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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長篇】活跳屍--弗蘭肯斯坦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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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積分 84165
  發文 14126
  註冊 2005-8-31
  來自 竹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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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二十章
       一天傍晚,我坐在實驗室中。夕陽已經落下,月亮卻剛剛浮出海面。因為室內光線不足,我便閒坐著,考慮我是現在收工,還是乾脆乾到底,索性把它完成呢?

       我的心頭浮想聯翩,萬千思緒都迫使我仔細思量我現在的所作所為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三三年前,我正在幹著同樣的工作,最後創造出一個野蠻凶殘到極點的魔鬼,我從此以後就陷入地獄般的折磨,沉浸在永遠的痛苦之中。而現在,我馬上就要造出另一個怪物,而對

       她的脾氣性格,我是一無所知。說不定她會比她的同類邪惡一萬倍,專以殺人作惡來取樂。

       那個男的雖然發誓要遠離人類,躲到蠻荒地帶終此一生,可這個女的並沒有發過這樣的誓。她極有可能有自己的主見,能進行思辨,可能會拒絕符合別人在她被製造出來之前為她做的安排。他們說不定會互相憎恨、討厭。現在這個怪物就已經厭惡他自己的醜陋外形,如果他眼前再多了個同樣醜陋不堪的異性,他會不會更加怨恨呢?而這個女怪物也可能會嫌惡他,轉而去追求更加俊美的男性呢?她可能會棄他而去,他又變成了孤單一人。這樣的話,他可能因為遭到自己同類的拋棄,新傷舊痛一併發作,更加狂性大發。

       即使他倆都會離開歐洲,居住在新大陸的不毛之地,但是那個惡魔一直渴望獲得的愛情的第一個產物就是孩子。從此,地球會繁衍一支邪惡的種族,這將對人類的生存構成極其恐怖的威脅。我這種只考慮自己的利益,而不顧子孫後代的安危的做法到底對不對呢?當初,我被那個怪物的巧舌如簧所打動,又被他窮凶極惡的威脅嚇得沒有辨別能力,但現在,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對那個怪物的承諾竟是那麼卑鄙無恥。一想到我將遺臭萬年,被後世萬代的人類斥責咒罵,譴責我為了換取個人的安寧,而不惜犧牲整個人類的生存,我就不寒而慄。

       一念及此,我的心臟都幾乎要停止跳動了。這時,我驀然抬頭,在朦朧的月光下,看見那魔鬼正站在窗外。他嘴角泛起猙獰的笑容,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正等著看我如何完成他強加給我的任務呢。

       我猜得不錯,他果然一直都跟著我。他這一路上一定都要麼藏在森林裡,要麼躲進山洞裡,或者在人煙稀少的曠野中藏身。現在他終於露面了,想要看看我的工作進度,催我兌現自己的諾言。

       當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又邪惡又奸詐。我想到自己竟然答應再造一個像他一樣的怪物,簡直都要發瘋了。我義憤填膺,渾身氣得發抖,一下子把那個半成品撕個粉碎。那怪物看我把他寄託了他未來幸福的生命給摧毀了,立刻發出一聲咆哮,然後充滿絕望與仇恨地消失了。

       我離開實驗室,鎖上了門,然後暗自對天發誓——今後決不會繼續這項工作。我兩腿發軟,踉蹌地自己的臥室走去。我孤身一人,沒有人替我排解心中的煩憂,幫我從最令人作嘔的夢魘中解脫出來。

       幾個小時過去了,我一直佇立在窗前,凝望著大海。大海風平浪靜,波瀾不驚,整個大自然都在寧謐的月色中酣然入睡了。只有幾葉漁舟還在海面上漂浮,偶爾有微風拂面,傳來漁民們相互招呼的聲音。我體會著四周的寂靜,不知不覺中到了忘我的境地。但是我突然聽到一陣槳聲傳入耳中,有人在我的屋子附近的地方上了岸。

       幾分鐘後,我聽見房門吱嘎作響,好像是有人故意開門的時候不想被人聽見。我從頭到腳開始打哆嗦,因為我已經預感到進來的是誰。我真想去叫醒哪個住得不遠的村民,但是我渾身發軟,雙腳像被釘在地上似的。這就像我在夢魘中經常體驗到的那樣——越是想逃離眼前的危險,就越是四肢發軟,不聽使喚。

       後來我聽到從過道那裡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房門被推開了,令我心驚肉跳的魔鬼就站在我的面前。他關上門,逼近我,壓低嗓門說:"你已經開始了這個工作,為什麼又把她毀了?你到底想怎麼樣?難道你膽敢出爾反爾,撕毀承諾?我歷盡千辛萬苦,跟著你離開瑞士。我偷偷摸摸地沿著萊茵河岸穿行,經過種滿楊柳的小島,爬過一座座的山丘。我在英格蘭的叢林裡和蘇格蘭的荒原上一連呆了好幾個月,風餐露宿,饑寒交迫,疲憊不堪,而到頭來你竟敢破壞我的希望?"

       "滾開!我的確違背了承諾,那又怎麼樣?我再也不想動手製造一個像你一樣醜陋邪惡的東西了。"

       "卑鄙的人,我以前對你先禮後兵,但是你的行為已證明,你這個人根本不值得我對你那樣客氣。別忘了我力大無比。你以為自己已經夠悲慘的了,可我要讓你更加倒霉,甚至連陽光都會找你的岔。你是我的創造者,但是我是你的主人——你必須服從我!"

       "我優柔寡斷的時候已經過去,你逞凶作惡的時候到了。你的威脅決不可能迫使我去幹天理難容的事。而且你的威脅更加讓我鐵了心不再替你造一個邪惡的同伴。我怎麼會在自己如此清醒的時候,眼看著自己把一個專以殺戮、作惡為樂的魔鬼放到地球上來?滾吧!我主意已定,你的話只會火上加油。"

       那怪物看到我臉上的堅定的神色,不僅氣得咬牙切齒。他大聲嚷道:"所有的男人都可以找到稱心如意的妻子,所有的動物都能找到配偶,為什麼我要孤苦伶仃地過一輩子?我也有一腔熱情,可人們卻對之棄之如鄙。人啊!你儘管恨我吧,但是你小心了!你剩下的時日將在恐怖和悲哀中度過,你很快就要大禍臨頭,摧毀你一輩子的幸福。我在惡劣的境地中苟且偷生的時候,怎麼能讓你坐享快樂?你可以摧毀我心中所有別的感情,但是我復仇之心永遠都不會死——我會把報仇雪恨看得比陽光和食物更重要!我總有一天會死,但是我會先讓你——這個暴君,劊子手——痛苦到詛咒太陽,因為它只能眼睜睜地看你受罪。你留神點!因為我天不怕,地不怕,所以我就更強有力。我要像狡詐的毒蛇那樣盯著你,待我儲滿毒液之後就會猛地咬你一口。人啊,到時候你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住口,魔鬼!不要用這些刻毒的話來玷污這兒的空氣了。我已經告訴了你我的決心。你再怎麼威脅都嚇不倒我。走開!我寧死不屈。"

       "那好,我走。但是聽好了:在你的新婚之夜,我會來找你的。"

       我朝他猛撲過去,高聲喊道:"惡棍!在你害死我之前,最好先小心你自己的狗命!"

