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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短篇】揚 州 鬼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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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短篇】揚 州 鬼

第一章夜曲
  我不是人。
  我是鬼。
  我喜歡在月明之夜對天長歌。大家想必也都知道:長歌可以當哭。所以鬼哭狼嚎這個詞實際上是形容我的歌聲的,是稱讚我的歌聲和沙漠中的狼嚎一樣,能夠打動人心的意思。
  我唱歌的時候喜歡坐在高處,因為這樣可以看見更廣闊的天空。我一直以為,我的心胸是和天空一樣遼闊的。
  揚州城裡最高的地方當然是麗春院,他們的生意做得大,樓就起得高。但是那個地方的夜晚太熱鬧,顯然不適合我去唱歌。當然如果我是個傾國傾城的女鬼的話,老鴇拉也會把我拉去給她賣唱。不過很可惜,我是個倒霉相的男鬼,去那地方只會影響他們的生意,我當然不會那麼不識相。
  事實上,我的前生就是一個風流狂放的五陵少年,也曾肥馬輕裘,紅燈綠酒,鬥鷹走狗,麗春院這樣的地方去的多了。我說這些不過是表示我不是因為假道學才不去那裡的,沒有什麼誇耀的意思。其實過去的事還真是沒什麼值得誇耀的,我二十多歲就死了,死的時候窮困潦倒饑寒交迫。
  揚州城裡第二高的地方是座佛塔。那個方丈應對人的本事不錯,城裡的富貴人家大多都到他那裡去燒香。他掙的錢也多,估計不下於麗春院。方丈當然比老鴇有涵養和低調一些,所以建的佛塔雖然高,城裡四處的人一眼就能望到,但還是沒麗春院的主樓高的那麼誇張。佛塔也不是適合孤魂野鬼唱歌的地方,我怎樣也該給方丈留一點面子,免得他花錢找茅山道士來抓我。
  有個鬼朋友建議我到城外的土山上去唱歌,說那地方最高,也清淨。可是那裡的晚上哪有人?我又不能白天出來唱,難道真要我唱給鬼聽?我當然不去。
  我唱歌的地方是揚州知府的衙門,那是揚州第三高的地方。揚州知府沒包青天那麼勤快,晚上不會去斷案的。所以那裡晚上很清淨,沒有人來打斷我。那裡地段又好,在揚州城的中心地帶,周圍很繁華,居民很多,所以也不愁沒有知音。
  我於是在每個晴朗的十五之夜,躺在知府衙門的屋脊上唱歌。
  第二章初遇
  鬼唱的歌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聽見的,得有悟性才行。沒有悟性的人只當那是嗚嗚的風聲,只有有悟性的人才聽得出,那是一個有靈氣的鬼魂的自白,我喜歡把它簡稱為靈魂的自白,把每個月的十五日叫做靈魂的自白日。
  在度過了九個靈魂的自白日以後,我有些灰心喪氣了,因為居然沒有一個人過來說:你好,揚州府衙裡唱歌的鬼魂,我喜歡聽你唱的歌。雖然我一直覺得,肯定有些有悟性的人是聽得懂我的歌的,但是這些人老不來表示一下,漸漸的我就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水平來了。
  第十個靈魂的自白日是在八月。這些人都要過節,我想他們更不會來聽我的歌了,所以這天我的歌聲特別的傷感和寂寥。
  正當我自憐自艾滿心惆悵的時候,忽然聽見篤篤的敲門聲。我想:這麼晚了,誰還會來喊冤申訴?於是向下面看過去,但是正門那裡並沒有人。我只好繼續唱我的歌。
  我非常投入的唱完了這天晚上的歌,我想我從來沒有唱的這麼好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我只知道有什麼地方和平時不一樣了。當然這並不是說有什麼地方不對了,而是……怎麼說呢,是有個地方太對了。我唱完了以後就在屋脊上發呆,想想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喂,呆子鬼!”一個清脆的聲音出現了,帶點兒輕嗔薄怒的味道。這次我聽清了,聲音是從我後面傳來的。我真傻,我先前應該往後門看而不是去看前門。我是個知錯就改的好鬼,雖然我當人的時候最喜歡怙惡不悛。於是我馬上站了起來,轉過去,向下張望。
  原來是一個美麗的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手裡拿著一隻笛子,正跟我說話。
  為什麼會是一個小姑娘呢,雖然她很美麗,可這也不能減少我的失望。我一直期待著的知音是嵇康那樣的高人隱士,而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如果他是個小男孩也比較好一些,雖然現在不會懂,但是等他將來長大了總會懂我的。小姑娘就不同了,她們總是被關在家裡,嫁了人以後又關到另一個家裡,素質再好也見識有限,怎麼能理解我這海一樣深的惆悵,天一樣寬的胸懷?
  當然對一個期待著艷遇的鬼來說,這個大概是求之不得的好機會。可是諸位看官,你們大概聽說過很多女鬼戀書生的故事,可是沒怎麼見過男鬼戀閨秀的傳說吧。這種講故事的傳統可是有著深厚的現實基礎的。我就是這麼一個沒什麼花花肚腸的鬼。
  “哦,你好。”我有氣無力的回答她。
  她的秀眉蹙起來了,顯然是不滿意我的態度。但是她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拿起笛子吹了一下。那是我唱的歌的旋律。
  我終於明白我今天為什麼能唱的這麼好了,原來是有人給我伴奏。怪不得剛才唱歌的時候覺得有回音呢。哎,想不到我做人的時候是個感覺遲鈍的人,如今當了鬼,這個毛病還是沒改過來。
  第三章暫別
  為了表示禮貌,也因為不習慣居高臨下的對人講話,我從屋脊上飄了下去,落在小姑娘面前。
  古人說“月下看美人”,現在的人說“都是月亮惹的禍”,其實意思差不多,都是經驗之談。月光不象陽光那樣纖毫必照,不會暴露雀斑之類的缺點;又不象燭光那樣小家子氣,可以看到美人的全貌。小姑娘站在後庭之中,庭院裡月色如水,樹影婆娑,更襯得她清麗脫俗,不可方物。
  要是放在從前,我還是個輕浮少年的時候,肯定要作個揖,問她“敢問小姐貴姓芳名,仙鄉何處?”了。可是自從做了鬼後,我就老實多了,這樣的話居然也不好意思說出口了。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多謝小姐清音雅奏!”
  小姑娘噗嗤一下,樂出聲來。“想不到鬼說起話來也這麼字斟句酌,跟人一樣拘謹;更想不到的是,字斟句酌了半天,說的也不過是句平平常常的話,沒一點神鬼莫測之機。你到底是鬼不是啊?”
  我差一點就要暈倒,這個小姑娘,居然一點都不怕鬼,這是哪裡來的厲害角色?“難道你是鬼?”我問她。
  “我當然不是了,我是這裡知府的女兒,名字叫嚴蕊。對了,你貴姓?”
  “孤魂野鬼,哪有什麼名姓?”
  “哦,你鬼膽不小,老是跑揚州府衙裡來唱歌,我就叫你‘揚州鬼’如何?”
