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際論壇 - 小說天地 - [愛情] 靜雨-『圖書館的女孩』(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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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愛情] 靜雨-『圖書館的女孩』(全文完)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鬼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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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61

醒來時四周一片黑暗,唯一能聽見的,只有沙沙的海浪聲而已。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想起來自己在哪裡。

我坐起來,身上的薄被子滑了下去。

屋子裡只有我一個人。

嘴巴裡面非常乾。我藉著外面照進來的微弱光線找到放在廚房裡的礦泉水,迫不及待地打開後,咕嚕咕嚕喝了大半瓶。

圖書館的女孩呢?

我找了半天才找到燈的開關,正要打開時想起自己身上沒有穿衣服,只好再摸回床上,把T恤和長褲穿好。

打開燈的小木屋亮燦燦的,窗外傳來海浪的聲音。無論是客廳裡或廚房、庭院,都找不到圖書館的女孩。雖然這樣做很沒有意義,我仍然把大冰箱打開來,頭探進去看了一下。裡面有兩大盒蔬菜和蘋果、葡萄柚、芒果,還有沛綠雅礦泉水,只是沒有圖書館的女孩。

我只好把冰箱門關上,然後順序走到四面的落地窗前,把百葉簾放下來,再拉攏窗簾。音響旁邊疊著幾張CD,我一張一張拿起來看。最後決定打開袁惟仁和莫凡的第一張「凡人」專輯,拿出CD放進音響裡。我一直很喜歡他們唱的「我要擁有我自己的明天」,有一種在有點斜的寬廣草地上,迎著風全速往下衝的感覺,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下一刻就要起飛。

我坐在沙發上,拿起「大森林裡的小木屋」來看。十分簡單古樸的封面設計,綠色的底色,象徵性的大樹的線條,和深處煙囪冒著煙的小木屋。很小很小的蘿拉和姐姐、爸爸、媽媽一起到當時未開發的美國西部森林裡生活,春夏秋冬有各種不同的樂趣,爸爸在森林裡打獵畜牧耕種,媽媽則從奶酪到冬藏的醃肉都自己動手做,蘿拉和姐姐每天在森林裡面玩耍,回家後從奶酪桶裡撈出變硬的奶酪塊,放進嘴裡吱吱咬著吃。

夜晚起風了,海邊的小木屋開始有點涼。我轉過身子,掀開窗簾往外看,庭院裡植物被風刮得閃亮狂舞,遠處的海邊一片漆黑,只能看見白白的碎浪線。這樣一直注視著黑暗當中勉強可辨的稀少東西時,有一種被遺忘在世界盡頭的巨大的孤寂感。

圖書館的女孩獨自在這裡待了多久了呢。

沙發椅背上有她留下來細細的髮絲,拿起來對著燈光看,髮絲略略透光呈琥珀色。把它靠近鼻子一些,似乎還可以聞到屬於圖書館女孩的香氣。

最後,我想圖書館的女孩已經不會回來了。

我嘆一口氣從沙發上站起來,關掉音響和廚房、餐桌上方的燈,確實把所有落地窗都鎖好了,礦泉水的瓶子拿到外面的大垃圾桶丟掉。然後在餐桌上留了字條,上面寫著,

「等了很久,妳都沒有回來,我想一定有理由吧。希望不是我傷害了妳。跟妳在一起是全世界最棒的事情,簡直像冬天天氣好的時候收回曬了一天鬆鬆軟軟的棉被,然後把臉埋進去深深吸一口氣的感覺。即使覺得與整個世界都格格不入也沒有關係喔,因為我會一直陪著妳呢。阿宏。」

我從廚房裡拿出一個玻璃杯,確定它完全是乾的,然後壓住紙條。最後再看一眼確認一切後,我把大燈關掉,鎖上門離開。





62

回到旅館時大郭正站在門口打公共電話,一看見我叩一聲掛上話筒,退出的電話卡嗶嗶嗶叫著。他回頭抽出電話卡,向我跑來。

「媽的阿宏你跑到哪裡去了,我以為你淹死了。」

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好好在這裡嗎?」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看著大郭,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眼前的世界太真實,使得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像一場夢之類的東西。

打開房門時萍萍坐在我的床上抽菸,我以為走錯了,往後退一步撞上跟在後面的大郭。

「沒事啦,你們沒走錯。」萍萍拿著菸的手擱在膝上,對著我和大郭說。

「黃國正和一個妹妹在我們房間裡,我只好來你們這裡了。」

聽萍萍這麼說,大郭忍不住好奇,跨一步站在隔壁房間門口,企圖聽出些什麼。我一把把他拉回來。

「妳不難過啊?」我們走回房間,坐在另一個床上,大郭問她。

「本來以為不會難過的,但是現在心裡很難受。」萍萍把菸按熄在菸盒裡,從口袋裡拿出口香糖來放進嘴裡,非常年輕的臉上竟然突然顯得憔悴。

她靠著牆說,「從一開始他就跟我說好的,他還有一個護理系的女朋友,我也還跟我男朋友在一起,我們既然互相吸引不然就當彼此的性伴侶吧。」她停下來,沉默地嚼了一陣的口香糖。

「我一直以為我根本不要那種老掉牙的山盟海誓,覺得只有眼前才是最真實的,和一個年輕強壯美麗的身體作愛、馬上和最想親吻的男人站在街上吻起來。光在腦子裡想像有什麼用呢,我那些女同學每天都在那裡做夢,等待,青春一下子就過去了。

我十二歲開始就覺悟了。很早就發現男人很難不喜歡我的臉、我的身體,這使我有許多可以選擇的機會,男人為了得到我,什麼事都願意做喔。任何你們所能想到最瘋狂的事喔,有些一般人根本連想都沒想過的。有時候我會覺得男人真的好可憐,為的不過就是我的身體嘛。」她輕輕撫摸自己光滑的大腿的肌膚。「也是一樣的啊,皮膚底下有血有肉有骨頭,就是一個人類的皮囊,值得他們拚成那樣。」她發呆想著什麼微微一笑,「可是我現在已經二十歲了。」

「現在跟黃國正在一起的女孩子還只是高中生而已呢。」萍萍把口香糖包進面紙裡,又拿出菸來點燃。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沉默地坐著。黃國正居然是這樣跟我不同的一個人嗎?我想起小時候我們站在我家屋頂灑尿的景像。然而究竟我與黃國正是根本上的不同,還是僅只是程度的問題而已,或是只要在相同的情況下,我也會做出一模一樣甚至更嚴重的事來,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圖書館女孩身體的觸感還留在我的手指上,我低頭看著從外表上看起來與過去並沒有什麼不同的手。我為什麼會和圖書館的女孩作愛呢,是我真的愛她嗎,還是我與萍萍所謂的一般的男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受到欲望的驅使。這件事對於圖書館女孩的意義究竟又是什麼呢。她為什麼不見了。

我閉上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我只能靜靜坐著,聽見遠處的模糊海浪拍打什麼堅硬石塊的聲音。





63

回台北之前,我又回到小木屋一次。庭院裡開始長出一些雜草。我走到門前按了電鈴,等了很久都沒有回應。試著轉一轉門把,也轉不動。海風吹得落地窗發出吱吱喀喀的聲音。我拿出紙筆來寫了「我要回台北了,圖書館見。阿宏。」的字條塞進門縫裡。

沿著海邊慢慢離開小木屋時,看見許多穿著泳衣的人抱著浮板或救生圈在淺水裡喧嘩玩樂著,沙灘上則有人分成兩組玩沙灘排球。我坐在沙地上看了一會,曬得黑黑的年輕男女吃力地移動被沙吸住的腳步,常常摔倒,哇一聲大家都笑了。

我站起來繼續走,經過那天遇見圖書館女孩的廢棄碉堡。我停下來瞇著眼睛注視碉堡的頂端,然而只看見鋸齒形狀的牆,和牆後面藍色的天空而已。

萍萍和我及大郭決定先回台北。大郭和萍萍拿行李下去後,我去敲了黃國正的門。他看起來很睏地走出來,一見是我就笑了。

「要回去啦。」他看著我背的包包。

「對呀。你還要待多久。」我問他。

「看看囉,能待多久就待多久。」他伸起雙臂伸伸懶腰。

「萍萍要跟我們一起回去了。」

「喔。」他低頭看一看在拖鞋裡動來動去的腳趾頭。「阿宏,你知道我的個性,及時行樂嘛。」

「我知道,只是跟你說一聲我們要走了。」

「那,」他抓抓亂七八糟的頭髮,「bye-bye了。」

我轉身走下樓。黃國正突然叫住我。

「阿宏。」我回頭。「最近有和阿美連絡嗎?」

「沒有喔。」

「如果,」他說,「如果有碰到的話,幫我跟她問好好嗎?」

「好。」

他說謝謝。我說不客氣。然後我們兩人就沒有再說什麼。我慢慢走下樓。門外陽光真是太好,青春繁盛繽紛得不可收拾,深深呼吸一下,那種屬於二十三歲夏天的空氣,似乎就可以永遠保存在身體裡的某一處。


2009-10-28 09:3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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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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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64

回到台北之後,我又去了圖書館,但是圖書館的門緊緊鎖著。我忘了暑假圖書館要休館,只好曬著太陽再慢慢走回宿舍。一面走一面算著,暑假還有好長的一段時間。蟬聲四面八方而來,夏天的風緩緩攪動著溫度很高的空氣,走在這樣的空氣裡時,像在溫水游泳池裡輕輕划著水前進似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想起圖書館女孩滑溜溜的身體,她圓圓柔軟的乳房,和作愛時她咬著自己嘴唇的模樣。

「走路的時候不要想著女孩子的事。」聲音簡直像天上來的,一下子我以為天使出聲糾正我。很尷尬地往上看。

陳曉曦手肘擱在綜合教室二樓走廊的欄桿上,俯身看我。「癡癡呆呆在想什麼啊?看那個樣子就不是什麼正經事。」

「啊,」我傻笑地問她,「妳怎麼還在學校?」

「當然是等男人啦,還用問。」陳曉曦風情萬種地把長捲髮往後撩,「上來啊,上來聊天,外面太熱了。」

我只好咚咚咚跑樓梯上去,位於背光面的這一邊的教室果然比較涼一些。

陳曉曦坐在放在走廊上的椅子上,與教室氣氛很不協調地穿著細肩帶的黑色短洋裝。她笑瞇瞇地看著我走近。

「你不太對勁喔。」她注視著我從教室裡搬出一張椅子來,坐在她的旁邊。走廊有風,非常舒服。

「沒有啊。」

「還說沒有,你忘了我有…。」

「特異功能。」我笑著接下去。

「所以,從實招來吧。」她檢查著修得很漂亮,並且仔細塗上淺紫色指甲油的手指。

「我和圖書館的女孩上床了。」我把手交疊放在腦後,看著一絲雲都沒有的天空。

「哇,太棒了,我最高興聽到別人上床了,這是好事,兩廂情願的自我解放。」陳曉曦雀躍地用黑色高跟涼鞋的細細的跟叩叩叩地敲著走廊的滑石子地。「說來聽聽吧。」

「我只能跟你說到這裡而已喔,剩下的是我跟她之間的事了。」

「也對啦。」陳曉曦看起來有點失望,「你們兩個比較保守一點。」

我們安靜地坐著。走廊外菩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反映著太陽光,細細碎碎地閃亮。

「其實痛苦並不是真正的痛苦喔。」陳曉曦突然開口。「痛苦只是籠統的形容詞而已,裡面包含的東西很複雜呦,甚至存在著很多的快樂與甜蜜呢。有一天你會承受到一種巨大的像是痛苦的情緒,但你要記住我現在的話。不論對你或對別人,都是一樣的。」

時間的概念真的令人不容易理解,多年後的現在我回想起那時與陳曉曦的對話,覺得那一個時刻清晰得逼在眼前,當時風帶來的植物的香氣和太陽蒸發土地水氣的肌膚觸感都好銳利,穿透力強大得使「現在」變得模糊。

我突然覺得悲傷,因為天使在我變成真正的大人之後,已經離棄我了。





65

以前還在學校時對我很不錯的學長冠子打電話問我,暑假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計畫,如果沒有要不要到他開的獸醫診所幫忙。我想了一下,就答應他了。

冠子的獸醫診所開在天母一條並不算熱鬧的巷子裡,打開掛有鈴噹叮叮作響的玻璃門後,撲面而來不同小動物混合在一起的體味,幾隻寄放在診所裡的小狗汪汪叫成一團。在一片混亂中,如果仔細聽的話,還可以聽見張學友聲嘶力竭唱著「吻別」。