       我差點就抓住他了,可是他一閃而過,倉皇地奔出了屋子。須臾,我看見他跳上小船,像離弦的箭一樣劃過海面,很快消失在浪花中。

       四周又恢復了沉寂,可是他的話還在我耳邊回響。我怒火中燒,真想去追上那個把我寧靜的生活破壞怠盡的凶手,把他拋進汪洋大海之中。我焦急煩躁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腦海里浮現出上千種令我痛苦不堪的畫面。我為什麼不追上他,然後和他來個同歸於盡呢?我反而眼睜睜把他放走了,他現在已經朝大陸方向劃過去。我渾身戰慄地想象著在他貪得無厭的復仇計劃裡,誰將是他下一個犧牲品。然後,我又想起了他剛才說的話——"在你的新婚之夜,我會來找你的。"如此說來,我的新婚之夜將是我生命的終點。我將在那個時刻死去,滿足他復仇的心願,然後他的邪惡也將隨我的死去而煙消雲散。

       這種前景並沒有嚇倒我,但是我想到我親愛的伊麗莎白,一旦發現自己的愛人被如此無情地從自己身邊奪走時,她一定會嚎啕大哭,痛不欲生。想到這裡,幾個月以來,我的眼淚第一次從眼眶裡奔涌而出。我打定主意,不同我的冤家拼個你死我活之前,決不能輕易倒下。

       黑夜已經過去,太陽從海面冉冉升起。我漸漸平靜下來——如果能把盛怒之後深深的絕望叫作平靜的話。我離開了屋子——昨晚激烈爭吵的一幕就在這裡發生——向海灘邊走去。我幾乎把大海看成是橫在我和同胞間的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咳,我真希望這是真的啊。我寧願在這塊貧瘠的島嶼上了此殘生。的確,這種生活會很枯燥乏味,但是不會有任何飛來橫禍會打斷我平靜的生活。如果我回去,要麼我命喪黃泉,要麼眼睜睜看著我的親人朋友慘死在我自己製造出來的怪物的魔爪之下。

       我像一個已經和骨肉至親生離死別的孤魂野鬼,在島上惶惶不可終日地遊蕩。中午時分,太陽高照,我躺在草地上,濃濃的睡意襲上眼皮。前一晚我徹夜未眠,神經極度緊張,雙眼因一宿沒睡,加上悲傷流淚而漲得通紅。這麼睡了一覺之後,我的精神恢復了一些。當我醒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又像個人樣了。我開始冷靜地思考剛剛發生過的事情,但是魔鬼的話仍像喪鐘般在我耳邊回響。這一切好像恍如隔世,但是又真的一樣清晰、沉重。

       太陽早已西落,我仍在海邊坐著,狼吞虎咽地吃著一塊燕麥餅,以此填飽肚皮。這時,一條漁船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靠岸,一個船夫遞給我一個郵包。郵包裡面有從日內瓦寄來的家信,還有一封是克萊瓦爾寫給我的信。他懇求我與他會合。他說他百無聊賴,純粹是在打發時間。他還說他在倫敦結識的朋友寫信催他早點回倫敦,等著他最後敲定去印度的事宜。他不能再拖延歸期了,而且他回倫敦之後,還要做更漫長的旅行,而且出發的時間可能比他估計的還要早,所以他希望我盡可能多地抽些時間和他相聚。因此,他懇請我盡早離開這座孤島,與他在珀思會合,然後一起南下。他的信讓我重新回到了現實生活中,我決定在兩天后離開小島。

       但在離開之前,我還必須完成一件事情。我一想到這件事就渾身顫抖——我必須把我的化學儀器打進行李。所以我必須進入那間工作室,把那些令人作嘔的儀器收拾起來。第二天一早,天還濛濛亮的時候,我鼓起勇氣,打開實驗室的門鎖。被我毀掉的那個半成品的殘骸,正凌亂地散落在地板上,我幾乎以為我真的肢解了一個活生生的肢體。

       我停下來定定神,再走進屋子,哆哆嗦嗦地把一件件儀器搬出了屋子。但是我又想到,我不該把那些殘骸留在屋裡,以免引起村民的恐懼和懷疑。因此我把它們放進一隻筐子,再壓上很多石塊,打算在當晚把它扔到海里。而在此之前,我坐在海灘邊,清洗、整理那些化學儀器。

       自從那晚,那個魔鬼出現之後,可能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夠使我在感情上發生如此徹底的轉變。以前,我懷著憂鬱絕望的心情,把自己的承諾看作是一件無論結果如何,都必須完成的使命。可是我現在覺得,擋住我視線的那層薄幕已被揭開,我第一次感到心裡透亮。重新再幹那個勾當的念頭一刻也沒有在我腦子裡出現過。雖然那個魔鬼的恫嚇時刻都壓迫著我的靈魂,但是我從不認為我主動採取什麼行動能夠避免災禍的發生。我心裡早已打定主意,如果我真的再製造出一個和先前那個一模一樣的魔鬼,那將是最卑鄙、最惡劣的自私行徑,我決不允許自己心懷僥倖,產生任何別的念頭。

       凌晨兩三點鐘的時候,月亮初升。我把筐子搬到了一隻單人小舢板上,劃到離岸邊四英里的地方。四周寂靜無聲,我繞過一些正朝岸邊駛去的小舟。我覺得自己好像正要去幹一個可怕的罪惡勾當,內心戰戰兢兢、忐忑不安,惟恐被人撞見。

       月光本來明亮清澈,可是突然一塊濃雲遮擋住月亮,我趁著四周一片漆黑的機會,趕緊把筐子推進了大海。我聽見籮筐下沉時發出的咕咚的水聲,然後就駕船離開了。天空變得陰雲密布,但是空氣還算清爽。雖然這時漸漸刮起了一陣東北風,帶來了一絲寒意,但涼風使我神清氣爽,還有種說不出的愉快。我決定索性在海上再多待一段時間。我把船舵對正,然後舒展身子躺在船底上。烏雲遮住了明月,四周一片朦朧,只聽見船身在前行時發出的破水之聲。這種單調的聲音催人入眠,我很快酣然入睡。

       我不知道自己這樣睡了多久,但是當我醒來的時候,看見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那時風急浪猛,海浪不斷威脅著小舢板的安全。我發現此時刮的是東北風,這陣風一定把小船吹得偏離了我先前定好的航向,而離海岸越來越遠。我努力想改變航向,但很快發現,如果我再這樣,小船很快就會進水。事以至此,我唯一的選擇就是隨風漂流。