  “嘿嘿,隨你了,你是千金小姐,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我一向不喜歡囂張的女孩子,所以也對她不客氣起來。
  “聽你的歌聲,寂寥而又開闊,有無邊落木不盡長江的意境,怎麼談起話來,也象凡夫俗子一樣不能容物呢?”她搖搖頭,轉身就走。
  我無話可說,只是自覺慚愧,呆呆的目送她分花拂柳而去。
  這個晚上真是一個倒霉的晚上,先是誤失了一個紅顏知己,接著又走了一個魂朋鬼友。這個鬼朋友就是先前勸我到城外土山上唱歌的那個。我自從當了鬼以後,一直和他一起住在揚州城外的一處墳場裡。這天我唱完歌,垂頭喪氣的回去,跟他講了嚴蕊的故事,誰知道他卻對我說:“兄弟,我要走了,這裡的判官徵我去當鬼差。你做人的時候得過且過,做了鬼以後也做得很不用心。別的鬼都修行法術,這樣就算不欺負人,至少也可以自保,你卻成天想著怎麼唱歌。以前我們住在一起,還可以互相照應,現在我要走了,這本《五鬼修行大法》就留給你,有空的時候看看吧。”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之間又一個十五到了。這個十五的夜晚下著雨,看不到月光。我於是沒有進城,躲在墳場裡看那本《五鬼修行大法》。我對那些傷人嚇人的法術沒有興趣,只是學了幾樣變貓變狗變小羊的法術,預備下次唱完歌後使用,以搏美人一璨,算是賠罪。
  第四章驚變
  十月十五的晚上,我又去了揚州府衙。
  可是這一次,府衙裡並不象從前那樣清淨,非但不清淨,而且簡直可以說是人來人往,吵吵嚷嚷,雞飛狗跳,砸鍋倒灶。我在人叢中看到了嚴蕊,她正披頭散髮,被兩個大漢拖著往門外走。那兩個大漢,穿著麗春院裡龜奴的服色。
  我心中一驚,就要過去救她,但是這裡人氣太盛,我修行尚淺,根本過不去。
  從人們的談話裡聽來,是她的知府父親犯了案,已處了極刑,她也被官賣為妓。
  我憂心如焚,偏偏又沒有辦法。早知道就學些有用的法術了,上次學的那些,一點用都沒有,怎麼救人?
  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趕緊去找我那鬼差朋友,一起到麗春院救人去。
  我急匆匆的往城外走,朋友在城外80里的宛集當差。
  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一個瘦瘦高高的書生服色的人走了過來,問我:“你是誰?”
  我沒好氣的告訴他:“我是鬼!”
  不料他居然拍手笑道:“太好了,我也是鬼。”又問:“你這麼急,要去什麼地方?”
  “我要到宛集去。”我的心思根本沒在這裡,所以隨問隨答,喪失了一個鬼魂應有的警惕性。
  “我們同路。一起走吧?”他笑著說。
  我沒有搭理他,自顧自的走得飛快。我已經到了自己速度的極限了,可還是嫌自己走得慢。走出幾裡地後,那個書生還跟著我。我一開始走得太急,現在已經累了。想起鬼魂是沒有重量的,就覺得不如互相背著走,這樣速度不減,又可以輪換休息。
  書生同意了我的提議,並且自告奮勇,先背著我走了十里地。
  輪到我背他的時候,我覺得他很重。“你到底是不是鬼啊?這麼重!”
  “對不起,我剛剛才做了鬼沒幾天,是比較重一點。”
  我一想,是有這個道理,就沒有再問。
  輪了幾次,我們遇到一條小河。我輕輕的飄過去,到了對岸。只聽嘩啦嘩啦的水響,書生也渡過來了。我很奇怪,問他:“怎麼聲音這麼大?”
  “我是新鬼,好多東西還沒學會呢。你教教我吧,做鬼的要注意些什麼?”
  我現在哪裡有心思教他啊,只好揀最重要的告訴他:“鬼怕人吐的唾沫,你要小心些,別沾上了。”
  這時候,離宛集只有七八里地了。本來該輪到我背他了,可他說:“你剛剛教了我,我來背你吧,反正路也不遠,你又輕,算是我謝謝你了。”
  哪知道他一背起我,就把我抓的緊緊的,我知道不對,連忙對他喊:“快放我下來!我知道了,你一定不是鬼。你們人就喜歡抓鬼,其實鬼還不是人變的。再說我又不是壞鬼,我現在趕著要去救人,你快放了我,不要誤我的事。”
  可是他抓的更緊了,我沒有辦法,又一次後悔自己沒有好好學習法術。其他鬼的修行比海深,我的修行淺,只有一點點。
  天邊曙光初露,這個時候鬼應該找個地方藏起來,免得被陽光照到,就會魂飛魄散了。可是書生抓住我不放,無論我怎樣哀求都沒有用。
  我沒有辦法,只好用上次學到的法術,把自己變成一隻小羊。
  書生走到宛集,這時正是早市時分,人們正在做買賣。他把我賣了一千五百錢,賣給一個老農。交接之前還沒忘記往我身上吐了一口唾沫。
  第五章賣鬼
  書生賣了我以後,就開始在集市裡講起他賣鬼的故事了。大家都過來聽,對他的聰明機智表示佩服。那個買了我的老農膽子可沒書生那麼大,聽說買到一隻鬼,嚇的夠戧,纏著書生要他還錢,不肯買我了。
  但是書生顯然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他正在說著自己的得意事,怎麼能讓一個老農民壞了興致?他做了一個眼色,圍觀的聽眾就把老農給擠出去圈外去了。
  講完了故事,大家都問起這個書生的姓氏,書生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說:“小生姓朱名熹,乃徽州婺源人氏。”
  原來他叫朱熹,我記住了。眼下大考將近,他這麼做倒是可以為自己撈到不小的名聲。
  朱熹向眾人揮揮手,就揣著那一千五百錢走了。還沒走遠呢,就聽見有人喊:“朱熹賣鬼,得錢千五。朱熹賣鬼,得錢千五。”好象是在給他做歡送詞。
  老農很想追過去跟朱熹扯皮的樣子,但是他顯然也知道自己是鬥不過朱熹這樣讀過書的人的,於是只好愁眉苦臉的看著我,象是在看著一堆不能到手的錢。
  我自己的心裡也很不好受,見他這樣看我,就拿兩隻羊眼瞪他,吼道:“看什麼看,沒見過鬼啊!”但是那吼聲從我的喉嚨裡出來以後,卻變成了咩咩的聲音,真讓我鬱悶。
  不過老農被我這麼一瞪一吼,倒真象見了鬼一樣,滿臉驚恐的樣子。我見了,覺得他可憐,還真有些過意不去了。
  這時候,一個鄉紳模樣的人走過來了,身邊還跟著些師爺打手之類的角色。他清清嗓子,這麼對老農說:“我說李老二啊,看你這麼可憐,這隻鬼我就幫你處置了吧,免得你惹禍上身,也算我日行一善。”
  “什麼?你的一千五百文錢?拜託,誰讓你這麼不長眼,圖便宜買了個鬼呢。我現在是幫你把麻煩送走,沒找你要銀子就是幫你了,你還要我給錢?嗯?”