冠子並沒穿白袍或戴口罩,像以前還在學校那樣,穿著格子的襯衫和牛仔褲。我曾經問他為什麼那麼喜歡格子襯衫,他想了很久,然後說,我想讓自己有變化一點。

看見我走進來,他笑嘻嘻地要我先去洗手。

「洗完之後先來幫這兩隻小狗擠肛門腺,可能從來沒擠過,味道很重。」

兩隻一黑一灰的雪納瑞緊張地在手術台上跑來跑去,一見人的手伸近,馬上猛烈搖著已剪過剩下短短一截的尾巴親熱地湊過來,用又濕又黑的鼻頭猛蹭我的手。我好玩地一一抓抓它們的頭,摸摸剃得很乾淨的背。

「這裡就你一個人啊?」我四周望望,診所漆成白色,靠牆的架子放著貓狗喜歡的玩具、牛皮骨和洗澡精、蚤不到之類的東西,地上疊著幾大包賽恩斯的飼料。

「嗯。」

冠子的話不多,但是來這裡工作一陣子之後,我發現他喜歡和小動物講話的程度遠遠超過和人講話。從站起來比他還高的古代牧羊犬到小得不及半個手掌的黃金鼠,他都一一有與它們對話的方式。

我做的事情也很簡單,冠子動手術時幫他制伏那些驚嚇的動物,或解決一些小貓小狗咳嗽、拉肚子的小問題。有人來買飼料啊什麼的的時候,跑過去介紹一下,然後把收來的錢放進收銀機裡。因為冠子診所的生意並不屬於很好的那種,因此很多時候我都只是掃掃地,把架子上的灰塵用雞毛撢子清掉,或者把鐵籠子拿到外面用水管沖洗乾淨。這些事情都做完了之後,我就坐在門口的階梯上,把玻璃門打開來,一面讓診所通風,一面聽著冠子最喜歡的張學友的CD。

「怎麼樣,還習慣嗎?」冠子坐到我旁邊來,仰頭閉著眼感受太陽的溫暖。

「很好啊。」

「你研究所的指導教授找到了沒。」

「嗯。」我點點頭,「找費老師。」

我們兩個靜靜坐在太陽底下的階梯上,看著巷子裡來來往往的人,幾個穿得像外國小孩卻有中國人臉的男生女生聊著天走過,說的又是英語。沒多久兩個打扮得很整齊挽著看起來高級的皮包的太太路過,嘰嘰咕咕說著日文。對面花店的花像是被倒了強力生長激素似的,多得湧出到人行道上,有些花的色彩形狀很出人意料,讓人初見嚇一大跳,一陣陣香氣隨風吹過來。不遠處的小山丘上,有許多蟬努力不懈地叫著。

天母真是一個奇怪的地方啊。

「中午想吃什麼,排骨飯還是雞腿飯,我去買?」冠子站起來,拍拍褲子。

「排骨飯好了。」





66

圖書館女孩的家離冠子的獸醫診所不遠,每天我工作結束後,就順便走過去看一下。白色的庭院矮門門勾是勾住的,探頭往裡面看,一個人也沒有,連圖書館女孩叫甘甘的那隻狗也沒有出現,草地裡有唧唧的蟲叫聲,隱隱有桂花的香味。

按下門口那個好像不太能保證什麼似的褪色電鈴後,有時候會聽見裡面傳來音樂的聲音,然而整首歌都唱完了,房子裡仍然是靜悄悄的。

我並不抱什麼希望地在門口立了一會,再一次確認那完全的安靜後,就走開了。

在與圖書館女孩作愛之後再度失去她的蹤影,似乎是比之前更難受的事情。作愛的重與失蹤的輕,差距劇烈得讓我頭昏腦脹。有時候簡直可以感覺圖書館女孩那我發誓絕對真實感十足的鼻息就在耳邊,一回頭,卻又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喔。像連空氣都一瞬間被完全抽乾淨的那樣,什麼也沒有。

我只能寫信給她。

「對於妳為什麼不見了的這件事,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最近我常常坐下來,像瞎子摸象那樣仔細回憶我們相遇以來的種種細節,所觸摸到的每一個地方,都清晰得像就在眼前。像跟妳一起喝咖啡時,那杯咖啡的香味和熱氣冒上來裊裊的形狀,或者妳綁辮子的手勢,聖誕節時妳穿的衣服的那種程度的紅。都有比手指真正觸到時更真實的記憶。

是不是我太執著於細節,而誤失了對於有一頭象存在的認知呢。

我漏掉什麼了嗎。

沒有妳的圖書館遲遲不肯開放,我只好到學長的獸醫診所幫忙。診所前不知當初建造的人怎麼想的,竟留出了五階的淺樓梯和最上層不頂寬的平台,正好容納人舒服地坐在上面。診所離妳家很近,就在公園旁邊的巷子裡,叫做冠子動物醫院,學長的名字就叫冠子。如果你在我找到你之前收到這封信,走過來公園這邊就會看到了。通常我會和學長一起坐在階梯上曬太陽。阿宏。」


2009-10-28 09:3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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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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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67

信寄出去三天後,我又跑到圖書館女孩的家張望。從上了鎖的信箱窄窄的開口看進去,裡面沒有任何東西,於是我懷著圖書館的女孩或許已經回來的心情,心臟蹦蹦跳地按了門鈴,屋裡又傳來音樂聲,長長唱完了一首。再來能聽到的就只是遙遠的誰家小孩玩樂的尖叫聲了。

「記不記得我曾經跟妳說過我有個橄欖球隊的室友大郭呢。

他愛上一個腳不好的牙醫系女生。昨天女生從加拿大回來了,因為想念大郭,她背著家人偷偷買了機票自己跑回台灣來。牙醫系女生長得瘦瘦小小,右腳雖然開過許多次刀矯正,仍然可以看出微微向外歪曲的形狀。雖然不是頂漂亮的女生,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令人眼睛一亮的地方。說話的樣子很得體,動作很優雅,總之是整體給人很好感覺的女孩子。

她很堅強地獨自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從溫哥華飛到中正機場,然後搭計程車直接到男八舍來。即使千山萬水來到了104寢室的門口,她仍然好有禮貌地敲門,然後說請問大郭在嗎。

大郭本來在睡覺,聽到她的聲音後像捕鼠器般從床上彈起來,連滾帶爬摔到地上,他跪著緊緊抱住還提著行李的牙醫系女生,像一頭牛那樣大聲哭起來。真的不騙人的完全像頭牛,嚎得附近寢室的人都開門來看發生什麼事了。

牙醫系女生把行李放下,抱住大郭的頭,把臉頰貼在他亂七八糟的頭髮上,蒼白的臉上閉著的眼睛看起來好滿足。

我悄悄地繞過他們走出去,然後把門關上。

阿宏。」





68

八月底的一天,我在宿舍接到大哥的電話。大哥跟我不親,極少打電話,拿起話筒聽見他的聲音時,我的心突然緊縮起來。他說媽媽不太好了,醫院發出病危通知,可能這幾天就不行了。「阿宏,你卡緊轉來。」這是整通電話中,唯一洩漏大哥情緒的一句話。沒有說再見,不擅言詞的大哥沉默了一會,然後掛掉電話。

媽媽不太好了。

我背著包包站在宿舍門口,左右張望,企圖尋找計程車。

我咬著牙抵擋那五歲的夏天的氣味。喧鬧的蟬叫聲、泥土地被大太陽蒸出的軟軟水汽、雜草的生腥和父親瘦削的手的奇異顏色。

我快沒有媽媽了。

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

荒涼的、放暑假的宿舍門口的馬路上,連一輛即將駛來的計程車都看不到。我調整一下背包,決定走到外面的大馬路上看看。腳卻像是被柏油地黏住了,必須很用力才能開始走動。我瞇著眼看遠方的大馬路,熱氣把視線蒸得好模糊。

「嘿,阿宏你要去哪裡?」大郭開著車從後方靠近我,把頭伸出車窗來喊叫著。

一下子我完全說不出話來,只能盯著他,坐在大郭身邊的牙醫系女生傾過身子來,似乎有點擔心地看著我。

我閉上眼睛。八月夏天特有的熱氣從腳下往上蒸騰,背包沉沉的重量感拉墜著我的雙肩,沙沙作響的菩提樹上,蟬鳴像潮水般湧起又退下。我把手放在大郭車窗的邊框上,汽車被太陽曬得發燙,散發一種鐵腥氣。





69

「我媽媽上個星期過世了。雖然一接到消息就趕搭飛機回到家裡,被從醫院接回家的媽媽仍然沒有等我。

說是沒有等我,但其實媽媽並沒有等任何人。被送到醫院前就一直是昏迷的,到真正停止生命現象前,都沒有再醒過來。她是在我們意識到死亡的事實之前,獨自就在她那陰暗的小房間裡,下定決心悄悄地走了。

把我帶到這個世界的媽媽離開了。一直到看見她被推進火葬場的爐子裡,再出來已是一片無法再辨識什麼的白灰時,我才突然了解,那根連繫我與我從來無法真正體驗的過去的世界的臍帶,已經全然地斷掉了。就像講得正熱烈的越洋電話,電話線突然斷掉,話筒一下子寂靜無聲,只能想像在某個深海的海底,斷掉的黑色的電話纜線無可奈何地躺在魚兒游來游去的沙地上。

我的一切詢問吶喊,都變成泡沫消失在深海中。

喂,喂,媽,你在那裡嗎?

沒有任何的回答。

妳呢。圖書館的女孩,妳也消失了嗎?

妳聽見我的求救嗎?

我覺得十分十分孤獨喔。如果能再緊緊抱著妳,感覺妳的溫度和氣味,我會好很多喲。妳聽見了嗎?我在沉在海底的船中,一下一下按著求救訊號呢。SOS、SOS、SOS…。」


2009-10-28 09:3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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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70

我把信放進信封裡,寫上圖書館女孩的名字和地址,然後穿上拖鞋走出家裡。九月高雄的太陽減了一點點狠勁,不過仍燦爛耀眼。拖鞋發出啪塌啪塌的聲音,我慢慢走在這條從小玩到大的街上,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太一樣了。小的阿宏的世界已經消失,躺在汽車頂上瞇起眼睛的黑貓可以證明。它警覺地望著我,隨著我的走近,提起腳尖,很不愉快地騰跳到旁邊的圍牆上,像黑衣忍者般飛簷走壁而去。

我想不起來村子裡到底哪裡有郵筒了。

只記得很多年前那一次,寫信給阿美時,是在一家雜貨店前投進郵筒裡的。雜貨店陰暗涼爽,櫃台上擺滿了巨大圓筒狀的綠色玻璃罐,裡面裝著彩色大糖球、酸梅、芒果乾、豆干,如果手不夠長,還無法順利伸進去取得想要的東西。

燙著捲捲頭髮的老板娘,手臂十分強壯。收下我的一塊錢,嘩啦一聲把玻璃罐放平,讓我自己伸手進去拿。一塊錢十個彩色糖球。那糖球異常巨大,放進嘴裡幾乎嘴唇無法閤起來,喀囉喀囉磨著口腔。很久很久才能吞下一口有甜味的口水。

後來在一家唱片行前找到郵筒,鄉下地方信不多,一個郵筒分兩邊漆成紅色綠色,寫上平信限時,嘴卻合用一個。我靠近它往黑漆漆的洞口看進去,不太能確定裡面究竟有沒有分開來。我把信儘可能靠限時這一邊放,希望它因此能順利成為一封能夠較快到達的信。

唱片行十分明亮,站在馬路上就可以直直望進店的最深處,四面貼著各式各樣的海報,音箱不時傳出爆裂聲,正嘩啦啦放的不知是哪個外國合唱團體的CD,全部是年輕男孩子的聲音,歌聲衝啊衝,像要全力奔到哪裡去似的。

店門口掛著色彩繽紛的彩帶和大氣球,隨著風呼啦啦地轉。店裡面卻連一個客人都沒有。像一場大家都記錯時間的慶祝會。一個紮著馬尾的年輕女生靠著櫃台發呆地盯著遠處不曉得是什麼的東西,連我走近店門也沒有察覺。我站著吹一下冷氣,然後又拖著我的拖鞋啪塌啪塌地走了。

年輕男生合唱團體的歌聲,像依依不捨追著我般,走了好遠還能聽見。





71

我把手放在短褲的口袋裡,撥弄著裡面的零錢,一面想著可以去哪裡呢,一面漫無目的地走著。好多記憶中的東西都不一樣了。賣香燭紙錢的店變成7-11,原本許多人去拜拜的神壇竟然變成很多學生坐在裡面的電動玩具店。這樣一一去蒐尋已不存在的過去的街景,讓我突然生出一種對於往事懷念得不得了的心情,於是決定走到以前的國中去看看。