       我必須承認,我當時真有點害怕了。我沒有帶羅盤,而且我對這一帶的地理情況很不了

       解,太陽對我也沒有任何益處。我可能會被風刮進浩瀚無邊的大西洋,然後受盡折磨,饑餓而死,或者就是被周圍咆哮翻騰的驚濤駭浪所吞沒。

       我出海已經好幾個小時了,此刻感到口乾舌燥,這還只是開頭,其他折磨都會接踵而至。我仰望蒼穹,此時天空烏雲密布,風起雲涌。我俯視大海,它將是我葬身的墳墓。

       "魔鬼,"我大聲呼喊,"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想到了伊麗莎白、父親,還有克萊瓦爾,還有所有的親朋好友,那魔鬼將會在他們身上發泄無情、邪惡的仇恨心理。這個想法簡直把我推下了絕望、恐怖的深淵,直到現在想來,我還會戰慄不已,雖然這一切都已經永遠地在我面前結束了。

       幾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但是當夕陽西下的時候,風勢逐漸減弱,變成了習習微風,而海面上不規則的激浪也漸漸平息下來。但是滾滾的海潮卻接踵而來。我頭暈目眩,直打噁心,幾乎連舵也抓不住了。突然,我發現在南面出現了一條隆起的海岸線。

       因為極度的困頓、疲乏,再加上剛才好幾個小時都處在生死懸念之間,此刻突然生機出現,就像一股歡樂的暖流注入了我的心田,我禁不住熱淚盈眶。

       人的感情是多麼喜怒無常啊,即便在悲慘的境地中,我們對生命執著的熱愛又是多麼令人驚嘆啊!我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片,做了另一張帆,撐起來急切地朝陸地駛去。那片陸地看起來布滿岩石,荒無人煙,但是隨著小船漸漸駛近,我很快看到了人煙耕種的跡象。

       我看見海岸附近有一些船隻,這才驀然發覺自己重又回到了文明人的社會之中。我小心翼翼地沿著彎彎曲曲的海岸線前行。終於,我看見一個尖尖的塔頂從一個小海岬後面露出頭來。因為當時的我身體已經極度虛弱,所以我決定直接朝著市鎮駛去,因為在那兒最有可能弄到點吃的。

       幸好,我身上帶著現錢。當船拐過那個海岬,我看見一個十分乾淨的小鎮和一個不錯的海港。我把船駛進了港灣,這次劫後餘生,我不禁欣喜若狂。

       正當我忙著拋錨、收帆的時候,一些人朝我這邊圍過來。他們看到我的模樣似乎非常吃驚,但是他們不僅不來幫我,反而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他們說話的時候還比畫著什麼,要是在別的場合,我早就充滿警惕了。事實上,當時我只注意到他們講的是英語,於是我也用英語向他們問話。

       "親愛的朋友,"我說,"你們能好心地告訴我,這個小鎮叫什麼名字,我現在又在哪裡呢?"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一個人粗聲粗氣地回答我,"也許你到了一個不對你胃口的地方,但是我向你保證,沒人會問你願不願意住在這裡。"

       我非常吃驚一個陌生人竟會如此出言無禮,而且我很很困惑他周圍的其他人,也都眉頭緊皺,鐵板著臉。

       "你為什麼這麼輕慢地回答我?"我問道,"對客人如此不友好,這顯然不是你們英國人的作風吧。"

       "我可不知道英國人的作風是怎樣的。"那人說,"但是愛爾蘭人的作風是疾惡如仇。"

       正當我們在進行著這場奇怪的對話的時候,我發現圍觀的人猛增,他們的神色既有好奇,又夾雜有幾分慍怒。他們的表情著實有些惹惱了我,我不禁心懷戒備。我詢問到客棧的路怎麼走,但是沒人回答我。於是我自己往前走,那些圍觀的人也圍在我周圍跟我前行,人群裡還嗡翁地發出竊竊私語的聲音。

       這時一個長相蠻橫的男人上前拍拍我的肩膀說:"來吧,先生,你得跟我去見柯溫先生,解釋一下你是什麼身份。"

       "誰是柯溫先生?為什麼我得交待自己的身份?難道這不是一個自由的國度嗎?"

       "啊,先生,對於誠實的人來說,這裡足夠自由的。柯溫先生是這兒的行政長官——鎮長。昨晚我們這兒發現有位紳士被人害死了,對此你得解釋一下。"

       他的話讓我心裡一驚,但是我很快回過神來。我是無罪的,這點很容易就得到證實。於是我默默地跟著那個人,被帶到了鎮上最好的一幢房子前。

       我當時又累又餓,隨時有可能癱倒在地,但是周圍簇擁著這麼一大群人,我想比較策略的辦法還是強打精神,否則,體力不支會被人認為做賊心虛。我當時一點也沒想到,片刻之後,就將會有飛來橫禍降臨到我的頭上,把我對恥辱和死亡的所有恐懼都拋到九霄雲外,只剩下無邊的恐怖和絕望之中。

       我現在得歇會了,因為我必須拿出所有的勇氣和力量才能回憶那段可怕的往事。我待會兒就把那件事告訴你。 _


2006-11-10 07:4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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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二十一章
       很快我就被帶到了鎮長那裡。他是個面容慈祥的老人,舉止平和、安詳。但是他在打量我的時候,臉上仍有某種威嚴。他轉過身詢問帶我去的那些人,問誰是此事的證人。

       大概五六個人從人群中走上前,鎮長挑了其中一個人問話。那人說,前一天晚上,他和兒子,還有內弟丹尼爾。紐金特一起出海捕魚。十點鐘左右,他們發現海上開始刮起強勁的北風,於是他們便把船劃到了港灣裡。

       月亮還未升起,深夜一片漆黑。他們並沒有把船停在碼頭邊,而是像往常一樣,把船停泊在距離碼頭兩英里外的一個小灣那裡。他走在頭裡,手裡還拿著一些捕魚工具,他的夥伴離他不遠跟在後頭。他在沙灘上走著走著,卻突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了個嘴啃泥。他的同伴趕緊跑過來扶他。他們用手裡的燈籠一照,原來他是摔在一個男人的身上,那個人看跡象已經死了。

       他們開始以為那人是在海里淹死的,然後屍體被海浪衝上了岸。可是經過檢查,他們發現死者的衣服一點都沒有濕,甚至屍體還沒有冷透。他們趕緊把他抬到附近一個老婦人的家裡,然而他們竭盡全力,也沒有救活他。

       死者是一個英俊的青年男子,年齡在二十五歲左右。很明顯他是被人掐死的,因為在他的屍體上除了脖子上有淤青色的指痕外,並沒有受到其他任何暴力傷害。

       他說的前半部分證詞沒有引起我的任何興趣,但當證人提到黑色指印,我聯想到弟弟威廉被害的情景,立刻變得焦慮不安。我四肢發顫,眼前霧濛濛的,只得靠在椅背上撐著自己,以免跌倒。這時鎮長用銳利目光緊盯著我,看到我這個樣子,臉上的表情顯然對我不利。

