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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中篇] 鬼戲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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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文 14126
  註冊 2005-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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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篇] 鬼戲

人心能成為鬼,也能變成佛,鬼神,都是由人心而生。
  倘若你對妖魔鬼怪心存畏懼,那麽它們就會潛入你的心堙C
  於是,鬼就成了你;你就成了鬼。
  1.
  你知道鬼最怕什麽嗎?倘若你問一百個人,那麽至少會得到一千種答案。倘使你問歸籌,他一定會昂著頭、挺著胸、瞪著那對公牛般有神的大眼睛,拉著戲腔告訴你:“鬼最怕鬼。”歸籌就是這世間最大的鬼,當然,這僅限於在戲臺上。臺下,他只是人人都可踐踏的窮酸鬼。
  歸籌演鬼戲,從人生堛熔臚@場戲,到最後一場。
  那時正值驚蟄,青黃不接,整個世界都充斥著一種蠢蠢欲動的蒼涼,蒼涼中又帶著些許曖昧。雖不至於伏屍遍野,卻四處遊蕩著覓食的饑民。人命很賤,有時還不值一碗清湯稀水的涼粥。然而比人命更賤的,是人心——這本是世間最珍貴的東西。
  皇帝說沒就沒了,國家早就名存實亡了,所謂達官顯貴,比歸籌之輩更精通演戲之道,你方唱罷我登場。老百姓剛適應幾天沒皇帝的生活,又有人稱帝了,老百姓還沒來得及搞明白這位袁氏皇帝到底是何方神聖,皇帝又沒了。難怪當時有個很有名的、叫做“伍廷芳”的先生說:“北京現有的政府,只算得上是戲場,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僚只算得上是戲子。我們看戲則可,若聽了戲子的話當真就不可……”這話歸籌只贊同一半,現在大家確實都不知道該聽誰的了,仿若蜂巢堥S了蜂王,即便是殘暴的蜂王,在愚昧的蜂蟲心堙A有總比沒有好。可伍廷芳說戲子的話不能當真,歸籌是極不贊同的。
  歸籌是個戲子,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該信誰的規矩時,歸籌選擇信戲,戲堨是規矩,上臺幾步,下臺幾步,何時哭,何時笑,何時擠眉,何時弄眼。信戲,就得活在戲堙A只不過歸籌在戲堣ㄛO人,是鬼。
  歸籌不但是個戲子,還是九福戲班的班主,雖然年紀輕輕,但在戲班婸嶆釩竄H。可惜,他並不是角兒。在北平城堸萓豕尹鄋滿A要麽是有背景的,要麽是沒有背景找到背景的,可歸籌有的,不過是個魁梧蒼涼的背影。角兒們都喜歡唱《六月雪》,唱《霸王別姬》,唱《柳蔭記》,北平城堛漱H喜歡看這種戲,在別人的悲傷奡M找平衡。鬼戲是冷門,鬼戲唱的是除魔衛道,可那臺下坐著看戲的,哪個不是魔?哪個的身後沒有背著一個面目猙獰的冤鬼?這樣易子而食的亂世,活著的都是鬼,死了的才是人,可死人不依舊是鬼麽?總之,活著就是罪。
  歸籌的九福戲班偏偏是專門唱鬼戲的,且,他們只唱鬼戲,唱《鐘馗嫁妹》,唱《鐘馗捉鬼》。
  這幾日九福戲班的上座率更低了,有時還不到兩成。歸籌望著戲臺子底下那些突兀的、蓬亂的、蘑菇頭一般齊耳短發,真想扛著大刀將它們一顆顆地切下來,放進窩婸]了、煮了、炒了、吃了、消化了、拉出來,就連拉出來的東西也要餵了狗,這樣方能解恨。