慢慢往以前的學校的路上走去時,發現兩邊多出許多新的建築,連人的面孔似乎都長了個新樣子,不再是那幾種村子裡習慣了的模樣。從前光是看臉,就能猜出這個人大概是哪一家的小孩,不然也一定與哪家人有血緣關係。現在在路邊玩的小孩都長了張新臉,比我們小時候好看許多。我回想著過去村子裡的玩伴的樣子,突然覺得有點滄桑,四周環境也陌生極了。

我停在路中間,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才好。

還沒走到學校時,我發現了一家小時候很常去的漫畫店,居然還在。連那種陰暗的光線和擺放在門口的老板娘倨坐的小桌子都一模一樣。

大太陽底下突然走進漫畫店裡,眼睛突然瞎了一樣,什麼都看不見,但那種漫畫店特有的奇異氣味,卻是絕對錯不了的。混合了書的潮溼霉味和店後廚房日積月累的炒菜油煙和髒兮兮滿頭大汗進來看漫畫的小男生的氣味,剛一聞到,就想,啊沒錯,就是這裡。眼睛逐漸看得到的過程中,小時候的記憶像光一樣清晰起來。

我開始在書架上尋找一直很喜歡的安達充的漫畫,「鄰家女孩」和「我愛芳鄰」都不再熱門了,整套放在書架的最下面,我用手指點著集數算,一本也沒缺。原來用透明膠帶貼得硬硬的封面被不知多少雙手翻得都軟掉了,內頁也都摸得灰灰的,但一看到那個雙胞胎兄第和鄰家女孩共用的遊戲房時,我開始想起阿美。

國中的時候我一面看著「鄰家女孩」,一面那麼深刻地喜歡著阿美。

我拿著書坐在書架前的矮長條椅上,望著外面太陽曬得曝光過度的街,吹進漫畫店裡的風帶著夏末乾草和泥土的味道。陳舊的綠色電風扇喀啦喀啦艱難地轉來轉去,似乎從來沒有變的老板娘用手支著臉頰打著瞌睡。

一張達也什麼也沒說的特寫畫面。

達也總是喜歡什麼也不說。

我把臉埋進書頁之中,聞到現在已經是大人的那些人小時候的氣味。沒有人知道,這裡還封存著早已消失不見的他們幼時的靈魂。孤孤單單的小孩子的記憶,被遺忘在這裡了。





72

快走到家時,我遠遠看見阿美。

她抱著膝蓋坐在我們家的騎樓階梯上,不知道望著地上的什麼,好專心的樣子。

「阿美。」我走到她面前叫她。

阿美像突然醒來般抬頭瞇眼看我,然後笑了。「你回來了。」

但是馬上想起什麼似的,斂住了笑容,形狀很好的眉毛輕輕皺起來,「啊,我聽說了,你媽媽,」似乎覺得這樣仰著頭跟我講話很怪,她慌慌張張站了起來拍拍裙子,「本來早就想來看你的,可是不知道什麼日子比較合適。」仍舊非常可愛的臉上出現不知所措的表情,好像嚴陣以待,怕我哇一聲哭出來般。

看著阿美這樣有趣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手還放在口袋裡,笑得彎下腰去。

阿美起初有點驚嚇,但馬上也跟著笑出來。阿美一笑,就回復成為熟悉的那個阿美。我們在很舒服的太陽下,什麼也沒說地相對笑了好久。

「妳怎麼來的?」阿美住在隔壁的村子,要來我們家有一段不算短的路。

她指指旁邊的腳踏車。

我走過去牽住腳踏車的手把,踢開支架後坐上座墊。「上來吧。」我說。

「去哪裡?」阿美把長裙撩一些起來,跨坐在後面。

「去海邊好不好?」

「嗯。」

阿美的手緊緊抓著我的T恤,她好輕,我踩起踏板來一點也不吃力。好幾次我有點懷疑病發作地回頭看,確定她還好好坐在後面。

「阿美。」

「嗯?」

「妳今天不用上班啊?」

「我請假呀,不知道晚上來看你適不適合,所以想還是請假白天來找你好了。」


2009-10-28 09:4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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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73

有著白沙的海邊逐漸可以看見了,今天的海風不強,光是太陽明亮溫暖地照著,遠遠的海平面閃爍著驚人的亮光。我們在最靠近沙灘的泥土地上把腳踏車放好,到這個地方後比較高的野草野樹就長不起來了,生了一堆趴在地上的綠色蔓藤。

我們慢慢走在溫暖的白色海沙上。平靜的藍色的海發出輕微的刷刷聲,小小白色的波浪不斷在沙灘上來來回回。

一直走到溼沙的範圍,我們才坐下來,把鞋子脫掉,讓暖暖的海浪一下一下撲著腳背。

「啊,你沒事就太好了。」阿美瞇著眼看著遠遠的海平面,很高興地說。

我注視著她潔白的臉龐。阿美的瀏海都留長了,與剛剛能觸及肩膀的半長髮一起別在耳朵後,露出圓圓光潤的額頭。這使得她看起來還好小,像那個國中時候我好喜歡的阿美。令人懷念的阿美。打躲避球時與我一起站在外圈,好努力地擋住內圈飛出來的球後,巴巴寄以無限厚望把球拿給我丟的阿美。看到我殺到人進去內圈後高興得跳起來的阿美。

「怎麼了?」阿美轉過臉來注視著我的眼睛笑著問。黑黑圓圓的眼珠非常清徹。

「沒有啊。」我轉過頭來看著海。「只是一看見你就會想起小時候。」

「對呀,小時候真好。」

「阿美。」

「嗯。」

「黃國正要我跟妳問好。」

「真的。」阿美低下頭,無言地玩了一下沙子。海浪還是輕輕唰啦唰啦地響,很遠很遠的馬路上傳來不知是什麼車子的引擎聲。

「他好不好?」阿美說。

「還不錯的樣子。」

阿美癡癡地望著海,很久很久,然後很釋然地笑了。「那就好囉。」





74

看著阿美的笑臉,我的心裡突然漲滿了什麼,讓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好往後仰坐,雙臂支撐著身體,閉著眼睛讓太陽直接曬在臉上。

「阿宏。」阿美輕輕的聲音使我一下子還以為是錯覺。她小小柔軟的手蓋在我的臉上,「你不要看著我,就這樣聽我說好不好?」

我噗通一聲躺在沙地上,仍舊閉著眼睛,靜靜地等待。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已經好了喔,對於黃國正的所有的感覺,甜蜜的、痛苦的,都已經好了呢。」阿美的聲音對我而言,像從天上來的,清楚得像突出於夏天夜晚青蛙小蟲鳴叫的潺潺溪流聲般。

「上次從台北回來之後,我一直會反覆想到的,不是找不到黃國正這件事情,而是走進麥當勞看見你的那一刻。那時的我,為什麼會那麼感激、安心跟充滿了說不出來的高興呢。我一直一直地想著,如果那個時候我遇見的是黃國正,我會有同樣的感動的感覺嗎?」

阿美安靜了一會。閉著眼的我只能感覺到眼前的紅色光線,和海浪的聲音而已。

「阿宏,我發現我喜歡你喔。」阿美的手輕輕放在我的嘴唇上。她的手有一種淡淡的香氣。「你現在什麼都不用說。我知道你有喜歡的女孩子,什麼都不要說好嗎,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心情而已。」

我什麼都沒有說。

我孤孤單單地被困在沉在海的最深處的船中,嘀嘀嘀地按著發報機,傳送著求救的訊號。又深又黑的海水中,我什麼也看不見,訊號到底傳送到什麼地方去了,我一點概念都沒有。





75

早上起來,覺得整個屋子安靜極了。外面強烈的陽光穿透薄薄的花布窗簾,把房間照亮得像帛琉未被開發的非常乾淨的夏天淺海,簡直像還能見到海底一隻粉紅色的海星愉快地漂動的程度。我意識不太清楚地,像在暖暖的海水裡慢慢游泳似的地起來。聽覺這時才醒來般,開始聽見吱喀吱喀的蟬叫聲。客廳裡一個人也沒有,靠近大門的地方,鄰居的小孩嘰嘰咕咕聚在一起商量著什麼。

廚房的餐桌上用綠色半圓形紗罩蓋著早餐。空氣中有一種冷掉的煎蛋的油煙氣味。我把紗罩掀起來,添了一碗變得很稠的稀飯,用筷子夾著小盤子裡裝的醃瓜和鹹蛋慢慢吃著。吃到一半,我拿著碗走到客廳,從一堆散放的報紙裡找出今天的,把報紙攤在茶几上,一面吃一面隨便讀著。報紙的油墨氣味與醃瓜的鹹味逐漸混在一起。

吃完之後我把碗筷拿到廚房的洗碗槽裡洗乾淨,擦乾後放進烘碗機裡。把紗罩拿起來,重新蓋回早餐的桌子。

然後把皮夾放進短褲的口袋裡,走到門口站著。

不知道到底是幾點了,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但早晨的氣息還沒有完全被蒸發,懸在半空中,淡淡散發著樹葉和花的香味。剛才還在騎樓研究著什麼的鄰居小孩們,似乎已經決定了今天的工作分派,一哄而散各自回家籌備等一下要進行的遊戲。

我走出騎樓,踏上被太陽曬得暖熱的馬路。有一下下,眼睛完全睜不開。站了一會後,我想,去游泳好了。

買了泳褲塞進短褲的口袋,走一段很長的路到海邊。可能是太熱,白白的沙灘上放眼望去,連一個人都沒有。於是我放棄了走到廢棄工寮再換泳褲的想法,直接站在空曠的沙灘上,把T恤、短褲和內褲一件件脫下。陽光毫無私心地曬暖我每一寸赤裸的肌膚。我面向大海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身體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2009-10-28 09:4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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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76

我慢慢往海的深處走去。過了膝的海水開始有一點點涼。被曬得很熱的皮膚覺得很舒服。越走越遠時,海水的浮力柔軟但有力地把我托起來。

腳踏不到底後,我開始緩緩運動著手腳,彷彿有著體溫的海水包裹著全身。露出海水的眼睛仍可以感受到太陽的炎熱,白色的沙灘越來越遠。不過還可以清楚看到我換下來的衣服。它們一點也不怕熱地乖乖躺在很燙的沙地上,非常乾燥。

這樣一直凝視著遠方沙灘上的東西時,我突然想起史蒂芬金的一個短篇小說。究竟是什麼名字呢,「水草」嗎,「浮板」,還是其他的題目。我像一隻喝醉的水母一樣,身體緩緩動著,腦子迷迷糊糊的。反正是說一群人開著車到湖邊,馬上脫了衣服跳到水裡,嘻嘻哈哈地游到湖中間一個大型木筏上,後來才發現水中有一片彷彿有生命的水草,它會跟著動物跑,等他們不注意時,嘩啦一聲,瞬間吞沒了他們。

等到大家發現不可能避過那片邪惡的水草平安回到湖邊時,只能遠遠望著遠處剛才隨意停在沙灘上的汽車,太陽底下車門大開的汽車閃閃發亮,汽車音響還聲量極大地播放著「海灘男孩」的歌曲。

其中一個人望著汽車,喃喃自語地說,沒有人知道我們在這裡。

想到這裡,我才突然覺得頭裡面有一塊地方逐漸清醒起來。忍不住盡量往四面看看,海浪雖然不大,卻高低起伏地擋住我想向遠方觀看的視線。

耳朵裡只能聽見海水裡傳來的轟轟的聲響。

我放鬆身體,往後躺去,逐漸呈大字形仰漂在大海上。

好舒服。整個人輕飄飄暖洋洋的。當初在媽媽的肚子裡,差不多也是這種感覺吧。

媽媽。

我轉身把頭埋進水裡,睜開眼睛往海底看去,一群像鐵釘的細小黑魚結隊游來游去,更底下的海中有很大的梭形的魚影通過,陽光一束一束射進海中,看起來就像某種神蹟就要發生似的。潛得深一些讓我被曬得又熱又燙的後頸有種放鬆的清涼感。我用力伸展雙臂,往更海裡滑去。那樣光線明亮的海底,讓我有種錯覺,彷彿我不再需要陸地,瞬間突變成為海中生物,毛細孔是鰓,自動呼吸著融在水中的氧。

我想起電影「碧海藍天」的查理。

當他決定放開救命繩索,隨著他最喜歡的海豚游進黑暗的深海時,究竟在想些什麼呢。對於查理而言,或許在陸地上時,他才會覺得呼吸困難吧。

我緩緩謹慎地含著我身體裡面珍貴的氧氣,一次只吐一點點,閉上眼睛放鬆身體感受隨著海的心跳波動的自由感。

我想每個人靈魂的深處,多多少少,都羨慕著能做出那樣決定的查理吧。





77

我轉身,面朝上,像一朵向日葵那樣,開始追隨陽光慢慢上升。耳朵裡面因為壓力的不同,逐漸鼓脹起來。

那樣輕微的不舒適感喚醒了藏在心裡面的某些不安的情緒。

圖書館的女孩究竟去了哪裡。

我的心臟彷彿也逐漸鼓脹起來。缺氧的肺傳來緊縮的痛楚。我緩緩踢著雙腿。像傳說中的臨終的人般,許多畫面快速如高明剪接師安排的那樣,閃過眼前。

陰暗有著香氣浮動的圖書館,圖書館女孩喝了一口拿鐵抬起頭來幸福地笑了,她潔白如雪的身體,海邊小木屋被風吹得飛鼓起來的白色窗簾,我要為圖書館女孩讀的那首詩,天使。

天使。

有一下下,我以為我看見天使了。浴著海底耀眼的陽光,天使全身赤裸,皮膚閃閃發亮,他笑嘻嘻地看著我,在我上方的海水中對我伸出手來。

阿宏。他叫著我的名字。

我發瘋似地游動身體,儘速想追上他,我想問,問一個問題。

喂,等一下,你能告訴我嗎,我所想要的,究竟在哪裡。

喂!

