骨悚然。在人群往來的人行道上,她顯得特別醒目,一副在人群中堅持自我的模樣,跟以前的貞子一模一樣。

       (你看,我在這裡。)

       她似乎全身都在傳達這個訊息。遠山仔細看她的手,食指指甲已經裂開了;再將視線往腳下看去,她沒穿絲襪,光腳上套了一雙無帶的涼鞋,腳踝上有一個紫色的痣,整體身材勻稱而苗條……這也跟貞子以前完全一樣。

       胃抽痛得越來越厲害,遠山再也走不動了,他有如崩塌似地坐倒在人行道上,穿綠色洋裝的女人一把扶住他的身體,他感覺世界的輪廓正在逐漸變窄中,女人的裸足與背連接,柔軟的肌膚被蘊含豐富脂肪的汗水漸漸弄濕。

       他就這樣靠在女人的膝蓋上過了一段時間。

       往來的行人中有人探頭來看,大家說了一些話,可是他幾乎聽不到別人說話的內容。他隱約感覺到有人提到「救護車」這幾個字,同時還有許多人探頭過來看是怎麼回事。

       對遠山來講,這是一種麻煩,他很想把那些人趕走,可是,身體卻僵硬得無法動彈,他只想安靜地靠在女人的膝蓋上而已。

       他想舉起手去碰女人的臉頰,卻沒辦法做到,只能讓願望在那裡空轉。遠山的身體與心神漸漸地分離了,令他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懷念的山村貞子就近在眼前,遠山並不覺得有甚麼奇怪,看著她仍然和二十四年前一模一樣,維持著年輕貌美的臉,使他一度以為那是應該已經死去的女人……

       (有沒有死都無所謂了。)

       但是她為甚麼沒有老呢?

       其實這也沒甚麼大不了的,只要能接觸到還像以前那樣活著的貞子,就足以讓遠山高興萬分了,他極力忍耐著把逼近死亡的恐懼驅散,然而世界的輪廓正以可怕的速度飛快地消失。

       可是,他實在很希望胃部的抽痛可以趕快結束。

       他感覺到遠方某處正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遠山從肩膀到手肘完全不能移動,不過,手指好像還稍微可以動一動。

       遠山用手爬行,四處尋找貞子,他成功地讓好幾根手指與貞子的手交纏。貞子用另外一隻手從提袋裡拿出一個白色的小包包,那個小包包放著面紙,不過有一些地方已經變成茶褐色了。

       她打開面紙,拿出裡面的東西,放在遠山的手掌上。他覺得好像以前也曾發生過相同的情形,他用手指緊緊抓住,手上放的東西是……

       為了要看清手掌上的東西,遠山收緊下顎,把眼光投向自己的腰部附近,那東西拿在手裡完全感覺不到重量,放在手上毫無不協調的感覺。

       他勉強拉著貞子的手,想確認到底是甚麼東西。在發抖的手掌上,那東西好像活著似的一直在震動。

       遠山馬上就了解了,那東西就是臍帶。這不是二十四年前放在音效室裡面那個已經乾掉的臍帶,而是附著新血的臍帶。

       它可能切斷才一個禮拜左右吧!這是連接子宮與母體的一條管子,也是連接母體內的世界與外面世界的介面。可是,奇怪的是,那條臍帶上有被人硬是扯斷的痕跡,很明顯的那不是用銳利的剪刀剪斷的。

       遠山的視野越變越狹窄,眼裡只剩下貞子的臉了。他無從得知身體出狀況的原因是甚麼,可是,他有一種冷漠的、死亡的預感。更諷刺的是,這似乎實現了他想死在貞子懷抱裡的願望。

       他想要露出微笑,也希望貞子能給予回應,可是,她從剛才就一直面無表情。

       遠山維持以前的習慣,輕輕的移動食指。每當要放結尾主題曲的時候,他總是很慎重地讓食指與拇指互相摩擦之後,才按下播放鍵。

       貞子張開嘴巴想說話。

       (咦?甚麼? 想說甚麼?)

       可是,即將說出口的話又被貞子吞回喉嚨裡面,沒有傳到遠山的意識裡。

       也許「穿著黑衣的少女」根本沒有話要說。

       (播放鈕啪的一聲打開了。)

       遠山動了食指之後,試著輕輕握住臍帶。

       (這是誰的臍帶呢?已經無須懷疑,貞子轉生了。)

       一剎那間四周轉暗,宣告遠山的人生已經落幕。

       這時,從某處傳來股票上漲的聲音,然後,眾多視線也在同時聚集過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30 PM
第三章 生日快樂.1
       「好像在看戲一樣。」

       影片看完時,杉浦禮子壓抑著胸口的騷動,喃喃自語道。

       她會有這種想法,也不是沒有道理。

       禮子雖然不是頭戴連接電子儀器的頭罩(Heat Mount Display),手裡也沒有裝上數據套(Data Glove),僅僅只是很單純地觀看平面螢幕中所播放的影像,但對懷孕中的禮子而言,這影片所帶來的刺激,卻讓她感受到震撼性的不安;跟戲中的主角一起體驗求生、死亡的經歷,也讓人受到驚人的衝擊。而這種幾近死亡的體驗,絕對會給觀眾帶來相當大的精神傷害。

       天野顧慮到影片或許會給胎兒帶來一些不良的影響,一邊看著影片,一邊提醒禮子。

       在看影片之前,禮子已經從專業研究家平野博士那兒得知「環」的企劃,也對這個企劃有大略的了解。聽完講解後,禮子以為自己可以接受這種理論,但實際上看了影片,卻還是存在著無法置信的感覺。

       事實上,螢幕上的主角並不是由演員所扮演的,而是某個人自己演出自己的人生。禮子如果不這樣一直提醒自己,恐怕腦袋早已混亂不清了。

       即使禮子這樣說服自己,但是看完影片後,禮子仍然覺得像在看一齣戲。

       禮子反覆思考自己會這麼想的原因。

       假使今天觀看的是描述他人日I鸇醴p加按顆絢嶷刉朢都[貌換峋醯孟裨誑聰芬話悖抵@粱岵GK悼慫じ矯萇鸇藻話哺芯酢;蛐硎且蛭r捌pシ諾牟皇瞧脹ǖ娜粘I羉咡t餔撲羛搋u嬉焓錄_拷捷篧簽U萌司醯孟裨誑吹纈盎蛄婪僋b謊o徽媸怠?/P>

       說到奇異這一點,這部片子的確很特別。一位摔落到大樓屋頂排氣溝內的女子,在排氣溝內生下嬰兒。而剛出生的嬰兒自己咬斷臍帶,再沿著一根細繩攀上排氣溝的椈嚏C這種詭異的景象,在現實生活中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而接下來的影片更是不可思議。一個男人把頭枕在一個女人的膝蓋上迎接死亡降臨,而那女人由嬰兒長大成人,僅僅只需一周的時間就能達成;那個女人正是男人的戀人。

       或許是因為這故事與禮子本身的遭遇頗為相似,她格外能體會那男人的心情;也或許是禮子將個人感情投入在影片中,才會有那種看戲般的心情。

       天野切掉螢幕,等影片所要傳達的意念溶入禮子的腦袋中後,才平靜地問道:「 覺得如何?」

       於是禮子說出剛才內心的想法。

       「總覺得像在看戲一樣,似乎無法讓人相信頁實世界會發生這種事。」

       天野笑著點頭。

       「我也這麼覺得。第一次看「環」這部影片時,我也覺得像在看戲。」

       天野說話的語氣十分優雅。

       從他是個研究者的經歷來判斷,他的年齡應該超過四十五歲,但是外表看起來卻非常年輕。銀框眼鏡、略白的臉孔,怎麼看都不像個有不良企圖的人,這讓禮子安心不少。

       參天前,當禮子從電話那端聽到天野的聲音時,就覺得他說話的方式讓人感到安心,如果不是有這個因素,再怎麼邀請,禮子也絕對不會到這地方來。

       接到素未謀面的天野的電話時,正是禮子最失意的時候,其實應該說當時的禮子已經失去任何生存的意願。腹中緩緩成長的胎兒有如不斷脹大的不安,使禮子對生存越來越不留念。

       在生不生孩子這個問題上,禮子沒有勇氣作選擇,只是習慣性地過著每一個日子,甚至連自殺這種激烈的解決方法,也未曾在禮子的腦袋中停留一分鐘。

       禮子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被傳染性癌病毒侵蝕了,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禮子沒有絲毫力氣去抵抗,她只是冷眼旁觀地注視著自己的身體逐漸衰弱,每天過著麻木的生活。

       唯一能帶給她生存希望的是腹中孩子的父親,也就是二見馨。

       兩個月前,阿馨到美國的沙漠地帶去旅行,他的目的是為了尋找有效的方法來撲滅逐漸蔓延全世界,而且可能引發人類滅亡危機的傳染性癌病毒。但在一個月前,禮子接到阿馨打來的電話,提起很有可能找到撲滅的方法,之後阿馨便音訊全無。

       憑自己的力量要到美國找尋一個騎摩托車在荒野流浪的人,那是絕對不可能如願的,所以禮子只能被動地等待,直到這漫長的一個月過去。

       阿馨即將出發時曾經跟她約定過,禮子到現在還記得他當時說話的口氣。

       ……兩個月後再見。在那之前,不管有甚麼事, 一定要活下去。

       過了約定的兩個月,懷孕參個月的胎兒,如今也已經成長為五個月,但阿馨仍然沒有消息,因此禮子不再期望能把孩子生下來,或者自己苟且活下去了。

       對今年參十四歲的禮子而言,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生孩子的機會,然而這條生命卻是禮子的兒子──亮次,她二十二歲時所生的男孩──選擇了自殺這條路之後,上天給予她的補償。若考慮生與死之間微妙的關係,或許腹中生命帶有讓亮次重生的意味,因此,禮子必須好好珍惜這個生命。

       但是,禮子已經感染傳染性癌病毒,生下來的小孩也一定受到影響,禮子已經可以想見孩子未來的路將走得多辛苦。而唯一能為禮子帶來生存意義的,就是腹中孩子的父親阿馨。

       參天前,禮子接到一個自稱是生命科學研究所研究員的天野來電話,他說他有一些關於二見馨的消息要告訴她,當時禮子的反應是半信半疑。

       起初,天野不斷地拜託她親自到研究所來,但禮子無論如何都不願意來,這或許是禮子出於不想聽到噩耗的自我防禦本能在作祟吧。再加上天野說話的語氣十分溫和、有禮,使禮子認為這可能是知道噩耗者所抱持的同情及顧慮的態度,而讓禮子心生防備。

       她直覺告訴自己或許天野是要說有關阿馨的噩耗。

       這個疑問,天野沒有否定,但也沒有肯定,只是不斷強調在電話中無法說清楚內容,而要求禮子無論如何務必到研究所來一趟。

       拗不過天野熱情的邀約,禮子終於來到研究所。

       禮子在研究所招待室裡,傾聽天野講解關於「環」這個龐大研究企劃的大概說明。當禮子聽說阿馨也曾經在同一個房間聽天野說明時,她才感到研究所的氣氛開始有些親切感。

       所謂的「環」企劃,是使用超過百萬台以上的電腦,創造出另一個模擬世界的國際組織的研究計劃。這裡所謂的世界,其實並不實際存在空間裡,僅只是由電腦螢幕呈現出來的影像而已。

       在電腦空間裡,我們無法看到生命自然產生,但只要植入與現實世界相同的生命基本元素DNA,電腦空間中的生命群體也能開始進化。因此在起源相同的理論推演下,「環界」開始跟現實世界同樣有生命誕生。

       天野盡可能地詳細說明關於「環」企劃的全貌,但是因為現在並不是在作學術發表會,所以天野略過專門用語,僅用簡單的字句說明,讓禮子有初步的理解。

       說明過後,天野覺得光用口頭說明還是無法讓禮子了解,不如先看實際的影片,禮子才能更加明白,所以他拿出與「環界」癌化關係密切的兩段影片讓禮子看。

       第一段影片是年輕女子高野舞處女懷孕後,摔落大樓屋頂的排氣溝,並在那長方形的空間內分娩的鏡頭。剛出生的嬰兒彷彿有自己的意識,不但用牙床咬斷臍帶,並沿著細繩攀離排氣溝來到外面的世界。

       對於懷孕中的禮子,這是一段令人十分不舒服的影片。

       至於第二段影片,時間要回朔到二十四年前,場景也全然改變,只不過登場人物中有一個人是相同的,那就是從高野舞肚中爬出來的嬰兒──山村貞子。

       這是以某劇團為背景所發生的故事,內容充滿青春氣息,情節發展也與前一段影片大不相同。但最不可思議的是,一個女人可以不透過錄音裝置而將聲音錄進錄影帶中,甚至看過那錄影帶的所有人都會因心臟發生病變而死亡。

       影片中的男主角也是如此,在偶然情況下他得到這卷錄影帶,並且聽到女人的聲音及嬰兒的哭聲後,突然遭到死亡的威脅。最後,如他所期望的,他躺在二十四年前單戀的山村貞子的膝蓋上迎接死亡的降臨。這樣的劇情,怎麼看都像是在看虛構的連續劇。

       天野等禮子看完影片,詢問她的感想後,又繼續說明。

       「雖然影片看起來不太真實,但實際上卻是如假包換。 剛才在影片中看到的所有的人都是真的曾經活在世界上,也是真的步入死亡。」

       聽到天野的說明,禮子的腦中浮現出幾個假設:前一世紀將要結束之時,有一種十分精密的虛擬遊戲問世,其中有幾種她在孩提時代也曾玩過。遊戲設定的原則是隨著時間過去,角色會逐漸像人類般進化。

       在這類遊戲中出現的角色,是人類所製造出來的,因此無法證明他們是活著的真人;但是在假想空間「環界」活動的生命,卻不是經由人類製造出來,而是靠DNA來進化而存在著。

       「也就是說,我們只要想像遊戲裡的角色是活著的真人就可以了吧。」

       禮子說出自己的看法,天野同意地點頭。

       「是的, 要這麼想也是可以。在「環界」中所有的生命都擁有DNA,也都確實活著,就像 所看到的,他們跟我們一樣擁有人類的容貌,可以分辨出男女,也會戀愛,也會為了受精而性行為……」

       禮子知道天野沒有說謊,因為在第二段影片中有戀愛情節,甚至男女性行為的場面也出現了。就連忌妒這種情緒,也跟人類一模一樣。

       從理論上來說,「環界」與地球都是以共通的理論來支撐的,禮子對這一點沒有甚麼疑問。

       天野再度說明下去,他們將碳、氮、氦等構成宇宙的一百一十種元素,依照其性質和類型加以打散置入電腦裡,但具體的組台方式是如何,沒有人知道。禮子只能依自己的想像來了解天野的說明。

       對禮子而言,那些都是科學上的疑問,也不是她所關心的事情,能知道「環界」的生命存活在「環界」之中,就已經很足夠了。她想知道的是腹中孩子的父親──阿馨的事情,可是阿馨的朋友天野卻一直沒完沒了地向她說明「環」這個假想空間。

       想到這裡,禮子突然憶起曾經聽阿馨這麼說過。

       現實世界或許也是一種假想空間。

       不,阿馨甚至斷言現實其實就是假想空間。

       宇宙在誕生之前,是沒有時間與空間存在的,這是一種很難想像的狀態,但若拿「環界」跟現實世界作例子,就能簡單說明時間、空間不存在的狀態,所以把現實世界設定為假想空間,並沒有甚麼矛盾之處。

       但若要多數人接受現實世界也是假想空間,而且跟電腦的模擬程式完全不同,恐怕超出人類的認知 圍,因此只能推到是未知的力量在操縱全宇宙這個方向。只要抓住這一點,應該就不會有人反對現實世界也是假想空間這種理論了。

       禮子想起阿馨曾經這麼說過。

       「請問……」

       禮子正想轉換話題而打斷天野的話時,天野兩手在胸前一比,臉上的表情是希望禮子能再等一下。

       「我知道。」

       不過他的話題也逐漸切入核心,轉到有關於傳染性癌病毒上面。

       「「環界」與現在在真實世界肆虐的傳染性癌病毒不能說毫無關係。」

       禮子聞言不禁全身僵硬起來。

       「甚麼?」

       她驚訝地叫了出來。

       禮子一家遭受不幸,全都是因為傳染性癌病毒的關係。這種傳染病毒不但會讓組織細胞癌化,還會加強癌細胞的力量,並使它轉移到別的地方,簡直是像惡魔一般可怕的病毒,這是禮子有生以來最最憎恨的對象。

       她的丈夫在兩年前因癌細胞擴散而亡,兒子亮次則在兩個月前因無法忍受癌症化學治療的痛苦,從醫院跳樓自殺。

       雖然禮子跟兒子的家庭教師阿馨相愛,並有了肚中的孩子,但她本身也感染了病毒,與她有性關係的阿馨也逃不過被病毒感染的命運。

       還有阿馨的父親,也是癌症末期的患者,跟亮次住在同一家醫院;阿馨的母親據說也有同樣的遭遇。放眼周遭,到處都是因感染傳染性癌病毒而遭逢不幸的案例。

       現在,以日本與美國為中心,全世界的患者已經攀升至數百萬人;更可怕的是,專家也發現此種病毒除了經由血液、淋巴液傳染以外,還有其他的傳染途徑,間接證實了這種病毒的危害已經央及其他動物及植物,地球即將滅亡的流言也開始流傳在世界各地。

       「其實,我們已經知道傳染性癌病毒的發生源就在「環界」,而發現這個事實的人就是阿馨。」

       這是禮子第一次從天野口中聽到阿馨的名字,她立刻感到全身血液正不停地翻滾著。

       (他真的做到了!)

       禮子不知道發現病毒的起源對日後的治療會有甚麼幫助,她只是單純地為阿馨的功勞感到高興。

       「這麼說,已經發現治療的方法了嗎?」

       天野並沒有回答禮子的疑問,依舊滔滔不絕地說明。

       「 剛才所看到的兩段影片,是一切事情的發端。 是知道的,山村貞子這個人只用念力便可以在錄影帶上錄音,這是「環界」的科學法則中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正如我說過很多次的理論,我們所存在的現實世界與假想空間「環」幾乎是以相同的法則來支配,也就是說,包括應該已經死亡的山村貞子,在二十四年後再次藉助高野舞的肚子甦醒過來等這類事情,都是常理所無法解釋的現象。

       當然有人認為是電腦病毒作怪,但真正的原因我們還不了解,也沒有任何線索可以幫忙追查原因或解決問題。我們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該如何處理這個偶然誕生出來的病毒。」

       禮子的腦袋已經是一團混亂了,依照天野的說法,查出傳染性癌病毒的發生源,跟解決問題之間,是否沒有任何關係?禮子不敢想像阿馨的發現將變成白費心血,於是提出心中的疑問,天野則嚴肅地回答道:「這問題跟我們為何存在這世上是一樣的問題。事實上, 跟我已經以人類的形態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但關於人類為何會誕生這個問題,以及如何使社會朝更好的方向前進,那是兩碼子事。人類為何會擁有像我們現在這樣的型態,為何會被各種慾望所支配,即使知道原因,也不代表我們知道該如何使生活更好、社會更和諧,所以我們只能盡人事而已。

       但也請 不要誤會,阿馨的發現的確有其價值,至於原因,就必須從病毒的演化過程說起。

       好,現在我們再回到最初的話題。我剛才已經先告訴過 ,在「環界」,山村貞子這個特異份子能夠製造一種錄影帶,讓看過的人在一周後死亡;而逃避死亡的方法,就是再將錄影帶複製,讓其他沒看過的人看。照這種做法推論下去,錄影帶將以幾何級數的方式激增下去。

       然而在複製過程中,因某種不知名的原因導致錄影帶產生突變,進而轉變成不同的形態,如燎原之火般迅速擴散開來,這種情形就像傳染病爆發一樣,一發不可收拾。事實上,看過錄影帶的人體內,的確已經產生某種病毒,「環界」裡把這種病毒叫做「鈴」病毒。除了感染病毒的人會在一周後死亡之外,正值排卵期的女性如果感染上這種病毒,即使沒有與異性發生任何性行為,一樣會受精,並產下山村貞子這個生命體。

       我這樣解釋 應該就明白,剛才看到的第一段影片,正是被「鈴」病毒侵犯而懷孕的高野舞產下山村貞子的鏡頭。」

       不論「環界」這個假想空間面臨再怎麼大的危機,對禮子來講,就像是別人家的事一樣,並不會給她帶來任何不安感。

       禮子半信半疑地聽著天野說話,在腦中回想影片中所看到的影像,想像著一周後會為人類帶來死亡命運的錄影帶蔓延之後的情況。由於錄影帶產生的「鈴」病毒會襲擊女性的子宮,產下單一的生命體,如果現實世界有這種情況發生,恐怕全球將掀起大恐慌,使得謠言四起,蔓延的速度將更加迅速,人類不再遵守秩序,世界必定在瞬間滅亡。

       「那結果呢?」

       禮子急著想知道結論。

       「假想空間失去了多樣性,而退化成山村貞子這個單一遺傳因子,將導致人類癌化而滅亡。人類若失去多樣性,除了滅亡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就在「環界」面臨滅亡的同時,「環企劃」也因預算的關係而遭到凍結。這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了。」

       癌化及滅亡這些字眼激起禮子的好奇心,因為天野提起癌症這個名詞,表示話題終於要轉到現實上了。

       「「環界」的遭遇好像預先反應出我們這個現實社會即將面臨的命運一樣,真恐怖。」

       禮子兩手交叉,手掌輕輕地摩擦手腕。

       「正是如此。現實世界與假想空間彼此互相呼應、互相反應。」

       「也彼此影響嗎?」

       「 要這麼說也可以。」

       「就像是母親與胎兒的關係?」

       「嗯,這是很好的假設。」

       天野露出打從心底佩服的表情。

       其實禮子只是把那些荒誕無稽的說法換成自己所能理解的語詞而已。在她看來,「環」的地位就像是子宮一般,那是另一個世界裡為因父母親的愛而誕生的生命體所準備的居住空間。母體的健康狀態會影響胎兒,相對的,胎兒的健康也會影響到母親的安危。

       不僅是母體生理上的狀況,就連無法換算成質量的情緒,也會帶給胎兒微妙的影響。如果母體的心情舒適安詳,胎兒的呼吸會保持平穩的狀態;母親若是焦躁、生氣,那麼胎兒的心跳也會快速鼓動。任何一方生病都會為另一方帶來傷害,這是經過醫學證明的事實。

       禮子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在心中反芻一番之後,又問道:「「環」如果滅亡,也會影響到現實世界嗎?」

       「是的,一定會發生眼睛看不到的影響力,當然,明確知道原因的影響也會有。總之在「環界」產生的「鈴」病毒已經侵入現實世界,並且逐漸演變成傳染性癌病毒的原形。」

       說到這裡,天野暫時將假想空間的病毒能否在頁實世界發揮作用這種疑問撇在一邊,他先說明為何「鈴」病毒會傳到現實世界的過程,然而這段內容著實將禮子打入驚愕的深淵中。

       「在「環界」有個個體感染到「鈴」病毒,他叫作高山龍司,而他也是從假想空間移植到現窗一世界的唯一個體。

       孕育「環企劃」的克利斯多福。艾略特博士將已經在「環界」死亡的高山龍司的遺傳因子再度合成之後,使他在現實世界再次甦醒。當然,要解析全部的分子資料,然後在加以合成,這種技術目前是不可能達成的,所以博士將高山龍司的遺傳因子植入受精卵中,讓他以嬰兒型態出生在現實世界中。

       但是有一點運氣不太好的是,高山龍司曾經感染「鈴」病毒。我們現在懷疑這是在做DNA解析或再合成的過程中,因某種緣故導致「鈴」病毒從大腸菌中外 ,也使「鈴」病毒突變成傳染性癌病毒這假定得以成立。因為我們比較這兩者,結果發現「鈴」病毒與傳染性癌病毒的DNA鹽基排列十分類似。」

       天野停頓了一下,意義深遠地看了看禮子。禮子注意到他的表情別有一番深意,下意識地升起防備之心。

       「高山龍司在現實世界甦醒,是二十年前的事。」

       天野特彆強調二十年前,似乎有某種特別的意思。禮子驀然想到這個問題。經他這麼一提,二十年,正好跟阿馨的年齡一樣。

       「我想,還是先讓 看這部影片再說。」

       天野要放的是第參部影片。

       「請 不要太驚訝。不,很抱歉,不管我怎麼說,我相信這件事對懷孕中的 而言,絕對是很大的打擊,我也不知該說甚麼……」

       天野似乎對自己這個這個任務感到有些懊悔,但他很快恢復原有的溫柔表情,繼續說道:「準備好了嗎?他就是「環界」裡的高山龍司。」

       天野按下按鈕,將高山龍司的身影放大。

       影片的背景是在某大學研究室中,畫面映出正在上論理學研究的高山龍司的背影。鏡頭漸漸轉向前方,面向桌子的高山龍司,臉朝上望著天花板。

       「阿馨!」

       當禮子看到影片中主角人物的那一剎那,嘴裡喃喃念出跟高山龍司完全不同的名字。

       天野預想中的驚訝並沒有出現在禮子的臉上,在螢幕上看到愛人的身影時,她只是習慣性地叫出名字來,因為她還無法立刻理解到高山龍司跟二見馨是同一個人這件事實。

       阿馨的DNA是如何產生的,這件事禮子根本不在意。

       禮子不在乎它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因為生命原本就是從零開始,就像腹中的孩子,也是由精子與卵子結合而成,在受精之前,這個生命根本就不存在這世界上。

       對禮子有意義的是行為過程。她利用護士帶亮次去作化學治療檢查的空檔,將醫院的個人病房當作愛情旅館,與阿馨沉溺在肉體關係中。這絕對不是沒有感情的肉體衝動,而是在兩人相愛的保證下的自然行為。受到愛這種感情的驅使,結果誕生了寄宿在腹中的新生命。

       即使如此……

       「環界」的個體擁有DNA,若加上現代科學技術的協助,要使這個個體再度合成為生命體,應該是可以辦得到。禮子想要讓自己迅速理解這個說法,但是事情來得太過突然,禮子幾乎以為阿馨是個複製人這件事實,其實只是自己的錯覺。

       午後燦爛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病房,禮子與阿馨有好幾次沒有拉上窗 ,便在病房裡發生性行為。在光亮的房間內,他們觀察彼此的性器官,互舔愛液,感受對方血管的脈動,禮子也曾將精液含在口中。到如今,禮子的舌尖仍記得那腥澀的味道,那是肉體分泌的生命味道。

       禮子不敢說自己對精子到達卵子並且受精的過程十分了解,但即使她清楚受精的過程,但記憶中所浮現的也只是兩人的性行為,以及感情自然展露的思念而已,腹中的孩子只是隨著每次愛戀而誕生的新生命。

       (我愛他。)

       即使現在知道了阿馨出生的秘密,禮子的心情仍然沒有改變。

       事實真相併沒有動搖禮子的心情,反而使禮子更加確信自己的愛。但顯然天野並不在乎這一點,一般來說,科學家多少有些怪癖,他在乎的是生命誕生過程的正確性。

       「我能了解阿馨並不是因為他父母親的性行為而誕生這件事,這與他和父母之間的感情無關。」

       從禮子口中聽到這句話時,天野大大地松一口氣。因為如果禮子無法理解這個道理,那麼天野接下來勢必得應付如山的問題,也得苦惱究竟要浪費多少時間向她解釋。

       「 能了解那最好。」

       禮子想要知道的並不是關於存在的開始,也就是「為甚麼」的問題,而是經過的現在……到底現在阿馨究竟人在何處。

       「那麼阿馨現在在哪裡?」

       天野稍微嘆口氣,搖搖頭。他看著手錶確認時間,思考了一會兒之後,緩慢地站起來,朝對講機點了兩杯咖啡。禮子看著天野的神態,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久,一位年輕的女性端著咖啡出現。

       天野有些心神不寧地將咖啡端至嘴邊,眼神低垂著說道:「先喝杯咖啡吧。」

       他定了定神,再次開始滔滔不絕地說明,但是他說的依舊不是阿馨的消息,而是關於New Cap(Neutrino Scanning Capture System中微子掃描捕捉系統)這種科學儀器的構造。

       那是一種利用中微子的震動改變相位,詳細地將生物參次元構造、蛋白質和電流的狀態改變成數據化的系統;也就是說,經由中微子的照射,將腦部活動到內心世界、記憶等生物所應該有的活動資訊,都加以徹底的數據化。

       禮子對天野的解說置若罔聞,但當她聽到New Cap的裝置設在橫越北美大陸的新墨西哥州、亞利桑那州、猶他州、科羅拉多州這四州交界的地下深處時,一臉驚愕地抬起頭。

       因為阿馨前去尋找撲滅傳染性癌病毒方法的地方,正是那四州交界點。

       「阿馨在那裡吧。」

       禮子充滿期待地問道。

       但天野只是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既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地回答。禮子無言地看著天野,內心不斷地說服自己,不管天野等一下要說甚麼,她都可以承受。

       「我們已經知道阿馨的細胞在端粒(Telomere 染色體)部份的DNA排列並不是向TTAG  ,並且在端粒 (Telomerase)末端發現傳染性癌病毒。實驗證明即使在DNA末端附加上TTAG  ,也會因為不安定而立刻分解。換句話說,阿馨對傳染性癌病毒具有抵抗力。」

       「你是說阿馨絕對不會感染到傳染性癌病毒?」

       「是的,他的細胞絕對不會因這病毒而癌化。」

       「那太好了……」

       這應該是個好消息,但禮子內心的憂慮並沒有平息,反而因NewCap的存在而逐漸擴大。

       「我真不知該怎麼開口……總之,那正是這世界所期待的結果,因為我們發現撲滅傳染性癌病毒的線索就在阿馨的身上。」

       禮子突然想起阿馨說過的話。

       阿馨說他有預感傳染性癌病毒的發生以及發現治療的方法,都跟他自己有很大的關連,他之所以誕生,是擔負著某種使命的。

       「阿馨對治療傳染性癌病毒有所幫助吧。」

       「當然。豈只是有幫助而已,只要將他全身上下的資料加以詳細分析,將可以完成劃時代的治療方法。這都是阿馨的功勞。」

       (全身的資料都加以分析?)

       這句話猛然竄進禮子的耳朵裡。

       其實如果天野一開始解說時禮子有特別留心的話,應該不難察覺出阿馨正是這NewCap的試驗者。

       禮子十分介意天野的說話方式。為了提供全身的分析資料,阿馨的肉體會變成如何,關於這點,天野甚麼也沒有提到。天野從剛才開始,就只是含糊其詞,態度曖昧不明。

       「阿馨正在使用NewCap吧。」

       「是的。」

       「使用NewCap這裝置,會使人類的身體產生何種變化?」

       「他們首先去除阿馨身上所有外在物品之後,讓他躺在直徑兩百公尺、裝滿純水的圓筒狀水槽中,然後從圓筒表面放射出中微子光,穿透阿馨的身體。就在穿透身體的過程中,分析資料便源源不斷地表列出來。」

       禮子根本不在意這個試驗的過程,她只擔心阿馨的身體是否會受到傷害,因此禮子的心情開始有些焦躁,聲音中也略帶怒氣。

       「到底阿馨的身體會變怎樣?」

       「為了得到最完善的情報,所以我們必須相當仔細地照射中微子,直到細胞被破壞為止,所以……」

       聽到這裡,禮子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焦慮,歇斯底裡地尖叫出聲。

       「所以……」

       她一個勁兒地搖晃腦袋,頭髮因此散亂不勘。

       「結果是肉體溶在水中,消失不見了。」

       禮子那幾近哀嚎的聲音讓天野大受影響,話聲裡隱含著無處發 的怒火,似乎在抱怨自己接受這個任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溶在水中,消失不見……」

       禮子楞楞地重複這句話,腦中拚命想像阿馨的身體被溶化的過程,卻怎麼也想像不出來。

       阿馨的生命會變成怎樣,結果應該是相當明白的,但禮子卻不肯說出口。她的嘴一張一合,想說話卻又猶豫著將話吞下。

       天野十分同情深受打擊的禮子,但為了讓她面對現實,還是狠下心宣告道:「阿馨在這世界等於已經死亡了。」

       天野跟禮子互相對望了許久,他看著禮子瞪大的雙眼,沒有避開視線,等著正面承受禮子感情爆發的威力。

       最先把臉轉開的是禮子。

       她淚流滿面,也不管頭髮是否會浸到咖啡,突然把上半身趴向桌子,整張臉埋在手臂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為甚麼……」

       除了這句話,禮子不知道還能說甚麼。

       兩年前,丈夫因感染傳染性癌病毒而死亡;兩個月前,同樣受此病之苦的兒子自殺;然後一個月前,肚子裡孩子的父親,也就是她的戀人,卻以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方法消失在這世界上。接連的不幸打擊,讓禮子在也無法承受了,完全喪失生存的意志。

       (我已經無法再忍受了!)

       在前來研究所之前,禮子就已經有強烈的厭世感,當她得知阿馨的死訊時,對生存的無力感更清楚地轉變成自殺的想法。為了徹底切斷這種悲苦的源頭,除了讓感情源頭的肉體消滅,似乎別無他法。

       即使用阿馨的身體分析出來的資料可以治療自己的病,但禮子再也忍受不了;就算治好癌症,她還可以再活幾十年,但悲苦的心魔卻將永遠糾纏她。

       一想到將來要過著那種痛苦的人生,禮子很篤定地說:「我絕對不要過那生活!」

       禮子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猛烈的動作將桌上的咖啡杯翻倒,弄濕了膝蓋,但她毫不在意,憤然轉身朝門口走去。

       「 要去哪裡?」

       天野慌忙追上去,拉住禮子的手問。

       「我受夠了!」

       「不夠,我話還沒說完。」

       「不,我已經很了解了!」

       「不, 甚麼也不了解。」

       禮子無視天野的忠告,右手正要拉開門上的把手,天野趁機用力握住禮子的手,禮子感到十分疼痛,開口說道:「請你放手!」

       禮子的聲音聽得出來十分憤怒,但天野並不打算鬆手。

       就像阿馨有他的使命般,天野也有他的使命。跟艾略特博士的約定,不,首先,跟二見馨的約定就必須確實遵守。

       「 可以再靜靜地聽我說一下嗎?這是我跟阿馨約定好的。」

       聽到阿馨的名字,禮子停下動作不再抵抗,只是靜靜地等待天野的下一句話。

       「約定?」

       「是的,讓 跟阿馨見面就是我的任務。為了解救人類,出發旅行前,阿馨跟我和艾略特博士有過約定。為了報答他偉大的義行,我也有義務遵從他的指示,也就是設定一個時間讓 跟阿馨見面。」

       「見面……我可以跟阿馨見面嗎?」

       「當然,他現在在那個世界還活著。」

       禮子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咖啡從她的發梢滴落下來,但她絲毫未曾察覺,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來,請再坐下吧。」

       天野指指沙發,請禮子坐下。

       剛才一時衝動離開的途中被天野阻止下來,現在要恢復原來心情,需要花點時間。

       禮子用手抹一抹臉頰,再整理一下頭髮,藉著拖延時間來緩和情緒,然後遵從天野的指示,再次坐在沙發上。

       天野從剛才就一直在看手錶,禮子也注意到這情形。

       「時間沒關係吧。」

       「啊!還有十分鐘左右,因為已經和別人約好時間了。」

       「約好的?跟誰?」

       「阿馨。」

       突然禮子的腦袋一團混亂。

       即使跟一個月前就應該已經死亡的阿馨有過約定,但這約定又能發揮多大效力?禮子有些懷疑。

       天野為了解開禮子的疑問,開始解釋道:「我必須先告訴 ,阿馨完全是在他的自由意志下使用NewCap裝置的。」

       「他知道使用那裝買會死嗎?」

       「知道。NewCap會將人類瞬間的感情確實地數據化,因此若是強迫他使用裝置,即使用中微子照射,也不能得到最好的結果。因為人若被恐怖的心理、厭惡感以及對現實的否定等感情所支配,肉體便會僵硬,也就沒辦法得到最自然的分析資料,所以我要讓 理解這一點,阿馨是自己自願使用NewCap的。

       為了得到最正確的分析資料,他保持平常心,平靜且心甘情願地接受死亡,是秉著犧牲自己拯救全人類這崇高動機而做的。我再說得更明白一點,阿馨特別想救的人是 ,還有即將誕生的腹中小孩,以及他的雙親。」

       天野的話頓時讓禮子的心情變得更加沉重。

       若說阿馨以死來換取自己及腹中小孩的生命,那表示自己的生命是多貴重、多有價值。

       天野又繼續說道:「阿馨的死有兩個意義:一個是我剛才說過很多次的,利用他身體的分析資料,將傳染性癌病毒從我們的世界驅除。另一個則是透過將二見馨這個人全部數據化的過程,讓他再次在假想空間「環」裡重生。

       如 所理解的,「環界」與現實世界就像胎兒與母體的關係,彼此對對方都會有微妙的影響,所以若不設法讓「環界」恢復生命界特有的多樣性,並不能徹底解決問題。

       阿馨留下了貴重的分析資料,雖然在現實世界已經死亡,但也讓我們可以盡其所能地活用這資料,阿馨則在「環界」再次重生,然後承擔起使「環界」恢復正常多樣性的責任。

       總之,阿馨就像是背負著「神」的任務般,在他死亡的同時,也出發到「環界」去。當他到達「環界」的時候,已經凍結二十年的「環企劃」將再度展開,我們要在「環界」滅亡之前,先將它導正過來。」

       「不能讓阿馨再次在現實世界甦醒過來嗎?」

       「想讓跟阿馨完全一模一樣的同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甦醒,那是不可能的事。若使用前一世紀所發展出來的無性生殖繁衍技術,是可以複製出和阿馨一樣擁有相同DNA的新生命。

       但即使擁有相同的遺傳因子,新的生命也必將過著跟阿馨完全不同的人生,那是一個嶄新的生命,與舊有的阿馨不再有任何關聯了。但是在「環界」再生的阿馨雖然無法擁有和我們一樣的肉體,但他的思考方式乃至感情,都跟原來的阿馨一樣,也擁有同樣的記憶。」

       「也就是說阿馨還記得我的事?」

       「當然。」

       禮子終於領會到阿馨要在另一個世界活著的意義,但再怎麼說,阿馨已經死亡這個事實卻是怎樣也無法改變的。他在假想空間中沒辦法和現實世界的禮子享受到肉體交歡的樂趣,也無法彼此心靈溝通,就像剛才影片播放一樣,阿馨只能像連續劇中主角人物一般讓旁人欣賞,卻無法與觀眾對話。

       儘管愛人就在伸手可及之處,但卻怎麼也觸摸不到,禮子不知道還有甚麼事比這樣更令人痛苦。

       「在「環界」的生命體看得見我們嗎?」

       禮子的質問是正確的。

       從我們這邊可以觀察「環界」,這從剛才那兩部影片中可以明確體驗到。但是,相反的事情能否達成,又是另一回事。當然,這也是外行人才會萌生的想法。

       「那是不可能的事,就像我們無法窺見神明的世界一樣。」

       然而禮子腦中浮現的卻不是人與神的關係。

       幾天前,她到常去的那家婦產科作產檢。她躺在床上掀起罩衫,讓醫生將超音波儀器貼在肚皮上。醫生一面看著螢幕上浮現的影像,一面解說胎兒的成長情況,因為子宮中的狀況可以透過超音波加以了解。

       若把子宮比均「環界」,應該更容易明白,母親可以看到在子宮中的胎兒的模樣,但是胎兒卻絕對看不到母親的整體型態,在這種情況下,認識對方的方法通常是單向的。

       現實世界可以觀察「環界」,反過來卻行不通,這點禮子能夠接受。

       「我懂了,請讓我跟阿馨見面吧!」

       即使只能單方面見到阿馨,禮子也急切地想感受到對方和自己同樣生活在同一空間的感覺,即使只有短短幾分鐘也可以,禮子想沉浸在會面時的深情感受,更想重新喚起皮膚與皮膚相接觸的感覺。

       「好,那我們換個地方吧。阿馨可能有話想對 說,所以才一再叮嚀艾略特博士。現在要讓 看的影片,並不是利用追蹤攝影圖像記憶(Fol ow Graphic Memory)的設備使影像再現,而是在同一時間及場所,讓阿馨能感覺到 在他面前。」

       穿過屏風進入研究室,天野朝著電腦輸入時間及場所,禮子則坐在指定的椅子上。天野詢問禮子是否要用頭罩(Heat Mount Display)及數據手套(Data G ove)。

       「用了會如何?」

       「可以更立體、更真實地看到影像,戴上數據手套還可以觸摸到阿馨的身體。」

       禮子一聽便不再猶豫,立刻戴上頭罩及手套。

       戴好後,她坐在椅子上靜靜等待時間來臨。

       禮子一面調整呼吸,一面用手帕擦拭被咖啡弄濕的頭髮,讓它整齊地垂在後頭。雖然明知對方看不到自己,但出於女**美的本能,禮子仍希望在愛人面前呈現出最好的模樣。

       就像透過裝設在天國的攝影機般,事隔兩個月,禮予再次見到阿馨──這個在真實世界已經死亡的身影。

       禮子的心情越來越高昂,她渴望看到那張沉穩安詳的臉孔,或許當她看到阿馨之後,心情也能慢慢平復下來。

       「環界」時間19 1年6月27日,下午剛過兩點鐘。

       緯經度的數字正好在指定的位置上,從現在開始,禮子可以透過視聽設備,親身體驗「環界」的立體影像。

       系統開始運作了,禮子覺得整個人彷彿切換到另一空間般,四周一片白茫茫,還可以看到無數霧粒子漂浮在空中。

       禮子穿過霧粒間的空隙,感覺就像漂浮在雲端,身體十分輕盈,但她並不感到可怕,反而覺得身體像禁錮已久突然得到自由般地通體舒暢。

       禮子很快便察覺遮蔽視線的是雲。她撥開雲朵,從雲間看出去,見到突出海面的半島狀海岸。

       她將視野放低,彷彿伸手就能觸摸到錯綜複雜的海岸一般,海岸陡峭地斜入海中,放眼望去,除了稀疏的松林外,四下盡是土黃色的砂丘。

       砂丘上有條蜿蜒的柏油路,被太陽光照得閃爍著灰色光芒。禮子沒有直接面對日光,但從路面的反射光及波浪間的閃爍來看,禮子知道「環界」的太陽就在她身後。

       她看到由砂丘蜿蜒到海岸的小徑上有一條人影,那人影似乎在尋找甚麼,一直在松林覆蓋的斜坡上來回亂跑。他似乎在尋找一個開闊的地方,一個能直接曬到陽光的地方。

       人影終於在開闊的草地上坐下,抬頭望著禮子這邊的空間。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9 07:32 PM
第三章 生日快樂.2
       除了隱約可以聽到波浪的聲音,以及圍繞在周圍的風聲之外,禮子只覺得一片靜寂。

       禮子試著降低高度,大地逐漸在眼前擴大,給她帶來一種不可思議的距離感。禮子緩緩接近地表,墜落的姿勢就像跳降落傘一般。

       抱著膝蓋坐在斜坡上的人,在真實世界的名字叫做二見馨,在「環界」則叫作高山龍司。

       由於「環界」的時間比現實世界足足快了六倍,所以對禮子來說才過一個月的時間,在「環界」已經過了半年。這一瞬間對阿馨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終於能再次感受到禮子就在眼前了。

       禮子從數公尺的上空往下望,她貪婪地注視著阿馨,從額頭到鼻梁,到意志堅強的脣角;阿馨也像是看著浮在空中的禮子的容貌一般,微笑地凝視著空中。他知道禮子看得到自己。

       禮子稍微調整一下位置,來到和阿馨相同的角度,腦袋中浮現的盡是與阿馨共處的所有回憶。

       他們共有的時間及場所並不多,彼此交換愛的誓言的場所幾乎都是醫院,但只要一想起那裡是兒子自殺的地方,快樂與痛苦的回憶就像刀的兩面般困擾著禮子。

       她閉上眼睛,試著從雜亂的回憶中尋找出單獨與阿馨有關的回憶。

       很快地,那些曾經跟阿馨在一起的影像已在禮子的腦海中展開了。

       他走過醫院的走廊,注視自己身影時的眼神;高興時便將心中的愉悅展露於外的天真笑容,都讓禮子感到萬分懷念;她也記得阿馨抱著自己輕輕地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撫摸自己時的觸感;更記得兩人站在醫院的頂樓緊擁著對方,一邊眺望都市風景,一邊談論著如果病好了要先做甚麼事,實現甚麼夢想等話題。

       (我究竟想喚起過去的回憶?還是想重溫舊夢?)

       不,都不是,禮子想跟阿馨一起前進。

       但他已經死了,已經不存在於現實的世界裡,禮子可以攜手的對象不見了。

       禮子睜開眼睛,看到阿馨已經來到自己眼前。他的嘴一開一合,似乎在說甚麼,但因為是透過機器的關係,禮子聽不到他說的話,她只聽到天野說要立刻調整機器,啟動自動翻譯裝置。

       阿馨抬起頭,眼神裡有著無法動搖的意志,他一字一字、簡潔有力地說著。由於機器已經調整,原本如雜音般混亂的聲音,開始清楚地傳進禮子的耳朵裡。經由翻譯裝置,阿馨本來的聲音有些微妙的變化,但內容卻相當清晰明白。

       「放──心──吧──」

       阿馨嘴裡說著,還用力點著頭。

       (放心吧!)

       他是要我放甚麼心呢?這是他為自己挺身而出保護世界的有力保證嗎?

       禮子不知道阿馨的自信從何而來,但從禮子來到這研究所,短短幾個小時內經歷過人生觀轉變了無數次的體驗,終於得到一個結論。

       面對自己犧牲生命一心想拯救的禮子及她腹中小孩,阿馨的一句「放心吧」,不只肯定了世界未來還有希望,更徹底消除了禮子的疑問。

       (我要活下去。)

       這念頭貫穿禮子全身的細胞,不管之前有再多的厭世理由,此刻全部飛離禮子,讓她重新找回生命的價值感。

       阿馨去美國旅行前曾經強迫想自殺的禮子許下約定。

       ……兩個月後再見。在那之前,不管發生甚麼事, 一定要活下去。

       而現在,阿馨已經找到解決方法,現身實踐他的承諾。

       禮子戴著數據手套,伸出兩手輕輕碰觸阿馨的身體。她把手放在阿馨的肩上,感受那強壯肌肉覆蓋的肩胛骨。阿馨的身體跟以前一樣沒有改變。

       阿馨盤腿坐著,兩手向前伸出。

       禮子想要握住阿馨的手,但他卻沒有回應禮子的動作。因為阿馨看不到禮子,所以這本是無可奈何的事,但禮子仍然不放棄地繼續做握手的動作。

       禮子不停地重複動作,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想法終究會傳達給阿馨。她沿著阿馨的手腕摸到手掌,她想讓自己的手指和阿馨的手指糾纏在一起。

       但這時阿馨卻向空中揮揮手,搔著頭,動作與禮子所想的完全相反。

       突然,他彷彿察覺到甚麼,兩手輕輕伸向前。這並不是他自己的意志,而是禮子的意志。

       禮子將手放在阿馨兩手的上面,維持同樣動作一會兒,像是為了傳達彼此的想法,也像是不想切斷與對方的聯繫。她慎重地移動手,阿馨也用相同的動作回應。

       阿馨察覺到了!

       阿馨雖然看不到禮子,但確實感覺到禮子的手就在自己的掌握中。

       禮子戰戰兢兢地將阿馨的兩手貼上自己的胸口,然後緩緩向下移動;緊緊相系的兩隻手,看起來就像是連接現實世界與「環界」的臍帶般,禮子引導阿馨的手來到她的腹部接近肚臍的附近貼著。

       「你聽。」

       她想讓小小的心音傳達到對方的皮膚上。

       阿馨低下頭,再一次說出同樣的話。

       「放──心──吧──」

       也許是孩子聽到父親的話,胎兒在子宮中大大地回應了一下。

       從穿過醫院門的那一剎那,禮子的心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這裡是兒子亮次跳樓自殺的醫院,原本以為來到醫院會喚起痛苦的回憶,但不可思議的,禮子的腦中只想著自己與阿馨見面的光景。

       禮子登上參樓,穿過寬敞的大廳,換搭連接B棟大樓的電梯,來到參樓這間露天咖啡廳,這裡的空間十分寬敞,因為有一邊面對著中庭。

       禮子第一次見到阿馨,正是在這露天咖啡廳。

       有一天,禮子注意到有道視線一直注意著自己,那道視線的主人就是阿馨。由於禮子面貌娟秀,經常吸引其他男人的眼光,所以她也像往常一般瞪了回去。但她沒想到對方卻一動也不動,反而更熱切地注視著禮子,讓她無法逃離被逼視的尷尬。

       幾天後,禮子遇到正式跟阿馨說話的機會,因而接觸到阿馨,也從對談當中了解他是個擁有深厚內涵的人,於是禮子漸漸被他的氣質所吸引。當時她之所以拜託阿馨當兒子的家庭老師,其實私底下也希望能有機會多跟阿馨接觸。

       但是和阿馨相愛的結果,卻逼得兒子亮次選擇自殺之路。

       亮次對母親趁著帶自己出來接受痛苦檢查的空檔,與阿馨沉溺在男女肉體關係上,而對母親感到相當失望。他誤以為自己是個妨礙者,應該早點消失比較好,因此失去生存的慾望。

       「我不在之後, 就自由了。」

       這句宛如遺書般的話留在亮次的筆記本上,有如魔咒般一直糾纏著禮子。

       雖然禮子不斷地說服自己,她和亮次兩人都感染了病毒,總有一天都會死,只差在時間早晚而已,但是現在科學家們已經從阿馨犧牲生命換來的分析資料中,發現了撲滅癌細胞的方法後,亮次的死不禁讓人覺得遺憾。

       如果他能夠忍一時之氣而活下來,就可以使用新的治療技術,治愈的可能性也提高很多。

       電梯停在七樓,禮子走出電梯來到大廳。她向四周張望一會兒,瞬間,禮子感到有種空間被扭曲的錯覺。禮子的腦細胞想要阻止自己繼續想像接下來的事,但卻徒勞無功。

       走廊中間有一道緊急出口,打開緊急出口,可看見一座昏暗的樓梯連接樓上樓下。逃生梯的平台上有一扇發生火災時可以從外向內打開的參角形小窗戶。參個月前的某個傍晚,亮次就是從那窗戶跳下去,鮮血染紅了醫院前的水泥地。

       跟阿馨幽會,緊接著是亮次的訣別……兩件事都發生在同一場所,因此禮子一見到醫院的各個角落,內心總是五味雜陳,十分複雜。

       禮子試著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參確認手上字條的號碼後,伸手敲了敲門。

       「請進。」

       房裡立刻有人回應,接著傳來衣服摩擦的聲音。

       門被打開了,禮子見到穿著睡衣、前襟敞開的二見秀幸,正以不自然的姿勢靠在椈壑W。從他身體裡分泌出來的分泌物,讓病房內充滿腐臭的味道。

       禮子朝房內走一兩步,反手關上房門。她猜測這位身上帶有腐臭味道的人應該是阿馨的父親,內心裡不由得擔心起他的病情。

       「初次見面,非常榮幸,我是杉浦禮子。」

       一聽到禮子的自我介紹,秀幸的身體立刻彈離椈嚏C

       「歡迎 來,快請坐。」

       秀幸滿面笑容地邀禮子坐在塑膠椅上,因為他事前已經知道禮子要來拜訪。

       兒子阿馨與禮子是一對戀人,而且禮子已經懷孕,這些事阿馨早在出發之前都已經告訴過秀幸了。

       雖然兩人是初次相見,禮子知道秀幸臉上的笑容是針對自己及腹中的胎兒,那毫不虛偽的真情相待,讓禮子倍覺溫馨。

       禮子依他的話坐下,也藉機觀察秀幸的外表。

       禮子並不知道癌症病患末期的癥狀該如何壓製住,但是光憑外表,實在看不出秀幸是個癌症末期的病人。出於這樣的好奇心,再加上他是養育阿馨長大的人,所以禮子十分希望能多了解有關秀幸的一切。

       阿馨是經由假想空間的遺傳因子合成之後,埋入受精卵中,再藉著女性的子宮誕生出來的,在二見秀幸夫婦細心呵護養育下長大成人,即使沒有繼承二見夫婦的DNA,阿馨也是秀幸的兒子,一樣倍受寵愛。然而現在禮子的腹中生命,卻是千真萬確繼承了阿馨的DNA.照理說,禮子腹中的胎兒生命的本源是人工生命,禮子應該會有懷抱著異物的感覺,但禮子一點也沒有不協調的感受,反而很泰然地接受這個事實,或許這是因為她深切地感受到一股從秀幸到阿馨,再傳到腹中孩子的堅強意志力吧。

       一個月前,禮子在螢幕畫面上與阿馨相逢後,更加確認這件事。

       從阿馨那裡得到的訊息,讓禮子重新萌生生存的意志力。禮子知道秀幸奇跡地恢復健康,是因為阿馨犧牲生命換來的分析資料,使治療更具效果之後,她更加確認這種想法。

       也因為如此,禮子抱著好奇心及感謝交雜的心情望著秀幸,擔心他的身體狀況。

       「您的身體好像好多了呢。」

       禮子並不是比較過秀幸以前的臉色後才這麼說的,她從阿馨那裡聽說他父親的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肺部,不但不能動手術,幾乎只能等死。但此時此刻,光從外表判斷,秀幸實在不像是個快死的人。

       「我總覺得自己最近身體好像變輕了。不過那也難怪,因為很多內臟都已經被拿掉了嘛!」

       秀幸笑著開玩笑道。

       接著兩個人簡單地報告彼此最近的生活狀況。

       禮子將阿馨在「環界」重生,以及傳達出強而有力的訊息這件事,詳細地描述給秀幸知道,好讓秀幸高興。而秀幸也像個科學家般,以自己做例子,說明如何將阿馨細胞中的端粒部份的DNA排列,植入感染傳染性癌病毒患者的細胞內,並得到劃時代的治療效果。這些話讓也感染到病毒的禮子安心不少,不再擔心傳染性癌病毒的威脅。

       不久,秀幸的興趣轉到懷孕中的禮子身上。

       「如何?胎兒還好吧。」

       禮子笑著輕拍腹部,表示胎兒一切沒問題。

       秀幸接著詢問禮子的預產期,禮子回答說大約再參個月後,但她對於胎兒的性別卻沒有正面答覆,僅只是笑一笑而已。

       禮子當然知道胎兒的性別。

       上個月,她到婦產科去照超音波時,從螢幕上看到胎兒的兩腿間有個可愛的凸出物。

       (啊!是男孩。)

       當時禮子躺在床上看著電視影像,驚訝得不禁脫口而出。醫生的態度卻十分慎重,不發一語,但從旁邊護士的表情可以看出,禮子的猜測沒有錯。

       禮子不想讓秀幸知道胎兒是男生,是怕秀幸誤會,甚至期待孩子是阿馨轉生的,所以她只能含糊地帶過去。

       聊到這裡,禮子站起身收拾東西,準備告辭。

       秀幸見到禮子的動作,也從床上爬起來,想要送她到門邊。

       「您還是躺著休息吧。」

       「沒關係、沒關係。對了, 打算在哪兒生呢?」

       秀幸用一隻手撐著椈嚏A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禮子趕緊扶著他,並說出附近一家婦產科醫院的名字。

       秀幸聽了立即停下腳步問道:「不在這裡生嗎?」

       禮子發覺到他的話中隱含著為何不在這醫院生產的責難意味。這所醫院是大學附屬醫院,院內工作人員有很多是秀幸的同事、學弟,就連阿馨也是大學醫學院的學生,所以他對這所大學十分熟悉。

       秀幸覺得比起在小醫院生產,這裡對萬一發生緊急狀況時的處理效果應該更好才對。

       當然,禮子也不是沒有想過在這裡生產,但她卻很介意這裡是兒子亮次自殺的地方。

       「我也很猶豫……」

       禮子猜想秀幸應該不知道亮次在這兒自殺的事情,但是這種不祥的事,禮子實在說不出口,因此沒有清楚說出自己不在這裡生產的理由。

       「在這邊生比較好。」

       秀幸幾乎是半懇求半命令地說道,禮子可以了解那是他想早點抱孫子的表現。

       雖然秀幸躲過眼前的死亡威脅,但真要健健康康地出院,恐怕還是很久以後的事。如果禮子在同一個醫院生產,他不但可以立刻見到孫子,以後見面的機會也會很多。

       禮子明白他的想法,內心多少有些動搖,雖然兩人只交談了參十多分鐘,但她已經相當了解秀幸的性格了,即便是他不是阿馨的父親,禮子也會對秀幸這個人存有相當的好感。

       「這樣吧,我會考慮的。」

       於是秀幸開心地伸出兩手,禮子也伸出手來握著秀幸的手,那雙手的觸感就像阿馨的手般溫柔又慈愛。

       「禮子, 要常來玩喔,我等 。」

       秀幸說話的態度讓禮子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他熱情的招呼到握手的方式,都跟阿馨很像,只不過慰問者與被慰問者的立場倒過來罷了。

       當禮子關上房門時,心中開始覺得或許轉到這醫院也是不錯的主意。

       距離生產還有一個月的時間,禮子再度陷入鬱悶不安的狀態中。到了夜晚,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滿室的寂寥與不安,逼得她幾乎要發狂。

       早春時節的參月初,阿馨出發到北美去旅行,匆匆已經過了半年。

       這是一間寬敞的房子,有一間四十張塌塌米大的客廳,加上參間房間,禮子跟丈夫、兒子參人同住時,寬敞的房子讓人覺得心情舒適,然而此刻寬敞的空間卻成了禮子心理上極大的負擔。

       偌大的空間象徵著空虛,讓本已寂寞難耐的禮子更加無法忍受。心愛的人一個接一個離去,只留下自己一個人。雖然嚴格來說,禮子還有腹中的胎兒陪伴她,但是她不得不奮戰的對象,已經從過去的傳染性癌病毒轉變成現在的孤獨了。

       客廳裡陳列著各式各樣極盡奢侈的傢俱擺飾,那些都是企業家丈夫以他的財力換取來的東西,只不過滿室的珍寶對禮子來說,已經不再有任何意義了。

       禮子呆坐在沙發上,臉埋在兩手之間悲傷地嗚咽著,她不知道該用甚麼方法填補心中的空虛感。雖然她堅定意志要活下去,但一想到未來要面對的人生是如此荒涼寂寥,心情立刻又陷入沮喪之中。

       想要有個說話的對象!這是禮子最深切的期望。

       阿馨的父親秀幸應該是個不錯的聊天對象,因為他們都擁有相同的切膚之痛。但光是與秀幸談話,根本無法治愈隨時襲來的孤獨感,禮子面對此刻的敵人,只能束手就俘。

       禮子閉上兩眼,想要將滿室的寂寥從腦袋中趕出去,但腦海里卻不斷浮現出回憶中的一點一滴。從自己幼兒時期到上小學、國中、高中到大學的林林總總,如影片般在腦海中播放出來。

       過去的人生經歷為何會像電影的影像一般陸續浮現,原因禮子相當清楚,因為就在前些日子禮子整理儲藏室時,偶然發現一個保存軟片的塑膠盤。

       那是十二年前為了在結婚喜宴上放映而製作的V8影片,由於禮子十分喜愛這卷影片,所以重複看了好幾次。

       這些影像是朋友胡亂剪輯組合的趣味人生特集,因為太久沒見到,禮子重新播出來看時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結婚喜宴上,巨大的螢幕上播放出來的畫面,是從禮子嬰兒時期的影像開始,到二十二歲結婚為止。最後一幕是與當時的戀人、未來的丈夫站在一起的相片。雖然說這是禮子的人生回顧,其實也只是從零歲到二十二歲之間大致的流程而已。

       當影帶播放到最後一幕時,禮子讓影帶暫時停格。那不是V8拍攝的影像,而是一張靜止的照片,以海為背景,禮子與未來丈夫兩人站在一起。比較特別的是,禮子並非正面朝著照相機,而是側著身體把腹部對準丈夫的方向凸出來。

       禮子為甚麼要擺出這種不自然的姿勢呢?

