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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短篇】畫 皮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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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冊 2005-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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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短篇】畫 皮

橋的這頭,一隊戴著鏈銬的人,低首緩緩前行。
  很多大大小小的腳,踏上前人的腳印,一個,又是一個。有些不捨的,甫一回頭,遇到四道刀似的目光,心中一顫,又趕緊回過頭去。
  目光,兩道白,兩道黑。白色的通身上下都是白色,紙糊的四尺高帽,在微風中輕輕的顫,這看上去有一些可笑,以至於,一個小孩子指著他,終於笑起來了。白色的瘦高個也笑了,直直的對著他,也對著孩子的母親,呼的吹了一口氣。母子倆像紙片一樣的被吹到半空,在風裡飄搖。百步以外,無數的豬,馬,牛,羊……排成了整齊的長隊,和人的隊伍一樣,也在緩緩的行進。一匹母馬和一匹小馬,就在風停止的剎那,毫無徵兆的,突然就出現在它們之中。黑衣的馬夫,迅速地在兩匹新馬的背上烙下了屬於它們的印記。很熟練的,沒有一絲驚詫,也沒有一絲哀鳴。兩個隊伍各自緩緩行進,沒有聲音,只有沙沙的腳步應和著鎖鏈晃動的沉悶。
  橋的那頭,仍然是兩個隊伍,人和牲畜的隊伍,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但人們的臉上是微笑的,是快活的,除了眼底深處的茫然。他們漠漠然的笑,無聲的笑,空洞的泛著灰白色的眼睛,死魚的那種顏色,微笑著,緩緩地向前走著。前面是無盡的黑暗,沒有一絲光明。
  喝下這湯,你會忘記你所有的不幸和痛苦。
  可它也會使我忘記這一生曾經有過的快樂和幸福。
  短短的一生,難道你竟有快樂的時候麼?橋上,面目猙獰的孟婆陰森的冷笑。
  我有的,我有的……一陣恍惚,秋兒輕輕一顫,手中的茶碗砰的跌落,茶湯流了滿地。悉悉索索的響動在地的深處蔓延,整個大地在震動。無數的魂靈,一下子從四面八方聚集來,拼命的吮吸那逐漸滲入地下的混黃色湯水。
  看到了吧,孟婆桀桀怪笑,這就是你的下場。每個人只有一次投胎的機會,不珍惜,你就會變成孤魂野鬼,和他們一樣,拼命的來搶這跌破的孟婆湯,搶不到,就永世不得超生。
  湯水滲的很快,只一下子就消失了。無數的餓鬼,肋骨一根根的突出,銜著滿嘴的泥,秋兒聽到一隻鬼在說,我得到了!我得到了!
  第四百五十二滴!鬼瘋狂地叫,歡呼著離去。
  他吞咽著滿口的泥,不過只得到了一滴。一碗孟婆湯有多少滴水?
  秋兒顫抖著問。
  八千三百六十四,孟婆木然的答。然而,打破碗的機會,五百年才能得到一個。她陰森森的瞪視著秋兒,補充說,你將永遠留在這裡,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食物,沒有水……你的肌肉會腐爛,你的容顏會衰老,但是你永遠不會死,也永遠不可能生。你只是一個醜惡的魂靈,飄蕩在冥界的邊緣,等待著下一次的轉生……但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沒有機會,你永遠都沒有機會!
  冷風割面,白皚皚的雪地上,蜿蜒著一串長長的足印。一個攏著袖口的灰衣人,冒雪前行。
  也就四五里路了,柳生安慰著自己,把單薄的斗篷又緊了一緊。
  又逢大考之年,柳生好不容易借來的盤纏,卻叫盜匪一下子掠了去。
  就這麼灰溜溜的回去,連京城的面也沒見到,如何向鄉親們交代?他一想到這裡就想哭。  冰冷的空?在慢慢的凝結,再走一會兒,柳生的腿?來越沉重,眼皮也越來越沉重。他只覺得自己逐漸被風雪掩埋,他想喊,又喊不出聲。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望不到盡頭,沒有燈火,也沒有希望。冷啊,柳生不停著搓著手,慢慢的小跑了起來。
  面前是一個岔道,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柳生選擇了小路,大道雖然好走,卻是要繞彎子的。然而就在快到家的一瞬,他猶豫了。村子依山而建,在山腰的背陰處,是他們柳家的祠堂,在祠堂的後面,那突起一個個小山包的,就是柳家村的墳場了。祖祖輩輩,他們都把墳建在這裡,柳家村很窮,村裡也沒有什麼大戶人家,也請不起風水先生。只是祖輩既然選擇了這裡,那就生生世世的沿襲罷了。
  望著面前的凸凹,柳生根本不敢下腳。祖祖輩輩的墳墓啊,老的和新的,有墓碑的和無墓碑的,無順序的,在這裡堆積,排列,一個壓著一個,幾個擠在一起,落上了白雪的墳頭,忽明忽暗地在風裡閃爍,亮堂堂的,明明白白地昭示著這樣或那樣的故事。
  鄉鄰朋友們講的故事一幕幕在柳生腦海里上演,他忽然覺得自己怕極了。風,又冷了一些,柳生搓搓凍僵的雙耳,頭腦一片混沌。他硬硬頭皮,踮起腳尖,輕輕地邁步。騙人的,那些都是騙人的,柳生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鬼呢?這裡埋葬的都是我的祖輩們,他們只會保佑我,不會來害我的。柳生這樣想,膽子不由得大了一些。
  許是雪夜天地間比較亮的緣故,將近走了一半,柳生並沒有看到鄉鄰們所謂的“鬼火”。所以他很高興,看來自己的推測是對的,前輩們睡的好好的,怎麼會忽然跑出來嚇我呢?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
  墓地裡靜極了,他只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他實在是太累了。
  “哎喲,你弄疼我了!”就在柳生高興的想,自己快要到家了的時候,一個聲音, 玩E實模 從他的腳下發?出來。柳生嚇了一跳,他懷疑是自?聽錯了。但他還是趕緊離開了原先站著的位置。藉著白雪反射的光,他清清楚楚的看到,自己的腳下,泥黑的地上,隱隱露出了一段白色。
  柳生的腦袋凍得已經有點木了,所以在這一瞬,他什麼也沒有想。
  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到家了,我要到家了……所以這個時候,柳生只是一邁步,繼續走他的路,直到那個聲音再一次響起。
  “疼啊……”一聲清清脆脆的叫,這回聽見了!柳生一個激靈,汗毛直豎。
  “誰?”
  “你回過頭就看見啦。”
  柳生再一次聽到了那個聲音,清脆的,帶一點嬌媚,尾音還有一絲悠遠,在風裡輕輕的顫。  冰冷的夜裡,雪花自黑沉沉的天空一片?片的飄落,墜在地上砰然有聲。沒有風,柳生屏住了呼吸,靜靜地聽。荒野裡死樣的寂靜,沒有一絲生命的痕跡,再聽不到第二個人的呼吸。只有自己的心臟,沉重的,伴隨著雪花的墜落,一下一下,狠狠的擊敲。他終於回過頭去。
  依然是滿目的白色。寬大的白袍緊緊裹著一個窈窕的身體,白色的髮帶在風中飄蕩。女子跪在地上,呆呆的扶正面前碎裂的石碑,忽然捂住臉,嚶嚶的哭了起來。
  那是一塊斑駁的斷碑,細細辨認,碑後面堆著一座新墳。
  女子輕輕的啜泣,久久。雪落在她的衣上,並不融化,只是慢慢的,覆蓋,掩埋。終於,她的發上覆滿了雪,結了一層薄薄的冰。瘦瘦的肩在風中顫抖,振落下些微的雪片,又迅速的,讓新雪彌補住漏下的空白。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哭成了一個雪人。
  雪仍在下,靜靜的,寂寂的。風中的聲音悠遠而凄迷,迴盪在九天午夜,附在每一片雪上飛也似地墜落,如影隨形。如一隻桐木絲弦的箏,右手輕輕抹了最下的一根弦,抬起,只余一隻左手,按在弦上輕輕的顫。天地間只剩下了這一種聲音。它 午跨浚 若續若斷。
  柳生也呆立成一個雪人。過了好久,他還是沒有完全清醒。身後的情景並不可怕,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他在腦中翻滾過無數青面獠牙的可怖嘴臉,沒想到竟看到了這樣一個哭泣的女子。是人也好,是鬼也罷,他已經不再害怕。女子的哭聲一點一點的沁入他的內心,他忽然也覺得悲哀起來了。十年寒窗苦讀,就等著今朝一拼;求訪左鄰右舍,好不容易湊齊了路費;剛走了一日便遇到了 練死 劫,被掠去了全部的家當;功不成名不就,最恨百無一用是書生……其實這樣的結果也並不偶然,就算安全抵達京城,參加考試,自己也不可能考中的……年輕的柳生,終於哭了出來。
  “你又為何哭泣?”白衣的女子放下手,輕輕地問。她沒有動,柳生看到的,是一個完美無瑕的側影。不甚清晰,難辨眉目,雪光映在她凝著冰淚的臉上,只見膚色晶瑩的白。
  “我真沒用,”柳生哽咽,“全完了,一切都結束了,十年寒窗,我無顏面對鄉鄰……我這無用之人,還是死了的好。”
  “死?”女子笑了,自嘲的那種笑,“你知道死有多可怕麼?”