我聽見四周嘩啦一片巨響,耳膜像突然破掉,嗡的一聲。從我的身體裡面發出一種饑渴的細小尖叫聲。我感覺自己深深吸進一口氣。肺和心臟,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陽光和風與之前一模一樣,沒有任何改變。怎麼會這樣呢。我想。我可是見到天使了呢。這個世界居然這樣毫無所覺地沒有一絲不同。

重新得到氧氣的身體變得十分有力。我緩慢但精準地輪流划動手臂,每一次伸出水裡的手掌都很正確地垂直切進水裡,大腿的擺動十分順暢。我像一尾鯊魚般,感覺海水在我身體兩側快速流過。沒多久我就能站立起來。嘩啦嘩啦踢開海水往沙灘走去。

等到走回我放衣服的位置時,身體已經差不多全乾了。我脫掉泳褲,然後一一穿回我原來的衣服。

圖書館的女孩是我的天使嗎。

一面感受皮膚的緊繃一面往家裡走時,我開始這麼想。

是她提醒我天使的存在。我記得她說到圖書館裡面有天使時的表情,現在想起來,我才發現,她是真的相信。

誰會相信有天使呢。





78

很多很多年之後,有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在敞開著的窗吹進很舒服的風的夏天夜晚,坐在我的女兒的床邊為她講故事時,讀到一個名為「三個微笑」的故事。

一直到讀完整個故事,我才想起來,我很小的時候也看過這個故事,只是我在那之前都不曾再想起來過,直到那個夏天的夜晚。

一個俄國鄉下的貧窮鞋匠在某個嚴寒的冬天裡在教堂外遇到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面無表情地躺在地上,似乎是一個剛遭到搶劫、凍個半死的乞丐。鞋匠天人交戰一番後,一點溫暖從他因窮困而僵硬許久的心底生出來,他下了好大的決心,才走上前去問赤裸的男人,要不要和他回家,喝一點熱騰騰的湯。男人聽他說完,突然一笑,四周頓時光輝燦爛起來。

回到家中,鞋匠的老婆見他竟帶回乞丐,氣得不斷叨念,但男人的某種氣質令她覺得不忍,最終還是軟了心,盛了熱湯給他。男人看著她,第二次笑了。

但之後許多年,留在鞋匠家學做鞋的男人就不曾再笑過。他似乎很有天分,做的鞋相當受歡迎,鞋匠家生活逐漸好起來。有一天一位婦人帶著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女孩來到鞋匠家,說明要幫兩人訂做鞋子,不過她告訴男人,兩人鞋子大小都一樣只是一共只需要三隻,因為其中一個女孩的一隻腳是萎縮且跛的。

男人看著兩個小女孩,突然微笑起來。這是他遇見鞋匠後第三次微笑。

婦人與雙胞胎走了之後,男人拍拍圍裙從矮凳子上站起來。他的身體好像變得巨大,周圍散發著聖潔的光輝,令人幾乎無法逼視,他的聲音像是天上來的。

我原是上帝身邊的天使。他這樣說著。因為有一次上帝要他到人間來取一個婦人的生命,婦人哀求地說她剛生了一對雙胞胎,她們需要母親,求天使不要帶走她。天使猶豫了,他第一次覺得上帝做了錯的決定,祂不該搶走嬰兒的母親。最後他仍領著婦人的靈魂往天上飛去,婦人死去時身體倒下來壓住其中一個嬰兒的腳。

在往天上的途中,一陣強風刮走了天使的翅膀。上帝的聲音告訴他,去人間尋找吧,看人類為何而生、為何死,又人類心中有什麼。找到答案之後才能回來。說完,天使就掉到教堂外的泥地裡了。

天使說。你們夫妻的善意和雙胞胎女孩雖然沒有母親卻仍能幸福平安地長大,讓我領略了上帝問我的三個問題,我找到了答案。天使說完在一陣強光中消失,鞋匠的家回復原本的樣子。


「爸,這是真的嗎?」我的女兒躺在床上,強睜著想睡的眼睛問我。

我想了一下,握住她圓圓胖胖的小手,然後說,「我也不太知道耶,這是一個很偉大的俄國人叫托爾斯泰的寫的故事喔。」

「爸,真的有天使嗎?」

「如果相信的話,說不定真的有呢。」我看著她粉紅色的臉,想了一下,「我覺得托爾斯泰相信有,所以他才會寫出這樣的故事來。」

「爸。」

「嗯。」

「我相信有天使喔。」

我拍拍她,等她慢慢睡著了,關掉大燈,只留下一盞小睡燈。我站在她房間的窗前望著外面,夏天晴朗的夜晚裡,輕輕的風像小溪般流動,天空很乾淨可以看見許多星星,蟲聲唧唧。

我想告訴她,我也曾經擁有過一個天使。只是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夏天夜晚的天空,似乎飄動著白色的羽毛。


2009-10-28 09:4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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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79

往家裡走的路上,我停下來,在一家也是以前從來沒有看過的新咖啡館裡買了一杯外帶的大杯冰咖啡。還蠻好喝的冰冰甜甜的咖啡,一喝下去就變成汗流出來。附近有一家水族館整面牆做成水族箱,只是魚很少,大多是色彩形狀極度魔幻的珊瑚。

活生生的珊瑚。

我停下來,一面從吸管裡喝冰咖啡,一面覺得很不可思議地看著那些珊瑚。它們竟然有這麼多樣子啊。玫瑰螢光、鮮黃如剛切開的成熟鳳梨,還有豔紫、電光般的藍,形狀更是奇異,有像一群金針菇隨水流搖晃企圖抓住食物的,也有整個攤平在石頭上卻會突然張開許多小口的,還有像北極光的薄薄帶狀十分夢幻。

「阿宏。」有聲音叫我,有一下下我以為是那些珊瑚。

我回頭,看到阿美。

她穿著白色的短洋裝,乾淨清爽彷彿一點都不會流汗。她笑笑的,大大的眼睛看著我,後來發現那些珊瑚,有些吃驚地靠近。「哇,這是什麼?」

「很厲害吧,是珊瑚喔。」

「珊瑚?」她更貼近一些,額頭快撞上玻璃了。「珊瑚不是硬的嗎?怎麼這些像是活的?」她輕輕皺著眉頭。

「死掉的珊瑚才是硬的囉。」我注視著專心的阿美,覺得十分十分舒適。阿美總是給我這樣的感覺,像發燒很多天之後,有一天醒來發現燒退了,躺在床上全身好輕鬆的感覺。甚至好像只要她在身邊,連太陽都不那麼酷熱了。

她微微張開嘴看了半天那些珊瑚後,轉過頭來跟我皺皺鼻頭,「啊,真怪。」

「妳今天又請假嗎?」

「嗯。」她笑起來,吐一下舌頭。「昨天晚上睡覺前,突然覺得有很緊急的話想跟你說,所以早上就裝病,捏著鼻子打電話跟主管請假。」

「緊急的話?」我停下腳步看她。

「嗯,蠻緊急的喔。」

「什麼事呢?」

她沒有馬上回答我,繼續往前走。

「我一早就跑來找你耶,在這附近繞來繞去,都沒看到你。」

「我去游泳了。」我追上她,一面走一面把咖啡喝完。「妳要不要去喝點什麼?」

她搖搖頭,「我只想跟你走一走。」然後突然停下腳步,「阿宏,我們去學校看看好不好?」

「好啊,昨天本來也想去,結果跑到附近的漫畫店去了。」





80

雖然學校的大門改建得跟以前很不同,但是走過玄關進到操場時,發現裡面倒是沒怎麼變。籃球場的籃框仍然令人懷念地十分破舊。我跑下台階,把裝咖啡的紙杯丟進司令台旁邊的垃圾筒。然後衝向籃球場,拖鞋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校園裡。「嘿」一聲,我跳起來抓住籃框。籃板強硬地反抗我的重量,用力往上彈.

「哇!灌籃變好輕鬆。」我假想著手上有一顆籃球,往地上拍拍拍後,右手托起,瞄準射籃,再搶上前,跳起奪球,腳還沒落地,扭腰勾射。進。落地。太酷了。

阿美坐在司令台的邊緣,露出短洋裝形狀很棒的小腿晃呀晃的,看完我整套想像演出後,啪啪啪地拍起手來。我高舉雙臂,答謝四方熱情的觀眾。

熟悉的高雄的夏末的風吹過來,有一下下,風中好像有著什麼,帶來小時候的氣味。我相信有那麼幾秒鐘,時光確實倒流了。我忍不住閉上眼睛,努力想記住那一刻。

「你好傻喔。」我走向阿美時,她從司令台上俯身對我喊著,「從小就喜歡這樣,到現在都沒變。」

我爬上司令台的階梯,走到阿美身邊坐下來。

從這個角度很安靜地看出去,還沒開學的學校顯得孤孤單單的。紅色的跑道、綠色的草地和圍繞四周的大樹看起來都很想念那些總是吵得要命的學生。但是現在只有陽光落在上面,風輕輕吹著。

「阿宏。」阿美叫了我一聲,卻沒有繼續說話。

我看著校園上方藍藍的天空,等待著。

突然感覺阿美的手觸碰著我的臉。我轉過頭來。阿美站起來,兩隻手非常輕柔地摸著我的臉和頭髮。我覺得呼吸快要停止了,不知道為什麼,一直聽見遠方有小鳥清脆的叫聲。

阿美的手小小的好柔軟,而且有一種甜蜜的香氣。我用臉頰摩挲她的手,感受那種,彷彿已經期待一輩子的溫柔。她低下頭來,頭髮落到我的臉上,陽光底下她那靠得好近的眼睛中,閃爍著奇妙的光芒,瞳孔的顏色竟然是琥珀色的,我可以在那裡面看見我自己。

阿美真的好香。這麼想時,她暖暖柔軟的唇貼上我的。我閉上眼睛,心裡有一種激烈的情感完全不聽控制地湧上來。我站起身子,用力地吻她。阿美輕輕地發出嘆息,慢慢靠向我,我可以感覺她豐滿的胸部,她也一定觸碰到我勃起得毫無辦法的身體。

我吻向她膚觸極度細膩的脖子,阿美在我耳邊像呼氣般地說,「阿宏,現在好不好。」我覺得腦子裡嗡地一聲。





81

我牽著阿美的手,走向走廊邊的教室,一個門一個門地轉動手把,前面幾間教室都鎖住了。一直到走廊的盡頭,門才應聲打開。

我們閃身進去,把門鎖上。我像擔心自己馬上會後悔般迫不急待地緊緊抱住阿美,吻她的臉、脖子、胸部和手心。阿美輕輕喚著我的名字,「阿宏,阿宏。」她纖細的手指解開我褲子的扣子,慢慢拉下拉鍊。我把她連身的洋裝從下擺往上拉,從頭上脫掉它,阿美柔軟的髮輕輕落在赤裸的肩膀上。