  鄉紳旁邊的師爺對著老農搖頭,好象是說老農笨得太不可救藥了。打手呢,袖子已經輓起來了,拳頭已經握起來了,眼光已經睨過來了。
  那個叫李老二的老農還有什麼辦法,只好眼睜睜的看著我被他們牽走了。
  鄉紳把我牽走以後,到揚州城裡來了。找到了新任的揚州知府,兩個人一合計,就讓師爺寫了個摺子:什麼今有書生某某,如何捉到一隻鬼,實在是皇家瑞兆云云。然後知府派了人,把摺子送到京城去了。
  至於他們後來從中得到了什麼好處,我就不知道了,因為他們也不願意把一隻鬼長時間的留在家裡,於是把我送到禪智寺的方丈那裡。這個方丈我在前面提到過,他的佛塔是揚州城裡第二高的建築。雖然我現在最想去的是揚州城裡第一高的建築,不過事已至此,只好先在佛堂裡安頓下來再說。
  第六章重逢
  方丈是個很有經濟頭腦的人,他覺得我奇貨可居,於是派了專門的小和尚照料我。
  他把禪智寺從前的一個小羅漢堂給翻新了一下,然後親自到臨安花重金請朱熹題了一個“伏鬼堂”的匾額,掛到翻新後的佛堂裡。這個時候,朱熹已經是新科狀元了,所以潤筆費不低。
  我呢,就被安排在伏鬼堂裡,等著香客們來參觀。方丈是個有道高僧,當然不會加收門票,不過自從伏鬼堂開張之後,香火錢,香油錢之類的收入還是增加了不少。就算是以前從不來禪智寺燒香的人,現在也要來看看熱鬧。畢竟鬼也不是那麼常見的,尤其象我這麼笨的被人捉住賣了的鬼,更是少見。
  很多香客都聽說了朱熹捉鬼的故事,也都知道了唾沫的妙用。所以……,哎,想必我不說你也猜得出來,總之,儘管那個小和尚每天替我洗澡,我還是從頭到腳沾滿了各式人等的唾沫。
  在這樣痛苦的日子裡,我最思念的是兩個人,哦,不對,是一個人一個鬼。我希望那個鬼朋友能來救我,我希望自己能夠去救那個人。
  可是那個鬼朋友一直沒有來,我想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現在的情況,因為我現在名聲很大,甚至有從千里之外趕來看我的遊客。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來不了這裡,因為這裡佛氣太重。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個月,有一天中午,遊客稀少,正當我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溫柔清亮的聲音對我說:“你好,揚州鬼!”
  我睜開眼,看到一幅做工精細,花色典雅的裙擺灑在地上。然後我勉力抬起頭,就看到了一個衝我笑的女人。我不大能認出她是誰,不過我想她一定是嚴蕊,只有嚴蕊才會這樣叫我。
  你知道的,我現在是一隻小羊,看人的角度和從前不一樣了。就算是個美女,在我眼裡也變成了丈二金剛。從前我做人的時候,知道西北有一支民歌,唱的是“我願做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那個時候,我還覺得這首歌很有意思。現在,我知道那純粹是胡說。等你變成了一隻小羊的時候,那個“她”就不再美麗了。你得仰著脖子看她,她看起來幾乎跟房頂一樣高,這真是一種可怕的經驗。
  不過嚴蕊現在好象比從前溫柔多了,她見我看得吃力,就蹲了下來,她的鼻子正對著我的鼻子,我終於可以找到一種平視的感覺了。
  幾個月不見,嚴蕊出落的更加美麗了。她的笑容依舊年輕而充滿熱情,但是她的眼裡已經有了滄桑。我想,這幾個月她一定和我一樣,承受著巨大的變化所帶來的痛苦。
  她看著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讀出我心裡想說的話:“同是天涯淪落人。”
  第七章新曲
  嚴蕊不是一個囉嗦的女人,她說了那句話後就翩然離去。她不能不走,因為我當時似乎已經能看到她眼睛裡的淚光了,而她又不是那種喜歡對人垂淚的女子。
  過了不久,老方丈就來看我,他眯著眼睛瞧了我半天,然後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想不到你一個倒霉鬼,居然和揚州守備的心上人有交情。哼,居然想把你給贖出去!”
  雖然方丈和新知府的交情好,可是再好也好不過嚴蕊跟守備的交情,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方丈每天都來我這裡發發牢騷。他的頭髮一定會白掉,如果他有頭髮的話。他很不情願把我這個搖錢樹讓出去,但是那個揚州守備唐與正顯然是個強硬人物,所以到最後方丈收了一筆豐厚的贖金以後,終於送鬼出佛門了。
  如果單從住處看來,我還是步步高升的。從揚州城裡第三高的建築到了第二高的建築,現在又到了第一高的建築麗春院。只是,我再也不能唱歌了。
  嚴蕊是現在的宋國第一名妓,在麗春院裡住一個單獨的小院落,我現在就是她這個小院子裡的著名寵物,來看她的客人裡沒有不來順便看我一眼的。
  我到麗春院的日子是三月,院中花繁草盛,一派生機勃勃的樣子。有一天我正在院中吃草,忽然進來一群人,那被個被眾星拱月的人就是揚州守備唐與正,他穿著武將的服裝,很威風的樣子。
  天氣很好,身為主人的嚴蕊就把酒席擺到了草地上,又給他們歌舞助興。唐與正酒意漸濃,指著身旁的桃花,對嚴蕊說:“請嚴姑娘彈唱一曲,說說這幾樹紅紅白白的桃花吧。”
  嚴蕊撥弄了幾下琴弦,我一聽就知道那是《如夢令》,我曾經唱過的曲調。我們那個時代,填詞作曲的風氣很盛,幾乎人人都會唱上幾句,只是曲調多半柔媚婉轉,所以前輩蘇東坡填的那些豪放的詞會受到人們的詬病,就是詞曲不合,唱起來實在彆扭的緣故。我本來也不過是個輕薄少年,只因經過靖康之變後,國破家亡,又在逃亡路上凍餓而死,才有了些憂嘆時世的意思。所以我在揚州府衙裡唱的歌,其實主要就是把原來那些詞牌的曲調改了,來配合那些我喜歡的詞。別人是因曲填詞,我是因詞作曲。現在嚴蕊用的,不是時下流行的《如夢令》,而是經我改過的調子了。可按現下賓主盡歡的情形,用我的調子是不合時宜的。
  只聽嚴蕊唱道:“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原來同一個調子,經我唱出來是憂鬱的味道,經她唱出來卻是嫵媚別緻的味道了。
  第八章老友
  嚴蕊本來就是名妓,這一次面對唐與正的命題作文,出口就是新詞,出手就是新曲,而且詞曲意境都不同凡俗,就更加名聲大噪起來。一時之間,門庭若市,來求她新詞的人絡繹不絕。
  有一天晚上,麗春院裡來了一個人,自稱謝元卿,出手豪闊,只求見見嚴蕊。那天本來是嚴蕊陪唐與正說悄悄話的日子,不想見其他客人的,但是禁不住見錢眼開的老鴇的鴰噪,況且這個客人出手大,要求低,言辭又很懇切,最後連唐與正都很好奇,想見見他了,於是這個人就被請進內院了。
  我在麗春院裡另有住處,並不象一般寵物那樣和女主人住在一起。嚴蕊陪一群客人的時候,我會在旁邊看著玩玩,她要是隻陪某一位客人呢,我就不會在旁邊當蠟燭了。這次我原本是在院子裡溜達的,看老鴇跑來跑去的傳話,覺得很有趣,也想看看這個豪客呢。沒想到他一進來,就把我氣個半死。
  你猜他是誰?他原來就是我那個鬼差朋友,我天天盼著他來的時候他不來,現在都來到門口了,居然連老朋友都不看看,先去泡MM!
  他原先跟我同寢室的時候,連名字都不肯告訴我,說是如今太潦倒,說出來愧對祖宗,害得我只好叫他鬼朋友。幸虧我的鬼朋友不多,只得他一個,所以才不曾弄混。現在還沒見著嚴蕊的面呢,就先把自己大號說出來了,真不害臊。重色輕友,莫他為甚。
  我氣暈了頭,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在他後頭就進了嚴蕊的房間。
  但是嚴蕊和唐與正都沒看見我似的,只盯著謝元卿看,跟他寒暄。我如果能說話的話,肯定會喊:“看什麼看,他也是個鬼!”真是沒辦法,看來不管是男人還是男鬼,都不要象我現在這樣長得這麼矮,高度不夠的話,真是永無出頭之日啊。
  他們談的很投機,這也是意料中的事。只要象我們這樣死了以後做了幾十年鬼,總也不老,看盡世事人情,自然就會顯得很有見解,很有內容,很風趣了。可氣的是,謝元卿談的,盡是我原先在臥談會上和他說過的邊角料,就已經令嚴蕊深深折服了,要是換了我來談,哼!