  只是他們捧他的場,他為何還恨他們?難道只因他們的身體堻ㄕ穔袹]鬼?想到這堙A他暗自為自己的氣急敗壞感到懊惱,於是一出《鐘馗嫁妹》唱得愈加賣力了。前面說了,歸籌在戲臺上是這世間最大的鬼,他演鐘馗,鬼王。
  伴著鼓樂,歸籌唱道:“女大當婚要出嫁,從此不能再回家,俺只見車輪馬足匆匆地趟去程……”每每唱到這時,歸籌都會忍不住蕩著淚花,而觀眾見了淚花,都會鼓得巴掌開出花兒來。這次也不例外,除了一個人。
  一個女子。
  她一副官家小姐的時髦打扮,梳著兩根青蔥般粗壯的辮子,仿佛一放進油鍋堙A就能熗出好聞的香味兒來。歸籌在臺上咽了口吐沫,不時瞄著她蒼白冷艷的臉,眼睛堛熔\花凝聚在一起,落在臉上變成彩色的汙水。
  她的眼神,那麽像她——他那只演了一場鬼戲的小妹,她在那場鬼戲堙A把自己演成了真的鬼。
  散戲後卸妝時,油彩洗進了眼睛,歸籌對著鏡子,看到堶惜@盤圓圓的鐘馗臉沖他笑,笑著笑著就咳嗽起來,咳著咳著,就咳出一塊黏糊糊的黃東西。
  他倉皇失措,鏡子堛漱ㄛO他,是附在他身上的鬼。鬼戲演得久了,歸籌覺得自己仿若真的能看到鬼,或許還能捉鬼了,甚至連他自己都變成了鬼。

  2.
  歸籌第一次登臺唱主角,是在他十歲的時候;他唱的第一出戲,就是《鐘馗嫁妹》。那時他們還沒有進入北平,和現在相比,當時的境遇更為慘淡,甚至好幾天都吃不上飯。因此,當附近一個大戶人家請他們去唱堂會驅鬼辟邪、為小少爺沖喜治病時,老班主一口就答應了。
  當時唱鐘馗的是另外一個叫四旦的孩子,歸籌只是演擡轎子的小鬼。可歸籌覺得四旦根本不配演那樣義薄雲天驅魔正道的角色,他根本就是個壞痞子,常常欺負在戲班做雜物的妹妹,還說長大後要將她納成妾,至於正室,當然是北平城堛熄Q小姐,因為四旦堅信自己以後會成為數一數二的“角兒”。“角兒”也是歸籌的夢想,他覺得四旦不配。
  開戲前,四旦突然不見了。戲班子堛漱H心急火燎地找,卻怎麽也找不到。最後歸籌在地主家的柴房塈鋮鴠L。那時四旦正窩在晲井瑹P地咀嚼著什麽,嘴媮棷畦X年糕的香甜。老班主見狀,不由分說扯出房門,拽出院子,拉到後臺的小棚子堣@陣爆打。在老班主的眼堙A咱雖然是唱鬼戲的,但得辦人事兒!人窮,但誌不能短,尤其不能短到偷吃主人家東西的地步。
  半個時辰後,四旦被兩個年長的師兄一人拖著一根腿拽出來,他的臉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畫出一條帶血的土痕。拖到門口時,四旦的臉被高高的門檻磕了下,一塊黃黃軟軟黏黏膩膩的東西從他嘴堭憧X來。
  他是被卡死的。
  當晚的鐘馗由歸籌代替四旦,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演鐘馗妹妹的,也由原來的一個旦角,換成了歸籌的親妹妹。
  歸籌覺得有幾分奇怪,因為演戲時的道具轎子變成了真轎子,戲堛熒s娘本無須坐進轎子堙A可妹妹卻煞有其事地坐了上去,更奇怪的是,主人家堭劓_了白色的燈籠,燈籠上貼著黑色的喜字,仿若整個宅院都變成了戲臺——一場鬼戲變得半真半假,仿若真的藏了鬼。
  歸籌並沒有細究,也無暇細究。他意氣風發地扮著鐘馗,帶著小鬼們擡著轎子,妹妹在堶戚哭啼啼,竟然在轎子被擡到戲臺中央時掀開簾子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哀怨悠長,可看在歸籌眼堙A卻覺得煞是丟臉。原來的戲文堥癡S有這一出,妹妹明明學過鐘媚兒的戲,為何這般不爭氣地令他丟醜?他哪堛器D,這一眼是自己和妹妹的永別。
  老班主為了戲班能有飯活命,竟將妹妹賣給了剛剛死了的小少爺做鬼妻,戲媕艇~,鐘馗的妹妹真的嫁了。只是連老班主都沒想到,這戶人家娶的鬼妻,是用來和小少爺同時下葬的——一生嚴謹的老班主,原本還以為給妹妹找到了一個活路,還以為妹妹在這堙A起碼能吃上一口飯。
  老班主愧疚之下一病不起,五年後一病歸西,並將戲班子交給了歸籌。

  3.