就在教室後方的公布欄下方的地板上,我和阿美激烈地作愛。阿美一點也不怕被人發現地,非常大聲呻吟著,望著阿美激情的臉,我快要因為過熱而昏迷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那是我期待了多少年的畫面,現在竟然發生了嗎。身體的真實的反應使我的心臟簡直就要在瞬間爆烈。射精的那一刻,我聽見自己呼喚著阿美的名字。

阿美裸身緊緊抱住裸身的我,那樣像夢中的親密接觸,讓即使已經高潮的我,仍然忍不住顫抖起來。

我用手撐起身體,望著雙頰變成粉紅色的阿美,把她的髮絲往後撥,露出她光滑的額頭和臉。阿美還在輕輕喘氣,瞳孔放大得彷彿並看不見我。

「這就是很緊急的話嗎?」我等她慢慢恢復正常呼吸後笑著問她。

「嗯。」她凝視著我,輕輕笑起來。「昨天晚上我就下定決心了喔,今天一定要跟你作愛呢。」阿美坐起來,在教室玻璃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中,她的身體美得令人看一眼就要怦然心動。

「我光是想要怎樣勾引你,就想得整晚睡不著呢。」阿美說著,臉一下又紅起來。

我靠近她,把臉貼在她的胸部上。阿美輕輕用手觸著我的身體,然後移到我的性器上,上下滑動著。我閉上眼睛,感覺興奮的浪潮又回來了。

「嗯。」阿美抬起頭來看著我。「還想要嗎?」

我不太好意思地點點頭。

「我也想喔。」阿美俯身向下,陽光下變得有點咖啡色的頭髮散在我赤裸的下半身。她十分輕柔地吸允著我,我感覺到像絲絨滑過肌膚的觸感。

阿美握著我,抬起頭來說,「好猙獰喔。」

我再次進入阿美。我猜,吸毒的人最high的時候一定和現在的我有著同樣的感覺,在這一刻,我發現自己的腦子極度清明,不再有任何念頭困擾著我,我的心晴朗一如下過雨太陽出來的天空。而阿美,是我的彩虹。


2009-10-28 09:5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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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之後阿美躺在我的臂彎裡,一說話聲波微微震動我的身體。

「阿宏,你是第一次嗎?」

不是喔。不是我的第一次。我的第一次,是跟圖書館的女孩。

我心裡這麼說著,卻沒有出口。終究還是要面對的,圖書館的女孩。

阿美似乎感覺到什麼,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地輕輕呼吸著。

我們穿好衣服走出教室時,已經黃昏了。整個天空被夕陽燒成玫瑰紅,學校每個樹上都聚集了歸巢的鳥,吱吱喳喳地十分熱鬧。風變得涼爽舒服。

肉體的接觸實在是奇妙的事。剛才走進學校時,我連看著阿美的眼睛都會不好意思,但現在的我竟十分自然地牽著她的手。

「阿美,我有一件事想跟妳說。」我停在校門口的階梯上,坐下來,看著她說。

「阿宏。」阿美卻用眼神阻止了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我不想知道喔。」她迎著風把頭髮往後撫順,眉眼十分平靜舒展地望著遠處。「你不用向我解釋什麼,去做你覺得該做的事就好了。」

我一點也不知道我該做什麼。

阿美走後我慢慢一個人往家裡走時,心裡亂七八糟地這麼想。我只希望大郭這時候能出現,陪我好好喝到醉為止。

第二天我收拾簡單的行李回台北,經過郵筒時,我把昨天晚上寫好的一封給阿美的信投進郵筒裡。

「阿美

我必須回台北,找到她。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事實上,我也根本不知道該對妳說什麼。現在能做的,就是去找出她,然後把一切想清楚。

那個女孩子是我這一生到目前為止,除了妳之外,最愛的一個人。她之於我,差不多就是一個小孩子跟他幸運十足時遇到的天使。

然而,就算妳不問,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究竟為什麼有了她之後,我還會這麼渴望妳。那種渴望的程度,激烈到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直到昨天晚上睡著了,我都還不能停止地整晚夢著妳。夢見與妳交纏。一次又一次重溫進入妳的感覺。

但是現在的我,什麼保證都不能給妳的。就像我無法給她一樣。或許妳們兩個會覺得我非常自私,或許也會認為我是一個花心的男人。但真的沒有騙妳的,不論是面對妳或面對她,我總是感受到極深的感情,深到沒有另一個人可以取代。

對於這樣一個我,當自己想起來時,也不禁懷疑面前的這個我的靈魂深處,是否還躲藏著另一個自己。

而現在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我不會傷害到任何一個人。所有的錯誤都是我造成的,我希望如果會產生痛苦的話,也是由我自己來承擔。

雖然我很想跟妳說對不起,但是我寫這封信時最想說的卻是,昨天的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到我希望我不會做錯任何事來破壞這種感覺。

阿宏 」

把信丟進前幾天才丟進寫給圖書館女孩的信的同樣一個郵筒時,我動也不動地在太陽底下站了好久。夏天的氣味與前幾天甚至好多年前聞起來是一模一樣的,但是心情的變化,卻劇烈得像被強大雷電劈倒的深山中一棵從來沒有被發現過的千年巨木般,沒有人知道它曾經存在,沒有人知道它曾經經歷過的一切美好與不美好,更沒有人知道它現在已經不在了。人們唯一知道的,或許只有那雷電隆隆的聲音而已。





83

從國光號一下來,就看見陳曉曦了。

她穿著短得要命的牛仔短褲和露出肚臍的短袖白色襯衫,隱隱約約透出裡面紅色的胸罩。她一副君臨天下尊貴無比的樣子,坐在一輛停在人行道的摩托車上,一面瞇著眼睛抽菸。旁邊排隊等客人的計程車司機不斷瞄著她,她完全不在意。

看見我,她先對我笑一下,翹起蓮花指把香菸輕巧地彈遠,伸著長長的腿下了摩托車,然後抱著胸等待我走向她。

雖然只是幾天沒見,但或許是這些日子的變化實在太大,看著她仍然是精緻完美地仔細化了妝的臉,竟然生出一種懷念得不得了的感覺,對著她,感慨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幹嘛呀,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我今天妝化得太濃了嗎?」她從斜背的小包包裡拿出粉盒來,打開對著小鏡子照了照,還對著自己笑一下,檢查口紅有沒有染到牙齒上。

「沒有啦,妳還是非常漂亮,只是突然覺得好久不見了。」

她把粉盒收起來,挽住我的手臂,她的身上有一種濃郁甜蜜的香氣。「別說了,我什麼都知道喔。我就知道今天早上起床之後一直在呼喚我的那個聲音一定有什麼意義的,它叫我來接你。」

我們延著重慶南路慢慢往熱鬧的地方走。許多人與我們擦身而過,其中有一些用奇特的眼神注視我和陳曉曦,但是我們誰也不在意。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在這樣沉默的行走的過程中,慢慢安靜下來。

天氣十分晴朗,腳下的人行道破碎岐嶇,旁邊的店面不時傳出一段又一段的廣播。潘越雲的歌聲隨著經過不同的店面,一下大聲一下小聲又一下子突然不見地從電台中播出來。「謝謝你曾經愛我,當我同樣被遺忘在黃昏之中,現在我才知道,當初你有多難過,謝謝你曾經愛我,如果你現在遇見落寞的我,請給我一個微笑,不要安慰我。」

我低頭望著自己踩在紅磚上的球鞋,不知道該怎麼辦地越走越慢,陳曉曦稍微用力地扯著我的手,周圍塗滿睫毛膏的眼睛裡,有一種清明的警惕。「我們去前面喝咖啡吧,那裡有一家人不太多的店。」我被她拉著往前走,潘越雲的聲音越來越聽不到了,但我的心底像唱片跳針般,不斷重覆著,謝謝你曾經愛我,當我同樣被遺忘在黃昏之中。





84

巷子的巷子裡,有這樣一家咖啡店。門前種了許多的花和樹,有矮木門和濃密草地上石板鋪成的小徑,沒有招牌,光是聞到咖啡的氣味。我驚訝地回頭看,想找出我們是如何走到這裡來的。陳曉曦笑著說,「別張望了,這個地方並沒有很多人知道呢。」

這個咖啡館沒有沉重拉開來會叮叮響的門,光是寬敞的一個入口,我忍不住四下找了一下,但門不知道到那裡去了。腳下踩的木頭地板是暗色的木頭做成的,感覺年代很久了,隱隱散發著紫色的溫柔光澤。四周都是落地玻璃窗,窗外是我在台北市從來沒有見過的熱帶雨林般的茂密樹木,完全隔開了外面的嘈雜,唯一被放進來的只有太陽光而已。

店裡放著聲量適中的爵士樂,我仔細聽了一下,是路易斯阿姆斯壯的小喇叭獨奏。桌椅都是看起來很沉重的木頭製成的,椅子上另外縫合了軟墊,因此坐起來很舒服。店裡只有兩三桌的客人,空間很大的這個地方因此顯得十分安靜。我們拖開椅子坐下來,椅腳與地板摩擦出像深海鯨魚呼喚孩子的聲音。

沒有人來招呼我們。我和陳曉曦面對面坐著,聽著路易斯阿姆斯壯那樣雖然只有小喇叭一種樂器卻像快下雨的山中飽含水汽那般使空氣中充滿音樂的感覺的演奏,然後聞著很香的咖啡味道。相對於外面濕熱的天氣,這裡面又乾又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來。陳曉曦笑起來,「比較好一點了吧?」我點點頭。

原本在櫃台煮咖啡的男人用托盤送來兩杯咖啡。他高高壯壯的,短髮,臉上的鬍子也刮得很乾淨,但似乎又迅速要長出來似的,兩頰和下巴有點青青的顏色。他穿著一件罩住整個前面的白色圍裙,圍裙看得出來花許多時間清洗,但仍留有很淡的咖啡色的痕跡。

他對著我們笑起來,露出很整齊的牙齒。然後仍然沒有說話地把兩杯咖啡放在我和陳曉曦的桌上。

我們兩個的咖啡看起來不太一樣,陳曉曦的咖啡杯是有著極纖細線條的白色骨瓷,杯緣鑲著金色的細線,杯子上畫著玫瑰螢光紅的盛開花朵,杯子裡的咖啡似乎加了許多牛奶,變成淺咖啡色。我的杯子卻是拿起來非常沉重的又厚又大的白色馬克杯,咖啡的顏色是絕對的黑,而且還冒著滾滾的熱氣。

陳曉曦拿起她的咖啡喝了一口,馬上瞇著眼睛快樂地叫起來,「哇,好喝!」

我看著我的咖啡,心裡想著,這簡直是某個即將要爆發的火山口。我兩手捧著溫熱的杯子,小心翼翼地喝了。很苦但又很香很濃,奇妙的味道擴散到整個口腔,然後整個頭部,漸漸全身都感覺到了那股勁。我不可思議地盯著這杯咖啡。老板該不會是加了什麼毒品在裡面吧。

「這家店跟我一樣,都是有特別感應的喔。」陳曉曦說。

「所以這是一杯特異功能咖啡囉。」我注視著像泥漿般又黑又濃的咖啡。

「咖啡倒只是新鮮咖啡豆現磨現煮的而已。」陳曉曦喝了一口她那看起來很幸福的奶色咖啡,「只是老板很特別喔,他光看客人一眼,就知道這個人今天適合怎麼樣的咖啡。」

「所以。」我看看她的咖啡,再看看我自己的。

「所以啊,」陳曉曦簡直是得意洋洋地提高聲音,「我今天覺得很快樂,你今天卻很悲慘。」

我再拿起那沉重的杯子,喝了很大一口。熱熱的液體在胃裡緩緩暖起來,真的覺得好多了。

「ㄟ,ㄟ,想不想聽我為什麼開心啊?」陳曉曦桌下的腳輕輕踢著我。

「好啊。」

「好你的大頭鬼啦,」她笑說,「我才知道你現在根本什麼也聽不下去,發生大事情了對不對?」

我點點頭。兩隻手抱著溫暖的大杯子。

陳曉曦把椅子往前拉一些,伸長手臂,張開她那仍舊大得驚人的手掌,覆蓋在我的手上。我閉上眼睛。這次我不再抗拒什麼,事實上我也沒有力氣抵抗什麼了,任她仔細讀著我那些像漩渦一樣捲混在一起的思緒。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太陽落下又升起。聽見鳥叫和月光下小溪潺潺流過光滑石頭的聲音。然後我看見圖書館的女孩了。她好像變得比較瘦,長髮綁成馬尾,顯得下巴尖尖的看起來有一點可憐。她穿著綿布的短袖襯衫,正打開一扇窗,看見陽光,她很高興地笑起來。