  “可怕?”
  “很可怕。猙獰的黑白無常會用冰冷的鐵鏈套住你的脖子,拉著你走入他們的世界。無論你怎麼喊,怎麼叫,也沒有人理你。因為你的聲音,將會在口邊凍結。你的眼前只有黑暗,永恆的黑暗,永遠沒有盡頭。你被他們無情的拖走,沉重的鐐銬磨破了你的手腳,你又渴又累,卻沒有人讓你休息。走,無休止的走,你的血將灑遍一路,點點滴滴……”
  柳生清楚的看見,女子的嘴邊沒有白色的呵氣。仿佛這冰冷的聲音已把空氣完全凍結,寒度比風雪更甚。然而她的聲調卻很平淡,仿佛在講述著一件極為平常的故事。故事與人無關。
  “是的,我已死過,我是一隻鬼。”最後,白衣的女子幽幽地說。
  柳生愈聽愈驚,卻是不再害怕。面前這晶瑩的女子,即便是鬼,也遠比很多世間的人,讓柳生覺得可親。而且她是這麼無助,這麼可憐……女子依然跪在地上,撫摩著斷裂的石碑,仿佛無限依戀。柳生看不清她的面目,所以他向她走去。
  “不,不要過來!”女子霍然站起,很快的背過身去,“不要看我,千萬不要看我!”
  女子的聲音略帶哭腔。
  柳生不解。所以他幾步上前,扶住她瘦弱的雙肩,扳她過來。女子抖得很厲害,她的長髮覆在面上,後面流出驚恐的眼波。
  柳生忽然發現她好小,柔弱得不似一個實物。女子的身上冰冷,他只感到一股陰森的冷氣,從手心一直向上衝,衝過肘,臂,肩,胸,一直冷到了心裡。便如同數九寒天貼心放上了一塊寒冰,一點一點的,在消磨他體內殘存的熱氣。只一瞬間,他冰冷的,麻木無覺。
  “快放開我!”女子驚恐地叫,“我陰氣太重,你會沒命的!”
  柳生只覺自己的手臂逐漸僵硬,他聽見了女子的叫聲,但是他動不了。女子驚慌起來,她拼命掙扎,她的長髮在風中飛舞,露出了一直隱藏在後面的臉。
  她,只有左臉是完好的。就是剛才給柳生看到的半面,那極美麗的半面。然而她的右臉,卻已經不剩下什麼。就如同臘似的,遇熱,在一點一滴的融化。眼睛已經沒有了,有些地方露出了白森森的骨。
  柳生目視她突出的顴骨,忽然想到,剛才在自己腳下,泥黑的地上,踩過的那一段白白的東西。風雪夜,天地間白晝似的光明。柳生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女子的臉,他駭然倒地。沒有來得及一聲驚呼。
  女子捂著臉哭了,很傷心的哭了。過了許久,她跪了下來,伸手去探倒地的柳生。許是冷的,許是嚇的,柳生已經沒有了呼吸。女子呆了,她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快!快喝下他的血,你就可以恢復容顏。恍惚中,一個聲音這樣說。
  女子一驚,不!我已經害了他,怎麼還能糟蹋他的屍身?
  傻子!我們在陰世受苦,他們在人間快活,你怎麼還為他說話?
  想想罷,你已經沒有了轉生的機會,難道你就永遠這樣醜陋下去,不敢見人?變成現在這副模樣,鬼都瞧不起你!
  難道你要永遠這樣下去?
  難道你要永遠這樣下去??
  難道你要永遠這樣下去???
  不!我不要!女子瘋狂的喊,她撲在柳生身上,毫不猶豫的,兩排細細的貝齒,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
  雪,還在下,靜靜的飄灑。好長的一夜,好大的雪。
  第二天一早,柳家村的人出來掃墓的時候,發現了覆蓋在大雪下面的,柳生乾癟的屍身。大雪掩埋了他回來的腳印,他清清冷冷的躺在空曠的墓地上。一定是遭了妖精,老人們說,可憐的柳生,否則一定能拿個狀元回來呢!柳家村的人們很悲哀,柳生被以隆重的禮節下葬。
  人們沒有發現,柳生的身上倒著半截殘碑,和旁邊的拼起來,可以辨認出上面的字:秋兒之墓。
  仲夏的夜裡,天氣悶的讓人發慌。夜很深了,路上已經沒有了人,蟬在睡夢裡發出囈語,伴隨著草間的小蟲有一聲沒一聲的叫。天地間一片靜寂,萬物在空氣中蒸騰,把本屬於它們自己的一切揮發殆盡。
  忽地,從夜的深處閃亮兩 當 綠的燈火,一隻小獸一躍而起,像被驅使著一樣,突然從地底冒出,在曲折的小路上慢慢跑了起來。夜太靜了,黑色也太深沉。以至於那咪嗚的一聲,聽起來有點恍惚,好像離著很遠,或者,這個聲音,這隻黑色的貓,根本就屬於世界的另一端?