  這幾日的戲唱得磕磕絆絆,原先扮演鐘媚兒的福禧,仗著自己有幾分俊朗的姿色,跑到堂子堸窗妞菑翩迅降s去了。“相公”是什麽?北平城埵釵W的八大胡同是幹什麽的,“相公”就是幹什麽的。不過八大胡同堛熙ㄛO女人,“相公”卻是比女人還柔媚的男人。這真是九福戲班的奇恥大辱,倘若老班主還在,定然會像打四旦一樣將他生吞活剝。歸籌沒有老班主的威嚴和氣魄,只能將他逐出戲班放任不管。鐘媚兒的角色自此由另一個臨時演員代替,於是上座率又低了些,茶樓的老板已經下了最後通牒,眼見著戲班就將三餐不飽,唱鬼戲的就將真個變成了餓死鬼。
  最後一場戲時,那個官家小姐又來了,依舊站在昨天的位置,依舊不哭也不笑,不鼓掌也不搖頭,就那麽木木地站著,目光緊緊粘在鐘馗身上,仿若歸籌妹妹在轎子堛熙怮嶀@瞥。
  歸籌在臺上看得心媗衙葵滿A有那麽一刻,似乎還看到妹妹坐在臺上的轎子堭起簾子,那目光絕望,又欲說還休。他就這樣恍惚著,險些唱錯了詞兒。
  一散戲,茶樓老板就下了逐客令。可歸籌此刻顧不得這些,他的眼堨是那個女子。他看到她幽幽地走上臺、幽幽地掀起簾子、幽幽地靠近他,然後幽幽地問: “你真的是會捉鬼的鐘馗嗎?”
  歸籌說:“那是戲。”
  女子說:“你演得那麽真,真的鐘馗來了也會自覺遜色的,定然也能嚇走那些冤魂惡鬼。”說到這堙A她的聲音低了下來:“鐘馗不是吃鬼的鬼麽?”
  歸籌覺得這最後一句話有點別扭,可又聽不出什麽不對,她的眼神令他覺得親切,當她看著他時,他甚至都能聽到自己靈魂碎裂的聲音。於是他忍不住問:“小姐是不是有什麽難處需要歸某幫忙?”
  女子一聽,低低地抽泣起來:“我想請歸老板屈尊到寒舍唱一出鐘馗捉鬼,只你一人去就好了。”她將嘴湊到他的耳邊:“捉真的鬼。”
  歸籌的臉立刻在油彩下面抽搐起來,若不是那厚厚的油彩遮著,此刻的他一定看起來像白臉曹操。但是,當他看到女子手堛瑪袋,聽到堶扈雈穸耵獄元碰擊,又不由心動了——多美妙的聲音吶,單是聽聽就能管飽。
  他回頭望了一眼戲班堬酗H那幹巴巴的眼神,又看了看茶樓老板決絕的神情,咬了咬牙說:“我試試吧。”繼而,他接過女子手中的錢袋,遞給一個小鬼扮相的武醜,說:“六旦,我去這幾天,戲班就交給你了。”
  說罷,他提起化妝箱,帶著一臉的豪氣,昂首挺胸地跟著女子出了門。
  鐘馗本是吃鬼的,但倘若這滿世界都是鬼,那又會是誰吃誰呢?
  4.