後來我又聞到咖啡的香氣。張開眼睛,陳曉曦已經坐好在她的椅子上,喀一聲放下咖啡杯。她看著我,說,「現在你知道了,去找她吧。」

我茫然地把眼前的咖啡杯拿起來,喝了一口,從地上拿起我的行李袋。

「我幫你拿回宿舍,你直接去吧。」

我向她點點頭,想說些感謝的話,卻覺得喉嚨裡發不出聲音來。

「阿宏。」陳曉曦以從來沒有過的沉重語氣叫了我一聲,卻沒有再說什麼,光是拿起咖啡來再喝一口。

我站起來,離開咖啡館,正在擦杯子的老板抬起頭來對我笑一下。走出小庭院,都市的喧嘩再度回到我的耳中,空氣裡都是汽車廢氣的味道,行人越來越多,當我發現自己站在重慶南路上時,忍不住回頭看。

果然,我已經完全找不到通往咖啡館的路了。


2009-10-28 09:5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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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85

在矮門前,我靜靜站了很久。院子和之前一樣,花木相當茂盛,深處有蜜蜂小蟲飛翔嗡嗡的微弱聲音。空氣中有花的香氣。

很多事情在這段時間快速通過我的腦裡,然後我看見自己的手指按下門鈴。音樂聲立刻充滿了整個空間。

先跑出來的是甘甘。它用雙耳往後飛起的速度奔來,不論黑還是大的程度,都與過去沒有兩樣。雖然隔著門,我還是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它呼呼地從門的縫隙嗅著我的味道,低狺著好像準備要吠了。

「甘甘,不要叫喔,是誰來了?」

圖書館的女孩穿著拖鞋啪啪啪從屋裡跑出來,發現是我,她很快停下來,有點慌地低頭看自己似乎在想穿得整不整齊,最後還是不顧一切地跑過來,拴住甘甘,然後把門打開。

「阿宏。」她一雙似乎變得更大的眼睛像要看進我的靈魂裡似地注視著我。

圖書館的女孩正像我剛才在咖啡館透過陳曉曦看到的那樣,瘦了一點,但眼睛仍然閃動著驚人的靈氣,聰明極了的那種。我們在夏天即將到盡頭的庭院前站著,感覺力量逐漸變薄的熱氣從腳底的土地升上來。圖書館的女孩輪流注視我兩隻眼睛,我們都感覺到了,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啊,」她還是笑了,因為變瘦,臉頰出現長長的酒窩。「我剛回來,還在打掃家裡呢,你要不要進來?」

圖書館女孩的家跟我上次來的感覺差不多,仍是寧靜有隱隱花香,不過現在看起來又更安靜一些,好像很久很久沒有人住在這裡,生活的氣息很淡。

她站在廚房的水籠頭前洗手,問我,「阿宏,要不要喝咖啡?」我說好。

一面在廚房煮咖啡,她一面向對著空氣解釋什麼似的,慢慢說他們全家人因為一些事情必須很突然地出國,所以把鑰匙和甘甘及未來可能有的報紙、信件和帳單都託給住在附近的親戚,他每天會過來看看,把信箱裡的東西收走。

我坐下來,看見茶几上果然堆著許多東西,其中有我寫的信。已經拆開了,一封封整齊地疊在旁邊。看著信封上我的字,想起寫這些信時的心情,突然發現,有些感覺竟然可以這麼快變得不一樣。好險圖書館的女孩看不見我的臉,看不見我一湧而上的悲傷表情。我發現,人的情感的忠誠度有時候竟然比不上一張信紙。





86

我說不出什麼話來,只能看著在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束裡飛舞旋轉個不停的細小灰塵。連圖書館的女孩把咖啡放在我面前都沒發現。

「阿宏你比較憔悴了。」她拿著自己的咖啡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赤著腳把腿縮上去,溫柔地看著我。

我拿起杯子來喝一口,才想起我剛才已經在咖啡館裡喝過咖啡了。

「我知道你找了我很久。」圖書館女孩的聲音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多了一點什麼,疲倦還是成熟的味道。「很多事情我都沒跟你說,那個時候我自己都還沒辦法承受,所以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

我看著那杯黑咖啡,覺得好苦,從剛才到現在,我好像已經喝夠了苦兮兮的咖啡了。於是我說,「奶精跟糖放在哪裡啊,我突然覺得想喝甜的。」

圖書館的女孩笑起來,從沙發上跳下來,砰砰砰跑到廚房裡拿出一個盤子來,除了奶精和糖外,還有看起來很棒的蜜黃色栗子蛋糕,上面堆著高高的絲狀栗子奶油。

「親戚給我的喔,在附近日本人開的蛋糕店買的,很有名呢。只是自己一個人總覺得沒什麼心情吃。」

我拿起小叉子截了一塊放進嘴裡,溫和甜蜜的栗子在嘴裡立刻融化,留下的只剩濃濃的香氣而已。「啊,真的好好吃。」圖書館的女孩終於看起來真正開心了,她含著叉子瞇瞇眼笑。

那一瞬間,好像有什麼又回來了,喀嚓一聲,現在和斷裂許久的過去銜接上了。我吐了一口長長的氣,放鬆了很多很多。

「我有一對非常漂亮的父母喔。」她說。「從小大家都很羨慕我,常常園遊會、母姐會上,我媽媽或者我爸爸一出現就會引起騷動,以為是明星之類的人。同學最常說的就是,好好喔,你們家像電視上的一樣。

我爸爸是台灣很早期開始做IC設計的工程師,跳了幾家公司後,很快就變成極高階的主管,手上也擁有非常多的現在情況很好公司的股票。說起來,我們家的經濟情況一直都不錯,其實媽媽即使不去上班,我們也可以過很舒服的生活呢。

我小的時候,媽媽也的確都在家裡當個家庭主婦。但是她一點也不像個黃臉婆,每天都打扮得很漂亮。帶著我去買菜的時候,常常很多人驚訝地盯著她看。你看,這是我們全家的照片。」她站起來,走到電視旁,從書架上拿下一個相框給我。





87

照片中的圖書館女孩應該是高中生,頭髮短短的,臉比現在圓,穿著高中制服,十分天真可愛的笑容。我抬起頭看著現在混合著成熟女人味道與一點點過去保存到現在的稚氣的她,她回看我,微微一笑。我想,這種程度的笑容,照片中的圖書館的女孩當時一定還沒有辦法呈現出來吧。因此我不禁生出女性真是神秘極了的想法。

她的兩邊分別站著父親和母親,背景應該是一個外國的景色,乾淨平整的碎石子地和簡直沒有多一點點多餘的東西的精緻廟宇,感覺像是日本之類的地方。

「那是京都呢。」

圖書館的女孩的父母真的都長得好看。以一對女兒已經上高中的夫妻而言,他們看起來比應該的年輕許多。母親的長髮在腦後挽成簡單的髻,露出與圖書館女孩神似的光滑白淨瓜子臉,脖子很細,線條柔美地與削肩相接。但是與圖書館女孩的明朗的美不同,她的母親有一種恍忽的神情,一種不太確定的表情,她看著前方的眼神似乎落在比相機鏡頭更遠的地方。

「等到我考上大學後,有一天媽媽突然說她想出去工作。」她注視著照片,用手指輕輕觸著照片中的人的臉。「爸爸當然說啦,何必這麼累呢,好不容易小孩大了,不如他早點退休,兩個人好好去環遊世界吧。」

但是圖書館女孩的母親笑著婉拒了。她說正是因為小孩長大了,她想去做一點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說完她真的開始認真忙起來,工作的內容並不十分明確,照她母親的說法,大概是發掘一些台灣年輕畫家的好的作品推薦給國外的買家,然後也經紀國外價格還不高的有潛力的畫過來台灣。

「我也很驚訝呢。媽媽似乎有很好的眼光,起初只是買賣一兩幅畫的程度,後來漸漸越來越多,不只是單純台灣與外國這樣的互通而已,連亞洲與歐洲的流通都有很大的量呢。媽媽大學的時候念法文系,還曾經副修日文,所以語言倒不成問題。

爸爸起初只是覺得放縱媽媽去玩一玩,滿足一下她的夢想就好,他一定沒有想到媽媽會做得那麼好。我猜後來他多少有失落感吧,但是那時候媽媽已經變得常常不在家了。有時候我放假從學校回到家裡來,就看他一個人在院子裡丟球跟甘甘玩,不然就是開著電視在沙發上睡著。看到這種情況,我都會很難過,覺得爸爸一下子老好多。」

「但是真正發生事情卻是最近的事。」她問我要不要再添咖啡,我說不用了,真的已經喝很多了。她於是自己站起來,去廚房加了咖啡再回來。

「雖然這對於常看九點半檔連續劇的觀眾來說,早就可以預料到這樣的結局。但是我是真的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畢竟這是真實的人生,平平淡淡卻是每一秒都需要呼吸的真實人生呢。」她說到這裡望著窗外的桂花,像癡了,半天沒說話。


2009-10-28 10:0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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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你爸爸有外遇了。」我等了很久,然後問她。

她笑起來,搖搖頭,說不是這樣的。「是媽媽喔。」

「媽媽要離婚。」她突然想起來什麼,眼睛一亮,「就是那次你來我家那時候之後喔。」

是啊,那個像夢一樣的夜晚,與圖書館女孩同睡一張床卻沒有發生任何事的下雨的晚上。身體一陣一陣起落的欲望翻騰,但壓抑得那麼神秘美麗,純淨如藍寶石的一刻。

「那天之後沒多久,媽媽去紐約,然後寫了一封信回來,希望爸爸同意跟她離婚。說請爸爸去拿離婚協議書,簽名蓋章之後寄到這封信上附的地址來,她會簽名後再寄回來。爸爸根本受不了。他大一聯誼認識媽媽之後就瘋狂愛上她,幾十年來從來沒有變過,甚至爸爸說那分感情只有越來越濃而已。他完全不相信媽會要跟他離婚。

你知道嗎,我那個原本好看極了的爸爸從接到那封信後就完了,一下子老好多,晚上不能睡,拿著信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喃喃自語。有一天他走到我房間裡,頭髮白了一半,我真不知道他是原本有染髮還是怎樣,總之他變得很糟,但是眼睛亮得嚇人。他說,我們去找媽媽吧,馬上就去,去把她接回來,她真的離開家太久了。

我雖然不太懂大人之間的那些事,但我畢竟是媽媽的女兒,我們之間有一種心電感應之類的東西吧,我知道媽媽絕對不會回來的。可是我還是一句話也沒說地開始收拾我跟爸爸的行李,找出我們的護照來,第二天我們就想辦法搭上候補的機位,飛到紐約去。」

「後來呢?」本來沒有心理準備要聽到一個這麼離奇的故事,因此心裡雖然想著說不定圖書館的女孩講起來會傷心,但還是忍不住問了。

圖書館女孩看起來也還好,笑笑地接下去說:「我們按著地址找去,媽媽在中央公園附近找了一個還不錯的公寓,周圍的治安很不錯,大樓也有管理員,只是房租很貴,但是媽說她還付得起。」她調整一下坐累了的姿勢。

「那個公寓看起來真的蠻舒服的,媽說原本是一個女的法國藝術家住的,她和一個紐約當地的男人結婚,留下原來的裝潢跟傢俱給媽媽,所以她也不用再去布置。看見我和爸來,媽也沒有太驚訝的樣子,反而很自然的,像是我們回到台北的家而她來幫我們開門似的。不過說真的,我沒有看過那樣的媽媽呢。」她瞇起眼睛,好像即刻可以穿越千山萬水看見她母親的模樣。

「樣子啊、像貌什麼的,都沒變,但是就是有點不一樣了。我後來一次又一次地想,才慢慢有點領悟。那就是啊,媽媽的態度變得確定了。以前的媽媽當然也都是很美好的,只是有時候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模糊的感覺,好像,好像一首曲子,高高低低的組合聽起來沒什麼錯,但是仔細聽會覺得有些音沒有落在正確的點上,高一點、慢一點之類的。但是紐約的媽媽卻給我準確的印象,她終於抓到演奏的訣竅了。」





89

「妳媽媽是在那邊認識了什麼人了嗎?」

「對呀,一開始我和爸爸也都這麼以為,但後來我們慢慢覺得媽講的是實話,她並不是為了任何第三者要離開爸爸,根、本、沒有第三者喔。」

「好奇怪。」我說。

圖書館女孩點點頭。「其實媽媽的這個改變給我很大的震憾。所以後來爸爸決定留在紐約勸媽媽後,我就回來了。」

她抬起眼來注視著我。「我想回來好好想一想,我二十幾年來的生活、一直抱持著以活得理直氣壯的信念還有對於生命的理解,我突然覺得需要好好想一想了。我想看清楚我自己一點喔。所以我沒有跟誰連絡,自己就跑到叔叔墾丁的小木屋了。