  青白的月光透過濃密的泡桐枝葉,靜靜的灑在空曠的土地,落下一塊塊班駁的黑影。這是一個廢棄的園子,裡面早已沒有了什麼人。
  園子的盡頭是一間破舊的祠堂,很古老的樣式,也不知道修建了多少年。貓兒一溜小跑著穿過了園中的小路,來到了祠堂前。不假思索的,它塌下身子,一點一點蹭過了門下不易發現的狹窄縫隙。案台上積了厚厚的灰塵,尚余著半截殘燭,後面是堆得東倒西歪的牌位。殘破的蛛絲淡淡的反著銀色的月光,沒有一點聲音,貓兒竄上了案台,於是,最上面的一個牌位上,無聲無息地,落下了幾瓣梅花般的足印。
  淡淡的月光從破碎的窗欞間小心翼翼的照在牌位上,映出了上面的字,依稀辨認出是個“柳”,但是看不真切。青白的月色下,可以看到案台正上方,懸著一塊牌匾,搖搖欲墜。  貓兒一點一點地走著,月光把它的身影 渡 班駁的椈嚏A影子?得很長。起風了,樹葉掠過窗格,簌簌的響。地面上樹葉的影子,也自完全靜止的狀態,慢慢的抖動開來。開始是小小的,漫不經心的,微微的動了動,後來便是大幅的搖擺,在風中戰慄掙扎,不休不止。
  晚風凄厲,撼葉之聲如潮。深邃的夜色裡,遙遙的,傳來夜梟的笑。
  風是冷的。在這蒸騰的世界裡,顯的極不協調。貓兒咪嗚一聲,仿佛也抖了一下。就在它躍下案台的剎那,那塊牌匾,忽地墜了下來。
  砰的一聲響,然後是木頭碎裂的聲音,刺啦啦的幾聲斷裂,在這殘破的祠堂中聽來,很有些毛骨悚然。貓兒嚇了一跳,喵的一聲,一竄而逝。聲音在祠堂裡久久迴旋,凄厲,而且悲哀。  伴隨著最後一縷微風,祠堂的門?吱呀呀的開了。慢慢的,一隻白色的繡鞋,終於跨了進來。地面上滿是灰塵,只有縱橫的幾瓣淺淺的梅花足印。這個廢棄的園子,好久沒有人來過了。纖纖的繡鞋踏上了地面,然後是另一隻。拖地的長裙一下子落了下來,遮住了女子的腳。
  白色,滿目的白色。白色的鞋,白色的裙,白色的衣,白色的髮帶。就連女子的臉,也是透明的白色,吹彈得破。淡淡的月光布在她的周圍,卻是粘不上她半點,仿佛她的人,全身沐浴在一片水色的銀光中,並且融化了在裡面,使得她身體的邊緣,微微的有些模糊了起來。在這神秘的光影裡,女子完完全全的被籠罩,連著她的裙,她的鞋。因為她走過的地方,只掠起了些微的灰塵,地上,並沒有清晰的足印。這個白色的女子,仿佛根本沒有重量,風一起,便飄了過來,比貓兒還輕。
  女子彎下身,拾起斷裂的牌匾,拭去了上面的灰塵,拼好擺在供桌上。月光從側面照在女子的臉上,雪玉一樣的面上,凝著淚。寒沁沁的淚,晶瑩,冰冷。
  女子帶來了一塊嶄新的牌位,她找了一個位置,把它放了上去。
  然後,纖細的手在一塊塊的牌位上掠過,拂去灰塵,一一把它們擺正。
  她的淚,簌簌的落。晶瑩的淚珠如劃過暗夜的流星,只在黑暗中一閃,燦亮的一瞬過後,便消失了影蹤。  擺好最後一塊牌位,女子跪了下來,抱著那塊寫有××××的斷匾,跪了下來。她的眼睛掠過牌位上一個個的名字,他們大多是姓柳,然而那幾個較新的牌位上,也不乏外姓。最古老的牌位上的名字是“柳生”。哦,是的,柳生。女子眼前一片迷茫,仿佛看到了風雪夜,那個單薄的書生。他看到了我的臉……他被我凍僵……我喝下了他的血……我恢復了容顏……秋兒輕柔的呢喃,目光轉過,投向另外的牌位。
  幾千隻密麻的牌位,在小小的供桌上擠靠,緊緊相連。秋兒哭了,她已經不敢睜眼。有誰知道,柳生的血,竟支持不住她的所需!九九八十一天過後,噩夢重演。她的頭髮一根根的枯死,她的皮膚一點點的潰爛。繼續這個樣子,我永遠都不會死……秋兒的眼前飄過孟婆猙獰的笑臉,是的,你永遠都不會死,但也永遠也不可能生。
  清楚的記得,他叫柳原。很可愛的少年,總是笑得很燦爛……還有柳進,柳潛……後來,柳家村的人們請來道士做法……秋兒笑了一笑,揀出一個牌位,結果,我連那道士的血,竟也吸了。後來,柳家村便搬了,餘下這一個廢棄的荒園。以後,每逢九九八十一天,我便在這裡豎起一個新的牌位……沒有人敢來這裡,這是我一個人的祭地。
  祠堂外,咪嗚的一聲叫,一隻暗黑的小獸,忽然跳了進來,掠過案台和供桌,剎那消失不見,風一樣迅疾。貓兒碰倒了幾隻牌位。秋兒皺了皺眉,在這裡,她常常見到那隻貓。但從沒有哪一次,她見到它這麼慌張,那仿佛撕裂的一聲叫,聽得她心中發冷。於是秋兒起身,走出了祠堂。
  後面就是墳地了,連秋兒自己,也葬在那裡。不知名的蟲兒在草間斷續的呻吟,只襯得這悶熱的夏夜更加靜寂。清冷的月色下,秋兒清晰的看到,一個人,正拿著一把鍬,在地上拼命的挖。秋兒輕輕的過去,走到那人的面前。奇怪的,那個年輕的漢子,竟無視秋兒的存在,他只是拿著手中的鍬,一點一點的挖著土。地也是松的。沒有怎麼費勁,漢子抬出了一具黑色的棺木。秋兒只聞到了一陣很熟悉的臭味,屍體腐爛的那種臭味,然後,漢子打開了棺木。 淡淡星光遍布女屍僵硬的四肢,她在漢子的懷中無力的伸展。臭味愈加的濃了,秋兒只驚奇著看著那漢子。她聽見他在說,小蝶,我又來看你了,跟我回家,好麼?漢子的眼睛有一些茫然。他只是看著懷中潰爛的女屍,卻看不到面前驚疑的秋兒。
  漢子踉蹌著,一步步地走遠,秋兒只看到墳前的墓碑,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楊門項氏之墓。隨著漢子的足印,秋兒跟了過去,她白色的衣,在微微漾起的風裡,很輕很輕的飄。
  黯淡的月色下,漢子在前面慢慢地走著。他的懷裡,白色的裹屍布在風裡飄蕩,幻成一種朦朧的白,看不真切,只是飄起,然後是無力的垂落。  遠方似有一點燈火的影子。秋兒看著漢子走進那間殘破的草屋 ,它在這片醜惡的土地上靜靜地佇立,扎根。  漢子無限輕柔的把懷中的女屍放在床上?緩緩解去她裹在身上的被單。吱的一聲,燭光突突的跳,房間裡是一種若明若暗的幽黃。幽黃的地上,滿是白色!一床一床的白被單,凌亂的散落成堆,模糊的看不真切,只有燭光忽然晃過上面的時候,才能看見,上面無數黑色的斑斑點點,在動!一點一點,蠕動是微小的,但單子是白的,它們是黑的,死氣沉沉的裹屍布,好像忽然鮮活了起來。漢子手中的白布無聲的委落,輕輕的覆在了活動的白布堆上。布單很薄,以至於,它根本掩蓋不住下面蟄伏的生靈。新落下的它不停的抖,微微的顫動,身下一個個小小的凸凹,不斷的變換著位置,黑色的小生命,或長或短的,低吟只有它們自己才懂得的歌。背後的白暀W,蠟燭投過去的光,恍惚映著一群蠕動著的丘陵。
  秋兒全身都在抖。熟悉的場景,熟悉的味道,看著床上的女子,她仿佛看見了自己。我哭,我叫,我沒有辦法!儘管知道生人的血可以保持住青春,但是我仍然不願去害人……
  可是柳生,那雪夜裡凍僵的書生,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想害他……
  人,不就是為了一張皮麼?連鬼也是。
  我還活著的時候,雖然家裡窮,也是個好人家的女兒……秋兒閉著眼睛想,家裡窮嘛,都是為了生計,對自己,我其實也不怎麼在乎,有的吃,有的穿就夠了。逢年過節,家裡也買不起新衣服,姐妹們都哭哭嚷嚷,我倒是無所謂,穿了給誰看呢?沒有用的,又浪費錢。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在我的周圍,總能看到一雙發亮的眼睛。那個時候,我真的傻了。我知道他叫葉江南,是葉員外家的三公子。他已經默默注視了我好久,而我直到現在才發現。葉家來頭好大,據說和京城裡的官員都有關係。所以他家的人平日裡也作威作福慣了,大家對他們是又怕又恨。我開始也怕,不知道會什麼時候,幾個人闖到我家裡,把我強硬的帶走。但是這些沒有發生,一切都還是平平淡淡的,什麼也沒有變。他只是默默地看著我,當我也看向他的時候,他便微微一頷首,笑一笑。沒有尷尬,沒有做作,也不熱切,只是淡淡的笑,笑的像一陣風,捉摸不定。
  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真的猜不出。我只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他應該是喜歡我的。我開始注意自己的著裝了,也開始學著她們,在臉上淡淡的掃上一些胭脂。我越來越漂亮了,人們都這樣說。來提親的人也要把門檻都踩破了。但我都沒有答應,我在等他,哪怕是給他作小。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所以我無怨。但是他卻始終沒有來。
  我在他經常出沒的地方出現,但是那時候,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一個陌生人。
  也許富家的公子哥兒都是這樣沒良心的罷?我沒有哭,只是覺得自己好傻。我把自己打扮成這個樣子是為了誰呢?那一夜,我摘下了所有的飾物,收起了所有的新衣服,我依舊荊釵布裙。所有的一切,只當它是一場夢罷。
  但是沒過幾天,葉家來人了,來人提親。不是三公子,是大公子。  葉家想做的事,從來沒有?能夠阻止。於是,一個月後,敲鑼打鼓矇著紅色的蓋頭,我被送進了葉家。葉三公子衝我淡淡的笑,從他口中很乾脆的吐出了兩個字:大嫂。我的心碎了。我只覺得蓋頭上都是血,連著大紅的喜堂,仿佛全世界都是血,鮮紅的血!