  原來那女子名叫鐘小惠,她並不是什麽官家小姐,而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少奶奶。可嚴格來說,她也算不上什麽少奶奶。她出身貧寒,十八年前,為了活命,年僅七歲的她被家人賣到一個大戶人家做鬼媳婦,賣身契上說好了,做為小少爺的鬼妻,她得恪守婦道,為丈夫守靈祈福十八年,十八年後她就不但可以恢復自由之身,婆家還為她準備了一筆可觀的再嫁嫁妝。這十八年來,她被幽禁在一個偏僻的獨門小院,每日守著牌位為亡夫祈福。眼見著期限將至,不想最近宅院堳o鬧了鬼。她本想忍過了這幾天,待期限到後就帶著婆家給的嫁妝遠離這是非之地。可她婆家的人不知是想賴掉她的嫁妝還是怎的,偏說若她院堹u個鬧鬼,定然是因她做了什麽不潔之事才招惹穢物上身,到時不但會人財兩空,只怕她還會變成真的“鬼媳婦”。
  知道了她的身世,歸籌心堣ㄔ悀S和她親近了幾分。若不是當年他和六旦一起偷偷把妹妹的屍首從那戶人家的墳地堳鶗X來,親自挖了坑另行安葬,他差點就以為鐘小惠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妹妹了。
  兩人說著話,轉眼就到了鐘小惠的宅門前。宅院不大,雖然門庭冷落,布置得卻很黧屆釹嵿r埃隋部z萸崆岢蹲」槌鐦蠛焐埲x迂趕放郟梩祠t鬧迂缸卑紓尾荃知彯e拔也幌肼髂恪V杇晤肽怵矗炙B蛭[抑心歉齬恚x凸硐防鐧鬧用畝m縵嘁荒R謊`夾^歉雋巧N甏蟮男VⅰC康餃胍梗蛫化m鶴永鎘蔚矗滇L鍩共煌5亟兇擰瑯q紜覛?
  歸籌只覺得身體像吸滿水的海綿,沈甸甸的、軟綿綿的,全身的力氣都跑得無影無蹤。
  鐘小惠似乎並沒有註意到他的異樣,繼續說道:“我琢磨著,鐘媚兒的哥哥不就是鐘馗麽,想到這兒,我就開始四處找演鬼戲的戲班,於是就找到了你,你是最出神入化的。”
  這樣的恭維絲毫沒有為歸籌帶來欣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進院子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在了梳妝臺前。他神情恍惚地補著妝,看到鏡子堛漸|旦從堶控揖X來,他依舊是十一二歲的樣子,扮相堭a著幾分稚嫩的戾氣。他嘴堣@邊急促地咀嚼著,一邊說:“好兄弟,知道我空著肚子演不好戲,還特意偷了年糕給我吃。你待我太好了,我決定不讓你妹妹做妾了,讓她做正室,等我成了角兒,就給她榮華富貴!哈,我知道你最在意的就是她!”
  突然,鏡子堨|旦的臉劇烈扭曲起來,臉譜變成了充滿怨恨的曲線,他一邊痛苦地呻吟著,一邊鼓著塞滿年糕的嘴,含糊不清地說:“師父!我沒偷!真不是我偷的!我不是小偷!”繼而,他不再吭聲了,臉上的油彩變成花乎乎的一片,眉頭緊緊糾結在一起。最後,他絕望著從鏡子堭瘚衕k籌,蠕動著雙唇,慢慢擠出一塊年糕。
  四旦從鏡子堮囓═F,歸籌一楞,眉毛吊偏了。他心事重重地將臉湊近了,胳膊肘支在梳妝臺上,一點一點地修補。不想,肘下一滑,桌上赫然有一小塊濕漉漉的年糕,再一擡眼,有個紅色的影子從鏡子堸{過。
  鐘小惠推門進來,拿手帕捏起那塊年糕,柔聲道:“莫不是我做的年糕不好吃麽?歸老板怎麽又吐了出來?”
  歸籌看了看梳妝臺旁那小碟堛漲~糕,僵硬地笑了笑:“開始捉鬼吧。”


  5.
  這是歸籌第二次將戲演到現實堙C第一次,他“鐘馗嫁妹”卻將妹妹送進墳墓;這一次,他“鐘馗捉鬼”難不成要把妹妹當作戲堛漱p鬼吃掉麽?