在那裡的時候我每天清晨自己一個人把所有的衣服脫掉,靜靜裸著身體在海水裡面游著,不是有人曾經認為嗎,所有的生命是從海中開始的。每次潛進暖暖的像子宮羊水中的海洋時,都會自以為地多覺悟一些什麼喔。」

圖書館的女孩眼睛閃亮如夏夜的星星,我從裡面聽到清澈的靈魂的聲音。窗外的光線越來越柔和,很快黃昏就來臨了。玫瑰色的空氣中有一種既喜悅又哀傷的氣味。我交握雙手放在膝上,靜靜等待她的故事。

「關於父母的結合產生了我這個生命和我一點一點累積生長起來的肉體和心靈,還有,」她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與你之間的愛情與慾望。我都在海洋中,細細想過。但是越往深處去想時,心裡會逐漸逐漸生出一種巨大的迷惑,如果不顧一切一直這樣解析下去的話,恐怕會像被海水的壓力在海底壓得扁扁的那樣,永遠也翻不了身吧。

因此在墾丁遇到你的那一天,我決定要順從身體的慾望,和你做愛喔。我不是告訴了你嗎,我想看看處女與非處女的自己有沒有什麼不同。我也知道喔,那像過河的卒子那樣,非處女的我即使回頭去看,也回不到處女的自己的生命的河的那一邊。但反過來想,如果我不跨過這一步,我也無法真正了解不再是處女,或者說一個新的女性的感受。





90

只是當時,那樣的迷惑到底還是跟著做愛這件事一起游過河,跟著我來到了河的這一岸喔。我在你的身邊醒來時,看見熟睡的你,突然覺得孤單。我知道我還是必須自己來面對自己生命中巨大的變化,不論是你,或是給予我生命的爸爸媽媽,都幫不上任何忙。即使覺得那麼那麼茫然,我卻好清楚地知道,能夠面對我的靈魂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她站起來,把客廳和廚房的燈打開,屋子裡立刻充滿暖黃色的光,窗外因此剎時顯得黯了,屬於夜晚的昆蟲輕輕唱起來,迎接夜晚。

「我沒有辦法,如果把你叫醒,你一定會試圖做一點什麼的,我想我要的應該不是那樣的東西。所以我收拾東西離開你。回到台北過了幾天,再飛到紐約去看爸爸媽媽的情況。」

「我想…。」我想說些話,告訴她她應該叫醒我的,不管那造成迷惑的東西是什麼,我們應該可以一起想辦法來解決。但一轉念,發現這樣的話其實是多餘的,我沒再說下去。

圖書館的女孩等待我繼續說。

「沒什麼。」我說。「結果紐約的情況怎樣呢?」

「有時候你真的會覺得,大人只是在他的心靈周圍隨著時間不斷加高圍牆,一旦防線潰決了,露出來的靈魂,還是赤裸裸的小孩子的心呢。爸爸之前曾經趕回台北,辦好了退休,然後再回紐約,在媽媽住處的附近,也租了一個公寓,兩人隔著中央公園當鄰居。爸爸說,他要重新追媽媽,像兩個陌生人在紐約相遇,從一見鍾情開始新的故事。」

我被這樣明明是真實卻又因為太夢幻而顯得彷彿觸及不到的故事震憾了,靜靜坐著。附近有誰家開了音響,放著披頭四的老歌,仔細聽的話,簡直會覺得四個好年輕的男生就在外面的街上追逐玩耍著。

「就像伍迪艾倫和米亞法蘿。」

「嗯?」

「我是說,就像伍迪艾倫跟米亞法蘿,他們也是隔著中央公園一面當鄰居一面同居著。」

「雖然我懂得你在說什麼,但是我還是覺得你怪怪的。」圖書館女孩哈哈笑了起來。

我最喜歡圖書館的女孩了。我心裡這麼想著。她永遠知道我在說什麼,甚至連沒有說出來的她都真的知道了解,就像我也一直都懂得她那樣。眼前的她清秀聰慧遠遠超過我所求,但,或許就是一切都太美好了吧。

我彷彿看到阿美溫柔的眼睛,和她靜靜在家鄉等待的姿態。

「我要跟你說一件事。」我聽見自己終於開口。

「嗯。」

「我愛上別人了。」

圖書館的女孩深吸一口氣,站起來走到窗前,從那裡有一陣輕輕的夜風吹過來,桂花的香氣濃烈。

我沒有來得及看她的表情,我也並不想看到。


2009-10-28 10:0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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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安靜的夏末夜晚的氣味慢慢滲進屋子裡。我注視著茶几上我寫給圖書館女孩的信,一偏頭我看見自己映在電視機中的影子,像聞到什麼不好的味道似的,連忙把頭轉開。

因為覺得口渴,我站起來,走到廚房去倒了一杯水。經過音響時,突然有個衝動想去放一張CD,至少讓屋子裡有一些聲音。

「她是誰啊?」圖書館的女孩依舊背對著我,纖細的身體站得很挺。

我不想告訴她。

描述我另外愛上了的別的女生給她聽,除了傷害,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作用。

「是那個一直在你心裡面的女生嗎?」聲音有點啞,她一定也覺得口渴了。

「嗯。」

「到底我還是沒有辦法把你從她那裡搶過來對不對?」

你們兩人都十分美好喔,而我是完全不足以被爭奪的啊。我在心裡悄悄這樣想,彷彿如果稍微用力一點,圖書館的女孩就會聽見。

她轉過身來,臉色和嘴唇都很蒼白,光是眼睛閃閃發亮。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很生理性地揪痛一下。她眼睛裡的光,是痛苦還是憤怒呢。

但是她還是對著我微笑起來。「阿宏,你有看過電影『流氓大亨』嗎?」

「流氓大亨。」我重覆著這個片名,一時反應不過來我到底有沒有看過。

圖書館的女孩走到電視機前,打開底下的櫃子,拿出一盒錄影帶來放進錄影機裡。帶子似乎是從中間開始播放的,我看見周潤發和鍾楚紅,背景是紐約。於是我想起來,我看過這支片子,張婉婷導的。

「阿宏你知道嗎。」圖書館的女孩跪坐在電視機前的地上,轉過來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盯著電視螢幕。鍾楚紅對著斯文的前任男友說,「昨天晚上有三個人沒睡。」前任男友幫她搬行李時,切進周潤發興奮地賣了汽車,買了那個鍾楚紅一直想要卻買不起的表帶,然後興奮得像傻子似的,一路跑回住處的畫面。

「流氓大亨是台灣的片名,它原來的名字是秋天的童話喔。」她對著電視似乎看得入迷,講話聲音癡癡的。「秋天的童話,不是很美嗎?」周潤發把裝著表帶的紅色盒子交給已經坐上車子的鍾楚紅,鍾楚紅也拿了一個盒子給他,祝他生日快樂。





92

等車子走遠了,周潤發才突然想起似的,拔腿拚命追,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通往高架橋的路上了,幾輛準備上橋的計程車對他按著警示的喇叭。他打開盒子,看見裡面是鍾楚紅最心愛的那只缺了表帶的表。周潤發對著鍾楚紅已經遠去的那個方向,極盡全力地望著,表情十分十分悲傷。

「你看周潤發的表情,是不是太棒了,儘管知道是演戲呵,還是被他打動了.」圖書館的女孩坐在那裡,看著仍持續播出的畫面,肩膀顫抖起來,她在哭。「這部電影我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了,一次一次都更感動一點。它是我心裡面排行榜永遠的第一名喔。」我看見眼淚落在她的腿上。「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就夢想著,有一天也要出現像這樣一個人來相愛呢。不然,也至少要是一個能夠一起看這部電影,然後同樣感動的人。」

我閉上眼睛,再張開。感覺整個頭木木的。我想走過去抱住圖書館的女孩,告訴她這一切都是騙她的,我只是跟她開玩笑的,不要哭喔,逗妳玩的。然而我什麼也沒做,沒說話沒動,眼睜睜看著她坐在那個地板上哭得好厲害。

這一刻我迷糊起來。我真的那麼愛阿美嗎,愛到這種必須這麼殘忍地傷害圖書館女孩的程度嗎。或許我根本誰都不愛,我只是愛我自己而已。看著自己緊緊交握的手,才突然發現我全身肌肉繃得好緊,連牙齒都緊緊咬合得臉頰鼓起來。

電影中鍾楚紅帶著小女孩走在長島的海邊,看見碼頭上有一家叫做「SamPan」的餐廳,黃昏的光線中她走進餐廳,周潤發發現她,先是出現極短暫的激動有一點點想哭似的表情,但隨即站穩了,笑起來,說,「Table for two?」鏡頭靜止在這裡。

然後是音樂,呂方曾經唱過的關於秋天的一首歌,不過在這裡只有演奏而已。黑色的畫面底色上很快地跑著白色的鳴謝與許許多多的職位和名字。音樂真的很棒,有一點點憂傷,卻是仍然充滿希望的那種。一個人靜靜走在九月的紐約中央公園時,會很適合聽的。

圖書館的女孩站起來,坐在我對面。「你已經決定了嗎?」臉上濕漉漉的。

我低下臉,不能望著她。然後點點頭。

我聽見她雖然盡力克制著,卻還是忍不住出聲地哭起來。

「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呢,我覺得我現在真的承受不了。」

我沒辦法給她答案,覺得自己突然變成好小的孩子,我實在沒有能力做決定。為什麼我要坐在這裡,傷害一個根本沒做錯任何事的人呢。





93

「阿宏你一直是我最大的支柱,在生活最難受的時候,只要想著你,知道你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裡,就會覺得安心喔。」她用手抹掉臉上的眼淚和散落的髮絲,嘗試著微笑,眼神望著遙遠的地方。「在海邊小木屋醒來時,我坐起來看著你熟睡的臉,覺得自己真的好幸運喔。」她的眼神回來,注視著我,然後這次很真心地笑了,像雨後乍晴的天空。

「記不記得那天我問你,」她注視一下窗外,然後回到我臉上。「你心裡面的那個女孩子呢?你說已經不見了。」她喃喃重覆了一次,「已經不見了。你這樣說。」望著地板。

「我知道你在說謊。不知道為什麼,難道真的作愛之後的兩個人,真的會有一種靈魂的交流嗎?」她突然抬頭問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當時就知道你在說謊喔。雖然初意識到的時候,心一下子好痛,但是慢慢就不難過了。因為阿宏你是因為愛我才說這個謊的。

覺得可以認識你、跟你在一起真的太幸運了。因為對我來說,你真的很特別,是我好喜歡的男生喔。」圖書館的女孩臉上的表情變柔和了,有點疲倦,看起來像一個想睡的小女生。「我早就明白你會離開的,只是沒想到喔,這麼快呢。」她看著我,眼睛十分十分溫柔,「阿宏,真的太短暫了呢,我捨不得你喔。」

我一句話也沒說,嚥了一下口水。感覺自己的喉結上去又下來。

她站起來,把已經化成一片白霧的電視關掉,錄影帶拿出來放回櫃子裡。然後伸長雙臂,深深吸一口氣。「不要在意我哭了啊。只是一下下太激動。從小就是這樣,容易激動,常常會太興奮得晚上睡不著。」

她把桌上的信拿起來,「只拜託你一件事,這些信我留著好嗎?我最喜歡你的信了,有圖書館的感覺。」

我對她笑起來,點點頭。突然想告訴她,在墾丁的小木屋也有我寫給她的信呢,但是我沒有。我好像可以看見那兩張紙條,在荒廢被遺忘的小木屋中,被時間一點一點分解,最後化成灰燼。

「我可能會去紐約吧,」站在圖書館女孩家的矮木門前,她拉著甘甘,對我說,「紐約有很多很不錯的市立圖書館呢,而且我還是好慘,一直相信或許會在紐約遇到一個像周潤發那樣的男人喔。很蠢吧?」她咬著嘴唇笑起來。

我想握握她的手或著摸摸她的臉,但是我沒有。我們相對靜靜注視對方。然後我說bye-bye。她抬起手,小小揮動一下。「bye-bye史納夫金。」

我轉身離開那裡,夜晚的空氣好涼,我突然想回頭告訴圖書館的女孩要加衣服,腳步都停下來了,卻沒有真的回頭,我站了一下子,繼續走。我相信她還站在那裡,注視我的背影,但是我沒有回頭。