       兒子證實了父親的敘述,當丹尼爾。紐金特被鎮長問話時,他一口咬定,說就在同伴摔倒之前,他看見離岸不遠的海面上有一隻小船,船上有一個人。而且據他判斷,得我坐的那艘小船就是昨晚他在微弱的星光下看到的那艘。

       一位婦人作證說,她家住在海灘附近,而在屍體被發現前一個小時,她正站在自家門前等候漁夫回家。當時她看見有個男人坐在一艘小船裡,正從後來發現屍體的那段海岸匆匆離去。

       另一個女人證實了漁夫們把屍體帶到她家進行搶救的敘述。當時屍體還沒變冷,他們把他放在床上,使勁摩擦他的全身,丹尼爾還趕到鎮上去請藥劑師,但是死者的命已經救不回來了。

       鎮長還問了好幾個人關於我上岸的事情,他們都一致認定,因為昨晚一直刮著猛烈的北風,所以我很可能是在海上奮力劃了好幾個小時而無濟於事之後,最後不得不重新折回海岸,並在和我行凶潛逃時差不多相同的位置上了岸。

       此外,他們還認為我是從別的地方把屍體運過來的,而且看起來我對海岸地形不熟,所以我進港避風時並不知道這個小鎮離我丟棄屍體的地方有多遠。

       柯溫先生聽完這些陳述之後,決定帶我去停放屍體的房間,他可能想觀察一下我見到屍體後會有什麼反應。他可能是注意到我剛才聽到凶手的作案手段時表現得非常激動,才有了這樣的想法。

       我被鎮長和其他幾個人領到了客棧。那一晚種種奇怪的巧合都湊到一起,我不得不感到有些吃驚。但我自己心裡很清楚,在他們發現屍體的時候,我正在自己所住的小島上和幾個村民聊天,所以我對這件事的結果非常坦然。

       我走進停放屍體的房間,並被帶到棺材前。當我看見屍體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感覺啊!我簡直無法描述。即便現在我還心有餘悸,而且只要我一想起那個可怕的時刻,我就忍不住渾身發抖,痛苦不堪。

       當我看到亨利。克萊瓦爾的屍體直挺挺地橫在我面前時,我身邊發生的一切——案件調查,法官和證人——對我來說都像夢幻一般不存在了。我大口喘著氣,撲到屍體上,大喊道:"我最親愛的亨利啊!難道那個我製造的殺人魔王又奪走了你的生命?我已經摧毀了兩個人了;而其他不幸的人還在等著他們的宿命。克萊瓦爾啊,我的朋友,我的恩人——"

       我的身體再也不能承受我所忍受的痛苦,我開始渾身劇烈的痙攣,最後被人抬出了屋子。

       接著我就開始發高燒,我在床上一連躺了兩個月,徘徊在死亡線的邊緣。我後來聽說,我在昏迷的時候,一直在說著可怕的胡話。我自稱是殺害威廉、賈絲汀和克萊瓦爾的凶手;而有的時候,我請求照顧我的人幫我除掉那個不斷折磨我的魔鬼;有時候,我會感到那個怪物的魔爪好像已經卡上了我的脖子,我就聲嘶力竭地痛苦的呼號。幸好我說的是本國語言,只有柯溫先生一個人可以聽懂。但是我的手勢和撕心裂肺的呼喊,都把其他人給嚇壞了。

       我為什麼不幹脆死掉算了呢?我經歷的痛苦是絕無僅有的,為什麼我不就這樣陷入永遠的遺忘和長眠的狀態呢?有多少正在茁壯成長的孩子被死神奪取生命,他們曾經是摯愛他們的雙親惟一希望;又有多少新婚愛侶今昔還青春健康,煥發活力,隔日卻變成蛆蟲的食物、荒冢裡的白骨。我到底是用什麼材料做的啊?承受了那麼多像車輪般不斷變換花樣的巨大打擊居然還能挺過來?

       但是我註定還繼續活下去。兩個月後,我像從噩夢中醒過來,發現自己身陷獄中,直挺挺地躺在一張破床上。周圍只有其他犯人、守衛、鐵柵欄,和一切監獄中應有的可怕設施。

       我只記得,我這樣醒來的時候,是個早晨。我不記得具體發生了什麼,只覺得自己突然身陷巨大的災難之中。但當我環顧周圍,看到森嚴的鐵窗和滿屋陰森凄慘的景象,所有的記憶都一幕幕在腦海中再次閃現出來,我不禁痛苦的呻吟起來。

       我的呻吟驚醒了一個正睡在我身邊椅子上的老婦人。她是監獄雇來的護士,是一個獄卒的妻子,而她的面部表情則代表了她那個階級所有的惡劣品質。她臉上的輪廓粗魯而又麻木

       ,就像那種看慣了別人受苦受難,而毫不動心的那種人。她說話的腔調,則顯示出她內心完全的漠不管心。她用英語對我說話,這聲音聽起來很耳熟,好像我在昏迷中聽到過。

       "先生,你好點了嗎?"她說。

       我同樣用英語軟綿綿地答應:"我想好點了吧,不過,如果眼前的這一切並不是在做夢的話,那我真遺憾我居然還活著,因為我得承受這一切恐怖和痛苦。"

       "如果你說的是那事,"那老婦人說,"就是你謀殺了那位紳士的事,我倒認為你還不如死了好。我看你以後的日子可不太好過。不過,這事跟我沒什麼關係,他們只是讓我來護理你,讓你身體盡快復原。我只是恪盡職守,問心無愧。如果人人都能像我這樣,那這天下也就太平了。"

       我厭惡地不再理那個老女人。她居然會這樣毫無憐憫之心地對一個剛從死亡線上搶救回來的人說話。我感到渾身虛弱,根本無力考慮所發生的種種變故。我命運坎坷,恍如一場噩夢。有時候我真的懷疑是否這一切都是真的。因為這一切從來就沒有作為現實出現在我的腦海里。

       當浮現在我眼前的形象越來越清晰,我的就變得越來越焦灼不安。周圍的一切陰森逼人,沒有人願意靠近我用一句溫柔、體貼的話語來安慰我;也沒有誰願意伸出親切的手來扶我一把。醫生來過,開了點藥方,老婦人則替我備藥。而前者一看就知道十分草率馬虎,後者則一連凶相,毫無憐憫之心。除了能賺到幾個錢的劊子手之外,誰還會對一個殺人犯的命運感興趣呢?