       到現在禮子還清楚記得當天拍照時與丈夫說的話,那時兩人雖然還沒結婚,但禮子腹中已經有了丈夫的孩子。為了清楚留下這一幕,所以禮子特地將腹部突出來,還把手放在腹部上強調大腹便便的模樣。

       結婚典禮上他們也沒有故意隱瞞懷孕的事,甚至放完影帶後,司儀還告訴大家二十二歲的新娘禮子已經懷有新郎的小孩,而贏得滿堂喝采。

       此刻禮子把眼睛閉起來回想,幾乎還可以聽到當時與會來賓的拍手聲。那時候的禮子甚麼都不缺,雙親還活著,丈夫在身邊,還有丈夫的孩子在肚子裡成長著。

       禮子抱著頭沉思,她無法讓沉淪在回憶中的自己甦醒過來。回想起過往的事情,不但沒有辦法醫治她的寂寞感,反而讓空虛感更加強烈。

       一個人過日子一點也不好,人一孤獨時,就會被過去的影像所支配,做任何事都不起勁,有如行 走肉一般。

       「對了!」

       禮子猛然從沙發上站起來,朝著放置視聽設備的房間走去。

       房間裡有一具連接電腦的巨大螢幕,那是天野特別為禮子安裝,可以放在房間裡觀看「環界」的裝置,它有一套簡單的通路,可以達到身歷其境的效果。

       雖說這套裝置有通路,但還是不能跟「環界」取得聯繫,僅只能單方面從現實世界觀察。或許這麼做反而會讓自己越來越欲求不滿,但禮子不想辜負天野的好意,便照著他所教的方法連接上「環界」。

       在安裝之時,天野已經將這裝置的焦點設定在高山龍司身上,因此影像一開始便出現阿馨的臉孔,禮子嚇了一跳,忍不住叫了出來。

       由於不知道阿馨先前的遭遇,所以禮子搞不清楚在「環界」重生為高山龍司的阿馨究竟人在何處,只看到他橫躺在沙發上。

       她把焦點往後挪開,很快便知道那是醫院的候診室。

       「環界」時間19 4年。

       「環企劃」再度執行之後已經過了參年。阿馨為了撲滅在現實世界肆虐的傳染性癌病毒而犧牲自己,現在為了讓「環界」的癌化現象恢復正常,他重生為當時參十四歲的高山龍司,現在應該已經參十七歲了。

       與禮子相愛時二十歲的阿馨,在這半年內成長為比她大參歲的健壯男性,從他臉上可以看出他的魅力隨著年齡增加而遞增。

       禮子發現高山龍司的身體似乎有某個地方不舒服,因為他正在醫院的候診室等待看診。

       護士一叫到他的名字,高山龍司立刻睜開眼睛。可能是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關係,他一下子還無法理解自己身處何處,因而四處張望。

       觀看影片時,禮子將高山龍司舉手投足的動作與自己連結在一起,以彌補兩人無法交談的遺憾。有好幾次禮子誤以為他的視線與自己的視線相交,因而感到如窒息般的喜悅。

       高山龍司進入診療室後,坐在醫師面前脫去上衣,露出健壯的體格。從背後望去,他的背上有一道數十公分長的傷疤。禮子認識的阿馨並沒有這道傷痕,這應該是他在「環界」奔走時,遭逢意外所留下的吧。

       傷疤周圍的皮膚紅腫而凸起,清楚地顯示出意外事故的嚴重性。禮子光是想像傷口不知曾涌出多少鮮血,便感到坐立難安。

       診療時間大約花了「環界」時間十分鐘。高山龍司穿上衣服,再次來到候診室,他站在掛號處等待處方簽,在他身後還有十多人坐在長椅上等待診療。

       禮子見到其中一個人的面孔,忍不住驚訝地叫出聲來。那是一位面貌端莊的年輕女性,擁有秀氣的額頭、濃密有致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以及帶點薄情味道的薄脣,怎麼看都是造物主手下最完美的作品。

       禮子之所以感到驚訝,並不是她是個美人,而是禮子曾經見過那個女人。禮子將影片停格在女人的臉孔上,僅僅花了數秒鐘的時間,便想出那女子的姓名。

       (山村貞子。)

       她就是使「環界」癌化的女人。她可以不使用任何工具即可在錄影帶上錄上自己的聲音,而所有看過錄影帶的人都會在一個星期後死亡。後來她製作的錄影帶產生突變,進而轉變成書本的型態,如果排正值卵期的女性看到這本書,即會產下擁有跟山村貞子相同DNA的個體。

       禮子還清楚記得那個摔落屋頂排氣溝的女子生產的影像,山村貞子從她的子宮裡爬出來,以尚未長牙的牙床咬斷臍帶。看過那段影片後,對同樣懷孕的禮子而言,絕對無法把它當成一般恐怖電影而一笑置之,雖然那是不同空間「環界」所發生的事,但光是想像都會讓禮子覺得噁心害怕。

       就這樣,山村貞子這單一的DNA在「環界」裡成幾何級數增加,而突變的書本也如洪水般侵襲整個「環界」。

       現在禮子看到導致「環界」癌化的山村貞子本人,就站在高山龍司身後,若無其事地等待醫師的診療。拿到處方簽的瞬間,高山龍司似乎注意到山村貞子的存在,但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轉身走出醫院,看起來跟平常一樣。

       在醫院門口,高山龍司又和另一個山村貞子擦身而過,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對方,各自朝各自己的方向走去。高山龍司走向停在醫院門口的車子,而山村貞子則搭上醫院的電梯朝上而去。

       高山龍司的車子駛離停車場,不知要朝哪裡去。

       不久,車子來到高速公路,高山龍司突然腳踩油門,加快速度,窗外的風景正以極快的速度被拋在車後。

       禮子忘了注意時間的流逝,只是專注地看著影片。她已經無法再以看連續劇的心情觀看影片,因為她看的是一個男人的人生,而那個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是無可取代的,他的真實生活就呈現在影片中。

       在這之後的一個月,禮子每天都會在固定時間連接上「環界」,觀查高山龍司的人生,若說這件事是禮子人生唯一的樂趣,一點也不過份。

       由於「環界」的時間大約是現實世界的六倍,所以到了現實世界中第二天的固定時間,「環界」已經過了六天。雖然這種觀看方法只能看到片段,但禮子覺得長時間觀看一個人所有的生活頗為浪費時間,只要能抓到些許的片段,剩下的用想像來補充就可以了。

       即使禮子只看到高山龍司生活中的片段,但是事情的經過禮子大致上都可以了解。為了阻止「環界」癌化,恢復原本的多樣性,高山龍司非常活躍,經常四處走動,這對禮子而言,也是讓禮子振奮心情的最佳娛樂。

       禮子越來越沉迷於「環界」的演進過程,雖然最初她是為了擺脫實際生活中的孤獨感,但當她逐漸與劇中人物起了共鳴之後,高山龍司生龍活虎的處事態度,讓禮子的心情也隨之高昂起來。

       正如先前所說的,「環界」曾經面臨滅亡,看過錄影帶一周後會帶來死亡的訊息,已是眾所皆知的事情;而後錄影帶甚至轉變成書本型態,以更快的速度在社會上流傳開來,使「環界」的每個人都陷入恐慌之中。

       最諷刺的是,人人懼怕病毒的心理反而更加速病毒的蔓延,沒有人願意平靜地等待一周後面臨死亡,而且也不甘心只有自己一個人看錄影帶,因此刻意讓不特定的多數人觀看錄影帶的蓄意殺人情況比比皆是。

       禮子從螢幕上可以體驗到「環界」發生的各種情形,有些人為了錄影帶而互相殘殺,也有相愛的男女因錄影帶而反目,也有為了身邊所愛的人而用盡權謀……那些行為就跟真實世界的現在一樣,充斥著利己主義的自私心態。

       雖然「環界」看起來即將要滅亡了,但事情卻不是這樣演變,因為高山龍司已經降臨在「環界」了。

       為了防止「環界」癌化,高山龍司採取兩種手段。

       參個月前,在天野的研究所中和禮子會面的時候,高山龍司已經製造出可以對抗病毒的疫苗,因此他才會那樣信心滿滿地要禮子放心。而後,疫苗也果真如預料一般逐漸發揮功效。

       新研發出來的疫苗首先針對接觸過書本而會在一周後死亡的人,以及被「鈴」病毒傳染而受精的人開始測試。由於高山龍司擁有阿馨的記憶,所以根據阿馨在真實世界學得的理論基礎,他成功地開發出疫苗。只要知道「環界」的構造,製作疫苗對高山龍司而言並不是難事。

       疫苗有兩種功用,一是讓感染的情況解除,二是增加抵抗力,讓人們即使接觸到書本,也不會死亡或受精。

       疫苗大量製造後,接種的人數大增,「鈴」這本書不再是殺人的凶器,於是原本持續蔓延的書本逐漸變得毫無影響力;即便是錄影帶,也只剩下原始的娛樂功用,但是經過這件事之後,沒有人會為了興趣而觀看這卷錄影帶。

       「以前這錄影帶又叫做殺人錄影帶, 有沒有勇氣看啊?」

       「殺人錄影帶?別開玩笑了,誰有興趣看啊!」

       很快的,殺人凶器已經淪為時間的遺物,被人們從記憶中剔除了。

       但是還有另一個問題,那就是以幾何級數增加的山村貞子這個生命體該如何處理。

       由於山村貞子是雌雄同體,可以進行同性生殖,因此也能夠與病毒一般以同等速度繁殖。儘管突變之後的書本不再對人們產生威脅性,但如果山村貞子占全部人口的比率不斷增加,那一樣會對「環界」的生態帶來極大的影響。

       但是在「環界」裡,並沒有很多人贊成斷絕她的生存機會,因為除了隱藏的危機之外,山村貞子並沒有帶來實質上的傷害。當然,任意決定一個人的生死違反人道精神,以及該由誰去抓山村貞子,該如何處理等問題,都是使他們躊躇不前的原因。

       但事情仍然圓滿地解決了,因為有一種新的病毒散播開來。

       沒有人知道新病毒究竟是由以前就存在於「環界」的病毒產生突變,或是因某種目的而被製造出來的,但這個新病毒的確發揮了它的功效,它會使山村貞子受到感染,並讓元凶消滅,最後終於回歸自然。

       再者,這個決定性的成果也讓整個「環界」的人心生警惕,那就是社會均一化之後,必定會造成相當大的危險,「環界」社會因而開始激烈地討論一個主題──生態界若失去多樣性,究竟會造成甚麼後果。

       個體之間的差別,可以加強生命的強韌度,例如有住在山裡的人,也有住在海邊的人;有住在冰天雪地的人,也有在赤道周圍過生活的人;有肌膚白皙的人,也有膚色黝黑的人。每個個體間的差別越大,則承受各種打擊、迴避危險的能力也越高。

       比如說有種病毒會傷害居住在熱帶地方的人,但或許不影響居住在寒帶地方的人,一旦病毒肆虐時,即使前者被消滅了,還有後者存活下來。只要生態界有個體存在,那就是一個新的開始,又能形成多樣化的新世界。但是如果全世界都成了擁有相同DNA的人,那麼一旦遭受病毒攻擊,人類被滅絕的可能性就會非常高。

       襲擊山村貞子的病毒證實了這種理論,或許這也反映出山村貞子的肉體特色,病毒只讓她們走向自然死亡。

       原本山村貞子就不是經由異性生殖行為而誕生的,她擁有可在一周內成長的特性;然而一旦感染到病毒之後,她們也以相同的速度老去,迎接自然死亡。因此,在「環界」到處都有山村貞子死亡。

       禮子看著倒在路上的山村貞子,心中有無限的感慨。她曾經是劇團裡的女主角,對年華老去是多麼地恐懼,但此刻她面對著急速襲來的老化,卻絲毫無力去阻止。

       同樣身為女性,對於山村貞子的悲慘遭遇,禮子實在是不忍卒睹,更凄涼的是,這種不幸的故事不只一個,「環界」裡到處都充斥著山村貞子,使這悲哀的故事不斷地在各地上演著。

       在「環界」,大家都以為導致山村貞子死亡的病毒是自然發生的,可是禮子卻不這麼想,製造出病毒的人應該是高山龍司,也就是阿馨。由於他體內DNA的端粒排列跟普通人不一樣,所以他能運用現實世界的知識,製造出讓細胞加速分裂的病毒。

       禮子曾經從天野那兒聽說細胞分裂的次數與老化有密切關係,而細胞分裂的次數,就是由端粒的長短來決定的。

       在「環界」,高山龍司做了兩件事,一個是製造出能解除因為看錄影帶而導致死亡或受精感染的疫苗,另一個則是散播使山村貞子的細胞加速分裂的病毒。在疫苗及病毒的相互作用下,「環界」很快又恢復了多樣性。

       禮子將視覺焦點往後挪,霎時更廣闊的視野 圍出現在她的眼前。當她將焦點提高一百公尺,視野也隨之爬升數千公尺。這時,螢幕影像跳出了大氣圈外,這個被叫做「環」的球體,整體的色調也起了微妙的變化,看起來幾乎與現實世界一般的美麗。

       起初,「環界」的表面可以看到有污濁的斑點零星地覆蓋在各個地方,然而恢復到多樣性的現在,「環界」也恢復原來的美麗。各式各樣的顏色混雜其間,映照出微妙的色彩。

       禮子見到這情景,不由得撫摸胸前松一口氣。

       降臨「環界」是阿馨的使命,而他也成功地完成任務了。禮子從螢幕上可以清楚看到「環界」的美麗與繁華,這影像比言語更快速地傳達給禮子。

       一旦安心下來,疲倦也跟著襲來,禮子切掉電腦電源,輕輕躺下,心裡想著明天還要再繼續觀看。

       這時,腹部內側傳出胎兒激烈踢動的訊息,禮子已經到了隨時要生產的階段。為了以備緊急之需,她特地將電話拿到枕頭旁邊。

       第二天,禮子在同一時刻打開電腦。「環界」雖然只經過六天,但是在這段短短的時間內,高山龍司的身體卻產生了巨大的變化。高山龍司出現的地方依然是醫院,而且是跟以前一樣的診療室內,他照樣在醫生面前袒露上身。

       禮子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背。除了那條斜斜的傷痕之外,還有褐色的斑點出現在皮膚上,脖子附近也有好幾條皺紋橫陳;在他原本烏黑的頭髮中也摻雜了許多灰白,連掀起衣服的手也顯得乾枯細長。由此可以想見在這短短數天間,他的身體產生了急劇的變化。

       禮子將焦點轉回前方,心中已有不祥的預感,當她見到高山龍司的臉之後,立刻得到證實,那是一張已經老化的臉孔。

       毫無疑問的,這個人是高山龍司,但是他並非全身都遭到老化的襲擊,胸部的肌肉還是像年輕人一樣健壯。而這種不平衡的老化方法,讓人聯想到的是非自然力量在作祟,這使得禮子心中產生更大的不安。

       診察完畢,高山龍司依舊在掛號處等待處方簽。拿了藥,他有氣無力地搖搖晃晃走出醫院。這時,螢幕上出現候診室的遠鏡頭,曾經在很短時間內遇到兩次的山村貞子,這次沒有再出現,這代表山村貞子應該已經完全從「環界」消失了。

       離開醫院,高山龍司沿著馬路走著。和上回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並沒有開車,而是用兩隻腳一步一步地緩緩向前走。

       那略為駝背、縮小的背影,訴說著極度的疲勞及衰弱。高山龍司的身體似乎已經衰弱到極點,就連走路都感到辛苦萬分,偶而還會停下腳步,依靠著電線 或椈嚏A手撫著胸部大口地喘氣。

       時而見他取出從醫院拿回的藥含在口中,但高山龍司本人好像也知道吃藥只是暫時的安慰自己而已。

       事情已經很明白了,急速老化的癥狀也襲擊了高山龍司,原因是甚麼,禮子很清楚,高山龍司也感染到能讓山村貞子老化的病毒。

       由於高山龍司是開發病毒的人,所以他一定也能預估到事情會如何發生。他知道自己與山村貞子在「環界」再生的方式很相近,所以讓山村貞子急速老化的病毒也會給他帶來影響,甚至死亡。

       他很清楚這個後果,但是他依然沒有放棄,高山龍司再一次犧牲自己,解救了「環界」中的所有人,這種屢次為人類犧牲的命運,也只能說是他的宿命了。

       高山龍司已經衰弱得連站都站不太穩,他穿過大樓與大樓之間,來到公園,坐在階梯上。

       禮子看到他坐在水泥地上,自己也能感同身受,那冰冷的觸感瞬間傳到她的臀部。禮子從過往人群的服裝判斷,「環界」現在應該是微寒的秋季。

       坐在水泥階梯上的高山龍司,在人群之中更顯孤寂,沒有人知道他是這個世界的救世主,每個人都毫不在意地穿過他的身邊揚長而去。

       禮子伸出手來,她好想碰觸他的身體,想要藉由觸摸治愈彼此的孤寂。然而兩個人的距離雖然這麼近,但卻連握手都做不到。這是禮子接觸「環界」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焦急。

       高山龍司把身體彎向前方,兩手無力地垂放在膝蓋上。偶而,他抬起頭看著天空,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從他臉上讀不到任何懊悔,反而呈現出彷彿已經享盡天年、心滿意足般的安心感覺。

       禮子看得出經歷無數次死亡與再生的他,此刻充塞著任務圓滿達成的滿足,而且他也已經了悟到要從容面對死亡的來臨。

       高山龍司伸長彎曲的身子,靠在身後的階梯上,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比剛才多了幾分快樂。

       由於高山龍司將臉朝上仰,所以禮子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情緒的變化。或許他是在注視大樓與大樓間的天空,但是禮子更願意相信高山龍司的視線可以透過螢幕看到自己。

       高山龍司對著空中像是要說些甚麼似地,嘴巴張開後又閉了起來,然後又伸出舌舔了舔乾裂的嘴脣。

       (他想說甚麼?)

       禮子發現到高山龍司一直想說話,卻又半途打住,僅以舌舔舔嘴脣。

       禮子依照天野所教的方法操縱鍵盤,她將視覺焦點鎖定在高山龍司身上,如此一來,自己也可以看見高山龍司所看到的影像。

       果真如禮子預想的一樣,風景徐徐地旋轉,螢幕上呈現出大樓與大樓間的小片蔚藍青空,透過高山龍司的眼睛,禮子現在正在眺望「環界」。原來在他的眼中,「環界」是這個樣子,禮子又有了新的感受。她再仔細一瞧,空中似乎還浮現著一張人臉般的影像。

       禮子瞄一眼便知道那張臉是誰,因為那是她每天照鏡子都會看到的臉。沒錯,那正是禮子自己。

       (現在他正在想我的事,所以眼前浮現出我的臉來。)

       即使他閉上眼睛,眼瞼中也還殘留著禮子的影像,因此禮子從這雙眼睛證實了阿馨對她的強烈思念。當然,他的心情也深刻地傳達給禮子。

       空中的影像逐漸變得朦朧不清,禮子知道自己正淚流滿面。於是禮子將高山龍司的思念放在胸口正中央,想像他剛才一直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

       高山龍司在面臨死亡的剎那,還不斷地回憶和禮子共處的幸福時光。對禮子而言,這比任何親 話語更讓她高興。

       這時,禮子可以感受到高山龍司心臟的鼓動正以一定速率慢慢地遞減,四肢的感覺也逐漸消失,死亡將在下一瞬間降臨。

       高山龍司的臉依然朝著同一個方向,但是眼前風景已經逐漸模糊了。

       高山龍司閉眼睛的時間逐漸變長,終於,風景消失了,大樓、路樹以及人群全都消失了,螢幕變成一片黑暗,只有禮子臉部的輪廓還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來,在死亡的餘韻中仍然依依不捨地殘留著。

       「環界」的風景對禮子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和聽到高山龍司死亡的消息比起來,在螢幕前親眼目睹他的死亡,反而讓禮子有更強烈的感受。

       禮子解除鎖定,悵然若失地呆望著「環界」的風景。她原本以為高山龍司能夠從容迎接死亡,自己應該也可以冷靜地接受他的死,但此刻禮子的腦海卻已經無法再活動了。

       禮子呆楞了好一會,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她移開視線,不再注視著螢幕。高山龍司不在了,她對「環界」的興趣也自然消失殆盡。

       (再見了,阿馨。)

       禮子關掉電源,讓假想空間的風景從眼前消失。她知道此後自己再也不會觀看「環界」了。

       禮子在短短的瞬間體驗到死亡的歷程,而且還是透過心愛的人凝望著自己的臉孔,體驗到這不可思議的感受。

       或許是這個關係,禮子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產生異樣的感覺,那並不是很明顯的陣痛,但禮子的直覺告訴她。

       (快要生了。)

       禮子拿起話筒,依照事先的指示按下號碼。

       分娩前第一期的陣痛是節奏緩慢的輕微疼痛。活潑好動的胎兒緩慢地在母體內輕輕地移動到較低的位置,禮子覺得胸口附近有種輕輕軟軟的感覺。

       坐進計程車後,禮子報出大學附屬醫院的名字。

       「要生了嗎?」

       司機親切地問道,並盡量保持平穩地開車前進。

       禮子的膝蓋上放著一隻大型的旅行袋,裡面裝著她事先準備好生產時要用到的必需品。

       亮次出生的時候,禮子甚麼也不需要準備,她坐在車上,母親和丈夫坐在兩旁,兩人緊緊握著禮子的手,不斷地鼓勵自己。但現在她卻是自己一個人生產,禮子內心有一股揮不去的極度不安感。

       到達醫院時,正好是晚上七點鐘。

       換好衣服時,禮子躺在床上,等待子宮口完全張開。

       一波牧的陣痛讓人聯想到巨大的海浪,來勢洶洶地襲來,禮子因忍受不了痛苦而痛歪了臉,不由得喚出阿馨的名字。

       她心想,如果阿馨在身邊守著,或許痛苦可以減輕一些。

       陣痛與陣痛之間的空檔中,禮子隱約聽到音樂聲。剛開始她以為是隔壁病房傳來的音樂,但仔細聽又不是。

       她看向窗外,外面已經是一片黑暗。禮子有一種預感,胎兒出來的時間恐怕要拖到深夜以後。

       不久,禮子發現音樂是從黑暗的另一邊傳來的,好像是醫院為了讓嬰兒聽而播放的,但是她也不能確定。

       這小小聲的神秘美妙旋律緩和了禮子的痛苦。

       禮子突然想到那不甚明確的音樂源頭,會不會是腹中的胎兒在唱歌,但很快的她便責備自己,不該抱有這種荒唐的幻想而打消這個念頭。不過她還是抬起頭,看著腹部說道:「孩子,別在裡面唱歌,趕快出來吧!」

       禮子想像自己的兒子為了緩和母親的痛苦,而在黑暗的子宮中唱歌的模樣。或許是「環界」的影像還強烈地殘留在腦海中,禮子已經把包圍者與被包圍者、守護者與被守護者的關係弄混了。

       現在剛過夜晚十二點鐘,子宮口已經完全擴大,禮子被護士從準備室移往分娩室待產。

       在醫生與護士的指導下,禮子使勁地配合陣痛的頻率。與剛開始的陣痛比起來,現在的疼痛頻率已經縮短了,子宮與腹肌不斷地收縮,禮子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凝聚一股力氣將胎兒使勁地往外推。

       經過護士的指示,禮子想要採取腹式呼吸,卻怎麼也辦不到,疼痛與緊張讓禮子只能短淺且急促地呼吸著。

       她知道自己必須放鬆心情才能順利生產,於是試著在腦中想像阿馨的臉孔,試著和他說話。

       「別出聲!」

       禮子劇烈地喘息和呻吟著呼喚阿馨的名字時,護士在一旁提醒禮子不可以出聲,因為出聲只會徒然浪費生產所需的精力而已。

       「啊……」

       突然間,護士有些驚訝地看向醫師,因為在這一瞬間她幾乎可以從禮子的外陰部看到胎兒的頭。

       醫師的嘴裡念念有詞,但因為戴著口罩,禮子不知道他說甚麼,但是他的臉上浮現出明顯的疑問。

       「送到分娩室時子宮口不是已經打開了嗎?」

       他不是在詢問護士,而是喃喃自語。剛才應該已經張開的子宮口,此刻卻又閉了起來。

       「怎麼了?」

       禮子從護士跟醫生的對話中感受到現場不可思議的氣氛,於是抬起頭詢問道。

       「沒甚麼。」

       醫師或許是怕孕婦擔心而含糊其詞,但禮子一點也不恐懼,反而將醫生的疑問很乾脆地說出口。

       「我的孩子又躲回去了嗎?」

       「嗯,好像是。」

       由於禮子的語氣十分輕鬆,所以醫生也不再有甚麼顧忌。

       「再等一下看看好了。」

       因為母體與胎兒的情況良好,醫生認為繼續等待子宮口自然打開,應該也不會有問題。生命的誕生有其一定的力量,人類不能妄想要操控它的流程,於是禮子再度被推往準備室繼續等待。

       如果說剛才的陣痛是大風大浪,那麼現在就像是傍晚時分的風平浪靜,然而禮子對現在的平靜感到有些害怕。

       她還記得剛才瞬間似乎有股力量在改變生產的過程。護士驚訝地叫出聲時,聲音中隱含的意思禮子聽到了,讓她也差點叫出來,因為就在那一瞬間,她的確感覺到空氣移動的變化。

       「快出來吧,孩子。」

       嬰兒還在猶豫著,似乎想躲在母親的子宮中窺看外面,再評估這個世界值不值得造訪。禮子看著白色椈嚏A輕聲地對兒子說道:「這是個好地方喔!」

       她把兩隻手放在腹部,想要確認孩子的動靜,但胎兒卻沒有反應。

       禮子看了看床頭的時間,閉上眼睛休息。馬上就要凌晨一點了,入院之後才過了六個小時,感覺上卻有一世紀那麼長。禮子不斷說服自己,風浪現在才要開始,必須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又過了一個小時之後,剛才的那位護士再度出現,她確認情況沒有變化後,留下一句「加油」便離開房間。

       就在護士離開後,禮子突然感到劇烈的陣痛,下腹部有股強烈的力量在往外推,禮子痛得不住地扭動身體,她伸手想找床邊的緊急按鈕,卻怎麼也找不到。

       (真的要生了!)

       就在體內萌生出作為母親的直覺的同時,禮子的意識也逐漸遠離。

       第二天,禮子氣色安詳地躺在床上。

       昨夜為生產而奮鬥的記憶彷彿是遙遠的過去一般,她懶洋洋地沉浸在滿足感中。生產時的痛苦,在嬰兒出生的一剎那迅即變成感動,體內自自然然地涌現出滿滿的喜悅感。

       一旁傳來嬰兒的哭聲,但是嬰兒並不是躺在禮子的病床旁邊,而是由護士手抱著在逗弄。禮子看著被護士抱在胸前的兒子,正如她所想的是個男嬰,而且長得很像父親阿馨。

       在護士與嬰兒面前有一片厚實的玻璃,那是隔開外界與新生兒的玻璃窗,好讓新生兒室保持在無菌的狀態下,以免脆弱的嬰兒遭受細菌的感染。而那面玻璃也發揮了鏡子的功能,映照出護士與嬰兒的影像,現實的風景與那映照出的景象兩相重疊著。

       禮子從玻璃反射的影像中看到嬰兒正專注地看著上方的巨大人影,那道影子彎著身體,不知在嬰兒耳邊說甚麼。

       一會兒,影子逐漸鮮明起來,面孔也逐漸清晰了。

       (阿馨!)

       禮子抬起頭熱切地呼喚影子。

       那句阿馨一直想要說卻說不出口的話,禮子現在終於從阿馨的嘴中聽到了。

       (Happy Birthday.)

       這是阿馨對兒子誕生的祝福話語。

       禮子暗自告訴自己,等兒子長大之後,她要將那卷影片拿出來給兒子看,讓兒子自己評斷父親是個怎樣的人。

       禮子想像著未來的光景,內心興奮不已,她相信兒子一定也會對父親的所作所為感到驕傲的。

       於是,禮子也跟著阿馨一同祝福兒子。

       (Happy Birthday.)

       (全文完)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39 PM    標題: 午夜凶鈴 第一部

第一章 初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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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5日晚上10點49分橫濱

  數棟14層公寓和三溪園住宅區的北端緊緊相鄰,這些新建的公寓已經有很多人入住。

  
  每一棟公寓有將近100戶住家,算是人口相當密集了。

  但是,公寓裡的住戶們不相往來,彼此也不認識,只有在夜裡窗子透出燈光時,才讓人意識到這裡有人居住。

  在南邊,工廠的照明燈投射在漆黑的海面上,靜靜地拉出一道長影。

  工廠的外暀W交纏著無數管線,令人聯想到人體內錯綜複雜的血管。而覆蓋在上面的照明燈宛如閃爍的螢火蟲光芒一般,形成一種特殊的美感。

  若將視線拉遠一些,可以看見,一處經過規劃的宅地上有一棟新穎的獨立式兩層樓建築。這棟房子呈南北走向,旁邊連接單行道和一座停車場,和一般新興住宅區的房子沒有兩樣。

  或許是因為交通不便的緣故,這棟兩層樓房的後方和兩旁並沒有其他房子,而且到處可見出售土地的廣告招牌。和另一邊剛完工就馬上住滿人的公寓相較之下,這棟房子顯得有些落寞。

  此刻,這棟房子二樓房間的燈光從洞開的窗戶灑落到陰暗的路面上。

  大石智子是私立女子高中三年級學生,她坐在二樓房間的書桌前,身上穿著白色T恤和短褲,兩隻腳放在立式電風扇前,身體微側地看著考前習題集錦。

  電風扇直接吹著她的肌膚,她還是嘟噥著:“好熱、好熱……”T恤的下擺不停地隨風翻飛著。

  由於暑假期間玩得太過火,該做的功課依然堆積如山,大石智子卻將心情不好的原因歸咎於天氣太熱。

  其實今年夏天並不是很熱,晴天的日子不多,海水浴場的遊客也比往年少。

  不料暑假一結束,居然一連5天都出現高溫。

  這種酷熱的天氣讓智子的情緒變得焦躁不安,忍不住在心裡咒罵老天爺。

  (天氣這麼熱,讓人家怎麼讀得下書嘛!)

  她一邊撩起頭髮,一邊將收音機的音量開大一些。

  這時,智子盯著停在紗窗上的小飛蛾看,小飛蛾敵不過電風扇的風勢,一下子不知道被吹到哪裡去了。當小飛蛾消失在黑暗中後,紗窗竟微微地顫動了一陣子。

  從剛才到現在,智子手邊的功課絲毫沒有進展。

  (明天就要考試了,今晚就算熬夜也沒辦法把考試範圍看完……)

  智子焦急地望著時鐘。

  (快11點了。)

  她很想打開電視收看職業棒球新聞,說不定可以從電視上看到父母,然而心中又放不下明天的考試。

  上大學是智子最大的願望,只要能冠上“大學”兩個字,不管讀哪一所學校都無所謂。

  但是屋裡黏糊糊的濕氣讓她的心情煩悶極了,根本提不起勁兒念書。

  (唉!這是高中最後一個暑假,應該過得輕鬆一點兒才對。

  過了這個暑假就要跟‘高中女生’的身份道別了……)

  由於情緒太過煩躁,智子忽然遷怒到父母身上。

  (真是的!也不想想自己的女兒正在揮灑汗水、努力地念書,夫妻倆竟還悠閒地跑去看夜間球賽……好歹也想想我這個做女兒的心情嘛!)

  由於工作上的關係,智子的父母拿到巨人隊——賽的招待券,因此兩人一起到東京巨蛋球場看球賽。

  如果球賽結束後,他們沒有再到別的地方溜達的話,應該早就到家了。

  但是現在,這棟全新的4居室(1客廳、1餐廳、1廚房、4臥室)房子裡只有智子一個人。

  這幾天明明沒有下雨,智子卻感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濕氣,除了自己身上滲出的汗水之外,她確信這個房間裡有一些看不見的細小水滴。

  智子無意識地拍打著大腿,隱約覺得膝蓋上癢癢的,但是她鬆開手之後,卻沒有看到蚊子的蹤影。

  (是我太神經質了嗎?)

  接著她聽到一陣噗噗的振翅聲,雙手立刻高舉到頭頂上揮了幾下。

  (蒼蠅!)

  緊接著蒼蠅避開電風扇的吹襲,低飛過門前,暫時從智子的視野中消失。

  智子檢查一下紗窗與椈壑孜〞滷聒_,卻找不到足以讓蒼蠅進出的縫隙。

  (門明明關著……這隻蒼蠅究竟是從什麼地方跑進來的?)

  突然間,她感到一陣尿意和口渴,而且有一股莫名的壓力涌上心頭。

  那股壓力雖然不至於讓她感到呼吸困難,卻毫不松懈地壓迫胸口……

  智子先前還不停地發牢騷,如今卻像變了個人似的沉默下來。

  當她走下樓梯的時候,突然感到心臟怦怦地跳著。

  有一輛車子經過這棟房子前的道路,車燈迅速掃過樓梯下的棜情A隨即又消失了。引擎聲漸漸遠離,四周仿佛比剛才更陰暗。

  智子故意發出重重的腳步聲走下樓,隨手打開走廊上的燈。

  她先解決那陣尿意,又坐在馬桶上發了一會兒呆,但是心頭的悸動仍然沒有平息下來。

  在今天之前,智子從不曾有過這種詭異的感受。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智子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站起身來,將內褲和短褲一起拉上來。

  “老爸、老媽,你們就行行好,趕快回來吧!”

  她聲音顫抖地說著。

  智子在廚房的大理石洗手台洗過手之後,直接用濕漉漉的手打開冰箱,將冷凍庫裡的冰塊丟進玻璃杯中,倒入可樂。

  她一口氣喝光整杯可樂,然後將玻璃杯擺在吧檯上,杯中的冰塊喀喀作響了一會兒,隨即靜止不動。

  智子忽然感到一陣令人心悸的寒意直竄上來,不禁打了個冷顫。

  她又從冰箱裡拿出1.5升的可樂,顫抖著雙手將可樂倒進杯中。

  突然,她感到背後有一股詭異的氣息傳過來,那絕不是人類的氣息,仿佛是一種腐肉的腥臭融進空氣中,將她包圍起來一般……

  “求求你……不要……”

  智子虛弱地哀求道。

  這時,大理石台上方15瓦的熒光燈突然不停地閃爍起來。

  這盞燈才新裝不久,居然這麼快就壞了。

  智子很後悔自己剛才沒有先打開屋裡所有的燈,現在她連走去開燈的力氣都沒有,甚至沒辦法轉過頭去看身後的“東西”。

  她的背後是一間16平方米大的和室,壁龕上擺著爺爺的祭壇,房裡的窗簾沒有拉上,因此可以看到玻璃窗外鋪著草皮的地面,以及一格一格的公寓燈光。

  第二杯可樂喝到一半的時候,智子已經全身動彈不得。

  如果圍繞在智子身邊的詭異氣息是她心理作祟的緣故,未免濃重得離了譜。漸漸地,好像有某種東西觸摸她的頸項……

  (如果是“那個”該怎麼辦?)

  智子不敢再想下去,她深怕自己承受不了那股漸漸膨脹的恐懼感,因此努力將一個星期前發生的事情拋諸腦後。

  (秀一說……既然“那個”上面這麼講,大家已經沒有後路可退……

  到底是誰在惡作劇?)

  智子試圖讓自己去想一些比較快樂的事情。

  (可是,如果真是“那個”在作怪……如果那是真的……對了,那時候不是有人打電話進來嗎?

  啊!老爸跟老媽在做什麼……)

  “你們趕快回來嘛!”

  智子不由得叫出聲來。

  然而圍繞在她身邊的詭異氣息仍緊緊地在她身後窺探著,等待機會到來。

  17歲的智子還不太清楚“恐懼”為何物,但此時她卻深刻感受到胸中那份逐漸擴大的恐懼感。

  (如果我回頭看,一定不會看到什麼東西,一定不會有什麼東西……)

  頓時,她心裡升起一股回頭探看的慾望,確定自己身後根本沒有東西,才能從這種快令人崩潰的狀態中逃脫出來。

  智子感覺背部有一陣涼意,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同時一股惡寒自肩頭竄起,順著脊背往下游走,使得整件T恤都被涔涔冷汗浸濕了。

  就在這時,她的背後忽然傳來一陣聲響。

  (後面應該沒有東西才對!

  如果我不趕快把可樂喝完、回房去念書的話,明天的考試就真的完蛋了……)

  剎那間,玻璃杯中的冰塊喀啦喀啦地響著,接著碰撞成碎塊,智子也在這時候應聲回頭……

  9月5日晚上10點54分東京品川車站前的十字路口

  路口的信號燈已經變成黃色,雖然還有時間可以衝過去,然而木村卻老實地將出租車停靠在左側。

  在這個路口上車的客人通常以前往赤阪、六本木方向的居多,他們經常會在木村等紅綠燈的時候鑽進車內。

  (如果能載到要在六本木十字路口下車的客人就太好了。)

  這時,有一輛摩托車經過木村出租車的左側,在行人穿越道前面停下來,騎士是一個穿著牛仔褲的年輕男子。

  木村覺得四處亂竄的摩托車十分討厭,對那些在紅燈亮時魯莽地把車子騎到出租車前或停在人家車門旁的摩托車騎士最反感。

  由於今天生意不好,加上有些事情讓他覺得不舒服,於是木村冷眼瞧著車旁的年輕騎士。

  這位年輕騎士頭上戴著全罩式的安全帽,整張臉都遮住了,只見他將左腳擱在人行道的圓石上,吊兒郎當地晃動著身體。

  這時,一位擁有一雙美腿的年輕女子從眼前走過,年輕騎士的目光緊追著她的背影看去,他的頭部轉了90°左右,視線定在左側的櫥窗上,年輕女子也在這時走出他的視線範圍。

  過了一會兒,年輕騎士依然沒有轉移視線,只是定定地看著某樣東西。

  此時綠燈已經開始閃爍,即將變成紅燈,正在行人穿越道上的路人都加快腳步行走。木村讓引擎空轉,靜待對面的信號燈變成綠燈。

  突然間,摩托車騎士劇烈地顫抖,接著高舉雙手往木村的出租車倒過來,撞上他的車門,發出一聲巨響。

  (這個混賬傢伙!)

  木村認為這位年輕騎士是因為一時失去平衡才會倒下來,於是一邊拿出緊急警告燈走下車,一邊想著:如果車門有任何損壞,一定要對方負責到底。

  這時候綠燈亮了,後方的車輛紛紛超越木村的車子,駛過十字路口,年輕騎士則仰躺在馬路上,雙腳不停地亂蹬著,兩隻手掙扎著想要拿下安全帽。

  木村先查看“吃飯傢伙”的受創情形,結果不出他所料,車門上有一道刮痕。

  “啐!”

  他低聲咒罵著走近年輕騎士,只見安全帽的扣環依然緊緊地扣在他的下巴上。年輕騎士拼命想拿掉安全帽,仿佛要將自己的腦袋連著安全帽一起扯下來似的。

  (真的透不過氣來嗎?)

  木村發現年輕騎士的樣子很不尋常,一屁股坐到他的旁邊問道:

  “你沒事吧?”

  安全帽的面罩是灰色的,木村看不清楚年輕騎士的表情。

  不過,年輕騎士卻緊緊握住木村的手,仿佛有事央求他。

  木村很快地做了決定,對年輕騎士說:

  “你等一下,我立刻叫救護車來。”

  木村一邊跑向公用電話,一邊想著:

  (為什麼突然失去平衡會造成這麼嚴重的狀況?

  難道是落到地面時撞到頭部?但是那個傢伙戴著安全帽,而且手腳看起來也好好的呀…… 如果他硬說是撞上我的車才受傷的話,事情就麻煩了。)

  想到這裡,木村的心頭突然浮現一抹不祥的預感。

  (如果對方受傷的話,可以用我的汽車保險理賠嗎?

  這麼一來就得要有意外證明,還要接受警察的盤問。)

  當木村打完電話回到原處的時候,只見年輕騎士的手一動也不動地放在喉頭,旁邊有幾個行人停下腳步,好奇地觀望著。

  木村推開圍觀的人群,並向大家說明他已經叫了救護車。

  “喂、喂!你振作一點兒,救護車就快來了。”

  木村說著鬆開安全帽的扣環,但是卻輕而易舉地脫下年輕騎士的安全帽,這情況根本不像會把他勒得喘不過氣來的樣子。

  更讓他感到驚訝的是,年輕騎士的臉孔嚴重扭曲,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他的表情,那就是“驚愕”。

  他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紅色的舌頭纏卷在喉頭深處,口水從嘴角流了出來,看樣子已經等不及救護車了。

  木村趕緊摸摸年輕騎士的脈搏,絲毫感受不到脈搏跳動。

  這個發現讓木村大吃一驚,他一轉身便看見倒在地上的摩托車車輪仍在空轉,引擎裡流出的黑油從地面緩緩流到下水道。

  瞬間,信號燈又變成紅色,木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手抓住路邊的護欄,再度看了躺在路上的年輕騎士一眼。

  年輕騎士枕著安全帽,頭部與身體之間以近乎直角的姿勢向後挺立,無論怎麼看都覺得不自然。

  (是我將他的頭放在安全帽上的嗎?

  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奇怪的是,木村居然對幾秒鐘前發生的事情沒什麼印象。

  這時,年輕騎士瞪得大大的眼睛正好望著他……

  今晚的天氣相當悶熱,木村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41 PM

  2

  內護城河綠色的水面上映著秋日清晨的景色,酷熱的9月終於接近尾聲。

  淺川和行正要走下地鐵的月台時,突然念頭一轉,他想從更近的地方欣賞河面風光,於是他爬上通往外面的樓梯。

  
  報社裡的空氣混濁到仿佛長年沉澱在瓶底似的,讓他極度渴望呼吸到外面的清新空氣。

  直到綠樹映入淺川的眼簾,5號高速公路和環狀道路交會處的廢氣登時不再那麼惹他心煩,微明的天空和清晨的冷空氣也讓他覺得精神一振。

  淺川熬了一整夜寫稿子,整個人覺得非常疲勞,但是完稿時,內心的興奮形成一種適度的刺激,使他的腦細胞依然活躍。

  這兩個禮拜以來,他一直沒有時間好好休息,因此打算今明兩天在家好好補個覺。何況這是總編輯的命令,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休假。

  就在這時,淺川看到一輛空出租車從九段下的方向駛來,於是本能地舉起手攔車。

  他這兩天把竹橋到新馬場的地鐵月票用完了,還沒去買新月票。從這裡搭地鐵到淺川住的北品川公寓需要400元,如果坐出租車的話,可能需要多花1500元左右。

  但是他一想到搭地鐵必須換乘三次車,而且自己剛剛領了薪水,於是決定今天就奢侈一點兒吧!

  淺川之所以會想在這個地方搭出租車,純粹是出於一時衝動。

  先前他並非特地走到外面來攔出租車,只不過當他在呼吸清新空氣的時候,剛好有一輛空出租車經過,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月票已經用完,而且搭地鐵又必須換乘三次車,實在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如果淺川今天搭地鐵回家,以上敘述的兩個事件絕對不會搭上同一條線。

  更何況,多數故事不都是在偶然的情況下發生的嗎?

  那輛出租車緩緩地停在皇宮大樓前,司機是一個40歲左右的小個子男人,看他眼裡布滿血絲,大概是熬夜開出租車吧!

  儀表板上放著司機的職業證書,上面有他的彩色照片,旁邊寫著他的名字——木村乾夫。

  “到北品川……”

  一聽到乘客說出目的地,木村不禁感覺輕鬆一些。

  北品川位於他們公司倉庫所在地——東五反田的前頭,出租車司機最喜歡載到和自己同方向的客人了。

  就這樣,木村開始變得話多起來。

  “待會兒要去採訪嗎?”

  淺川原本望著車窗外發愣,一聽到木村的話,不禁睜大布滿血絲的雙眼,十分訝異司機如何得知自己的職業。

  “先生,您是不是報社記者?”

  “我是雜誌記者,沒想到你的眼睛挺尖的嘛!”

  木村開了將近20年的出租車,他從客人上車的地點、服裝和措辭就可以推斷出乘客的職業。一般而言,從事比較熱門職業的乘客,多半都會興高采烈地談起自己的工作。

  “您真辛苦,一大早就要出門工作了。”

  “不,我現在正要回家睡覺。”

  “啊……那你跟我一樣。”

  平時淺川對雜誌記者這份工作並沒有感到特別自豪,不過今天早上他終於完成自己負責的系列企劃,而且得到相當大的回響,讓他重新體驗到自己的報導被編印出來的成就感。

  “工作很有意思嗎?”

  “還好。”

  淺川隨便敷衍道。

  這份工作有時候挺有趣的,但有時卻不怎麼好玩。他沒有忘記兩年前的失敗經驗,甚至還記得當時的報導標題——“現代的新神明”。

  想著想著,淺川腦中浮現出自己當年顫抖著身體,跟總編輯要求做第二次採訪的情景。

  這時,出租車快速地駛過東京鐵塔左側的彎道。

  “先生,您是要走運河沿岸,還是走第一京濱?”

  車子行走的路線會因目的地——北品川的停車地區不同而有差異。

  “走第一京濱,我在新馬場的前面一點兒下車。”

  對出租車司機來說,乘客要前往的目的地越清楚,他們就越輕鬆。

  木村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右轉後,不由得想起那次可怕的經歷。

  (就快到那個地方了……)

  將近一個月來,木村一直無法忘記那個十字路口。

  木村的感受和淺川一直拘泥於兩年前的失敗經驗不同,他可以從客觀立場來看待自己碰上的意外事件,更不需對它負責或反省,畢竟那是對方造成的一起突發事故,不是單靠他提高警覺就可以避免的。

  一個月的時間不算短,他幾乎已經忘掉當時的恐懼。但不知為何,木村每次經過那個十字路口時,就想把當時的情況說給別人聽。

  他瞄了後視鏡一眼,發現淺川正閉上眼睛休息。

  “已經將近一個月了……”

  信號燈仿佛在等待木村打開話匣子似的,慢慢地從黃燈變成紅燈。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情讓人搞不清楚。”

  木村開了一個話頭,試圖引起淺川的興趣。

  淺川一聽到司機的說話聲,急忙仰起下垂的頭,睜開眼睛看看四周,確認一下車子目前開到什麼地方。

  “最近猝死的例子好像增加不少,沒想到年輕人也會碰上。”

  “啊?”

  木村繼續說道:

  “將近一個月前,我開車停在那邊等紅綠燈,突然有一輛摩托車朝我這邊倒下來。最奇怪的是,那輛摩托車在停下來時砰的一聲倒在我的車上……對了,機車騎士是一個19歲的補習班學生,而且他居然就那樣死了!當時救護車跟警車都趕來了,加上我的車子被他撞到,事情鬧得可大了。”

  淺川擔任十幾年記者所培養出來的直覺告訴他事有蹊蹺,因此他立刻記下司機和出租車公司的名稱。

  “當時那個年輕人的死法很奇怪,他急著要脫掉安全帽,整個人仰躺在地上,手腳不停地舞動……我趕緊跑去打電話叫救護車,回來時他就已經翹辮子了。”

  “地點在哪裡?”

  聽到這裡,淺川已經完全沒有了睡意。

  “就在那邊。”

  木村指著車站前的斑馬線說。

  淺川把這件事深深烙在腦海里。

  品川車站位於港區高輪,如果是那邊發生事故,應該由高輪警局負責偵辦,於是他迅速在腦中搜尋布在高輪警局的內線。

  一般規模較大的報社會在各個地區布下眼線,因此他們搜集情報的能力有時候甚至超越警方呢!

  “那麼他的死因是‘猝死’了?”

  淺川急忙問道。

  “這簡直就是開玩笑嘛!當時我的車子靜止不動,是他自己突然倒過來,警方居然還要我提出事故證明,保險公司那邊也差點兒留下不良記錄。唉!真是禍從天降!”

  “你還記得正確的日期和時間嗎?”

  “先生,您是不是嗅到大新聞的味道了?嗯……大概是9月4日或5日吧!至於時間嘛……我想是在晚上11點前後。”

  說著說著,當時的情景又在木村的腦中復甦了。

  溫熱的空氣、倒地的摩托車引擎裡流出的黑油,黑油的表面反射車前燈的燈光,還有那個枕著安全帽的年輕騎士臨死前飽受驚嚇的表情……

  (他到底是被什麼東西嚇到的呢?)

  信號燈變成綠燈,木村輕輕踩下油門,車子繼續往前開去。

  這時淺川正在做筆記,隱約傳出奮筆疾書的聲音。

  木村的胸口忽然興起一股噁心的感覺。

  (怎麼會想起這段不愉快的經歷呢?)

  他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強忍住不斷涌上來的噁心感。

  “那位年輕騎士的真正死因是……”

  淺川出聲問道。

  “心臟麻痺。”

  (心臟麻痺?法醫真的這麼下結論嗎?

  最近應該已經不用“心臟麻痺”這種字眼了……)

  “這一點和事發日期、時間都有必要再確認一下。”

  淺川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做筆記。

  “死者的身上沒有其他外傷嗎?”

  “沒錯,就是這樣。真衰,我差點兒被嚇掉半條命呢!”

  “啊?”

  “哦……我是說那個人死的時候,臉上露出一副受到驚嚇的表情。”

  淺川的心底響起一個聲音,但是他拒絕將這兩件事情聯想在一起。

  這時,京濱的新馬場已經在眼前了。

  “請你在前面的紅綠燈處左轉停車。”

  一抵達目的地,淺川打開車門,並將兩張千元大鈔和名片一起遞給木村。

  “我是M報社的淺川,關於你剛才提到的意外事故,我想知道得更詳細一點兒,可以嗎?”