  我在葉家住著,只當自己是一具行屍走肉。沒過幾年,鎮上流行瘟疫,死了好多人,葉家也敗落了。大公子病死,二公子出家,家僕們也都散了。再後來,葉三也走了,走向哪裡,我不知道。我一個人,守著一大片的空園子,自己家裡已經不剩下什麼人,我無處可去。死的那一年,我才二十二歲。
  那時候從沒有想到,死會是這樣的可怕。我總是想,死罷,死了就全都解脫了,忘了葉三,忘了自己,忘了人間,忘了天地。可是死了以後,卻還是有那麼多的事情,拋不開,放不下。我竟還是不能忘了他,葉江南!耳畔又傳來孟婆陰森的冷笑:你沒有機會轉生,你永遠都沒有機會!
  生無可戀。秋兒呆呆地想,轉生,不過是和悲哀的再一次重逢。
  另一個人,另一件事,過程不同,結局卻註定悲慘和無奈。人力難勝天。
  可是,鬼呢?
  屋內的漢子還在喃喃的低語,秋兒靠在窗口,靜靜地聽。
  床上的女屍,一枕乾枯的發,灰色的皮膚緊緊裹著突出的顴骨,眼眶低低的深陷,青色的脣抿得只剩下一道縫,幾隻螞蟻正從裡面忙碌的爬進,然後緩緩從臚腔中爬出。
  漢子無限依戀的捧起她的手,輕輕把臉靠了上去。秋兒看見他洋溢著微笑的臉,聽見他滿足的道,小蝶,你又回到我身邊來了,真好。
  你可知道,離開你的這段日子,每天做夢,我都會看見你,我們和以前一樣……可是,我卻永遠也看不清你的面目。你知道麼,昨天我終於看見你了,可是我嚇了一跳,我夢見你的臉,全都沒有了,和蠟一樣融化了,變成了一堆白骨……我嚇醒了啊!你知道麼,我每次在夢裡抓住你的手,都以為自己抓牢了,你不會走了,可是醒來一看,只不過是自己的雙手相對交織。所以我每晚都去找你,你一個人住,不孤單麼?不寂寞麼?我來陪你了,永遠陪著你。我們的頭髮還沒有白,是你說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忘記了麼?……  漢子呢喃了整夜,然而女屍卻只是靜靜的躺著,不發一言。她身上的螞蟻,還有小蟲,依舊放肆的來去,重複著它們自己的路線,一點一滴的汲取女子身上的精華,喂飽自己,並撫養它們的後代。
  銀色的月緩緩的西沉,隱在了群山之後。灰色的天空,就只剩下了漫天的星星,幽幽的散著淡淡熒光,在天際間苟延殘喘。草間停止了低吟,唱了一夜的小蟲在逐漸睡去。秋兒靜靜的倚在窗下,也已經站了一夜。她白色的裙擺爬滿了露水,正一點一滴地把她的身體濡濕,浸透。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冷。
  望不到黑暗的盡頭,仿佛它是一座大門,明明看到它在自己身後突然開啟,可是走過去以後,才發現它已經在自己身前無情的關閉。
  沒有頭,沒有尾,秋兒迷失在永恆的空間,身邊的一切,只是不斷變化著的一個死循環,不停的重複著一個永遠不可能終結的痛苦。
  黑暗中,一對綠色的燈火忽的閃亮,然後是仿佛來自地底的一聲長嗥,驚回秋兒千年長夢。她看到屋子的門開了,然後,漢子抱著那女屍走了出來。
  漢子深陷的眼窩中,他灰色的眼睛就如同兩潭死水,混混沌沌,波瀾不驚。他本有一張年輕的臉龐,他本有著清澈的眼睛和強健的身體,可是現在,從他的身後望去,他佝僂著身子,抱著女子艱難的前進,完全便成了一個老者。他用自己哆嗦的手,為她裹上一層嶄新的被單,天冷了,他說,小蝶,你的身體怎麼這樣冰?我再給你加一層被子,可好?
  女屍繼續她青慘慘的面容,不笑,不語。
  秋兒又一陣的毛骨悚然。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都在問自己,到底誰才是鬼,是我,還是他們?
  又到了那片荒蕪的墳地,秋兒親眼看著漢子,輕輕把女子放進了棺木,慢慢釘好棺蓋上的釘子,然後把它拖入坑中,一鍬一鍬的把土填滿。做這一切的時候,漢子的嘴邊是帶著笑的,他微微的笑著,說,小蝶,我又把你送回來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永遠留在杜家,我一定要把你救出來。可是我們現在不能走,他們一定會把我們抓回去的。
  等等我,給我一點時間,我楊潘發誓,一定會救你出來,蝶妹,你要相信我……
  漢子跌跌撞撞的去了。他的嘴邊,還殘留著一絲莫可名狀的笑意,好像一個偷入別人家裡的盜賊,主人又沒有發現……他偷偷摸摸的去了,留有一絲得意的快感。
  太陽還沒有出,天地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水氣,有風,竟送來了些微的雨滴。天地間還是一片灰濛,秋兒呆呆地坐在一塊斷碑上,眼前盡是那詭異的笑?。它著了水,慢慢的化開,於是天地間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存在,就只剩下了這一副大而可怖的表情,籠住了一切,把萬物都映的混沌起來,模糊起來。
  三步以外看不清人影,秋兒聽到一個聲音在唱:
  河漢清且淺
  相去覆幾許
  盈盈一水間
  脈脈不得語(注一)
  歌聲在灰色的雨霧裡彌漫,如江上的一葉小舟,白浪滔天,驚 聞 岸,小舟顫巍巍的行進,一次又一次的被扔上浪的峰巔,又被毫不留情的拋了下來,仿佛馬上就要被掀翻!歌聲微弱,然而歌聲不斷。
  它隨著海浪輕輕地飄,凄迷而悠遠。
  一聲凄厲的叫聲震回了秋兒的遐思,一隻黑色的小獸,風一樣從她身邊消逝。甚至她的身上,還殘存著一絲毛皮蹭過的柔癢。然而貓已不見。
  遠處,歌聲已止。
  柔密的雨霧下,灰暗的天色看不清人影,四周一片濛濛,秋兒卻聽到了歌者沉悶的呼吸。她怎麼了?空曠的大地上,遙遙的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項小蝶,時辰已到,該上路了。
  秋兒,時辰已到,該上路了。秋兒,時辰已到,該上路了!
