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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短篇】忘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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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冊 2005-8-31
  來自 竹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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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短篇】忘

“這就是我們的宿命吧。”他冷冷地說。
  “是嗎?讓我來結束這一切。”他躍下萬丈懸崖。
  “不~~~~~要~~~~~!!”
  黑衣猛然從床上坐起,不,是做夢,必須殺死的人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裡逍遙,宿命還在繼續。
  七尺長寬的小屋,只擺得下一張床,床上鋪著乾草,席子都沒有一張,更不要說枕頭。黑衣搖頭,抓起身邊的刀,是什麼讓自己不遠萬里的追殺,放棄家中舒適的生活?也許真是那見鬼的宿命,他相信只要殺了那個人,自己耳中砰砰的聲音一定會消失。
  用一把青鹽擦擦牙,吃了兩塊乾糧,即使在長途跋涉中,黑衣也不容許自己蓬頭垢面,那是被追殺的人才會有的樣子。自己是殺手,是債主,討取本該屬於自己的生命,那生命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如果沒有弄錯的話,那個人一定在自己身邊十里之處,絕對不會更遠。
  
  離叢從床上起來,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象條喪家犬一樣跑遍半個中原,也不明白那個瘋子為什麼要拿把刀殺自己。
  三個月前離叢還坐在河邊的垂柳下喝酒,陽春三月,鶯飛草長,身邊的女子腰肢柔軟得也同垂柳一樣。
  溫柔的風溫柔的眼波,離叢覺得自己醉了。
  就象是大夢一場啊,三個月前淺斟低唱的翩翩公子,一轉眼就成了被人追殺的野狗。
  現在是夢還是以前是夢呢?人生何嘗不在一場夢中啊。
  
  
  朱紅大門前瘦高的青衣男子匆匆走過,街上的很多,沒有人會看他一眼,也沒有人會關切地問上一句。
  一個老僧坐在地上,光著頭敞著懷,胸前肋骨嶙峋,雙手皺得老松皮。
  “孽呀。”他嘆。
  不多時一名黑衣男子也從門前經過,臉色蒼白,雙眉濃黑,腰畔帶一柄鋼刀。
  老僧似乎要招呼黑衣男子,手揚起了,最終還是沒有喊出口。
  “孽呀。”他又嘆。
  
  
  黑衣知道那個人剛才一定在自己的身邊,耳中砰砰的聲音響亮而真實。
  這聲音伴了他整整一生,從生下來到現在,忽然就在耳邊響起,特別是自己獨處的時候,初聽起來象敲門板,直到有一天參加三叔的葬禮,他才知道,那是釘棺材蓋的聲音。三叔的葬禮上他鬧得象個瘋子,一邊用力地掀棺材蓋一邊哭喊,我還沒死呀,我還沒死。讓人以為他被三叔附了魂。
  
  “去投胎吧。”面無表情的女子捧著一碗湯:“喝了就去投胎。”
  “不~!!”
  “你看。”女子大袖一展,黑池中現出幻象,無數披頭散髮的頭顱,絕望的眼神,向莫須有的蒼天伸著雙手求救。漩渦向下,下一層地獄,遍地血紅,眾鬼泡在血池裡喝著污濁的血,找不到潔淨的食物。漩渦繼續向下,刀山上支掛著手臂腿骨,眾鬼在刀叢上哀呼嚎叫。
  “別看了!”他喝一聲,別過頭去,心撲通撲通地跳。
  女子一言不發,只再招袍袖,漩渦之下顯出一個黑洞,黑,只是黑,那黑越來越大越來越深無邊無際,哭喊誌哀呼聲遠了遠了,如同不真實的夢,只有靜,只有黑,天地間只有自己孤單單一個人,今天會這樣,明天還會這樣,後天還是會這樣,滄海桑田白雲蒼狗,只有這黑這靜永遠不變。
  一個人形被縛在黑的深處,是她,他知道,一定是她,她安靜地被縛在一根木柱上,鐵鏈和木柱形同虛設,她已經柔順地接受了命運的重負,象沒有氣息的屍體,任由鐵鏈挨著的皮膚潰爛。
  不,這不是她,她的活力呢,她笑容呢,她無羈的生命到哪裡去了呢?無盡的黑將她的生命吸走了,到了陽光下她會復甦嗎?
  “讓她走。”他說。
  女子捧起湯。
  他一飲而盡。
  孟婆湯,忘了這一世的恩愛情仇。
  
