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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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短篇】一杯咖啡
浩被公司派駐上海工作，和新婚妻子小郁租了一套私房住下。這套房子寬敞明亮，和舊上海鴿子籠式的住房形成鮮明對比，而且由於是老宅，有幾分懷舊情調，很適合小郁這種嚮往浪漫的人，所以選房子時，小郁一眼就挑中了它。房子雖然舊，但是樣式別緻，屬於三四十年代的大上海的潮流代表，浩雖然對房子的式樣沒興趣，但是因為租金和面積比起來要低得多，又能讓小郁開心，因此二話沒說就租下了。
浩有個習慣，早餐要喝咖啡，而且要煮的那種，很費時間，小郁則比較簡單，煮牛奶和雞蛋不過幾分鐘時間。兩人說好，早飯輪流做，一人值日一天。小郁值日總是一絲不苟，早早起來煮好咖啡，熱好麵包等浩來吃，輪到浩情況就不妙了，他摸準了小郁的心思，次次賴著不起，等到時間不早了，小郁怕上班遲到，不得不匆忙起來準備早飯，他又可以吃現成的。為此，小郁和他急過幾次，最後一次竟然哭了。
“你怎麼能這樣呢？雞蛋是我頭天晚上煮好的，麵包熱一下也就是按個開關的事，早幾分鐘起床不就是煮個咖啡嗎？你又不喝速溶的，還不自己煮？當初幹嘛說輪流值日啊？”她邊說邊抹眼淚，浩忙好言安慰，指天發誓一定痛改前非，說得小郁破啼為笑。
然而第二天，他迷迷糊糊起來，一看鐘，還是晚了，匆忙跑出臥室，卻驚奇地發現客廳的飯桌上已經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這時候小郁揉著眼睛從衛生間出來，看見他，莞爾一笑，道了聲早，又回臥室去了。“這小丫頭，昨天哭得那麼凶，倒底還是疼老公啊。”浩心裡想著，臉上露出了微笑。
第三天早晨飯桌上照例已經放著一杯煮好的咖啡，第四天、第五天還是如此，一天天過去，浩除了感謝老天爺賜給他一個好太太外，就把坐想其成變成了習慣，直到有一天小郁患了重感冒，躺在床上燒得昏昏沉沉的，浩特意早起去做早飯，可他又看見一杯熱咖啡擺在桌上。他轉身回到臥室，伏在妻子耳邊輕聲埋怨道：“你怎麼又起來了呢？從今天起我來做早飯，你不要動。”小郁眼皮也沒抬，從鼻子裡“嗯”了一聲。
當天晚上，小郁的燒仍不見退，醫生說是病毒性感冒，要多休息。到了早上，浩又在飯桌上看到了一杯熱咖啡，他真有些生氣了，搖著被窩裡的小郁道：“不是跟你說了嗎？我來做早飯，你怎麼又起來了呢？”小郁皺著眉說：“你去吧，我再躺會兒。”
清晨，浩再次看到桌上的熱咖啡時真的火了，“你怎麼這樣不聽話，叫你不要起來，你非起來，我又不是不會煮咖啡，這樣下去，你的病什麼時候能好呢？”
小郁睜開眼，一掀被坐起來，帶著哭腔說：“人家都病倒了，你怎麼還不讓我安靜地躺會兒？天天早上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浩愣了片刻，放低聲音說：“桌上的咖啡不是你煮的嗎？”
小郁道：“我起都沒起，煮什麼咖啡？真不知是你有病還是我有病！”說完，復又躺下。
浩看了看桌上的咖啡，又回身看看躺著的小郁，忍不住又問“這些日子你真的沒給我煮咖啡？”
小郁用被子矇住頭道：“沒有，不都是你自己煮的嘛。”
浩坐到桌邊，端起咖啡杯，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他前思後想，覺得要麼是小郁，要麼是他自己，反正是他們兩人之中有一個得了夢遊症。小郁體質一向較弱，很可能是小郁，只不過她自己並不知道，於是這一晚他幾乎一宿沒睡，眼瞧著小郁踏踏實實睡到天亮，他才起來。然而，當他走出臥室時，驚得目瞪口呆：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赫然擺在桌上！
屋裡還有別人！這是浩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他衝進廚房，廚房空空的，於是他拿起一把菜刀，開始躡手躡腳地逐一搜索房間。突然，他感到身後有人，白色的墻壁上映出一個淡淡的人影，影子雖然很淡，但是浩仍然可以看清那人影手中舉著一根長長的棍子，而且正緩緩地越舉越高！
（中）