  五百年了,五百年了啊,秋兒低低的啜泣,怎麼只一晃,就過了五百年了呢?同樣的聲音在耳邊回響,纏繞住她的神經,緊緊的,以至於她不能呼吸。秋兒恍惚著,一步一步的走,跟著前面長長的隊伍,跟著那個唱歌的女子,茫然的,一步步地走去。
  你是那個秋兒?隊伍的一旁,陰森的白無常睜大了眼睛。然後他冷笑,不過才五百年,你就忍受不了了?你想跟去投胎?不可能的。
  這是你自己做的孽,你怪得誰?慢慢熬罷!他的臉上滿是嘲諷的笑意。
  秋兒一陣眩暈,她抓住白無常的衣角,這五百年來,你知道我害了多少人麼?我罪無可恕,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白無常嘿嘿一笑,殺你?你不是已經做鬼了麼?我們管的是世間的人,像你這樣的鬼,只是我們的同類。我憎惡生人,我喜歡看他們哭喊哀號的樣子!他們的死活,和我又有什麼相干?你殺罷,你越是痛苦的懺悔,我越是笑嘻嘻地看著。認命罷!我們一樣了,你永遠是一隻鬼,永遠都作不成人。而且,你永遠也不會死,就算是你爛掉了只剩骨頭,你仍然有思想,有意識,你會得到永生。白無常詭異的笑著,拿手中的白布幡子拍拍秋兒的頭,沒有朋友沒有家的感覺是不是很痛苦?這是你自找的。他最後的聲音生硬而冰冷。
  後來,從秋兒模糊的淚眼裡,她看見一個黑衣的身影,立到她身前輕輕的嘆息。跟我走罷,他說,我會幫你。於是秋兒跌跌撞撞的,隨著這個人,茫然的移動著步子。
  他們走了很久。一切都像五百年前一樣,熟悉的黃泉路上,秋兒再一次的經過,不見了往日的稚嫩和清純,只帶來了滿手的鮮血,和一顆等待著卻永遠沒有目標的心。
  雷隱隱
  感妾心
  傾耳清聽
  非車音(注二)
  喝下這湯,你會忘記你所有的不幸和痛苦。
  可它也會使我忘記這一生曾經有過的快樂和幸福。
  短短的一生,難道你竟有快樂的時候麼?橋上,面目猙獰的孟婆陰森的冷笑。
  我有的,我有的……一陣恍惚,項小蝶輕輕一顫,手中的茶碗砰的跌落!  黑影一閃,風一樣迅疾!他伸手兜住掉落的茶碗,裡面的茶湯,一滴都沒有濺。黑無常掠過秋兒身畔的時候,秋兒忽然起了一點異樣的感覺,那是一絲毛皮蹭過的柔癢。
  快,喝下它,跟著他們去!黑無常把茶碗捧到秋兒的脣邊,向橋對面一指。
  碗中是清澈的水,帶些微微的黃,就如同夏日裡的一汪清茶,冰涼,愜意。秋兒看見碗中自己的面孔,那是一張白慘慘的臉,在水面上輕輕的晃。漾起的微波,哦,遙遙的,那是西湖的水味,混合著蓮子的淡淡清香。
  采蓮南塘秋
  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
  蓮子青如水(注三)
  秋兒只覺得自己飄飄蕩蕩,仿佛身在舟中,周圍是田田的蓮葉。
  江南可采蓮啊,秋兒細細捉剝著蓮子,末了,還伸手去夠那江心的明月。江清月近人,那銀盤一樣的圓月,就漂浮在眼前,隨波慢慢的浮沉。秋兒伸手去夠,明明看到它就在跟前,可是怎麼也夠不到。忽然“嗵”的一聲,一石擊破水中天,江已渾,月已逝。
  秋兒在慌亂中驚醒,她手中的碗,已不在。碗在黑無常手中,裡面寶貴的孟婆湯,比黃金還要貴重的孟婆湯,可以讓她轉生投胎再世為人的孟婆湯,就只剩下了半碗。
  難道你真要助她轉生?難道你甘願放棄五十萬年來的修行?還有五百年前生不如死的酷刑,這一切,難道你都忘記了?你這一做,就永遠回不了頭啦!
  你若是再敢碰一下這碗湯,你我這五十萬年的兄弟,不作也罷!
  白無常眯起了細長的眼睛,話音陰森而冰冷:你清醒一點好不好?
  我們都是用石頭雕出來的,生來就不該有感情。五十萬年的修煉並非輕易得到,你甘心就此毀了自己?
  錯也錯了,黑無常淡淡一笑,然而這一錯,就錯了五百年。
  難道你想用五十萬年的修煉去祭這一個微不足道的錯誤?你一定會後悔的!
  我只是想輓回我五百年前的損失。
  這是秋兒在喝下半碗孟婆湯的時候聽到的話。以後的事,她就不知道了。只是感覺自己被一個人抱在懷裡,不停的走。她聽到身後有人陰森森的冷笑,她聽到天空裡雷電交擊的聲音,她聽到大地下餓鬼悉悉索索的抖動,她聽到那個叫小蝶的女子正在嚶嚶的哭泣。這本是她的轉生機會,秋兒模模糊糊的想,是我搶了她的,是我搶了她的……
  忽地,一道電光劃破天際,從未見過如此燦亮的電光呵,七彩的光芒,晃得秋兒睜不開眼睛。只覺得,那光越來越近,終於,完全照在了自己身上。秋兒一陣強烈的暈眩,恍惚中,只聽到自己身下咪嗚的一聲慘叫,好像遙遙的,還有另一種聲音:你們走錯了。走錯了?什麼走錯了?秋兒不知道,她的頭劇烈的痛,周圍的一切,只是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秋兒是在一片哭泣聲中醒過來的。她慢慢的睜開眼睛,先看到的,便是描金的帳子,以及一床輕軟的錦被。身旁一個血肉模糊的小團,啊,被子上也是血,床上也是,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淡淡的腥味。這種味道使她想起了雪夜裡,那個單薄的書生……他是誰?我又是誰?秋兒頭腦一片混沌,她突然發現,自己什麼也記不起來了。血腥的味道實在太大,終於,她坐了起來。
  先發現她的是床邊那個俊俏的丫頭,秋兒聽到她驚慌的起身,指著自己大叫:老爺,老爺,五姨太醒過來了!
  五姨太?誰是五姨太?我這是在哪裡?秋兒聽到屋子在一瞬間靜止,消失了所有的抽泣,然後,一片雜亂和驚慌。她聽到奔跑的聲音,還有跌倒的聲音,甚至茶盞跌落到地上的聲音。這一切再次靜止的時候,她就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幾步踏了過來,立在床頭,就那麼的看著她。小紫,你,你醒了?秋兒看到他慢慢的坐了下來,拿一塊毛巾給自己擦汗。
  你是誰?秋兒本能的一躲。床頭的人一愣,小紫,你不認得我了?
  半晌,他安慰的一笑:沒關係,孩子死了就死了,你活下來就好。
  孩子?什麼孩子?我哪兒來的孩子?小紫是誰?我又是誰?你,你們,你們都是誰啊?這又是在哪裡?我在哪裡?
  秋兒聽到身旁一個聲音道:老爺,五姐只是受了驚嚇,你讓她自己呆一會兒罷,休息兩天就沒事了。說話的女人剪著齊耳的短發,身上穿的衣服很奇怪。
  好的,蟠,被稱作老爺的人艱難的嘆了口氣,這兩天,你多陪陪小紫。
  秋兒再次醒來的時候,水一樣的陽光正透過雕花的窗戶,鋪在她的臉上。夏日裡的陽光呵,難得的不強烈,整個房間,被太陽熏的暖洋洋的,嶄新的被褥上正撒滿太陽的香味。秋兒試著回想,悶熱的黑夜,強裂的電光,被撕碎了的天空,以及那一聲斷人肝腸的慘叫。然後呢?以前呢?不行,想不起來,還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他們都叫我小紫,那麼這就是我的名字了,小紫。那個高大的男人是我的官人?
  他說我是他的五姨太。那麼他,應該是我最親近的人了,可我為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五媽,五媽,我來看你了!門外響起一個清脆的童音,一個孩子剛剛跨過門檻。出去!秋兒聽到一聲低低的呵斥,五媽病了,經不起你折騰,快出去。
  七媽,求求你讓我進去罷,我就看一眼,只看一眼。孩子跑了進來。
  五媽,我放學了!孩子扔下書包,跑到床邊,他們說你瘋了,誰都不認得,五媽,你還認不認得我?我是十崽啊!