       那些都是我一開始的想法,但是我很快知道柯溫先生已經對我非常優待了。他叫手下為我準備了一間最好的牢房——這樣恐怖的房間竟是最好的了——也是他給我指派了醫生和護士。他自己的確很少來看我,雖然他很熱切地期望減輕每個生命的苦難,但他也不願去聽一個殺人犯痛苦凄慘的囈語。所以,雖然他有時會到牢房裡來,以確保我沒有被丟在一邊無人照顧,但他來得時間很短,而且間隔時間很長。

       我的身體逐漸在恢復。一天,我坐在椅子上,眼睛半睜半合,面色像死人一樣鐵青。我的內心充滿悲傷,經常想著自己還不如一死了之,省得在這個極度不幸的世界上苟延殘喘。有那麼一會,我還在思索,是不是索性認罪,接受法律的制裁,死得比可憐的賈絲汀更加不明不白。

       我正這麼想著,突然房門被推開了。柯溫先生走了進來,臉上充滿同情和憐憫的表情。他拉過一張椅子靠近我坐下,然後用法語對我說:"我恐怕這個地方是太讓您感到震驚了。我還能做些什麼使您更舒適一點嗎?"

       "謝謝您,不過,您所能想到的任何事情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在這個地球上,我已經不可能再享受到什麼讓我感到舒服的快樂了。"

       "我知道,對於像你這樣身遭如此離奇的打擊的人來說,我這個陌生的人的同情是很難令你感到好受多少的。但是,我希望你將不久就能離開這個悲慘的地方。因為確鑿的證據可以輕易地令你擺脫罪名。"

       "這是我現在最漠不管心的事情了,我因為一連串奇怪的事情,已成為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對我這樣飽經迫害,歷盡磨難的人來說,死亡又算得了什麼呢?"

       "的確,沒有比最近發生的這些怪事令你更加痛苦不幸的了。你被一場事故帶到這個海岸,這個地區素來以好客聞名,可是你上岸卻立刻被人逮捕,並被指控殺了人。你第一眼看到的景象是你朋友的屍體——無法解釋他是如何被害的,而且屍體還被某個魔鬼放在你的必經之路上。"

       雖然我因為往事被人重提而極度痛苦,可是我也不禁非常吃驚,看起來柯溫先生非常清楚我的事情。我想我臉上可能露出了吃驚的神色,因為柯溫先生趕緊說:"你病倒以後,你身上所有的書信文件都被上繳到我這裡,我檢查了一下,期望能夠從中找到一些線索,以便給你的親屬寫信,把你發生的不幸事件和病情告訴他們。我找到了你的幾封信,其中有一封,從信的開頭來看,是令尊寫的。我馬上給日內瓦寫了一封信,從我把信寄出到現在,已經快有兩個月了。你的身體還未康復,你甚至現在還在發抖呢,你的身體恐怕不適合經受任何激動。"

       "你讓我的心這樣懸著,這比最可怕的噩耗還讓我難受一千倍啊。快告訴我又發生了什麼新的死亡?我這回又該為誰的遇難而悲痛欲絕?"

       "你的全家都安然無恙,"柯溫先生溫和地說,"而且還有個人,一位朋友要來看望你。"

       我不知道我的腦子裡怎麼會閃過這個念頭,可是我驀然想到——難道那個殺人凶手還要特地趕來嘲弄我的不幸,想通過克萊瓦爾的死來刺激我,以此逼我就範?我用手矇住眼睛,痛不欲生地呼喊道:"噢,把他帶走,我不能見他,看在上帝的份上,別放他進來!"

       柯溫先生困惑地打量著我。他見我這麼大呼小叫的,禁不住要以此懷疑我有罪了。他非常嚴肅的說:"年輕人,我原本以為令尊的到來會讓您高興,不料竟遭到您如此強烈的反對。"

       "我的父親!"我叫出來,臉上的五官和四肢的肌肉全都放鬆下來,立刻從痛苦轉為極度的喜悅,"真的是我父親來了嗎?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可他在哪裡啊?他為什麼不馬上來

       看我?"

       我態度的急劇轉變令鎮長又驚又喜,可能他以為我剛才的叫嚷,不過是一時的胡話,於是他的表情又轉為先前的那種寬厚慈祥。他站起來,和護士一起離開了房間。不一會兒,父親走了進來。

       在這一刻,還有什麼能比父親的到來更叫我快樂的呢!我張開雙臂擁抱父親,哭道:"你一切都好,安然無恙嗎?還有伊麗莎白和歐內斯特……"

       父親安慰我,並再三向我保證他們都健康快樂。他見我對此如此關注,就終圍繞著這個話題和我談話,好讓我精神振作起來。但是他很快就發現監獄並不是個令人愉快的住所。

       "我的孩子,瞧你住的是什麼地方!"他一邊說著,一邊心疼地打量著柵欄鐵窗,還有屋子破敗的樣子。

       "你原本是為了尋求快樂才出去旅行的,可是厄運卻對你如影隨形。可憐的克萊瓦爾……"聽到我那慘遭毒手的不幸朋友的名字,我的內心如翻江倒海,虛弱的身子也支撐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

       "噢!是啊,父親,"我回答道,"最可怕的命運始終懸在我的頭上,而且我必須活著承受完所有的折磨,否則我早就死在克萊瓦爾的棺材上了。"

       我們沒有被允許進行長時間的交談,因為根據我現在的身體狀況,我仍需採取一切必要的預防手段,保證平和的心情。柯溫先生走進來,堅持說我不能疲勞過度。但是父親的到來對我來說真是喜從天降,我的身體漸漸康復了。

       可是雖然病魔離我而去,可是我又陷入了憂鬱、陰暗的悲哀之中,怎麼也無法排解。克萊瓦爾被人殘忍地殺害的形象永遠在我眼前浮動。這些回憶不止一次地令我陷入極度的激動,我的親人們深深地擔心我會舊病復發。咳!他們又何必盡力保全這樣一條可悲又可憎的生命呢?毫無疑問,我一定會完成我的宿命的,我的厄運已經快到盡頭了。快了,哦,很快死亡就會令我的心臟永遠安息,把我從不堪重負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在進行正義的審判時,我將得到永遠的安寧。

       當時,雖然我的腦海里不斷動著想死的念頭,可是死亡畢竟離我還太過遙遠。我常常連續幾個小時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幻想會突然出現一個驚天動地的變故,把我和我的敵人一起埋葬在一片廢墟之中。

       審判的日期就要來臨了。我在監獄裡已經關了有三個月。雖然我的身體仍然非常虛弱,而且隨時都有舊病復發的危險,可是我必須到一百英里外的縣城去接受審訊。柯溫先生主動承擔起幫我尋找證人和安排辯護律師的責任。因為此案並不是被提交到決定生死的法庭上審理,所以我免於在眾目睽睽之下以罪犯的身份出席,從而躲過了一番屈辱。