浩猛地轉過身的同時大吼一聲，幾乎在同一時刻，響起女人的尖叫，然後就是“咣啷”一聲響。他身後不是別人，竟然是小郁！
“你在我後面鬼鬼祟祟的幹什麼？！嚇死我了！”浩生氣地道。
小郁拾起掉落在地的埽把，眼裡噙著淚，“我，我看見你神色不對，怕，怕有危險，所以來幫你。”
浩聞言趕緊將她摟入懷中，安慰道：“沒事兒，沒事兒，我好像聽見有動靜，怕家裡藏著賊。可能是鄰家的貓。”他知道小郁最是膽小，所以沒敢對她講實話，然而房間裡除了他和小郁，確實沒有別的人了。
當晚，浩在家中挑了一把最鋒利的刀偷偷放在枕頭底下。
約摸著天快亮時，他悄悄起身，躲到客廳的門後面。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什麼也沒有發生，磕睡倒是向他發起一輪又一輪攻勢，就在他快要倚墻而眠時，廚房裡似乎有人影晃動！
他輕手輕腳地從門後出來，隨手掩上了臥室的門，溜到廚房門口，一個身材窈佻的女人映入視野：她穿著一身裁剪極為得體的旗袍裝，白色高跟鞋，一頭燙髮用一隻黑色嵌著紅紅綠綠的小珠子的發罩套住，大約二、三十歲年紀，當她轉過身時，浩發現她長得很象當年大上海那個著名女影星上官雲珠。
陌生女人在廚房裡忙來忙去，嫻熟地煮咖啡。浩覺得她的身子飄飄的，似透明又非透明，更奇怪的是她明明穿著雙高跟鞋，踩在廚房的瓷磚地上卻無半點兒聲息！
當女人把一杯熱騰騰的咖啡穩穩地放在客廳的桌上時，浩出現在她面前。顯然她被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到墻角，一雙蒼白纖細的手本能地掩在胸前。
“你是誰？”浩問。
“我，我叫彩雲，是這宅子的舊主人。”她的聲音中帶有幾分怯意。
此時浩已經發現她並沒有惡意，而且即使她有惡意，浩自信也能應付得了。“你來想幹什麼？”
“我，我只是想給你煮一杯咖啡。”
“我不認識你，為什麼要給我煮咖啡？”
那女人也漸漸感到浩沒有傷害她的意圖，手從胸前放了下來，說：“當年，有個人住在這裡，他和你差不多年紀，很愛喝咖啡，但是我一直沒有機會為他煮一次，所以當我發現你有同樣的習慣時，就特別想試試。”
“可我不是你說的那個人，你應該去找他，而不是偷偷摸摸跑到我家裡來。”浩說。
女人的眼神暗淡了，片刻又閃亮起來，說：“我知道，可他死了，就死在這所宅子裡。我僅僅是想為住在這房間裡的人煮一杯咖啡。”她的聲音很輕柔，聽起來十分舒服。
第一縷曙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到女人的身上，她慌張起來，說：“我必須走了，你們不用怕，我沒有惡意的，而且，而且不會再來了。”說到最後她的眼裡閃著淚光。
“你可以來作客，但是要光明正大地進來，我不想嚇到我的妻子。”浩不客氣地說。
女人凄然一笑，說：“再不會了，我沒有機會再來了。”她說著，眼角淌出了淚珠，身形越發模糊。
浩趕上兩步追問：“為什麼？”
氣若游絲的聲音傳入浩的耳朵：“和你說話太多了，你的陽氣重，我，我無法再聚成形。再見。”
那聲音和身影終於一同消失在墻角裡。
浩呆立在原地，直到小郁推門出來，看到桌上的咖啡，笑著說：“呀，起得真早，連咖啡都煮好啦。”
浩沒有去上班，他徑直去找房東，那個住在鄰近街區的時髦女郎。
女郎正要出門，見浩來了，問：“有什麼事嗎？屋頂漏了？”
浩忙說：“不是，不是，我聽說那房裡以前死過人，所以過來想問清怎麼回事，免得我太太疑神疑鬼。”
女郎微微蹙眉，道：“沒聽說死過人啊？以前我的一個姑奶奶住在那兒，她倒是很早就死了，不過都是解放前的事了，我也不清楚。總不至於鬧鬼吧？”女郎說著，眼中露出一絲揶揄的神氣。
浩仍然固執地問：“您的姑奶奶叫什麼名字？是不是叫彩雲？”
不等女郎回答，一個蒼老的聲音替她答道：“是叫彩雲。”
女郎向浩引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這是我奶奶，過去的事您可以問我奶奶，她老人家比我清楚多了。”然後客氣了幾句，自顧自出門去了。
老人很熱情，還親手給浩端上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可是此時的浩一看見咖啡心裡就打寒顫。老人先開口道：“我叫彩霞，彩雲是我姐姐，她的名字有五十年沒有被人提起過了，你是要打聽她嗎？”
浩說：“我聽說那套房子裡死過人，是不是就是您的姐姐？”
老人有幾分驚訝，“她是死在醫院裡呀。你聽誰說的？”