  這時,院內一陣窸窣,鐘小惠臉上的肌肉立刻緊緊繃在一起,她推了推歸籌,聲音堨R滿了不安:“歸老板……哦,不,鐘馗大師,她……她來了……”
  鐘小惠話音剛落,只聽得院內一聲淒婉清脆的童音唱腔:“趁著這月色微明——趁著這月色微明——曲灣灣繞遍荒蕪徑—— 咳。——俺只見門庭泠落暗傷情——”
  歸籌一楞,在《鐘馗嫁妹》這出堙A這段唱詞是鐘馗死後被封為“軀邪斬祟將軍”,為替妹妹和恩人杜平說親,回到昔日家中時唱的。可這段本該是鐘馗的詞兒,怎麽被門外的“鐘媚兒”卻搶了去?轉念一想,歸籌不禁悲從心來。戲堶繾繻O鬼,妹妹是人,這現在卻顛倒了過來——妹妹是鬼,哥哥是扮鬼的人。這時,只見門外晃動著一個小小的人影,對方依舊用戲堛滬善晥戴D:“哥哥,開門!”
  歸籌一聽,提起一股氣,拿起架勢,道:“來了——”緊接著,他唱道:“聽譙樓早已報初更——刁鬥無聲寂靜—— 孤苦鰥夫(本是寡女,因鐘馗唱了鐘媚兒的詞兒,歸籌就把寡女改成了鰥夫)有何事扣我柴門。”
  門外淒聲道:“你妹妹在此——”
  歸籌一跳:“啊——呀!”繼而唱道:“我聞言戰兢——喪黃泉復現生時影——”
  直至這堙A這門堛虪~、一人一鬼,一搭一唱,演的是《鐘馗嫁妹》的戲,只是兄妹顛倒,陰陽倒置。鐘小惠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似乎生怕門外的冤魂會破門而入,她扯扯歸籌,小聲提醒道:“別把戲搞錯了,今兒演的,可是鐘馗捉鬼啊!”
  歸籌輕輕推開鐘小惠,望著門外,眼神堣ㄕ沒了恐懼,反而多了一分期待。因為下面的戲文媊遽P將訴說自己變成鬼王以及到這堛漕虓N,如今死去的妹妹站到了戲媊遽P的位置,他想聽她訴說原委。
  果然,門外頓了頓,繼而馬上提起氣唱起來,只是詞兒由原文的傾訴寬慰,變成了充滿怨恨的痛斥:“哥哥,害我好苦。我為成全兄長,強扮鬼媳,身不由己,以致後豪門捐軀殞命。原望陰間能成人婦,豈料兄長將我墳墓掘,自此無依成孤鬼。為此引你前來,與你相會.痛訴心中憤懣,一並索你性命。”
  歸籌心中淩然,他本該唱:“呀,原來如此,妹妹在哪堙H”只是這句詞兒已經無法和妹妹的詞兒對上了。門外妹妹的冤魂似乎也並不等歸籌應對,自顧唱道: “哥哥在哪堙H”唱罷,門“呼啦”一聲被推開了,一個嬌小瘦弱的鮮紅身影應聲而入,她還是七歲時的樣子,依舊是當年的小小嫁衣,依舊是當時清麗精致的花旦扮相。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一把扼住歸籌的手腕,唱道:“啊呀——哥哥啊——”
  捉鬼的鐘馗被鬼捉住了雙手,不停地顫抖著。他張了張嘴,一頭栽在地上。
  6.