  秋兒微微的欠起身,凝視著面前的杜石。哦,這是杜家的第十個孩子罷,說是送到鎮上讀書的。杜石睜著大大的眼睛,額頭上布滿晶亮的汗珠,不知怎麼著,秋兒卻想起了一個冰冷的冬夜,雪地裡單薄的書生,他的額頭泌出冷汗,睜大恐懼的眼睛……秋兒的喉頭涌上了一絲淡淡的甜味,她覺得噁心,呼的一口,濃濃的紅色啊,濺了杜石一臉一身。五媽,五媽,你怎麼了?她聽見杜石哭泣的叫嚷,她聽見門外七姨太蟠的驚慌,暈眩中,她再一次失去了知覺。
  冷風割面,白皚皚的雪地上,蜿蜒著一串長長的足印。一個籠著袖口的灰衣人,冒雪前行。
  祖祖輩輩的墳墓,無順序的在這裡堆積,排列,一個壓著一個,幾個擠在一起,落上了白雪的墳頭,忽明忽暗地在風裡閃爍。
  女子跪在地上,呆呆的扶正面前碎裂的石碑,忽然捂住臉,嚶嚶的哭了起來。那是一塊班駁的斷碑,細細辨認,碑後面堆著一座新墳。
  風雪夜,天地間白晝似的光明。書生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女子的臉,他駭然倒地。
  女子撲在他身上,用兩排細細的貝齒,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
  秋兒在噩夢中驚醒,睜開眼來,已是深夜。月光從窗欞間漏下,照在窗前的臉盆裡,映得天花板上遍是粼粼的波光。秋兒一身的汗,連空氣是潮濕的,布滿了淡淡的腥味。她掙扎著下床,走到窗邊。
  水盆中只有半盆水,淺淺的一個盆底。昏黃的月色映在水裡,使得水中微微的反出了些兒黃色,柔柔的,就如同夏日裡的一汪清茶,冰涼,愜意。秋兒看見碗中自己的面孔,那是一張白慘慘的臉,在水面上輕輕的晃。漾起的微波……小舟……蓮葉……明月……水中碎裂的天空……秋兒一陣的眩暈,她用手撐著盆邊,突然想起了那個叫杜石的孩子。“我前世欠了你的,現在還給你。”秋兒聽到自己清清楚楚的說話,但是她聽不懂,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看見,水盆中自己的眼睛忽然眨了一下,一絲耀目的戾氣,一閃而逝。秋兒一驚,那是我麼,那真的是我麼?空氣中的腥味愈加的濃了,她微微張口,水盆中,一絲幽暗的紅色,正順著水中人的嘴角慢慢流淌。
  過了許久,一滴水從高處滴下,嗒的一聲輕響,激起了一個淡紅色的水珠,然後水珠墜落,溶解,最終慢慢的化開……
  一滴滴的血,自一雙無色的脣邊滑落。直到把盆中的水,都化作了紅色。盆邊的人,也再也映不出些微的面貌。“好了,柳生”,她說,“我的體內再也沒有你。”秋兒微笑,回到床上,安詳的睡去。
  這一夜杜石沒有睡好。下午五媽吐了他一身的血,他洗了澡,換了衣服,可身上還是有濃濃的腥味,血的腥味,一直揮之不去。他一會兒夢見五媽用長長的辮子纏住自己的脖子,纏得他窒息;一會兒又夢見鎮上的土匪,血淋淋的殺戮……更奇怪的是,他夢見了一個寒冷的雪夜,一片荒蕪的墳場,一間廢舊的祠堂,一塊蒙塵的牌位……然後,他就看到了一隻貓,黑色的貓。貓的眼睛亮如暗夜裡的兩盞燈火,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杜石醒了。
  窗外還是濃濃的夜,黑的看不到邊界。屋子的角落裡,正點燃兩盞碧綠的燈。咪嗚——燈火一躍而起,矯健的黑影,風一樣逝去。是夢中的黑貓?杜石一呆。他跳下床,追出門去。
  依舊是悶熱的夏夜,蟬住了聲,只有孤獨的蟲子在草間斷續的低吟。靜,靜的可怕。杜石頭腦中一片空白,只是漠然的追逐著面前的黑貓,好像這本是他的宿命,而非一個孩童簡單的遊戲。貓兒在前面小跑,不時回頭看一眼後面的杜石。一人一貓,沿著草間隱約可見的小路,追逐著前行。
  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杜石想象腳下土地被白雪覆蓋的情景,突然覺得很冷。不是身上的冷,他只覺有一支管子,已經插入了他的內心,正在一點一點的,汲取他的血肉,以及靈魂。
  園子,小路,祠堂,墳場……夢中的一切在這裡重現。貓在前面慢慢的跑著,引導著他,一步步地走入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貓自祠堂下面的小洞鑽入,門上沒有上鎖,木頭也已經腐朽,杜石輕輕一推,木門嘩啦啦的坍塌,散在地上,碎為塵灰。祠堂裡,幾隻瘦小的灰鼠驚慌的來去,案台上,散亂的堆滿幾千隻新舊的牌位。
  沒有動靜,甚至連風也沒有一絲,厚厚的灰塵裡,點綴似的,只留下幾點梅花般的足印。  杜石呆呆地走進,什麼也沒有想。一切都像是黑暗中有一隻手在控制,他只是茫然的跟著做,卻從不問為什麼,似乎這浩瀚的天地間,竟已經容不下一點真正的自己。他只是一具行屍走肉,在這裡默默的生存,輕輕的來過,又悄悄的去了,平凡的身後,不帶起一片落葉的嘆息。
  他拿起了那塊最古老的牌位。小小的木牌載不了五百年的歲月,它慢慢碎裂在杜石的手中,連著上面的字,一齊煙消雲散。柳生?是的,上面的名字是柳生。木牌沒了,“柳生”融在了杜石熾熱的手心裡。前世的記憶啊,一切都是那麼的遙遠,飛揚的大雪,清冷的冬夜,哭泣的女子,冰冷的身體……小小的杜石,迷失在了時間與空間的隧道,只覺得自己周身彌漫著一股血的腥味,濃的化不開。
  東方微微的發白,黎明的第一縷陽光淡淡掃過杜石的眼睛,填補了他眼眶中的空洞,淡化了他眼神裡的悲哀。黑夜消逝,在暖暖的陽光裡,小小的杜石,疑惑著,終於走出了祠堂。昨晚的一切,他已經模模糊糊的記不清楚,只是忽然覺得,自己身上可怕的血腥味,已經蕩然無存。映在身上的,只是透過了密密層層枝葉,漏下的幾點清澈如水的日光。感覺乾淨而舒服。
  薄霧冥冥的古道上,一隊村民,緩緩的前行。天空中飛揚著白色的紙片,它們在晨風中紛紛飄落,如雪。杜石伸出手去,便有一片落到了他的手中。一個白色的圓,中間挖了一個四方小孔。杜石默然的跟在他們的後面,看著他們抬著那黑色的棺木,走到了那片空曠的墳場。
  唉,楊大夫真的很可憐,杜石聽到一個人在說,他治好了我們大家的病,卻治不好自己。
  還有項姑娘,他二人當初是怎樣的一對璧人啊,都是杜家……唉,他已經有了七房姨太,為什麼還要拆散人家啊?……
  杜石悚然一驚。那是一個月,抑或是兩個月以前的事兒了罷,爹說,他要娶八姨太。八姨太叫項小蝶,很漂亮的姐姐,但是從爹把她帶回來的那一天起,她就總是在哭。杜石不知道她為什麼哭,只是聽到她總是念叨著一個名字:楊潘。  杜石不是經常回家的。上一次回去的時候,他沒聽到八姨太的哭聲,而爹的臉色也很不對。樓上的房間已經騰空,而八姨太的人,卻仿佛從空氣中消失。杜石問過下人們,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八姨太是個壞女人,在夜裡和人偷偷跑掉了。蝶姐姐一定是去找那個“楊潘”了,杜石想,祝你們以後平安幸福,他在心裡說。可是沒過幾天,在柴房的角落裡,杜石偶然發現了沒有來得及清理的,那一灘褐色的血。
  他的心一下子沉入了冰窖。
  那個女人來了以後,一個叫楊潘的日日來尋她。老爺把她關進高樓,鎖了起來,然而在大婚當夜,她卻在嘈雜的人群中逃脫。可憐她沒能逃出多遠,就被老爺的人抓了回來。老爺把她關在柴房裡,任何人都不讓走近。而他自己卻帶了吃食,在那裡待了三天。
  蟠的眼睛裡全是恐慌,她的手指發著抖。那三天裡,整個院子裡全是小蝶的慘叫,嘶啞而凄厲的叫聲,尤其在夜裡,我們都不敢睡覺,一躺下,腦子裡就全是噩夢。老爺對我們都是一樣的,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蟠小聲的哭。
  後來呢?杜石追問。
  後來……三日後老爺出來,讓下人們把小蝶扔到了街上。他們說,小蝶的身上全都是血,那時候,她的身子還是溫的。…………
  那天是我和楊大夫把小蝶姑娘抬回來的,那姓杜的,真沒人性!