       由於我被證明,在我朋友的屍體被人發現的時候,我正在奧克尼群島上和人聊天,所以大陪審團駁回了起訴。於是在解至縣城兩個星期後,我被無罪釋放了。

       父親見我洗脫了罪名,又能自由地呼吸新鮮空氣,並且可以重返故里了,不禁大喜過望。可是我卻絲毫感受不到任何喜悅之情,對我來說,我不管是住在監獄裡,還是住在皇宮裡,我的生活都一樣讓人厭惡。我生活的這杯酒被人永遠投下了毒藥。雖然太陽照耀著普天下幸福歡樂的人們,也同樣照在我的身上,可我除了看到我的周圍籠罩著一層濃厚、可怕的黑霧之外,別的什麼也看不到。沒有任何光線可以透進這層黑霧,惟有一雙眼睛在始終注視著我。有時這雙眼睛是克萊瓦爾垂死時的眼睛,那烏黑的眼球幾乎完全被眼瞼蓋住,又長又黑的睫毛在不住地顫動;有時那雙眼睛又像是那個怪物的那對混濁不清的水泡眼,就跟我在英格爾斯塔德市的臥室中第一次看見的一模一樣。

       父親拼命想喚醒我的熱情。他談到了我不久將返回的日內瓦,還談到伊麗莎白和歐內斯特。可是這些話只會引起我內心深處痛苦的呻吟。有時,我對幸福抱有一絲希望,我傷感而又欣喜地想著我心愛的堂妹。有時,我充滿思鄉之情,盼望再次看到從我兒時就令我神往的藍色湖泊和湍急的羅訥河。

       但總的說來,我的感覺已經麻木不仁。我會覺得牢房和大自然中最寧靜美麗的景色一樣適合人居住,我長久以來都處在這種麻木狀態中,只是偶爾會突然爆發出極度的哀傷和絕望。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恨不得結束這個我自己都痛恨的生命,只是因為我的身邊時時都有人看護,我才沒有走上絕路。

       但是我還有一個責任沒有完成——這個念頭最終克服了我自私的絕望情緒。我必須即刻動身返回日內瓦,保護自己深愛的親人們,而且我也要等著追捕那個殺人犯。如果我有任何機會可以找到他的藏身之處,或者如果他膽敢再次前來騷擾我們,那我一定要摧毀他醜惡的軀體——而正是我給這個邪惡的形體注入了一個更卑鄙的靈魂——否則誓不罷休。

       父親還想推遲我們動身的日期,他擔心我經受不住舟車勞頓,因為我此時已是骨瘦如柴,渾身孱弱無力,高燒日夜都在折磨著我這具日漸枯萎的身軀。如今,我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了。

       雖然這樣,我還是煩躁不安地盼望能夠盡快離開愛爾蘭,父親見我如此急切,便聽從了我的意見。我們登上一艘開往哈佛德格雷斯的海船,船隻順利地揚帆起錨離開愛爾蘭海岸。半夜時分,我躺在甲板上,仰望滿天繁星,聆聽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

       我向無邊的黑暗致敬,因為它使愛爾蘭在我的視線裡消失。當我想到我很快就能再見到日內瓦時,不禁心內狂喜,心跳加速。往事就像一場可怕的夢魘,可我眼下乘坐的這艘船、

       將這艘船吹離可憎的愛爾蘭海岸的海風、還有四周茫茫無際的大海,都在強有力地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幻覺——克萊瓦爾,我的朋友和最親愛的夥伴,成了我、和我製造的那個魔鬼的犧牲品。

       我沉浸在記憶中默默回首自己的一生——我想起和家人居住在日內瓦的那段恬靜快樂的時光,想起了母親的溘然辭世,還有我是離開家去英格爾斯塔德讀書的情景。我渾身顫抖地回想起我是怎樣懷著狂熱的激情,就為了製造出那個可惡的冤家對頭。我也想起了他獲得生命的第一個夜晚……我的心頭百感交集,已經無法再回憶下去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聲痛苦起來。

       自從我退燒之後,我已經養成了每晚服用少量的鴉片酊的習慣,因為惟有如此,我才能獲得維持生命所必需的睡眠。由於被各種不幸往事的回憶沉重地壓抑著,我那晚服用了相當於平時兩倍的劑量,於是很快沉睡過去。

       但是睡眠並沒有使我擺脫痛苦的思索。我夢到各種各樣的可怕的事物,臨近早晨的時候,我被夢魘纏身。我覺得那個魔鬼好像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我怎麼也無法擺脫。呻吟聲和哭喊聲一直在我耳邊繚繞。正好過來探望我的父親見我輾轉反側,痛苦不堪,便把我喚醒了。

       四周是澎湃的海浪,頭頂是陰雲密布的天空,可怕的魔鬼並不在眼前。我立刻體會到一種安全感,體會到——從眼下到我無法抗拒的、充滿災難的未來之間——一種平靜的忘卻。人腦因為自身的結構,特別容易受環境的影響而產生暫時的麻痺和忘卻。 _




2006-11-10 07:4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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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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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二十二章
       航行結束了。我們上了岸,繼續向巴黎旅行。我很快發現自己已經體力透支,在繼續起程之前,非得靜養一段時間才行。

       父親無微不至地關心、照顧我,但他並不知道我痛苦的根源在哪裡,所以他想出來的解決辦法對我那個頑症痼疾來說並不起作用。他要我參加社交,去散散心,可是我卻討厭看到別人的臉。哦,我並不是討厭他們!他們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胞,即使他們中間最面目醜陋的

       人,我也會為之吸引,就像一個具有天使般的品性和寶石般的相貌的人所對我具有的吸引力一樣。我只是覺得我已經沒有權利和他們交往了,我把一個惡棍釋放到他們中間,而這個惡棍的樂趣就是嗜血,並以人們痛苦的呻吟為樂趣。要是人們知道了我褻瀆神靈的行為,並知道我是一切罪惡的始作俑者的話,他們真不知道會怎麼痛恨我呢!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他們都會追捕我的。

       父親最後還是屈服了,對我逃避社交活動聽之任之了,可他又苦苦勸我,讓我不要絕望。有時,他以為我是因為被控犯有殺人罪,所以不得不在大庭廣眾之下為自己辯護而感到人格受辱,於是他又努力向我證明自尊心其實沒什麼意義。

       "咳,父親,"我說,"你也太不了解我了。如果像我這樣一個可恥的人也感到自尊心受傷的話,那整個人類,連同人類的情感真的是墮落了。賈絲汀,可憐的、不幸的賈絲汀,她和我一樣是清白無罪的,她被指控的罪名也和我一樣,可是她卻死了。而我才是罪魁禍首啊——是我害了她。威廉、賈絲汀,還有克萊瓦爾——他們都死在我的手上。"

       在我被扣押期間,父親也常聽到我說過同樣自責的話。有時,當我這樣譴責自己的時候,他似乎希望我能向他解釋原委,可是更多情況下,他則認為這隻不過是我熱病的後遺症而已;而且,他還認為我在病中把這些類似的想法加進了自己的想象,久而久之就變成記憶中的一部分,因而讓我信以為真了。