  歸籌的眼前一直晃著一副淒涼的水墨畫,漫無邊際的荒野,灰的天,灰的土,灰色的天地之間,微微凸起一堆小小的墳頭。墳頭上沒有墓碑,沒有祭花,甚至長年累月都無人前來祭奠,它那麽小,那麽孤寂。歸籌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了下來。他突然想起了和妹妹同一天死去的四旦,那個壞小子到了陰間,定然也不忘欺負妹妹吧?沒有哥哥的保護,妹妹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無助?或許當初把妹妹挖出來重新埋葬是一個徹底的錯誤,倘若一直讓她躺在那堙A她起碼還在某個大戶人家的祖墳堙A起碼還有某個小少爺做夫君,起碼不至於在陰間孤苦無依,更不會變作今日的冤魂野鬼。
  歸籌突然覺得臉上一熱,他緩緩睜開眼睛,恍惚間似乎見到妹妹在笑。他一把抓住身側的手,接著昏厥前的戲,喃喃地唱道:“啊呀——妹妹呀——”
  鐘小惠推開歸他的手,拿去敷在他額頭的熱毛巾,略帶不滿地嘟囔道:“真是戲癡。倘真的癡了傻了入了戲變成真鐘馗也就罷了,偏偏到了節骨眼兒就不癡了、不中用了。昨夜若不是我拿出觀音像,你這吃鬼的鐘馗早就讓鬼吃了!”
  歸籌坐起來,望著窗外微明的天色,只覺得腦中似乎住進了一個聒噪的鑼鼓隊,每敲一下就生生的疼。
  鐘小惠將盆中的汙水倒進院子堙A轉身道:“讓你演鐘馗捉鬼來了,你卻和那鬼一起唱起了鐘馗嫁妹,唱唱也就罷了,最後竟被鬼嚇得暈了過去。你倒是要不要捉鬼啊?若不想捉,我也不勉強,今日便將錢退了我!”
  歸籌掐著眉心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道:“捉!今天我肯定捉!”錢肯定是不能退的,說不定師兄弟們昨夜就已經將那些錢換了柴米,他拿什麽退啊?這一刻,他內心深處徹底原諒了老班主。十幾年前老班主為戲班有飯活命,賣掉了妹妹,歸籌知道老班主是疼她的,因為疼才會賣掉她,他不要她和我們一起餓死,在那樣的大戶人家哪怕做牛做馬,起碼有口飯吃;十幾年後,依舊是為了戲班不被餓死,他卻不得不連妹妹的冤魂也要傷害。
  歸籌起身重新穿好戲袍,撫摸著打鬼的折扇。這折扇只是道具,地攤上買的。
  鐘小惠說:“我看你還是換一把真能捉鬼的大刀吧?否則你這假鐘馗拿著假法器怎麽去捉一個真正的鬼呢?”
  歸籌想了想,覺得她的話有幾分道理,於是連衣服也沒換,他就晃蕩著戲服起身前往市集,準備買一把真正的大刀,鋒利的,驅鬼的。
  選好了刀,他不顧路人詫異的目光,自顧急匆匆地向鐘小惠家走去。在市集的盡頭,他看到六旦樂滋滋地從一處曖昧的堂子堥咱X來,肩上抗著米,手堜藒菑@大塊豬頭肉。霎時間,他心中湧出各種滋味,欣慰、酸楚、疑惑。
  六旦看到他,也是一楞,見鬼一般。繼而他小心地湊上來,問:“師兄,鬼捉得如何了?”
  歸籌沒有回答他,轉而問道:“你去那種地方做什麽?你忘記師父的訓導了麽?別人可以看不起我們梨園行的人,但我們自己得看得起自己!唱戲就是唱戲,怎能去做那種齷齪下流的勾當!”
  六旦訕訕地笑著:“你這一走,戲班連個頂梁的人都沒了。我正好路過這堙A就去看了看福禧,問問他肯不肯重回九福戲班。”
  歸籌罵道:“我捉完了鬼便會回去,我還在!怎麽就成了沒頂梁的了?!況且福禧已經被逐出戲班了,就是我們被逼到窮途末路,也不會求他回去!”
  六旦道:“師兄,你也別太想不開,如今的角兒有哪個不是從堂子堬V出來的?剛才福禧說了,堂子埵釵n多達官顯貴,等找到好的靠山,他就回去重振九福戲班,讓大家都成角兒!”
  若不是在大街上,歸籌真想給他一記耳光。他恨恨道:“六旦!你給我聽好了,我今晚捉了鬼,趕明兒就回去。在此之前,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呆著。”
  六旦縮縮脖子,扛起米,一溜煙不見了。
  7.