  甜甜的孟婆湯。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忘了吧,湯大口地喝下去,忘了吧,連同這一世的
  眼
  淚
  
  無言到面前,與君分杯水。
  老僧面前一甌清水。
  “你看到什麼?”
  “水”
  桌上的香靜靜地燒著,淡淡的香味從亭子裡慢慢地飄出去。
  “現在呢?”
  “還是水”
  “不過這杯水已經不是開始那一杯了。”
  
  
  想得多會怎麼樣?
  會頭疼。
  頭疼會怎麼樣?
  砍下來。
  
  
  黑衣提刀站在離叢五尺開外,離叢想這次是要在劫難逃了。黑衣一步,又是一步。
  砰!……砰!……腳步象鼓點,敲在離叢的心上。
  “你聽見了吧。”黑衣微笑地說。
  他腳上穿著一雙小牛皮靴,前後釘著厚掌,緝了粗粗的明線,上面滿是灰塵。讓人一看就知道這雙靴子的主人走了非常多的路,還有著非常人的堅持。
  “你是個瘋子!”離叢狼狽地整整有些零亂的衣裳:“為什麼要殺我?”
  “為什麼?”黑衣的臉上一陣茫然:“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離叢瞪著黑衣,忽然大笑起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
  黑衣一聲不吭地盯著離叢。
  離叢抄起手:“你不知道,但你跟了我幾千里,整整三個月,就為了你不知道幾個字非殺我不可?”
  “我非殺你不可,但我不知道為什麼。”
  離叢搖搖頭:“你真是個瘋子。”
  “這就是宿命吧。”黑衣淡淡的說。
  宿命?誰定下的宿命?
  
  
  曾經喝下孟婆湯,孟婆湯裡有一滴淚。
  曾經愛過一個人,不知道在地獄還是紅塵。
  
  
  “抓住他們!”
  幾十名戶院家丁衝了出去。
  他們在拼命地跑,只要翻過這個小丘就能找到放在那裡的兩匹馬。
  “快!”他向她大喊。
  她點頭,竟然在笑,雖然全身裹著黑衣,頭上還愛俏地帶了朵紅絨花。
  一個家丁已經到了她的身後,他一個箭步衝過去,一刀砍在那人的脖子上。鋒利的刀接觸到皮膚的時候感覺有一點點彈性,皮膚劃開後沒有任何阻礙直到鎖骨。收刀,血嘩地噴出來,象一道勁風。他回頭繼續跑的時候,眼角看見那個人還踉蹌向前跑了幾步。
  “抓住他們!”同伴的血激起了他們的憤怒。
  他已經跑到小丘旁邊,一躍身爬上一段小岩石,她在後面,躍身,沒能上去。
  “抓住我的手!”他伸手,她向上躍,抓緊。後面的護院也到了,其中一個撲上來,抱住了她的腳。
  他在上面使勁拉,她在掙扎,一聲尖銳的慘叫。
  “啊~啊~啊~啊~~~~~!!”
  他的手中緊緊拽著她的半個身子,其餘的半截掉在土裡。她的身子不停地抖,不停地抖,他緊緊地抱著她,自己也跟著發起抖來。
  一個護院手中的鋼刀還在淌血,血順著刀尖滴滴達達滴進土裡,形成一條血線,中間鮮紅,兩邊沾了土粒微微發灰。
  她似乎還想再笑一下,但只吐了一口氣,眼睛就閉上了。
  他躍下短岩,那個人的腦袋和身子就分了家。
  “抓住了。”他清醒的時候已經被一條軟索四馬攢蹄捆了個結結實實。
  