  “嗯,沒問題。”

  木村很高興地說道。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這麼做是出於一種使命感。

  “改天再給你電話。”

  “電話號碼是……”

  “哦,我已經記下你的公司名稱,就在這附近吧……”

  淺川正要把車門關上時,突然對自己想進一步確認的事情產生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感。

  (最好還是不要插手這種怪事,否則有可能會重蹈覆轍。

  可是好奇心已經被挑起了,絕對不能就此放過。)

  於是,淺川再次向木村詢問道:

  “那個年輕人確實很痛苦地掙扎著要脫掉安全帽嗎?”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41 PM

  3

  小慄總編聽著淺川的報告,不由得繃起一張臉。

  他的腦中倏地掠過兩年前的舊事,當時淺川好像中邪般一頭栽進採訪來的情報裡,不眠不休地坐在文字處理機前寫著教祖影山照高的半生,整個人顯得興奮異常。

  
  兩年前,超自然現象在出版界吹起一陣前所未有的旋風,編輯部在短時間內收到一大堆靈異照片和幽靈、怪談之類的文章,投稿信件多到簡直可以用“脫離常軌”四字來形容。

  小慄總編一向自信能夠將整個世界的結構加以正確地判讀,惟有那些超越自然的現象令他百思不解,遲遲無法找出明確的答案。

  那時候,讀者除了投稿到M報社之外,其他出版社也被捲入靈異旋風之中,大夥都被這種異常現象所震撼。

  M報社花費許多時間整理稿件,得知投稿者並非一個人寄出好幾封稿件,而是每個人都有匿名投稿。大略核算之後,他們發現當時有將近1000萬人投稿。

  “1000萬”這個數字震驚了出版界,因為它反映出每10人中就有1個人投稿。

  不過,在他們調查出版業界的人士之後,卻又發現這些人竟然都沒有投這類文章。

  這是怎麼回事?那些堆積如山的信件到底是從哪裡飛來的?

  報社的編輯人員為此大傷腦筋。

  然而這股熱潮在眾人沒有找到答案的情況下退燒了,經歷半年左右的靈異旋風之後,編輯部再也沒收到關於超自然現象的投稿信函。

  身為報社體系中的週刊雜誌編輯人員——小慄總編面對這種現象時,必須做出明確的判斷,而他採取完全不理會的態度。

  小慄總編懷疑這股靈異旋風的“點火者”正是無聊的八卦雜誌,那些雜誌刊載了靈異照片和許多人的經驗談,因此煽起讀者們的投稿熱。

  他很清楚這種說法不能說服所有人,不過他的責任就是要想辦法找出合理的解釋來處理這種異常情況。

  之後,小慄總編底下的編輯人員將投稿信件原封不動地送到焚化廠,所有與超自然現象有關的報導就此被銷毀,久而久之,那股前所未有的投稿熱便慢慢地冷卻下來。

  不過那時候,淺川竟然愚不可及地在即將熄滅的火上灑油。

  小慄總編定定地看著淺川的臉,心裡想:

  (難不成你想重蹈兩年前那次慘痛的經驗?)

  “我說你啊……”

  每當小慄總編不知該怎麼說的時候,就會以這句話做開場白。

  “我非常清楚總編在想什麼。”

  “不,我是覺得有趣的事情當然值得投注心力去報導,但情況如果又像兩年前那樣……就有點兒傷腦筋了。”

  小慄總編仍然堅持兩年前那股超自然現象旋風是人為造成的,而且那個事件在當時造成極大困擾,導致他對所有超自然現象都懷有偏見。

  “我並沒有刻意去碰觸那些神秘事物,何況這種‘偶然’似乎不太可能存在。”

  “偶然……”

  小慄總編把手擱在耳朵旁邊,在腦中重新整理一下他們先前談話的內容。

  (淺川老婆的外甥女——大石智子9月5日晚上11點前後在本牧的家中死亡,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她才17歲,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

  在同一時間,一個19歲的補習班學生騎著摩托車在品川國鐵車站前等紅綠燈時,也因為心肌梗塞死亡……)

  “我倒認為這是一種單純的偶然,你只是從出租車司機口中聽到一件意外事故,然後又在不經意的情況下,想起你老婆的外甥女死亡的事情……如此而已不是嗎?”

  “請你聽清楚!”

  淺川努力想引起小慄總編的注意。

  “那個摩托車騎士在死亡之前,曾經做出要拿掉安全帽而痛苦掙扎的舉動哦……”

  “然後呢?”

  “而智子的屍體被發現時,她也是用雙手的手指卷繞頭髮,使勁兒抓著自己的頭。”

  淺川見過智子好幾次,她就像一般女高中生一樣珍愛自己的頭髮,因此,她不可能會那麼用力拉扯自己最珍視的頭髮。

  是不是有什麼東西讓她做出那種舉動呢?

  淺川每次想起智子想扯掉頭髮的身影,就會聯想到一個看不到的影子,更對那股驅策她拉扯頭髮的無形力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

  “我真是搞不懂……你會不會太鑽牛角尖了?他們兩人都是因為心臟病發而死亡,既然如此,他們在死前當然會感到痛苦,難免會做出拉扯頭髮或是想脫掉安全帽等舉動來,這是很平常的事情啊!”

  淺川在心裡承認有這種可能性,但他還是搖搖頭說:

  “總編,心臟病應該是胸口痛,為什麼要抓頭呢?”

  “我說你呀……你有過心臟病發的經驗嗎?”

  “沒有。”

  “那你有沒有問過醫生?”

  “問什麼?”

  “問問看心臟病發的人是否會做出抓頭的舉動?”

  這下子淺川無話可說了。

  其實他已經問過醫生,而醫生回答他:

  “那種情形有可能發生,不過在其他情形下也會做出這種舉動,譬如:蜘蛛網膜下出血或腦溢血時會引發頭痛,同時腹部也會覺得不舒服……”

  “總而言之,就是視個人情況而定啦!就像學生解不開數學習題時,有人會搔頭,有人會抽煙,也有人把手放在腹部……”

  小慄總編一邊說,一邊旋轉著椅子。

  “就目前的狀況來看,一切都還沒有定論,而且我們雜誌的篇幅也不夠用。你應該明白兩年前發生過那種事,因此這類報導我們不會再輕易去碰觸了……有些事情你越是抱持那種想法,就越會寫出那樣的內容來。”

  (或許就像總編所說,這兩件事只是單純的偶然罷了。

  可是,醫生最後也歪著頭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一點又該怎麼解釋?)

  淺川曾經詢問醫生心臟病發作時,是否會想要扯掉自己的頭髮。

  結果醫生只是皺著眉頭、低吟一聲,沒有給他明確的回答。

  不過,從醫生的表情可以得知他目前沒有碰過這種例子。

  “我明白了。”

  (現在只好先乖乖撤兵,除非我能發現這兩個事件之間更有力的聯繫,否則是很難說服總編的。

  如果沒有進一步的發現,再放手吧!)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42 PM

  4

  淺川掛斷電話後,手依然放在話筒上,對於自己剛才在電話中那種奉承、諂媚的口吻很受不了。

  對方聽清楚淺川來電的理由之後,一改原先傲慢的語氣和態度,細細盤算這篇報導將   
帶給他多少好處。

  淺川之所以打這通電話,主要是為了9月開始連載的“Top Interview”,這個企劃以當代新興公司的社長為採訪對象,報導他們的奮鬥過程。

  他已經順利地和對方訂下採訪時間,應該感到很滿意才對。

  然而淺川此刻的心情卻異常沉重。

  (哼!那些俗不可耐的男人嘴裡說出來的都是千篇一律的甘苦談,例如:自己是如何善用優勢、利用機會、克服困難等等,然後便是永無止境的成功故事……)

  淺川非常痛恨想出這種企劃的人,但為了讓雜誌部繼續維持下去,這一類採訪又不能不做。

  他一向很在意自己能不能被分派到有挑戰性的工作,像這類不需運用想像力的工作雖然可以讓肉體輕鬆一點兒,卻會造成精神疲勞。

  這時,淺川朝四樓的資料室走去。他一方面是去查詢資料,為明天的採訪做準備。另一方面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讓他掛心,那就是該如何找出兩件猝死事件之間的關聯。

  正當他試圖將那位庸俗社長的聲音甩開之際,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疑問。

  (發生在9月5日晚上11點前後的猝死事件只有那兩件嗎?)

  於是,淺川決定去查閱9月上旬的報紙。

  以往他只看買賣之類的報導,社會新聞多半也是瀏覽一下標題,因此當時很可能漏看了某些報導。

  他隱約記得在一個月前,報紙社會版的一角刊登了一個奇怪的標題,他看到標題時心裡不禁一驚,正準備往下看的時候,卻被同事叫走了,之後一連串的忙碌讓他沒能看完那篇報導。

  淺川從9月6日的早報開始查起,他相信一定可以查出一些蛛絲馬跡。

  (那麼9月7日的晚報……)

  過了一會兒,淺川憑著記憶找到那篇他沒看完的報導。

  那篇報導被一則34名犧牲者的海難事故擠到角落,所占篇幅比淺川想像中的更小,難怪他會忽略掉。

  淺川拿起銀框眼鏡,把臉湊上去,一字不漏地看著報導內容:

  出租車裡發現一對青年男女的屍體

  7日上午6點15分左右,一位小型卡車司機發現停在橫須賀市蘆名縣公路旁邊空地上的自用小客車前座有一對青年男女的屍體,隨即向橫須賀警局報案。

  從車牌號碼循線追查,發現這對死亡的男女分別是東京都澀谷區的補習班學生(19歲)和橫濱市磯子區某私立女子高中的學生(17歲),車子是補習班男學生在兩天前向澀谷區的租車公司租來的。

  屍體被發現時,車門是鎖上的,而且鑰匙插在鎖孔裡。據推斷,這對男女的死亡時間在5日深夜到凌晨天亮之間,從車窗緊閉的情況來研判,兩人是在熟睡期間缺氧致死,也有可能是服藥自殺,詳細死因尚未得知,到目前為止查無他殺嫌疑。

  儘管報導內容十分簡短,但是淺川已經從中發現一些線索——

  第一點:死亡的高中女生和他的外甥女——智子就讀於橫濱同一所私立女子高中,而且都是17歲;另外,租車的男生則跟品川車站前猝死的年輕騎士在同一所補習班補習,兩人都是19歲。

  第二點:他們死亡的時間十分接近,死因同樣不明。

  (嗯,這4個人之間一定有所關聯,若要找出他們死亡的共同點,應該不需花很多時間才對。)

  淺川在大報社裡工作,不用擔心搜集不到情報。

  於是他興匆匆地走向編輯室拿這篇報導的影印本。

  一個小時後,橫須賀市公所記者俱樂部內,吉野坐在專用桌前振筆疾書。

  淺川站在吉野身後叫了一聲:

  “吉野先生。”

  淺川已經有一年半沒見到吉野了。

  “哦……是淺川啊!發生什麼事了?你竟然特地跑到橫須賀來……先坐下再說。”

  說完,吉野拉出一張椅子請淺川坐下。

  從吉野滿腮鬍楂的模樣來看,實在想像不出他是個體恤別人的好人。

  “最近忙嗎?”

  “還好。”

  吉野是淺川在新聞部任職時,比他早3年進報社的前輩,今年35歲。

  “我問過橫須賀通訊部,才知道吉野先生在這裡。”

  “你找我有事嗎?”

  於是淺川將他影印的報導遞過去,吉野接過那篇報導,花了相當長的時間閱讀它。

  其實那篇報導正是吉野寫的,他不用看也知道內容是什麼。奇怪的是,他竟全神貫注地看著報導。

  過了一會兒,吉野表情嚴肅地問道:

  “這篇報導怎麼了?”

  “關於這件事,我想知道得更詳盡一點兒。”

  吉野站起來說:

  “好吧!我們到隔壁去喝杯茶聊聊。”

  “你有時間嗎?”

  “我說可以就是可以,而且你這件事比較有意思。”

  市公所旁邊有一家咖啡店,只要有200元就可以在裡面喝一杯咖啡。

  吉野一落座便轉向吧檯高喊:“兩杯咖啡。”然後回過頭來看著淺川,並將身體往前傾。

  “你聽著,我當社會版的記者已經有12年了,在這12年中,我見過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不過像這麼奇怪的事情我還是頭一次碰到。”

  吉野說到這裡,先喝了口水,才接下去說道:

  “淺川,就當是交換條件吧!告訴我,你在總公司出版部工作,怎麼會想調查這件事呢?”

  (現在還不能讓吉野知道我的想法。)

  淺川想要報導一個屬於自己的“獨家新聞”,如果被吉野這種高手知道的話,自己的獵物很快就會被他搶走。

  因此,淺川決定編一個謊言。

  “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啦!我的外甥女跟那位死去的高中女生是朋友,她一直纏著我問東問西的,我想既然都到這邊來了,就順便……”

  真是個不入流的謊言。只見吉野滿臉狐疑地看著淺川,眼底閃著狡猾的光芒,索性將身體往後一靠。

  “真的嗎?”

  “嗯,你也知道現在的高中女生很煩人的,朋友去世就已經夠慘了,偏偏又死得那麼奇怪,所以她向我問了一大堆問題……請你把詳細情形告訴我吧!”

  “你想知道什麼?”

  “警方查出死因了嗎?”

  吉野搖搖頭說:

  “唉!總而言之就是心臟突然停止跳動,至於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就不得而知了。”

  “沒有他殺的嫌疑嗎?譬如被勒死或是……”

  “不可能,脖子附近沒有內出血的跡象。”

  “胃中有藥物嗎?”

  “解剖之後也查不出什麼反應。”

  “這麼說來,這個案子還沒有了結……”

  “結什麼案哪!這又不是凶殺案件,若不是以病死,就是用意外死亡了結,當然更不會有什麼調查小組了!”

  吉野說著又往後靠在椅背上。

  “為什麼要隱瞞死者的名字?”

  “因為他們都還未成年,再說……也有可能是自殺殉情。”

  吉野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一件事,只見他撲哧一笑,然後身體往前傾,低聲說道:

  “男生的內褲連同牛仔褲一起褪到膝蓋,女生也一樣,內褲都褪到膝蓋了。”

  “這麼說來,是在辦事的當兒了?”

  “不,是正要開始享樂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

  吉野忽然用力拍了一掌。

  “有事情發生了!”

  他說話的語氣讓淺川的情緒跟著激動起來。

  “淺川,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找到什麼相關的線索?”

  “這……”

  “我會保守秘密的,而且我也不想搶你的‘大餅’,只是對這件事感興趣罷了。”

  淺川依然默不做聲。

  “喂,別讓我心頭髮癢嘛!”

  淺川仔細想了想,還是覺得先別說比較好,但是他又無法圓謊。

  “對不起,吉野先生,能不能請你耐住性子再等一陣子?我答應你兩三天之後,一定把整件事情詳細說給你聽。”

  吉野一聽,臉上立刻浮現出失望的表情。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淺川露出懇求的眼神,並催促吉野繼續說下去。

  “嗯,照現場的情形來判斷,只能解釋成那對男女正要大幹一場的時候,卻突然窒息身亡,唉!這真是個不好笑的笑話。

  “原先也推斷他們可能事先吃下毒藥,後來藥效發作才導致他們窒息死亡,可是檢驗結果又沒有任何藥物反應……雖說有些毒藥查不出反應,不過一個補習班學生和高中女生怎麼可能輕易拿到那種毒藥呢?”

  吉野想起車子被發現的地點,當時他曾經到現場看過,印象相當深刻。

  在蘆名轉上大楠山的縣公路旁邊有一塊長著茂密樹林的空地,那輛自用小客車就停在那裡。

  一到晚上,那附近幾乎沒有車輛經過,從山上延伸下來的樹林成了天然屏障,對沒有什麼錢的情侶而言,真是再好不過的幽會地點了。

  “男學生把頭貼在方向盤和窗戶上,女生則把頭埋進座位下方和車門之間,兩人就以這樣的姿勢死了。當時我親眼看到那兩具屍體被人從車上抬出來的模樣,車門一打開,那兩具屍體分別從兩邊的車門滾落下來。

  “那兩具屍體仿佛被人從內側擠壓,而且那股力量在他們死後30個小時仍殘留在車內,因此當調查人員伸手打開車門時,兩具屍體頓時砰的一聲彈出來。

  “你注意聽好,那輛車是雙門式的,車鑰匙一旦放在鎖孔裡面,門就打不開,而當時鑰匙是插在鎖孔裡的……也就是說,那輛車子處在一個完全密閉的狀態下,怎麼可能有外來的力量擠壓他們。但是,他們卻在死前露出因恐懼而扭曲的表情……”

  吉野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

  一陣吞口水的聲音傳出,但不知道是淺川還是吉野發出來的。

  “你想想看,假設森林中跑出可怕的野獸,他們兩人應該會害怕得抱在一起才對。就算男生不這麼做,那個高中女生絕對會嚇得緊緊抱住男生,何況他們又是一對戀人呢!可是,他們非但沒有靠在一起,反而還盡可能地遠離對方,背部緊緊抵住車門。”

  吉野雙手一舉,搖搖頭說:

  “根本搞不清楚他們究竟遇上什麼事。”

  如果當時橫須賀沒有發生那件海難事故,這篇報導應該會被大肆渲染,成為社會大眾茶餘飯後的話題。

  儘管調查人員覺得現場的情況十分詭異,卻沒有人說出口。

  大家明知道一對年輕男女同時因心臟病發而死亡的幾率微乎其微,卻又以牽強附會的解釋逼自己接受。

  沒有人願意被當做一個沒有科學概念的笨蛋,因此不敢將心中的疑問提出來。同時大家都害怕去面對難以解釋的莫名恐懼,並認為有科學根據的說明會讓自己覺得好過一些。

  這時,淺川和吉野的背脊竄起一股寒意,兩人在短暫的沉默中確認彼此心裡的想法。

  但事情不會就此結束,今後正是一切事件的開端。

  不管人類累積多少科學知識,仍無法以科學法則來解釋所有事物。

  “發現屍體的時候,那對男女的手放在什麼地方?”

  淺川唐突地問道。

  “頭……他們用雙手矇著臉。”

  “是不是像這樣,想要把頭髮扯光似的?”

  “咦?”

  “我的意思是,他們是不是用雙手抓著自己的頭,好像要把頭髮拔掉?”

  “嗯,我想是這樣。”

  “吉野先生,能不能請你將那個補習班學生和高中女生的地址、名字告訴我?”

  “可以呀!不過,你可不要忘了答應過我的事。”

  看到淺川笑著點點頭,吉野便起身拿資料,不料桌子因為他身體的碰撞而搖晃一下,咖啡都灑在托盤上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42 PM

  5

  淺川原本想趁工作空當去追查4名少男少女的死因,後來由於工作太繁忙,遲遲無法按照計劃進行。

  一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在日漸濃重的秋意催促之下,酷暑漸漸成為人們的回憶。


  這一陣子,淺川才仔細留意報紙上的社會新聞,但一直都沒有發現類似事件。

  隨著時光流逝,越來越多人相信那4個人的死亡只是單純的偶然,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聯。

  吉野可能已經忘了這檔事,他在那次會面之後就沒有再跟淺川聯繫。如果吉野還將那件事放在心上,應該會跟淺川聯絡才對。

  另一方面,淺川對這個事件的熱忱也逐漸消失,他將隨身攜帶的4張卡片從口袋裡拿出來,重溫一下自己堅信“事非偶然”的想法。

  這4張卡片上分別寫著死者的名字,底下空白處則仔細記載他們4人的出生年月日、地址、在校狀況、死因等經由採訪所得到的情報。

  卡片一

  大石智子昭和四十七年10月21日生

  私立啟聖女子學園三年級,17歲

    地址:橫濱市中區本牧元町1-7號

  9月5日晚上11點左右,父母出門期間,死在自家一樓的廚房,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卡片二

  岩田秀一昭和四十六年5月26日生

  英進補習班一年重考生,19歲

  地址:品川區西中延1-5-23號

  9月5日晚上10點54分在品川車站前的十字路口倒地死亡,死因是心肌梗塞。

  卡片三

  遙子昭和四十八年1月12日生

  私立啟聖女子學園三年級,17歲

  地址:橫濱市磯子區森5-19號

  9月5日深夜至天明在大楠山麓縣公路旁的車中死亡,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卡片四

  能美武彥昭和四十五年12月4日生

  英進補習班二年重考生,19歲

  地址:澀谷區上原1-10-4號。

  9月5日深夜至天明和遙子同時在大楠山麓的車上死亡,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

  淺川經由訪問確知大石智子和覬誘l是同一所高中的朋友,岩田秀一和能美武彥則是在同一家補習班補習的重考生。

  從覬誘l和能美武彥在9月5日深夜開車前往橫須賀大楠山麓這一點來推斷,他們兩人即使不是戀人,應該也是經常玩在一起的親密朋友。

  淺川向覬誘l的朋友打聽之後,得知她確實跟一個東京的補習班重考生交往,只不過目前還不知道他們是何時且如何認識的。

  由此推斷下來,便產生大石智子和岩田秀一是否也是一對戀人的疑問。

  但是不管淺川怎麼調查,都查不到大石智子和岩田秀一是一對戀人的證據。

  (也許智子根本就不認識岩田秀一,那麼將他們4人連接在一起的線又在哪裡呢?

  如果那個“神秘東西”以隨機方式來揀選犧牲者,這4個人的關係未免又太接近了。會不會這4人得知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秘密,因此遭到謀殺?

  抑或他們同時在某個場所感染了侵襲心臟的病毒?)

  淺川嘗試以科學的觀點來思考,邊走邊搖頭。

  (有那種會引起急性心肌功能不全的濾過性病毒嗎?)

  “濾過性病毒、濾過性病毒……”

  他一面爬樓梯,一面喃喃自語。

  淺川重新考慮是否應該先尋求科學方面的解釋,暫時假設這個世上存在一種引發急性心臟病的病毒,這種假設比超自然現象來得現實、具體,而且不用擔心會遭到他人譏笑。

  儘管地球上目前尚未發現這種病毒,但它有可能隱藏在外層空間飛來的隕石內部而帶到地球上,也有可能是一種新開發出來的生化武器。

  (嗯,我姑且將它當做是一種濾過性病毒在作怪吧!)

  不過,所有疑問並沒有因為淺川這個假設而獲得解決。

  (這4個人為什麼死前都帶著一臉驚恐的表情?

  覬誘l和能美武彥為何在狹窄的車內拼命地想逃開對方?

  還有,屍體上為什麼檢驗不出任何病毒?)

  這些令人費解的問題依舊在淺川的腦中縈繞不去。

  如果這4個人是由於細菌外泄、受到感染而死,那麼第三個疑問很容易就可以找到答案:一定是有關單位下令保密。

  根據這個假設,我們從尚未有其他被害者出現這個事實來判斷,可以很明顯得知這種濾過性病毒並非經由空氣感染,它可能像艾滋病毒那樣經由血液、體液感染,或者是一種經由特殊管道才會感染的病毒。

  果真如此,他們4人到底是在什麼地方接觸到那個“神秘東西”?

  (當務之急是要過濾這4個人8月到9月間的行動,找出共同的時間、場所。

  但如果這是他們4個人的秘密,父母和朋友都不知道的話,那麼就不容易查出來了……)

  這時,淺川坐到文字處理機前面,暫且將來歷不明的濾過性病毒趕出腦海。

  他有一篇報道必須在今天完成,於是拿出剛剛採訪乩吹謀始牽}i家槐嚀蒏a舸茩諶藎硎i嚦燜俚卣橘?/P>

  明天是星期天,淺川要和妻子——阿靜去探望她的姐姐——大石良美,他想親自到智子死亡的地點,感受一下現場的感覺。

  在還沒有決定報道標題的情況下,淺川開始敲起鍵盤……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43 PM

  6

  淺川和妻子阿靜在本牧的姐姐家見到父母。自從智子去世後,兩位老人家每逢休假日便從足利到東京安慰女兒。

  看到父母憔悴的面容帶著深沉的悲哀,阿靜不禁覺得一陣心痛。

  
  老人家原本有三個孫子(女)——長女良美的女兒智子,次女紀子的兒子健一,以及淺川夫婦的女兒陽子,但由於智子是他們的第一個孫女,老人家每回看到智子的時候,臉上總是露出喜悅的笑容,十分寵愛智子。

  阿靜知道父母聽到智子不幸去世的消息時,內心所承受的悲哀有多麼深重,她甚至比較不出是姐姐、姐夫的哀傷較深,還是父母的悲傷較重。

  (孫女……真的有那麼可愛嗎?)

  今年剛滿30歲的阿靜在心中假設自己的孩子死掉,大家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她努力地揣摩姐姐的悲哀。

  但無論如何,陽子目前才一歲半,實在很難與正值青春年華就猝死的智子作比較。阿靜無法想像隨著物換星移,自己對兒女所累積的情感會有多深。

  除此之外,阿靜還對一件事感到不可思議。

  (老公平常總是嚷著“忙、忙、忙”,為什麼會主動提出要來探望大姐呢?)

  先前他為了趕稿子,連智子的葬禮都沒有參加,而且他只見過智子幾次面,兩人也沒有親密交談過,應該不會如此不忍離去才對。

  過了下午3點半,阿靜住在足利的雙親準備啟程回家。

  “老公,我們也該……”

  她輕敲淺川的膝蓋,附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陽子似乎想睡了,我們就讓她在這裡睡一下吧!”

  淺川夫婦今天帶著女兒——陽子一塊兒來探望姐姐,現在應該是她睡午覺的時間,只見她露出一臉睡眼惺忪的模樣。

  如果讓她在良美家睡午覺的話,阿靜他們就得再多待兩個小時。

  但是面對剛喪女的姐姐、姐夫,這兩個小時該談些什麼呢?

  “讓她在電車上睡就好了嘛!”

  阿靜壓低聲音說。

  “我看她還沒上電車就會開始煩人,到時候就傷腦筋了,我可不想再領教陽子的吵鬧本領。”

  每當陽子在喧鬧人潮中有了睡意,脾氣就會變得特別拗、難以安撫。

  她會用力舞動手腳、拉開喉嚨大吵大鬧,搞得父母不知如何是好,一旦開口罵她,情況只會變得更糟。

  淺川每次遇上這種狀況時,總是被四周投射過來的視線弄得很不自在,一句話都不說。

  阿靜也不想看到丈夫不悅的臉色,因此目前除了讓陽子在姐姐家睡覺之外,實在沒有其他辦法可想。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就這麼辦,讓她到二樓去睡一下吧!”

  陽子的頭枕在媽媽的膝蓋上,雙眼已經合了一半。

  “我去哄她睡。”

  淺川輕撫女兒的臉頰說。

  淺川平常很難得照顧孩子,因此這句話更讓阿靜覺得奇怪。

  (難不成他是感受到父母失去孩子的悲痛,懂得將心比心了?)

  “你今天是怎麼搞的?好像怪怪的……”

  “沒事啦!陽子應該很快就會睡著,交給我就行了。”

  於是阿靜把女兒交給淺川。

  “那就辛苦你了,如果你平常也這樣幫我就好了。”

  陽子從母親的胸口移到父親懷裡時,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隨即又沉入夢鄉。

  就這樣,淺川抱著女兒登上樓梯。

  二樓有兩間和室及一間智子先前住的西式房間,他輕輕地將陽子放在南向的和室裡,傾聽陽子發出輕柔的鼻息聲沉沉睡去。

  接著,淺川躡手躡腳地離開和室,一邊注意樓下的情況,一邊偷偷走進智子的房間。

  他對自己侵犯死人隱私的行為感到有點兒理虧,但心底卻一再告訴自己:為了制裁一項大惡行,這種做法是情有可原的。

  (我不是為了寫報道,只是想找出他們4人之間共同的時間和場所。)

  淺川打開書桌的抽屜,裡面整齊地收放著高中女生常用的文具,還有3張照片、小置物盒、信件、備忘簿和裁縫用具。

  (如果能在這裡找到日記或記事本,就比較省事了。)

  淺川從書架上拿起一本筆記本翻閱了一會兒,接著又從抽屜內側找到一本非常女孩子氣的日記本,只見前面幾頁記錄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而且上面的日期也已經十分久遠。

  書桌旁的彩色箱子裡沒有書,反倒是放了一個紅色小碎花圖案的化妝箱。

  淺川拉開化妝箱的抽屜,發現裡面擺著幾樣廉價飾品,散落的耳環大都不成對,梳子上還殘留著幾根頭髮。

  接著,淺川打開定做的衣櫃,一股高中女生特有的清新香味迎面撲來,只見裡面掛著幾件彩色花紋的連身裙。

  他一邊仔細地找尋線索,一邊側耳傾聽樓下的動靜。

  (老婆和姐姐、姐夫似乎談得很熱絡。)

  於是淺川伸手到每件衣服的口袋裡尋找,結果找到手帕、電影票、從山手到鶴見的定期車票、學生證,以及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一個名字——野野山結貴。

  (啊!這名字應該怎麼念?他是女人還是男人?

  為什麼這張寫著別人名字的卡片會放在這裡?)

  就在這時,淺川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

  他迅速將卡片放進自己的口袋,再將定期車票放回原處,輕輕關上衣櫃。

  當他來到走廊時,良美剛好走上二樓。

  “請問……二樓有廁所嗎?”

  淺川的神情顯得有些慌張。

  “就在盡頭那邊。”

  良美似乎沒有起疑心。

  “陽子乖乖地睡了嗎?”

  “嗯,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

  “沒有關係。”

  良美輕輕地點點頭,便走進和室。

  淺川進入廁所後,興奮地拿出卡片來看。

  那是一張太平洋休閒俱樂部的會員證,卡片底下寫著野野山結貴的名字和會員號碼、有效期限,背面列著5條注意事項,以及公司名稱、地址——

  太平洋休閒俱樂部有限公司

  地址:東京都千代田區曲町3-5號

  TEL:(03) 261-4922

  (如果這張卡片不是撿來或偷的,很可能就是智子向野野山結貴借的。

  這個俱樂部位於什麼地方?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接著,淺川藉口買煙,跑到外面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

  “你好,這裡是太平洋休閒俱樂部。”

  電話另一端傳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不好意思,我想知道憑貴公司的會員證可以到什麼地方度假?”

  對方沒有回答,於是淺川急忙補充道:

  “我的意思是……從東京出發玩兩天一夜……”

  (如果4個人一起離家兩三天的話,很容易引起家人的注意,而且之前的調查中並沒有發現這方面的線索,因此他們可能只是到近距離的地方投宿一晚。

  如果只投宿一晚,隨便編一個到朋友家住的理由就可以瞞過父母了。)

  “可以去南箱根的太平洋樂園綜合設施。”

  年輕女子以平淡的聲音回道。

  “那麼,我可以在裡面享受什麼樣的休閒活動呢?”

  “嗯,我們有網球場、戶外運動,還有游泳池。”

  “住宿方面呢?”

  “我們有旅館和出租別墅小木屋。如果您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寄說明書給您參考。”

  “好的,那就麻煩您了。”

  淺川佯裝是休閒中心的客人,希望能問出一些有用的情報。

  “請問旅館和別墅小木屋也對外開放,供一般人使用嗎?”

  “是的,不過收費是以一般費用為標準。”

  “這樣啊……那麼,是不是可以請您把那邊的電話號碼給我?我想找個時間過去看看。”

  “如果您想住宿的話,這邊可以接受預約。”

  “嗯……不用了,我們有人開車,或許會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隨時過去,請你告訴我電話號碼就好了。”

  “請您稍候。”

  在等待的期間,淺川拿出備忘紙和原子筆。

  “您準備好了嗎?”

  電話那頭年輕女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她告訴淺川兩組11個數字的電話號碼,淺川動作迅速地記下來。

  “另外我想再確認一下,貴公司在其他地方有類似的旅遊點嗎?”

  “在濱名湖和三重縣濱島町有同樣的綜合休閒樂園。”

  (這些地方太遠了,高中生和重考生不可能有那麼多錢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吧!)

  “這麼說來是名副其實地面對太平洋了?”

  之後,年輕女子開始不厭其煩地解說成為太平洋休閒俱樂部的會員之後,可以享受到多好的優待。

  淺川稍微響應幾句之後,趁機打斷對方的話:

  “我知道了。其他事項我會直接看介紹手冊,我現在把地址給你,麻煩你寄說明書過來給我參考。”

  淺川報上自己的住址之後便掛斷電話。

  (嗯……如果有多餘的錢,倒是可以考慮成為他們的會員。)

  陽子睡了一個小時便醒來,而阿靜住在足利的父母也回去了。

  這時候,阿靜在廚房幫經常陷入沉思的姐姐清洗餐具,淺川則十分殷勤地將餐具從客廳拿到廚房。

  “喂,你今天究竟是怎麼搞的?”

  她一邊洗餐具,一邊問道:

  “不但哄陽子睡覺,還會到廚房來幫忙,是心境上的變化嗎?如果能持續下去就好了。”

  淺川正在想事情,不想被打擾。

  此刻,他真希望阿靜能像她的名字一樣靜得不發一語,而要讓女人閉嘴的惟一方法便是默不做聲。

  “老公,陽子睡覺前你幫她換尿布了沒?若在別人家尿床,可就丟臉了。”

  淺川不理會阿靜,徑自環視著廚房的椈嚏C

  (智子就死在這裡,據說當時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可樂潑灑在地上。

  或許當她從冰箱裡拿出可樂想喝的時候,就被那種病毒侵襲了。)

  淺川試著模仿智子的動作,伸手去打開冰箱,然後拿著玻璃杯,作勢要喝可樂。

  “老公,你在做什麼?”

  阿靜張大嘴巴瞪著他看。

  淺川不理會阿靜的叫喚,仍舊一邊擺出喝可樂的樣子,一邊回頭看向後方。後面是分隔客廳和廚房的玻璃門,大理石台上的熒光燈正好投射在門上。

  或許由於外頭天色還亮,客廳內又亮著燈光,玻璃門上只映出熒光燈的亮光,並沒有將站在這邊的人的表情映照出來。

  (如果玻璃門的對面漆黑一片,而這邊的光線十分明亮,如此一來就跟智子當時站在這裡的情況一樣……那麼,這扇玻璃門應該就會變成一面鏡子,將廚房裡的景物都照出來,就連智子那張因為恐懼而扭曲的臉也無所遁形。)

  淺川暗自在心裡描繪玻璃門可能映照出的各種事物,仿佛中邪似的將臉湊近玻璃,仔細研究光亮與黑暗之間的變化。

  正當阿靜驚恐地想去碰觸他的時候,二樓突然傳來孩子的哭聲。

  “啊!陽子醒了。”

  於是阿靜趕緊用毛巾擦乾手,匆匆跑上二樓。

  這時,良美剛好跟阿靜擦身而過,淺川把那張卡片遞給良美說:

  “這張卡片掉在鋼琴底下。”

  淺川若無其事地說,並靜待良美有何反應。

  良美接過卡片,翻過來看了一下。

  “奇怪,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她詫異地歪頭思考。

  “會不會是智子跟朋友借的?”

  “可是我沒聽過野野山結貴這個名字,智子會有朋友叫這個名字嗎?”

  說完,良美帶著困惑的表情看著淺川。

  “真是的,這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吧!只是那孩子已經……”

  良美頓時哽咽得無法出聲。

  以她目前的情況來看,任何一件瑣事都會加深她的傷痛,因此淺川在心裡猶豫著該不該提出問題。

  “請問……智子在暑假時有沒有跟朋友一起到這個休閒俱樂部去?”

  良美搖了搖頭。

  她相信智子絕不是那種為了跟朋友外宿而說謊欺騙父母的孩子,而且更重要的是,她還是個考生呢!

  淺川很能理解良美的心情,現在的她根本不想去碰觸有關智子的事情。

  但是,他由此推想智子一定是對父母撒謊,說要到朋友家去念書了。否則以一個即將參加考試的高中女生要求跟男性朋友到出租別墅投宿,鐵定會遭到父母拒絕。

  “我去找出這張卡片的所有人,把卡片還給他好了。”

  良美無言地點點頭。

  接著她聽到丈夫在客廳叫她,便離開廚房。

  剛失去獨生女的大石坐在嶄新的佛壇前,對著智子的遺照喃喃自語。他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悲傷,叫淺川聽了好心酸。

  他只能暗自祈禱,希望這對夫婦能夠盡快重新站起來。

  目前淺川得到一條線索,如果真是野野山結貴把休閒俱樂部的會員證借給智子的話,在聽到智子的死訊後,他應該會立刻與智子的父母聯絡,要求拿回自己的會員證才對。

  只可惜,智子的母親——良美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淺川專注地思考著所有可能性。

  (野野山結貴應該不會忘記會員證的事情,他和父母是親屬會員,而且又付了那麼昂貴的會費,不可能平白無故拋棄這張會員證。

  會不會是他將卡片借給其他三人——也就是岩田、覬誘l、能美其中一人,結果在因緣際會下傳到了智子手中,然後便一直留在她這裡。

  假設野野山已經聯繫過他借出卡片對象的父母,而對方的父母找遍了孩子的所有遺物,卻始終找不到卡片,因為卡片是在智子這裡。

  照這麼推斷的話,如果跟其他三名死者的家人取得聯繫,或許可以問出野野山的住址……嗯,今天晚上就立刻撥個電話問問看。

  如果這麼做依舊找不到線索,那麼這張卡片將他們四人連繫在共同時間和場所的可能性就降低了。無論如何,我都要跟野野山見面談談,萬不得已,只有從太平洋休閒俱樂部的會員號碼去找出他的住址。

  只要我善於利用報社的資源,一定可以查出一些蛛絲馬跡。)

  “老公,老公!”

  阿靜的聲音夾雜在孩子的哭聲當中,聽起來非常驚慌。

  “你能不能來一下?”

  淺川頓時清醒過來。

  陽子的哭鬧方式似乎跟平常不太一樣,淺川愈往樓上爬,這種感覺就愈強烈。

  “怎麼搞的?”

  淺川帶著一絲責備的語氣問道。

  “這孩子今天有點兒奇怪,好像中邪似的,哭法也跟平常不一樣。老公,會不會是生病了?” 

  淺川一聽,便將手擱在陽子的額頭上。

  (沒有發燒呀!)

  陽子不僅小手一直在發抖,身體也不停地顫動著,而且一張小臉紅通通的,雙眼死死地閉著。

  “她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會不會是醒來時,發現四周沒人才這樣的?”

  孩子醒來的時候,若發現母親不在身旁時多半會開始哭鬧。

  可是當母親跑過來抱住她時,一般孩子都會馬上停止哭泣才對。

  (嬰兒會藉著哭泣來表達自己的需求,而現在到底是……

  這孩子究竟想說什麼?看她的樣子不像是在撒嬌,兩隻細小的手臂用力地伸向上方……

  她在害怕!沒錯,這個孩子是因為過度恐懼才哭的!)

  陽子別開臉,微微鬆開拳頭指著正面。

  淺川往那個方向看過去,只見天花板下方30釐米處懸掛著一個拳頭大小的般若面具。

  (陽子是害怕鬼面具嗎?)

  “喂,是那個!”

  淺川用下巴指了指般若面具。

  夫妻倆同時看著般若面具,然後轉頭看著彼此。

  “你是說……這孩子怕鬼?”

  於是淺川站起來拿掉掛在柱子上的般若面具,讓它的正面朝下,放在櫥櫃上面。

  他這麼做之後,陽子的哭聲終於停止。

  “陽子乖,不怕鬼鬼了。”

  阿靜知道陽子嚎啕大哭的原因後,頓時松了一口氣,並開始一邊摩挲女兒的臉頰,一邊安撫她。

  但是淺川卻無法釋然,心中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恐懼,不想繼續待在這個房間裡。

  “喂,我們趕快回去吧!”

  他催促老婆趕緊回家。

  傍晚從大石家回來之後,淺川立刻按順序打電話給覬誘l、能美武彥、岩田秀一的家人,主要是詢問他們是否從孩子的朋友口中聽過“休閒俱樂部”的事情。

  最後,岩田的母親一口氣將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淺川。

  “有一個自稱是我兒子高中時代的學長的人打過電話,說他想拿回先前借給我兒子的休閒俱樂部的會員證,可是我找遍兒子房間的每個角落,還是找不到什麼會員證,我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淺川因此取得野野山結貴的電話號碼,立刻打電話過去。

  結果,野野山說8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日,他在澀谷和岩田碰面,同時將那張會員證借給岩田。當時岩田好像說要和邂逅的高中女生到俱樂部去投宿,暑假快結束了,再不趁最後幾天玩一玩,怎麼可能全神貫注去應付考試呢?

  野野山聽到岩田這番話之後,笑著斥責他:

  “笨蛋!重考生哪有什麼暑假可言?”

  8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是26日,如果想到某地投宿的話,很有可能是27、28、29、30日當中的一天。否則一到9月,不要說重考生,就連一般高中生也要迎接新學期的開始。

  晚上9點,淺川把耳朵貼在寢室的門上,聽到妻女發出穩定的鼻息聲。

  對淺川而言,這是他心情最為安適的時刻,除非妻子和女兒都睡著了,否則他確實很難在兩居室的狹窄空間中找到一個工作的地方。

  他從冰箱裡拿出啤酒,倒進杯子裡。

  由於發現了那張會員證,他的調查工作總算往前邁進一大步。

  8月27日、28日、29日、30日這4天中的某一天,岩田秀一他們很可能到太平洋休閒俱樂部的旅遊點投宿,而且應該以位於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別墅小木屋最有可能。

  就距離而言,他們不太可能到箱根以外的地方去,而且沒什麼錢的高中生應該會利用會員證去投宿廉價的出租別墅,加上用會員證去投宿,4個人平均分攤一棟5000元的小木屋,每個人只要負擔1000多元,應該是最划算的選擇。

  淺川手邊就有別墅小木屋的電話號碼,可以直接打電話到櫃檯查詢他們4人是否曾以野野山結貴的名義去投宿,只不過俱樂部的櫃檯不會給任何答案。

  休閒俱樂部內的管理員都經過特別訓練,他們將保護客人的隱私視為一種基本義務,就算出示大報社的記者身份,明確告知對方調查目的,只怕管理員也不會在電話中透露什麼。

  淺川暗自盤算要不要先和當地的分社取得聯繫,請關係良好的律師要求對方出示賬冊。在這種情況下,管理員應該會乖乖地出示賬冊給警察和律師看。

  不過這麼一來,淺川之前所偽裝的身份馬上會被識破,而且也會給報社帶來困擾。

  想要找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方式進行調查,最快也得花上三四天,淺川沒有耐心等那麼久,他對解開事件謎底有一股熾烈的熱情。

  (到底會查出什麼樣的結果呢?

  假如他們4人真的在8月底到南箱根太平洋樂園別墅小木屋住了一晚,結果導致他們死亡的話,那他們到底在那邊碰上什麼事情?)

  就在這時,淺川突然想起陽子的哭聲。

  (今天下午陽子看到般若面具的時候,為什麼會嚇成那樣?)

  在回家的電車上,淺川問阿靜:

  “老婆,你跟陽子講過鬼故事嗎?”

  “啊?”

  “你有沒有用畫冊或什麼東西告訴陽子鬼是可怕的東西?”

  “我怎麼可能……”

  夫妻倆的交談到此為止。

  阿靜並沒有產生任何疑問,但是淺川卻一直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恐懼的情緒是人類本能的一部分,它與後天被教導去害怕某種可怕事物是不一樣的。在遠古時代,人猿就對雷電、颱風、野獸、火山爆發,還有黑暗等事物,感到懼怕不已。

  因此,小孩子第一次聽到打雷聲和看見閃電時,便出於本能地知道要害怕。

  只不過雷電是真實存在的事物,而“鬼”……

  字典上對“鬼”的注解是“想像中的怪物”或“死者的靈魂”,如果陽子因為鬼的可怕長相而感到害怕的話,那麼她應該也會懼怕同樣有可怕臉孔的酷斯拉模型。

  但是,陽子曾經在百貨公司的櫥窗裡看到製作精巧的酷斯拉模型,當時她不但不害怕,反而很好奇地看了許久。

  (這一切又該怎麼解釋?

  簡而言之,酷斯拉只是一種想像中的怪物,而鬼……只有日本才有鬼嗎?

  不對,西方也有類似的東西,只不過他們叫它為“惡魔”。

  陽子還怕什麼東西呢?

  對了,是“黑暗”……這孩子非常怕黑,絕對不進入沒有點燈的房間。)

  黑暗和亮光呈明顯的對比,而且確實存在於四周。

  現在,陽子正在漆黑的房裡被媽媽緊緊抱在懷裡,沉沉地睡著……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44 PM
第二章 高原一
  1

  10月11日星期四

  雨勢漸漸轉強,淺川不禁加快雨刷的速度。

  
  箱根的天氣真是說變就變,原本小田原一帶還是晴天,隨著高度的增加,濕氣也愈來愈重,淺川來到山崖附近就遇上了大風雨。

  白天時,可以從覆蓋在箱根山的雲層預測山上的氣候,可是夜裡開車必須專心注視前方的路況,因此無暇顧及其他。

  等到淺川停下車、抬頭看向天空時,才發現天空的星星不知在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在東京車站搭乘下行列車時,街上只不過罩上一層薄暮,到了熱海車站租車時,月亮已在雲層間隱約浮現。而現在,原本飄落在車前燈光圈中的細小雨絲已經變成大雨滴,雨水不停地敲打在車窗上。

  儀表板上的液晶時鐘顯示19點32分,淺川迅速在心中計算一下來到這邊所花費的時間。

  他在17點16分搭下行列車,到達熱海是18點7分。18點30分走出車站,辦好租車手續,爾後又在超市買了兩杯杯麵和一小瓶威士忌,19點整離開市區。

  前面是一條閃著橘色燈光的漫長隧道,一穿過這條隧道,進入熱函道路之後,應該就可以看到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入口指示牌。

  淺川開車進入貫穿丹那斷層的隧道中,耳邊的風聲突然變得不一樣了。淺川和車內的所有東西頓時籠罩在橘色的燈光下,詭異的氣氛使他失去沉著與冷靜,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對面沒有來車,四周靜得除了雨刷發出的吱吱聲外,聽不到其他聲響。

  淺川關掉雨刷,心想在8點以前應該可以到達目的地。

  此刻馬路上空盪蕩的,可是淺川沒有猛踩油門的衝動,因為他對即將前往的地點很沒好感。

  今天下午4點20分時,淺川一直守在報社的傳真機旁邊,熱海的通訊部有了回覆,傳真文件上附有8月27日到30日之間,別墅小木屋房客住宿賬冊的影印本。

  淺川一看到打印出來的影本,頓時雀躍不已,因為上面果然有野野山結貴、大石智子、覬誘l和能美武彥這4個人的名字,他們在29日投宿於別墅小木屋的B4號房。

  很明顯的,岩田秀一冒用野野山結貴的名字,這麼一來,就能明確掌握這4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和場所。

  8月29日星期三,剛好是他們4人死亡的前一星期,他們肯定投宿在南箱根太平洋樂園別墅小木屋的B4號房。

  於是淺川當場拿起話筒撥了別墅小木屋的電話號碼,預約今天晚上的B4號房間。

  淺川有足夠時間在那裡過一夜,只要能趕上明天上午11點的編輯會議就行了。

  車子穿過隧道之後,前方出現一個收費亭,淺川遞上300元硬幣,隨口問道:

  “南箱根太平洋樂園在前面嗎?”

  淺川早就知道要怎麼走,甚至已經在地圖上確認過數次,他現在只是覺得好久沒見到人,因此一看到人便想和對方說說話。

  “前面有指示牌,請在指示牌處左轉。”

  淺川接過收據,卻遲遲沒有開車。

  收費亭內的男人一臉訝異地看著淺川,淺川只好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慢慢地發動車子。

  數小時前,當淺川證實那4個人前往南箱根太平洋樂園投宿時,曾經感到十分喜悅,但此刻那股喜悅已經蕩然無存,而且那4人的臉孔在淺川眼前忽隱忽現,仿佛在笑著告訴他:想打退堂鼓就趁現在!

  淺川一再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在這時候放棄,何況新聞記者追尋真相的特殊本能正在他體內蠢蠢欲動呢!

  他承認這次單槍匹馬前來調查,的確給自己帶來一股強大的不安和恐懼。

  (如果跟吉野說這件事情,他大概二話不說就會跟來了。

  但是這時候不適合有同業的人隨行……)

  淺川已經把這一連串過程記錄下來,存進磁盤中。

  他希望找到一個不礙事又願意為這件事特地跑一趟的人,而事實上,他心中早已有個適當人選。

  那個人是某大學的客座講師,對於超自然現象有相當獨到的見解,他平常有很多空閒時間,很適合參與淺川的“探險”。

  但是,淺川不確定自己是否可以和那個“特異人士”處得來。

  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指示牌立在山坡的斜面上,上面沒有任何霓虹燈裝飾,只用黑色油漆在白底油畫板上寫字。如果在車燈照到指示牌的一瞬間沒有仔細看的話,很可能就會錯過了。 淺川驅車左轉,開進山路。

  途中,茂密的玉米和丈把高的草莖從兩側垂到路面上,使得原本就狹窄的道路變得愈加窄小,讓人對每一個急轉彎之後可能會出現的景物感到不安。

  就休閒俱樂部這類遊樂區而言,這條通道似乎太狹窄了。淺川一直擔心前方是否無路可走,而且路面彎度很大,又沒有路燈,他只好放慢速度往上爬,萬一對面突然出現來車,就不會連閃避的時間都沒有了。

  雨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路面持續往上攀升,兩旁開始出現許多正在出售的新別墅,接著馬路被劃分成雙線道,路況也變得比較好,路旁還立著漂亮、美觀的路燈。

  一進入太平洋樂園的建地,到處都可以看到華麗、炫目的裝飾,淺川不由得為這急劇的變化感到十分驚訝。

  廣大停車場的對面有一棟三層樓建築,裡面有服務中心和餐廳。

  淺川把車子停在廣場上,走進服務中心。他抬頭看了大廳裡的時鐘一眼,剛好是8點整,跟他先前估計的時間一樣。

  這時候,他隱約聽到某處傳來砰砰的打球聲。

  他循聲望去,看見服務中心的下方有4個網球場,在黃色燈光的照耀下,有幾對男女正興高采烈地打球。

  更令人驚訝的是,4個球場居然都擠滿了人。

  淺川實在無法理解有人會在10月上旬,星期四晚上8點跑到這種地方來打球。

  (這些人是發什麼神經啊?)

  不過,站在這裡可以一眼看盡三島和沼津的夜景,對面黑壓壓的一片正是田子浦海。

  淺川在外面待了一會兒便走進服務中心,一進門就是餐廳,餐廳是採用整片玻璃椌熙]計,因此外面的情形一覽無遺。

  淺川朝裡面看了一眼,頓時十分驚訝。

  儘管餐廳的營業時間只到8點,但現在裡面依然坐了一半的客人,其中有舉家出遊,也有女孩子湊成的團體。

  淺川再度感到百思不解。

  (這些人到底從哪裡來的?我實在很難想像他們是經由剛才那條山路上來的。

  該不會是我剛剛走的是小路,事實上還有更寬廣的路?

  但這裡的職員明明在電話中說:“在熱函道路的中途往左轉,直接上山路。”)

  淺川依照對方的指示開車過來,怎麼也想不出還有其他通道。

  他知道餐廳已經準備打烊,但仍走進去。

  可能是為了讓客人欣賞美麗的夜景,餐廳裡面還點著昏黃的燈光,玻璃窗外的草坪呈現平緩的弧度,視線往草坪下方延伸,可以看見萬家燈火。

  淺川抓住一個經過他身邊的服務生,詢問別墅小木屋的所在地。

  服務生指著淺川剛才進來的大門說:

  “從那邊那條路右轉,大約走200米就可以看到管理員辦公室。”

  “那裡有停車場嗎?”

  “管理員辦公室前面就是停車場。”

  淺川之所以特地走進餐廳,是因為他先前將小木屋想成“13號星期五”電影中那種陰森建築,但事實上並沒有那麼糟。

  另外,他到現在還沒從那條險惡山路帶給他的恐懼中回過神來,一上山又看到那麼多人在山上享受打網球和用餐的快樂,總覺得這裡的人好像都不是活人似的。

  他站在停車場一端俯瞰山谷,只能看見散布在緩坡上的10棟小木屋中的6棟,更下面的地方連路燈都照射不到,沒有一間木屋露出燈光,完全被吞沒在深暗的樹陰中。淺川今晚要投宿的B4號房剛好位於亮光和黑暗的交界。

  他繞到正面,打開管理員辦公室的門,走了進去。

  辦公室裡面傳出電視的聲音,卻不見半個人影。

  原來管理員坐在左手邊後面的和室裡,他沒有留意到淺川走進來,而櫃檯擋住淺川的視線,因此他也看不到裡面的情形。

  後來他從反射在櫥櫃玻璃上的英文字幕和影像畫面來判斷,管理員不是在看電視節目,而是在觀賞西洋電影,只見一大堆錄像帶將旁邊的櫥櫃塞得滿滿的。

  淺川伸手扶著櫃檯,朝裡面打了一聲招呼,一個60歲左右的小個子男人馬上探頭出來點頭致意。

  “我是之前預約住宿的淺川。”

  小個子男人一聽,馬上打開登記簿來確認。

  “是B4房吧!請在這上面寫下您的大名和地址。”

  於是淺川在登記簿上寫下本名,因為他昨天已經把野野山結貴的會員證郵寄回去給他。

  “您一個人來嗎?”

  管理員抬起頭,一臉狐疑地看著淺川。

  以前從沒有客人單獨到這裡投宿過,因為這麼做是很不划算的。

  管理員遞給淺川一套被單,回頭看著櫥櫃說:

  “如果您想看錄像帶,我們這裡的片子應有盡有。”

  “你是指錄像帶出租嗎?”

  淺川快速地瞄了一眼那些錄像帶的片名,其中有《星際大戰》、《回到未來》、《13號星期五》……大都是一些以科幻為主的西洋名片,此外還有不少新片,想必來這裡投宿的多半是年輕人吧!

  淺川掃視一遍之後,並沒有找到自己想看的片子,更何況他今天來這裡是有其他“目的”的。

  “很不巧,我還有工作要做。”

  淺川將放在地上的手提文字處理機提起來給管理員看。

  管理員見狀,似乎了解淺川一個人到這裡來投宿的理由了。

  “房裡的設備齊全吧?”