  不過呢,我又不是沒有和嚴蕊交談過,還不是把她氣得掉頭走了。沒辦法,我是老實鬼,一跟女孩子談話就大失水準,高談闊論的風采只有在熟人面前才能顯示出來。而謝元卿這樣的狡猾鬼就不同了,他在我面前說不出什麼新鮮東西來,可是對著嚴蕊的時候,表現比我好得太多。女孩子們大概都喜歡他那樣子的鬼吧。
  第九章捷才?
  謝元卿並不太過分的誇獎嚴蕊,反而和唐與正聊的更多些,盡談些軍國大事。唐與正怕冷落了佳人,就提起嚴蕊填詞作曲的本領來,還舉了那個紅白桃花的例子為證。
  謝元卿聽了,嘿嘿一笑:“我也聽說過嚴姑娘有七步之才,只是在下去過很多地方,也見過很多人,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有才華的姑娘,所以總是不大相信,怕是人們言過其實。今天見了姑娘,談吐果然不俗,卻不知道是否真如傳言所說,能出口成詞。”
  唐與正怫然不悅:“我親眼見到,親耳聽到的,還能有假?”
  謝元卿不緊不慢的說道:“唐大人難道不知道情人眼裡出西施的道理?在下不才,斗膽請嚴姑娘以在下的姓氏為韻,填一首詞。”
  我嗓子裡咕咕的叫了幾聲,那是嘿嘿的意思,老謝的手段我還不知道,這是欲擒故縱,欲揚先抑,在給嚴蕊下套兒呢。
  不過嚴蕊也不是省油的燈,她無懼無怒,臉上一如既往的帶著淺淺的微笑:“這個太容易,還請謝先生再做進一步的限定,比如詞牌、內容什麼的。要知道,謝字韻又不是什麼罕見的韻,你不作其它限定,等我作出詞來,又該懷疑我是拿早就寫好的習作來充數了。”
  老謝斜著眼瞟了我一眼,不懷好意的笑道:“就請姑娘填一曲鵲橋仙,講講牛郎織女現在的故事吧。”
  我有點憤憤了,這小子,居然把我比做那個笨頭笨腦的牛郎。不錯,我現在是和嚴蕊人鬼殊途,雖然天天和她在一起,卻是一隻什麼話都不能說的羊,但是這並不能說明我就象牛郎那樣慘到要和織女隔河相望,眼神也是可以交流的嘛。象嚴蕊這麼冰雪聰明的姑娘,哪裡需要那麼多廢話,每天早上她來喂我吃草時都要深情的看我一眼,這種幸福豈是老謝這樣的俗人能體味得到的?
  我正在這裡胡思亂想呢,就聽見嚴蕊那比天籟還要好聽的聲音響起來了: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謝。
  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庸織倦,空作古今佳話。
  人間剛道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以鵲橋仙寫牛郎織女,秦觀算是第一,他那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早已成為千古絕唱,後來的人要再寫好這個題材,就很難了。嚴蕊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作出這樣立意新奇而又氣韻相合的詞,真是厲害,反正我是自愧不緄摹?
  第十章修行
  嚴蕊一詞既出,老唐和老謝自然是叫好不迭,老謝還拿出一顆鴿蛋大的夜明珠來,作為謝儀。
  從此以後,謝元卿隔上十天半月,就要到這裡來一次,每次出手都很大方,只是從不在這裡歇宿。我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麼,可笑其他不知道的人還當老謝是正人君子呢。
  老謝現在的道行越發厲害了,居然又學會了閱心術。現在能和我交流的也就他這個朋友了。他一心二用的本事最讓我佩服,總是在酒席上,一邊和嚴蕊他們說話,一邊用閱心術和我交談。我一直很奇怪老謝為什麼現在這麼有錢,他從前可跟我一樣是個窮鬼。老謝說,當鬼差的,掙錢的門路多了,誰能不死呢,誰沒有死幾個親戚呢,反正是死人就要從他們那裡過,隨便收點買路錢,就夠他們花差花差的了。
  我很想變回原來那個瀟灑的鬼的形象,但是老謝在我身上試過很多辦法,都沒有成功。看來是沾上的唾沫太多了,就被固定住了。有一次,老謝甚至拿了地府的肉靈芝來給我吃,可是也沒起什麼作用,不過從那以後,我倒是再也不餓,不用吃草了,算是脫離人間煙火了。
  吃了肉靈芝以後,我就拒絕吃嚴蕊每天早上喂我吃的草了,還用蹄子在地上劃出“餐風飲露”四個大字,於是嚴蕊就把喂我吃草的工作改成喂我喝露水了。
  我後來又突發奇想,想從現在這個羊身修煉起,修個百來年,大概也能變個羊精,可以隨便變換外形什麼的。老謝很支持我,找了很多修行秘籍來給我看。於是我就開始學習生涯了。所以,諸位,如果你們在麗春院的花蔭草上看見一隻低頭看書的小白羊,旁邊還擺著一盤露水的,可千萬不要奇怪,因為那就是我。
  這樣平靜而又熱鬧的生活過了沒多久,轉眼春去秋來,我命中的剋星朱熹又以欽差大臣的身份來到了揚州。
  朱熹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命,所以雖然久聞嚴蕊的大名,卻也不敢到麗春院來尋花問柳。不過他當然有他的辦法,他請了許多官員晚宴,然後以歌舞佐酒為名,請嚴蕊前去赴宴。按我們宋國的法律,官員眠花宿柳是有失官體的大罪,而因交際所需請妓女赴宴佐酒則是官場通例,無人詬病。其實這條律令現在早就形同虛設,自從靖康之後,我國偏安一隅,唯一能收復失地直搗黃龍的岳元帥又於十幾年前被害,滿朝官員早就抱著活一天算一天,玩一天賺一天的想法,吃喝玩樂,腐朽墮落了。現在別說是官員嫖妓,就算是官員把進青樓的費用說成是修葺官衙的費用,大家也都眼睜眼閉罷了。
  嚴蕊因為我的緣故,早就恨朱熹入骨,見是他的帖子,看也不看,就稱病辭謝了。
  第十一章言志
  我心中隱隱不安,嚴蕊也看出來了。她拍拍我的腦袋,滿不在乎的笑道:“怕什麼呢,大不了我也陪你做鬼去。”
  我很吃驚,沒想到她有這樣深的厭世之心,於是很費勁的抬起腦袋來看她。她看著我吃驚的樣子,乾脆席地坐下,揪揪我的鼻子說:“你有什麼好吃驚的,做鬼多自在,再也不用受這個臭皮囊的束縛,不用曲己迎人,你當初難道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遲遲不願意投胎做人,寧願做個孤魂野鬼的麼?”