       關於我製造的那個魔鬼,我一直不願作出解釋,所以始終保持著沉默。我希望別人把我當成瘋子,這樣,這件事就永遠不會從我嘴裡泄露出去了。此外,我也真的不能把這個任何人聽了都會嚇得心驚肉跳,魂飛魄散的秘密告訴別人。我必須自己對別人的同情的渴望,緘默不言,才能避免自己將這樣重大的秘密公諸於眾。當然,和我上面提到的類似的話語有時還會不由自主地從嘴裡漏出來,但是我卻不能加以解釋。不過這些話多少包含了幾分真相,所以也能稍稍減輕我所忍受的難言之苦。

       這一次,我父親無比驚愕地說:"我親愛的維克多,這是什麼瘋話?我親愛的孩子啊,我求你今後別再說這些自責地話了。"

       "我沒瘋,"我提高嗓門說,"太陽和蒼穹見證了我做的事,它們可以證明我的話千真萬確。我是那些最無辜的死者慘遭殺戮的元凶,他們死於我的一念之差。要是可以輓回他們的生命的話,我情願千百次割破自己的血管,一滴一滴把我的血都流乾了也在所不惜。可是我沒辦法,父親,我實在不能犧牲整個人類啊!"

       當我說到最後,父親已經確信我神志不清了。於是他立即改變話題,試圖把我的思路引到別的事情上去。他希望我能夠盡可能地把在愛爾蘭經歷的那段不幸的變故從我的記憶中抹去。從此他對此事隻字不提,也不讓我再談那些不幸的事情。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也變得越來越平靜。我已將悲哀深深埋在我的心靈深處,不再那樣語無倫次地述說我的罪行。能夠意識到這些罪過,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克制住那個想向全世界吶喊宣告的痛苦的聲音。自從我從冰川回來之後,我的情緒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平靜、鎮定過呢。

       就在我們打算離開巴黎回瑞士的前幾天,我收到了伊麗莎白的來信——

       我親愛的朋友:

       我收到叔叔從巴黎寄來的信,真是喜不自勝。你將不再是遠在天邊了,也許不到兩個星期,我就能再見到你了。

       我可憐的堂兄,你一定受了不少罪。我可以想象,你一定比離開日內瓦時更加病容憔悴。這是最難挨的一個冬天了,我一直牽腸掛肚,焦慮不安。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能在你的神色中看到寧靜,希望你的內心沒有完全失去安慰和平靜。

       但我依然擔心,一年以前將你折磨地如此痛苦的情緒,至今還依然存在,甚至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更加深刻了。我不願在你身受諸多痛苦不幸的時候來打擾你。但是在叔叔離開家去接你之前,曾和我有過一次談話,所以在我和你見面之前,我想就那次談話作一些必要的解釋。

       解釋!——你可能會這麼說——伊麗莎白會有什麼需要解釋的呢?如果你真的這麼說,你就已經回答了我的心事,而且我所有的疑慮也就煙消雲散了。但是你現在身處遙遠的他鄉,所以對我將要做的解釋,可能又喜又怕。那麼,事情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就不敢再耽擱寫這封信了。在這封信裡,我要把你還在家的時候,我曾多次想向你表白的心事告訴你,只是那時我實在沒有勇氣開口。

       你知道得很清楚,維克多,我倆的婚事,自我們幼年時代起,就一直是你父母最大的心事了。在我們年紀尚小的時候,你的父母就這樣囑託我們,所以我們都認為這是將來勢必要發生的事情。在孩提時代,我們就是一起遊樂嬉戲、青梅竹馬的好夥伴;長大以後,我想我們成為最親密無間,互敬互愛的摯友。但是,作為兄妹關係的男女往往彼此保持著一份濃厚的情誼,可是卻並沒有想過要有更親密的結合。我們倆會不會也是這種情況呢?請對我直說吧,最親愛的維克多,為了我們彼此的幸福,我懇求你告訴我最平實的真相——你是否另有心上人了?

       你經常在外旅行。你在英格爾斯塔德市住了好幾年。我必須向你坦白,我親愛的朋友,在去年秋天,我看到你那麼痛苦,離群索居,不願與任何人來往,我忍不住猜測,你可能對我倆的結合感到有些不情願,並認為你自己只是出於道義上的考慮,才實現你父母的願望的,可這實際上並不符合你的心意。但是你要是這樣想就錯了。我向你坦白,我的朋友,我愛你,在我關於未來的幻想之中,你始終是我形影不離的朋友和伴侶。

       但是我期盼你也能獲得幸福,就想我對自己的期待一樣,所以我可以告訴你,除非與我結婚完全是出於你的自願,否則我們的婚姻將使我陷入永遠的痛苦之中。甚至現在,我都忍不住辛酸地想到,你的心靈已經屢屢遭到最無情的創傷,可你如果為了所謂的'責任',很有可能進而把能令你重塑自我的愛情和幸福統統給扼殺掉了。雖然我對你一往情深,不計私利,但是我卻很可能會成為你實現自己願望的障礙,並使你的痛苦增加十倍。啊!維克多,請你儘管放心,你的堂妹和童年的玩伴是那樣誠摯地愛著你,這個推斷絕不會令我痛苦萬分。我的朋友!快樂起來吧。如果你答應我這惟一的請求,那你儘管相信,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擾亂我內心的平靜。

       別讓這封信擾亂你的情緒。如果這封信給你帶來痛苦,那麼明天、後天,甚至你回來時都不必回覆我這封信。叔叔會把你的健康情況寫信告訴我的。如果這封信或我的其他努力,能夠使我看到,在我倆重逢時,你嘴角浮現出哪怕一絲微笑,我都不再需要任何其他的幸福。

       伊麗莎白。拉溫瑟

       一七××年五月十八日

       於日內瓦

       這封信又讓我想起我已經忘記了的那個魔鬼的恫嚇之詞——"在你的新婚之夜,我會來找你的!"

       這是對我的宣判。在那天晚上,那個魔鬼一定會無所不用其極來毀滅我,把原本就不多的、只能勉強安慰我的痛苦心靈的幸福從我手上奪去。他已經決定在我的新婚之夜,把我的慘死作為他滔天罪行的收場。這樣也好,到時候一定會有一場殊死搏鬥的。如果他獲勝,我將從此安眠,而他對我也就再也無計可施了;而如果他打敗了,我將成為一個自由人。

       哎,這是怎樣的自由啊?這就像農民享有的那種自由——當他的家人在他眼前被殺戮,農舍被大火燒毀,土地成為一片荒蕪,而他自己也被迫遠走他鄉,無家可歸,一文不名,孑然一身,唯一所擁有的只有自由。而我得到的也就是這樣的自由,只是——我擁有伊麗莎白這件稀世珍寶。只有她才能和那些至死都追著我不放的恐怖和罪行相抗衡,令我獲得內心的安寧。

       溫柔甜蜜的伊麗莎白啊!我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她的來信,一股柔情悄然潛入我的心底,勾起了我對愛情和歡樂無比幸福的遐想。但是我已經偷吃了苦果,天使已經張開翅膀,剝奪了我所有的希望。但是,只要能讓伊麗莎白幸福,我死不足惜。如果那個魔鬼將他的威脅付諸行動,那麼我的死亡是無法避免的;我再次想到我的婚姻會不會加速我的厄運。我的毀滅也許真的會提前幾個月降臨。但是那個魔鬼會認為我故意拖延婚期,所以以他邪惡的內心,他一定會想出其他更加可怕惡劣的手段來實施報復的。他雖然發誓要在我的新婚之夜找我麻煩,但是他的威脅並不會約束他的行為,使他在我婚前不為非作歹。他不正是為了向我顯示他嗜血成性,所以在他發出恫嚇之後,立即就害死了克萊瓦爾嗎?