  “打!往死裡打!”阮少爺抱著愛妾紫琪已經冰冷的身子從牙縫裡迸出一句話。
  他和她半夜進阮家莊偷盜,她咭咭咕咕地拿一枝珠釵比來比去。紫琪睡不著,半夜上樓看書,看見他們尖叫起來,被她一掌推下樓去。可憐紫琪懷著七個月身孕,從樓上滾下來當場摔死一屍兩命。
  “少爺,那個女的……”
  “拉出去喂狗!難道你還想給她收屍?”
  她的屍體分兩個半截扔進狗群,鮮血淋漓,一隻狗衝過來,嗅了嗅,感覺好象不是平時吃的食物,在旁邊逡巡,不久血腥味刺激了它們,第一隻衝上來,第二隻、第三隻,她的身體飛快地破碎,東一塊西一塊,肉吃完了,一隻狗衝上來咬住她的頭,臉上的肉都啃光了,只剩了一個光禿禿的頭殼,連著一把長長的亂發。咯嚓,頭骨裂開,紅的白的腦漿滾了出來,狗群蜂擁而上。不多會,骨頭沒了,沾了血的衣服沒了,連頭髮都沒有剩下。
  他也在嚎叫,不停地叫,仿佛那被撕扯是自己的身子。比撕扯自己的身子還要疼,每一口都咬在心上,心痛到無法可止,只有嚎叫,恨不能死的是自己,求以身代而不能。
  家丁聽到嚎叫都覺得手發軟,大皮鞭子抽不下去,囁嚅著對阮少爺說:“少爺,把他嘴堵上怎麼樣?”
  阮少爺狠狠地:“讓他叫!打到他不能叫為止!”
  看著懷裡的紫琪,眼淚不自覺地滴下來,本來在三個月後他就能做一個幸福的父親,帶著自己最愛的女人,抱著小寶寶,天倫之樂就是指這樣吧。
  “我要殺了你!”昏過去之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疼痛象無止境的一種東西,你以為痛著痛著到頭了,麻木了,再也感受不到了,實際上過不久它又會給你更深層的痛,就象煉獄,所有的看上去都可怕,而一層比一層可怕,十八層以下,還有些什麼,只是沒有人了解。恐怖,肉體的,再是精神的,將人的防衛一層層擊潰,象錘子敲破核桃,驕傲和自信是輕薄的衣裳,在恐怖的熊熊烈火裡灰飛煙滅蕩然無存。
  “我要殺了你”他昏過前說了這句話,也僅僅只是這句話,他恨,對眼前這個輕裘緩帶的阮少爺的強烈仇恨。他的臉上粘粘的,也許是自己的汗,也許是她的血,誰知道呢?也根本不用知道。過不多久自己就要和她一起去了,他看過阮少爺的眼睛,知道放自己不過,如果有人要傷害她,自己也放他不過一樣。
  殺人償命,欠償還錢,在多年偷盜的生涯裡,他知道自己走在懸崖的邊上,失足就是粉身碎骨。
  黑暗,還是黑暗,疼痛是一隻嚙心的蟲,不停的咬,咯吱咯吱的,鮮血混和肉沫從它的牙齒間淌下來。而他呢?遍體傷痕中他在昏昏沉睡,有一點醒有一點夢,他仿佛看見她在開著火紅火紅花兒的碧綠碧綠的草原上歡笑縱馬而過,她騎在黑馬上,一身紅衣紅得火紅火紅的花一樣,縱馬揮鞭,她喊:“來呀!”。太陽從她身後灑過來,金光耀眼幾盡失明。
  “砰!砰!砰!”誰在敲門?
  單調的,反覆地敲。
  他伸手,無法動彈,只覺巨痛,原來昨天發生的事不是夢,雖然感覺如此的遙遠如此的不真實,但不是夢,是比夢更可怕的現實。
  我在哪?他心底問,沒有人回答,只聽到“砰!砰!砰!”單調的,反覆地敲擊聲。
  “砰!砰!砰!”
  “砰!砰!砰!”
  聲音近在咫尺,單調重複,穿過耳膜直達腦海最深的某根神經。
  “別敲啦!”他無聲地喊。
  