  我不能說話,只好苦笑,嗓子裡發出咩咩咩的聲音。不錯,當初我是覺得做鬼自在,可是經過這場變故以後,我還是寧願做人的。當鬼有什麼好呢,象我這樣做個不求上進的鬼,看似瀟灑,一有什麼變故,連自己看重的人都救不了,還把自己搭了進去,受人欺負;象老謝那樣呢,鬼務纏身,營營役役,跟做人有多大區別?當然也有些鬼,修行很高,又喜歡自由自在的,可是這樣的鬼日子也過得不爽,老有多管閒事的神仙要跟他們過不去,把他們當妖怪來除掉。這也不能怪神仙們,他們也分級別,要靠殺妖怪來提高修行值的。還是做人好,起碼可以談談戀愛,娶娶老婆,生生孩子。再怎麼苦,也就是幾十年的事情,忍忍就過去了。
  嚴蕊看著我著急的樣子,忽然把頭靠在我毛茸茸的脖子上,嗚嗚的哭了:“揚州鬼,這世上也就你一個,是真心看重我的。其他人最喜歡的,都不過是我的外表罷了。可是紅顏彈指老,我今後又能怎麼辦呢?若是私娼,我還可以自贖。偏偏我現在是官妓,沒有特許,不能脫籍。最可氣的就是,現在的那個知府,居然還胡說什麼我是揚州的門面,不可輕易脫籍。哼,揚州出一個名妓,好有光彩麼?上頭來了個什麼官兒,就讓我去伺候,還得攪盡腦汁給他們編些應景的新詞出來,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呢。哎,難道真要我老大嫁做商人婦,或是一入侯門深似海,做人家的侍妾?”她哭著哭著,忽然又笑起矗骸把鎦莨戇。陷i?候我真想做一個牧羊女,荊釵粗服,在林間山上唱歌給你聽。”
  我很感動,眼睛也被淚水矇住了。不料鼻子忽然一疼,又被她揪了一下;還覺得耳朵癢癢的,原來是她在我耳邊吐氣如蘭,輕輕笑我:“你哭個什麼呢?放心吧,我就算當了牧羊女,也不會拿鞭子抽你的。”
  我見她忽哭忽笑,一時嗔言,一時戲語,不由得看得呆了。若是從前,我定會拿手摸摸自己腦袋,現在摸不到了,只好搖了搖尾巴。
  第十二章求婚
  第二天,唐與正興衝衝的來看嚴蕊,進門就嚷:“嚴姑娘嚴姑娘,這次我可給你出了一口氣了!”
  接著他一面用茶,一面唾沫四濺的跟嚴蕊講,昨天的宴會上,他是怎麼譏笑嬉罵,落朱熹的臉面的。末了還沒忘記誇誇嚴蕊:“我跟那個假道學說,象嚴姑娘這樣真性情的女子,不會應他的邀請的,他還不信。後來嚴姑娘果然沒來,真是大快人心。他聽到你不肯來的時候,雖然還是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可是臉色已經變了。”又伸出大拇指,“嚴姑娘,好膽氣!”
  嚴蕊淡淡一笑:“唐大人才是膽氣過人的英雄豪傑呢。眼下朱熹新進,聖眷正隆,獨有唐大人敢不把他放在眼裡。昨日席上,大人想必也是語驚四座呢。”
  唐與正老臉一紅,笑道:“姑娘莫要取笑在下了。我瞧姑娘眉頭輕鎖,悶悶不樂,不知是不是擔心朱熹的報復呢?”
  嚴蕊微微頷首,唐與正立刻放聲豪笑:“姑娘你放心,朱熹他惹不動我。現今的宰相王淮是我老鄉,還是我的姻家,吏部尚書鄭丙、侍御史張大經都是我的好兄弟。我又沒什麼把柄落在人手裡,他想整也整不著我。過些日子,我就要升做江西提刑去,他更不能把我怎麼樣了。”
  嚴蕊但笑不語,唐與正忽然湊過去,按住她的手說:“有我在,就有姑娘在。護花之責,唐某義不容辭!”
  嚴蕊笑道:“大人將赴江西,真有什麼變故,只怕也鞭長莫及吧。”
  “只要姑娘一句話,就是我唐家的人了。到那時,我去哪裡作官,你就去哪裡做夫人。我對姑娘一片真心,你這樣冰雪聰明的人,應該早就明白了。”
  嚴蕊輕輕抽出手來,嘆了一口氣,幽幽的說:“大人美意,賤妾能不感懷?只是我蒲柳弱質,難當執帚之務。”
  “噫,我怎麼捨得讓你去拿掃把?我家夫人賢惠得很,一定不會難為姑娘。姑娘跟著我,只管享福,不會受罪的。”
  “尊夫人那樣賢惠,一定看不慣我這樣放蕩慣了的女人。”嚴蕊緊鎖眉頭,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唐與正急得直搓手:“哎呀,是我不好,我又說錯話了。姑娘氣質高雅,何必這樣貶低自己?唐某一片誠心,天地可鑒。我也不逼姑娘,總之你什麼時候肯嫁我了,給個話兒,唐某備轎以待。告辭!”
  第十三章誘供
  唐與正走後,我從茶几底下鑽出來,抖抖身上的毛。剛才他來得太急,我都不及走避,後來場面尷尬,就更不好出來了。
  嚴蕊看著我愣頭愣腦的樣子,忍不住囅然一笑。
  忽聽得門外靴聲踏踏,嚴蕊眉頭一皺,揚聲問道:“什麼人?”話音未落,門已被撞開,闖進來幾個官差,為首的進門就說:“請唐大人嚴姑娘隨我們走一趟……咦,唐大人呢?”
  嚴蕊不答,只說:“敢問這位官爺,來勢洶洶,不知所為何事?”
  那官差拱手答道:“朱大人要查件案子,傳姑娘去做證人,請!”回頭看到我蹲在晲丑A手一揮,說,“這個也是朱大人要的,一起帶走。”
  到了朱熹的臨時官邸,朱熹親自出迎,一面請嚴蕊入座吃茶,一面笑道:“久聞姑娘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可惜名花陷於泥沼,未免令人扼腕。聽說姑娘本來有意從良,卻被人阻撓,不知此事屬實否?”
  “是的。”
  “聽說唐大人與姑娘交好,姑娘何不請唐大人幫忙?莫非他想獨占花魁,所以不願意幫這個小忙?”
  “大人取笑了。唐大人與賤妾不過是詩酒之交,犯不著為我得罪現任的知府王大人。官妓脫籍,須經州府裡特許。揚州自古是風流繁盛之地,但自三十多年前金人那場燒殺劫掠之後,元氣大傷,百業凋敝,民生唯艱,現在只有青樓、佛寺、賭館幾樣,繁華依舊。官府稅收,也多從這幾樣而來。王大人說賤妾聲名頗著,引來不少一擲千金的豪客,對揚州城的發展大有裨益,因此不準賤妾脫籍。”嚴蕊緩緩道來,似笑非笑,氣定神閑。
  朱熹聽了,大感尷尬,乾咳了幾聲,方道:“本官這次請姑娘來,是為了一件案子,要請姑娘做個重要的證人,此案完結之後,姑娘脫籍的事情就q詒竟?身上。”
  “敢問朱大人,這是個什麼案子?”
  “本官這次一到揚州,就接到幾個告唐守備的狀子,其中一個狀子是告他青樓狎妓,有辱官聲的。”說著便拿出一份狀紙來,“請姑娘看一看,在這上面簽個名畫個押,證明所告屬實就可以了。”
  嚴蕊接過狀紙看了看,失聲笑道:“荒唐荒唐,這個告狀的把床幃私事說得有如親見,明屬捏造,賤妾雖不才,也不敢在此畫押,誣告朝廷命官。”
  朱熹沉聲道:“嚴姑娘,你敢說你和唐守備沒有私情?”
  “稟大人,沒有!”