  淺川小心地確認道。

  “是的,您可以自由使用。”

  其實,淺川只需要一個可以燒開水衝泡麵的水壺就行了。

  淺川接過被單和鑰匙,正要離開辦公室時,管理員忙不迭地為他說明B4號房的地點,之後又說了一聲:“請慢慢享用。”

  淺川依照管理員的指示來到小木屋前,戴上預先準備好的橡膠手套,然後才打開門,按下玄關旁的開關。

  這是他保護自己不受病毒感染的措施,也是一種讓自己心安的做法。

  小木屋裡從壁紙到地毯、4人座的沙發、電視、餐具組等,所有東西都是新的,而且看起來相當實用。

  淺川脫下鞋子,走上玄關,大略巡視一下屋裡的設備。

  客廳對面有一座陽台,二樓和一樓各有一間9平方米的和室,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確實太奢侈了。

  他將蕾絲窗簾和玻璃門一起拉開,讓新鮮的空氣流進屋內。

  小木屋裡打掃得一塵不染,這跟淺川原先的想像完全不同,照這麼看來,他很可能會無功而返。

  他走進客廳旁的和室,打開櫥櫃查看一下,結果什麼都沒看見。

  檢查過衣櫥之後,他脫下襯衫、長褲,換上一件針織衫和運動褲,並將脫下來的衣物掛在衣櫥裡。

  接著,淺川爬上二樓,點亮和室房裡所有的燈。

  (我真是孩子氣!竟然把房裡的燈都點亮了。)

  淺川輕輕打開廁所的門,確認裡面的情況,然後讓門開一道小縫,但是這個舉動讓他想起小時候玩的試膽遊戲。

  夏夜裡,他常常不敢自己一個人去上廁所,於是把門打開一道縫,要求父親在外面等候。

  廁所的另一邊用毛玻璃隔出一間漂亮的浴室,裡面沒有殘留任何水氣,浴缸也是乾的,由此可見最近沒有客人來這間小木屋投宿。

  淺川想脫下橡膠手套,不料橡膠手套卻因為流汗而粘在手上,遲遲拿不下來。

  這時,高原上的冷風吹進屋裡,將窗簾吹得輕輕飄飛起來。

  淺川從冷凍庫裡拿出一些冰塊放進杯子裡,接著倒入半杯先前買的威士忌。本來他想加入水龍頭的水衝調一下,卻在轉瞬間放棄這個想法,隨即關上水龍頭。

  他目前還沒有勇氣食用這間小木屋的東西,但基於微生物怕冷、怕熱的特性,他才會對冷凍庫裡的冰塊放鬆戒心。

  他讓身體深深地沉進沙發裡,然後打開電視機,一個新人的歌聲隨即流瀉出來。這個時候,東京也在播放同樣的節目。

  過了一會兒,淺川將電視轉到另一個頻道。

  其實他根本無心看電視,只是將音量調到適中,然後從包裡拿出攝影機放在桌上,準備錄下突發狀況。

  一切準備妥當後,淺川啜了一口威士忌,頓時感到鎮定不少。

  他開始在腦中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想一遍。

  (如果今晚在這裡找不到任何線索,那麼原本計劃要寫的報道就會觸礁了。)

  但是換個角度來看,找不到線索就代表那種可怕病毒不存在,那麼已經有妻有子的淺川就不會莫名其妙地死去。

  淺川將兩腿伸到桌面上,心情有些煩躁。

  (我到底在等什麼?難道我不怕嗎?

  喂,你不會害怕嗎?搞不好死神會找上你呀!)

  想到這裡,淺川不禁環顧一下四周。

  但無論他怎麼做,就是無法將視線集中在暀W的某一點。每當他盯著一樣東西看時,就會覺得自己的想像有可能隨時成形現身。

  突然間,一陣冷風從外頭吹進來。他走過去關上窗戶,正想拉上窗簾的時候,不經意地瞥向窗外,剛好看見B5號房的屋頂一片漆黑。

  (網球場和餐廳裡都擠滿了人,為什麼這邊只有我一個人?)

  他拉上窗簾,確認手錶上的時間是8點56分。

  淺川進入這間小木屋還不到30分鐘,卻感覺已經過了1小時那麼久。

  他試圖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努力安慰自己待在這間小木屋內不一定會有危險。再說,別墅小木屋已經完工有半年之久,投宿到B4號房的客人應該不少,而且住過這個房間的人並沒有全部死掉啊!

  根據淺川先前的調查,曾經在這間別墅小木屋過夜的客人之中,只有那4名男女死掉。如果多花一點兒時間繼續追查,或許會查出更多詭異的死亡事件,但是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其他類似的案例。

  總而言之,這棟小木屋並不是問題所在,關鍵在於他們在這裡做了什麼?

  淺川自問自答地說:

  “不,應該說他們在這個房間裡能做什麼?”

  (廁所、浴室、櫥櫃和冰箱都找不到任何線索,就算原先留下了蛛絲馬跡,可能也被剛剛那個管理員處理掉了吧!

  照這種情況來看,與其在房間裡無所事事地喝威士忌,不如去找管理員詢問一些事情來得有效率。)

  淺川已經喝完第一杯酒,他又倒了第二杯酒。

  此時他心中的危機感漸漸松懈,於是用水龍頭的水將威士忌調淡一些。

  淺川開始覺得利用工作空當跑到這種地方來調查真是愚不可及,他拿下眼鏡洗了把臉,望著鏡中那張蒼白無神的臉……

  (搞不好我已經感染上病毒了。)

  想到這裡,他一口氣喝光剛調好的酒,接著又調了另一杯。

  他從飯廳走回客廳時,突然在電話機下面的架子上發現一本筆記簿,封面上寫著“旅途的回憶”這幾個字。

  淺川翻開筆記簿,發現裡面記載著旅客們到此投宿的感想。

  4月7日星期六

  小儂絕不會忘了今天這個日子,因為……這是秘密,優一好溫柔哦!

  嘻嘻嘻!

  原來這是旅客在借宿中留下的回憶和心情手札,下一頁畫著一對父母親難看的臉孔,大概是帶著幼兒出遊的一家人吧!

  日期是4月14日,而且又是星期六。

    爸爸是胖子。

  媽媽是胖子。

  所以,我也是胖子。

  4月14日

  儘管淺川心中有一股要從後面開始看起的強烈慾望,但他還是勉強自己一頁一頁地翻看,因為跳著看或許會漏掉某些線索。

  大致說來,在暑假之前投宿的多數旅客都是趁著週末假期來的,暑假之後,寫心情手札的日期間隔便縮短了,尤其接近8月尾聲的時候,感嘆夏天即將結束的聲音也相對增加了。

  8月20日星期日

  啊!暑假就要結束了,什麼好事都沒碰到,誰來救救我?救救我這個可憐的人吧!我有一輛400毫升的摩托車,長得相當英俊,認識我很划算哦!

  A·Y·  

  寫著寫著,好像變成徵求筆友的自我推銷文案了。

  有些在這裡共度兩人時光的情侶們以嘲諷的文字將回憶寫在筆記本上,也有一些人明明白白地把自己想要找個伴的心情反應出來。

  8月30日星期四

  警告!沒有膽量的傢伙不要看這個,你會後悔的!

  嘿嘿嘿!

  S·I·  

  這篇的日期——8月30日正好是那4個人投宿的第二天,“S·I·”應該是岩田秀一的縮寫,而且只有他寫的內容跟其他人不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他說不要看這個……

  “這個”到底是什麼?)

  淺川暫時合上筆記本,不料卻發現筆記本的側面有一道小細縫。當他將手指伸進細縫裡面,筆記本立刻隨之打開,岩田秀一寫的幾行字登時映入眼簾。

  (為什麼這一頁會自動打開呢?

  或許是那4個人曾把某個東西夾在這本筆記簿裡面,由於重量壓迫到內頁,因此這一頁至今仍維持能自動打開的狀態,而放在筆記本裡的“東西”一定就是岩田秀一寫的“不要看這個”中的“這個”。)

  淺川環視四周,找遍電話機下面的每個角落,卻連一支鉛筆也沒發現。

  他重新坐到沙發上,繼續往下看。

  接下來的日期是9月1日星期六,上面寫的盡是一些平淡無奇的內容。

  (不知道這一天投宿的大學生是否看過“這個”,爾後的記載並沒有提起跟“這個”有關的內容。)

  淺川合上筆記簿,點了一根煙,陷入沉思。

  (既然上面寫著“沒有膽量的傢伙不要看這個”,那麼,“這個”的內容一定相當恐怖嚏I)

  他隨意翻開筆記,用手輕輕地壓著。

  (還是去問管理員8月30日的客人回去之後,小木屋裡面是否留下奇怪的東西。可是,他會記得嗎?

  嗯,如果是很奇怪的東西,他應該會記得才對。)

  淺川一站起來,視線突然被眼前的錄像機所吸引。

  此時電視畫面是一個拿著吸塵器的女演員正追著丈夫跑,大概是某家家電廠的廣告。

  (對了,如果被錄像帶的重量壓迫,筆記簿的那一頁一定會自動打開。)

  淺川彎腰捻熄香煙,腦中倏地浮現剛才在管理員辦公室看到的錄像帶。

  (或許他們是看到一部恐怖的電影,便想把這種樂趣推薦給別人。

  如果只是這樣……那麼岩田秀一為什麼不用“專有名詞”呢?

  譬如:他想告訴大家《13號星期五》這部片子很精彩,大可直接說出片名,根本不必用“這個”來代替啊!

  由此推斷,或許他說的“這個”是一種只能用“這個”來形容的東西,根本就沒有特定的名詞。

  既然目前沒有發現其他線索,那麼姑且試試這條線也沒啥損失。

  更何況我一直呆呆坐在這裡東想西想,也不會有任何結論出來。)

  淺川一打定主意,立刻走出玄關,爬上石階,然後推開管理員的辦公室大門。

  櫃檯裡依然看不到管理員的人影,只聽到電視機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但是在淺川還沒出聲前,管理員已經從裡面探出頭來。

  於是他只好支支吾吾地找個理由說:

  “我想來借一些錄像帶。”

  管理員一聽,馬上展露愉悅的笑容回道:

  “請便,您喜歡什麼就選什麼,每一卷收費300元。”

  淺川點點頭之後,走到櫥櫃前面,發現這裡盡是一些恐怖錄像帶。例如:《地獄之家》、《黑色恐怖》,還有《大法師》、《凶兆》……,都是淺川學生時代就看過的影片。

  (應該還有一些我沒看過的恐怖電影才對。)

  淺川從這一頭看到另一頭,始終找不到一部足以引起他興趣的片子。

  他再度按照順序在200多卷帶子中搜尋,結果看到最底下一個架子的角落裡有一卷沒有盒子裝的錄像帶,其他帶子的護套上都印著劇照或寫著片名,惟有這卷錄像帶連卷標都沒有貼。

  “那個是什麼?”

  話一出口,淺川才發現自己用了“那個”的代名詞。

  沒有特定名稱的事物,除了用代名詞來形容之外,似乎也沒有其他稱謂。

  管理員表情困惑地皺起眉頭,“啊”了一聲,然後拿起那卷帶子說:

  “這東西沒什麼內容。”

  (咦?他知道這卷帶子的內容嗎?)

  “你看過嗎?”

  淺川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個嘛……”

  管理員歪著頭思索,看來他也不知道這卷錄像帶為什麼會擺在這裡。

  “這卷帶子能不能借我看?”

  管理員沒有回答淺川的問題,反而用力地拍一下自己的膝蓋。

  “啊!我想起來了,這卷帶子是客人丟在客房裡的,我原先以為是這裡的帶子,所以就把它帶回來了。”

  “這卷帶子是不是丟在B4號房裡?”

  淺川不動聲色地追問。

  只見管理員一邊笑,一邊搖頭說:

  “這種事情我怎麼會記得呢?況且已經是兩個月前的事情了……”

  淺川繼續問:

  “你看過這卷帶子嗎?”

  管理員依舊搖搖頭,不過臉上的笑意卻消失了。

  “沒有。”

  “請把這卷帶子借給我吧!”

  “你想錄電視節目嗎?”

  “嗯,是……”

  管理員瞄了一眼那卷錄像帶說:

  “板子已經拆掉了……你看,防錄板子已經被拆掉了。”

  淺川開始有些心急,不禁在心中罵道:

  “你這老傢伙!我說借就借,乖乖交給我不就得了!”

  可是不管淺川先前喝了多少酒,他就是沒辦法用強硬的態度對待別人。

  “幫個忙嘛!我馬上就會還你的。”

  他低頭哀求道。

  管理員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不明白這位客人為什麼對這卷錄像帶如此感興趣。

  (難不成其中有什麼精彩的畫面,真後悔當初撿到時沒有先看。)

  管理員突然很想立刻放映這卷錄像帶來看,但是客人的要求又不能拒絕,於是他只好把帶子遞給淺川。

  淺川想掏錢,卻被管理員制止道:

  “不,我不能收這卷帶子的費用。”

  “真是謝謝你了,我待會兒就拿回來還。”

  說完,淺川舉起拿帶子的手揮了揮。

  “如果裡面的內容很有趣,請你馬上告訴我一聲。”

  管理員的好奇心霎時被挑了起來,而且這裡的帶子他全都看過了,再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為什麼我會漏掉那一卷帶子呢?明明是打發時間的好東西……不過那卷帶子裡也可能只是錄一些無聊的電視節目罷了……)

  管理員一直認為那卷帶子很快就會被送回來,可是……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45 PM

  
  2

  淺川檢視手上這卷錄像帶,發現它是一卷120分鐘的普通錄像帶,而且就如管理員所說,上面防錄用的板子已經被拆掉了。

  他打開錄像機的開關,把錄像帶推進去,然後盤坐在電視機前面,壓下按鍵後,隨即   
傳出帶子轉動的聲音。

  淺川揣測這卷錄像帶中是否隱藏著解開那4個青年男女猝死的關鍵,只要能發現一點點線索,他就很滿足了。

  (應該不會有危險吧!

  只是看個電視,不可能會引發致命的危險才對。)

  這時候,電視裡面發出一段噪聲,並且畫面劇烈晃動著。

  淺川動手調整了一會兒,畫質漸漸清晰,接著出現一幅漆黑的畫面。

  由於一直沒有聲音傳出,淺川不禁湊上前去確認機器是否出了故障。

  (“警告!沒有膽量的傢伙不要看這個,你會後悔的……”)

  岩田秀一的話在淺川的腦海里復甦了。

  (我應該不會後悔吧!)

  淺川以前在跑社會新聞時曾經看過許多慘不忍睹的場面,至今都不曾後悔過,這也是他惟一感到自豪的地方。

  漆黑的畫面上開始出現針頭般大小、閃閃爍爍的光點,接著慢慢膨脹起來,不斷地往左右兩邊飛竄,然後在左邊停住。

  不久,閃爍的光點分散開來,像蚯蚓一般地蠕動著,緩緩形成模糊卻又充滿命令口吻的6個字——“一定要看到完”。

  這6個字消失之後,又浮現“會被亡魂吃掉哦”這些文字。

  “亡魂”是指什麼目前不得而知,但是“吃掉”這個字眼看起來倒是相當駭人。

  仔細斟酌之後,前後這兩句話之間似乎省略掉“否則”這個轉接詞。如果加上轉接詞,那麼這兩句話是在威脅觀看者不可以看到一半時停止播放,否則會遭遇悲慘的下場。

  “被亡魂吃掉哦”這幾個字漸漸將漆黑的畫面推開,慢慢變成帶著斑點的乳白色,看起來像是重疊在畫布上的影像。

  這些影像一直蠕動著,仿佛在尋找出口,又像是一股即將迸出的莫名能量、生命躍動,無情地吞噬周圍的黑暗。

  淺川並沒有要按下停止鍵的念頭,因為這股能量讓他覺得很舒服。

  緊接著,黑白畫面上猛然躍出一團紅色液體,同時傳來一聲地動聲。由於這個地動聲聽起來十分詭異,不像是從小小的擴音器裡發出來的,因此讓人產生一種房子正在搖動的錯覺。

  鮮紅液體爆發開來,四處飛濺,有時還占滿整個畫面。

  畫面從黑色變成白色,接著又轉變成紅色,始終沒有出現自然色彩。這種抽象意識和色彩的鮮明變化,讓人產生疲憊感。

  這時候,畫面仿佛洞悉觀看者的心理一般,鮮紅色彩瞬間消退,進而出現一座火山。

  這座火山以晴朗的天空為背景,白色煙霧裊裊上升,攝影機的位置是在山麓一帶,底下則覆蓋著一片黑褐色的熔岩流。

  頃刻間,畫面再度被黑暗所吞噬,蔚藍的天空頓時變成一片漆黑。數秒鐘後,鮮紅色液體從畫面中央迸散開來,朝下方流動。

  畫面呈現出一幅紅艷艷的燃燒景象,隱約可以分辨出火山的輪廓,和之前那些模糊的影像比起來,顯得具體多了。

  畫面進行到這裡,一般人都可以看出這是火山爆發的景象,熾熱的熔岩流從火山口傾瀉而出,往山谷間流竄。

  (攝影機在什麼地方呢?

  如果是從空中拍攝的還好,但是從畫面上看來,攝影機的位置很像馬上會被熔岩流吞噬一般。)

  地動聲越來越大,就在整個畫面被熔岩洪流淹沒之前,景象突然改變了。

  只見白底上浮現粗黑的文字,字形雖然很模糊,但是大略可以看出是一個“山”字,另外還有許多大小不等的黑點點綴在字的四周。這個“山”字固定不動,畫面也很穩定。

  這兩個畫面之間沒有連續性,其間的變化十分唐突。

  緊接著,畫面又出現兩個骰子在圓底的鉛碗中滾動。背景是白色的,鉛碗內則是黑色,而骰子的點只有一點是紅色。截至目前,黑、白、紅這三種顏色一直被大量使用。

  鉛碗內的骰子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響,只是緩慢地滾動一會兒,然後紅色一點和黑色五點朝上躺在白底上面。

  接下來的畫面中首次有人出現,只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婆婆端坐在房裡的兩張榻榻米上,雙手放在膝蓋部位,左肩微微往前凸出,面向正前方說話。

  她的左、右眼大小差很多,眨眼時仿佛在送秋波一般。

  “之後……身體如何?如果再這樣,亡魂可是會找上你的哦!聽著,小心外來客,你明年就要生小孩了……乖孩子,要聽婆婆的話,本地人是會在意的。”

  老婆婆面無表情地說完這些話便突然消失了。她好像是在說教,警告某人要小心什麼東西。

  (這個老婆婆到底對著誰在說話呀?)

  轉瞬間,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臉占據整個畫面,而且某處傳來十分逼真的一聲啼哭,仿佛身歷其境似的。

  從畫面上可以看到一雙漂亮的手小心翼翼地抱著嬰兒,左手放在嬰兒的頭部,右手則環抱住嬰兒的背。

  淺川定定地看著畫面,雙手不由自主地學著畫面中的人做出同樣的動作……剎那間,嬰兒的啼哭聲好像從他的下巴處傳來。

  淺川頓時大吃一驚,趕緊縮回雙手。但是在那一瞬間,他竟然感受到溫熱羊水或血水的觸感,還有小嬰兒的重量……

  他攤開雙手,將手心湊到鼻子前面,上面還殘留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這是從母體流出來的?還是……)

  淺川將視線移回畫面,上頭依然是嬰兒的臉。他雖然在哭,但是表情相當安穩,身體的震動傳到兩股之間,連股間那小小的“東西”也跟著晃動。

  下一個畫面中出現近百人的臉孔,每一張臉都帶著憎恨和敵意,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顯眼的特徵。

  一張張憤怒的臉孔慢慢移向畫面下方,由大變小的臉孔數目不斷增加,形成一個大集團,而且都只露出脖子以上的部分。

  緊接著,畫面上每一張嘴巴都發出模糊的叫聲,根本聽不清楚他們在叫喊些什麼,只能感受到這些喧鬧聲聽起來不是很友善。

  後來淺川好不容易聽清楚其中一個聲音叫著:“說謊!”還有另一個聲音說:“騙子!”

  畫面上成千上萬張臉孔形成無數黑色粒子,占滿整個畫面,當畫面的顏色消失時,聲音仍然持續著。過了一會兒連聲音也消失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雜音,畫面就這樣靜止好一陣子。

  淺川愈來愈坐立難安,因為他覺得那些臉孔是針對他發出指責聲浪的。

  接下來,畫面出現一個木架子,上面擺著一台用旋轉鈕選擇頻道的19型電視機,而兔子耳朵形狀的室內天線就放在櫥櫃上。

  這不是一出劇中劇,而是電視中的電視。

  畫面上的電視機插上電源了,只見旋轉鈕旁邊的指示燈亮起紅燈,畫面開始不停地晃動。

  當晃動的間隔越來越短時,畫面上浮現一個模糊的“貞”字,這個字時而紊亂,時而扭曲,漸漸變成一個“貝”字,然後就消失了。

  就像有人用濕抹布擦掉黑板上的粉筆字一般,這個字消失得十分詭異。

  淺川漸漸被一股奇怪的窒息感所籠罩,他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血液在血管中流動的壓迫感,以及一股刺舌的酸甜味。除了畫面上出現的影像和聲音之外,似乎還有其他不明事物刺激著淺川的五官。

  剎那間,熒屏上出現一張男人臉,這個男人和先前出現的影像全然不同,看起來比較有活人的氣息。

  淺川看著男人,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厭惡感。

  男人的額頭雖然禿了點兒,長相還算端正,但是他的眼中閃爍著陰險的光,仿佛在伺機奪取獵物。

  他的臉上流下涔涔汗水,呼呼地喘著氣,同時他的眼睛向上望,身軀有節奏地動著。

  男人的背後露出一些樹枝,午後的陽光穿過樹梢射了下來,他將視線移回正面,剛好跟觀眾的視線對個正著。

  淺川和畫面上的男人對望著,儘管他覺得胸口越來越悶,卻又無法移開視線。

  男人雙眼充血、流著口水,脖子慢慢地往上抬,畫面霎時變成一片黑壓壓的樹影。

  突然間,電視機裡面傳出一個叫聲,畫面從男人的頸部回到肩膀。

  這回他裸露著肩膀,右肩頭的肉被挖掉一大塊,汩汩的鮮血似乎流向攝影機的位置,最後居然碰到鏡頭,將整個畫面弄濕了。

  畫面就像眨眼睛似的暗了一兩次,再恢復亮度時,影像卻已帶著鮮紅色澤。

  男人的眼裡帶著殺意,他的肩膀和駭人的臉孔同時朝鏡頭逼近,傷口下露出白森森的骨頭,淺川看了差點兒吐出來。

  不一會兒,畫面轉變成茂密的樹林景象,樹葉沙沙作響。儘管天空不停地旋轉著,卻可以清楚地看出當時是黃昏時分。

  熒屏不斷變換著土地、草、天空的畫面,還傳出嬰兒哭聲。

  畫面的四周框上深黑的顏色,暗沉的部分慢慢縮小範圍,中央出現一輪明月,亮光和黑暗的界線相當明顯。

  月亮裡浮現一張男人的臉,只見一個拳頭大小的塊狀物從月亮上掉下來,發出沉重的聲響,然後又落下一兩塊。

  影像隨著沉重的落地聲晃動,同時還傳出撕扯肌肉的聲音,但是畫面的深處仍是一片漆黑,男人的躍動感依然存在,而且鏡頭前的鮮血仍舊不停地流著。

  這個畫面好長,不禁讓人懷疑是否永無結束的一刻。

  最後,畫面又浮現一些拙劣的文字,好像是小孩子寫的。過了一會兒,文字變得比較工整。 這些白色文字的內容如下——

  看過這部影片的人在一個星期之後,會在這個時間面臨死亡。

  如果不想死,就依下面的指示行事……

  淺川猛吞了一口口水,瞪大眼睛看著電視畫面。

  但就在這時,畫面倏地插進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的電視廣告。

  那是一個蚊香的廣告,在某市郊的夏夜裡,一個穿著浴衣的女演員坐在走廊上,夜空中綻放著煙火……

  這個廣告大約在30秒後結束,畫面又回到先前的黑暗,以及最後文字消失的殘像,接著便是一陣雜音,錄像帶到這裡全部播放完畢。

  淺川無法置信地張大眼睛,將帶子倒帶,回放最後一個畫面。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複這個動作,終於發現那個廣告居然在關鍵時刻插進來。

  淺川頹喪地關掉錄像機,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電視屏幕,喉頭頓時感到一陣乾渴。

  “這……這是什麼?”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

  不過他卻了解到一件事:凡是看過這盤帶子的人都剛好在一個星期之後死亡,而記錄可以逃過死亡命運的部分卻被突然插入的廣告消掉了。

  (是誰消掉後面的文字?難道是那4個人?)

  淺川的下巴不停顫抖著。

  (如果那4個人知道他們會在同一時刻死亡,他們還能對這件事一笑置之嗎?

  畫面上的文字說的沒錯,如今那4個人的確離奇死亡了。)

  這時,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淺川嚇得心臟差點兒跳出胸口。

  他拿起話筒的那一瞬間,隱約覺得有東西躲在暗處窺探自己的舉動。

  “喂?”

  淺川勉強擠出一絲聲音。

  但是對方沒有響應,淺川只聽到地動般的轟隆聲,聞到一股潮濕泥土的味道,緊接著,一陣冷氣在淺川的耳後盤旋,使他的脖子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淺川覺得胸口很悶,腳踝和背部仿佛有蟲子在蠕動,一股難以言喻的思緒和長久累積形成的憎恨從話筒那端流竄過來。

  剎那間,一股惡寒與突如其來的噁心感侵襲著他,於是他猛力拋下話筒,捂著嘴巴跑向廁所。

  儘管話筒彼端沒有傳出只言片語,但淺川明白那是一通確認的電話。

  “看過了吧?知道了嗎?按照上面的指示行事……否則……”

  淺川趴在馬桶上嘔吐,將剛才喝下去的威士忌和著胃液統統吐出來。

  他覺得眼睛一陣刺痛,而且不停地滲出淚水,感覺十分痛苦。

  “他說會怎麼樣……我怎麼知道呢?我怎會知道要做什麼?啊……我該怎麼做才好?”

  淺川跌坐在廁所裡大聲吼叫,試圖以這種方式戰勝心底的恐懼。

  “請你了解……是他們把影片後面的部分消掉了,把最重要的地方……我……我無從得知啊!請原諒我……”

  淺川除了拼命為自己辯解之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他衝出廁所對著可能在房裡四處遊蕩的“東西”叩頭哀求,然後到大理石台那邊拼命漱口,再喝一口水。

  這時候,一陣風從外面吹了進來,窗簾不停地晃動。

  (咦?剛才不是已經關上窗子了嗎?)

  淺川堅信自己在拉開窗簾之前,已經先將毛玻璃窗關上。

  他不禁全身打顫,腦中沒來由地浮現一幕高樓大廈的夜景,大樓窗口透出的燈光忽明忽滅,仿佛要排成什麼文字。

  (如果大樓本身是一塊巨大的長方形墓碑,那麼窗口的燈光排成的文字就是碑文了……)

  淺川腦中的影像消失之後,白色蕾絲窗簾依然輕飄飄地飛舞著。

  此時淺川已經瀕臨崩潰狀態,他連一秒鐘都待不下去,馬上從櫥櫃裡拿出旅行袋,迅速收拾好行李。

  (我要找個人把這件事情說出來!再繼續待在這裡的話,不用說一個星期,我連一個晚上都活不下去!)

  淺川直接穿著針織衫和運動褲走出玄關,但是在走出房門前,僅剩的理智驅使他返回屋內,按下錄像帶的退出鍵,然後用浴巾將那卷錄像帶包起來,放進行李袋。

  (這卷帶子是惟一的線索,如果能解開畫面的謎底,或許就可以找到活命的方法……但必須在一個星期之內……)

  淺川抬頭看看時鐘,上面指著10點8分。

  他大膽假設看完錄像帶的時間是10點4分左右,然後將房間的鑰匙放在桌上,燈也不關就直接跑向車子。

  “我一個人做不來,還是去找他幫忙吧!”

  淺川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發動車子。

  他一連踩了好幾次油門,卻仍覺得車速太慢了。

  淺川一次又一次地看著後視鏡,確定有沒有黑影從後面追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47 PM
第三章 突風一
  
  1

  10月12日星期五

  “先讓我看看那卷帶子吧!”

  
  高山龍司笑著說。

  他和淺川坐在六本木十字路口一家餐飲店的二樓,時間是晚上7點20分,距淺川看過那卷帶子大約24小時,淺川希望借由店裡女孩子們的喧鬧和尖叫聲衝淡心中的恐懼,於是選擇這個地方與高山龍司碰面。

  當淺川對高山龍司說明之際,昨晚親身經歷的事情又在他腦中復甦,心中的恐懼不但沒有減弱,反而愈來愈嚴重,他甚至感到體內被“某個東西”的影子依附著。

  坐在他對面的龍司將襯衫扣到最上面一顆鈕扣,領帶也打得很緊,脖子的肉擠成兩層,好像快窒息似的。此外,他那張有稜有角的臉即使對著人笑,恐怕一般人也不會對他有好印象。

  龍司從杯子裡拿出冰塊,丟進嘴裡含著。

  “你還聽不出我的意思嗎?我跟你說情況很危急啊!”

  淺川壓低聲音說道。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找我出來談?想要我幫你忙對不對?”

  龍司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一邊悠哉地咬著冰塊,一邊說:

  “我沒有看過那卷帶子,怎麼知道如何幫你?”

  淺川胸中頓時涌起一股怒氣,歇斯底裡地吼道:

  “這麼說,你是不相信我所說的話!”

  淺川對龍司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只有一種感受,那就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恐懼的事情。

  (還剩下6天……)

  莫名的恐懼像隱形絲線般纏住淺川的脖子,死神已在前頭向他招手,而龍司這傢伙竟然不知死活,還主動要求先看那卷帶子再說。

  “不要那麼大聲嘛!淺川,你聽著,以前我就跟你說過我希望自己能夠看到世界末日,如果有人可以解開這個世界的構造,解開一切的起始與結束、極大和極小之謎的話,就算要我拿命來換,我也願意。你不是一向都把我當成活字典看待嗎?這一點你應該記得。”

  淺川當然記得龍司曾經說過的話,就因為這樣,他才會把所有事情對龍司說。

  兩年前,也就是淺川30歲的時候,突然很想知道跟自己同年紀的日本青年心裡在想些什麼,擁有什麼夢想。

  因此他擬定一份企劃,從通產省官員、都議會議員、一流公司職員到平凡的上班族等各種領域裡選出活躍的30歲青年,以有限的篇幅報導這些人的基本資料,並分析他們的性格。

  淺川在被揀選出來的十幾名對象中發現高中同學——高山龍司的名字,他的頭銜是K大學文學部哲學系的客座講師。

  他最初看到龍司的名字時還嚇了一跳,因為在他的記憶中,龍司明明進了醫學系……而且龍司從高中時代就是出了名的古怪性格,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歷練之後,似乎變得更令人難以捉摸了。

  他從醫學院畢業後,直接進入哲學系就讀。那一年龍司剛結束博士課程,如果助教的職位有空缺的話,肯定非他莫屬,只可惜助教的職位被一個從事研究的學長給占去了。後來龍司拿到客座講師的職位,每個星期到母校講授兩堂理論學。

  “哲學”這一門學問非常接近科學的範疇,而龍司專攻的邏輯學是研究超越數字的數學。

  在古希臘時代,哲學家通常也是數學家。而龍司既是文學部的講師,也是腦筋靈活的科學家,他除了擁有專業領域的知識之外,超心理學的造詣也頗深。

  當時淺川認為“超心理學”是屬於超能力、超自然的事物,應該與科學理論背道而馳,因此感到十分矛盾。

  結果龍司回答他:

  “其實,超心理學是解開世界構造的一把鑰匙。”

  淺川還記得採訪當天是盛夏時節,龍司依然穿著直條紋的長袖襯衫,襯衫最上面的扣子扣得緊緊的,臉頰不停地落下涔涔汗水。

  但是,他仍不忘鄭重其事地宣稱:

  “我要看到人類滅亡的那一瞬間,並對那些大喊世界和平和人類存續問題的人們感到極度厭煩。”

  在採訪過程中,淺川提出一個問題:

  “請你談談將來的夢想。”

  龍司淡然地回答:

  “我要站在山丘上觀看人類滅亡的景象,同時在地上挖個洞,在洞中一次又一次地射精。”

  淺川忍不住提醒道:

  “喂,你真的希望我這樣寫嗎?”

  當時龍司露出跟現在一樣的淺笑,並點點頭。

  “所以我說這世上沒有事情可以讓我感到害怕的。”

  接下來,龍司將臉湊近淺川說:

  “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個人。”

  (又來了!)

  就淺川所知,這是第三個犧牲者,他在高中二年級首次得知龍司強暴了一個女孩兒。

  那時候他們兩人都是從川崎市多摩區的家裡到縣立高中上學,淺川習慣在早自習前一個小時到達學校,沐浴在早晨涼爽的空氣中預習當天的功課。除了學校的教職員工以外,他總是第一個到達學校。

  但龍司卻是遲到名單上的常客,經常趕不及上第一堂課。

  在暑假剛結束的某天早上,淺川按照往常時間抵達學校時,竟意外發現龍司已經先到了,而且獨自一人坐在教室裡發呆。

  “喲!今天真是難得啊!”

  淺川跟他打了一聲招呼。

  “哦……”

  龍司隨便敷衍一聲,繼續心不在焉地倚在窗邊眺望校園。

  他的眼睛充血,臉頰泛著紅潮,口中還散髮出淡淡的酒精味道。

  由於他們兩人的交情不算特別好,因此淺川按照以往的習慣,攤開教科書開始預習功課。

  過了一會兒,龍司無聲無息地走到淺川身後,拍拍他的背說:

  “喂,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龍司不但書念得好,還是優秀的田徑選手,是學校的風雲人物。

  資質平庸的淺川面對龍司的請託,當然感到十分好奇。

  只見龍司親密地環抱著淺川的肩頭說:

  “是這樣的……能不能請你打個電話到我家?”

  “為什麼要我打電話到你家?”

  “你只要撥電話到我家,並找我聽電話就好了。”

  淺川聞言,不禁皺起眉頭。

  “找你聽電話?可是你不是好好地站在這裡嗎?”

  “你別問那麼多,乖乖幫我打這通電話就是了。”

  於是淺川撥了龍司給他的號碼,不一會兒,龍司的母親在另一頭接起電話。

  “喂?”

  “請龍司聽電話。”

  “龍司已經到學校去了。”

  龍司的母親語氣沉穩地回答。

  “是嗎?”

  淺川說完這句話,便輕輕地放下話筒。

  “喂,這樣問就好了嗎?”

  淺川實在搞不懂龍司為什麼要自己這麼做。

  龍司開口問道:

  “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我老媽的聲音有沒有很緊張?”

  “聽起來還好,沒什麼特別的。”

  這是淺川第一次聽到龍司母親的聲音,他實在感覺不出對方緊張與否。

  “我是說家裡有沒有傳出嘈雜的人聲或者……”

  “沒有,感覺就像平時的氣氛。”

  “是嗎?那就好,謝了。”

  “喂,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要我這麼做?”

  龍司松了一口氣,伸手環抱淺川的肩膀,將他的臉拉向自己,附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你看起來是個嘴巴夠緊的人,我就告訴你吧!事實上,今天早上5點鐘左右,我強暴了一個女人……”

  淺川霎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接著龍司說出他早上潛入一個獨居女大學生的房間,強暴對方之後還威脅她不準報警,然後直接到學校來。他擔心警察現在已經找上門,於是要求淺川幫他打電話回家探問情況。

  經過這件事之後,淺川和龍司便經常聚在一起交談,而且淺川並沒有將龍司這樁“罪行”告訴任何人。

  第二年,龍司在高中運動會中擲鉛球獲得季軍,又過了一年,他以應屆畢業生的身份考進K大學的醫學部。淺川當了一年的重考生之後,好不容易進了一所知名大學的文學部。

  淺川現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真的很想讓龍司看看那卷錄像帶,但是他的道德觀念又覺得不應該為了自己而把外人扯進這樁詭異事件中。

  於是他將這兩種情緒放到天平上去衡量,最後終於決定盡可能增加自己存活的機會。

  (可是我為什麼會和龍司這種人成為朋友呢?)

  淺川進入報社10年,通過採訪而認識的人不計其數。但現在除了龍司以外,沒有其他人可以和他偶爾相約外出喝酒、聊天。

  他一想到自己內心深處可能潛藏與龍司一樣性格異常的因子,突然覺得不太了解自己。

  “喂,這件事情很緊急,你不是隻剩下6天的時間嗎?”

  龍司抓住淺川的手臂,用力一握。

  “趕快讓我看看那卷帶子吧!萬一時間來不及,你踏進棺材之後,我可是會很寂寞的。”

  龍司邊說邊揉搓淺川的手臂,另一隻手則拿叉子串起盤子上的起司蛋糕,送進嘴裡用力咀嚼。

  他吃東西的時候不習慣閉上嘴巴,淺川看著食物在他口中混合唾液溶解的樣子,覺得很不舒服。

  但輪廓分明、體型矮胖的龍司一邊嚼著起司蛋糕,一邊用手抓起杯子裡的冰塊用力咬著。

  就在這一刻,淺川明白自己只有眼前這個人可以依賴了。

  (對手是個身份不明的惡靈,一般人無法與之抗衡,只有龍司能夠坦然地看那卷錄像帶。如果他因此面臨死亡的命運,那也不是我的責任……

  一個不斷叫嚷著想看看人類滅亡的傢伙,是沒有資格長命百歲的。)

  淺川默默地想著,試圖把使龍司卷進這樁詭異事件的行為正當化。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47 PM

  
  2

  淺川和龍司走出餐廳後,一起坐上出租車前往淺川的住處,從六本木到北品川如果沒有塞車的話,不需20分鐘就可以抵達。

  後視鏡中映出司機的額頭,他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面,默默地開車,似乎無意與乘客   
聊天。

  話又說回來,這件事情源起於一位出租車司機的聒噪,如果淺川當時沒有搭上那輛出租車,就不會被卷進這個奇怪的事件中。

  淺川每次回想起半個月前的事情,總是對自己那時候嫌麻煩、沒有去買定期車票感到後悔不已。

  “你家可以拷貝錄像帶嗎?”

  龍司開口問道。

  由於工作的關係,淺川家中備有兩部錄放機,一台是在錄放機剛普及時買的,性能相當差,若只用來拷貝的話,應該沒問題才對。

  “可以。”

  “既然如此,那就馬上拷貝一卷錄像帶給我,我想在回家後多看幾遍研究、研究。”

  (那麼你得有一顆強壯的心臟才行。)

  淺川在心中想著。

  過了一會兒,他們在御殿山前面下車,往前走了一小段路。

  現在時間還不到9點10分,淺川的妻子阿靜和女兒陽子應該都還沒睡。

  阿靜總在9點以前幫女兒洗完澡,然後馬上鑽進被窩,在陪伴女兒睡覺的同時,她也會跟著睡著。一旦她睡著了,除非有“外力”介入,否則她很少會主動爬出被窩。

  以往阿靜會盡可能找時間跟丈夫聊天,經常在桌上留下“請把我叫醒”的紙條。

  然而當淺川下班回家後看到桌上的留言,試著搖醒老婆,卻怎麼叫也叫不醒阿靜。

  如果勉強叫醒阿靜,她就會像趕蒼蠅一樣揮著雙手,不悅地皺起眉頭,發出不耐的聲音。

  這種情形持續好一陣子之後,淺川就算看到阿靜的留言,也不會再叫醒她了。久而久之,阿靜也不再寫留言條了。

  現在正是阿靜和陽子就寢的時間,這倒幫了淺川一個大忙。

  阿靜從前就不喜歡龍司,淺川認為這種態度很正常,因此從來沒有問過她討厭龍司的理由。

  “求求你,別再叫那個人到我們家來了。”

  淺川至今仍清楚記得阿靜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還露出一抹毫不掩飾的厭惡感。

  如今最重要的是,他絕對不能在阿靜和陽子面前放那卷神秘錄像帶。

  屋裡一片寂靜,熱氣和香皂的味道飄到了玄關,可見她們母女倆剛用毛巾包著濡濕的頭髮鑽進棉被不久。

  淺川把耳朵貼在陽子的房前,確認妻子和女兒已經睡了,才把龍司帶到客廳。

  “小寶貝已經睡啦?”

  龍司很遺憾地說道。

  “噓!”

  淺川伸出手指放在嘴巴上示意他小聲一點兒。接著,他將兩部錄放機的輸出端口和輸入端口連接起來,然後放入那卷帶子。在按下播放鍵之前,他轉頭看看龍司,再度確認他是否真的想看這卷錄像帶。

  “你搞什麼?趕快放啊!”

  龍司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盯著電視熒屏,淺川把遙控器交給他,然後站起來走到窗邊。

  他不想再一次看這卷錄像帶,也提不起力氣去追究這件事。總歸一句話,他就是想逃避這樁詭異事件,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淺川走到陽台上抽煙,自從女兒出生之後,他答應妻子不在家中抽煙,之前他也一直沒有打破約定。

  他從陽台往屋內窺探,只見熒屏上的影像隔著毛玻璃不停地晃動著。

  (一個人獨自在別墅小木屋觀看錄像帶,和在家中觀看的恐懼程度大不相同。不過若換做龍司,就算他在小木屋看那卷帶子,想必也不會像我一樣嚇得屁滾尿流。

  說不定他會一邊嘿嘿地笑著觀看,一邊反過來用凶狠的目光威嚇對方呢!)

  淺川抽完煙,正想從陽台走回房裡的時候,分隔走廊和客廳的門突然打開,只見阿靜穿著睡衣走出來。

  淺川見狀,一臉驚慌地拿起放在桌上的遙控器,讓影像暫時停止。

  “你不是睡了嗎?”

  他的語氣中帶有責備的意味。

  “我聽到聲音,所以……”

  阿靜一邊說,一邊看著發出“沙沙”聲音的電視畫面,然後來回看著龍司和淺川,臉上盡是狐疑的表情。

  “去睡吧!”

  淺川這句話暗示他拒絕被質問。

  “如果淺川太太不嫌棄,就一起過來欣賞。這卷帶子很有趣哦!”

  龍司盤腿坐在地板上,轉過頭來對阿靜說。

  淺川一聽,恨不得立刻對龍司怒吼一聲。但是他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於是把心中所有的憤怒注入拳頭,用力往桌面上一擊。

  阿靜被這撞擊聲嚇了一跳,急忙伸手扶住門把,然後眯起眼睛,歪著頭跟龍司打了聲招呼:“請慢慢看。”便急忙轉過身,消失在門的另一頭。

  淺川可以理解妻子為何會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一定在想:深夜時分,兩個大男人反覆看著一卷錄像帶,其中必定有鬼。)

  當阿靜眯起眼睛時,淺川看見她的眼底浮現一抹輕蔑的神色,不禁為自己沒辦法做任何解釋而感到難過……

  果然如淺川所預料,龍司看完神秘錄像帶之後依然面不改色。

  他邊哼著歌邊把帶子倒回去,重複快轉和停止的動作,再度確認影片中的重要情節。

  “這麼一來,我也卷進這個事件裡面了,你有6天的時間,而我有7天。”

  龍司說話的口氣相當興奮,仿佛在參加一項鬥智遊戲似的。

  “你覺得怎麼樣?”

  淺川詢問龍司的意見。

  “這不是小孩子的把戲嗎?”

  “啊?”

  “我們小時候也常常做這種事啊!先把恐怖的信件或類似的東西拿給朋友看,然後嚇唬他們說:‘看到這個東西的人會遭遇不幸……’”

  淺川當然也曾經有過這種惡作劇經驗。

  “所以呢?”

  “沒什麼,有可能只是別人故意惡作劇罷了。”

  “如果你發現到什麼東西就老實告訴我。”

  “這個嘛……影像本身並不是很可怕,它看起來像是把現實和抽象的東西混雜在一起,如果那4個男女不像帶子上所言突然猝死的話,這件事情其實並不會引起你的注意,對不對?”

  淺川點點頭。

  不過最棘手的問題是:淺川知道錄像帶中所說的話並不是騙人的。

  “首先,我們來分析一下那4個笨蛋突然死亡的原因吧!我覺得有兩種可能,錄像帶的最後說,看過這個東西的人全會在一星期之內面臨死亡的命運,而那4個人是因為把咒文的部分消掉才被殺害?或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實行咒文而死亡?

  “在考慮這件事情之前,我們還必須先確認是不是那4個人消掉咒文的?也有可能他們看到這卷帶子時,咒文已經被消掉了。”

  “我們要怎麼確認咒文是不是他們消掉的?那4個人都死了……”

  淺川從冰箱裡拿出啤酒,然後將啤酒倒進杯子裡,遞到龍司面前。

  “哪!你看看。”

  龍司重新播放錄像帶最後的畫面,並在蚊香廣告結束的一瞬間按下停止鍵,然後一格一格、慢慢地播放。

  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出現3個人圍坐在桌子旁的畫面。

  畫面上出現的節目是全國電視網在晚上11點播放的“Night show”,圍坐在桌子旁的3人分別是廣為人知的流行作家、年輕貌美的女人和在關西一帶相當活躍的相聲家。

  淺川把臉湊近畫面看著。

  “你知道這節目吧?”

  龍司問道。

  “是TBS目前正在播放中的‘Night show’。”

  “沒錯,流行作家是主持人,年輕女人是助理,而那個相聲家是當天的來賓,所以我們只要查出那個相聲家是哪一天節目的特別來賓,就可以知道是不是那4個人消掉咒文的。”

  “有道理。”

  “Night show”通常是從晚上11點開始播放,如果能確定當天播放的是8月29日的節目,那麼消掉咒文的一定就是當晚投宿在別墅小木屋的那4個人。

  “TBS不是你們報社的相關企業嗎?你要查這方面的資料,簡直是易如反掌。”

  “嗯,我會去查查看。”

  “拜託你了,這件事可是關係著我們兩人的生死啊!總之,你務必把每一個細節都調查清楚,明白嗎?戰友。”

  龍司拍了拍淺川的肩膀說。

  “你一點兒都不怕嗎?”

  “怕?我還覺得高興哩!人的壽命受到限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而且以死亡作為處罰方式……真好!沒有拿性命做賭注的遊戲就不好玩了。”

  龍司一直都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淺川擔心他是為了掩飾內心的恐懼才如此虛張聲勢,可是他從龍司的眼底卻看不出一絲膽怯的神色。

  “接下來要查出是誰在什麼時候、為了什麼目的而製作這卷帶子。別墅小木屋落成不過半年而已,我們要鎖定在這半年內曾經投宿B4號房的客人,過濾出帶這卷帶子進小木屋的人。關於這一點,我認為應該把時間鎖定在8月下旬,而且最有可能就是在那4人之前投宿的客人。”

  “這件事也要我去查嗎?”

  “那還用說,我們已經沒幾天好活了,運用你的關係難道找不出可以幫忙的人嗎?去找他們幫忙吧!”

  淺川一聽龍司這麼說,馬上聯想到吉野。

  “有一位記者對這件事情相當感興趣,可是這件事關係到個人的性命安全,不是那麼簡單的。”

  “有什麼關係?把越多人牽扯進來越好,讓那個記者看看這卷帶子,他一定會像屁股著火一樣到處亂竄,你想想看,這樣多有趣啊!”

  “你以為大家都跟你一樣嗎?”

  “那就騙他是內幕錄像帶,勉強他看。”

  淺川發現自己跟龍司說不清,除非先找出咒文的內容,否則他不會隨便再把這卷錄像帶拿給別人看。

  此刻,他覺得自己宛若走進死胡同,如果要掌握這卷錄像帶的來龍去脈,就必須展開有計劃的調查,但這畢竟是一樁詭異的事件,人手恐怕不容易找到。

  坦白說,像龍司這般喜滋滋地投身於死亡遊戲當中的人,現在已經不多見了。

  (吉野究竟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他也有妻有子,應該不至於為了滿足個人的好奇心,甘冒失去生命的危險加入我們吧?

  不過我還是可以請他幫忙,或許應該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

  “懂了,我就去試試看吧!”

  這時候,龍司坐在客廳的桌子旁拿起遙控器。

  “沒錯、沒錯!這卷帶子的內容大致區分為抽象畫面和具體畫面兩種。”

  他一邊說,一邊找出火山爆發的畫面,然後定格。

  “這座火山怎麼看都像是真實存在的,我們得查清楚為什麼要拍這座火山,還有火山爆發的情形。只要知道這座火山的名字,應該就可以知道它爆發的日子,如此一來,這個畫面究竟是在何時、何地拍攝的,我們也可以掌握得一清二楚了。”

  龍司繼續操縱遙控器,定格在那個老太婆說些不明就裡的話的畫面。

  “這個老婆婆說的話,聽起來好像是某個地方的方言。我們大學裡有研究各地方言的專家,我去問問看,到時候就可以知道這個老太婆出身何處了。”

  龍司接著讓帶子快轉,畫面上映出接近尾聲時那個男人的臉,他在男人臉部特寫的畫面按下停止鍵,他們梢鄖宄q乜醇膨_康奶卣鰲?/P>

  男人的髮際雖然高了一點兒,但年齡應該在30歲前後。

  “你看過這個男人嗎?”

  龍司問道。

  “怎麼可能!”

  “他那張臉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連你也這麼覺得,可見這個男人多麼與眾不同,我真想對他表示敬意。”

  “請便。讓人印象這麼深刻的臉倒是相當罕見,應該不會很難找……你是個記者,在尋人這方面應該很有一套吧!”

  “別開玩笑了!如果要找犯人或演藝人員那還容易,現在光靠一張臉就要我把人找出來,這實在太為難我了吧!日本的總人口數超過1億呢!”

  “你不妨朝罪犯這個方向或拍內幕錄像帶之類的演員去追蹤。”

  淺川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在備忘錄上奮筆疾書。從現在開始,他要調查那麼多事情,不逐一記錄下來肯定會忘記。

  就在這時,龍司讓影像靜止,然後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啤酒,分別倒在他和淺川的杯子裡。

  “乾杯。”

  淺川無意拿起杯子。

  “我有預感。”

  龍司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潮。

  “這件事情不太尋常,我聞到當時那股衝動的味道……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第一次強暴女人的事情嗎?”

  “嗯,我還記得。”

  “那已經是15年前的事情了。高二那年的9月,有一天我做數學做到半夜3點,然後念了一個小時的德文,之後便讓頭腦休息,要讓疲倦的腦細胞獲得休息,念語文是最好的方法。

  “到了凌晨4點的時候,我照以往的習慣喝了兩瓶啤酒,然後外出散步。出門時,我的腦袋裡開始萌生一種跟平常不一樣的感覺,突然覺得心頭髮癢。

  “你有沒有三更半夜在住宅區散步過?感覺很不錯哦!那時候連狗都睡了,跟你的小寶貝一樣。

  “走著走著,我來到一棟很漂亮的兩層樓建築前面,我知道那裡住著一個以前曾經在路上見過、長相清秀的女大學生。

  “我不知道她住哪一間房,於是逐一掃視過8個房間的窗戶,那時我心裡並沒有任何不軌的想法,只是單純地想要看一看。當我的視線停在二樓的南端時,心底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並感覺到自己內心的黑暗面漸漸擴大……

  “我再度從頭到尾審視所有的房間,眼光掃到同一個地方時,那種陰暗的感覺又涌上胸口,而且我可以很確定那個房間沒有上鎖。

  “不知不覺中,我爬上公寓的樓梯,來到那個女大學生住的房間前面,看見門牌用英文寫著‘YUKARI MAKITA’。我用右手緊緊地握住門把好一陣子,然後用力將門把往左轉,可是卻轉不動。

  “突然間,‘喀’的一聲,門竟然開了。你仔細聽哦!門不是忘了鎖,而是鎖在那一瞬間被打開,仿佛是某種力量在作祟。緊接著,我看見一個女人睡在桌子旁,她的一隻腳從被子裡伸出來……”

  龍司說到這裡便停頓下來。

  當時的景象再次浮現在他的腦海,只見他臉上混雜著悲憐和殘酷的表情,像是在緬懷一段遙遠的記憶。

  淺川第一次看到龍司流露出這種表情。

  “兩天后,我放學回家經過那棟公寓,看到公寓前面停了兩部卡車,工人正忙著搬傢具,要搬家的人正是YUKARI。

  “YUKARI在一個看起來像是她父親的男人陪伴下,愣愣地靠在暀W望著被工人搬出來的傢具,那個做父親的一定不知道女兒為什麼突然要搬家……於是,YUKARI就這樣從我面前消失了。

  “我不知道她是搬回老家或搬到另一個地方,以及她是否仍在同一所大學念書。我想,她只是不想在那棟公寓裡多待上一秒鐘。嘿嘿!真是可憐啊……當時她一定很害怕吧!”

  淺川聽著龍司娓娓道出事情經過,幾乎快喘不過氣來,甚至開始厭惡跟這種人一起喝啤酒。

  “你從來都不曾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歉疚嗎?”

  “我已經習慣了。不相信,你試著每天掄起拳頭去捶打水泥晼A時間一久,你會漸漸沒有疼痛的感覺。”

  (所以你現在依然做同樣的事情嗎?)

  淺川不禁在心底發誓:

  (以後絕對不讓這個男人上自己家裡來了,絕對不讓他靠近自己的老婆和女兒。)

  “不要擔心,我不會對你的小寶貝做那種事。”

  淺川的心思馬上被龍司看透,因此他急忙岔開話題說:

  “對了,你先前說的‘預感’是指什麼?”

  “是一種不好的預感,若不是一股非常邪惡的力量在蠱惑我,平常我是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

  說完,龍司站了起來,他那不到1.6米的短小身材曾在高中運動會鉛球比賽中獲勝,也因為運動的緣故,他肩膀的肌肉非常結實。

  “我該回去了,你可要好好‘做功課’哦!天一亮,你就只剩5天的時間了。”

  “我知道。”

  “有一股邪惡的力量正在暗處醞釀著,我已經嗅到那股令人懷念的味道……”

  龍司叮囑完畢,便拿著拷貝的錄像帶走到玄關。

  “下次的會議就到你那邊進行吧!”

  淺川聲音低沉而明確地說道。

  “嗯,我了解。”

  龍司點點頭,眼底浮現一抹笑意。

  龍司回去之後,淺川看了一眼客廳的掛鐘。

  這個掛鐘是他結婚時朋友送的禮物,此刻蝴蝶形狀的紅色鐘擺不停地晃動著,現在是10點21分。

  (我今天看過幾次時鐘了?

  嗯,我不能老是把心思放在時間上,龍司說的沒錯,天一亮就只剩下5天,在這之前能不能解開被消掉的咒文之謎呢?)