  回去之後,歸籌越想越生氣,總覺得六旦有什麽事兒瞞著他,仿佛從他跟著鐘小惠踏出茶樓那一刻起,戲班的弟兄們就都已經當他死了,都認定他再也不會回去了,仿佛他不是去捉鬼,而是去被鬼捉。
  想到昨夜那纖弱瘦小的女鬼,他也感覺有些不對勁兒。那鬼的扮相和衣著雖然和妹妹死前一模一樣,但在濃厚的妝容下,她的本來樣子他還是不確定的。更可疑的是,那鬼昨夜的唱詞兒雖是“鐘馗嫁妹”中鐘馗的詞兒,可那些詞兒都是歸籌最近幾年看了《天下樂》的唱詞兒改的,十幾年前草臺班子堛滌蛣可沒這麽規範,若那女鬼真是妹妹,她應該唱十幾年前的版本才對。
  如此說來,那女鬼很可能根本不是妹妹,若不是惡鬼戲弄,那一定就是別個屈死的女孩兒,恰好有著和妹妹同樣的境遇罷了。想到這堙A他心情一下子明快了起來。人都是這樣,只要傷害的是與己無關的人,都能找到合適的理由為自己解脫。
  轉眼又到了深夜,這晚的夜空很晴,月光慷慨地為小院鋪一層白色的輕紗,一如十幾年前那個被布置成戲臺的大院。鐘小惠不安地在房內跺著步,不斷地叮嚀他今晚一定要成功,因為過不了幾天,她婆家的人就會來了。
  這次歸籌沒有在房中坐以待斃,他身著紅袍,面塗油彩,肩抗大刀,如畫堛漯顴咫@般傲然挺立在月光下。不一會,祠堂的方向傳來細微的腳步,繼而,昨夜的小女鬼邁著小碎步幽然出現在他的視線堙C她擡眼,微微一楞,繼而略帶拘謹地吸了一口氣,拿捏起架勢,又唱起了昨夜的戲:“趁著這月色……”
  她剛張嘴唱了半句,歸籌就打斷她,也不回應她的唱詞,朗聲問道:“你到底是誰?有何冤屈?為何冤魂不散在此遊蕩?我就是軀邪斬祟大將軍鐘馗,勸你速速離去,好生投胎,否則我現在就將你就地正法!”他說著,提起一口氣,舉起大刀向她走去。
  她微微一楞,似乎對自己沒有嚇倒對方感到很意外,又似乎對“鐘馗”不按照戲路行事而覺得手足無措。她躬身後退兩步,突然挺起身子,在這淒冷的月光下,蕩著一臉的怨恨唱起了昨夜嚇暈歸籌那段詞兒:“哥哥,害我好苦……”
  “我不是你哥哥!”歸籌已經在月光下揚起了刀。
  “害……害我好苦……我為成全兄長,強扮鬼媳……自此無依成孤鬼……一並索你性命——”她語無倫次地唱著,唱道“索命”二字時,臉已經因了顫抖而扭曲得不像樣子,儼然一個前來索命的小厲鬼。
  歸籌手起刀落,血如噴泉一般從她的細弱的頸間噴湧而出。歸籌不由驚呼一聲,扶起她孱弱的身體——天!身子是溫熱的,血亦是溫熱的,她不是鬼!
  “你到底是什麽人?”歸籌一下子慌了起來。
  女孩艱難地擡起眼睛,說:“您……您今兒個……怎麽和我……對不上戲了……福禧師父說……要是和您對不上……就再也不教我戲了……”
  “福禧!”歸籌咬牙切齒道。
  這時,堂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女孩掙紮著擡起頭,看了鐘小惠一眼,喃喃地說:“娘……如果……如果學不好戲……你真的就……不要我了麽……”女孩說完,就重重地靠在歸籌懷堙A沒了氣息。
  歸籌輕輕放下女孩,憤憤地站起來,剛要質問她。不想她突然捂著嘴尖叫起來:“來人哪——戲瘋子殺人啦——快來人吶——”
  歸籌冷冷地笑著,突然大喝一聲,從腰間拿出鐘馗的扇子,一板一眼地演起了鐘馗捉鬼的武戲,嘴堻銙鉾菕G“鬼,到處都是鬼。”
  恍惚間,他仿佛想起鐘小惠說過的話:“鐘馗不是吃鬼的鬼麽?”