  “哼,你與唐守備之事,街知巷聞,還妄圖狡賴麼?”他聲音忽然由厲轉和,“姑娘放心,這件事情只是唐與正觸犯了刑律,不會追究到姑娘頭上的。”
  “大人,捉賊拿贓,捉姦拿雙,怎可僅憑傳言就斷人以罪?唐守備只是常召我詩詞佐酒,歌舞助興,那都是官場通例。至於床幃之私,實在是沒有。”說到這裡,嚴蕊忽然話峰一轉,笑道,“怪不得今天去麗春院的官差那麼粗魯的闖進來,進門就問唐大人在哪裡呢,原來是被大人派來……嘿嘿,大人難道不知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的道理麼?抑或是大人本來就看唐守備不順眼,要藉故整整他?”
  朱熹被她說得臉色大變,勃然大怒道:“朱某豈是這等小肚雞腸的人?我自幼飽讀聖賢之書,但知聖人之道,唯‘存天理、滅人欲’六字而已。眼下內憂外患,滿朝官員卻是淫逸之風盛行。象唐與正這樣敗壞朝綱的人,正應該法辦,以得殺一儆百之效。姑娘是聰明人,何必編些三歲小孩都不信的話來騙人,還是趁早從實招了吧!不要逼得我對姑娘大刑伺候。”
  第十四章刑訊
  可是,無論朱熹威逼也好,利誘也好,正氣凜然也好,巧言令色也好,嚴蕊始終不為所動,堅持原供,終於從座上客變成階下囚——在挨了三十大板還是不肯鬆口之後,被套上枷鎖扔到牢裡去了。
  我在旁邊看著很是心痛,卻又無可奈何。那之後,我有兩個月的時間沒有見到她。這段時間裡,我被羈押在朱府,只聽說嚴蕊被關在州府大牢裡,日日受鞭笞之苦,卻倔強依舊。言者無不嘖嘖稱奇,我聽了,又是欽佩,又是著急。
  後來有一天晚上,老謝偷偷來探視我,我請他去救嚴蕊,他卻笑我太天真:“州府大牢裡冤魂厲鬼太多,我可不大敢去。再說,就算我去把她劫獄出來,又能把她安排到哪裡去?總不成把一個大活人弄到陰曹地府裡去吧?”
  “安置的問題可以請唐守備想辦法啊,他人面廣,門路多,一定有辦法。”
  “嘿,他?我已經找過了,他現在停職在家,一面避風頭,一面寫自辯狀,假撇清還來不及,怎麼肯惹禍上身?”
  “唐與正不是有靠山的麼?宰相王淮是他的姻家。”
  “誰讓他自己不幹不淨的,不過現在還真沒什麼幹淨的官兒。要不是京裡有人幫他,嚴蕊又不肯作證,他早被朱熹告倒了。聽人講,朱熹開始上的三個奏摺,都被王淮壓下不報,後來朱熹硬是不肯罷休,才總算把這事捅到皇帝那裡。眼下雙方僵持不下,奏摺來奏摺去的,這場筆墨官司至少還要打幾個月吧。整件事裡,就苦了嚴蕊,弱柳嬌花,怎麼經得住飈風驟雨?他們在那裡拖拖拉拉不要緊,就怕再拖下去,嚴姑娘的小命都要沒了。”
  老謝解開我脖子上拴的繩子,要帶我走,說是救得一個是一個。至於嚴蕊,老謝說“等她也變成鬼了,我再替她到地府打點去,讓她也象我這樣做個快活鬼。”
  我很生氣,四隻蹄子釘在地上,不肯動步:“要走你走,我不能眼看著嚴蕊香消玉隕。”
  老謝嘿嘿一笑,扳過我的嘴,彈了一粒珠子進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咕嘟一聲,珠子已經滑落肚裡。我疑心這是迷魂藥一類的東西,把我弄暈了,老謝好帶我走。這種事情,他老人家是乾得出來的。但是過了一會,好象並沒什麼不適的感覺。正待問他,忽聽得有人過來的聲音,老謝就趕緊開溜了。
  來人把我帶到了揚州府的地牢裡,我又見到了嚴蕊和朱熹。兩個月不見,嚴蕊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面色憔悴,首如飛蓬,衣衫破爛,血跡斑斑,雙腿委頓無力,十指均有夾痕。只是一雙眸子依舊神光湛然,見了我,竟溢出盈盈笑意來。
  第十五章自盡
  我見她眼中神采未失,心下略感安慰,知她尚能支撐,不象外面傳言的那樣危在旦夕。但看她瘦弱憔悴的樣子,到底能支持多久,其實也很難說。我總覺得她現在是靠一股硬氣強撐著的。外面傳言洶洶,老說嚴蕊快要死了,我瞧多半是朱熹故意放出去的風聲,好教唐與正自投羅網。不過唐與正也不是個毛頭小子,瞎儆妥恿耍s掛艙婺艹磷∑郇ゾ熱恕O衷諮鎦莩搶鍶巳碩莢諤嘎壅餳l缸櫻?人人都在嘲笑這兩個大官,笑朱熹虛偽狠辣,笑唐與正狡猾怯懦。算起來,整個案子裡還是嚴蕊的名聲最好,人人一提起她,都要豎起大拇指,誇一聲“好”。這些情況,一直關在牢裡的嚴蕊想必都不知道吧。
  朱熹見我到了,使了個眼色,一個大漢走過來,架了一把鬼頭刀在我脖子上方。嚴蕊見了,臉色一寒,冷冷問道:“朱大人,這是何意?”
  朱熹笑道:“刑訊逼供,若傷了人性命,還是沒有供狀,總歸不好。我看姑娘身虛體弱,未必能再經得起拷問,所以想做碗新鮮羊肉湯給姑娘補補身子。殺一隻羊,也不會被人告我濫用刑法,何樂而不為呢?”
  “大人,我只聽說過怕死的人,可沒聽說過怕死的鬼。”嚴蕊不為所動。
  朱熹從懷裡掏出一本書來,那是我在麗春院裡修行時看過的。“《鬼異錄》有雲,‘鬼之善變者,中人沫,無解。形死則神滅,無復為鬼也’。這書是在姑娘香閨裡找到的,嚴姑娘不會沒看過這本書吧?”
  嚴蕊聽了,神色大變,她其實並沒看過我的那些書,於是看看我,我衝她點了點頭。她眼中泫然欲泣,一直昂著的頭漸漸垂了下去。
  朱熹趁勢逼問:“嚴姑娘,你到底招是不招?”
  地牢裡頓時安靜下來,人人都在等著嚴蕊開口,我也在焦急的等待。不過我等待的並不是對我生死的判決,而是希望知道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究竟如何。我嫉妒唐與正,因為嚴蕊為他歷盡苦楚,而他本人卻並不值得嚴蕊為他這樣做。我其實是希望她招了算了的,就讓那兩個傢伙鬥去吧,她一個弱女子,就算招了也沒人怪她。
  嚴蕊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神色堅毅,顯然已做了決定。她走過來,蹲下來,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喃喃低語:“揚州鬼,你知道麼,我這樣倔強,不是為了唐與正,是為了替你我爭一口氣。其實我們都是一類人,就算力所不及,也要先拼一拼再說。你我現在弄成這個樣子,朱熹他難辭其咎。我恨他,他越逼我,我越不能讓他得逞所願。不過現在……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魂飛魄散的。”
  她站起來,朗聲道:“朱大人,請命人放了他!”