  淺川現在就像一個即將面臨手術成功率是零的癌症病患者一樣,情緒跌到了谷底。

  在碰到這件詭異事件之前,他一直認為癌症病患者有權力知道自己的病情。而現在,他深深覺得如果必須以這種既緊張又頹喪的心情活下去的話,那麼還是不要知道實情比較好。

  有些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可以從容不迫地將整個生命燃燒殆盡,但是淺川做不到。若時間只剩下一天、一個小時或一分鐘,他沒有自信還能維持正常的意識。

  淺川隱約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那麼討厭龍司的情況下,卻又被他吸引,那就是龍司擁有一般人所不能及的堅韌精神。

  淺川非常在意別人的目光,每天過著戰戰兢兢、小心謹慎的日子。相對的,龍司的體內卻豢養著一個惡魔,整日過得自由自在、快樂奔放,絕不會被恐懼的情緒打敗。

  淺川只有在想到自己死後、留下孤苦伶仃的妻女時,求生的慾望才會將恐懼趕跑。

  他悄悄打開寢室的門,看著熟睡中的老婆和女兒。

  (現在沒有時間畏縮、膽怯了。)

  淺川當下決定打電話把吉野叫來,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同時請求他的協助。

  今天能做的事情如果不趁今天做完,來日一定會後悔的。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48 PM

  
  3

  10月13日星期六

  淺川原本打算請一個禮拜的假,隨即又想到與其躲在屋子裡擔心、害怕,不如充分利用公司的信息系統來解開神秘錄像帶之謎。

  
  一打定主意之後,儘管今天是星期六,淺川還是到報社去。他想要把所有的事情跟總編報告,請求總編准許他暫時不接任何工作。

  如果能得到總編的協助,那是再好不過的情況。問題在於總編一定又會提出他的“偶然論”,對淺川的說法嗤之以鼻。就算淺川有錄像帶為證,但如果總編一開始就不相信這整件事情,那麼所有事情都會按照他的理論來推演,變成大家可以接受的模式。

  淺川拍拍裝在公文包裡的錄像帶,心裡想著如果讓總編看這卷帶子的話,不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

  (不對,在這之前還得考慮他要不要看這卷帶子呢!)

  昨天晚上淺川跟吉野談到很晚,結果吉野相信他所說的事情,而且還直嚷著:“我絕對不要看錄像帶!千萬不要讓我看!”不過,他答應傾全力協助淺川調查這卷神秘錄像帶的來歷。

  當覬誘l和能美武彥死狀怪異的屍體在蘆名縣公路旁的車中被發現時,吉野很快就趕到現場採訪,因此他直接接觸到現場的詭異氣息。

  那時候每個搜查人員都覺得除非有怪物出現,否則絕不可能造成這種情況。但由於現場的氣氛十分怪異,根本沒有人敢說出心中的疑惑。

  如果吉野當時沒有親自到現場體驗那種陰森氣息,他是否會這麼輕易就相信淺川所說的詭異事件呢?

  淺川現在抱著一顆“炸彈”,他打算到總編面前晃一晃,稍微恐嚇他一下應該可以增加緊張的效果。

  小慄總編聽完淺川說的話,臉上慣有的輕蔑笑容倏地消失了,他兩手支撐在桌上,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心想:

  (8月29日晚上在小木屋看過那卷錄像帶的4個男女真如錄像帶上所言,在一個星期之後分別離奇死亡。

  之後那卷錄像帶被管理員撿回管理員辦公室,然後淺川在不經意間發現它;現在淺川看過錄像帶的內容,他會在5天后死亡。

  這種事能信嗎?

  可是那4個男女真的離奇死亡了,這又該怎麼解釋呢?)

  淺川俯視著小慄總編變幻莫測的表情,臉上漾起難得一見的優越感。

  憑著多年經驗,淺川可以猜到小慄總編心裡在想什麼,而且他算準在小慄總編的思路走到盡頭時,才從公文包拿出錄像帶說:

  “總編想不想看看這個?”

  淺川瞄了一眼放在窗邊沙發旁的電視機,帶著一抹挑釁的笑容說道。

  他聽到小慄總編的喉頭深處傳出猛吞口水的聲音,雙眼一動也不動,只是定定地盯著放在桌上的錄像帶,內心正在做最後的掙扎。

  (如果你想看的話,現在就可以播放了。

  你可以像往常一樣,笑著大罵:“無聊!”然後把這卷帶子推進錄像機裡。

  動手吧!天底下不可能會有這麼愚蠢的事。試試看!看錄像帶就等於不相信淺川所說的話……反之,如果你拒絕觀看的話,也就表示你相信淺川的胡言亂語……

  趕快看吧!你不是現代科學的信奉者嗎?你又不是一個怕幽靈的小鬼頭。)

  事實上,小慄總編99%不相信淺川說的怪事,但是內心深處仍存有一些疑慮。

  (如果淺川說的事情是真的,那就表示世界上還有現代科學所不能及的領域,只要有這種危險因子存在,不管一個人的理智多麼堅定,血肉之軀還是無法與之抗衡的。)

  小慄總編面對這種超乎常理的事情,只能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用乾澀的聲音說道:

  “那麼……你現在要我怎麼做?”

  這時候,淺川確信自己贏了這一局。

  “請總編暫時不要分派工作給我,這段時間我想徹底查明這卷帶子的來歷,你也知道此事關係我的生死……”

  小慄總編眨了眨雙眼,然後問道:

  “你想把它寫成報道?”

  “誰叫我是記者呢!我希望能把事實公諸於世,而不要讓所有真相因為我跟高山龍司的死而深埋地下。不過要不要刊登出來,就看總編您的決定了。”

  只見小慄總編用力地點點頭。

  “唉!也好,那就把話題焦點的單元交給比目魚負責吧!”

  淺川輕輕點頭致謝。

  就在他把錄像帶收回公文包之前,突然想再惡作劇一次,他把錄像帶遞到小慄總編面前說:

  “這個……您相信嗎?”

  小慄總編發出長長的呻吟聲,腦袋瓜左右搖晃。

  “我的心情也跟總編一樣。”

  淺川說完話便離開了。

  小慄總編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想著:

  (過了10月18日,如果這傢伙還活著,再看看那卷帶子也不遲。)

  淺川在資料室裡面找出三本厚重的書——《日本的火山》、《火山列島》、《世界的活火山》,並將它們疊放在桌上。

  由於錄像帶中出現的火山爆發場面看起來像是日本境內的景象,因此淺川首先開始翻閱《日本的火山》這本書。

  卷首放著一張彩色照片,上面有一座噴著白色煙霧和水蒸氣的山脈,被黑褐色的熔岩所覆蓋,黑色的火山口被一片黑暗所吞噬,噴出熊熊的熔岩漿,將夜空染成一片鮮紅,令人聯想到宇宙初開時的景象。

  淺川仔細對比書中的照片和深深烙印在自己腦海里的影像,一頁一頁地翻看,阿蘇山、淺間山、昭和新山、櫻島……

  不久,他找到答案了,那是位於富士火山帶的三原山,它在日本算是相當有名的活火山。

  “三原山?”

  淺川喃喃自語著。

  他翻開的書頁中有兩張從空中拍攝的照片,還有一張是從一座小山丘上拍攝的。

  淺川回憶錄像帶中的影像,想像那座火山從各種角度看起來的樣子,然後逐一和書中的照片作比較。

  (確實很像,從山腳下的原野通往山頂有著和緩的斜坡。

  若從空中拍攝的照片來看,山頂上有個圓形的外輪山,火山口的裡面可以看到中央火山口丘。

  從山腳的小山丘上所拍攝的照片跟錄像帶中的影像特別相似,山脈的顏色和起伏的形狀幾乎一模一樣。不過這件事不能光靠我的印象來判斷,還必須進一步確認。)

  於是淺川將各個角度拍攝下來的三原山照片都影印下來。

  為了採訪這半年來曾經投宿過別墅小木屋的團體,淺川整個下午都在打電話。

  但是光靠電話聯絡,實在很難辨認對方說的是真是假。最好的辦法就是彼此見個面,一邊留意對方的表情,一邊提出問題。

  只可惜淺川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了,他只能專注地聆聽對方說話,以免遺漏掉重要細節。

  他必須確認16組團體,而且別墅小木屋在今年4月竣工時,所有房間還沒有錄放機的設備,後來為了應付暑假旅遊的熱潮,7月下旬才在房間內添加錄像器材和錄像帶這些設備。

  那時候,旅遊手冊上還沒有刊載錄放機這個服務項目,旅客們是在到達此地後才知道可以租借錄像帶來觀看。不過,一般旅客只有在下雨天才會觀賞錄像帶來打發時間,幾乎沒有人事先就帶著錄像帶來這邊錄節目。

  當然,這是以相信對方在電話中說的話作為前提,進而推斷出來的結果。

  到底是誰把那卷帶子帶進別墅小木屋?又是誰將那段影像拍攝下來?

  在淺川調查的16組團體中,有3組團體是專程來打高爾夫球的,他們甚至沒有留意到屋內有錄放機。另外知道房裡有錄放機,卻沒有機會使用的則有7組團體。

  還有5組團體因為下雨不能打網球,只好租借錄像帶來打發時間,然而他們租借的片子多半是歷年來的名片。

  最後一組團體是住在橫濱的金子一家4口,他們用自己帶去的錄像帶錄下電視節目。

  淺川放下話筒後,重新看著16組團體的資料,其中最有問題的團體只有一個,那就是金子夫妻和念小學的兩個孩子。

  今年暑假,他們曾經到別墅小木屋投宿過兩次,第一次是8月10日星期五晚上,第二次則是8月25日星期六和26日星期日兩天。

  他們第二次投宿的時間正好在那4人投宿的前3天,之後的星期一、星期二都沒有客人投宿。也就是說,那4名離奇死亡的男女是在金子一家人之後住進去的。

  根據他們所說,當時讀小學六年級的男孩從家裡帶錄像帶去錄節目。

  那個男孩兒每星期準時收看星期日晚上8點的搞笑節目,可是節目的選擇權在父母手上,他的父母在這個時間總是把頻道鎖定NHK的大河戲劇。

  儘管小木屋裡只有一台電視,但他們知道還有錄放機,因此男孩兒以暗錄的方式將搞笑節目錄下來,留待以後再看。

  誰知他錄到一半的時候,朋友突然跑來告訴他雨停了,約他一起去打網球,於是男孩兒便和妹妹一起跑去球場。而他的父母看完節目後也忘記還在錄搞笑節目,便將電視關了。

  直到將近10點左右,在球場上瘋了一陣子的兄妹疲累地回到小木屋,兩人隨即沉沉地睡著,大家都把錄像帶的事情忘得一干二淨。

  第二天,當他們快回到家的時候,男孩兒才想起錄像帶還放在錄像機裡面,於是大聲哭著要父親開車回去拿。

  淺川拿出錄像帶立在桌上,只見卷標部位“富士VHS T120 Super AV”的字樣泛著銀光。

  淺川再度撥了金子家的電話號碼。

  “不好意思,我是剛才打過電話的M報社記者——淺川。”

  接電話的人還是媽媽,她停頓一下,然後應了一聲“是”。

  “您之前說令公子把錄像帶留在小木屋裡,請問您知道那卷帶子是哪家公司的產品嗎?”

  “這個嘛……”

  對方的聲音中帶著笑意。

  這時,話筒的另一端傳來一些聲音。

  “啊!我兒子剛好回來,我去問問他。”

  淺川耐心地等候著。

  “他好像也不知道,我們家都是用三支多少錢的那種便宜貨。”

  一般人使用錄像帶時,並不會特別去注意是哪一家廠商的產品。

  突然間,淺川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這卷錄像帶的匣子怎麼不見了?)

  一般錄像帶都是放在匣子裡出售,不可能有人會故意把匣子丟掉。至少淺川本人就不會這樣做。

  “請問府上都是將錄像帶放進匣子裡保管的嗎?”

  “那是當然!”

  “很抱歉,能不能請您找一下府上是否有空的錄像帶匣?”

  “啊?”

  對方不禁啞然失笑,她不明白淺川為何會如此要求,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

  “求求您,這件事關係到人命……”

  “那麼,請你等一下。”

  (如果匣子留在小木屋的話,有可能已經被管理員丟掉了……否則應該會留在金子家才對。)

  隔了好長一段時間,話筒的另一端終於傳出聲音。

  “你是指外面的彩色匣子嗎?”

  “是的。”

  “我們家有兩個。”

  “上面應該有製造廠商的名字和帶子的種類。”

  “嗯,一個是‘多角透視鏡T120’,另一個則是‘富士VHS T120 Super AV’。”

  後者的名稱跟淺川手上的錄像帶一模一樣,淺川道謝之後便掛上電話。

  然而富士賣出的錄像帶不計其數,很難據此查到明確的證據。目前只能確定這卷錄像帶是經由一個小學六年級的男孩兒帶進小木屋,在8月26日星期日晚上8點開始,B4號房的錄放機就處於錄像狀態,金子一家忘記取回錄像帶就回家了。3天后,那4個男女住進小木屋。

  那天一樣下著雨,於是他們幾個打算看錄像帶來打發時間,卻發現錄放機裡面已經放了一卷帶子,便隨手將它播放出來觀看,結果帶子裡盡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內容,最後甚至還有一段威脅的咒文。

  他們4人不禁開始詛咒惡劣的天氣,隨即又想到一個惡劣的玩笑,不但把逃避死亡命運的方法消掉,而且還刻意留給之後投宿的房客看。

  可見他們一定不相信錄像帶上的內容。如果相信的話,應該早就怕得不知所措了,怎麼還會故意惡作劇。

  他們4人在死亡前的一瞬間有沒有想起這卷帶子的內容?或者根本來不及回想就被死神帶走了?

  淺川想到這裡,不禁打了個哆嗦。

  (還有5天……如果我在這5天內沒有找出逃避死亡命運的方法,就會跟他們4人一樣,到時候我就會知道那幾個人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死掉的。

  話又說回來,如果那些畫面是那個男孩兒錄下來的,那些影像又是從哪裡來的?)

  起初淺川認為有人用攝影機拍下那些東西,然後帶到小木屋來。他從來沒想過是有人在暗錄節目的時候,某些難以解釋的影像隨著電波入侵進來。

  (電波干擾!)

  淺川想起去年選舉的時候,NHK的節目曾經插入某人誹謗對方候選人的事件。

  (沒錯,除了電波干擾之外,沒有其他可能性。

  8月26日晚上8點開始,某些影像隨著電波流進南箱根一帶,在偶然的情況下,這卷帶子錄到那些影像。

  果真如此,應該會留下一些相關記錄才對。)

  因此,淺川覺得有必要向當地分局和報社的通訊部查詢這些事情。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49 PM

  
  4

  晚上10點,淺川在妻女平穩的鼻息中回到家。

  一踏進玄關,他立刻打開寢室房門,確認妻子、女兒都已經入睡了。

  
  然後他看見客廳桌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高山先生打電話找你”。

  今天一整天,淺川從公司打了好幾通電話到龍司家裡找他,可是他都不在家。

  (他可能也到外面調查事情吧!還是已經找到新線索?)

  淺川撥了電話號碼,可是一直都沒有人接聽。

  (龍司目前一個人住在東中野的公寓裡,可能還沒有回家。)

  淺川迅速洗完澡之後,開了一瓶啤酒,再度撥電話給龍司,仍舊沒人接電話。

  他又喝了一杯冰鎮威士忌,現在除了借酒讓自己入睡之外,根本沒有辦法可以讓他睡得安穩。

  身材高瘦的淺川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脆弱,他永遠也想不到自己是用這種方式來接受死亡,心底仍覺得這整件事就像一場夢似的。

  (會不會在沒找出錄像帶的意義和咒文的情況下,10月18日晚上10點的死亡期限就到來,然後什麼事都沒發生,我還是像以往一般地過日子?

  到時候小慄總編會露出一臉輕蔑的表情倦蠐邥]蟢茈母麩証I駒蠔俸俚匭ψ培@篔冱嚓e笆瀾緄慕峁拐娼腥爍悴歡砥C 敝劣諂拮雍團詁陬臗觤p5乃_秤游一丶搖?

  淺川喝完第三杯冰鎮威士忌後,第三次撥下電話號碼。

  (如果再沒有人接,今天就先放棄了……)

  當電話鈴聲響到第7聲時,突然有人接起電話。

  “你搞什麼?這麼晚了……”

  淺川還沒確認對方的身份,劈頭就是一頓罵。

  他對朋友總是保持適當距離,絕對不會壞了自己的風度,惟有面對龍司的時候,他可以毫不在意地罵一些粗俗的話。每次和龍司討論事情,他的遣詞用語總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比較隨便。

  不過,他卻不會因此就將龍司當成密友看待。

  “喂,請問……”

  出乎淺川的意料之外,回話的人不是龍司,而是一個女人。

  “啊!對不起,我弄錯了。”

  淺川正想掛上電話時,女人急忙說道:

  “請問您要找高山老師嗎?”

  “啊……是的。”

  “老師還沒回來。”

  淺川非常在意這個說話聲既年輕又有魅力的女人是誰,從她稱呼龍司“高山老師”來看,應該不是他的家人。

  (是愛人嗎?嗯……不可能會有女人喜歡龍司的。)

  “是嗎?我是淺川。”

  “您是淺川先生……老師如果回來,我會轉告他的。”

  淺川放下話筒後,女人的聲音依然在他的耳畔迴盪著,那柔和的聲音讓人聽了好舒服。

  自從陽子出生後,淺川夫妻便將寢室裡的西式床組搬走。

  由於床鋪太小,9平方米大的房間又沒有多餘的空間可以放一張嬰兒床,兩人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只好捨棄雙人床,直接在榻榻米上鋪棉被睡覺。

  淺川鑽進兩組鋪在榻榻米上的空棉被裡。由於阿靜和陽子的睡相不好,一旦入睡之後就會偏離原來的位置,因此最後上床就寢的淺川總得努力找一個空間躺下。

  (我要是不在了,阿靜需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將空缺填滿呢?)

  有些人在失去配偶之後,一輩子都無法填補心裡的空缺。他徑自想像阿靜回娘家請父母照顧女兒,然後自己外出工作時,臉上閃著熠熠光輝的模樣。

  淺川希望女人能堅強一點兒,他無法忍受自己離開人世後,老婆和孩子的生活也跟著墜入地獄。

  5年前,當淺川從千葉分社調職到總社時,認識了在M報社關係企業的旅行社任職的阿靜。阿靜在3樓工作,淺川則在7樓,有一次淺川為了外出採訪而到旅行社去拿周遊券,剛好負責人不在,便由阿靜接待他。

  阿靜那時候才25歲,非常喜歡旅行,因此十分羡慕淺川因為採訪可以四處遊歷,而淺川卻從她的眼中看到和初戀情人相似的神采。

  彼此知道長相和名字之後,他們在電梯中碰面時都會互相打招呼,所以感情快速增長。兩年後,他們在雙方家長的同意下結婚了。

  結婚前半年,淺川經由岳父的資助,在北品川買了一層兩居室的公寓。

  一年後,這棟公寓的地價漲了將近三倍,而且每個月的貸款也不到時下租金的一半。雖然夫妻倆經常抱怨房子太狹窄,卻也因為有了這間房子,兩人才能過得如此悠閑、自在。

  淺川心想自己死後應該可以領到2000多萬元的保險金,如果將保險金拿去繳剩下的貸款,這間房子就完全屬於老婆和女兒了。

  (可是,我究竟會被冠上什麼死因呢?病死?意外死亡?還是他殺……)

  這三天夜裡睡覺時,淺川總覺得好悲觀,他不停地想像自己離開這個世界之後會造成什麼影響,有時甚至想動手寫遺書……

  10月14日星期日

  淺川一起床就馬上打電話給龍司,龍司的聲音十分沙啞,一聽就知道是被電話吵醒的。

  淺川想起昨天晚上的種種,不由得對著話筒大叫:

  “你昨晚跑到哪裡去了?”

  “啊……是誰呀!淺川嗎?”

  “你應該打電話給我的。”

  “我昨天喝過頭了。最近的女大學生不但酒量好,連‘那個’也不輸男人,我投降、投降了!” 突然間,淺川覺得這三天好像在做噩夢一般,胸口霎時涌上一股怒氣,覺得自己活得這麼緊張簡直像個大白痴。

  “總之,我馬上過去,你等著!”

  淺川不等龍司回話,立即放下話筒。

  他搭乘國鐵在東中野下車,朝著上落合走了10分鐘。

  淺川一邊走,一邊想龍司一定掌握到某些線索,或者已經解開謎題,他才能若無其事地喝到三更半夜。

  淺川滿懷著不安和期待的複雜情緒,越接近龍司的公寓,淺川越感到樂觀,不由得加快腳步。

  龍司好像才剛起床,只見他一臉雜亂的鬍鬚,身上穿著皺巴巴的睡衣,睡眼惺忪地來應門。

  淺川一脫下鞋子,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有什麼發現?”

  “沒什麼特別的,先進來再說。”

  龍司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搔著頭。他的目光焦點飄忽不定,一看就知道腦細胞還沒有醒過來。

  “喝杯咖啡提提神吧!”

  淺川不悅地走到廚房,將水壺放在爐子上燒開水。接著,兩人盤腿坐在12平米大、一面暀W堆滿書的房間裡。

  “將你查到的事情告訴我吧!”

  龍司邊抖著腿邊說。

  於是淺川將昨天調查到的事情,按照時間排列一下。首先是那卷帶子可能是在8月26日晚上8點時,在別墅小木屋裡錄製的。

  “哦!”

  龍司感到十分意外,他原先一直認為是某人將錄製好的錄像帶帶進小木屋裡。

  “這可有趣了。如果是‘電波干擾’的話,應該還有其他人看到那些影像才對。”

  “我問過熱海和三島的通訊部,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有接到8月26日晚上南箱根有奇怪電波的消息。”

  “原來如此。”

  龍司雙臂交抱,沉思了一會兒。

  “有兩個可能。第一,看過這些影像的人都死了……,影像干擾電視的時候,活命的咒文應該還沒有被消掉……算了,總而言之,當地的報社也沒有任何報道。”

  “這個可能性我也確認過了。你是指除了那4個人之外,有沒有其他犧牲者?答案是:‘沒有。’如果是電波干擾的話,應該會有更多人看到那些影像才對,可是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其他犧牲者出現,也沒有任何匪夷所思的傳聞。”

  “你還記得艾滋病剛出現在文明社會的情形吧!一開始,美國的醫生們都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有在看到那些患者因前所未有的癥狀死亡時,才產生‘可能出現一種奇怪病症’的預感,而正式提出‘艾滋病’這個名稱,則是在病例出現兩年後的事了。”

  淺川回想南箱根太平洋樂園附近區域的地形,在丹那斷層西邊的山區,只有熱函道路下方散居著一些民家。

  當地是否有肉眼看不到的“東西”正在進行某項計劃?或許已經有許多原因不明的猝死案例出現,只是沒有被報道而已?

  除了“艾滋病”以外,最先在日本發現的“川崎氏症”也是花了10年左右的時間,才確認是一種新的疾病。

  從奇怪的電波干擾到偶然被收錄為止,前後才經過一個半月的時間,還來不及被認定是一種症候群。

  通常事件發生後,要出現造成數百或數千名犧牲者,才能確立一種“疾病”。如果淺川沒有發現包括他外甥女在內這4人死亡的共同因素,到目前為止,這種“疾病”大概還靜靜地藏在地底下吧!

  “我們可沒有時間去當地一戶一戶地詢問。龍司,另外一種可能性是什麼?”

  “另外一種可能性就是看過那些影像的,除了那4個男女和我們之外,沒有其他人了。你想,在偶然情況下錄到這段影像的小鬼頭,怎麼會知道鄉下的電波有改變呢?

  “在東京第四頻道播放的節目,一到鄉下可能會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頻道出現。或許那個小傻瓜在不知道有這種差異的情況下,將頻道調整為東京的頻道,然後錄下那些影像。”

  “所以……”

  “你想想看嘛!譬如:我們住東京的人會收看第二頻道嗎?”

  (有道理,那個男孩兒可能將頻道調到一個當地人絕對不會去收看的頻道,然後按下錄像鍵。由於採用暗錄的方式,因此當時並沒有確認過畫面。

  再說,山區的住戶零星散布著,觀看電視的人數一定不多。)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性,最重要的問題是電波發送地點到底在什麼地方?”

  龍司簡單扼要地下結論。

  (電波發送地點?看來這得用有組織且科學性的搜查方式才能解決問題。)

  “等一下,這個假設不見得正確。或許那個男孩兒真的在陰錯陽差的情況下錄到奇怪電波,但這也只是一種推測罷了。”

  “我知道。如果要有百分之百的證據之後才進行調查,恐怕得不到任何結論,眼前我們只能循著這條線索往前走。”

  淺川的科學知識相當貧乏,他對電波傳訊這類事物感到頭疼。

  但無論如何,他們必須先查出這些“電波”究竟是什麼,才能有下一步行動。

  今天不算的話,只剩下4天的時間了。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誰消掉錄像帶上的咒文?

  假設那些影像是在當地錄下來的,那麼消掉咒文的極有可能就是那4個男女。

  淺川詢問過電視公司,打聽到年輕相聲家三游亭真樂在“Night show”中擔任特別來賓的日期是8月29日,由此可確定是那4個男女消掉咒文。

  淺川從公文包裡拿出幾張影印紙,那是伊豆大島三原山的照片。

  “怎麼樣?”

  他拿給龍司看,同時徵詢他的意見。

  “是三原山啊!這麼說來,我們已經百分之百確定了。”

  “你怎麼知道?”

  “昨天下午,我問大學裡的民俗學專家關於那個老太婆所說的方言,對方說那好像是伊豆大島的方言,現在已經不太使用了。那傢伙一向優柔寡斷,不敢很明確地保證,不過根據這些照片來推斷,那個老太婆說的方言應該是大島方言,而且地點是三原山沒錯。對了,關於三原山的爆發……你查到什麼線索了嗎?”

  “我推斷它爆發的時間應該是在戰後……”

  (就攝影技術來看,這種想法應該沒錯吧!)

  “是嗎?”

  “你聽著,戰後三原山總共爆發了四次,第一次是從1950到1951年,第二次是1957年,第三次是1974年,而第四次的記憶還很新……是1986年的秋天。1957年爆發時產生了新的火山口,造成1人死亡,53人受傷。”

  “就攝影機的普及程度來推斷,1986年那一次最可疑,不過並沒有十足把握。”

  龍司突然想起一件事,只見他從包包裡翻出一張紙片。

  “對了,那個專家很仔細地幫我翻譯出那段方言。”

  淺川接過紙片看了看,上面寫著:

  爾後身體的情況如何?老是泡在水裡面玩,亡魂會找上門的。聽著,要小心外來的人,你明年就要生孩子了,你是我的孫女,要乖乖聽婆婆的話,當地人是會在意這種事的。

  淺川連續看了兩次,然後抬起頭來。

  “這是什麼意思?”

  “我怎麼會知道。這是你接下來要查的事情,不是嗎?”

  “只剩下4天了!”

  淺川根本不知道該從何查起,而且要查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因此說話的語氣不禁帶著責怪的意味。

  “我比你多一天的時間,所以你應該多加把勁兒嘛!”

  淺川突然覺得龍司有可能暗中耍花樣。如果咒文的內容透露出兩種可能性,龍司也許只將一種可能性告訴淺川,然後藉著淺川的生死來驗證哪一種是正確的。

  “龍司,我是生是死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對不對?你竟然還可以這樣事不關己……”

  淺川明知自己已經陷入歇斯底裡的狀態,卻還是忍不住大聲咆哮。

  “幹嗎講這種沒志氣的話?與其在這邊哭哭啼啼,不如多動動你的腦筋吧!”

  淺川仍然憤恨地注視著龍司。

  “我要怎麼說你才會明白呢?你是我的最佳戰友,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會好過的。我很賣力地在做,你也要提起精神來,這樣你總沒話說了吧!”

  龍司說完,竟礎a笑了起來。

  這時,有人打開大門,淺川大吃一驚,不禁抬起上半身,隔著廚房看向玄關。

  只見一個年輕女子正彎著腰脫下白色鞋子,短短的頭髮覆在她兩邊的耳朵上,耳環閃著白光。

  年輕女子脫掉鞋子後,抬起頭來,目光正好和淺川相對。

  “啊!對不起,我還以為老師是一個人……”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抵在嘴邊。

  年輕女子的舉止十分高雅,身上穿的白色衣服給人一股清爽的感覺,實在跟這個凌亂的房間很不搭調。她隱藏在裙子底下的雙腿又細又長,纖細而知性的臉孔很像是電視廣告中經常看到的某位女作家。

  “請進來。”

  龍司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威嚴。

  “我來幫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K大學文學部的高野舞小姐,她是哲學系的才女,常常來聽我的課,想不到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竟然聽得懂我的課。這位是M報社的淺川和行,我的……好朋友。”

  高野舞表情驚訝地看著淺川。

  “您好。”

  高野舞露出一抹迷人心魂的笑容,輕輕地點頭致意。

  淺川從沒看過這麼漂亮的女性,不僅擁有細嫩的肌膚、閃亮的眼睛、均勻的身材,而且整個人散髮出知性、高雅的氣質,簡直找不到任何缺點。

  淺川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喂,說說話嘛!”

  龍司在他側腹戳了戳,淺川才大夢初醒地回了一聲:“你、你好。”

  “老師,昨天晚上您到哪裡去了?”

  高野舞優雅地挪動穿著絲襪的腳,朝龍司走近兩三步。

  “是高林和八木邀我……”

  龍司說著便站了起來,兩人一靠近,高野舞很明顯比龍司高10釐米左右,但是她的體重大概只有龍司的一半。

  “如果您不回來,也要告訴我一聲,害我等了一整晚呢!”

  一聽高野舞這麼講,淺川突然想到昨天晚上在這裡接電話的女人就是她。

  龍司仿佛被母親叱責的小孩兒般低下頭來。

  接著,高野舞遞出一個紙袋說:

  “唉!算了,這次就原諒你。這些內衣褲洗好了,本來想幫你整理房間,可是我知道改變書本的位置老師會生氣,所以……”

  淺川從他們之間的對話來推斷兩人的關係。

  (無論怎麼看,他們都是一對超越師生關係的愛人,而且這個女孩子昨天一直在龍司的家裡等他……

  他們的關係真的那麼親密嗎?有時候看到一對不搭調的情侶,難免會讓人感到生氣,但是他們的情形似乎又超越那種感覺。

  龍司做事一向不按牌理出牌,他看著高野舞臉上帶著慈愛的神情,就連說話的遣詞用語和表情都改變了。)

  淺川有一股想把龍司所有罪行都揭發出來的衝動,好讓高野舞徹底醒悟。

  “老師,快中午了,我幫你們做些吃的好嗎?淺川先生想吃些什麼?”

  淺川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看向龍司。

  “你就別客氣了,高野小姐的手藝可是一流的。”

  “隨便什麼都行。”

  隨後,高野舞出門到附近的超市購買做飯的材料。當她的背影消失之後,淺川依然像做夢一般,呆呆地望著門口的方向。

  “喂,幹嗎一臉呆滯的表情?”

  龍司覺得十分可笑。

  “啊!沒什麼。”

  “醒醒呀!你要發呆到什麼時候?”

  龍司輕輕地拍打淺川的臉。

  “有些事情得趁她不在的時候說。”

  “你沒讓她看那卷帶子吧?”

  “那還用說。”

  “我懂了,那就趕快做個結論,吃過飯我馬上走人。”

  “嗯,首先你必須找出天線。”

  “天線?”

  “就是電波的發送基地啊!”

  淺川盤算著回家前必須先繞到圖書館去查電波方面的資料,只要了解電波的性質,知道電波干擾事件的搜尋方法,總會有一些線索出現的。

  該著手進行的事情一大堆,可是淺川的一顆心卻隨著高野舞飛走了,她姣好的臉孔和曼妙的身軀在他腦中盤旋不去。

  (高野舞為什麼會和龍司這種男人在一起呢?)

  淺川的心中不禁浮現這個疑問。

  “喂!你有沒有在聽啊?”

  龍司的聲音讓淺川驚醒過來。

  “錄像帶中不是有出現男嬰的畫面嗎?”

  “嗯。”

  淺川暫時揮開高野舞的身影,試圖讓自己回想起那個被羊水包著的新生兒影像,但他的思緒沒有轉換成功,腦海里浮現的竟是高野舞被水濡濕的全裸模樣。

  “一看到那個畫面時,我的手有一種奇怪的觸感,就好像自己抱著那個男嬰似的……”

  (觸感……抱著男嬰的觸感?)

  淺川的腦中不停地交錯出現高野舞和那個男嬰,頓時感到頭暈目眩。

  “我也一樣,確實感覺到一股溫熱。”

  “你也一樣?那麼,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龍司爬近電視機,再度播放那卷錄像帶。

  男嬰發出啼哭聲的畫面大約持續兩分鐘之久,在他的脖子和屁股底下可以看到一隻手。

  “咦,這是什麼?”

  龍司將畫面定格,然後一格一格、慢慢地轉動。

  雖然只有短暫的時間,但畫面確實有一瞬間變黑了。如果連續播放來看,可能不會注意到這一瞬間的變化,但是以慢動作重複播放的話,就可以捕捉到影像被涂成黑色的一瞬間。

  “啊!又有了。”

  龍司大叫道。他像貓一樣弓起背,表情嚴肅地靠近畫面瞪著看,突然間又拉開臉,兩隻眼睛骨碌碌地轉著。

  淺川搞不清楚龍司在想什麼,只是呆呆地望著他。

  後來經過龍司仔細計算的結果,在兩分鐘的畫面當中,一共出現了33次瞬間漆黑的畫面。

  “那又怎樣?你光從這個現象就可以找出新的線索嗎?那有可能只是單純的攝影故障,或者操作失誤吧!”

  龍司不理會淺川,繼續尋找其他畫面。

  就在這時,屋外的樓梯響起腳步聲,龍司急忙按下停止鍵。不久,玄關的門開了,高野舞走進來說一聲:“讓你們久等了。”房裡再度被她的香味所籠罩……

  星期日的午後,有很多父母帶著小孩兒來到都立圖書館前面的草坪上嬉戲。

  淺川看到這一幕溫馨、和諧的景象,突然有一股想趕快回家的衝動。

  他已經在4樓的自然科學區查看電波的基本原理好一會兒,此刻正茫然地望著外面的景色。

  今天一整天,他經常沒來由地中斷思緒,各種念頭相繼涌上心頭,老是沒辦法集中心神想事情。

  想著想著,淺川忽然站起來,他想盡快回家看看妻子和女兒,因為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淺川接近5點時回到家,阿靜正在準備晚飯,從她切菜的背影就可以知道她的心情不好,而且淺川知道理由何在。

  一個難得的星期假日,他卻在一大早丟下一句“我到龍司那邊去一下”就離家了。如果他不能利用星期假日幫老婆帶帶孩子,阿靜照顧孩子的壓力就會增大,何況他又是到龍司那邊去……

  原本他可以編個謊言,可是又怕家裡臨時有事會聯絡不上。

  “喂,建設公司打過電話來。”

  阿靜一邊切菜,一邊說道。

  “有什麼事嗎?”

  “問我們有沒有意思要賣這棟公寓。”

  淺川將陽子抱到膝蓋上,念畫冊給她聽。

  “有好價錢嗎?”

  自從地價飆漲之後,已經有很多建設公司有意要收購他們這棟公寓。

  “7000萬。”

  (價錢比前陣子低了一些,不過用這筆錢還清房屋貸款後,老婆和孩子手上還可以留下一筆相當可觀的金錢。)

  “你怎麼說?”

  阿靜用毛巾擦手,終於回頭看著淺川說:

  “我說我先生不在,我不知道。”

  阿靜總是這樣,她不曾一個人決定任何一件事。

  “老公,你覺得怎麼樣?是不是該考慮考慮了?我們可以在郊外買一棟有庭院的獨棟房子,建設公司也是這樣建議。”

  淺川一家人的夢想便是將現在住的公寓賣掉,然後到郊外蓋一間獨棟房子住。

  夢想是有可能實現的,而且人在訴說夢想的同時,往往能獲得一份快樂。

  “再說,第二個也該……”

  淺川比誰都清楚阿靜希望在郊外蓋一棟寬敞的房子,兩三個孩子各自擁有一間房間,即使一次來很多客人也不至於把屋子擠滿。

  陽子在淺川的膝蓋上不耐煩地叫鬧,她知道爸爸的眼睛離開畫冊,關心的重點已經不在她身上,因此提出抗議。

  淺川發現陽子在鬧彆扭,便趕緊把視線移回畫冊。

  “很久、很久以前……”

  念著念著,淺川的眼中不禁泛起淚花。

  他想實現妻子的夢想,迫切地想這麼做……可是再過4天,他就會因為不明原因而死亡,屆時妻子能承受這種打擊嗎?

  阿靜到現在還不知道夢想將要破滅了。

  晚上9點,阿靜和陽子一如往常先睡了,淺川則一直掛念著龍司最後想說的話。

  (他為什麼想再看嬰兒的畫面?還有老太婆說:‘你明年就要生孩子了……’老太婆口中的孩子跟男嬰的畫面有什麼關係?此外,每隔一會兒就會出現涂黑的畫面,一共出現三十幾次……)

  淺川打算再看一次錄像帶確認這些事情。

  (龍司那傢伙外表看起來不緊張,卻也拼命尋找線索,所以我得加把勁兒。)

  淺川從櫥櫃裡拿起那卷錄像帶,當他把帶子推進錄像機時,突然停下動作。

  (等等!事情有點兒不對勁兒……但有什麼地方不一樣呢?)

  他的心裡頓時起了一陣悸動。

  (奇怪,我最後一次看這卷帶子時,確實倒帶了呀!

  現在錄像帶滾動條的厚度以比例來說是左二右一,剛好停在影像播完的地方,沒有卷回去。有誰趁我不在家的時候看過這卷帶子?)

  淺川急忙跑向寢室,將阿靜翻過身,用力搖晃她的肩膀。

  “喂,醒醒!阿靜……”

  淺川盡量壓低聲音,以免把陽子吵醒。

  阿靜扭曲著臉,並將身體蜷縮起來。

  “喂,你起來啦!”

  “什麼事啦?”

  “我有話跟你說,你過來。”

  淺川把阿靜拖到客廳,然後將錄像帶遞到她的面前問道:

  “你看過這個嗎?”

  由於淺川十分憤怒,阿靜有好一陣子只能呆呆地看著丈夫,然後又看看帶子。

  “不能看嗎?”

  她好不容易才迸出這句話。

  (幹嗎氣成這樣?難得的星期日你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我覺得無聊,便找出前天你跟龍司偷偷摸摸看過的帶子來看。

  可是那帶子又沒什麼好看,而且還是黑白片,大概是M報社相關企業的攝影部門製作的吧!)

  阿靜無言地抗議著,覺得淺川沒有道理這麼生氣。

  淺川結婚至今,第一次有想揍妻子的衝動。

  “你這個笨蛋!”

  他緊緊握著拳頭,極力忍住出手的衝動。

  (都是我不好,為什麼把這種東西放在她可以輕易看到的地方?為什麼不把這麼危險的東西藏起來呢?)

  淺川相信阿靜絕對不會擅自翻閱他的東西,才會把錄像帶放在櫥櫃裡。

  (當我和龍司看這卷帶子時,阿靜曾經到房間來過,因此才會對錄像帶產生好奇心。都是我不好,為什麼沒有把它藏起來?)

  “對不起。”

  阿靜一臉不服氣地道歉。

  “你什麼時候看的?”

  淺川顫抖著聲音問道。

  “今天上午。”

  “真的?”

  她輕輕地點點頭。

  “什麼時候的事?”

  “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

  “別管那麼多,快回答我!”

  “10點半左右,我記得是《蒙面騎士》演完的時候……”

  (《蒙面騎士》?為什麼看那種節目?

  我們家對《蒙面騎士》有興趣的只有女兒陽子呀!)

  “你聽著,這件事情關係重大。當你看這卷帶子時,陽子在什麼地方?”

  阿靜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回答:

  “她就在我的膝蓋上啊!”

  “你是說……陽子也跟你一起看……看這卷帶子?”

  “她只是有時候瞄一眼而已,那孩子不懂……”

  “少嶺騿I那無關緊要。”

  (現在不只是夢想破滅而已,我們一家人就要滅絕了……)

  阿靜看到丈夫如此憤怒、恐懼和絕望,終於了解到此事非同小可。

  “老公……難道……那不是騙人的?”

  她忽然想起錄像帶中那段恐嚇的話。

  (不可能會發生那種事的!可是老公如此……如此的驚慌又是什麼意思呢?)

  “老公,那是騙人的,對不對?這怎麼可能……”

  淺川一味地搖著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剎那間,一股憐惜的感覺襲上淺川的心頭。

  (沒想到阿靜竟然陷入跟我同樣的命運……)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50 PM

  
  5

  10月15日星期一

  淺川這幾天早上醒來時,總希望如果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就好了。

  
  他打電話給附近的租車公司,說他會按照昨天預約的時間去取車,然後親自走一趟南箱根太平洋樂園,希望在當地找出電波的發送地點。

  一般市面上出售的無線電手機不容易干擾到電視電波,而且從不曾中斷的影像來看,一定是從近距離送出的強力電波。如果能搜集到多一點兒情報,就可以鎖定電波的傳送區域,進而找出電波的發送地了。

  然而,淺川所擁有的訊息只有別墅小木屋B4號房的電視接收到電波這件事。除了以該地區為中心展開地毯式搜索之外,實在沒有其他方法可想。

  淺川將3天的換洗衣物塞進包裡。

  (只有3天……沒必要帶太多。)

  昨天晚上,淺川想盡所有辦法,終於讓因為害怕“一個星期後即將死亡”的阿靜勉強入睡。

  阿靜一定也害怕面對自己即將死亡的事實,因此並沒有像以往那樣追根究底,只是保持沉默。

  今天早上觀賞晨間連續劇時,阿靜不時地支起身體,對外頭的任何聲響都極度敏感。

  “不要再提到這件事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總之,一切交給我來想辦法吧!”

  為了減低阿靜的不安,淺川只能這麼安慰她,他絕對不能在妻子面前露出懦弱的樣子。

  正當他要出門的時候,電話響了起來,是龍司打來的。

  “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想聽聽你的意見。”

  龍司興奮地說道。

  “在電話中不方便講嗎?我現在正要去取車。”

  “取車?”

  “是你叫我去找出電波的發送地點啊!”

  “原來如此。這件事先擱著,你立刻過來一趟,搞不好不用去找天線了,因為先前的討論已經不成立……我是說或許啦!”

  淺川心想如果屆時仍必須到南箱根太平洋樂園一趟,他就直接從龍司家出發,因此他還是先去取車,再前往龍司的公寓。

  淺川停好車子後,粗暴地敲著龍司的房門。

  “進來,門沒鎖。”

  淺川用力推開門,刻意加大腳步聲穿過廚房。

  “你發現什麼了?”

  “你在氣什麼?”

  龍司盤著腿,睜大眼睛望著淺川。

  “你到底發現了什麼?趕快告訴我。”

  “你冷靜一點兒嘛!”

  “我要怎麼冷靜?快回答我!”

  龍司沉默了一陣子,才開口問道:

  “你是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淺川癱坐在房間裡,雙手緊緊地握住膝蓋。

  “我老婆……我老婆和女兒都看過那卷帶子了。”

  “這……這可不得了!”

  龍司定定地看著淺川,等待他冷靜下來。在這段期間,他打了一個噴嚏。

  “那麼你想救你的老婆和女兒嗎?”

  淺川用力地點點頭。

  “既然如此,你就更應該冷靜下來才對。我不先下結論,只是讓你看個證據,我想知道你會從那個證據想到什麼。如果你太激動的話,那就什麼事都做不成了。”

  “我懂了。”

  淺川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點點頭。

  “先去洗把臉吧!”

  待淺川洗完臉後,龍司遞給他一張報告,上面簡要地寫著:

  1介紹     83秒〔0〕抽象

  2紅色的流出物 49秒〔0〕抽象

  3三原山 55秒〔11〕現實

  4三原山爆發 32秒〔6〕現實

  5“山”的文字 56秒〔0〕抽象

  6骰子  103秒〔0〕抽象

  7老太婆111秒〔0〕抽象

  8嬰兒   125〔33〕現實

  9無數張臉孔117秒〔0〕抽象

  10老舊的電視  141秒〔34〕現實

  {11}男人的臉186秒〔44〕現實

  {12}結束132秒〔0〕抽象

  這些數據是區分電視影像所歸納出來的。

  “昨天晚上我突然靈機一動,列出這些東西來,你應該知道是什麼意思吧!錄像帶裡的影像一共是由12段畫面組成,我試著將每個畫面分別安上號碼和標題,標題後面的數字是該畫面播放的秒數,而括號中的數字就是畫面變成漆黑的次數。”

  淺川一臉訝異地看著龍司。

  “昨天你回去之後,我查了一下嬰兒之外的畫面,想確定是否有變成全黑的情形,結果就得到這個數據,3、4、8、10、11的畫面都出現了。”

  “那後面註明‘抽象’或‘現實’又是什麼意思?”

  “這12段畫面可以大致區分為兩大類,一種是抽象的,也可以稱為‘想像風景’;另一種則是可以用眼睛看到、存在於現實的畫面。”

  龍司停頓了一下,又說:

  “看到這些資料,你有沒有發現什麼?”

  “我想……正如你所說的,瞬間的漆黑只出現在現實的畫面中。”

  “沒錯,你要先把這一點記在腦海里。”

  “龍司,你就別再吊我的胃口了。這些資料代表什麼?”

  “有時候先下結論反而會讓感覺變得遲鈍。我已經憑著直覺找到一個結論,但如果我一直堅持這個結論,即使將事情扭曲了,也會用盡所有方法將自己的結論正當化,就像我們一旦認定某人有罪,就會把所有不利的證據都指向他。

  “因此,我們現在可不能走錯路,我必須藉助你的力量來驗證我的結論是否正確。也就是說,我要知道你是否可以從這些事實得到跟我一樣的直覺。”

  “我懂了。接下來呢?”

  “你聽著,在確認漆黑畫面只出現在現實景象中的同時,我要你回想第一次看到這些影像時的感覺。昨天我已經說過嬰兒的畫面了,除此之外,那個有無數張臉的畫面讓你有什麼感覺?”

  龍司操縱著遙控器,播出有無數張臉孔的畫面。

  “你仔細瞧瞧這些臉。”

  原本嵌在暀W的幾十張臉慢慢縮進去,然後又膨脹浮現出數百、數千張臉。淺川仔細看過每一張臉,發現這些看起來都是人的臉,可是又有些地方不太一樣。

  “你有什麼感覺?”

  龍司問道。

  “好像我被人指責一樣,大家都罵我說謊、騙子。”

  “我也有這種感覺。”

  淺川集中精神思考,龍司則在等候他的答案。

  “怎麼樣?”

  淺川搖搖頭說:

  “不行,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你再仔細想想,我們一直都認為這些影像是用攝影機的鏡頭所拍攝下來的,對不對?”

  “難道不是嗎?”

  “那麼瞬間覆蓋住畫面的黑幕又是什麼呢?”

  龍司用格放的方式將被涂成一片漆黑的影像播放出來,漆黑的影像大約占3∼4格,每一格約有1/30秒,停留的時間約為0.1秒左右。

  “為什麼黑幕只出現在現實的畫面,而沒有出現在抽象的畫面中?你仔細看這個畫面,事實上,它並非整個畫面都是漆黑的。”

  淺川把臉湊近熒屏,看見一種像白色霧氣的東西若有似無地罩在上面。

  “這就是所謂的殘像。當你看著這些影像時,是不是會產生一種自己變成當事者的臨場感?”

  龍司看著淺川,用力眨了眨眼睛。

  (黑、黑幕……啊!)

  “難道這是人在眨眼睛時所形成的影像?”

  淺川喃喃說道。

  “沒錯,如果往這個方向來推想,那麼一切就前後相符了。人除了直接用眼睛看之外,心裡也會浮現當時的畫面。由於腦中浮現影像時不是透過視網膜,所以不會有眨眼的情況發生。

  “但是,當我們在現場用眼睛觀看時,影像是藉著映在網膜上的光度強弱而形成的,這時候為了預防眼球乾澀,我們經常會不自覺地眨眼睛,而黑幕就是我們閉上眼睛的一瞬間所產生的效果。”

  淺川聽到這兒,胸口頓時涌上一股噁心感。

  他第一次看完這卷帶子時,立刻跑進廁所裡嘔吐,沒想到這回竟感受到一股更嚴重的惡寒,而且忍不住想著:

  (到底是什麼東西侵入我的身體?)

  這卷錄像帶不是用攝影機錄下來的,而是經由某人的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和皮膚等感官錄下的。

  淺川對於這些影像是由某人竄進自己的感官,進而引發出相同感覺的情況感到十分震撼,他仿佛感覺到“那個東西”也在自己身體裡面看著這些影像。

  他伸手擦拭額際的汗水,冰冷的汗水仍舊不停地冒出來。

  “一般而言,男人每分鐘眨眼20次,女人則是每分鐘15次,所以錄下這些影像的可能是個女人。”

  淺川已經嚇得聽不清楚龍司在說什麼了。

  “嘿嘿!你怎麼了?怎麼一張臉像死人一樣?”

  龍司笑呵呵地說:

  “樂觀一點兒嘛!我們已經快接近答案了。如果這些影像是由某人的感覺器官記錄下來的話,那麼咒文的內容應該跟那個人的意志有關。也就是說,這個人希望我們為她做事情。”

  淺川的思考能力暫時停止運作,他只覺得龍司的聲音在耳畔回響著,卻聽不懂他話中的意義。

  “總而言之,我們要找出這個人是誰,查出她生前……唔,我想她大概已經不在人世了,因此我們必須知道她生前希望做什麼事,而那件事正是讓我們活下去的‘咒文’。”

  龍司裝模作樣地對著淺川眨眨眼睛。

  淺川駕著車子穿過第三京濱,在橫濱橫須賀公路上朝南方奔馳。

  龍司將駕駛座旁邊的位置往後放平,安穩地睡著了。

  現在已經快下午兩點了,可是淺川的肚子一點兒都不覺得餓。

  他原本想叫醒龍司,但隨即又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

  距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路,龍司只叫他一直朝著鐮倉前進,卻沒說出明確的目的地。在不知道目的地的情況下,淺川的神經繃得死緊,情緒也跟著焦躁起來。

  先前龍司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行李,一邊告訴淺川詳細情形到車上再說。

  可是一坐上車,他只丟下一句:“昨天晚上我都沒有閤眼,到鐮倉之前不要叫我。”隨即就睡著了。

  淺川從朝比奈下了橫橫公路,在金澤的街道上開了5公里左右,便來到鐮倉車站前面。

  “喂,到了。”

  淺川搖搖龍司的肩膀,只見龍司像貓一樣伸展四肢,用手背搓揉眼睛,不停地搖著頭。

  “好不容易做了個好夢,真是的……啊!”

  “接下來怎麼辦?”

  龍司撐起身體,眼睛望向窗外,確認目前身在何處。

  “往前一直走,看到一個牌坊的時候左轉,然後馬上停車。”

  龍司停頓了一下,隨即又說:

  “嘿嘿!我要繼續做我的美夢!”

  說完,他作勢要躺下身軀。

  “喂!接下來這段路花不了5分鐘,如果你還有時間睡覺,總該先把話跟我說清楚吧!”

  “到那裡你就知道了。”

  龍司將遮陽板放在膝蓋上,再度沉沉睡去。

  淺川左轉之後停下車,只見前頭有一棟寫著“三浦哲三紀念館”的兩層古老民房。

  “開進裡面的停車場吧!”

  龍司微微睜開眼睛,露出一臉滿足的表情。

  “嘿嘿!還好我把那個美夢做完了。”

  “你做了什麼夢?”

  淺川一邊打方向盤,一邊問道。

  “當然是在天空飛的夢嚏I我最喜歡在天上飛了。”

  龍司高興地哼著歌,不停地用舌頭舔著雙脣。

  “三浦哲三紀念館”裡半個人影都沒有,只見一樓陳列許多相片和擺滿藏書的玻璃書櫃,中央的暀W則貼著三浦哲三的簡歷。

  淺川大略看過一遍後,總算知道三浦哲三是何等人物。

  “請問……有人在嗎?”

  龍司朝著裡面叫道,但是沒有人響應。

  三浦哲三從Y大學退休之後,於兩年前72歲時過世了。他的專長是理論物理學,尤其對物性理論和統計力學有相當深入的研究。

  可是,這棟個人紀念館並非為了宣揚他在物理學方面的卓越成績,反倒是紀念他對超自然現象所做的科學性解析。

  淺川根據三浦哲三的簡歷,得知他的理論只不過吸引了一小群人的注意,淺川在以前根本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他所發現的理論又是什麼呢?)

  淺川從暀W和陳列的櫃子裡尋找答案,突然看到一行文字——超能力擁有能量,而這種能量……

  當淺川看到這裡時,身後突然響起一陣下樓梯的腳步聲,只見一位四十幾歲、留著鬍子的男人自拉門後出現。

  龍司將名片遞給那個男人。淺川見狀也依樣畫葫蘆,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名片。

  “您好,我是在K大學任職的高山。”

  龍司在和眼前這個男人講話時的語氣,與他跟淺川交談時大不相同,看他圓滑的談吐舉止,淺川不禁覺得好笑。

  淺川遞出自己的名片,男人看著“大學講師”和“週刊雜誌記者”這兩個頭銜,臉上微微露出不悅的神情。

  “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讓我們問幾個問題?”

  “你們有什麼事嗎?”

  男人的眼中露出戒備的神色。

  “是這樣的,在三浦先生生前,我曾經跟他見過一次面。”

  不知為何,這句話讓男人松了一口氣,臉上緊繃的表情也跟著放鬆了。

  接著他拿來三張摺疊椅,和龍司、淺川相對而坐。

  “這樣啊……那麼你們先請坐吧!”

  “大約在三年前,也就是三浦先生過世的前一年,我的學校曾經問過他有沒有科學方法論的講義,當時我有幸跟三浦先生談過話。”

  “是在這裡嗎?”

  “是的,由高冢教授介紹我們認識。”

  聽到高冢教授的名字,男人終於露出笑容。

  他大概確定眼前這兩位訪客是跟自己站在同一邊的人,因此才放下戒心。

  “很抱歉,我叫三浦哲明,我的名片剛好用完了。”

  “這麼說來,您是三浦先生的……”

  “我是他不肖的獨生子。”

  “哎呀!真沒想到三浦先生有這麼出色的公子。”

  淺川強忍住笑意,心裡想著:

  (哪有人對比自己大上10歲的人說這種話?)

  接下來,三浦哲明簡單說明他父親的幾個學生合力將他留下來的房子整修成對外開放的紀念館,以便於整理他們所搜集的資料。

  他還自嘲說自己沒能走上父親所希望的學術之路,卻在紀念館同一區內建了一棟膳宿公寓,從事公寓經營。

  “總而言之,我利用父親的名聲才得以將土地保留下來,算是個不肖子。”

  三浦哲明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的膳宿公寓經常是高中生的集宿地點,前來這裡投宿的多半是物理、生物社團等科學性團體,其中也不乏超心理研究會等組織。

  高中生舉辦集宿活動通常需要有個名目,因此“三浦哲三紀念館”就成了吸引高中生團體前來的大好誘餌。

  “對了……”

  龍司正襟危坐,試圖將話題導入核心。

  “啊!對不起,我不知不覺講了一些廢話,請問兩位有何貴幹?”