鐘馗是吃鬼的鬼,這世間,卻到處是吃人的人,原來無論人鬼,最擅長的就是互相殘殺。


8.
  歸籌一直跳著,直到被關進牢媯市搹漲D時,亦不能停歇。
  期間,六旦來看過他兩次。
  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告訴他:“我和四旦雖然不是親兄弟,卻情同手足。當年的事我全看見了。為了代替四旦成為主角,為了陷害四旦讓他在師父那堨〡d,你故意偷了年糕給四旦吃,可憐的四旦竟然到死都以為你待他好,寧願被打得皮開肉綻都不肯供出年糕是你偷的!可憐的,就那樣生生被你偷來的年糕卡死了!只是你不知道吧?”六旦得意地笑著:“事後,當氣憤不已的我正準備告發你的時候,卻被你妹妹攔住了。那麽小的孩子,竟那麽懂事……她對我說,師父曾問她願不願嫁給那戶人家的小少爺做鬼媳,她拒絕了。她說寧願餓死,也要和哥哥死在一起。她說,如果我願意保密,她就答應師父,用自己的一生來給大家換飯吃。我知道,你是最疼她的,失去她,這是對你最好的報復!”
  聽到這堙A歸籌突然不跳了,他木然地腆著幹裂的鐘馗臉譜,看到妹妹掀起紅色轎簾,淚眼婆娑地望著他,那目光堨R滿了不舍和愛護。
  六旦第二次來,是在歸籌行刑的前一天。他衣著光鮮、容光煥發。六旦春風得意地說:“你當初不讓我們到堂子堻降s,簡直是斷了我們的財路!你不知道吧?福禧師兄現在成角兒啦!到哪兒都有人捧著,我們這些師弟們,也跟著沾了光!”
  歸籌呆滯地凝望著椈嚏A四旦的臉從湀堭揖X來,他咧著嘴笑:“好兄弟,我知道你待我好。等我成了角兒,就讓你妹妹當正室,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歸籌癡癡地笑著:“角兒……角兒……”
  行刑的那天早晨,北平城掌權的又換了人。新換來的官兵們一件件地查牢堨リH的案宗,越查越沒耐心,查到歸籌這堙A發現他就是一個戲瘋子,殺了費子彈,留著費糧食,就將他趕了出去。
  歸籌瞇著眼睛走在大街上,宛若落魄的鐘馗,他左手牽著妹妹,右手拉著四旦,一邊不知疲倦地跳著驅鬼的舞,一邊癡癡地笑。
  一對衣著精致的男女挽著手從他身邊走過,那男的說:“瞧,戲瘋子!”
  女的回過頭,食指伸到唇間做了個禁聲的動作:“噓,若不是他,我們怎能在我先夫家堣H發現前,不動聲色地除掉那個小孽種呢?”說到這堙A她嬌嗔地擰了男人胳膊一下:“都是你造的孽!要不是你不小心留下了種……”
  男人輕笑著打斷她:“我不是已經將功補過了麽?若不是我在堂子婸{識了福禧,怎能想出這樣的計策……”
  歸籌轉過身,一眼就看到了鐘小惠,他開心地沖她笑了笑——哦,他可不是對鐘小惠笑,而是對她,那個緊緊牽著媽媽衣角的紅衣女孩。
  誰都不知道,在他的驅鬼刀砍中那女孩脖子的一刻,他就真的能看到鬼了,到處都是鬼,每個人的身上附著鬼。那些鬼與死去的人無關,而是活著的人心奡生出來的。那些鬼,都是他們不願記住卻不得不記住、努力忘記卻如何也無法忘記的人。
  在那樣的世道,每個人的身上,都附著鬼,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出鬼戲,戲如人生。

【完】




2010-7-17 08:1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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