  朱熹哈哈哈的笑得十分暢快:“嚴姑娘果然是爽快人,可惜這本書我發現得晚了,不然你可以少受許多苦楚,我也可以少好多麻煩了。放了他,拿狀紙來,給嚴姑娘畫押。”
  朱熹的笑聲令我覺得非常刺耳,我最後看了嚴蕊一眼,然後趁大家都沒注意我的時候,一頭往旁邊的鐵柱子上撞了過去。
  第十六章進京
  如果我真的消了魂,這個故事當然要換一個人——或者換一個鬼來講。那一撞,把那隻小白羊撞死了,我這個揚州鬼卻又獲新生,重新變成了一個鬼魂。這是個秘密,只有老謝知道,當然,我能重新變成鬼,也是他的功勞。在我之前,沒有一個鬼魂在被人的唾沫定型以後,還能夠形死而神不滅的,要不然人的唾沫也不會成為眾鬼相傳的必避之物。據老謝的分析,過去與我有類似遭遇的鬼魂形死則神滅,那是因為這個形體不適合鬼魂定居,所以一旦形死,三魂七魄就四散逃竄消亡,不能凝為一體。而我先是吃了肉靈芝,使得神清氣爽,靈肉合一;撞柱子的時候又死志甚堅,意念專一,起了聚精會神的作用;然後又有此前被老謝喂進肚子的定魂珠,作為我剛獲新生時無知無覺的靈魂的庇護所;最後嘛,就是老謝那夜在監獄外守著,看見我的遺體被抬出來,就趕緊找個機會,從羊肚子裡掏出定魂珠,帶回我們原先居住的陵墓,為我護法,讓我飽經創傷的靈魂漸漸恢復了元氣。
  我的靈魂完全清醒,已經是在半個月之後。這半個月裡,朱熹繼續對嚴蕊嚴刑逼供,嚴蕊傷痛之餘,愈發倔強,乾脆一言不發。這些都是老謝出去探聽到的流言,實情如何,他也不得而知。我自殺之後,朱熹害怕引來什麼冤魂厲鬼,早已在地牢周圍布置了道符佛物,老謝想進去探望嚴蕊告訴她我沒事,都找不到機會。
  揚州方面,我倆已經束手無策,於是晝伏夜出,去了京城臨安。我們先後找到了宰相王淮,吏部尚書鄭丙,侍御史張大經,這幾個人果然都是唐與正一夥的,但是他們對於嚴蕊,只在口頭上表示慰問,具體到怎麼救人的問題上時,他們都推搪起來。他們都說,只要把朱熹調走,換個人來審這個案子,就可以把嚴蕊放出來了。但是朱熹陪他們耗上了,不肯走,他們也沒辦法。現在就是他們雙方比耐性的時候了,看誰耗得過誰。最後他們都安慰我們說,朱熹不敢真的折磨死嚴蕊的,真要那樣的話,他們就可以治朱熹一個“嚴刑逼供致人死命”的罪,把朱熹給鬥垮了。他們還分析說,根據嚴蕊在這個案子裡的表現來看,她肯定可以堅持到最後,最後的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而不是屬於朱熹的。如此云云。
  我們是裝扮成和嚴蕊有交情的富商去拜訪這些官員模ㄛ搵瑆褸梩T擼?我都忍不住想過去暴捶他們一頓。幸好老謝還比較冷靜,每次都把我拉住了。這麼拜訪了一圈下來,又過去半個月時間。我和老謝一商量,決定不再這麼浪費時間,直接闖皇宮去。
  我們的計劃是:到御書房裡做做手腳,改改聖旨什麼的,怎麼著也得盡快把嚴蕊救出去。
  第十七章入宮
   這時是紹興三十二年正月,當政的皇帝是趙構。這個皇帝,年輕時名聲還好,在徽宗的兒子裡頭,算是比較不錯的一個,要不然也輪不到他來當這個中興之主。他立國的時候,金兵肆虐,盜賊蜂起,也算是舉步維艱,其情可憫。不過這個人恭儉仁厚,是個守成的君主;恬墮猥懦,卻不是個治亂的帝王。他耳朵根子軟,最易受奸臣擺布,先受惑於黃潛善、汪伯彥,後受制於秦檜,致使李綱見逐,宗澤貶死,趙鼎張浚相繼遭貶斥,岳飛父子更是死於大功垂成之秋。大好抗金形勢被他毀於一旦,“偷安忍恥、匿怨忘親”的譏誚,於他來講,可謂一針見血。
  我跟老謝走在皇宮裡,看著飛檐鬥拱、玉柱金梁,心中不由得涌起興亡之感,家國之思。再看看老謝,似乎比我還要感觸良多。
  我們找到御書房,卻不能接近書桌上堆的那些奏摺。書桌上的寶璽好象有辟邪的功能,我們每次一進到玉璽周圍三尺的範圍內,就會被彈出來。
  無奈之下,我和老謝商量,決定在此守株待兔,等皇帝來了,直接跟他交涉,請他盡快處理嚴蕊的事情。為了少費口舌,方便起見,我們決定扮成岳飛父子顯靈,就說嚴蕊跟我們是親戚,讓他幫幫忙。我們是這麼想的,他這一朝,岳飛父子死的最冤,想必他也負疚於心,讓他幫這麼一個小小的忙,一定不在話下。
  過了不久,趙構進來了。他頭髮斑白,滿臉皺紋,本來只有五十多歲,看起來卻有六十多歲的樣子。再看他那副愁眉苦臉的倒霉蛋模樣,哪裡象在做皇帝,倒象是在做苦工。
  他磨磨蹭蹭走到書桌旁邊,挑了幾本奏摺,隨便看看就放下了,揉揉太陽穴,嘴裡嘟噥著:“又沒什麼好消息。”然後抓起玉璽,看著它,神色木然,也不知在想什麼,我猜多半是在發呆。
  我不想再等他磨嘰下去,於是變化成岳飛的樣子現了身。
  他見了,嚇得直發抖,手一松,玉璽咣當一聲,摔在地上。他自己也蹭蹭蹭後退幾大步,坐倒在一張靠椌漱p榻上。
  “聖上……”我剛一開口,卻聽他尖叫起來:“出去,出去!你不是我害的,秦檜已經死了幾年了,被你召去了,你的仇已經報了,不要來找我!”
  我正要再說點什麼,他卻勉力鎮定下來,沉聲說道:“岳愛卿,我是君,你是臣,你是個精忠報國的人,可不要做出以下犯上的事情來。”接著又喊:“人呢,快來人!人都哪裡去了?”
  第十八章驚變
  當然不會有什麼人進來,這間御書房已經被我們做了手腳,裡面的聲音傳不到外面去。
  但是他嚇得這樣厲害,我也沒辦法跟他說上話,於是我使了隱身法,從他面前消失。他才總算安靜下來,斜靠在暀W,呼呼的喘氣。
  我問老謝:“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老謝嘆了口氣,說:“其實最好的辦法是扮成他親近熟悉的人,如愛妃內侍一類,去找他求情,可惜我們不熟悉宮掖,一時也不知道該扮誰去。要想救人,也就今天晚上有機會了,過了今晚,宮裡一定會布置許多避鬼的東西,我們就不容易再進來了。”
  他想了想,忽然拉住我的手:“有了,你來扮秦檜,他跟皇帝老兒關係好。”
  我一把甩開老謝的手:“去,居然要我扮這個大奸臣!要扮你扮,我不幹。”
  老謝笑嘻嘻的說:“我又不急著救人。再說,你在裝神弄鬼,變來變去這方面,的確比我有天賦。”
  我想了想,咬牙道:“也罷,就扮一回秦檜好了,反正是為了救人。”
  我扮成秦檜,努力在臉上堆滿笑容,和顏悅色的去接近趙構。
  趙構在閉著眼睛喘氣,一開始並沒有發現我。我都快走到他跟前了,他才覺得異樣,睜開眼,見了我,忽然一蹦三尺高,接著就哧溜溜竄到晲丑A搖著手說:“別過來!你別過來。你還笑,不要笑了,你一笑準沒好事。你怎麼也來了,難道我對你還不夠好?我知道,你臨死的時候,想讓你兒子接替你的位置當宰相,可他的確不是那塊材料啊,前不久,我還給他加封了一次呢,難道他家祭的時候沒告訴你?你知道麼,你死了以後,有多少人告你,想治你的罪,滅你的九族,都被我壓下來了,難道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麼?”