  人群中,一個年輕的漢子憤怒的道:小蝶就那樣被他們扔在街頭,全身都是血。我們過去的時候,她已經斷了氣。楊大夫當時就瘋了,他怎麼也不相信,小蝶就這樣死了。我們勸了他好久,但都只是徒勞。  楊大夫就是太痴了,一個婦人輕輕的道。小蝶姑娘死了,他竟夜?裡去挖掘她的屍體,與她相會。唉,楊大夫住的這麼偏僻,要不是那隻黑貓,我們竟然都不知道。
  黑貓?什麼黑貓?杜石一驚。
  眾人這才發現身後的杜石。哎,你不就是那個孩子麼?一個人奇怪的道。昨天晚上,我看到你一個人在這裡走,這裡荒涼偏僻,我想叫住你,結果過來一看,你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只剩下了走在你面前的那隻黑貓。我怕你出了什麼事,就跟著貓走,結果到了楊大夫家,這才看到了他們的屍體。
  真可怕啊!另一個人接道,我們到了楊大夫家裡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很久。而項姑娘的屍身,更是大片大片的腐爛,幾百步以外,空氣就讓人窒息。
  昨天?杜石模模糊糊的想,自己好像是跟著那隻黑貓來到了這裡,然後呢?他不記得路上有人,自己的面前,只有那隻靈異的小獸。哦,還有雪,紛紛揚揚的大雪,路上很冷。雪地裡仿佛還有一個白衣女子,俯在斷碑 相余擁 哭……
  什麼?你說昨天下雪了?天啦,連這個孩子也是瘋的。眾人不再理他,鍬土,把黑漆的棺材埋了下去。人已經死了許久,他們商量著,沒有停靈,也沒有請人做法事,就這樣很快的把他們葬了。如水般清亮的日光下,漫天飛落白色的紙片。泥黑的土地上,大片大片的白色,在晨風裡翻滾,飛舞。
  讓楊大夫在陰間做個有錢人罷,他們欣慰的道。
  靜靜的,棺材裡面,楊潘與小蝶緊緊相擁,爛在了一起。
  華山畿
  君既為儂死
  獨生為誰歡
  若見憐時  棺木為儂開(注四)
  小紫變了,杜老爺氣憤地說。五姨太曾是他最滿意的女人,然而就在她那次“死”了以後,她就完完全全的變了。是難產,她沒撐下來,孩子剛出來她就咽了氣。可是很快的,孩子也夭折了,沒有一絲徵兆,就那麼突然的死了。還是個男孩。產婆也說不出原因,心疼的他,一巴掌把兩個產婆扇了出去。
  這一瞬間,他同時失去了他的女人和兒子。杜老爺心裡很亂,他還沒有完全想清楚,就聽見床邊丫頭的驚叫:五姨太醒過來了。她方才明明是死了的,自己摸過她的鼻息,那個時候,小紫的心跳已經完全停止。可是他分明看見,小紫睜開了她的眼睛,探起身來,惶恐的躲過他的手:你是誰?——就像自己第一次在戲園子看見她,小紫驚慌的躲過自己的手……他哈哈大笑,一把抱住小紫,把她帶回了家。
  那一晚,戲班子裡的當紅花旦,那個愛穿紫色衫子的娉婷,就這樣做了他杜大年的五姨太。
  風塵中的女子呵,小紫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看得杜大年三魂裡去了七魄。他寵小紫,其他的姨太,他根本就不管不顧。但是現在小紫變了,她解開了那條烏黑的大辮子,就這麼披頭散髮的在房裡坐著,穿著白色的旗袍。她誰也不認識,說她瘋了,卻又不像。石頭倒是經常跑到她房裡,竟不知道在講什麼。這小崽子!杜大年想到這裡,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濃濃的醋味。
  那天,就是石頭出去上學的前一天晚上,他親眼看見他的小紫驚慌地推開石頭摟著她細腰的手臂,而石頭則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冷冷地與自己對視。那是一種冷漠而蔑視的目光,仿佛一隻綠眼的狼,在山間與自己狹路相逢。杜大年心中一冷,他忽然發現,這個劣子,真的長大了。
  石頭,杜大年冷冷凝視面前的杜石,以後不準你來五媽這裡。  杜石一言不發,回身便走。
  為什麼?小紫抬起她冷漠而美麗的臉,老爺,十崽是我帶大的,他陪陪我都不成麼?我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臭婆娘!杜大年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小紫摔在了床上。以後不許你再見他!
  小紫捂住臉,驚慌地看著她的老爺。自從她來到了這個院子,杜大年一向對自己和和氣氣的,連大聲說話也沒有一句。她看見杜石與杜大年對視的目光,那根本不像是一對父子。她不知道他們之間曾經發生了什麼。
  在那以後,小紫再也沒看見過杜石。聽說是被杜大年給趕到學校去了,不準他回家來住。這讓她很悲哀。不知怎麼著,她對這孩子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仿佛很早就識得,而且,小紫總覺得自己在以前的某個時候,虧欠了他一點什麼。
  由於小紫莫名其妙的轉變,杜大年對她越來越沒有興趣,終於,他再不涉足五房一步。小紫的失寵成為了大院子裡議論的話題,她自己很少出門,她的丫頭阿水就代她成了眾人的焦點。無論她走到哪裡,背後總是有人在指指點點。阿水受不了,但是小紫的表現更讓她難以忍受。這些事,小紫聽了也就聽了,她根本無所謂,總是在大半夜,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的池塘邊,輕輕的唱:
  適聞梅做花
  花落已成子
  ?????
  思從心下起(注五)
  阿水以前沒有聽過這段曲子。她的五姨太,以前有的時候也唱,但那些都是京戲。她從沒有聽見小紫唱過這些東西,不止小紫,就連青樓裡那些喜歡唱前朝古曲的煙花女子,也沒有唱過這麼古老的歌謠。
  五姨太到底是跟誰學的呢?還有她眼底的幽怨,奇怪的舉止,她真的是完完全全的換了一個人。
  秋天,杜家的地收成很不好。杜大年把佃戶的血都榨了出來,可還是虧了很多。近幾年來,湘鄂一帶澇的厲害,他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差。所以他決定搬去杭州住一陣。  杜大年對他那些姨太完全的失了興趣,他一個也不想帶。但一向無可無不可的小紫這次態度卻很堅決,她一定要跟著過去。也罷,杜大年想,把她留在這裡,等那小崽子回來……他恨恨地想,終於帶了小紫,在第二年的春天,一起去了杭州。
  杭州有個“醉紅書院”,除了因為這裡氣候環境好以外,這便是杜老爺來杭州的另一個原由。這裡有最漂亮的姑娘,最華麗的樓閣,最醉人的美酒。杜大年把手裡的產業統統交與了下人打理,自己就只是整日裡的抱紅倚翠。小紫?沒有幾天,他就完全的把她給忘了。
  小紫不管他,她的眼睛裡,只有那一勺西湖水,悠悠的蕩。
  她喜歡白色,總是穿著白色的旗袍,打著白色的綢傘,披著一頭長髮,在湖邊幽幽的轉。她定是白娘娘轉生呢,老人們都這麼說。白娘娘?小紫笑了,白蛇修煉了一千年呢,我只是等待了五百年而已。
  人們嚇了一跳,五百年?姑娘,你可真會說笑。我是等待了五百年,小紫輕輕地說,眼睛裡全是空濛的霧氣,我等的人也不是許仙,他姓葉。
  連日裡下了很大的雨,西湖的水在慢慢的漲。這一日雨小了些,小紫沒有打傘,忽然赤著腳跑出了家門。漫天都是飄渺的雨絲,滴滴點點的,沾濕了小紫的長髮,她白色的旗袍,也浸透了水,冰涼的裹在她滾燙的身體上。她在雨中奔跑,赤裸的腳下,蜿蜒著一長串淡淡的紅色。
  想變成水面上的泡沫,小紫對自己說,哦不,也許只是西湖淡淡的水波。她伸腳踏出岸邊,冰涼而溫暖的水立刻涌了上來,溫柔的撫摩她流血的腳心。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涼意,一下子侵入她的心脾,她哆嗦著,一步一步,緩緩走入了西湖深處。
  雨更密了,一絲絲的掠過秋兒的額頭,撫過她的眉,她的脣,她美麗的眼睛裡,收盡一片江南煙雨色。她只覺得溫柔的水波,一點點的進入了她的身體,在這裡,她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實物,只是像另一汪水,緩緩的流淌,最終注入了西湖。仿佛這本是她永恆的歸宿,她無怨,無悔。
  秋兒的面上帶著笑,她踏著湖底柔軟的淤泥,一步步地走,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逐漸輕了起來,在湖水中慢慢的融化,融化。兩股不同的水,西湖和秋兒,她們,終於完完全全的包容,再也分不開。
  哦,江南,我終於來了。你聽,全世界都是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剛才還在下雨,難道現在雨停了麼?我聽見你的呼吸,聽見你的心跳,你在麼,江南?