  三浦哲明與那些以貌取人的勢利商人很像,而且他似乎沒有科學家的才能,淺川看到龍司的臉上浮起輕蔑的神色。

  “嗯……我們要找一個人。”

  “找什麼人?”

  “我就是為了找出那個人的名字才特地跑到這裡來。”

  “很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三浦哲明眉頭微蹙,口氣委婉地催促龍司說清楚。

  “我們不確定這個人目前是生是死,不過卻知道他擁有異於常人的神秘力量。”

  龍司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定定地看著三浦哲明。

  “三浦先生在這個領域中算是日本第一把交椅,以前我聽三浦先生說他利用自己的情報網絡,將日本境內具有超能力的人列出一張名單,同時妥善保存那些資料。”

  三浦哲明聽到這裡,臉龐頓時罩上一抹烏雲。

  “我們當然保存了那些檔案,不過其中有很多都是騙人的,而且這種人還不少呢!”

  三浦哲明一想到要重新調閱那些檔案,不禁冷汗直流。

  那些檔案經由十幾名學生花了數月的時間才整理好,而且有些頗具爭議性的資料,都因為父親堅持要完整保存下來,導致數量不斷地增加。

  “我們不敢勞煩您。如果您不介意,由我們自己找就可以了。”

  “那些資料都存放在二樓的倉庫裡,兩位要先去看看嗎?”

  (你們不知道那些檔案有多麼龐大才敢說大話,只要讓你們看一眼排在倉庫裡面的書架,你們一定立刻打退堂鼓。)

  三浦哲明一邊想,一邊帶領他們上二樓。

  上樓之後,只見正面椈彌け菬潀C7格的架子,這個房間的天花板很高,每一本檔案中保存的資料有40件,大略計算一下就有幾千本之多。

  淺川頓時面無血色。

  (光是調查這件事就得花那麼多時間,恐怕還沒查出結果,我們兩人已經死在陰暗的倉庫裡……)

  “我可以看看嗎?”

  龍司若無其事地問道。

  “請、請便。”

  三浦哲明有點兒驚訝,不禁好奇地看著他們倆。

  過了一會兒,他厭煩地丟下一句:“我還有其他工作要做。”就離開了。

  當現場只剩下他們兩人時,淺川問龍司:

  “喂,你總該跟我說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吧!”

  架上的檔案按照年代排放,封面的日期從1956年到1988年為止,而1988年正是三浦博士死亡的那一年。

  他去世之後,長達32年的搜集工作也因此落幕。

  “沒時間了,我邊查邊告訴你。我從1956年開始查,你就從1960年開始吧!”

  淺川抽出其中一本,翻開書頁,每一頁至少都附有一張照片、簡歷和住址、姓名。

  “你口口聲聲說要查、要查,到底要查什麼呢?”

  “你要注意地址和姓名,從裡面找出一個住在伊豆大島的女人。”

  “女人?”

  “你想那個老太婆究竟對著誰說‘你明年就要生小孩了’?”

  (嗯,男人確實不可能生小孩。)

  於是他們開始埋首於檔案中努力尋找,在一遍又一遍的搜尋工作中,龍司對淺川說明這些檔案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三浦博士對超自然現象很感興趣,他在1950年之後開始進行超能力的實驗,不過遲遲無法得到穩定的結果,以至於沒辦法研析出科學上的理論。

  有關透視能力的實驗,也經常出現本來可以發揮能力,可是一旦站在公眾面前就失常的情況。

  三浦博士知道要發揮這種能力,必須擁有相當強的集中力,因此他要找到一個隨時隨地都可以發揮這種能力的人。

  他堅信這個世上一定有擁有超能力的人存在,基於這個信念,他畢生致力於發掘超能力者。

  那麼,該用什麼方法找出這樣的人呢?總不能一個一個去看,確認對方是否有透視、預知或移物等超能力。

  然而超能力是一種基本力量,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多半同時擁有預知或透視能力。

  因此,三浦博士想到一個方法,他將密封起來的檔案郵寄給被認為有超能力的人,要對方以超能力看出裡面指定的圖案,然後原封不動地寄回來。這麼一來,即使距離遙遠,他也可以測試出對方的能力。

  1956年,三浦博士透過任職於出版社、報社的學生,開始召募全國各地有特殊能力的人。他的學生們建立聯繫網絡,只要一聽到某人具有特殊能力,就會立刻向博士報告。

  但是送回來的密封郵件當中,可能有特殊能力的人不過占一成左右,大部分檔案都被拆封掉包過。

  三浦博士把明顯作弊的東西當場丟掉,至於有些許可疑的資料則盡可能地保留下來,結果累積了這麼一大堆難以收拾的檔案資料。

  後來由於傳播媒體的發達和學生數量不斷增加,這個情報網益發完備,資料也逐年增加,一直持續到博士過世那一年。

  “原來如此……”

  淺川喃喃說道:

  “現在我知道這些資料所代表的意義了。可是,你怎麼知道這些檔案中有我們要追查的人的資料呢?”

  “我沒說那個人的資料一定在這裡面,只說這種可能性非常大。我不知道真正會用超能力看東西的人到底有多少,但能夠在不使用任何裝備的情況下,將影像傳送到電視裡的超能力者並不多,這可算是一種頂級的超能力。一般說來,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應該相當引人注目,三浦博士是不會漏掉這種人的。”

  淺川承認有這種可能性,因此他開始專心翻閱檔案。

  “對了,你為什麼要我從1960年的檔案開始找起?”

  “錄像帶中不是出現一台電視機嗎?那台電視機相當古老,應該是50年代到60年代初期,剛上市不久的機型。”

  “也不能因為這樣就……”

  “你真嶺騿I我不是說過,這些都只是有可能而已嗎?”

  淺川從剛才就一直感到焦躁不安,面對眼前這些堆積如山的檔案,叫他如何能靜得下心來呢?

  就在這個時候,淺川在檔案中看到“伊豆大島”這幾個字。

  “喂,找到了!”

  淺川像發現新大陸般喊道,龍司則大吃一驚地回頭看他。

  上面寫著“伊豆大島、元町 土田昭子 37歲”,郵戳是1960年2月14日。

  檔案附上一張在漆黑中閃過像閃電一般景象的黑白照片,上面的解說是:“郵寄此信要求對方以超能力讀出‘十’這個字,結果得到這張照片,沒有擦拭過的痕跡。”

  “怎麼樣?”

  淺川的身體顫抖著,等待龍司響應。

  “是不是她還不知道,先抄下地址和名字再說。”

  龍司說完,便將注意力移回到手上的檔案上。

  淺川對自己能這麼快就找到一條可信的線索感到十分興奮,因此他對龍司的反應如此冷淡感到有些不滿。

  很快的,兩個小時過去了,他們沒有再發現任何一個伊豆大島出身的女人,寄件人的地址多半都在東京或關東附近。

  三浦哲明送茶上來,說了兩三句嘲諷的話就又離開了。

  他們兩人翻閱檔案的速度越來越慢,花了兩個小時還沒過濾完一年份的資料。

  淺川好不容易查完60年代的檔案,正要轉戰1961年時,不經意瞄了龍司一眼。只見龍司盤腿坐著,把臉埋在攤開的檔案中,一動也不動。

  (這傢伙睡著了嗎?)

  淺川正準備伸手搖晃他的時候,不料龍司竟發出悲戚的呻吟聲。

  “我快餓死了!你去買便當跟烏龍茶,順便去‘小國民旅館’預約今晚的房間。”

  “你……你是什麼意思?”

  “就是剛剛那位三浦先生經營的國民旅館啊!”

  “這我知道,我是問你為什麼要預約旅館房間?”

  “你不喜歡嗎?”

  “我們哪有時間去旅館投宿?”

  “就算找到那個女人的資料,現在也沒辦法到大島去啊!不如先好好睡一覺,儲存一點兒體力吧!”

  淺川對龍司想投宿旅館這件事感到十分厭惡,但是他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跑出去買便當,同時向三浦哲明預定房間。

  晚上7點,淺川和龍司兩人一邊喝烏龍茶,一邊吃便當。

  淺川覺得手臂已累得舉不起來,肩頭傳來一陣酸痛,眼睛也刺痛得受不了。他拿下眼鏡,然後把檔案湊到眼前繼續看著。

  到了晚上9點,倉庫裡一片靜寂,龍司突然發出一陣發狂似的叫聲。

  “終於找到了!沒想到竟然在這裡!”

  淺川被龍司手中那個檔案吸引過去,一屁股坐到龍司旁邊,重新戴上眼鏡,只見檔案上面寫著:

  伊豆大島差木地山村貞子10歲

  上面的郵戳是1958年8月29日,並註明:“寄出此信,要求對方用超能力讀出自己的名字,爾後得到這個結果,看過實物之後核對無誤。”

  此外,這份檔案還附有一張黑底上浮起一個白色山字的照片,那個山字讓淺川覺得好眼熟。

  “喂,就是這個!”

  那卷錄像帶中,在三原山爆發後隨即出現和這個“山”字一樣的文字畫面,而且在第10段畫面中就有“貞”這個字,看來這個女人的名字就叫山村貞子。

  “你覺得呢?”

  龍司問道。

  “沒錯,就是這個!”

  淺川的心底終於浮出一線生機。

  (或許時間還來得及……)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51 PM

  
  6

  10月16日星期二

  上午10點15分,淺川和龍司搭上剛離開熱海港的高速快艇,預定一個小時之後抵達伊豆大島。

  
  伊豆大島和日本本土之間沒有任何橋梁連接,車子只能停在熱海後樂園旁邊的停車場,淺川的左手還握著車鑰匙。

  天空看起來好像是快要下雨了,風勢相當強勁,大部分乘客都窩在自己的座位上,不願到甲板上來。

  淺川和龍司匆匆忙忙地買票上船,根本沒有時間確認天氣的狀況。

  此時海浪很大,船身搖晃得十分厲害,好像有颱風要來了。

  淺川一邊喝熱飲,一邊在腦海里重新整理所有的經過。他不知道該褒獎自己能循線追蹤到這裡,還是應該責罵自己為什麼沒有盡早找出“山村貞子”的名字,前往伊豆大島調查。

  所有關鍵都在於有沒有注意到瞬間覆蓋畫面的黑幕——也就是人眨眼睛的動作。

  如果那些影像是利用人的感覺器官記錄下來,而且那個人是朝著別墅小木屋的B4號房正在錄像的錄像機發出強大超能力的話,那麼他所具有的超能力的確不容小覷。

  龍司鎖定這種異於常人的超能力特徵,進而找出“山村貞子”這個名字。

  目前還不能確定山村貞子就是真凶,但是他們倆為了證實這個疑問,現在正朝著伊豆大島前進。

  巨大的海浪翻來覆去,船身劇烈地晃動。

  淺川被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著。

  (我們兩人一起到伊豆大島對嗎?如果因此被颱風困住,兩人都離不開大島的話,誰來救我的老婆和女兒?)

  淺川一邊用熱水罐取暖,一邊瑟縮著身軀。

  “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相信,人真的能做到這種地步嗎?”

  龍司看著伊豆大島的地圖回答:

  “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你必須面對這個事實。你聽著,我們看到的只是連續變化中的一部分而已……”

  他把地圖放在膝蓋上,正經八百地說:

  “你總該知道大爆炸吧!人們相信宇宙因200億年前發生的猛烈爆炸而誕生,我可以用數學公式來表達宇宙誕生之後一直到現在的模樣,那就是微分方程式。

  “宇宙中大部分的現象都可以用微分方程式來表達,即使是1億年前、百億年前,或者是爆炸之後的1秒、0.1秒的宇宙模樣都可推算出來。可是,就算我們能夠算出爆炸當時那一瞬間的微分方程式,卻無法看到那一瞬間的真確景象。

  “還有一件我們永遠都無法得知的事情,那就是我們生存的宇宙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宇宙會打開?或者是閉合?我們不得而知,我們不知道開始和結束是什麼樣子,只知道中間的過程而已,這點就跟人的一生很類似,不是嗎?”

  龍司說著用手戳了戳淺川的手臂。

  “說的也是。我們觀看兒時的相片時,也只是對自己3歲或剛出生的模樣有一些了解而已。”

  “所以出生前和死亡後的事情,是人類永遠都沒有辦法了解的。”

  “你說死後?人一死就結束了,不是什麼都沒有了嗎?”

  “你死過嗎?”

  “沒有。”

  淺川一臉認真地搖搖頭。

  “那麼你又怎麼會知道呢?你怎麼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你的意思是……靈魂是存在的?”

  “我不知道,只覺得當我們在思考生命誕生的問題時,先預設有靈魂存在會比較容易解釋。現代的分子生物學家說,混合二十幾種胺基酸,放數百個在球體當中,通上電、充分攪拌之後,就會製造出生命之源的蛋白質。

  “這種事情怎麼能隨便相信呢?我倒覺得神創造生命的說法比較合理一些。我認為一個生命在誕生的瞬間,會產生一種完全不同類型的能量,不……應該說是某種意志在作用。”

  龍司將臉微微靠向淺川,隨即改變話題道:

  “你剛剛在三浦紀念館不是看過他的著作了嗎?有沒有看到什麼有趣的東西?”

  經龍司這麼一提,淺川想起他先前看三浦博士的理論時,對“超能力擁有能量,而這種能量……”這句話有些不解。

  “我記得上面寫著‘超能力是一種能量……’這句話……”

  “然後呢?”

  “不知道,我沒有時間看完。”

  “真可惜……接下來要講的事情才有趣呢!那位先生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陳述一般人聽了會大吃一驚的事情,這正是有趣的地方。那位先生想說的是,觀念是一種具有能量的生命體。”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腦海中的思想會轉變成生命體?”

  “就是這麼回事。”

  “這種說法真極端。”

  “儘管有些極端,但是紀元前就有類似的思想產生了,有人把它解釋成一種生命論的變形……”

  龍司說到這裡,突然失去談話的興致,將視線移回地圖上。

  淺川無法釋然,他期待龍司能給他更明確的答案。

  (既然我們面對的是無法以科學方式來說明的事情,那麼就算不知道原因和結果,也必須盡力掌握住現實來應變。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脫離死亡危機,而不是解開超能力的謎題。)

  出了海口之後,船身搖晃得更加厲害,淺川開始擔心自己會暈船。

  原本睡得昏昏沉沉的龍司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外面,只見海面上籠罩著一抹濃濃的灰霧,前頭浮現出朦朧的島影。

  “淺川,有件事我老是掛在心上。”

  “什麼事?”

  “那4個投宿在小木屋的小鬼頭,為什麼沒有遵照咒文上的指示進行?”

  “這還用說嗎?一定是因為他們不相信錄像帶的內容啊!”

  “我原先也是這麼認為,因此堅信他們是出於惡作劇的心態才消掉咒文。可是我又突然想到一件事,高中時代,我們田徑隊到外面投宿時,齋藤三更半夜跑到我們房間來。

  “你還記得齋藤吧!當時,我們12個人睡在同一個房間裡,那傢伙一跑進房間,下巴就不停地打著顫,並且大呼小叫道:‘我看到幽靈了!’他說他打開廁所門時,看到洗手台旁邊的垃圾桶陰影處有一個小女孩的哭臉。你猜,除了我之外,其他10個人有什麼反應?”

  “一半的人相信,一半的人哈哈大笑嗎?”

  龍司搖了搖頭,接著說:

  “懸疑電影或電視節目中常常將劇情編成大家都不相信,結果卻一個一個被怪物撲殺……可是,現實是不一樣的。

  “他們對齋藤所說的話照單全收,10個人都一樣哦!這10個人並不是特別懦弱的人,就算以其他團體做實驗,也一定會出現相同的結果,畢竟恐懼感原本就深藏在人的心中。”

  “那麼你的意思是,‘那4個人不相信錄像帶內容’的推論不成立嚏H”

  傾聽龍司發表意見的當兒,淺川突然想起女兒看到鬼面具時嚎哭不止。當時他也感到十分困惑,為什麼陽子會知道鬼面具是可怕的東西呢?

  “不,那些影像既沒有故事性,而且看起來也不是那麼可怕,因此他們也有可能不相信。只不過……難道他們4人一點兒都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嗎?

  “換做是你,假設只要照咒文的指示去進行就可以逃離死亡命運的話,就算心裡不相信,你應該也會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吧!更奇怪的是,至少也會有一個人想試試看,就算當著其他三人的面逞強,回東京之後再偷偷進行也可以啊!”

  淺川胸中的不祥預感越發強烈。事實上,他也曾經有過這種想法,如果咒文的內容根本不可能實現,那又該怎麼辦?

  “難道那是一件不可能實現的事情,所以他們只好不相信此事來自我安慰?”

  淺川想像咒文內容是某個被殺害的女人將訊息遺留在世間,希望藉助他人之手來幫她報仇雪恨。

  “我很清楚你心裡在想什麼。果真如此,你該怎麼辦?”

  龍司語帶深意,望著淺川問道。

  淺川不禁自問:“如果咒文的內容是命令你去殺一個人,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你會去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嗎?”

  淺川用力地甩甩頭,不讓自己再去想這些荒誕不經的事。

  這時候,大島的輪廓已經清晰可見,元町港的棧橋慢慢靠上來。

  “龍司,我有件事要拜託你。”

  淺川很吃力地說道。

  “什麼事?”

  “如果我來不及的話,也就是說……”

  淺川不想提到“死亡”這個字眼。

  “如果第二天你解開咒文謎底的話,我的老婆和女兒……”

  龍司不讓他繼續說下去,立刻接口道:

  “交給我吧!我會負責救你老婆和小寶貝的。”

  淺川拿出一張名片,在背面寫上電話號碼。

  “在這件事解決之前,我打算讓我老婆回足利的娘家去,這是她娘家的電話,趁我現在還記得先交給你……”

  龍司看都不看名片一眼,就把它放進口袋裡。

  此時,船內的廣播通知乘客船已經到達伊豆大島元町港了。

  淺川從棧橋上打公用電話回家,試圖說服阿靜先回娘家去。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可以回東京,或許就在大島迎接自己的死期也說不定,但他無法忍受妻子和女兒在狹窄的公寓中飽受驚嚇的樣子。

  龍司一邊走下扶梯,一邊問道:

  “淺川,老婆和小孩兒真的那麼讓人憐愛嗎?”

  這個問題非常具有龍司風格,淺川笑著回答他:

  “到時候你也會知道的。”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52 PM

  
  7

  他們兩人站在棧橋上,感覺風勢比熱海的碼頭要強幾分。

  淺川仰望天空,只見雲層由西向東快速移動,而衝擊著棧橋水泥椌漯i浪在腳下晃動。

  
  強風夾帶雨滴打在淺川的臉上,他們兩人都沒有帶傘,雙手插在口袋裡,像貓一樣弓起背,快步走過棧橋。

  島上林立著出租汽車的廣告招牌,還有許多拿著民宿、旅館旗幟的人來拉客。淺川抬起頭尋找約好要來接他們的人。

  他在從熱海港登上快速汽艇之前,曾向總公司打聽大島通訊部的電話號碼,要求一名叫早津的通訊部人員來協助調查。

  沒有一家報社在伊豆大島設置分部,它們只雇用當地人當通訊員。

  通訊員必須對島上的大小事情保持高度的警覺,一旦發現什麼奇怪的事件或題材,就有義務聯絡總公司。當總公司派人前來島上採訪的時候,通訊員當然就得負起協助調查的任務。

  早津從M報社離職後,便在伊豆大島定居,大島以南的伊豆七島都是他搜集情報的範圍,一旦有事件發生,不用等總社的記者前來採訪,他自己就可以寫好報道寄出去了。

  早津在島上擁有個人情報網,如果能得到他的協助,對於淺川的調查工作將大有裨益。

  先前早津在電話中爽快地答應淺川的要求,說他會到棧橋來接他們。

  由於兩人之前未曾謀面,所以淺川大致形容了一下自己的外貌、特徵,並說他將和龍司同行。

  “請問您是淺川先生嗎?”

  突然有人在淺川背後跟他打招呼。

  “啊!我是。”

  “我是大島通訊部的早津。”

  早津一面遞雨傘給他們,一面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來。

  “很抱歉,我們匆匆來訪,還勞煩您幫忙。”

  淺川邊走邊將龍司介紹給早津認識。

  四周的風聲呼呼吹著,不進車內根本無法好好說話,於是三人急忙坐進早津的車子裡。

  車內的空間相當寬敞,淺川坐在駕駛座旁,龍司坐在後座。

  “兩位要馬上到山村敬先生家拜訪嗎?”

  早津兩手擱在方向盤上問道。

  儘管他已經超過60歲,但頭髮還是相當茂密,只不過白髮也不少。

  “你已經查出山村貞子的娘家啦?”

  淺川先前在電話中曾請早津調查山村貞子,沒想到他的動作這麼快。

  “這是個小地方,差木地只有一戶人家姓‘山村’,一查就知道了。

  “山村先生平常靠打魚為生,夏季兼做民宿生意。怎麼樣?如果兩位不嫌棄,今晚就在那邊投宿吧!你們若要住我家也可以,只不過我家又小又髒,怕兩位會感到不便。”

  早津說著便笑了起來。

  淺川回頭看著龍司,龍司回答:

  “我無所謂。”

  早津開車朝大島的南端差木地駛去,島上的道路十分狹窄,彎道又多,無法開快車,一路上與他們擦身而過的車子也不多。

  不一會兒,右手邊的視野豁然開朗,可以看到海,風聲聽起來也不太一樣。

  海面反映出天空的色彩,顯得相當暗沉,波濤猛烈地翻騰著,浪頭翻卷出白色的浪花。

  淺川定定地看著眼前的景象,心情不禁變得沉重起來。

  收音機裡播放颱風的消息,四周的光線變得更加陰暗。

  在Y字路右轉之後,是一條山茶樹林交疊成的隧道,當車子開進隧道中,只見山茶樹幹底下冒出交錯盤結的樹根。由於樹根表面被雨水淋得濕滑無比,淺川猛然陷入有如在巨大怪物的腸中飛馳的錯覺。

  “差木地就在前頭不遠處。”

  早津邊開車邊說:

  “山村貞子並不在這裡,詳細情形就請你們當面問山村敬先生吧!聽說山村先生是山村貞子母親的堂弟。”

  “山村貞子今年幾歲了?”

  淺川開口問道。

  龍司從剛才就一直窩在後座,一句話也不說。

  “這個嘛……我並沒有直接跟她碰過面,如果她還活著的話,現在應該也有四十二三歲了吧!”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難道她失蹤了?我們好不容易才來到大島,卻無法追查進一步的訊息。)

  淺川對早津的說法感到十分詫異,一股恐懼感倏地掠過他的心頭。

  這時,車子停在一棟掛有“山村莊”招牌的兩層樓建築前面。

  這棟建築位於可以一眼望盡海面的平緩斜坡上,如果天氣放晴,從這裡可以飽覽海邊優美的景色。前方有一座三角形的島影孤寂地浮在海上,那就是利島。

  “天氣好的話,可以看到對面的新島、式根島,以及神津島。”

  早津指著遠處的海面,神情驕傲地說道。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53 PM

  
  8

  “到底要調查山村貞子的什麼事情呢?”

  (昭和40年加入劇團?別開玩笑了!那不是距今25年前的事嗎?)

  
  吉野不斷在心中咒罵著。

  (光是追蹤一個人一年前的行蹤就已經相當棘手了,更何況是25年前的事?)

  “只要是有關她的事情都可以,我們想知道那個女人以前過什麼樣的生活?現在在幹什麼?有什麼希望?”

  吉野哀嘆連連,他一邊將話筒夾在耳際,一邊拿起桌邊的備忘紙。

  “山村貞子當時多大年紀?”

  “18歲,大島高中畢業後就到東京去,然後直接進入‘飛翔劇團’。”

  “大島高中?”

  吉野停下筆,皺起眉頭。

  “淺川,你現在是從什麼地方打電話回來?”

  “伊豆大島的差木地。”

  “預定什麼時候回來?”

  “當然是越快越好嚏I”

  “你知道颱風要來了嗎?”

  吉野忽然覺得這件事緊迫得有點兒不真實,而且挺有趣的。“死亡期限”就在後天晚上,但是當事人有可能被關在大島出不來。

  “海陸交通狀況怎麼樣?”

  淺川還不知道詳細的天氣情形。

  “還不是很清楚,不過看樣子準會停駛。”

  “停駛?”

  “希望不會。”

  由於一直忙於調查山村貞子的事情,淺川根本沒時間注意颱風消息。

  在棧橋上,他沒來由地產生一股不祥的預感,現在又直接聽到“停駛”兩字時,不禁感到危機更加迫近。

  淺川突然默不出聲。

  “喂,你不要擔心,事情還沒有定論……”

  吉野試著緩和緊張的氣氛,刻意扯開話題,接著又問:

  “山村貞子18歲之前的經歷,你已經查到了嗎?”

  “大致查到了。”

  淺川站在電話亭內一邊回答,一邊側耳傾聽外面的風聲和浪濤聲。

  “有沒有其他線索?總不會只查到‘飛翔劇團’吧!”

  “就只有這樣而已。山村貞子,1947年出生於伊豆大島的差木地,母親志津子……啊!這個名字也請你記下來。山村志津子在1947年時是22歲,她把剛生下來的貞子交給母親帶,自己跑到東京……”

  “她為什麼把嬰兒留在島上?”

  “為了男人呀!你記一下‘伊熊平八郎’這個名字,他當時是T大學精神科的副教授,同時也是山村志津子的愛人。”

  “這麼說來,山村貞子是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所生的?”

  “這一點我們還沒有找到證據,不過我想應該是這樣沒錯。”

  “他們兩個人沒有結婚嗎?”

  “嗯,因為伊熊平八郎已經有老婆了。”

  (原來是外遇啊!)

  吉野用舌頭舔著鉛筆尖。

  “我知道了,接下去呢?”

  “1950年,志津子回到暌違3年的故鄉和貞子團聚,在這裡生活了一陣子。可是在那一年年底,志津子又離家了,只不過這次她連貞子也一起帶走。

  “爾後的5年,志津子和貞子住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事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山村志津子在島上的一個堂弟聽說後來志津子成了名人,聲名大噪。”

  “發生什麼事情了?”

  “不知道。她堂弟只聽到一些有關志津子的傳聞,當我遞出報社的名片之後,他卻說:‘這件事你們應該比我們家的人知道得更清楚。’聽他說話的口氣,志津子和貞子好像在1950到1955年這5年中做了一些讓媒體大為震驚的事情,不過這裡畢竟只是一座小島,本土的信息很難傳進來。”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查證嗎?”

  “嗯,你真聰明。”

  “混賬傢伙!這種事一聽就知道了。”

  “還有,1956年志津子帶著貞子回到故鄉,但是她卻變成一個陌生人,連堂弟問話也不回答,只是悶悶地念著外人聽不懂的話,最後竟然跳進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殺,當時她才31歲。”

  “你是要我連同志津子自殺的原因也一起查?”

  “拜託你了。”

  淺川握著話筒,低頭乞求道。

  如果他真的被困在這座島上,惟一能依靠的人只有吉野了。

  淺川很後悔來到伊豆大島,他和龍司同時困在這種地方實在是不智之舉。

  (像差木地這種小村落,龍司一個人來調查就夠了。我應該留在東京與龍司聯絡,然後跟吉野分頭調查,效率可能會更好。)

  “該做的我都會去做。不過,你不覺得人手越來越不夠嗎?”

  “我會打電話給小慄總編,問他能不能調撥一些人手給我。”

  “嗯,那你就去試試吧!”

  說起來好聽,其實淺川一點兒自信都沒有。

  這一陣子小慄總編一直在抱怨編輯人手不足,他不太可能會將已經不足的人力再撥一些到這種詭異事件上頭。

  “對了,志津子自殺後,她的女兒貞子就留在差木地,由志津子的堂弟照恕D歉鎏玫芟衷誥Rb袼奚P狻覛?/P>

  淺川覺得沒必要告訴吉野他和龍司現在就投宿在那家民宿,於是略過這一點不談。

  “貞子在小學四年級時,預言三原山第二年會爆發,立刻在校內變成名人。你聽好,1957年,三原山真的在貞子預言的時間爆發了。”

  “太厲害了!果真有這種人存在,根本就不需要地震探測器啦!”

  貞子預言成真的傳聞遍及整座島,三浦博士的情報網也因此掌握到這個訊息。

  “那件事情之後,貞子就經常應島上居民的請託預言事情,可是她從不答應,並露出一副她根本就沒有預言能力的樣子。”

  “她是謙虛嗎?”

  “這就不知道了。高中一畢業,貞子迫不及待地上東京去,其間只寄過一張明信片給照顧過她的親戚。明信片上寫她參加‘飛翔劇團’的入團考試,從此她便了無音訊,島上沒有人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情。”

  “你的意思是,目前只能從‘飛翔劇團’這條線索去尋找她的行蹤?”

  “是的。”

  “你注意聽著,我再跟你確認一次。我要調查的事情是山村志津子為何會被傳播媒體大肆報道,以及她跳進火山口的理由,還有她女兒貞子18歲進入劇團之後做了什麼事……哪件事情要優先?”

  “什麼?”

  “我是問你,我該先從母親著手?還是先調查女兒的事情?你已經沒多少時間了,不是嗎?” (和這整件事情最有直接關係的,當然是山村貞子的後半生。)

  “那就請你先從女兒的事情查起。”

  “我懂了,明天我立刻到‘飛翔劇團’跑一趟。”

  淺川低頭看看手錶,現在才下午6點多,劇團的排練場應該還是開放的。

  “吉野先生,請你今天晚上就行動。”

  吉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輕輕搖頭說:

  “淺川,你也替我想想,我還有其他工作要做哪!今天晚上有一大堆稿子要趕出來,明天……”

  吉野說到這裡便停住了,因為再說下去就像是有意施恩於人似的,何況他一向扮演一個很有男子氣概的人。

  “這些事就請你多費心了,你也知道我的‘死亡期限’就在後天啊!”

  事到如今,淺川也不能再說什麼,只能默默地等著吉野回答。

  “唉!你總是這樣……真拿你沒辦法,我知道了。我盡可能今天晚上想辦法,但是我不敢跟你打包票哦!”

  “謝謝,我會記得你的大恩大德。”

  淺川低頭致意,正要放下話筒之際——

  “喂,等一下啦!我還有重要的事情沒問。”

  “什麼事?”

  “你看過的那卷錄像帶和山村貞子到底有什麼關係?”

  淺川深深吸了一口氣,說:

  “就算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你就說來聽聽嘛!”

  “那些影像不是攝影機拍攝下來的……而是由山村貞子的眼睛看到的影像,和她腦中的片斷影像組合而成。”

  “啊?”

  吉野頓時說不出話來。

  “你不相信會有這種事吧!”

  “你是說……就像用超能力寫字那一類事情?”

  “用超能力寫字來形容還不是很貼切,因為她是利用超能力將意念投射在電視上,應該叫‘念照’吧!”

  “念照”和“捏造”有諧音之妙,吉野不禁感到好笑。

  淺川能理解吉野那忍不住想笑的心情,因此他默默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爽朗笑聲。

  晚上9點40分,吉野在四谷三丁目下了丸之內線地下鐵,從月台爬上樓梯的途中,他的帽子幾乎被強風吹跑。

  他用雙手壓住帽子,環視四周,結果他要尋找的消防署就在角落裡,不需一分鐘就到達目的地了。

  “飛翔劇團”的招牌旁邊有一道通往地下的樓梯,一群年輕男女提高嗓子念台詞、唱歌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吉野每踩下一步,鐵製樓梯就發出冬鼕的聲音。

  (如果這個劇團的資深演員對山村貞子沒有印象的話,所有線索可能就此中斷,一個超能力者的半生也將被埋沒在黑暗中……)

  “飛翔劇團”創立於1957年,而山村貞子是在1965年入團的。當初創立這個劇團的成員一直到現在仍留在團內的共有4人,包括身為劇團代表,同時又是作家兼演員的內村在內。

  吉野將名片遞給一個站在練習場入口處的年輕練習生,請他幫忙叫內村出來。

  “老師,M報社的人想見您。”

  練習生以演員特有的響亮聲音,呼叫坐在棆銢搕j家排演的內村。

  內村驚訝地回過頭,得知來者是報社的採訪人員之後,立刻露出親切的笑容走向吉野。

  內村一邊走,一邊在心中忖度對方是否來採訪一個星期後就要公演的戲劇的排練情形。

  先前M報社從來沒有特別看重“飛翔劇團”,因此內村想趁這個機會好好巴結對方。然而當他知道吉野的真正來意之後,馬上就失去興致,露出一副沒空招待的嘴臉。

  內村環視排練場一周,視線落在一個坐在椅子上、看起來五十幾歲的小個子男演員身上,然後以尖銳的聲音叫道:

  “阿真!”

  吉野聽到內村像女人一般尖細的聲音,又見他纖細、修長的手腳,不禁感到心頭髮麻,他覺得這個男人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異類”。

  “阿真,你不是第二幕之後才上場嗎?既然如此,你就幫我把山村貞子的事情說給這位先生聽吧!你還記得那個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的女人吧!”

  吉野曾經在電視放映的西片中聽過這個被稱為“阿真”的男演員的聲音。有馬真在配音界比舞台上活躍多了,他也是“飛翔劇團”僅存的創始成員之一。

  “山村貞子?”

  有馬真把手放在半禿的額頭上,慢慢回想25年前的點點滴滴。

  “啊!那個山村貞子啊……”

  “既然你想起來了,我現在正忙,你就把客人帶到我二樓的房間去談吧!”

  內村輕輕點一下頭,便走向其他演員,在他回到原先的座位之前,再度露出原先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有馬真打開社長室的房門,指向鋪著皮面的沙發說:

  “請坐。風雨中還跑到這邊來,真是辛苦您了。”

  有馬真的臉上泛著紅光,眼底浮現一絲親切的笑意。

  (剛才那個內村一看就知道是會在言談之間探測對方心意的人,而有馬真則不會對人有所隱瞞,是人家問什麼就答什麼的老實人。)

  “在您忙碌的時候還來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吉野一邊落座,一邊拿出筆記,只見他右手握筆,擺出採訪時的一貫姿勢。

  “想不到還會聽到山村貞子這個名字,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有馬真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當時他脫離商業劇團,與志同道合的夥伴們創立新劇團,那時的年輕活力讓他緬懷不已。

  “剛才有馬先生想起她的名字時,曾說:‘那個山村貞子啊……’請問你說的‘那個’是什麼意思?”

  “那個孩子是在什麼時候進入劇團呢?嗯……大概是劇團成立之後幾年吧!在劇團的鼎盛時期,每年都有人想入團……山村貞子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

  “怎麼個奇怪法呢?”

  “這個嘛……”

  有馬真將手抵住下巴思索著。

  “她有特別顯眼的特徵嗎?”

  “不,她外形就和一般女孩子沒兩樣,只是身高高一點兒而已,人倒是滿和氣的,但她總是將自己孤立起來。”

  “孤立?”

  “嗯。一般說來,剛入團的練習生彼此之間的感情都不錯,可是那個孩子卻從不主動加入同伴之間。”

  任何一個團體中都會有性格特異的人存在,實在很難就這一點去斷言山村貞子與眾不同。

  “你可以想到什麼詞彙來形容她嗎?”

  “這個嘛……大概是‘陰陽怪氣’吧!”

  (有馬真毫不猶豫地用了“陰陽怪氣”這個字眼,而剛才內村也用“那個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的女人”來形容山村貞子……)

  一個才18歲、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兒,竟然被批評得如此不堪,吉野不禁同情起山村貞子。

  “你認為她那種讓人不舒服的感覺,是從什麼地方散髮出來的?”

  (仔細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一個25年前只在劇團待過一年的練習生,為什麼會給人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呢?

  那時候一定曾發生過什麼事,才會讓有馬真將“山村貞子”這個名字留在記憶中。)

  “我想起來了,就是在這個房間裡。”

  有馬真環視著社長室,當時的記憶頓時在腦中復甦。

  “劇團剛成立時,這個房間就是劇團的排練場,只不過當時的空間比現在窄多了。當時那邊有個櫥櫃,這裡放著一個鑲著毛玻璃的屏風……還有,現在放電視的地方剛好也放了一台電視。”

  有馬真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

  “電視?”

  吉野倏地眯起眼睛,重新握好手中的筆。

  “嗯,是一台老舊型的黑白電視。”

  “然後呢?”

  吉野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那天排練結束,大部分團員都回去之後,我因為有些台詞老是背不下來,便想再看一次劇本,於是進來這個房間……就是那邊……”

  有馬真指著房門說。

  “我站在那邊往房裡瞧,隔著毛玻璃看到電視畫面在晃動,我心想誰在看電視啊?你注意聽好,當時雖然隔著毛玻璃,但是我絕對不會看錯,我可以確定當時確實有黑白光影朦朧地晃動。

  “電視機沒有發出聲音,房裡也暗暗的,於是我繞過毛玻璃,探頭進去看是誰坐在電視機前面,結果我看到山村貞子,可是當我繞過毛玻璃、站到她旁邊時,畫面上卻什麼都沒有,我當時以為是她快速關掉開關,沒有對她起任何疑心,不過……”

  有馬真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請您繼續說下去。”

  “我一邊對山村貞子說:‘不趕快回去會趕不上電車的。’一邊打開桌上的燈,可是卻點不著。我仔細察看一番,才發現插頭沒有插上。於是我蹲下來,想把插頭插進插座裡,結果發現電視機的插頭根本沒有插進插座裡。”

  有馬真回想起自己看到電視機的電線滾落在地上時,背脊霎時竄過一陣惡寒。

  “明明沒有插上電源,但是電視卻開著……”

  吉野再次確認道。

  “是的。當時我真的嚇了一大跳,不由得抬起頭來看著山村貞子,心想這個孩子坐在一台沒有插上電源的電視機前面幹什麼?但是她沒有跟我對看,只是定定地看著電視畫面,嘴角泛起淺淺的笑意。”

  “你跟其他人提過這件事嗎?”

  “當然有嚏I我跟小內……就是你剛剛看到的那個內村,還有重森先生……”

  “重森先生?”

  “他是這個劇團真正的創立者,內村是第二代的劇團代表。”

  “哦?重森先生聽到你的說法有什麼反應?”

  “當時他一邊打麻將,一邊聽我說,好像對這件事相當感興趣。他原本對女人相當不屑,但卻很早就對山村貞子不安好心眼,想將她據為己有。當天夜裡,重森先生藉著酒意,胡言亂語地說他待會兒就要偷偷跑到山村貞子的公寓去。

  “我們怎麼會把他的醉言醉語當真呢!於是大家留下他便各自回家,至於重森先生當天晚上是不是真的到山村貞子的公寓去,始終沒有人知道。第二天,重森先生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一直不說話,只是臉色蒼白,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最後竟像睡著似的死了。”

  吉野聞言嚇了一大跳,立刻抬起頭來問:

  “那麼他的死因是……”

  “心臟麻痺,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急性心肌功能不全吧!我猜想大概是由於劇團公演迫在眉睫,他太過勉強自己,以至於過度勞累才死的。”

  過了一會兒,吉野謹慎地問道:

  “沒有人知道山村貞子和重森先生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嗎?”

  有馬真用力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就因為發生過這件事,難怪他對山村貞子的印象會如此深刻。)

  “後來山村貞子怎麼了?”

  “離開劇團了。算一算,她待在劇團的時間大概有一兩年吧!”

  “她離開之後做什麼呢?”

  “這個嘛……以後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一般人會做什麼呢?我是指離開劇團之後……”

  “熱中於表演工作的人應該會加入其他劇團。”

  “你覺得山村貞子會怎麼做?”

  “她的腦筋很好,演技也不壞,但這個世界是由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連起來的,以她那種古怪的個性,恐怕跟任何人都合不來。”

  “你的意思是說,她可能從此不再涉足戲劇界?”

  “唔……我不敢確定。”

  “沒有其他人知道她的消息嗎?”

  “這個嘛……跟她同期的練習生或許……”

  “你知道跟她同期練習生的名字和地址嗎?”

  “你稍等一下。”

  說完,有馬真起身走向架子旁,從排列整齊的檔案中抽出其中一本,那是練習生參加入團考試時所交的履歷表。

  “包括山村貞子在內,在1965年入團的練習生一共有8名。”

  有馬真一面翻閱履歷表,一面說道。

  “我可以看看嗎?”

  “請便。”

  吉野壓抑住焦躁的情緒,抽出山村貞子的履歷表。

  只見履歷表上貼著兩張相片,一張是胸部以上的大頭照,另一張則是全身照,他對著照片瞪大眼睛說:

  “內村不是說……山村貞子是一個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的女人嗎?”

  吉野的思緒陷入一片混亂。先前他根據有馬真說的話所想像出來的山村貞子,與眼前照片中的女人簡直有天壤之別。

  他無法置信地喊道:

  “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別開玩笑了!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看過比她漂亮的臉孔呢!”

  吉野對自己為什麼不說“漂亮的女人”,反而用“漂亮的臉孔”來描述山村貞子感到訝異。

  照片上的臉孔確實幾近完美,可是卻欠缺女人柔媚的感覺。可是再看看她的全身照,她的腰際和腳踝十分纖細、小巧,全身散髮出十足的女人味。

  為什麼經過25年的光陰,她留給別人的印象竟是“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甚至是“感覺很差的女人”呢?

  就常理來說,任何人都應該會說她是個“美麗而端莊的女人”才對啊!

  吉野不禁對眼前這張散髮出“令人不舒服”氣息的臉孔產生強烈的好奇心。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54 PM

  
  9

  10月17日星期三

  吉野站在參拜道和青山路的交叉口,再度拿出筆記本確認上面記載的住址——“南青山6—1杉山莊”,這是25年前山村貞子住的地方。

  
  吉野繞過轉角,前方根津美術館的旁邊正是6—1號。

  然而吉野擔心的事情果真發生了,原本應該是杉山莊的地方,如今竟然聳立著一棟豪華壯觀的紅磚公寓。

  (要追蹤一個女人25年前的行蹤,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嘛!)

  吉野只查到4名與山村貞子同期入團的練習生的聯絡處,如果他們對山村貞子的行蹤也一無所知,那麼所有線索便到此為止了。

  吉野看看手錶,已經過了上午11點。

  他轉身跑進附近的文具店,將他截至目前為止所查到的資料傳真到伊豆大島的通訊部給淺川。

  同一時間,淺川和龍司正在早津家等候進一步的消息。

  “喂,淺川,你鎮靜一點兒!”

  淺川焦躁不安地四處走動,龍司朝著他的背怒斥道:

  “急有什麼用?”

  收音機播放著颱風情報,好似故意挑起淺川的不安情緒似的。

  21號颱風目前位於御前崎的南海上約150公里處,以每小時20公里的速度朝東北偏北方向前進。

  如果繼續維持這種情形,颱風應該會在今天傍晚抵達大島的南方海面,海空交通恐怕得等到明天——星期四才能恢復正常。

  “星期四!”

  淺川的腦袋裡好像有一盆煮沸的開水不停地翻騰。

  (明天晚上10點是我的死期啊!這個爛颱風要不就趕快通過,否則就轉變成熱帶低氣壓,趕快消失吧!)

  “島上的船和飛機到底什麼時候才恢復通行?”

  淺川不知道該將滿腹的怒氣往何處宣泄,沒有任何形容詞可以確切描述他現在的懊惱情緒。

  (我不應該來這種地方的!真要追究這整件事情的起因,那得追溯到哪一個部分呢?

  我不應該看那卷錄像帶?不應該對大石智子和岩田秀一的死亡產生疑問?還是不應該在那個地方攔出租車?)

  “喂!叫你鎮定一點兒你聽不懂嗎?你對早津先生抱怨有什麼用呢?”

  龍司體諒地握住淺川的手臂。

  “或許我們得在這個島上進行咒文交代的事啊!那4個小鬼頭為什麼沒有照著咒文去做,有可能是因為他們沒錢來這邊。你說,這不是很有可能嗎?盡量往好的方面去想,這樣心情就比較平靜了。”

  “那也得等知道咒文再說。”

  淺川用力拂開龍司的手。

  早津和他的妻子——富子看到兩個老大不小的男人為了莫名其妙的“咒文”在爭吵,不禁詫異地對看著。

  但是看在淺川眼裡,卻覺得他們在竊笑。

  “有什麼好笑的?”

  淺川沒好氣地逼近他們質問道。

  龍司見狀,趕緊拉住他的手。

  “別這樣,你這樣慌亂也於事無補。”

  心腸軟的早津感受到淺川異樣的焦躁情緒,不禁覺得颱風造成的交通阻礙仿佛是自己應負的責任,因此在心中祈禱淺川的工作能順利進行。

  “調查工作有進展嗎?”

  早津沉穩地問道,他希望借此讓淺川的情緒穩定下來。

  “嗯,還好。”

  “山村志津子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朋友就住在不遠的地方,要不要找他來問問看?由於颱風來襲,源先生沒辦法出海捕魚,我想他一定很高興有伴聊天。”

  早津想給淺川一個採訪的對象,多多少少可以消除他焦躁的情緒。

  “他快要70歲了,我不知道他提供的訊息能不能讓你們滿意,不過總比坐在這裡乾等好吧!”

  “哦……”

  早津不等淺川回答,回頭對著在廚房的妻子說:

  “喂,幫我打個電話給源先生,請他立刻過來一趟。”

  早津說的沒錯,源次一抵達,便高興地談論起山村志津子的事情。

  源次比志津子大3歲,今年68歲,是志津子青梅竹馬的朋友,同時也是志津子的初戀情人。

  不知道是因為跟人交談而使得記憶更加清晰,還是因為有聽眾而形成一種刺激,過往的記憶更容易被激發出來。

  對源次而言,談論志津子的事情等於在訴說自己的青春時代。從他時而語意模糊,時而淚眼婆娑地談著志津子的事情,淺川和龍司知道了她的另一面。

  但他們知道不能將源次說的話全部當真,一方面回憶容易被人美化,對男人而言,初戀情人是很特別的,她們跟其他女人不一樣;另一方面,這已經是40多年前的往事了,源次有可能將志津子與其他女人的印象混在一起。

  源次說起話來口齒不清,又喜歡拐彎抹角,淺川不禁開始感到厭煩。

  當源次娓娓道出:

  “志津子之所以改變,大概是因為那個石像的緣故。有一次,她從海里撿起一個修行者的石像……那是在一個滿月的夜裡……”

  淺川和龍司聽到這裡,頓時被勾起高度的興趣。

  根據源次所說,山村志津子身上具有的神奇力量跟這件事有關。撿到石像的晚上,源次就在她的身邊,那是昭和二十一年夏天快結束的某個夜裡,當時志津子21歲,源次24歲。

  當時暑氣肆虐,到了晚上仍認人覺得燠熱難當。在這麼炎熱的夜裡,源次坐在走廊上,靜靜地觀賞海面上映照出來的夜空景象。

  這時,志津子忽然打破四周的寂靜,跑上他家前面的坡道,站在他面前說:

  “阿源,把船劃出來,我們去釣魚。”

  她一邊說,一邊拉扯源次的袖子。

  源次問她理由,志津子只說:

  “錯過這麼美的夜晚,未免太可惜了。”

  源次仍舊愣愣地望著這個島上最漂亮的女孩子。

  “不要像個傻瓜一樣,快一點兒!”

  志津子說著便拉住源次的衣領,強迫他站起來。

  源次平常總是乖乖聽志津子的話,讓她耍得團團轉,這一回卻反問道:

  “你說要釣魚……到底要釣什麼魚?”

  志津子望著海面,若無其事地說:

  “修行者的石像。”

  “修行者的……”

  接著,志津子無限憾恨地說出當天中午左右,美軍士兵已經將修行者的石像丟到海里去了。

  位於東邊海岸中段的修行者海灘上,有一個小洞穴叫修行者洞窟,裡頭安放著一尊公元699年漂流到此地的修行者石像,名叫役小角。

  據說役小角天生博學多聞,經過努力修行之後,他學會了咒術、仙術,可以自由操控鬼神。

  可是,役小角所展現的預知能力讓那些掌握文武大權的權力者大為驚恐,遂以蠱惑世人的罪名,將他流放到伊豆大島,這是距今約1300年前發生的事情。

  役小角在海邊的洞窟裡修行,教導島上的居民農業和漁業技術,獲得了人們的尊敬。後來他被赦免,又回到本土開設道場。

  他定居大島的時間大約有3年,留下了他曾穿著鐵鞋飛到富士山的傳說。

  島上的居民都非常景仰他,於是修行者洞窟成為最受重視的靈場,每年6月15日還會舉行“修行者祭”。

  太平洋戰爭結束後,美軍將供奉於修行者洞窟內的役小角石像丟到海中。

  十分虔誠的信仰著役小角的志津子躲在蚯蚓鼻的岩石暗處,當美國海軍巡邏艇將石像丟進海里時,她便將石像落海的位置牢牢記在腦中。

  源次聽到志津子要去釣的竟是修行者的石像,不禁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他對自己捕魚的技巧相當有自信,可是卻從來沒有釣過石像。

  他之所以無法立刻拒絕志津子,主要是因為在這麼美麗的月夜裡能夠跟志津子單獨出海,真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

  源次想利用這個機會討好志津子,便將船劃到海上。

  他們在修行者海灘和蚯蚓鼻兩處點起火堆做記號,然後開始往海面上劃去。

  他們兩人對這一帶海域很熟悉,像海水深度有多少,這一帶有什麼樣的魚群,他們都相當清楚。

  當天晚上月光皎潔,不過一潛進水裡,月光根本照不到水面下的事物,源次不知道志津子打算用什麼方法找到石像。

  他一面划槳,一面詢問她。

  但志津子不回答,一個勁兒目測海邊燃燒的火光,確認自己的位置。

  船劃出數百米之後,志津子大叫道:

  “在這裡停住。”

  她靠上船頭,將臉湊近水面,往漆黑的海里探視,然後命令源次說:

  “把臉轉過去。”

  源次知道志津子接下來想做什麼,一顆心不禁猛烈地跳動起來。

  志津子站起來脫下白點花紋的衣服,衣服滑過肌膚發出聲音,更加撩起源次的想像力,他覺得呼吸愈來愈困難了。

  接著,源次的背後響起志津子跳進水裡的聲音,水珠濺在肩上,他倏地回頭一看。

  只見志津子用布巾束起黑色長髮,嘴裡銜著細繩子,然後深深吸了兩口氣,整個人潛入海底。

  志津子一次又一次地浮出水面,最後一次抬起頭時,她口中的繩子不見了。

  她顫抖著聲音對源次說:

  “我已經將修行者綁好了,拉上來吧!”

  源次把身體移向船頭,拉起繩索。

  志津子不知何時上了船,而且已經穿好衣服蹲到源次旁邊,幫忙將石像拉上來。

  兩人把拉上來的石像放在船中央,使勁兒劃回岸邊。這段時間源次和志津子沒有交談,當時的氣氛讓源次覺得不便提出任何問題。

  但是,他始終搞不懂志津子如何在漆黑的海中找到石像的位置。

  三天后,源次詢問志津子這件事,她說修行者的石像在海底呼喚她,石像那對綠色眼睛在漆黑的海底發光。

  以前志津子從來沒有頭痛過,可是從那以後,她就常常鬧頭疼,一些前所未見的情景迅速在她腦中展開,而且這些景象總能在不久的將來實現。

  源次詳細追問後才知道,每當未來的情景閃過志津子腦海的時候,就會有一股柑橘香味撲鼻而來。她甚至預知源次嫁到小田原的姐姐死亡的景象。

  可是,志津子並非特意去預知未來即將發生的事情,所以她沒有被人請去預言某個人的將來。

  第二年,志津子不聽源次的勸阻前往東京,認識了伊熊平八郎,並且懷了他的孩子。那一年年底,山村志津子回到故鄉待產,生下山村貞子。

  源次說,10年後山村志津子之所以會跳進三原山的火山口,絕對與她的戀人——伊熊平八郎脫不了干係。

  他還說志津子之所以具有預知能力,可能是那尊役小角石像賜與她超能力的。

  就在這個時候,傳真機上傳來吉野在飛翔劇團拿到的山村貞子的放大照片。

  淺川的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山村貞子的容貌。雖然只是一張照片,但畢竟他曾經跟這個女人擁有共同的感覺,從同一觀點去看那些影像。

  就像和一個女孩子在一張陰暗的床上做愛,看不到對方的臉,只求肉體的交合以及達到高潮。如今,她的容貌終於得見天日。

  儘管由傳真機傳送過來的照片有些模糊,但已經足以讓人看出山村貞子那美麗而端正的臉孔,以及迷人的魅力。

  “真是一個大美女!”

  龍司驚嘆地說道,而淺川則沒來由地想起高野舞。

  單就臉孔來作比較,山村貞子比高野舞美得多,可是,高野舞擁有女人特有的柔媚氣息,山村貞子所散髮出來的則是一種“令人不舒服”的感覺。

  但照片不可能會散髮出那種詭異感,一定是山村貞子所具有的超能力對四周的人造成影響。

  第二張傳真是有關山村志津子的消息,內容剛好接上剛才源次所說的故事。

  山村志津子於1947年離開故鄉差木地到東京,有一天因為頭痛倒地不起,被送到醫院去,她在該醫院醫生的介紹下,和T大學的精神科副教授伊熊平八郎相識。

  伊熊平八郎以科學方法來解釋催眠現象,卻意外發現志津子有驚人的超能力,並對此事產生莫大的興趣,甚至因此改變研究主題。

  從此,伊熊平八郎將志津子當成實驗對象,專心研究超能力。沒多久,已有妻室的伊熊平八郎對志津子產生愛慕之情,兩人超越了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的關係。

  同一年年底,志津子懷上了伊熊平八郎的骨肉,為了避開世人的眼光,她回到伊豆大島差木地,在那裡生下山村貞子。

  後來志津子把女兒留在差木地,很快又回到東京。三年後,她為了要回女兒而回到差木地,爾後一直到她跳進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殺為止,志津子始終將女兒帶在身邊,片刻不離。

  到了1950年,伊熊平八郎和山村志津子這對組合在週刊雜誌和報紙上引起軒然大波,超能力現象開始受到世人的關注。

  人們一開始對志津子的超能力深信不疑,可是批判聲浪依然不絕於耳,甚至有人一口咬定那純粹是一場騙局。

  就在一群權威學者撂下一句“可疑”的話之後,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的處境馬上變得十分不利。

  志津子的超能力主要表現在寫字、透視、預知等所謂“魔力”方面,她從來就沒有發揮過隔空移物的超能力。

  根據某家雜誌社的報導,志津子只要把額頭抵在一本密封的相簿上,就可以將指定的圖案畫出來,而且也可以讀出被密封的信的內容,正確率達到100%。

  但有一些雜誌卻宣稱志津子是個騙子,任何一個有經驗的魔術師都可以輕而易舉做到那些事。

  就這樣,人們對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的狂熱風潮逐漸冷卻下來。

  1954年,志津子生下一個男孩兒。當時年僅7歲的貞子對剛出生的弟弟特別關愛,可是男孩兒在出生4個月後就死了。

  翌年——1955年,伊熊平八郎向媒體挑釁,表示要在公眾場合讓大家見識志津子的超能力。志津子不喜歡這樣的安排,她表示自己在眾人環視之下無法集中精神,恐怕會失敗。

  可是伊熊平八郎十分堅持,他無法忍受傳播媒體一口咬定他是騙子,惟有拿出明確的證據才能堵住眾人的嘴巴。

  當天,在將近百名記者和學者的注視下,志津子戰戰兢兢地走上實驗台。

  自從兒子死後,她的精神狀況一直不是很好。

  這次的實驗以最簡單的方式進行,只要她說出放在鉛制容器中兩個骰子的點數就可以了,可是志津子“知道”圍繞在她身邊的所有人都希望看到她失敗。

  最後,志津子顫抖著身體,趴在地板上悲痛地大叫:

  “我不要再做這種事情了!”