  
  “繼續釘!”近於冷酷的聲音,是阮少爺!
  釘?他們在釘什麼?忽然,他明白過來,他們是要將他活活釘死在棺材裡!
  “我沒有死呀!我還沒有死呀!”他試圖大聲喊,可什麼都動不了,昨天的毒打打碎了他身上絕大多數的骨骼,作出的最大努力只能引起身體的劇痛。每一絲肉體的疼痛都在提醒他:“你沒有死,你還活著。”
  我還活著,他絲毫不能動彈地躺在棺材底無聲吶喊,有誰知道這具血肉模糊已經不能稱之為人的物體內心是如何地渴望生存。哪怕一分鐘也好,哪怕受盡苦刑也好。活著,活著已經沒有實際的意義,它是一種象徵,只要活下去,用什麼去換都可以。
  棺材釘毫不留情地釘下來,錘子敲得棺材板砰砰直響。
  神佛啊,如果真有神佛的話,我偷竊殺人是不對,對這個所謂的少爺輕置人的生命,讓活人受盡千辛萬苦再死去就對嗎?如果死後有知定要化為厲鬼,如果有輪迴定要生生世世,讓此人也嘗盡死亡的苦楚。
  憑著兩個人的性命發誓,誓殺此人,神佛不能阻我,鬼魔不能擋我。
  
  黑衣攥著手上的刀就要攥出水來,今天不放過他,一定不放過。這就是宿命吧,沒有人能夠解釋沒有人能夠阻止。
  離叢的恐懼更深,今天一定葬身於此,身後是懸崖,退無可退,前面那個拿刀的瘋子一步步逼過來。
  他走得很慢,每一腳都象蹋在離叢的心上。
  
  
  “阿彌陀佛!施主!請刀下留人。”
  黑衣側轉身,一名枯瘦的老僧幾步搶到離叢身前:“施主,請聽老衲一言。”
  黑衣冷哼一聲:“你是來給這個人求情的?今天我一定要殺了他,不在乎多殺一個。”
  老僧揖手:“如果施主有興趣聽老衲說一個故事,老衲說完就走,絕不再管你們之間的事。”
  黑衣皺眉:“我沒空聽你這個瘋和尚胡言亂語。”
  “施主可是常被一種聲音困擾,半夜從惡夢中醒來,心兀自悸動,卻不明所以?”
  “你怎麼知道?”
  “施主可是一見此人不知何時立時恨比高天,不殺此人誓不能安,但又從未見過此人?”
  黑衣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施主如果能稍待半柱香的時間,我就能將這件事原原本本說給你聽。”
  “好,你說。”
  老僧將前世的強盜與莊主事說了一遍:“施主,你現在還想殺這位施主麼?他在前世縱算負你,也是報孽太過,你今生無故殺他,又何嘗不是報孽太過呢?你有你的因果,又怎知他沒有他的因果,你們的相遇是因也是果,怨怨相報何時是了?不如就此放下,隨老衲離開,看透三界,不拘五行,豈不快哉?若一念致此,再墮輪迴,下一世還不知會受什麼樣的孽報呢。”
  黑衣垂頭無言,老僧默默地讓過一旁,離叢呆呆地看看黑衣又看看老僧,不能相信這是自己上一世殺過的人。
  良久,黑衣抬起頭來,對老僧展眉一笑。
  老僧疑惑地看著黑衣:“施主?”
  黑衣朗聲說:“下一輩的孽報下一輩再說,如果冥冥中當受此報就讓我承受。今生還是定殺此人,為了上一輩的因果也為了自己的承諾,就當是自己輪迴中的宿命吧。”
  刀起,人頭劃起一道弧線向懸崖下飛去。
  
  
  
  
  (完)




2006-10-16 06:0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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