浩沒有回答，接著問：“那麼是另一個人曾經死在那裡了？一個愛喝咖啡的男人？”
老人越發驚奇，“你都知道了？”
浩笑笑說：“知道一些，不過不太清楚。噢，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問個明白，您知道，我太太她，嘿嘿，女人總是膽小些。”
老人端詳了浩片刻，確認他沒有說謊，才幽幽地說：“都是半個多世紀前的事了，告訴你也無妨。彩雲是我姐姐，她年輕時長的很美，你知道影後上官雲珠嗎？彩雲長得可象她了，加上那時我們也算富裕人家，所以追求她的人特別多，可她誰也瞧不上，一來二去把自己給耽誤了，到了她二十七歲那年，家裡人才知道原來彩雲心裡早就有人了。
他叫子維，是遠房表親，小時候常常和彩雲一起玩耍，兩人還在同一所學校念過幾年書，後來子維出國留學，直到彩雲二十七歲那年才回國。
唉，彩雲真傻，她一直在悄悄地等子維，以為子維也一樣渴望著她，可是子維回來的時候不是一個人，他是帶著他的未婚妻一起回來的。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彩雲看見子維將自己的未婚妻介紹給全家人時的眼神，呆呆的，絕望極了，也傷心極了，但是只是那麼一會兒，她又恢復了活力，和小時候一樣拉著子維問東問西，裝出快樂的樣子。
子維和他的未婚妻暫時借住在彩雲的那套房子裡，只等新房裝修好了就結婚。彩雲天天看著他們恩恩愛愛，越看心中越不舒服。你想啊，一個受眾人追求的漂亮女人，用她的全部青春去等待她心愛的男人，直到青春將逝，才發覺等來的竟是一個不愛她的男人，她的心裡能好受麼？漸漸的，彩雲的脾氣變得暴躁起來，時時和子維的未婚妻發生些小磨擦，弄得子維進退兩難。
子維留洋回來養成個習慣，就是愛喝咖啡。那時候不像現在，有速溶咖啡這麼省事，都是自己磨咖啡豆，再煮，很麻煩的，所以彩雲就想每天早晨為子維煮咖啡。在她看來，不能嫁給自己心愛的人，為他煮煮咖啡也是幸福的，但是子維的未婚妻卻承擔了這項任務。可能女人的心都是敏感的，她大概感覺到了彩雲對子維的感情，所以不給彩雲任何接近子維的機會，哪怕是煮一杯咖啡。
子維的新房裝修好了，他們就要結婚並且搬出去了，在結婚的前夜，可能是由於太興奮的緣故，子維忽然說想喝杯咖啡，平常他很少在睡前喝的，於是彩雲要去煮，她知道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但是子維的未婚妻搶在了她前面煮好了咖啡，不過她允許彩雲把咖啡端給子維，可能在她看來，那是對彩雲的一種施捨，一種憐憫。
第二天早上，大家發現新郎死在房間裡。“
浩問：“是彩雲殺了他？”
老人嘆了口氣，繼續說：“那以後彩雲瘋了，整天哭鬧，家人不得不把她送進醫院，她不吃不喝，日漸憔悴，我最後看到她時，她瘦得不像樣，好似是用木頭刻出來的一個人。簡直難以想像一個美麗的女人會變成那副可怕的模樣。
當病房裡只有我時，彩雲突然拉住我的手說：“你知道子維是怎麼死的嗎？‘我搖頭，她忽然一笑，說：”傻妹妹，是因為那杯咖啡呀，那杯咖啡是我端給他的。’她說完大笑，笑聲在醫院的回郎裡都能聽到，陰森恐怖，我嚇壞了，又不敢告訴別人，只好對她說：“你病了，說胡話呢。快別亂講。‘彩雲沒理我，喃喃自語了一會兒忽然又笑了起來，說：”子維倒底沒有娶別的女人，我不讓他娶別的女人，現在我可以去找子維了，我會好好對他，天天給他煮咖啡，他不會怪我的……’說著說著，彩雲就流下淚來，不久，她就死在醫院裡。“
尾聲：
早上，浩打著呵欠走出臥室，明媚的陽光把整個客廳照得溫暖而明亮，然而，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已經赫然擺在飯桌上！不由得令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老公，以後還是我來做早飯吧，咱們不輪班了，”小郁從廚房裡一蹦一跳地跑出來，摟住他的脖頸，“瞧你啊，做了幾天早飯，眼睛都青得跟熊貓似的。”她說著，咯咯地笑起來。
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把小郁擁進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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