  然後,她向民眾解釋自己無法發揮超能力的原因:

  “其實每個人多少都具有‘超能力’,我只不過比一般人強而已。如今我置身在上百人希望我失敗的超強意念當中,原有的力量受到阻礙,因此無法發揮出來。”

  伊熊平八郎接著說:

  “不……不只百人,現在所有的日本國民都想踐踏我的研究成果,當輿論在媒體的煽動下開始朝著某個方向發展時,媒體就只會講多數國民想聽的話。你們知不知恥啊?”

  結果,透視能力的公開實驗便在伊熊平八郎對媒體的批判聲中落幕了。

  媒體將伊熊平八郎的怒吼解釋成他蓄意將實驗失敗的原因歸咎給媒體,第二天的報紙上大肆刊登著:“果然是騙子!羊皮被剝下來了!T大副教授是大騙子,長達5年的議論終於畫上休止符,現代科學勝利!”等批判字眼,沒有任何一篇報道是擁護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的。

  那一年年底,伊熊平八郎和妻子離婚,離開T大,從那時候開始,志津子的被害妄想症加重了。

  爾後,伊熊平八郎也想擁有超能力,便遁入山林,在瀑布底下衝水修煉。然而他修煉過度,罹患肺結核,進入箱根的療養院。志津子的精神狀態也因此越來越不好。

  當時8歲的山村貞子為了逃離媒體的監視和世人的嘲笑,極力勸導志津子重回故鄉差木地,誰知一個不注意,母親竟然跳進三原山的火山口……

  淺川和龍司同時看完這兩張傳真稿,龍司喃喃說道:

  “這是一股怨念啊!”

  “怨念?”

  “嗯。你想想,當母親跳進三原山時,做女兒的會有什麼感覺?”

  “她一定十分痛恨媒體。”

  “不只是媒體,她對一開始抱以高度關切,後來卻隨著情勢改變轉而嘲笑他們,將他們一家人逼到絕路的社會大眾也有一股憎恨。山村貞子從3歲到10歲之間都跟在父母身邊,一定親身感受到世人無情的攻訐。”

  “你是說就因為這樣,所以她發動這次沒有特定對象的攻擊?”

  淺川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是傳播媒體的一員,不禁在心中懇求道:

  (我跟你一樣,對傳播媒體的運作相當不以為然啊!)

  “你嘴裡在叨念什麼?”

  “啊?”

  淺川沒有注意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喃喃自語。

  “這麼一來,我們就可以大致解析那卷錄像帶的影像了。三原山是山村貞子母親自殺的場所,所以她對那個地方發揮強烈的超能力,預知三原山會爆發。下一個畫面是朦朧浮現的‘山’字,我想,那是不是山村貞子小時候第一次用超能力寫出來的字?”

  “小時候?”

  淺川不明白為什麼那非得是小時候寫的字。

  “嗯,可能是4歲或5歲的時候吧!接下來是骰子的畫面,貞子在母親公開實驗時,戰戰兢兢地守護著試圖猜出骰子數目的母親。”

  “啊!等一下……可是,山村貞子能夠看到鉛容器中轉動的骰子數目呀!”

  淺川和龍司都用“自己的眼睛”看過那個畫面,絕對錯不了。

  “那又怎樣?”

  “她母親志津子當時不是不能透視嗎?”

  “當時母親無法施展透視力,女兒卻有這種能力,這沒什麼好驚訝的。你聽著,雖然山村貞子當時才7歲,卻已經擁有凌駕母親的超能力,而且她的力量大得可以不將一百多人的意念當一回事。

  “你想想看,她能夠把影像送進電視裡哦!電視和用光投射在底片上現出影像的電影完全不同喲!它是以525條掃描線掃描出來的……她竟然可以做到這一點,真是厲害!”

  淺川仍舊無法釋然。

  “如果她有那麼強大的力量,為什麼不在三浦博士寄過去的底片上畫出更高難度的圖案呢?”

  “你真是個遲鈍的傢伙!她的母親志津子因為擁有超能力而聲名大噪,爾後卻過著痛苦無比的生活,做女兒的總不會想要重蹈覆轍吧!而且志津子一定告誡過女兒要隱藏自己的能力,平平凡凡地過日子。因此山村貞子極力壓抑住強大的力量,把它調整到非常普通的寫字方面。” 山村貞子曾在劇團團員回去後,獨自留下來對著電視測試自己的能力,她一直非常小心,不讓別人知道自己擁有超能力。

  “接下來畫面中出現的老太婆是誰?”

  淺川問道。

  “這就不得而知了。我想,那個老太婆會不會是出現在山村貞子的夢中,使用古老的方言對她訴說有預言意味的事情?你應該也注意到這座島上的居民幾乎都是講標準話,那個老太婆的年紀相當大,可能是鐮倉時代出生的,或者跟役小角有些關係。”

  “那個預言是真的嗎?”

  “嗯……接下來不是有一段男嬰的畫面嗎?我一開始就認為山村貞子生下一個男孩兒,不過從這份傳真看來,我好像推斷錯了。”

  “那是她出生4個月就死亡的弟弟?”

  “我想應該是這樣。”

  “可是那個預言又該怎麼解釋?怎麼看都覺得那個老太婆是對著山村貞子叫‘你’啊!難道山村貞子也生了孩子?”

  “不知道。我相信老太婆的話,她大概也生了。”

  “會是誰的孩子?”

  “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喂,你別以為我什麼都知道,我說的事情都只是推測而已。”

  (如果山村貞子真的生下孩子,那麼會是誰的孩子?現在又在做什麼呢?)

  龍司突然站起來,膝蓋狠狠地撞上桌子底面。

  “已經過了中午,難怪肚子覺得好餓。淺川,我們去吃飯吧!”

  龍司一面揉著膝蓋,一面走向玄關。

  淺川一點兒食慾都沒有,但他很想問龍司一件事,於是陪他一起去吃飯。

  他想問龍司的是:出現在錄像帶最後畫面中的男人是誰?

  淺川猜想那個人或許是山村貞子的父親——伊熊平八郎,不過從她含有敵意的眼神來看,似乎又不太可能。

  淺川在熒屏上看到那個男人的臉孔時,身體不禁感到一股疼痛,同時還萌生一種莫名的厭惡。

  (那個男人的五官端整,尤其他的眼神看起來並不壞,為什麼我會對他產生厭惡感呢?而且怎麼看都不像是山村貞子在看自己至親的感覺。

  在吉野的調查報告中也沒有山村貞子和父親對立的記錄,反倒讓人覺得她是一個很愛父母親的女兒。)

  淺川覺得要找出這個男人的身份似乎不容易,經過將近30年的歲月,那男人的臉孔應該變了不少吧!

  (為了預防萬一,我是否該叫吉野找出伊熊平八郎的相片?而且我要問問龍司對於這一點有什麼看法。)

  屋外的風呼呼地吹著,淺川和龍司弓著背跑進元町港前面的飲食店。

  “喝啤酒嗎?”

  龍司不等淺川回答,就對著服務生大叫:

  “兩杯啤酒!”

  “龍司,我們接下去談剛才的事情。照你看來,你覺得那卷錄像帶到底像什麼?”

  “我不知道。”

  龍司忙著吃烤肉,漫不經心地回答。

  淺川用叉子叉起香腸,將啤酒送到嘴邊,他的視線越過窗戶,看向對面的棧橋。

  東海汽船的售票處一個人影也沒有,到處一片靜寂。其他被困在島上的旅客一定都躲在旅館或民宿中,一臉擔心地從窗口眺望晦暗的天空和海洋。

  龍司抬起頭說:

  “你聽過人在死亡的那一瞬間,腦海里會浮現什麼事情嗎?”

  淺川移回視線,說道:

  “嗯,留在心底的深刻畫面會像倒帶般,一幕幕地展開……”

  淺川曾經在書上看過一個作家的經驗談,那個作家在山路上開車時,因為方向盤操控錯誤,連人帶車滾落到深谷底。

  當車子從道路上飛竄出去,懸浮在半空中的那一瞬間,作家知道自己即將死亡,這時,這一生中所經歷過的留有深刻印象的畫面頓時清晰無比地掠過腦海。

  後來,作家奇跡般撿回一條命,出事時的親身經驗鮮明地留在他的記憶中。

  “你的意思是說,那卷錄像帶就是這種東西?”

  龍司朝服務生揮揮手,又要了一杯啤酒。

  “我只是這樣聯想。因為錄像帶裡的畫面捕捉的都是山村貞子的超能力或思緒強烈運作的一瞬間,或許我們可以說,那是她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幾個畫面。”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

  龍司不等淺川說完,立刻回答:

  “是的,這種可能性很大。”

  (山村貞子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嗎?她在死亡的一瞬間,飛掠過腦海的各種畫面就以這種形式留在世界上?)

  “她是怎麼死的?另外一個問題是,出現在錄像帶最後畫面中的男人跟山村貞子是什麼關係?”

  “不要什麼事情都問我嘛!我也有一大堆事情搞不清楚。”

  面對龍司的抱怨,淺川露出很不服氣的表情。

  “你也該用用自己的頭腦嘛!大少爺,你太依賴別人了,如果我發生不幸,只剩下你一個人去解開謎底的話,你怎麼辦?”

  龍司邊吃邊嘀咕。

  (怎麼可能?

  最有可能的是我先死,留下龍司一個人去解謎,哪有可能出現倒過來的情況?)

  淺川對這一點非常有自信。

  他們一回到通訊部,早津立即對他們說道:

  “有一位吉野先生打過電話來,他說他人在外面,10分鐘之後會再打來。”

  淺川一屁股坐到電話前面,在心中祈禱吉野有好消息通知他們。

  不久,鈴聲響了起來。

  “我剛才打了好幾次電話……”

  吉野語帶責備地說道。

  “對不起,我出去吃飯了。”

  “收到傳真了嗎?”

  吉野原先責難的語氣消失得無影無蹤,隱約透著一份體貼。

  “嗯,謝謝你給我們提供那麼多線索。”

  淺川把話筒從左手換到右手。

  “現在怎麼樣了?查到山村貞子後來的行蹤了嗎?”

  吉野停頓了一下,才說:

  “沒有,線索斷了。”

  聽到這句話,淺川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

  龍司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把兩隻腳伸向前方,十分有趣地看著淺川的臉從有所期待到充滿氣憤,最後明顯地轉變成絕望。

  “你說‘線索斷了’是什麼意思?”

  淺川顫抖著聲音問道。

  “和山村貞子同期進入劇團的練習生中我聯絡到4個人,我打電話問過這4個人,可是沒有人知道有關山村貞子的任何事情。這幾個人都已經50多歲了,他們的說法都一樣,自從劇團的重森先生死後,再也沒人見過山村貞子。此外,我完全找不出與山村貞子有關的情報。”

  “難道就這樣結束了?”

  “不要這麼說,你那邊……”

  “我明天晚上就要面臨死亡的命運了,不只是我,我老婆和女兒的死亡期限也在星期天早上11點。”

  “喂,你竟然把我給忘了,真討厭。”

  龍司在後面插嘴說道。

  淺川不理會他,繼續對吉野說:

  “總有其他辦法可以想吧!除了那些練習生之外,或許還有人知道山村貞子的消息。喂,這件事關係到我們一家人的性命……”

  “未必真的是這種結局啊!”

  “你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或許在期限過後,你依舊活蹦亂跳、完好如初。”

  “你還是不相信這件事嗎?”

  淺川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你要我百分之百相信才是強人所難。”

  “吉野先生,你聽著!”

  (我究竟該怎麼說、怎麼做才能說服這個男人呢?)

  “我自己也對那些可笑的咒文存疑……不過現在就像一把手槍裡裝了一發子彈,它有1/6的幾率會射出子彈,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會拿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扣下扳機嗎?換做是你,你會把家人卷進危險的俄羅斯輪盤賭局之中嗎?我想,你也會將槍口朝下,甚至想把整支手槍丟進大海里去,不是嗎?”

  淺川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段話。

  這時,龍司突然誇張地大叫:

  “我們真是傻瓜!傻瓜……”

  淺川用手捂住話筒,回頭呵斥龍司道:

  “少嶺騿I安靜一點兒。”

  “怎麼回事?”

  吉野壓低聲音問道。

  “沒什麼。吉野先生,求求你,我現在能依靠的……”

  淺川話還沒說完,就被龍司一把拉住手臂。

  他滿懷怒氣地回過頭,正想開口大罵時,卻看見龍司露出一臉認真的表情。

  “我們都是大傻瓜,我跟你都不夠冷靜,才會忽略掉這一點……”

  龍司低聲說道。

  “吉野先生,你等一下。”

  淺川說完放下話筒,對著龍司問道:

  “你瘋啦?”

  “我們怎麼沒有注意到這麼簡單的事情?根本沒有必要按照年代去追蹤山村貞子的行蹤,我們可以倒過來呀!為什麼不鎖定B4號房去追查?或者鎖定別墅小木屋、南箱根太平洋樂園……”

  淺川露出驚愕的表情,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拿起話筒說:

  “吉野先生。”

  電話彼端的吉野沒有掛斷電話,仍然耐心地等候。

  “請你先把劇團這條線索擱在一邊,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請你去查一查。以前我跟你提過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事情吧?”

  “嗯,那是一家休閒俱樂部。”

  “根據我先前的調查,那裡大約在10年前蓋起高爾夫球場,俱樂部是附帶設施,目前的設施應該已經很完備了。現在我要你去查的是,在南箱根太平洋樂園蓋起來之前,那邊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淺川可以聽到吉野在電話那頭奮筆疾書的聲音。

  “能夠有什麼事?那隻不過是一座高原而已呀!”

  “可能有,也可能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龍司拉了拉淺川的袖子,對他說道:

  “還有那棟建築物的配置圖。如果在太平洋樂園蓋起來之前,那塊土地上有其他建築物的話……你告訴接電話的人,你要那些建築物的配置圖。”

  淺川交代完畢便掛上電話,並在心裡祈禱吉野一定要找到線索。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55 PM

  
  10

  10月18日星期四

  風勢又增強了幾分,白雲在一望無際的天空裡低低流動。

  
  21號颱風昨天傍晚經過房總半島,消失在東北方的海面上,刺眼的蔚藍海景重新在秋日晴空下露臉。

  淺川懷著即將赴刑場的心情站在甲板上眺望著浪頭,伊豆高原的線條在半空中緩緩伸展開來。“死亡期限”就快到了,現在是上午10點,再過12個小時,淺川就要和這個世界道別了。 距離他在別墅小木屋看那卷錄像帶已經過了一個星期,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讓淺川有很深刻的感受。他在短短一星期內體驗了一般人可能花上一輩子也沒辦法體驗的恐懼,難怪會覺得這段時間十分漫長。

  淺川先前由於情緒過度激動,在電話中斥責吉野調查的腳步太慢,現在冷靜下來,他反倒非常感謝吉野為自己做了這麼多事。

  (如果由我自己四處奔走、調查的話,可能會因為過度慌張而迷失正確方向,陷入死胡同……由此看來,這個颱風倒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淺川手上的三張傳真稿是目前僅存的線索,那是吉野昨天花了半天的時間才查出來,並用傳真機傳過來的資料,上面記錄著:

  在南箱根太平洋樂園蓋好之前,那塊土地上有一棟肺病療養院。

  現在已經沒有人害怕“肺結核”這種病了,而且看過戰前小說的人一定聽過這個名詞。如果說,托馬斯·曼寫出“魔山”的機緣是結核菌的話,那麼讓井基次郎吟誦頹廢情詩的,也是結核菌。

  可是,1944年發現的青黴素和1950年發現的癆得治,卻將因結核菌而散髮出來的文學藝術香火奪走了,讓肺結核退居到一種普通傳染病的地位。

  從大正到昭和年間,每年有20萬以上的人死於這種疾病,不過這個死亡數字在戰後急速下降。儘管如此,結核菌並沒有完全滅絕,現在每年仍有5000人左右因為染上這種病菌而死亡。

  在結核病肆虐的時代,治療這種病最需要的就是清新的空氣和幽靜的環境,因此結核病療養院都蓋在高原上。

  隨著醫學技術的進步,結核病患者的數目逐漸減少,因此一般療養院必須兼設內科、胃腸科、外科等其他部門,否則根本無法經營下去。

  1960年中期,位於南箱根的療養院也面臨這種變革,而且它又坐落在交通不便的地點。

  雖然肺結核病患者一旦住院就很難出院,交通不便並不會構成問題,然而若要改成綜合醫院,那麼“交通不便”就成了這家療養院的致命傷。因此,南箱根的療養院在1972年關閉了。

  1975年,太平洋休閒中心買下包括南箱根療養院在內的高原地帶,立刻著手興建高爾夫球場,之後又陸陸續續蓋了許多別墅、旅館、游泳池、健身房、網球場和休閒設施等,別墅小木屋則是在距今半年前的4月落成的。

  “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龍司原本應該在甲板上,不知什麼時候坐到淺川旁邊的位子上。

  “啊?”

  “南箱根太平洋俱樂部啊!”

  (對哦!龍司還沒有去過那個地方。)

  “那是一個夜景相當美麗的地方。”

  幽雅靜謐的氣氛、橘色燈光下砰砰做響的網球聲……霎時在淺川的耳畔復甦了。

  (那種氣氛是怎麼營造出來的?在療養院時期,那個地方到底死了多少人?)

  淺川的腦海里再次浮現美麗而遼闊的沼津、三島夜景。

  他將第一張傳真紙壓到下面,然後把第二、第三張傳真紙攤開在膝蓋上。

  第二張傳真紙上有療養院的簡單配置圖,第三張傳真紙則是療養院現在的模樣,有南箱根太平洋樂園服務中心和餐廳的那棟三層樓建築。

  那正是淺川上次去探訪時,詢問服務生別墅小木屋的地點的餐廳。

  淺川交互看著兩張傳真紙,將近30年的歲月遞嬗,如果不以順著山勢蜿蜒的道路為基準的話,根本看不出有什麼地方相符。

  他憑著先前探訪的印象,試圖在第二張傳真紙的地圖上找出別墅小木屋那塊地上曾蓋過什麼建築物。

  儘管他沒辦法明確指出位置,但他確信這兩張傳真紙再怎麼重疊在一起,那個地方原本只是覆蓋住山坡的茂密樹林而已。

  淺川再把第一張傳真紙拿到最上面,上面除了可以看到南箱根療養院轉變成南箱根太平洋樂園之外,還寫了一個重要情報——“長尾城太郎 57歲”,他是在熱海市內經營內科、小兒科醫院的開業醫生。

  長尾城太郎從1962年到1967年在南箱根療養院擔任醫生,那時候他剛剛結束實習,還很年輕。在南箱根療養院任職的醫生中,目前只有長尾城太郎和隱居在長崎的田中洋三兩人還活著,其他醫生都已經不在人世。

  因此,如果想要打聽南箱根療養院的相關訊息,除了詢問長尾城太郎之外,沒有其他人選了。田中洋三目前已屆80高齡,人又遠在長崎,淺川根本沒有時間去拜訪他。

  之前淺川死求活賴地要吉野幫他找出任何存活的證人,吉野忍住即將爆發的怒氣,終於想辦法查出長尾城太郎這個人。他傳過來的不僅是名字和地址而已,還附上長尾城太郎的有趣經歷。

  長尾城太郎從1962年到1967年這5年之間,不只在療養院裡擔任全日無休的醫生,還曾經從醫生的角色變成患者,被安排住進隔離病房兩個星期。

  1966年夏天,當他前往山間的隔離區探訪病人時,不慎傳染上天花。幸好他幾年前曾接種過牛痘,情況不至於太嚴重,出疹的數目不多,而且也沒有二度發燒。可是為了預防傳染,他只好接受隔離治療。

  有趣的是,長尾城太郎這個名字因而留在醫學資料上,他是日本最後一個天花患者。淺川不知道這個記錄到底有什麼價值,吉野一定是覺得有趣才會一併記下來。

  “龍司,你感染過‘天花’嗎?”

  淺川隨口問道。

  “別傻了!我怎麼可能感染上‘天花’?那種病早就絕跡了。”

  “絕跡?”

  “嗯,因為人類的智能而絕跡,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天花’存在了。”

  龍司說的沒錯,由於世界衛生組織(WHO)利用疫苗徹底掃毒,天花病毒已經於1975年幾乎完全從地球上消失了。醫學史上最後一個天花患者,是1977年10月26日在非洲索馬裡發病的青年。

  “病毒絕跡?喂,這種事情真有可能嗎?”

  儘管淺川沒有深厚的病毒知識,但他直覺認為這種東西再怎麼撲殺,仍然會改變形態,頑強地存活下去。

  “病毒是在生命和無生命的界線上游移的東西,也有人主張病毒是人類細胞內的遺傳因子。我們不知道它們在什麼地方,如何產生。只知道病毒和生命的誕生及進化有很大的關係。 “淺川,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細胞中的遺傳因子跑出來形成另一種生物,所有背道而馳的東西或許都是源自同一個地方,連光和暗也一樣,在混沌未明的時期,兩者相安無事地並存著。

  “神和惡魔也是一樣,墮落的神被人稱為惡魔,其實兩者是同源的。而男人和女人原本是雌雄同體,像蚯蚓和蛞蝓一樣,同時擁有雌性性器官和雄性性器官。你不覺得這樣才是最佳力與美的象徵嗎?”

  龍司笑著說道:

  “嘿嘿!這樣一來也可以省去做愛的時間,多輕鬆啊!”

  淺川不禁看著他的臉,心中納悶著:

  (這有什麼好笑的?同時具有雌性性器官和雄性性器官的生物絕對沒有美感。)

  “還有其他已經絕跡的病毒嗎?”

  “這個嘛……如果你那麼有興趣,回東京之後再好好去查一查吧!”

  “嗯,如果回得去的話。”

  “嘿!你不要擔心,我們一定回得去的。”

  這時,載著淺川和龍司的高速快艇剛好停在大島和伊東連結線的中間。

  如果是搭飛機,他們應該可以更快抵達東京,但是兩人為了拜訪住在熱海的長尾城太郎,刻意搭船回去。

  高速快艇按照預定時間在10點50分抵達熱海,淺川衝下扶梯,跑向停著出租汽車的停車場,前方可以看到熱海後樂園的觀光纜車。

  “喂,別這麼急嘛!”

  龍司慢吞吞地跟在後面。

  長尾城太郎的醫院位於伊東線來宮車站的附近,淺川焦急地等龍司上了車,便驅車往坡道和單行道特多的熱海市區飛馳而去。

  “喂,這個詭異事件的幕後黑手搞不好是惡魔。”

  一坐上車,龍司立刻正經地說道。

  淺川忙著看道路標誌,沒有時間回答他。

  龍司繼續說:

  “惡魔總是以不同的形貌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你知道14世紀後半葉侵襲全歐洲的瘟疫嗎?當時歐洲全部人口中約有一半死於那場浩劫,你能相信嗎?死一半的話……等於將日本的人口減到6000萬。

  “那時的藝術家稱瘟疫為惡魔。換成現代,難道不能把艾滋病稱為現代的惡魔嗎?可是,惡魔絕對不會將人類全數滅絕,因為……一旦沒有人類,它們也活不下去。至於病毒嘛……如果宿主的細胞死亡,它們也活不了了。我懷疑人類是否真的將天花病毒滅絕了?這種事情有可能嗎?”

  從前人們對於凶猛無比、具有高死亡率的天花病毒感到極度恐慌,這是現代人難以想像的。日本有不少因此而產生的迷信,他們相信引發這種疾病的,是一種叫做天花神的瘟神。

  人類究竟有沒有辦法將神完全撲殺、滅絕呢?這就是龍司的疑問。

  淺川沒有把龍司的話聽進去,他集中全部精神開車,一心只想趕快到達長尾醫院。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56 PM
十一
  
  11

  車子剛一駛進來宮車站前的小巷子,他們就看見一棟小平房,它的玄關處掛著“長尾醫院內科小兒科”的招牌。

  淺川和龍司站在門前仰望著招牌。

  
  如果沒有辦法從長尾身上打聽到任何情報,那他們的調查只好到此結束,沒有時間再去尋找新的線索了。

  (到底能打聽出什麼呢?長尾有可能這麼湊巧記住將近30年前跟山村貞子有關的事情嗎?)

  事實上,淺川和龍司無法確認南箱根療養院跟山村貞子有任何關聯。原本在南箱根療養院共事的幾位醫生中,除了田中洋三之外,其他人都已經安享天年,他們實在沒有其他線索可以找了。

  淺川看見手錶指著11點半,距離“死亡期限”還有10個小時左右。

  好不容易來到這裡,淺川推開門的手反而有些遲疑。

  “你在猶豫什麼?趕快進去呀!”

  龍司推了推淺川的背。

  其實龍司了解飛車趕來的淺川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猶豫不前,因為他害怕最後的一線希望被切斷,完全失去生存的可能。於是龍司走在前頭,打開大門。

  門內是狹窄的候診室,棆銎騊菑@張三人長椅,這時剛好沒有待診的病人。

  龍司縮起身體,透過櫃檯的小窗,對一個肥胖的中年護士說道:

  “對不起,我們想見醫生。”

  護士專心看著雜誌,頭也不抬,悠閒地說:

  “是要看診嗎?”

  “不是,我們有事情想請教醫生。”

  護士合上雜誌,慢慢抬起頭來,戴上眼鏡問道:

  “請問有什麼事?”

  “不是跟你說我們有事要請教醫生嗎?”

  淺川站在龍司背後探出頭來問道:

  “醫生在嗎?”

  護士用兩隻手壓住鏡框,交互看著這兩個男人的臉。

  “請告訴我,你們找醫生有什麼事?”

  她盛氣凌人,龍司和淺川不禁有些生氣。

  “有這種護士坐在櫃檯,難怪沒有病人來掛號。”

  龍司故意大聲挖苦道。

  “你說什麼?”

  (在這個時候惹惱對方就完蛋了!)

  淺川一想到這,正要低頭道歉,診療室的門突然打開了,只見穿著白衣的長尾城太郎出現在他們眼前。

  “發生什麼事了?”

  長尾城太郎雖然禿頭,但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57歲來得年輕。

  他一臉不悅地皺起眉頭,望著站在玄關的兩個男人。

  淺川和龍司聽到長尾城太郎的聲音,同時回過頭去。在他們看到長尾城太郎的一瞬間,兩人不禁同時“啊”了一聲,並馬上斷定:長尾城太郎知道有關山村貞子的事。

  淺川感到一陣電流竄過腦部,深深烙印在他腦海里的畫面快速地甦醒過來。

  一個喘著粗氣的男人……他那張滿是汗水的臉迫近眼前,雙眼充血,裸露的肩頭上有一個洞開的傷口,從傷口流出來的血落在“眼睛”上,視網膜霎時像是罩上一片紅雲……

  那個具有強烈壓迫感、隱含著殺意的男人,正是他們現在看到的長尾城太郎。雖然他已經有一把年紀,但錄像帶裡出現的男人絕對是他!

  淺川和龍司對望了一眼之後,龍司指著長尾城太郎笑道:

  “哈哈哈!這麼一來,遊戲就更有趣了,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你。”

  面對兩個陌生男人的奇怪反應,長尾城太郎心中升起了一陣反感,接著提高聲音問道:

  “你們是什麼人?”

  龍司毫不理會他的詢問,跨大步走向長尾城太郎,一把揪住他的胸口。

  長尾城太郎比龍司高出10釐米左右,但龍司依然用驚人的臂力將他的耳朵拉到自己的嘴邊,然後柔聲問道:

  “大約30年前,你在南箱根療養院對山村貞子做了什麼事?”

  長尾城太郎雙眼骨碌碌地轉動著,極力搜尋過去的影像,忽然他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差點兒就失去意識,龍司眼明手快地撐住他的身體,讓他靠在暀W。

  長尾城太郎並非因為過去的記憶復甦而受到衝擊,而是對眼前這個看起來只有30歲左右的男人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感到驚訝。

  剎那間,一股莫名的恐懼襲上他的心頭。

  “醫生!”

  護士——藤村一臉擔心地叫喚道。

  “我看你還是提早午休吧!嗯?”

  龍司說完,以眼神示意淺川該怎麼做。

  淺川將玄關的窗簾拉上,避免有其他患者突然闖進來。

  “醫生……”

  藤村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種情況,戰戰兢兢地等待長尾城太郎下指示。此刻的長尾城太郎十分緊張,他知道“那件事情”絕對不能讓長舌的藤村知道,只好佯裝鎮靜地說:

  “藤村小姐,就提前休息吧!你可以去吃飯了。”

  “醫生……”

  “沒有關係的,你先走,不用為我擔心。”

  藤村不明就裡地呆立在原地好一會兒,直到長尾城太郎發出一聲怒吼:“還不快去!”她才迅速跑到外頭。

  “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談了嗎?”

  龍司直接走進診療室,長尾城太郎則像被醫生宣告罹患癌症的病人一樣,頹喪地跟在他後面。

  “我要先提醒醫生,請你千萬不要撒謊,因為我跟這個人可是‘親眼’看到所有的經過哦!”

  龍司伸手指了指淺川,然後又指著自己的眼睛。

  “怎麼會有這種事?”

  (不可能會有人目擊到現場的情況,當時那片茂密的樹林中沒有其他人在。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兩個男人的年齡……當時……)

  “雖然你不相信,不過我們兩人對你這張臉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龍司的語氣突然變了。

  “如果你不相信的話,要不要我們說出你身上的特徵?你的右肩上還留有傷疤,對不對?”

  長尾城太郎一聽到龍司的指證,雙眼旋即瞪得老大,下巴不停地顫抖。

  龍司停頓了一下,繼續說:

  “需要我們說出你的肩上為什麼會有那個傷口嗎?”

  龍司把頭往前一伸,嘴巴湊近長尾城太郎的肩頭說:

  “是被山村貞子咬的吧!就像這樣……”

  說完,他張開嘴巴,作勢要往長尾城太郎的白衣服咬下去。

  長尾城太郎的下巴抖得更厲害了,他拼命想張開嘴巴說話,但兩排牙齒始終沒辦法順利咬合,遲遲說不出話來。

  “現在你懂了吧!你聽好,我們絕對不會把你所說的話告訴任何人,可是我要知道山村貞子發生的所有事情。”

  儘管長尾城太郎已經無力思考,但他仍感覺出事情不太尋常。

  (如果他們親眼目睹那件事的話,現在又何必要我說出實情呢?

  更何況,這兩個男人當時不知道生下來了沒……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到底看到了什麼?)

  長尾城太郎怎麼想都覺得前後矛盾,他突然覺得頭痛欲裂。

  “嘿嘿嘿……”

  龍司一邊笑,一邊看著淺川。

  淺川覺得他的眼神仿佛在傳達一個訊息:

  “嘿嘿嘿!只要這樣嚇嚇他,保證他一定會老老實實說出來。”

  龍司說的果然沒錯,長尾城太郎開始說了。

  他對自己連細節都記得這麼清楚感到很不可思議,說著說著,就連身上的感覺器官也憶起當時的興奮感。

  (當時的情景,熱氣、碰觸、肌膚的光澤、蟬叫聲、汗水和草的味道,以及那口古井……)

  “當時的感覺很奇怪,我想大概是因為發燒和頭痛,使我失去正常的判斷力。那些癥狀正是天花的初期癥狀,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染上那種病……還好療養院那邊沒有任何人受到傳染,如果結核病患者同時遭到‘天花’侵襲,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在一個新住院患者的胸部斷層掃描照片中看到一個一元硬幣大小的洞,我告訴他頂多隻能活一年。寫好診斷書之後,我突然覺得很不舒服,於是走到外面去。 “我呼吸了清新空氣之後,頭痛的感覺一點兒都沒有減輕,於是走下病房大樓旁邊的樓梯,想要逃到庭院前面的綠陰處。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一個年輕女子靠在樹幹上,俯視著樓下的風景。

  “她並不是療養院的患者,而是在我到任之前就住院的T大副教授伊熊平八郎的女兒,名叫山村貞子。他們雖然是父女,但卻不同姓,所以我對他們的印象非常深刻。

  “不到一個月時間,山村貞子到南箱根療養院的次數非常頻繁,可是她又不常待在父親的身邊,也很少向醫生打探父親的病況,仿佛是來享受風光明媚的高原景色。

  “我在她旁邊坐下來,對她笑了笑,問她父親的情況怎麼樣了,她卻表現出一副不想知道父親情況的樣子。從山村貞子的模樣看來,她似乎非常了解父親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而且能比任何一位醫生更準確地預知父親死亡的日子。

  “當我坐在她的身邊,聽她訴說她的人生和家人的事情時,原先令人無法忍受的頭痛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怪的興奮感,好像有某種活力不知從何處涌出,讓體內的溫度升高了。

  “我仔細觀察山村貞子的臉,不相信這個世上竟會有一個女人的臉孔長得這麼端整。我不清楚審美的標準是什麼,可是,比我大二十幾歲的田中醫生也說他從來沒有見過比山村貞子更漂亮的女人。

  “那時候,我極力壓抑住被體熱嗆住的呼吸,輕輕地將手搭在她的肩上說道:‘我們到一個比較陰涼的地方去聊聊吧!’山村貞子不疑有他,點點頭就要站起來。

  “當她彎著背、正要站起來時,我看到她隱藏在白色罩衫下、形狀完美的嬌小乳房,乳房的色澤是那麼的白皙。

  “霎時,我的腦中一片空白,體內升起一股猛烈的衝擊。山村貞子並沒有發現到我的悸動,神情自然地用手拂掉沾在長裙上的灰塵,她的一舉一動看在我眼裡都是那麼的天真、可愛。

  “在縈繞不去的蟬聲中,我們慢慢走到樹木茂密的森林中。當時我們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可是我的腳卻不知不覺地朝著某個方向前進。沒多久,汗水濡濕我的背部,我脫下襯衫,身上只穿著一件背心。

  “一走進林道,往前方伸展的山谷斜坡上有一戶老舊民房。這間房子大概已經十幾年沒人住了,暀W有許多腐朽的地方,屋頂隨時都有可能塌下來。

  “民房的對面有一口古井,山村貞子看到古井的時候,說了一聲:‘啊!口好渴哦!’就跑了過去,並彎身看向古井。我也跟著走近古井,但是我的目的不是要看古井,而是要看山村貞子彎腰時露出的胸。

  “我把兩手支在古井邊,近距離看她。一陣濕冷的空氣登時從漆黑的土裡竄升上來,輕撫著我的臉龐,卻仍舊無法消去我內心的火熱與衝動。我不知道這股衝動是從何處而來,所有的控制能力都被天花的熱度奪走了……我發誓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被這種感官誘惑驅策過。

  “接著,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觸摸她那漲起的乳房,山村貞子大吃一驚地抬起頭來,我的腦海里好像有什麼東西彈跳起來一般,接下來的記憶變得非常模糊,只能想起片斷的影像。

  “當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將山村貞子壓在地上,她的罩衫被我翻到胸口,然後……她猛烈地抵抗著,甚至用力咬住我的右肩,一陣強烈的痛楚讓我恢復理智,我看到自己肩頭上流出來的鮮血滴在山村貞子的臉上,血水流進她的眼中,她露出厭惡的表情擦拭著……緊接著,我隨著她身體擺動的節奏,將身體壓了上去。

  “當時我到底露出一張怎樣的臉?山村貞子是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著我?在她眼裡,我一定像一頭畜生……我一邊想,一邊達到目的。

  “事情結束後,山村貞子一臉憤恨地瞅著我,她仰躺著曲起雙膝,利用手肘撐著地面慢慢往後退去。

  “我再度看著她的身體,突然覺得有些怪異。她身上那件已經變皺的灰色裙子纏卷到腰部,但她絲毫無意遮掩裸露出來的身體,只是慢慢地往後退……陽光倏地灑向她的大腿深處,將那小小的黑色塊狀物清楚地照了出來。

  “我抬眼看著她的胸部,確定她有一對形狀美好的乳房,然後再把視線往下移,卻發現那個被陰毛覆蓋住的恥丘內部有一對發育完全的睪丸……

  “如果我不是醫生,可能早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屁滾尿流了。

  “我曾經在外國文獻上看過‘睪丸性女性化症候群’這種病例,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症候群,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在醫學文獻之外,而且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親眼見到。

  “‘睪丸性女性化症候群’是半陰陽人的癥狀之一,從外觀上看起來是不折不扣的女性身體,有乳房、外陰部、陰道等構造,但是多半沒有子宮,性染色體是XY男性型。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具有這種症候群的通常都是美女。

  “山村貞子依舊定定地看著我,這恐怕是她第一次被家人以外的人知道自己身體的秘密。幾分鐘以前她仍是個處女,但今後她如果要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必須經過一番考驗才行。我一面將自己的行為正當化,一面意識到有個念頭竄進我的腦中。

  “‘我要殺了你!’

  “我直覺認為這是山村貞子傳達給我的訊息,如果我不先下手的話,鐵定會先被她殺死。

  “因此我再度壓在她的身體上,雙手掐住她細瘦的脖子,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上去。

  “讓我感到驚訝的是,這次她並沒有像先前那麼強烈地抵抗,反而眯起眼睛,全身變得軟綿綿的。

  “我不確定她是否已經沒了氣息,只知道抱起她的身體走近古井。這時,我覺得自己的行動依然搶在意志之前,也就是說,我並非企圖把她丟進古井中,才抱起她的身體,而是在我抱起她的時候,剛好看到一個漆黑的洞口,因而產生那種意念。

  “事情好像完全依照某種安排在進行,而且是被一種外在的意念所影響。在模糊的意識中我了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耳畔還有一種聲音告訴我這是夢。

  “從古井上方往下看,裡面漆黑一片,深不見底。但是井中竄上一股泥土的味道,因此我知道井底積了淺淺的水。

  “接著我鬆開手,讓山村貞子的身體順著古井的壁面滑下去,直到井底傳出一記碰撞聲……

  “儘管如此,我仍然無法釋懷,開始朝井底丟下石頭和泥土,試圖讓她的身體永遠被掩埋在井底。

  “我用雙手捧起一リg,連同五六個拳頭般大小的石頭一起丟下去。石頭落在山村貞子的身上,自井底傳出沉重的聲響,不斷地刺激著我的想像力。

  “一想到那具充滿‘病態美’的肉體被泥土和石頭砸壞,我實在難以自持……

  “我非常清楚自己矛盾的心態,一方面希望毀滅她的肉體,另一方面卻又為她的肉體受到傷害感到惋惜不已。”

  長尾城太郎一說完,淺川便把一張傳真紙遞到他的面前,那是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配置圖。

  “那口古井在地圖上的哪個地方?”

  淺川氣勢凌人地問道。

  長尾城太郎花了一些時間才看懂地圖上標示的位置,淺川還告訴他以前療養院的位置現在是一間餐廳。

  “我想就在這一帶。”

  他指出一個位置說道。

  “錯不了,別墅小木屋就在那裡。”

  淺川站起來說:

  “走吧!”

  可是龍司卻說:

  “哎呀!你別這麼急嘛!我們還有事情沒問這位老伯伯。喂,你剛才說那是什麼症候群?” “睪丸性女性化症候群。”

  “那麼這個女人會生小孩嗎?”

  長尾城太郎搖搖頭回答:

  “不、不行。”

  “我還要確認另外一件事。當你強暴山村貞子的時候,你已經染上天花了嗎?”

  只見長尾城太郎點點頭。

  “這麼說來,日本最後一個感染上天花的人應該是山村貞子,是不是?”

  山村貞子在臨死前,天花病毒一定已經侵入她的身體。

  不過在感染上天花之後,她馬上就死了……一旦宿主死亡,病毒自然就存活不了,因此也不能說她受到感染吧!

  長尾城太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垂下眼瞼逃避龍司灼人的目光,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

  “喂,你搞什麼?趕快走呀!”

  淺川站在玄關催促著龍司。

  “哼!你的回憶可真美呀!”

  龍司用食指彈了彈長尾城太郎的鼻頭,然後追在淺川的後面離開。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7:57 PM
十二
  
  12

  事實上,淺川和龍司原先並不是要尋找山村貞子藏身的地方,但兩人卻在無意間查出所有發生在她身上的災難,以及被埋葬的地點。

  因此,當龍司要淺川在大型五金行前面停下來時,淺川知道龍司跟自己的想法是一樣   
的,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氣。

  這時淺川還無法想像接下來的工作有多麼辛苦,他單純地認為只要古井沒有完全被掩埋,應該不會太難找才對。

  一旦知道古井的地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從裡面找出山村貞子的遺骸。

  午後1點的陽光反射在溫泉街的坡道上,顯得非常刺眼,悠閑的街道和炫目的景象弄混了淺川的想像力,他沒有察覺到只有四五米深的井底跟充滿陽光的地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淺川看到西崎五金行的招牌之後,隨即又發現店頭擺著割草機,因此他確信這家店應該有他們需要的各種工具。

  “你負責買東西吧!”

  說完,淺川便拿出一張電話卡,跑向附近的電話亭。

  “喂,現在可不是打電話的時候啊!”

  龍司嘴裡一邊叨念,一邊走進五金行,依序拿了策L⑺怜⒉隋L⒒q怠⑻秸盞頻裙ぞ摺?/P>

  淺川想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聽到老婆聲音的機會,心中不由得感到十分焦躁。他很清楚自己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了,距離“死亡期限”只剩下9個小時。

  淺川推進電話卡,按下岳父家的號碼。

  鈴聲響了一會兒,來接電話的是岳父。

  “啊!我是淺川,能不能請爸爸幫我叫一下阿靜跟陽子?”

  淺川省掉了所有問候語,直接表明要妻子、女兒來接電話。他知道這麼做十分失禮,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去顧慮岳父的感受了。

  岳父似乎想說些什麼,不過他可能也了解淺川目前的狀況十分危急,因此立刻把女兒和孫女叫來聽電話。

  淺川心裡想著:

  (還好不是媽媽來接電話,否則一定得聽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問候、寒暄,最後可能連讓我講話的機會都沒有。)

  “喂?”

  “阿靜,是你嗎?”

  老婆的聲音讓他覺得好懷念。

  “老公,你現在在哪裡?”

  “在熱海,你那邊怎麼樣?”

  “嗯,沒什麼事,陽子已經跟外公、外婆混熟了。”

  “她在旁邊嗎?”

  他聽到陽子在一旁找爸爸,一面拼命地爬上媽媽的膝蓋,一面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小陽子,是爸爸喲!”

  阿靜把話筒放在陽子的耳邊。

  “爸爸、爸爸……”

  淺川感覺到女兒好像就在自己身邊,心頭涌起一股想把陽子擁在懷中的衝動。

  “陽子,乖乖等哦!爸爸很快就會開車去接你……”

  “是嗎?你什麼時候來?”

  不知何時,阿靜已經接過話筒說道。

  “星期天……對,星期天我會租車去接你們,我們可以去日光開車兜風,然後一起回家。”

  “真的嗎?陽子,太好了,爸爸說這個星期天要帶我們去兜風呢!”

  淺川的眼底涌起一陣熱氣。

  (這個約定究竟能不能實現呢?

  為了預防萬一,最好還是不要讓她抱著太大的期望。)

  “那件事快解決了嗎?”

  “快了。”

  “我們先前已經約定好了,等一切都結束之後,你要將整件事情從頭到尾說給我聽。”

  這是淺川和妻子的約定。

  他當初告訴阿靜不要過問這件事,等事情告一段落,再全部說給她聽,而妻子也信守約定,這段期間不詢問他任何事情。

  “喂!你要講到什麼時候?”

  龍司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淺川回過頭,看見他正把買來的工具丟進車子的行李廂。

  “我再打電話給你,今天晚上或許沒機會打了……”

  淺川把話筒掛上,結束這段談話。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打這通電話,是為了要聽聽她們的聲音?或者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傳達?

  就算他現在和阿靜聊上一個小時,等到要掛斷電話時,同樣會有意猶未盡的感覺。

  總之,過了今天晚上10點,這樁詭異事件的神秘面紗就會被揭開……

  正午時分,南箱根太平洋樂園彌漫著高原氣息。上回淺川來這裡所感受到的妖冶氣息,此刻被陽光遮掩,網球的彈跳聲聽起來也格外自然、順耳。

  白雪皚皚的富士山就在眼前,零星散布在山下的溫室屋頂閃爍著銀色光芒。

  別墅小木屋在一般日子裡沒啥客人造訪,B4號房今天也是空著的。

  淺川要龍司去辦手續,自己則扛著行李到B4號房。

  換上輕便的衣服後,他定定地環視屋內四周,不禁回想起一個星期前的晚上,他連滾帶爬地逃離這個房間的情景。

  當時他忍住噁心感、跑進廁所嘔吐的時候,緊張得尿失禁……他連蹲在廁所時看到的塗鴉內容也記得一清二楚。

  淺川打開廁所的門,在同一個地方看見相同的塗鴉。

  到了下午兩點多,淺川和龍司兩人來到陽台上,他們一邊觀察四周的草叢,一邊吃著在半路上買來的便當。此刻,他們倆離開長尾醫院時的焦躁感已經消失無蹤。

  淺川經常會在即將截稿時什麼事情都不做,只是望著咖啡從吸管滴下來的樣子,而事後才發現自己竟然浪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

  “先把肚子填飽吧!”

  龍司替自己買兩人份的便當,認真地吃起來。淺川則沒啥食慾。

  不一會兒,他停下筷子,專注地看著室內,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

  “喂,你就把話挑明說吧!我們待會兒到底要做什麼?”

  “那還用問?當然是找出山村貞子啊!”

  “找出來之後怎麼辦?”

  “把她送回差木地好好供奉。”

  “那麼咒文是……你是說,山村貞子希望的事情就是這樣?”

  龍司一邊咀嚼滿嘴的飯菜,一邊用迷茫的眼睛凝視著某一點。

  淺川從他的表情得知:龍司還沒有了解所有的事情。

  不過淺川並不感到害怕,這是他獲得明確答案的最後機會,過了今晚,他就沒辦法重來了。

  “目前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龍司說著將吃完的便當盒丟出去。

  “喂,有沒有可能是她想報復殺害她的人?”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把長尾城太郎乾的好事公諸於世,山村貞子就會息怒?”

  淺川探索著龍司的心思。

  (如果在挖出遺骨、將她供奉起來之後,仍然救不了我的時候,龍司是不是打算殺了長尾城太郎?他是不是以我做試驗來讓自己得救?)

  “喂,你可別胡思亂想哦!”

  龍司笑了笑,接著說:

  “如果長尾真的招惹山村貞子的話,他早就沒命了。”

  (嗯,她確實有那個能力。)

  “那麼,山村貞子為什麼會那麼輕易地被長尾殺了?”

  “這就很難說了……不過,她一直反覆經歷著身邊親人死亡或受挫折的悲劇,像她離開劇團不也是一種挫折嗎?到結核病療養院探望父親時,她也知道父親即將不久於人世。”

  “你是說……對現世感到悲觀的人,不會怨恨殺死他的人?”

  “不,應該是山村貞子故意讓長尾那老頭萌生殺害她的念頭,我想,或許是她借用長尾的手來自殺……”

  (母親跳進三原山火山口自殺,父親患肺結核即將死亡,以及自己成為女演員的夢想遭受挫折、身體上天生的殘缺……她有太多自殺的動機了。)

  吉野傳真給淺川的報告中,記錄了“飛翔劇團”的創始人——重森趁著酒意夜襲山村貞子的公寓,第二天就因為心臟麻痺而死了。

  這一定是山村貞子使用超能力殺了重森,她可以在不留下任何證據的情況下,輕而易舉地殺人。

  既然如此,長尾城太郎為什麼可以活下來?如果不是山村貞子操控他的意志,要他殺害自己的話,這個矛盾就沒辦法解釋了。

  “好吧!就算是自殺好了,山村貞子為什麼非得讓自己在死前被強姦呢?你可別說死亡之時仍是處女是一種遺憾這種蠢話。”

  淺川這句話剛好命中龍司的要害,簡直叫他無言以對。

  “這種想法很可笑嗎?”

  “啊?”

  “不希望自己死的時候仍是處女的想法那麼可笑嗎?”

  龍司正經八百地將臉湊近淺川說道。

  “如果是我……我是說如果換成是我,我也會這麼想,因為我不要保持童子之身而死亡。”

  淺川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像平時的龍司,但是又很難說出他哪裡不一樣。

  “你是當真的嗎?男人跟女人是不同的,尤其是山村貞子。”

  “嘿嘿嘿……開玩笑的啦!其實,山村貞子並不想被強姦,有誰會願意被別人侵犯呢?當時她也用力咬住長尾的肩膀,而且咬得深可見骨。所以,她應該是在被長尾強暴之後,腦海里突然掠過想死的念頭,於是便用超能力操縱長尾……嗯,就是這樣。”

  “照這麼看來,她對長尾應該還是有怨恨啊!”

  淺川還是無法理解。

  “喂,你忘了嗎?山村貞子的怨恨可不是針對某個特定的人,而是指向一般大眾。相較之下,她憎恨長尾的心情根本算不上什麼。”

  (憎恨眾人?如果她把這種恨意注入那卷錄像帶的話,那麼咒文的內容會是什麼呢?任意攻擊每個人……)

  接著,龍司啞著聲音說道:

  “算了,有時間去想這些事,倒不如早一點兒去找出山村貞子,只有她能夠解開所有的謎底。”

  龍司一口氣喝光烏龍茶,站起來將空罐瞄準谷底丟下去。

  他們兩人站在緩坡上觀察附近的草叢,龍司交給淺川一把鐮刀,用下巴指了指B4號房左側的斜坡,要淺川割掉那個地方的草,才方便察看地勢的高低起伏。

  淺川彎下腰,膝蓋著地,以水平的弧度揮動鐮刀。

  (將近30年前,這個地方蓋起老舊的民房,庭院前有一口古井。)

  淺川伸了伸腰,在心中問自己:

  (如果是我住在這裡,應該會選擇視野比較好的地區。

  但是,視野比較好的地點在哪裡呢?)

  淺川一邊凝視並排在下方的溫室屋頂,一邊移動自己的位置。但是不管從什麼地方眺望,眼前的景觀似乎都差不多。

  不過,如果要蓋房子的話,B4號房旁邊的A4號房一帶是最容易蓋的地方,從側面看過去,只有那塊地是平坦的。

  淺川爬到A4號房和B4號房中間,一邊割草,一邊用手探索土質。

  他沒有汲過水井的水,甚至沒有直接碰觸水井的經驗。

  (在這種山區裡,水井長什麼樣子呢?水真的會涌出來嗎?

  對了,地圖上顯示從谷底朝東方走幾百米,會有一片被高大樹木圍繞的沼澤……)

  淺川的思緒一直無法集中,他感覺到體內的血液直往腦門上衝。

  (手錶上的指針就快指向3點了,距離“死亡期限”還有7個小時,現在做這些事情來得及嗎?)

  他越想思緒越紊亂,盲目地揮動手上的鐮刀。

  (古井到底是什麼樣子?四周一定是堆了高高的石頭,但如果石頭崩塌下來埋到地底下……果真如此,那我一定來不及將遺骸挖出來。)

  淺川又看了看手錶,時間剛好是3點鐘。他剛才在陽台上已經喝了將近500毫升的烏龍茶,現在又開始感到口乾舌燥。

  (找到凸出的土塊,找出石塊堆高的遺跡……)

  這些聲音不停地在淺川腦中迴盪。

  他提起鏟子往凸出的土堆刺下去,儘管時間不斷地壓迫著他,他卻感受不到一絲疲累。

  (做這些事對嗎?其他該做的事還有一籮筐呢!

  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曾經挖過一個小小的橫穴……)

  “哈哈……”

  淺川無力地笑著,突然想起小時候的趣事。

  “喂!你在幹什麼?”

  龍司的聲音讓淺川嚇了一大跳。

  “你老待在這邊幹什麼?擴大你的搜索範圍好不好?”

  淺川張大嘴巴,抬起頭看著龍司,他正背對著陽光,整張臉一片漆黑,大滴大滴的汗水從他黝黑的臉上滴落到腳邊。

  (我在這裡幹什麼?)

  淺川低下頭,只見眼前的地面上已挖出一個小洞。

  “你打算挖一個陷阱嗎?”

  龍司嘆了一口氣。

  淺川皺起眉頭,看了看手錶。

  “別老是看手錶,你這個笨蛋!”

  龍司拂開淺川的手,瞪著他好一會兒。

  接著他又嘆了一口氣,蹲下身子,語氣沉穩地說道:

  “你先休息一下。”

  “現在哪有休息時間?”

  “我是要你先冷靜下來,心情一旦浮躁就辦不好事。”

  龍司輕輕地往淺川的胸口一推,淺川頓時失去平衡,跌了個四腳朝天。

  “你就這樣躺著睡吧!就像嬰兒一樣……”

  淺川掙扎著想爬起來。

  “別動!好好地睡一覺,別浪費你的體力。”

  龍司用腳踩住淺川的胸口,一直到他放棄掙扎為止。

  當淺川閉上眼睛,不再試圖抗拒時,龍司的腳也從他的身上移開。

  淺川緩緩地睜開眼睛,他看到龍司用力移動那雙短腿,繞到B4號房的陽台後面。

  (或許龍司已經在不遠處找到古井的位置了。)

  這個念頭倏地閃過淺川的腦際,焦躁的情緒也跟著緩和許多。

  但是淺川仍然不想移動身軀,反而將手腳伸展成大字型,仰望著天空。

  和龍司一比,他的意志竟然如此脆弱,淺川為此感到生氣。他開始調整呼吸,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接下來的7個小時,他沒有自信能一直保持清醒,因此決定聽從龍司的命令來行事。

  (將自我拋開,接受意志堅韌的人的指揮,這樣才能擺脫恐懼……

  還是乾脆把自己埋進土裡,與大自然合為一體吧!)