那是我這一生最後一次看到圖書館的女孩。


2009-10-28 10:0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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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94

回到宿舍時,發現房間裡好熱鬧。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天花板的、床邊的睡燈和桌上的檯燈,照得104寢室光輝燦爛。大郭和他牙醫系的女友、陳曉曦和阿良、基仔都在。看見我進來,大家大聲歡呼。

「阿宏你回來得正好,有大消息喔。」阿良笑嘻嘻地說。

「啊?」我環顧寢室裡所有的人,每個人都很興奮,臉上發著光。

「大郭自己說嘛。」陳曉曦推了他一下。

大郭往前站一步,拉著他低頭羞紅了臉卻看起來仍然鎮定安穩的女友。「我們!」大郭像喊口號地說了兩個字,然後忍不住傻笑起來,「結婚啦!」

大家又歡呼起來。別的寢室有人跑到門口來看發生什麼事了。

大郭拉起女友的手,兩人手指上各戴了一只簡單的銀色戒指。「她家裡要她跟我分手,」大郭看了女友一眼,女孩深情回看他。「所以我們就決定先去公證結婚了。」

「喂,」我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大郭很用力的握住我的雙手。「恭喜!」我們相視很大聲地嘿嘿嘿傻笑起來。

「新娘子,妳有想清楚才嫁ㄏㄡ?」基仔笑著說,「我們大郭不識字ㄌㄟ。」

眾人七嘴八舌附和起來。說大郭愛喝酒、不喜歡洗澡、考試會作弊等等。

新娘子笑著看大郭,「我知道喔,他全部都告訴我了。」

大郭忍不住又做出他那傻瓜般的習慣動作,用力揉著自己厚厚的頭髮,「她說她會教我,從認識字開始。」

基仔拍拍阿良的肩膀,笑道,「哎呀沒有用啦,對不對?」阿良點點頭,問我,「阿宏你知不知道那件事,日文考試那次。」

陳曉曦很驚訝,「大郭你還可以修日文啊?」

「啊…你們這些王八蛋,別講了,好-啦!」大郭像一頭大猩猩,縱身一躍,抱住阿良,把他的頭壓在書桌上。阿良卻寧死不屈地從縫隙裡逼出聲音來說,「大郭學分不夠,學人家趕時髦,還去修什麼日文,結果要考試那天,叫他同學罩他…哎喲,痛死了,死大郭。」

「他同學啊,先寫完了,然後…。」阿良接著講下去。大郭一看情勢不對,趕緊從櫃子裡拿出酒來,搭著阿良的肩膀說,「喝酒喝酒喝酒,好兄弟不要出我的糗啦,請你喝酒,這酒很好的ㄌㄟ。」然後殷勤地給大家倒了酒。





95

「大郭恭喜啦。」陳曉曦舉起杯子,大家七嘴八舌祝他們早生貴子、白頭偕老。我把杯子拿進嘴邊,喝了一大口,酒很醇,起初沒什麼感覺,沒多久一股強烈的暖意從胃裡升上來。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啊一聲。大郭得意洋洋地說,「厲害吧,開玩笑,我藏多久了,是今天太高興才拿出來喝的。」

「可是以後不准喝囉。」安靜的新娘子終於說話。

「對,就是這樣,好好給他管教管教。」阿良喝了酒更興奮,先拿了抱枕放在胸前做好防護,「我還沒講完ㄌㄟ。那天他同學寫完日文考卷後,趕緊做了一張寫好全部答案的小抄丟給大郭。結果,嘿嘿嘿,大郭看了很久很久,連照著畫也畫不出答案來,他同學看了又氣又急,一把就把大郭的考卷搶去,乾脆幫他寫算了。」

大家都笑了。翻倒在寢室那張簡陋的地毯上。大郭嘴裡念著,誰說我不會日文吶,巴嘎呀漏,巴嘎呀漏,小日本鬼子的話誰要學。我們笑得更厲害了。大郭一次一次幫我們倒酒,我慢慢覺得身體很暖很暖,腦子像宇宙,裝得下整個銀河系,一直一直擴張。

後來我發現大家都在看我,陳曉曦俯身看我的臉,輕輕說阿宏、阿宏,你喝醉了喔。

我笑起來,想說哪有那麼容易就喝醉的。但是我卻哭起來了。像一個小娃娃那樣,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我抬頭看見坐在我對面的大郭,他總是看起來很兇狠的眉眼注視著我,然後眼淚從他像牛眼般的眼角流下來。他為自己倒滿酒,仰頭一口喝乾。

我想嘲笑大郭,卻說不出話來。從身體的深處,巨大的悲傷像海嘯一樣淹沒我,我哭到不能呼吸,像迷路的小孩一樣,抬起手臂來抹眼淚和鼻涕。





96

「阿宏,來。」陳曉曦扶我站起來。「我們去外面吹吹風喔。」

記憶中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那樣哭泣。在那極其澄明的一刻,我深切體會到我這樣一個人的怯懦。探頭向我裡面觀看靈魂時,有那麼一下下,真的領悟了什麼。我愛圖書館的女孩,卻那麼故意地傷害她,我相信自己也像陳曉曦說的那樣,有著像月球背面那般永遠無法攤在陽光底下的黑暗面。

沒有人會怪我,也沒有人會站出來指著我說我是壞人。但是我自己知道,暗藏在溫柔之中的小刀,比斷頭台更令人心碎。

我知道這件事,而且我去做了。

我趴在104寢室外陽台的欄桿上,痛哭不已。

很久很久以前,我剛認識圖書館的女孩時,她曾經講了一個安徒生寫的,叫做「白雪皇后」的故事給我聽。

「從前從前,一個小男生叫加伊,一個小女生叫格爾達。他們的家是面對面的房屋,兩人常常爬出他們的房間的窗戶,一起坐在中間種著玫瑰花的箱子上說話。但是有一天,一小塊玻璃碎片掉進了加伊的眼睛裡。

那塊玻璃碎片曾經是一張魔鏡的一部分,它會使所有照鏡子的人看到醜陋、變形的東西。可憐的加伊與格爾達並不知道這樣的事,只是加伊從此變得暴躁邪惡。冬天的時候,加伊被白雪皇后帶到冰宮中,如果能用冰雪拼出『永恆』兩個字,他就可以當自己的主人。但因為那塊玻璃碎片,他從來沒有成功過

格爾達經歷了一段艱苦的旅行,終於來到冰宮找到加伊,但是加伊不認得她。格爾達抱著加伊流了許多眼淚,眼淚滲進加伊的胸膛,把那塊玻璃碎片融解了。加伊突然痛哭,眼淚沖出玻璃碎片的粉末,現在他認出格爾達了。他抱住格爾達,兩人又哭又笑狂舞不已,當他們跳累了躺下來之後,冰雪拼成了永恆。」

我感覺又冷又硬的欄桿觸感,感覺身體裡面不斷湧出的眼淚,和控制不住的哽咽。我記得陽光底下圖書館的女孩閃亮著眼睛,比手畫腳講故事的表情。她把小小的手輕輕放在我心臟位置的胸前,表情嚴肅地說,阿宏你心裡有玻璃碎片嗎,如果有,我會為你流淚,融解它喔。

我不能停止哭泣。那時候我有一種感覺,我將永遠不能停止流淚,直到我哭出心中的那塊魔鏡的碎片。


2009-10-28 10:1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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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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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97

後來。

後來我們每一個人,慢慢一天比一天老一點。

念研究所的兩年,我常常忍不住走進那個圖書館裡。陰涼古老的氣味依舊,只是已經失去那種神秘的光輝了。夏目漱石的「我是貓」積上一層灰塵。我把它從書架上拿下來,拍拍乾淨,嘩啦啦的翻動書頁,被遺忘的孤寂氣味像薄霧般籠住我。

大郭和妻子過了幾年終於得到她父母的諒解,為了小孩的教育,他們決定移民到加拿大。要走之前在機場,我去送他們。大郭抱著小孩,騰出一隻手苦笑地拍拍我的肩膀,「媽的好不容易把中文學好,現在又要開始學英文了。」

然後我們在機場的大廳哈哈大笑,聲音直上撞到高高的天花板,再彈回來。那個回音,遙遠得像來自我們極年少時的104寢室。

陳曉曦成為那家很特別咖啡店的老板娘,常常打扮得精緻非凡地坐在店裡。如果遇到順眼的客人,她便走過去,盯著人家的眼睛看。說,我可以感覺你身上的流喔,要不要聊一聊。高壯穿著白色圍裙的老板仍舊站在吧檯後面寧靜地煮咖啡、擦杯子,或是微笑地看著他美麗的妻子。

奇怪的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那家咖啡店。彷彿它自己有著自主的選擇力,只讓特別的人或有著特別心情的人踏上那條綠樹滿園的小徑。





98

退伍之後我與阿美結婚。成為開業的獸醫師,我們在天母開了一個獸醫診所。沒有病人的好天氣,我會走一段長長的路,到公園旁的冠子動物醫院,和學長一起拿著咖啡坐在他診所前的階梯上聊天。

有一天我突然開始講托爾斯泰「三個微笑」的故事,學長一面喝著咖啡一面聽著,陽光像一隻小狗般,靜靜伏在我們的腳前。

故事結束後,我說,「這麼說起來好像不太應該,但是我跟我女兒講這個故事時,我突然想起來我小時候讀完這個故事的感覺了。」我手上的咖啡暖暖的,我拿起來喝一口。

「嗯,說說看。」學長說。

「我那時候覺得這樣的結局是錯誤的喔。」我盯著咖啡杯,微微笑起來。「那個天使不應該走的,我好希望他坐下來,坐回他那張矮凳子上,繼續拿針線為那對雙胞胎縫好那三隻鞋子,然後交給萬分高興的漂亮小女孩。

我希望他留在鞋匠家。到現在還是這麼覺得。人間那麼辛苦,他應該留下來的,安慰善良的鞋匠夫妻與世人的心。像電影『欲望之翼』裡面的天使,為了彩色的生命與所愛的人留下來,即使放棄永生也沒有關係。只要愛過,再短暫都可以喔。」

「我倒是覺得,最可貴的並不是天使本身,」學長轉著手中的杯子,注視裡面的咖啡,一面像慢慢找著字地說,「而是天使曾經來過這個事實。他來了,然後他走了,但是留下一些很棒的東西在人的心裡,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夏天的風吹過來,動物醫院前的菩提樹的葉子沙沙響起來,葉片上閃爍著碎碎的陽光。空氣中仍然有少年時代所能聞到的令人喜悅的氣味。

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透過眼皮可以看見陽光照在上面的紅色光線。再張開眼睛,覺得很多東西看起來都不一樣了。

是啊。

天使曾經來過。圖書館裡曾經有過圖書館的女孩。

我想這樣就夠了。

多麼幸運啊。

我彷彿聽見圖書館的女孩的聲音這樣說著。但也說不定是此刻正把手放在我肩上的天使說的。

夏天味道十足的風來了又走了。我們靜靜地喝下一口咖啡。




(全文完)


2009-10-28 10:1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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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IN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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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曾經在圖書館當了幾年的義工
平常多是像我們這種有點年紀的人
每天見面 多數都已成為朋友了
到了假日 或是考試前才會有年輕的朋友出現
看著他們 看書之餘的嘻笑玩樂
感覺年輕真好
看著來圖書館的人們
不管年紀 一個人一個故事
感謝您的幸運分享


2009-11-9 02:1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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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u.moto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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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有你的無私付出 讓論壇更精采 感謝你

2009-11-20 01:2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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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anny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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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看了好久...有想哭的心情...

2009-12-29 10:5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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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irt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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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第一次看小說..小說都是那麼無聊攏長嗎..我都沒看完.所以ㄝ不知道意思0.0

2009-12-29 05: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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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p2006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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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圖書館以前是知識的大寶庫,我們都要學著怎樣使用圖書館的功能的,現在的人卻是坐在電腦桌前敲鍵盤搜索所需要的資訊,真不知是幸福還是封閉的!..

必竟圖書館還是有許多資料可尋,現先進國家都改用縮影片或電腦代替查尋了,更方便使用其資訊,所以仍然有許多人會去的地方..


感謝您的分享!!


2010-3-24 02:1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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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rin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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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寫的真的很棒
不過結局卻讓我蠻意外的
感謝大大分享


2010-9-18 05: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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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rch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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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在八、九年前曾經看過一次~
那麼久以後再看~
總覺得好像能了解裡面每個人的每個開心、疑惑、跟難過了,
感謝你的分享


2011-2-5 09:3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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