  我被趙構這番話弄得一愣一愣的,看來蛻Z罔恚盛m敲埠仙窶搿N乙蛔p郟?突然發現趙構還在旁邊的小榻上,回望一下,晲仆{在正跟我說話的那個也是趙構。我忽然明白了,大驚之下,鬼膽欲裂,指著在晲六☆靰漕滬蚖笑c問:“你,你怎麼出來了?”
  趙構也忽然明白了,原來他已經被我嚇得魂不附體,剛才跳到晲云漪O他已經離體的魂魄。“我死了?我死了!”他惶惶不安,三魂七魄開始鬆動分開,四散逃逸。
  我趕緊從懷裡掏出定魂珠,去收他的魂魄。老謝看事情緊急,也跑了過來,幫我的忙。我們忙了一大通,直到在御書房裡再也找不到散落的魂魄了,這才停下來。我們圍著定魂珠看來看去,數來數去,卻只有二魂五魄在,還有一魂二魄,不知道消散到哪裡去了。
  老謝臉色凝重:“兄弟,我們闖了大禍了!”
  第十九章訣別
  “我們嚇死了一個皇帝。”老謝說,“這下子,人間鬼界,不知有多少人和鬼要受到我們牽連,要遭到嚴厲懲處。”
  我看著定魂珠說:“還有二魂五魄在,難道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麼?”
  老謝搖搖頭說:“就算我們施法,把這二魂五魄逼進他的軀體裡,那也是個失魂落魄的皇帝,不管是人還是鬼神,都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我們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在那裡發呆。
  眼看天色將明,我腦中忽然靈光一現,對老謝說:“有了,我來借屍還魂。”說著幾步跨進趙構的屍體。
  “趙構”又活了過來,我覺得自己老態龍鍾,渾身酸痛。心中明白:那個好不容易變回的瀟灑的鬼的形象,從此又與我無緣了。而與謝元卿、嚴蕊這樣的老朋友之間,只怕也是後會無期了。
  “兄弟,”老謝拉著我的手說,“你可知道,一旦事情敗露,你將遭受地獄裡多少酷刑的折磨麼?”
  “就算敗露了,我也不會連累他人。我就說是我貪慕榮華,所以裝成厲鬼嚇死皇帝,然後鳩占鵲巢。所有罪責,由我一人承擔好了。”我笑著安慰老謝:“何況,這件事多半不會泄露。我復活為鬼魂的事,除了你沒人知道,我早已從鬼籍上除名。現在少了我這個鬼,也不會有人知道。而趙構魂飛魄散的事,除了我倆之外,再沒有其他的人鬼神仙知曉。”
  老謝點點頭:“也只有這一個法子了。為了不啟人疑竇,我今後是不會再來看你了。你在這裡舉目無親,自己要事事小心,不要露出什麼破綻來。”
  我們依依惜別,老謝走出去前,忽然最後一次回頭問我:“這件事情,要告訴嚴姑娘麼?”
  我心中一痛,勉強笑道:“告訴她吧,免得她以為我為她撞死了,心裡歉疚不安。她嘴巴緊,不會泄密的。”
  老謝點頭答應,正要走,我又叫住他:“回去以後,想辦法給我一次你們的消息。一次,一次就夠了,我想知道你們過得怎麼樣。”
  “好的,就一次,我會把消息夾到官員的奏摺裡,你注意查看。”老謝衝我一拱手,轉過身去,頭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十章忘憂(結局)
  這一天,我稱病沒有早朝,休息了一個上午。下午的時候,我把丞相王淮宣進御書房來,要解決嚴蕊的事。
  我問:“朱熹告唐與正的案子,可有結果了麼?”
  “稟聖上,朱熹一直查無實據,卻又不肯放手,我們正要恭請聖裁呢。”
  我怒道:“幾個大臣互相攻訐了三個月,已經不成體統了。還要把一個名妓夾在當中,嚴刑拷打,更加不象話。現在街談巷議,都是罵這幾個官員,誇那一個妓女的。連朕這樣在深宮裡呆著的人,都聽到不少難聽的議論了,可見這件事情的影響有多壞。朱熹這人不識大體,朕本來派他去視察旱傷各州,解災民於倒懸,他卻為了這件事糾纏不休,滯留揚州不去,就將他免了職,讓他回家好好反省反省。唐與正持身不正,現在既已停職,就叫他在家好好修身養性,江西提刑的職務,另委他人好了。揚州王知府也有不是之處,嚴蕊這件案子,本來該他來審,他倒好,任憑朱熹來辦。把王知府調離揚州,另派岳霖去揚州任知府,讓岳霖來審嚴蕊的案子罷。這幾件事情,你快點去辦,不要再拖拖拉拉的了!”
  “皇上明斷,微臣馬上去辦,馬上去辦!”王淮都快被我這通話嚇傻了,唯唯諾諾,趕緊退了下去。
  我差點樂壞了,前些天四處求告無門的事情,想不到就此輕易解決。
  我小心謹慎,少說多看,含含糊糊的做了幾個月皇帝,居然也沒被人看破。這也幸虧趙構是個沒本事沒決斷的皇帝,不然的話,我哪能那麼輕易混過去?
  有一天,我查看奏摺的時候,看到了一張薄如蟬翼的彩箋夾在裡面,那是嚴蕊的筆跡。箋上寫著一闋《卜算子》:“不是嗚n荊垓撙D霸滴蟆;倷W朐v?有時,總賴東風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我心中一動,知道這是老謝和嚴蕊給我的最後一次消息了。
  再看看那封奏摺,卻是揚州知府岳霖寫的嚴蕊一案的處置結果。原來他就任揚州知府的時候,嚴蕊已經奄奄一息。於是他派名醫調治了幾個月,不久前嚴蕊才能起床受審。在公堂之上,嚴蕊口占一闋《卜算子》,表述自己脫籍的願望,並請岳霖成全。岳霖自然從其所願,這件事和這闋詞就此傳遍揚州,成為一時佳話。
  看到這個奏摺,我心願已了,不想再提心吊膽的做這個冒牌皇帝,於紹興三十二年六月傳位給皇太子,自己退處德壽宮,做起了太上皇。
  趙構的軀體雖然衰弱,卻因為我心境開朗,做太上皇又不用操勞國事,竟然被我用到了八十一歲——我占用這個軀體的時候,他是五十六歲。也就是說,我舒舒服服的當了二十五年的太上皇。
  莊子說,相濡以沫,未若相忘於江湖。我和嚴蕊二十多年不通音問,也算是相忘於江湖了。我們現在的日子都過得不錯,我是錦衣玉食,珠圍翠繞,她是山花滿頭,莫問歸處。
  可是,與現在逸樂的太上皇生活相比,我更願意做一隻小羊,依偎在她身旁。(完)




2006-8-31 07: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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