  淺川突然被一股睡意侵襲,正當他要進入睡眠狀態的一瞬間,他幻想自己將陽子高高地舉起,並再度憶起童年趣事……

  淺川從小生長的城鎮郊外有一座市立運動場,運動場旁邊的山崖下有一片棲息了小龍蝦的沼澤。

  小學時代,淺川經常和朋友一起到那個沼澤去抓小龍蝦,山崖上的紅土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異常耀眼。有一天,淺川厭倦了在水中垂釣,便開始在向陽面的斜坡上挖洞。

  那裡的土質非常鬆軟,只要輕輕將木板插進去,紅土立刻稀稀落落地灑在腳邊,後來朋友們也加入挖洞的行列,三四個人合力挖出一個洞來。

  一個小時後,他們挖出一個剛好可以容納一個小學生的橫穴,接著又繼續挖下去。由於他們是在放學回家的途中逗留,因此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小朋友說他該回家了。

  淺川仍留在原地默默地挖著,直到太陽西沉時,橫穴已經大得可以讓在場所有的小朋友一起躲進去。

  他抱著膝蓋跟朋友們笑鬧著。當他們縮著身子、躲進紅土橫穴裡面時,感覺自己就像先前在社會課上學過的三日原人。

  過了一會兒,橫穴的入口突然被一位伯母的臉孔堵住了。

  那個伯母背對太陽,淺川沒辦法看清楚她的表情,但他可以確定對方住在附近,年約50歲左右。

  “怎麼在這種地方挖洞?萬一你們被活埋了,我會覺得很不舒服的。”

  伯母一邊窺探洞內,一邊說道。

  淺川和其他小孩聞言,不禁愕然地對望著。雖然他們年紀還小,卻仍察覺到這位伯母提醒他們小心的方式太奇怪了。

  她不是警告他們:“太危險了,趕快出來!”而是說:“怎麼在這種地方挖洞?萬一你們被活埋了,我會覺得很不舒服的。”她完全是站在自己的立場提醒他們。

  “嘿嘿嘿!”

  淺川對著朋友們猛笑,而那個伯母的臉依舊堵在橫穴的出口。

  突然間,龍司的臉和那個伯母重疊在一起。

  “你未免太粗線條了吧!竟然能在這種地方睡覺,真佩服你!你幹嗎笑得那麼詭異?”

  此時太陽已經西沉,黑夜很快就要來臨了。龍司的身體和臉孔擋住來自西邊的微弱陽光,四周的光線比先前更暗。

  “你來看一下。”

  龍司將淺川拉起來,然後一語不發地鑽進B4號房的陽台底下。淺川隨後跟著。

  只見陽台底下支撐B4號房的柱子之間,有一塊隔板被剝下來,龍司把手伸進縫隙裡,用力往前一拉,隔板竟啪的一聲斷開了。

  沒想到小木屋內的裝潢那麼摩登,底下的隔板卻做得如此粗糙,隨便用點勁兒就可以將它剝下來。

  龍司用探照燈照向地板下方,然後回頭看著淺川。淺川順他的意把眼睛對準隔板之間的細縫,往裡面窺探。

  探照燈照出西側有些黑色凸起塊狀物,淺川仔細一看,發現它的表面有石塊和水泥砌成的痕跡,上面壓著水泥蓋,雜草從石頭和水泥的裂縫中冒出來。

  淺川馬上聯想到古井上頭正是別墅小木屋的客廳,而且井口的正上方剛好擺著電視和錄像機……就在一個星期之前,當淺川看那卷錄像帶時,山村貞子就躲在這麼近的地方窺探上面的情況。

  龍司繼續剝開柱子之間的隔板,弄出一個可以讓人進出的洞。接著兩人一前一後鑽進壁穴中,爬到古井的邊緣。

  由於別墅小木屋建築在斜坡上,他們越往前進,就越覺得自己往下沉。淺川知道接下來他們該做什麼,而且此刻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

  侷促、狹窄的空間已經讓他們喘不過氣來,更可怕的是,兩人待會兒還得到古井底部尋找山村貞子。

  “喂,來幫一下!”

  龍司伸手抓住水泥蓋子裂痕裡的鋼筋,試圖將蓋子拉往一側的地面上,無奈小木屋的地板壓得太低,他根本使不上力。儘管他平時可以舉起120公斤,但是在沒有立足點的情況下,龍司只能使出一半的力道。

  淺川繞到另一側,改為仰躺的姿態,用兩手固定住身體,兩隻腳使勁兒推動水泥蓋子,結果水泥和石頭互相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淺川和龍司同時有規律地吆喝,讓彼此的力量跟著節奏同時使出來。

  (啊!蓋子動了,這口古井經過多年之後終於露臉了。

  古井是在什麼時候被封起來的呢?難道是在蓋小木屋的時候?還是結核病療養院的時代……)

  他們從水泥和石頭密合的程度,以及水泥蓋被拉離時發出的摩擦聲,推斷出古井大約被封閉了25年之久。

  龍司把小鏟子插進縫隙中,用力推著。

  “注意嚏I我一打手勢,你就把身體的重量加在小鏟子上。”

  於是淺川將身體轉個方向。

  “準備,一、二、三!”

  淺川利用槓桿原理,在推起水泥蓋的同時,龍司趕緊用力推開蓋子的兩側,最後水泥蓋發出凄厲的響聲,冬的一聲掉到地面上。

  淺川和龍司各自拿著探照燈,手擱在濡濕的井口邊緣,整個身體往上一提。

  霎時,一股酸臭味和陰冷的濕氣衝上來,味道濃得好像只要他們一鬆手,就會被吸進古井中似的。

  (她確實在這裡!這個歷代難得一見的超能力者,罹患“睪丸性女性化症候群”的女人確實在這裡!)

  不過,說她是女人似乎不太正確。在生物學上,男女性是以性器官構造來區別,不管擁有多麼美艷的女性肉體,如果性器官有睪丸的話,那麼這個人就會被界定為男性。

  淺川不曉得該怎麼界定山村貞子的性別。從她的名字是貞子的情況來看,她的父母一定希望將她培育成一個女人。

  今天上午在前往熱海的船上,龍司曾經說:“同時具有雄性性器官和雌性性器官的人是最佳力與美的象徵……”

  以前淺川在美術全集中看到古代羅馬雕刻時,還曾經一度懷疑自己的眼睛!當時他看到一個成熟、美麗的女性裸體橫躺在石塊上,但是兩腿之間卻隱約可見那如假包換的男性性器官。

  “看到什麼了嗎?”

  龍司用探照燈往井底一照,只見井底積了一些水,但是從井口到井底大約有四五米的距離,無法估計水究竟積了多高。

  “井底有積水。”

  接著,龍司把繩子的前端緊緊綁在柱子上。

  (龍司打算下到井底去?)

  一想到這裡,淺川的腿不禁開始發抖。

  (叫我把身體泡在漆黑的水中撿出遺骨,我是絕對做不來的。)

  這種事情光想就幾乎讓人發狂,更別說去做了。淺川看到龍司準備下降到井底時,除了心懷感激之外,同時也不忘向神明禱告,希望這份差事不要落到他的頭上。

  或許是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龍司現在可以看清楚被苔蘚覆蓋住的水井內壁。在橘色燈光的照耀下,石壁上好像浮出眼睛、鼻子、嘴巴等奇形怪狀的圖案,不趕緊移開視線的話,就會覺得上面的圖案變成扭曲的死人臉,宛若無數的惡靈對著井口伸出手……

  龍司將繩子纏繞在雙手上,緩緩地滑進古井。

  突然間,一塊小石子掉進這個彌漫著妖氣、直徑1米寬的古井中,發出“撲通”一聲,嚇得淺川心跳幾乎停止。

  不久,龍司終於降到井底,膝蓋以下都浸泡在水裡。

  “淺川,把水桶和細繩子拿來。”

  淺川想起水桶還放在陽台上,連忙從小木屋的地板下爬出去。

  雖然外面已經一片漆黑,感覺仍比地板下亮多了。

  淺川告訴自己不要去看手錶,他環視小木屋一周,只有路旁的A1號房有燈光透出來。那個房間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熱鬧的晚餐氣氛讓淺川即使不看手錶,也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刻。

  淺川重新回到古井邊,將水桶和鏟子綁在繩子的前端垂下去。

  龍司用鏟子挖起井底的土,放進水桶裡,這其間他不時蹲下來,用手在泥土中摸索,好像還沒有什麼發現。

  “把水桶拉上去!”

  龍司在井底吼道。

  於是淺川整個人抵在井邊,用力將水桶拉上來,倒掉裡面的泥沙和石塊之後,再把空水桶垂到井底。這口古井的井口被堵住之前,可能流進了大量泥沙,即使龍司挖了又挖,還是不見山村貞子的蹤影。

  “淺川!”

  由於淺川沒有回答,龍司不禁停下動作,抬頭往上看。

  “喂,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很好……)

  淺川很想回答,但是卻發不出聲音。

  “你從剛才就一句話也不說……這樣讓人覺得很沮喪呀!”

  “我……”

  “喂!淺川,你在那邊嗎?不會掉下來吧!”

  “我……我沒事。”

  淺川終於擠出一絲沙啞的聲音說道。

  “啐!你還真能幫忙啊!”

  龍司罵了一聲,再度將鏟子插進水中。

  淺川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拉水桶的動作,眼看水位慢慢往下降,卻還是沒看到他們要找的“東西”。水桶上升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終於連1釐米也拉不上去,他雙手一滑,水桶頓時松落到井底。

  龍司眼明手快地避開垂直落下的水桶,但仍被噴了滿頭滿臉的泥水。儘管他心中涌起一股怒氣,卻也明白淺川的力氣已經用盡了。

  “笨蛋!你想殺死我啊?”

  龍司順著繩子爬上來。

  “換一下!”

  淺川吃驚地支撐起身體,結果一個不留神,頭部重重地撞到小木屋的地板。

  “等一下!龍司,我沒事,我……還有……力氣。”

  淺川語無倫次地回道。

  但龍司的臉已經從井中探出來說:

  “我看你已經沒什麼力氣了,還是換一下吧!”

  “等、等一下嘛!我休息一下就可以恢復了。”

  “等到你的體力恢復,天都亮了。”

  龍司把探照燈往淺川臉上一照,發現他的眼神有些渙散,一看就知道他已經失去正常的判斷力,瀕臨死亡的恐懼已經奪走他冷靜思考的能力了。

  “你趕快下去吧!”

  龍司將淺川的身體推到井邊。

  “等一下!這樣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

  “我有密室恐懼症。”

  “說什麼蠢話!”

  淺川蜷縮著身體,一動也不動,害怕地看著井底不停晃動的水。

  “沒辦法,我做不來。”

  龍司一把揪住淺川的胸口,連打了他兩個耳光。

  “怎麼樣?現在清醒一點兒了吧!你講那是什麼話?‘死亡期限’就快到了,明明可能得救卻不肯努力的傢伙簡直就是人渣!你不只要救自己的命呀!難道你忘了剛才打的那通電話嗎?你想把自己的心肝寶貝一起帶到地獄去嗎?”

  一想到老婆和女兒的命運,淺川猛然驚覺不能再懦弱下去了,她們兩人的生命確實掌握在他的手上。

  “做這種事真的有意義嗎?”

  淺川明知現在問這種問題已經沒有意義,卻還是無力地問道。

  “要不要我再告訴你一些三浦博士的理論?怨念要強烈滯留在現世中,必須具備封閉的空間、水和死亡的時間這三個條件。也就是說,人在封閉的空間裡慢慢死去時,死者的怨念多半會依附在那個地方。你看,這口井是一個封閉的狹窄空間,裡面還有水……你想想錄像帶中那個老太婆說過什麼話?”

  (“爾後身體的情況如何?老是泡在水裡面玩,亡魂會找上門的……”

  玩水……是的,山村貞子泡在那潭漆黑的水中,現在也還在玩水,永無止境地和地下水嬉戲。)

  “山村貞子被丟到井底的時候還活著,她一邊等待死亡的來臨,一邊將自己的怨念附著在水井的內側。以她的情形來分析,倒是符合了那三個條件。”

  “所以……”

  “依照三浦博士所言,解開詛咒的方式很簡單,只要將有怨念的亡魂釋放就好了。我們只要將她的遺骸從狹窄的井底撿起來,做法事好好供奉,再把她帶回故鄉埋葬就好了……對,我們要將她帶回寬廣而明亮的世界去。”

  淺川想到自己剛才為了拿水桶而從地板下方爬出去時,頓時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解放感。

  (龍司的意思是,我們必須讓山村貞子體會到同樣的感覺嗎?)

  “你認為這就是咒文的內容嗎?”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

  “這種說法太模稜兩可了。”

  龍司再度抓起淺川的胸口說:

  “喂!你仔細想想看,我們的將來有什麼是確實存在的?就算在前頭等著我們的是沒有明確答案的未來,你不也是這樣活下來了嗎?你怎麼能因為模稜兩可的理由就放棄自己的生命呢?咒文的內容……或許山村貞子想要其他東西,可是我們將她的遺骸撿起來供奉,如此一來,也有可能讓錄像帶裡的咒文消失啊!”

  淺川的臉扭曲著,腦袋瓜簡直就快爆炸了。

  (一旦封閉的空間、水和死亡的時間這三個條件符合時,亡者會留下最強烈的怨念……到底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三浦博士說的話是真的?)

  “如果你搞懂了,就趕快下去吧!”

  (我不懂!我根本就完全不懂……)

  “‘死亡期限’已經近在眼前,你還有時間在這邊磨磨蹭蹭嗎?”

  這時,龍司放低聲音說:

  “不要以為人生是可以不戰而勝的。”

  (渾蛋!我現在不想聽你的狗屁人生觀!)

  儘管如此,淺川還是把身體移到古井邊。

  “你總算決定啦?”

  淺川緊緊握住繩子,將它拉到古井內側。

  “不用怕,裡面什麼都沒有,你最大的敵人就是你那脆弱的想像力。”

  淺川抬頭一看,探照燈的燈光正對著他的眼睛,不禁令他感到一陣眩暈。

  他靠在石壁上,慢慢鬆開繩子,然後雙腳從石壁表面滑過,一口氣落下一米多的距離,雙手因為摩擦而產生一股熱力。

  淺川在水面上方搖晃著,遲遲不敢下水。

  他先伸出一隻腳,仿佛在試洗澡水溫度般先讓水浸到腳踝,一股冰冷的觸感登時從腳尖往上漫,背脊冒出雞皮疙瘩,淺川立刻縮回腳。可是此時他連讓自己懸在繩子上的臂力都沒有了,身體的重量使他慢慢地往下沉,最後兩腳終於踏到井底,旋即被水底鬆軟的泥土整個包住,淺川嚇得趕緊抓住眼前的繩子。

  他陷入極度的恐慌中,開始想像有上千隻手從地底下伸出來將他往下拉,石壁也從四面壓迫過來,仿佛歪著嘴角嘲諷淺川:“你無路可逃了!”

  (龍司!)

  淺川很想大叫,可是卻叫不出聲音來。

  他不停地喘氣,喉頭深處仍然只發出沙啞的聲音,更糟的是,他感覺到自己大腿內側有一股濕熱感,他像一個即將溺斃的孩子一般把頭抬起來……

  “淺川,你還活著嗎?”

  “我在這裡,你放心。”

  當淺川聽到龍司的呼喚聲,終於勉強吸進一口空氣。

  以他目前這種狀況,根本沒辦法開始挖土。

  淺川命令自己多想一些快樂的事情。

  (如果這口古井在星空下,一定不會讓人感覺這麼難受……

  然而眼前的情況是,山村貞子就躺在我的腳底下,這是一座死人的墳墓!)

  山村貞子在這裡結束了不幸的一生,在她死亡的瞬間有各種念頭閃過腦際,因此她借“超能力”讓那些影像滯留在這裡……

  那些怨念深鎖在狹窄的古井中,經過漫長的時間而臻於成熟,爾後在偶然的情況下,竟與正上方的電視機波長吻合,於是這樁詭異事件就此揭開序幕。

  (山村貞子在呼吸!)

  呼吸聲從四處涌上來,包圍住淺川的身體。

  “山村貞子、山村貞子……”這個名字在淺川腦海里連成一串,她那美麗得近乎可怕的臉孔從照片上浮顯出來,妖冶地對淺川搖搖頭。

  (山村貞子就在這裡!)

  淺川像中邪般在井底的泥土中摸索,並想像山村貞子美麗的臉孔和身體。

  在下到井底之前,他已經拿下手錶。此刻,他不停地揮動鐵鍬、挖著泥土,極度的疲勞和緊張使他幾乎忘了時間的流逝。

  淺川反覆挖著泥土,裝滿泥水的水桶被拉上去又放下來,漆黑、幽靜的古井裡只有他的心跳聲不停地響著……

  不久,淺川從水中抓起一個頭蓋骨,它的表面十分光滑,前方還有兩個小洞。

  他用水洗掉嵌在凹洞內的泥土,然後用雙手夾住耳朵的部位,與頭蓋骨對看。

  在淺川的想像中,這個頭蓋骨應該附著血肉,深邃的眼窩讓人聯想到它擁有一對澄澈的大眼睛,再配上高挺的鼻子……長長的頭髮被水濡濕,耳朵和頸項也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滴。

  剎那間,山村貞子帶著憂愁的眼睛眨了兩三下,試圖甩落沾在睫毛上的水滴,但由於頭部被淺川的手夾住,她無趣地扭曲著臉。

  接著,山村貞子美麗的臉龐竟對著淺川微笑,瞬間又像在調整焦距般眯起眼睛。

  “我一直想見見你……”

  淺川說完這句話,頓時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

  就在這時,龍司的聲音從遙遠的頭頂上傳來。

  “淺川,你的‘死亡期限’不是在10點4分嗎?而現在已經10點10分……喂!淺川,你還活著吧!詛咒已經被破解了,我們得救了!淺川,如果你現在死在井底的話,便是追隨山村貞子的腳步而去,到時候你千萬要放過我哦!如果你死了,就乖乖升天成佛吧!喂,淺川,如果你還活著,好歹也回我一句話嘛……”

  淺川雖然聽到龍司的叫聲,但是他卻沒有得救的感覺。

  此刻他仿佛幽游在另一個空間,懷著做夢般的心情,將山村貞子的頭蓋骨緊緊抱在胸前……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8:02 PM
第四章 波紋一
  
  1

  10月19日星期五

  管理員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將淺川從睡夢中驚醒,他提醒淺川上午11點是退房的時間,並問淺川要不要再住一晚。

  
  淺川一手拿著話筒,一手拿起枕邊的手錶來看。他的手臂已經完全沒有力氣,連抬起來都覺得吃力,明天一定會感到強烈的肌肉酸痛。

  他沒有戴眼鏡,因此得將手錶拿到眼前才能看清楚。

  現在時間是11點又過幾分,淺川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甚至有點兒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您還要多住一晚嗎?”

  管理員不耐煩地問道。

  淺川聽到旁邊的龍司發出呻吟聲,確定這裡不是自己的房間。

  “喂?”

  管理員在電話另一端焦急地呼喚。

  突然間,一股莫名的喜悅涌上淺川的心頭,他看著龍司翻了個身,微微地睜開眼睛,口水從嘴角流出來。

  淺川對於昨天的記憶有些朦朧,隱約想起他和龍司去拜訪長尾城太郎到前往別墅小木屋的情景,但之後的事情全都一片模糊。

  緊接著,一連串恐怖的影像幾乎讓淺川窒息……先前他做了一個印象深刻的夢,但是在醒來的瞬間,卻把夢的內容忘記了。

  現在,淺川的心情感到格外開朗。

  “喂?您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啊!是……”

  淺川趕緊將話筒拿到耳邊回答:

  “退房的時間是11點。”

  “知道了,我們準備馬上離開。”

  這時,淺川聽到廚房那邊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

  (可能是昨天晚上睡覺前沒有把水龍頭關緊吧!)

  淺川搖了搖龍司的身體,只見龍司眨一下眼睛,隨即又閉上。

  “龍司,起床了!”

  淺川不曉得他和龍司究竟睡了幾個小時,不過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麼安穩了。

  “龍司,我們再不離開,管理員就要加收住宿費用了。”

  淺川再度用力搖晃龍司,但龍司依舊沒有醒來。

  在無計可施之下,他突然看到餐桌上放著一個乳白色塑料袋,因此想起先前的夢境。

  他不停地呼喚山村貞子的名字,然後從地板下的濕泥中挖出山村貞子的骨骸。之後,龍司用清水將山村貞子沾滿泥濘的骨骸洗乾淨……

  那個時候已經過了“死亡期限”,而現在……淺川仍活著!

  這表示他們已經成功地趕走死神,生命將開始綻放光芒。

  塑料袋中裝著山村貞子的頭蓋骨,它就像大理石擺飾一般美麗。

  “喂,龍司!該起床了!”

  突然間,淺川的腦中閃過一股不祥的預感,於是急忙貼在龍司的胸口,確認他是不是還活著。

  正當他的耳朵快要碰觸到龍司的胸口之際,脖子冷不防被兩隻粗手掐住。

  淺川陷入極度的恐慌中,拼命地掙扎。

  “嘿嘿嘿!笨蛋,你以為我死了嗎?”

  龍司鬆開掐住淺川脖子的雙手,像小孩子般發出奇怪的笑聲。在經歷過那麼恐怖的事件之後,龍司這個惡作劇實在叫人笑不出來。

  淺川努力克制住胸中的怒氣,畢竟他欠龍司一個人情。

  “不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彼此彼此,誰叫你昨天晚上那樣嚇我。”

  龍司躺在床上發出“嘿嘿……”的笑聲。

  “我昨天晚上怎麼了?”

  “誰叫你昨天晚上不說一聲就倒在井底!我以為時間到了,你已經被Get Out了,我差點兒被你嚇死。”

  淺川不解地眨著眼睛。

  “咦?你不記得啦!嗯……你真是個煩人的傢伙!”

  淺川根本記不起自己昨晚是如何爬出井底的。

  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記起自己昨天晚上在虛脫的狀態下,被龍司用繩子拉出古井。即使龍司擁有強大的臂力,但是要將一個60公斤重的人拉上來四五米,的確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淺川被拉出古井的樣子,與志津子從海底拉起役小角石像的情景倒是挺像的。

  不過,志津子將石像拉上來之後,獲得不可思議的力量,而龍司拉起淺川後,卻落得渾身肌肉酸痛的下場。

  “龍司。”

  淺川難得以如此正經的語氣叫道。

  “幹嗎?”

  “這次多虧有你幫忙。”

  “少來!不要說這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話。”

  “如果沒有你的幫忙,現在我可能已經……我真的很感激你。”

  “你別再說了,我真的想吐呀!被你這種人感激又得不到一點兒好處。”

  “一起去吃午餐吧!我請客。”

  “當然是你請客嚏I”

  龍司一邊說,一邊準備起身,但腳步顯得有些踉蹌。

  淺川從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餐廳打電話給住在足利的老婆,說他會依照先前的約定,在星期天早上租車去接她們母女。

  阿靜詢問淺川那件棘手的事件是不是已經解決了,淺川回答她:

  “大概吧!”

  目前他只能以自己還活著的事實來推斷事情應該已經獲得解決。

  不過當他放下話筒時,心中仍對一些細節無法釋懷。

  他不確定龍司是否也有同樣的疑問,因此在餐桌上問他:

  “喂,事情真的就這樣解決了嗎?”

  龍司趁著淺川打電話的時候,已經把午餐掃個精光。

  “小寶貝很高興嗎?”

  龍司沒有立刻回答淺川的問題,故意扯到其他地方。

  “嗯。你覺得怎麼樣?是不是還有一些疙瘩?”

  “你在意嗎?”

  “你呢?”

  “有一點兒吧!”

  “哪一點讓你放心不下?”

  “就是那個老太婆說的話:‘你明年就要生小孩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個老太婆的預言。”

  淺川知道他跟龍司在同一個問題上產生疑問,接著說道:

  “如果老太婆口中的‘你’是指山村貞子的母親——志津子的話……”

  淺川尚未說完,龍司立刻反駁道:

  “這是不可能的!錄像帶上的影像是盤踞在山村貞子眼底或她心中的畫面,因此老太婆應該是對著她講話才對。所以,老太婆所說的‘你’除了山村貞子之外,不可能是其他人。”

  “老太婆的預言有可能只是胡說的。”

  “山村貞子的預知能力應該是百分之百正確。”

  “可是,山村貞子不能生小孩呀!”

  “所以這才奇怪啊!就生物學來說,山村貞子不是女人,而是不折不扣的男人,所以她不可能生孩子,何況她到死前都還是處女啊!而且……”

  “而且什麼?”

  “強暴她的長尾城太郎是日本最後一個天花患者,這是個奇妙的巧合。”

  淺川的心頭罩上一股強烈的不安感。如果這整件事情涉及遺傳基因的構造和組合,或是地球誕生之前,宇宙的混沌狀態的話,那就不是單靠個人的力量所能解決的事情了。

  現在他只能盡量讓自己接受既有的事實,勉強自己抹去心中的不安。

  “你看我現在這樣活蹦亂跳的,不就表示咒文之謎已經解開,這個事件已經結束了……”

  說到這裡,淺川突然想到役小角的石像是否也運用超能力驅使志津子採取行動,事後才賦予她神奇的力量?

  淺川覺得這件事與他們昨夜挖出山村貞子頭蓋骨的情形很像,他從古井底部撿起山村貞子的遺骨,而志津子從海底撈起役小角的石像。

  最讓他難以釋懷的是,山村志津子獲得的能力為她帶來不幸……

  龍司瞄了淺川的臉和肩頭一眼,確定眼前這個男人確實還活著之後,接連點了兩次頭。

  “嗯,這件事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龍司嘆了一口氣,整個人深陷在椅子裡。

  “可是……”

  “什麼?”

  龍司一邊支起身體,一邊喃喃問道:

  “山村貞子到底生下什麼東西?”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8:04 PM

  
  2

  兩人在熱海車站分道揚鑣之後,淺川準備將山村貞子的遺骸送到差木地,請她的親戚們將她供奉起來。

  堂姐的女兒將近30年來杳無音訊,如今遺骨突然被一個陌生人送回來,一定會造成他   
們的困擾。但事已至此,淺川打算用“自殺”這個理由交代了事。

  原本他計劃交出遺骨之後馬上回東京,不巧當天沒有船,而他租的車子又停放在熱海港,若搭飛機回去反而更麻煩,只好在大島停留一晚。

  “將遺骸送回去這件事,你一個人做得來嗎?”

  他們在熱海車站前下車時,龍司揶揄道。

  山村貞子的遺骸用黑色的四方巾包住,放在車後座,要把這個小小的包裹送到差木地那個山地村子,即使是小孩子也做得來。比較困難的是,該如何讓山村貞子的親戚們收下她的遺骸呢?

  一旦對方拒絕收下山村貞子的遺骸,那事情就麻煩了。

  淺川認為山村貞子的遺骸若是無法供奉起來的話,就不算完成咒文上的交代。

  (我該怎麼辦?突然將25年前死亡的遺骸送過去,然後對他們說:“這是你們的親戚山村貞子的遺骸。”他們會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相信這種事嗎?)

  “那麼再見嚏I改天我們在東京見面。”

  龍司一邊揮手,一邊走向熱海車站的出口。

  “如果有空的話,也可以找時間碰面。”

  龍司還有一大堆論文等著處理呢!

  “謝了,改天好好謝謝你。”

  “少來!我也玩得挺高興的。”

  淺川目送龍司的背影離去。

  當龍司的身影脣蚢\釵豪賓豕е輒肂妒ㄒ|蝗灰桓鯴怎模p鉅壞愣q勇ヌ萆瞎魷呂礎G炒咺逽iq稚硤宓鈉膠猓r聳繃I咀乘兜納砬ぞO謁傢衋丹瞏n傷臝騥[瘛?/P>

  淺川感到一陣疲累,不禁用手揉著眼睛,當他的手離開眼睛時,龍司已經消失在月台上了。就在這時,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伴隨著讓人鼻頭髮癢的柑橘味流過淺川的心頭。

  當天下午,淺川順利地將山村貞子的遺骸送到山村敬的家裡。

  山村敬剛捕魚回來,看到淺川抱著一個黑色方巾布包,立刻知道那裡面是什麼東西。淺川用雙手將布包遞過去,說道:“這是貞子小姐的遺骸。”

  山村敬定定地望著布包好一會兒,然後走向淺川,低下頭接過布包,一臉恭敬地說:

  “不好意思,勞煩您大老遠跑這一趟。”

  淺川松了一口氣,他沒有想到對方會如此乾脆就收下山村貞子的遺骸。

  山村敬看出淺川心頭的疑問,語氣堅定地對他說:

  “這是貞子,不會錯的。”

  山村貞子在3歲之前,還有9歲到18歲之間一直待在村子裡,對今年61歲的山村敬而言,她的存在究竟有什麼意義?不過,從他接過遺骸時的表情來推斷,可以想像他對山村貞子投注相當深的感情。

  事情解決之後,淺川很想盡快逃離山村貞子的身邊,於是編了個謊言:

  “我還要趕飛機,時間快來不及了。”

  淺川擔心山村敬會突然改變心意,揚言除非有證據,否則不接受遺骸,那可就傷腦筋了。何況對方如果追問山村貞子的事情,淺川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離開山村家之後,淺川順便繞到早津家裡打個招呼,然後朝著大島溫泉旅館走去。現在他只想好好地泡個澡,洗去一身的疲憊後,再將這段經過寫成文章。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8:05 PM

  
  3

  當淺川走進伊豆大島溫泉旅館的時候,龍司正趴在東中野公寓的書桌上睡覺,他的嘴脣靠在寫了一半的論文上,口水將深藍色的筆跡弄糊了。

  突然間,龍司的肩膀動了動,臉部扭曲,整個人彈跳起來。

  
  高山龍司一向對外宣稱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他感到害怕,此時卻打從心底感到寒冷,全身不停地顫抖。

  龍司覺得呼吸困難,不禁抬起頭看看時鐘,現在是晚上9點40分。

  他一時之間想不起這個時間代表什麼意義,而且房裡的熒光燈和桌燈都點亮了,他卻覺得還不夠亮。

  龍司將椅子轉過來,瞪著錄像機看,看見那卷錄像帶還放在裡面。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沒辦法移開視線,只是定定地看著,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果然還是來了……”

  龍司雙手靠在桌邊,感覺背後有一股神秘氣息在流動。

  他住的公寓位於靜謐的社區,有時急速行駛的汽車引擎聲會和街道上的嘈雜聲混在一起,使他的意識變得模糊不清。

  龍司豎起耳朵傾聽,發現有些聲音與蟲鳴聲交雜在一起,恍若人的魂魄在空氣中遊蕩一般,顯得很不真實。

  緊接著,他感到身體四周好像產生空隙,一股來歷不明的靈氣在這些空隙中穿梭、飄蕩,冰冷的夜氣和纏繞在肌膚上的濕氣形成一道陰影,漸漸逼進龍司,他的心跳俁瘸棠芩q敝用胝耄p煌5毓畝u擰?/P>

  那股莫名的氣息一直壓迫著龍司的胸口,他再度看了一眼時鐘,現在是9點44分。每看一次時鐘,他就猛吞好幾口口水。

  (一個禮拜前,我在淺川家看錄像帶是什麼時間?他說家裡的小寶貝總是在9點左右睡覺……後來按下了播放鍵……是在什麼時候……看完的?)

  龍司記不得自己看完錄像帶的時間,但他清楚知道“那個時間”快到了,至少現在朝他壓迫過來的神秘氣息絕對不是開玩笑的。

  眼前這種情況和光憑想像所衍生的恐懼感不同,而且那個“東西”確實一步一步逼近龍司。

  (為什麼來我這裡?為什麼只來我這裡……

  為什麼沒去找淺川?喂!這太不公平了吧!)

  龍司的腦中涌現一大串問號。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不是已經解開咒文了嗎?那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的心臟快速跳動著,感覺就像有人把手伸進胸腔裡,用力抓住心臟一樣。

  龍司感到脊椎骨傳來一陣刺痛,頸項上也有種冰冷的觸感。他大吃一驚,正想從椅子上站起來時,腰間到背部一帶卻感到劇烈的痛楚,不禁整個人倒在地上。

  (快點兒想想該怎麼辦……)

  他努力保持意識清醒,不斷對著肉體下達命令:

  (站起來!快站起來好好想想!)

  龍司爬上榻榻米,來到錄像機旁邊按下退帶鍵,拿出那卷錄像帶。

  他仔細查看退出來的錄像帶之後,正要將帶子再推進去時,意外發現貼在錄像帶背面的卷標上寫著標題——“萊瑟·米裡尼、法蘭克·辛納屈、沙米·迪貝斯·Jr、1989”

  那是淺川的筆跡,他之前可能用這卷帶子錄電視上播放的音樂節目,隨後又將這段節目消掉,拷貝從小木屋帶回的錄像帶。

  龍司的背部竄過一陣電流,一個想法迅速在他空白的腦中成形。

  (這怎麼可能?)

  先前龍司以他靈活的頭腦解開咒文之謎、老太婆的預言,還有潛藏在錄像帶影像中的另一股力量。

  (為什麼投宿在小木屋的那4個小鬼沒有遵行咒文的內容?為什麼淺川得救了,而我卻面臨死亡呢?還有,山村貞子到底生下了什麼?)

  答案就近在眼前,而他竟然沒有想到山村貞子的力量會跟另一股力量融合在一起……

  (她想生孩子,可是她的身體構造無法生育,因此便和惡魔訂下契約,訂下生許多小孩的契約……)

  龍司想到這件事將會帶來什麼後果,不由得忍住痛楚,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

  (真是可笑!一心想看到人類滅絕的我,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先走一步呢?)

  龍司爬到電話旁邊,想撥淺川家的電話號碼,隨即又想起他現在在大島。

  (那個傢伙如果知道我死亡的消息,一定會大吃一驚。)

  就在這時,一股莫名的壓迫感朝龍司的胸口壓過來,並且擠壓著他的肋骨。

  不知為什麼,龍司突然撥了高野舞的電話號碼,但心中隨即響起一個聲音:

  (放棄吧!把她卷進來並不是一件好事。)

  同時,他又聽到另一個聲音催促著他:

  (或許還來得及……)

  龍司看到桌上的時鐘指著9點48分,於是把話筒放在耳際,等候高野舞接起電話。

  突然間,他覺得頭好癢,便伸手抓了抓頭,不料竟有幾根頭髮掉落下來。

  當電話響了第二聲,龍司忽然看見映在正前方長形鏡子裡的臉,他忘記自己的耳朵邊還夾著話筒,直接湊近鏡子一看,只見鏡子裡映出一張泛黃、滿布皺紋的臉龐,而且那張臉相當乾癟、凹陷,在相繼掉落的毛髮間還有許多褐色的瘡痂。

  (這是幻覺!一定是幻覺……)

  這時,滾落在地上的話筒裡傳出一個女人的響應聲。

  龍司再也受不了了,他發出凄厲的叫聲,和高野舞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映在鏡中的那張臉正是百年之後的龍司,一向聰明的他從不知道和另一個模樣的自己正面相對時,竟會是如此地可怕、駭人。

  高野舞聽到電話鈴聲響了4次才接起電話,當她聽到電話彼端傳出慘叫聲,一股戰慄感瞬間穿越電話線,從龍司的公寓直接傳到高野舞的房間。

  一開始的慘叫聲充滿了驚愕,而接下來的呻吟聲則帶著難以置信的聲調……她嚇了一大跳,迅速移開話筒,但是電話彼端的呻吟聲仍然持續著。

  高野舞以前也接過幾次惡作劇電話,但是她感覺到這通電話不同於以往,於是重新握好話筒。

  緊接著,呻吟聲停止了,接下來是一片死寂……

  晚上9點49分,龍司最後一次想聽聽摯愛女人聲音的希望破滅了,反而讓她聽到自己凄厲的慘叫聲……

  他的雙腳敞開,背部抵著床,左手落在床墊上,右手則伸向不斷發出聲音的話筒,雙眼瞪著天花板。

  龍司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但是仍努力要把錄像帶之謎告訴淺川。

  另一方面,高野舞一次又一次地呼喚電話那頭的人,卻始終得不到響應。

  她不解地掛上電話,直覺認為電話彼端傳來的呻吟聲很熟悉。

  於是高野舞再度拿起話筒,撥了龍司家的電話號碼,可是話筒卻傳出“嘟、嘟、嘟”的聲音。她按下電話,又撥了同一個號碼,結果仍然占線中。

  這時,高野舞知道先前打電話來的一定是龍司,而且他可能出事了。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8:07 PM

  
  4

  10月20日星期六

  淺川雖然很高興可以回家了,但是沒看見老婆和孩子,心裡難免覺得寂寞。

  
  首先他在鐮倉過了一夜,又被暴風雨困在大島兩天,接著在南箱根太平洋樂園的小木屋又住了一晚,然後在大島停留一晚,只不過外出5天,淺川卻覺得自己好像離家很久了。以前也有過為了採訪而離家5天4夜的情形,但是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渴望回家的感覺。

  他仍然覺得全身酸痛,但現在不是偷懶休息的時候,如果不趕快把堆積如山的工作做完,明天要到日光去兜風的約定就要黃牛了。

  因此淺川坐到書桌前,打開文字處理機的電源。他事先打好的前半部報告已經存進磁盤中,現在得把之後的發展加上去,盡快完稿。

  到晚餐前,淺川已經完成五張稿紙,速度還算可以。按照淺川以往的工作情況來看,到了深夜他的工作進度會更快。

  淺川無法預料總編對這篇稿子會有什麼反應,但他仍必須將這個星期以來的事情好好整理一下,整個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有時候他會停下敲鍵盤的動作,盯著山村貞子的照片看。

  他曾透過這對美麗的眼睛看到山村貞子所看到、經歷過的事物,到目前為止,淺川依然無法抹去她曾經進入自己體內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淺川將照片移到自己的視線之外。

  淺川在附近的定食店吃過晚飯後,腦中蝗桓∠至I鏡牧場?/P>

  當他回到房裡繼續工作時,龍司的影像愈來愈清晰。

  (那傢伙現在在幹什麼?)

  淺川感到胸口有一股莫名的騷動,於是拿起話筒撥下號碼。

  鈴聲響了7次之後,終於有人接起電話。

  正當淺川松了一口氣之際,卻聽到電話彼端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喂?”

  淺川記得這個聲音。

  “喂?我是淺川。”

  “是……”

  “請問是高野舞小姐嗎?上次謝謝你的招待。”

  高野舞小聲地說道:

  “哪裡,不用客氣。”

  “請問……龍司他……在那邊嗎?”

  (奇怪,她為什麼不趕快把話筒交給龍司呢?)

  “請問龍……”

  “老師已經過世了。”

  “什麼?”

  淺川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握在手中的話筒差點兒掉落到地面上。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恢復一點兒意識,問道: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晚上10點左右。”

  龍司是上星期五晚上9點49分、在淺川的公寓裡看完那卷錄像帶,他的死亡時刻跟預告的時間不謀而合。

  “死因呢?”

  “急性心臟衰竭,明確的死因還不是很清楚。”

  原來事情並沒有結束,現在才剛要進入第二階段。

  “高野小姐,你還會待在那邊嗎?”

  “是的,我要整理老師的遺稿。”

  “我馬上趕過去,請你在那邊等我。”

  淺川一掛上電話,便當場跌坐在地上。

  (老婆和女兒的“死亡期限”在明天上午11點,我已經沒有時間癱坐在這裡了,如果不趕快採取行動的話……)

  淺川跑到馬路邊觀察路上的交通狀況。

  (看來開車比搭電車要快。)

  於是他穿越人行道,鑽進停在路邊的租車中。他很慶幸自己為了去接老婆和女兒,先把租車的歸還期限延到明天。

  淺川一邊打方向盤,一邊思索著。所有的畫面像倒帶一般在他腦中旋轉,根本沒辦法理出一個頭緒來。

  (鎮定下來!我必須鎮定下來好好想一想。

  首先,我們並沒有解開咒文,山村貞子並不是希望自己的遺骸被人發現而獲得供奉,她另有期望……那麼她的期望到底是什麼呢?更令人費解的是,咒文的謎底既然沒有解開,為什麼我還能活著?這是怎麼一回事?告訴我!為什麼我還能活著?)

  明天——星期日上午11點是淺川的老婆和女兒的“死亡期限”,現在已經是星期六晚上9點了,如果淺川不能在明天早上11點之前想出辦法的話,將會同時失去老婆和女兒……

  高野舞端坐在和室裡,將龍司尚未發表的論文放在膝蓋上一頁一頁地翻閱,但是,論文的內容遲遲無法進入她的腦袋。

  龍司的遺體今天早上已經被送回川崎的雙親家中。

  “請將他昨晚死亡的詳細情形說給我聽。”

  淺川坐在高野舞旁邊,低頭問道。

  “大概過了晚上9點半左右,老師打電話給我……”

  高野舞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詳細描述一遍,包括從話筒另一端傳來的凄厲叫聲、之後的死寂,以及她急忙趕到龍司的公寓時,看到龍司靠在床邊,兩腳張開……

  高野舞訴說著龍司當時的模樣,不禁潸然淚下。

  “不管我再怎麼叫,老師都沒有回應。”

  淺川沒有給她哭泣的時間,急忙問道:

  “當時房裡的情形有什麼不同嗎?”

  高野舞搖頭啜泣道:

  “沒有……只是話筒沒有擱在話機上,一直發出刺耳的聲音。”

  (龍司在面臨死亡的那一刻,為什麼會打電話到高野舞的家裡去?)

  淺川接著問:

  “龍司真的沒有跟你說什麼嗎?譬如錄像帶之類的……”

  “錄像帶?”

  她眉頭微蹙,搞不懂龍司的死和錄像帶有什麼關係。

  (龍司到底基於什麼理由要打電話給高野舞?一定是他知道自己死期將近,所以才打電話到她家去,可是……難道只是想在死前聽聽愛人的聲音嗎?

  還是龍司解開咒文之謎,想藉助高野舞的力量去進行,所以才打電話給她?這麼說來,要進行咒文就必須藉助第三者的力量……)

  過了一會兒,高野舞送淺川到玄關。

  “高野小姐,你今晚還要留在這裡嗎?”

  “嗯,還有些原稿要整理。”

  “是嗎?對不起,你這麼忙我還來打擾。”

  淺川轉身準備離去時……

  “那個……”

  “什麼?”

  “淺川先生,您是不是對我跟老師有所誤解?”

  “誤解?”

  “我的意思是指男人跟女人的關係……”

  “啊!沒什麼。”

  高野舞可以辨別出別人投射過來的視線中,是否含有“這個男人跟這個女人搞在一起”的意味,淺川看她的視線中就含有這種強烈的味道。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老師說你是他的密友,當時我真的嚇了一跳,因為你是第一個讓老師稱為密友的人。我認為對老師而言,你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能更了解老師一些。就我所知,老師還不曾跟女人有過……”

  高野舞說到這裡便垂下眼睛,不再說下去了。

  (她的意思是,龍司死時仍是童子之身?)

  “不過……”

  淺川本來想說:“你不知道龍司高中二年級時所發生的事情嗎?”

  但現在他不想揭發死者的罪行,更不想破壞龍司留在高野舞心中的形象。

  淺川一向很相信女性的直覺。既然跟龍司來往密切的高野舞說龍司仍保有童貞,那麼龍司在高二時強暴女大學生的事情,或許只是他自己捏造的。

  “老師在我面前就像個小孩子一樣,什麼話都跟我說,絕不隱瞞任何事情。我想我應該完全了解他的感情生活,或有什麼煩惱。”

  “是嗎?”

  “嗯,老師在我面前像個10歲的純真男孩,如果有第三者在場,他又搖身一變成為一個紳士。在淺川先生的面前,他大概是扮演損友的角色吧!如果不這樣……”

  高野舞說著,突然伸手到白色皮包裡面拿出手帕來擦眼淚。

  “如果無法在不同時刻扮演不同的角色,老師就沒辦法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你能理解這種事嗎?他是一個很單純的人,那些吊兒郎當的男學生怎麼能跟他比呢?”

  淺川聞言不禁大吃一驚。他忽然想起高中時代,龍司雖然在課業和運動方面有過人的才能,但卻擁有浪人般的孤獨性格。

  看來,他所認識的龍司和高野舞所了解的龍司實在相差太遠了。

  淺川並不想知道高中二年級時,龍司是否真的強暴了住所附近的女大學生,也不想知道他是否一再重複那樣的行為。在老婆和女兒即將面臨死亡的危急時刻,淺川不想被其他事情困擾。

  最後,淺川只說了一句:

  “龍司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起了作用,只見高野舞那張可愛的臉龐上浮現一抹既不像笑、也不像哭的表情,她輕輕點頭致意。

  淺川反身關上門,快速走下公寓的樓梯,來到大馬路上。當他離龍司的公寓越遠,不禁越懷念這個犧牲自己的性命、為他投身危險遊戲的朋友。

  淺川不管路上行人的異樣眼光,任由悲傷的淚水奔流而下……
作者: 阿忠     時間: 2006-11-15 08:08 PM

  
  5

  10月21日星期日

  淺川一邊在紙上記下重點,一邊整理自己的思緒。

  
  他相信龍司在臨死前已經解開咒文之謎,之所以會打電話給高野舞,大概是想叫她過去幫忙吧!

  (現在最重要的一點是,為什麼我還活著?而答案就是我在這個星期中不知不覺實行了咒文的內容。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可能性嗎?是否只要藉助第三者的力量,任何人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實行咒文的指示……

  然而投宿在小木屋的那4個年輕人為什麼不搶先實行咒文的指示呢?就算在其他朋友的面前逞強、佯裝不相信,事後也可以偷偷進行啊!

  再仔細想想,我這一個星期究竟做了什麼是龍司沒做的事情?)

  淺川一想到這裡,突然大叫道:

  “這種事情我怎麼會知道?這個星期以來我做過而龍司沒有做的事情可多著呢!別開玩笑了!”

  淺川一拳打在山村貞子的照片上。

  “你這個混賬東西!到底要折騰我到什麼時候?”

  淺川不停地敲打山村貞子的臉,山村貞子依然面不改色,保有她美艷的特質。

  接著,淺川走到廚房倒了一杯威士忌,他需要借用酒精來麻痺自己。

  但是他隨即又停下倒酒的動作,因為……

  (鷙忍梮蒍hr堜佣x掛^R檔階憷ァ?

  先前他在小木屋挖掘山村貞子的遺骸時,差點兒就崩潰了,幸好當時有龍司陪在他身邊,他才能保住一條性命。

  “龍司,求求你,救救我吧!”

  (我受不了沒有老婆和女兒的生活,我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龍司,借我一點兒力量!為什麼我能活下來?是因為我先發現山村貞子的遺骸嗎?如果真是這樣,我老婆跟女兒是不是沒救了?不應該是這樣吧!龍司……”

  淺川的心好亂,明知道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他卻控制不了激動的情緒。

  緊接著,他在備忘紙上寫下重點,包括老太婆的預言,山村貞子生下小孩了嗎?她死前和日本最後一名天花患者——長尾城太郎發生關係,與整個事件有關係嗎?

  每一個重點之後都是一個問號,沒有一件事情有明確的答案,這樣到底能不能導出解開咒文的方法?

  時間又過了幾個小時,外頭的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淺川躺在榻榻米上,感覺耳邊好像有男人的氣息在吹拂,同時窗外傳來小鳥的叫聲,他搞不清楚這是現實還是夢境。

  當淺川面對刺眼的晨光,不由得眯起眼睛,卻看見一道人影……

  他不覺得害怕,反而定睛問道:

  “龍司,是你在那邊嗎?”

  那道影子沒有回答。

  就在這時,《人類和瘟疫》這個書名清楚地浮上淺川緊閉的眼簾,然後又慢慢消失。

  淺川的書房裡有那本書,當他開始調查這件事時,曾經懷疑讓那4名男女同時死亡的禍源是某種病毒,因此才去買那本書。

  雖然他還沒有開始看,卻記得那本書放在書架的某個地方。

  晨光從東向的窗戶射進來,淺川想站起來,卻感到腦袋一陣抽痛。

  (我是在做夢嗎?)

  淺川打開書房的門,找到經由“某人”指示的《人類和瘟疫》一書。

  他知道龍司為了告訴他咒文的秘密,特地跑回來指點迷津。

  (咒文的答案在這本厚達300多頁的書中的哪個地方呢?)

  剎那間,淺川的腦中靈光一現——

  (191頁!)

  於是他急忙翻到191頁,只見上面有一個名詞呈不同級數放大——

    繁殖繁殖繁殖繁殖

  “病毒的本能就是增加本身的數量,侵害宿主的生命機能。增加本身的數量……”

  淺川不禁發出尖叫聲,他終於了解咒文的意義了。

  (這個星期我做過而龍司沒有做過的事情,不就是這件嗎?

  我從小木屋帶回那卷錄像帶之後拷貝給龍司看,看來咒文的內容就是這麼簡單,只要拷貝一卷錄像帶給還沒有看過的人看,幫忙繁殖就可以了!

  那4個人在做了那個惡作劇之後,愚不可及地將錄像帶留在小木屋裡,而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刻意跑回去拿,以便實行咒文的內容。)

  淺川想了又想,似乎沒有其他更好的解釋了。

  於是他拿起話筒,撥了足利岳父家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阿靜。

  “老婆,你要仔細地聽我現在告訴你的事情。有些東西我一定要讓你爸媽看,而且必須馬上看……所以在我到達之前,千萬不要讓他們出門,懂了沒?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啊!我為了救自己的老婆和女兒,竟然讓岳父、岳母陷入危險境地……

  不過為了解救女兒和孫女,他們應該很樂意配合才對。只要他們再拷貝帶子給別人看,就可以避開危險了。可是以後……以後呢?)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別管那麼多,反正照我說的去做就是了,我現在就趕過去。啊!對了,那邊有錄像機嗎?” “有啊!”

  “是BETA還是VHS的?”

  “VHS。”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記住!絕對、絕對不要跑到別的地方去。”

  “等一下!你說要給我爸媽看的東西就是那卷帶子嗎?”

  淺川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說的沒錯吧?”

  “是的。”

  “沒有危險嗎?”

  (你跟女兒再過5個小時就要死了……你這個笨蛋,老是問這些蠢問題,現在已經沒有時間把所有細節說給你聽了。)

  淺川好不容易才壓住胸中的怒氣。

  “總而言之,你照我的話去做就是了。”

  淺川放下話筒,打開音響櫥櫃,拔掉錄像機的插頭。

  (拷貝帶子需要兩台錄像機,我得把這一台一起帶到足利才行。

  7點以前上高速公路,如果沒有塞車的話,9點半左右應該可以到達足利的岳父母家,加上要拷貝老婆和女兒的雙份帶子,到11點“死亡期限”之前可是相當緊迫的。)

  淺川正想走出房門時,回頭再看了山村貞子的照片一眼。

  (你當真生了一個讓人傷腦筋的東西啊!)

  淺川決定從大井交流道上首都高速公路,穿過灣岸線,再進入東北汽車專用道的路線。

  (東北線不太可能塞車,問題是怎麼避開首都高速公路的塞車?)

  淺川在大井交流道付費,同時確認一下塞車的狀況時,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日,難怪平時像珠子一般串連在海底隧道裡面的車輛竟然少之又少,就連交流道也沒有塞車的情形。

  (照這種情況看來,應該可以按照預定時間到達岳父母家,到時候就可以有充裕的時間拷貝、播放了。)

  淺川鬆開油門,他一直很小心駕駛,避免因超速而捲入意外事端之中。

  他沿著隅田川奔馳而下,到處都可以看到星期天早上還沒有完全甦醒的街道風貌,人們悠閒地走著,這是一個平和的星期日早晨。

  淺川想像這件事究竟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妻子和女兒這兩卷錄像帶到底會怎麼擴散呢?

  他也想過將拷貝帶子拿給已經看過一次的人看,在某個特定的團體內重複拷貝、播放的話,也許可以預防它繼續擴大、蔓延下去。

  可是這麼一來就違反了病毒希望繁殖下去的意思,而且目前還不知道病毒是以什麼樣的組合構築在錄像帶內。

  想解開這個謎題就必須做實驗,不過等到有人願意賭上一條命來解開真相時,病毒擴散的範圍或許已經很大了。

  更可怕的是,在大家不停地傳播病毒的過程中,一個星期的緩衝期可能會逐漸縮短。因為看過錄像帶的人等不了一個星期,就迫不及待地拷貝給別人看,如此一來,這個“環”到底會擴散到什麼程度?

  由於恐懼感作祟,錄像帶在頃刻之間就會擴散到整個社會。尤其被恐懼所擄獲的人們,很有可能自行捏造一些莫須有的謠言。

  譬如:有人會故意加上“看過帶子的人一定要拷貝兩份以上的帶子,讓兩個以上的人看過才行”這類條件,那麼病毒的散播就會像老鼠會一樣,以無法想像的速度迅速擴散開來。

  不到半年,全日本的人民都會成為帶原者,將感染的範圍擴大到國外去。而且在散播的過程中一定會出現一些犧牲者,到時候人們就會知道錄像帶裡的警告不是騙人的,於是每個人會更加拼命地拷貝錄像帶……

  兩年前,當前所未有的超自然現象引起一陣騷動時,報社收到1000萬封以上的投稿信件。如今又有某個環節失控,一種新病毒將掀起一陣大恐慌……

  山村貞子對逼死親生父母的社會大眾心懷怨恨,她與被人類的高超智能逼到絕跡邊緣的天花病毒相互融合,以這種令人意想不到的形態重現於世。

  淺川和他的家人,以及那些看過錄像帶的人都感染了這種病毒,他們是帶原者,而且病毒直接潛進主掌生命延續的遺傳基因裡,目前無法知道它們將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更不清楚這和今後的歷史、人類的進化有無直接關係。

  (我為了保護家人,正準備將這種可能滅絕全人類的病毒散播到全世界……)

  淺川對自己待會兒要做的事情感到恐懼,同時,內心深處響起另一個小小的聲音。

  (如果把妻子和女兒當成防波堤的話,事情是不是可以就此打住呢?只要失去宿主,病毒就會滅絕,這麼一來就可以拯救全人類了。)

  可惜這個聲音太小了,對淺川起不了任何作用。

  車子駛進了東北汽車道,這條路沒有塞車,照這樣開下去,時間絕對來得及。

  淺川緊緊抓著方向盤。為了再度堅定自己的決心,他以不輸給引擎聲的音量大聲吼道:

  “我不會後悔的,沒有道理讓自己的家人成為防波堤。既然危機已經出現,那麼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要保護屬於我的東西。”

  (如果是龍司遇到這種情況,他會怎麼做呢?)

  關於這一點,淺川認為龍司的靈魂已經告訴他錄像帶的謎底,這就表示他希望淺川去救老婆和女兒。

  (我想,龍司一定會這樣說:

  “忠於自己現在的心情吧!在我們眼前的只有模糊而不確定的未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運用人類的智能或許可以解決事情,對人類而言,這是一個試煉,惡魔在不同的世代會以不同的形態出現,就算打倒他們,他們還是會再出現的。”)

  淺川保持一定的車速朝足利的方向前進。

  後視鏡反映出東京的天空,烏雲在上空詭異地飄蕩、蠕動著,隱約透露出一種不祥的警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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