  我在。
  霧氣彌漫的橋頭,一隻遍體透濕的黑貓,默默的凝視著空盪蕩的湖面。
  秋兒回來了麼?黑無常急切地問。
  白無常深深的看定他,小黑,他一字一字的說,你真的決定了?
  黑無常淡淡一笑,五百年前,終是我負了她,她的一切罪過也都是因我而起。我要贖罪,我要向閻王要回我的實體,做一個真正的葉江南。
  何必呢,白無常幽幽一嘆,早知道會有此結果,五百年前就不該放你出去。
  放了我好啊,黑無常孩子般的笑,否則我這顆石頭做的心,終是永遠不懂人世間的情感。
  白無常閉上了眼睛。那是幾十萬年前的事了罷,他想,那時候的自己,也像是小黑這般年輕,他偷偷的出去,附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他不能徹底的轉生,因為他沒有實體。那個充滿靈氣的女孩子,她是叫羅兒罷?後來時辰到了,他只是附體,只有匆匆的離去。後來他知道,羅兒鬱郁而終。這件事困擾了他很久,他也想自己真的轉生啊,去做一個真正的“人”,可是他不捨,他放棄不下自己的修行。他突然很佩服他的兄弟。
  好的,我會替你去求閻王。白無常凝視著小黑的眼睛,慢慢地說,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在這一瞬間,他不知道,小黑喜歡的那個女子,究竟是秋兒,還是他的羅兒。他把自己的感情加在了小黑身上,他只希望,這種感情可以在他們身上得到延續。看著他們的幸福,他就夠了。
  當黑無常牽著秋兒的手走進閻羅殿的時候,秋兒還覺得這一切都是在夢裡。她記起了五百年前的事,那個讓她喜,讓她念,讓她戀,讓她痛的葉江南;那隻神奇,敏捷,詭譎,靈異,默默跟隨了她五百年的黑貓;以及現在身邊這個救她,助她,憐她,愛她的黑無常。
  五百年的往事像水一樣的化開,慢慢的遮住了秋兒的視線。五百年長長的等待,我到底都乾了些什麼?除了幾千隻腐朽的牌位,我還做了什麼!秋兒伏地痛哭。
  是的,你不能就這樣的轉生。閻王陰冷的道,你為了自己的一張皮,已經害了太多的人。你做鬼,本王不來管你,你要做人,卻沒有這樣容易!你要重複的轉生,把你吃掉他們的血還給他們的主人,而且,要脫去你的皮,待你還清了債,也再做不成人。
  做人?我為什麼一定要做人?秋兒淡淡的笑,她看見大殿外面的轉生橋上,楊潘和小蝶攙扶著前行。他們要生生世世的在一起,閻王滿足了他們,下一輩子直到永遠,他們會做一對樹,牢牢的生在一起,幾千年,樹不死。那樣就夠了,秋兒凝視著面前焦灼的黑白無常,一笑。
  秋兒的笑印在了黑無常心上,他忽然間醒悟,是的,夠了。看著秋兒發亮的眼睛,一種從未有過的平和慢慢涌上了他的心頭。我願意和她一起贖罪,黑無常跪在了閻王腳邊。
  閻王緩緩的點頭,一張大網自他手中飄落,蓋在了秋兒的身上。
  沒有痛苦,沒有驚叫,只是一片溫柔的血霧自網中慢慢彌漫開來。紅霧愈漸的加深,終於,籠罩了整座大殿,盤旋一陣,再悄悄的消逝。
  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飄渺的味道,像是西湖淡淡的水波,沉醉了晚霞的水波,映得半江的燦爛,仿佛和著夕陽的殘紅,一齊沉入了水去。
  網垂落,秋兒逝。
  你也去轉生罷,閻王看著腳下的黑無常,緩緩地道,他的聲音,很蒼老。五十萬年的修行啊,黑無常的眼睛慢慢掃過昏黑的大殿,和跟他做了五十萬年兄弟的白無常。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站在奈何水邊,他接過孟婆手中的茶湯,一口一口的灌了下去。
  不知道是什麼日子,西湖上都是遊船,船上一對對的情侶,盡賞這湖光山色。遙遙的,水面上飄來了一陣輕盈的歌聲:
  既覓同心侶
  復采同心蓮
  春歌弄明
  月歸棹落花前(注六)  哈,都什麼時代了,還有人唱這麼古老的歌。遊船?,一個女孩子開心的笑著!哎,你看!男友拉了她一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女孩子睜大了眼睛。
  她看見,一黑一白的兩隻貓,匆匆自橋上跑過。它們身後,那一雙盤根錯節的老槐樹,緊緊依偎在一起,純白色的槐花,忽然落了滿地。
  注一,漢《古詩十九首》中“迢迢牽牛星”。原詩如下: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訟 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覆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裡用牛郎織女,影射楊潘和小蝶的生死相隔。
  注二,傅玄《雜言詩》。這傅老兄俺不太熟,據說是西晉文學家,哲學家。這首詩以女子筆觸,雨中靜聽,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以為是來接自己的車子,後來才知不是。寥寥數語,韻味無窮。
  注三,南朝樂府《西洲曲》。很長,這裡只選了最有名的幾句。
  西洲曲,樂府詩題,屬《雜曲歌辭》,這是一首經文人加工潤色的樂府民歌。全詩總體講的是女子的思念之情,“憶郎郎不至”。“青如水”,書上解釋說是讚揚男子的品行高潔,咳,俺沒看出來,就是覺得文字很美。
  注四,南朝樂府《華山畿》。據說一人從華山畿往雲陽,見一女子,“悅而愛之,遂感心疾”。後來他病死了(中間好像還有他吞了女子圍裙的事),他母親推著葬車到了華山,經過女子家門,牛車不肯前行。女子沐浴而出,唱了這首歌後,棺蓋應聲而開。女子遂入棺,乃合葬,呼“神女冢”。在這裡嘛,嘿嘿,就算是楊叛唱的好了,嘻嘻。
  注五,南朝樂府《孟珠》。孟珠,又名丹陽孟珠歌,西曲歌辭。
  這首詩,梅花結果,杜鵑啼鳴,表示春天以過,勾起女子對青春逝去的感嘆,她渴望早日得到美好的愛情。
  注六,唐徐彥伯《采蓮曲》。采蓮曲屬南朝 指 題,詩寫女子在采蓮中,希望找到相愛的人。徐彥伯,名洪,七歲能文,後以對策登第,歷任蒲州司馬參軍、太子賓客。




2006-10-30 07:2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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