       所以我決定,如果我和堂妹的婚姻能給堂妹或父親兩人中的任何一個帶來幸福,那麼不管我的冤家對頭打算如何加害於我,我都不會使婚禮推遲一個小時。

       我正是帶著這種想法給伊麗莎白寫了回信。我的語氣相當鎮定,但是字裡行間又充滿熱情。

       "親愛的姑娘,"我說,"我恐怕,這個世界並沒有給我們留下多少幸福,而我有朝一日能享受到的所有幸福也源自於你。拋開你那些沒來由的擔憂吧,我把我的一生,以及我對幸福所有的追求和寄託,都只奉獻給你一人。

       "伊麗莎白,我有一個秘密,一個可怕的秘密。你如果知道了這個秘密,一定會嚇得你渾身冰涼。你聽了以後,你還根本顧不得對我所遭受的不幸感到驚訝,你只會奇怪在我忍受了這種種的災難之後竟然能僥倖活下來。等到我們結婚後的第二天,我一定會告訴你這個悲慘、可怕的故事,因為,我們兩個之間,必須有絕對的信任。但是,我懇求你,在我們成婚之前,千萬別提到它,也不要暗示這件事。我最真誠地懇求你,我想你會答應的。"

       在接到伊麗莎白來信後大約一周,我們返回了日內瓦。這位可愛的姑娘熱烈地歡迎我,但是當她見到我憔悴瘦弱的身體和面頰上呈現病態的潮紅時,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也發現她有了一些變化。她更消瘦了,原先令我非常著迷的天使般的活力也失去了許多。但是她溫柔賢淑的神態,滿含同情的柔和目光,使她更適合做我這個備受折磨、心如枯槁的人的伴侶。

       可是我享受的平靜生活並沒有維持多久。回憶令我變得瘋狂,當我想起過去發生的一切,我真的變得癲狂,有時我脾氣暴躁,狂怒不止;有時我又情緒低落,萎靡不振。我既不和任何人說話,也不看他們一眼,只是呆若木雞地坐著。接踵而至的災禍已經弄得我神志不清了。

       只有伊麗莎白才有能力把我從這種痴狂的狀態中喚醒。當我暴躁不安時,她那溫柔的話語如絲絲清泉流淌過我的心靈,使我安定下來;而當我意志消沉,一蹶不振時,她又能鼓勵我,使我重新燃起人類的感情。她和我一起哭泣,也為我傷心流淚。當我恢復理性之後,她悉心開導我,勸我節哀順變、聽應天命。啊!讓遭遇不幸的人聽天由命也許是好事,可是對於犯下滔天罪行的人來說,卻永遠也不會獲得內心的安寧。有時候在無盡的悲哀之中,反倒能找到一絲安寧,可是內心充滿極度痛悔的人卻連這種奢侈都沒有。

       在我回到日內瓦後不久,父親立刻和我談起了與伊麗莎白的婚事。我沉默不語。

       "難道,你心裡另有所屬?"

       "根本沒有。我愛伊麗莎白,並且滿懷喜悅地盼望能與她白頭偕老。讓我們把日子訂下來吧。到了那一天,為了堂妹的幸福,無論我是死是活,我都願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親愛的維克多,別這麼說。我們雖然已經遭受了深重的災禍,但是我們應該更加珍惜餘下的那些幸福,讓我們把對死者的愛轉移到那些還活在世上的人身上去吧。我們的家庭圈子不大,但是親情和共同的不幸卻將我們彼此聯繫得更加緊密。時間會漸漸淡化你的絕望,那時,我們我關心愛護的新生命將會降臨人世,來代替那些被殘忍地從我們身邊奪走的親人。"

       這些就是父親對我的諄諄教導。但是這又令我想起魔鬼的威脅之詞。你對此並不會感到奇怪,因為那個魔鬼在殺人作惡方面無所不能,因此在我眼裡,他幾乎就是不可戰勝的。所以當他說出"在你的新婚之夜,我會來找你的。"這句話時,我感到自己命運凶險,在劫難逃。

       但是和失去伊麗莎白相比,我自己的死並不算什麼。因此,我的臉上帶著滿足的、甚至是興高采烈的神情,同意了父親的意見。只要堂妹願意,我們的婚禮將在十天后舉行。正如我當時想象的,我就這樣決定了自己的宿命。

       我的天哪!假如哪怕只有那麼一瞬間的時間,我能想到我的死對頭真正的罪惡企圖是什麼,那我寧可一輩子背井離鄉,做個孤苦無依的流浪漢,四處漂泊,也決不會同意這門悲慘的親事。但是,那魔鬼似乎擁有一種魔力似的,竟然矇蔽了我的雙眼,完全沒有識破他的真實意圖。當我認為我只需為自己的死亡做好準備的時候,卻不知我正加速把一個我更加心愛的人往絕路上推。

       當婚期臨近的時候,我不知道是由於自己的怯懦,還是出於某種不詳的預感,我的情緒越來越低落。但是我掩飾住自己的情緒,裝出欣喜異常樣子,父親見我這樣,自然是笑逐言開。但是我卻瞞不過伊麗莎白明察秋毫的雙眼。她雖然平靜而滿足地期待著我們的婚禮,但其中也交織著一些憂慮。過去發生的種種不幸在她的心靈上留下了創傷,她擔心眼下還是確鑿無疑、牢牢握在手心的幸福,可能轉瞬之間就會變成一場夢幻,煙消雲散,無影無蹤,徒留無盡的遺憾和悔恨。

       家裡人忙著張羅喜事,已經有客人前來拜訪道賀,所有的人都春風滿面,喜氣洋洋。我盡量掩藏起心中的重重焦慮,並裝出熱心的樣子和父親商量各種有關婚禮的事宜,儘管這些瑣碎的事情只能作為我的悲劇些須點綴罷了。

       通過父親的努力,奧地利政府已歸還了伊麗莎白所應繼承的一部分遺產。現在科莫湖畔的一小片地產已經歸她所有了。我們已經商定,在婚禮舉行之後,立即動身前往拉溫瑟別墅,我們將在附近美麗的湖畔度過新婚最初的幾天。

       現在,為了防備那個魔鬼明目張膽地向我發難,我採取了各種防範措施。我把手槍和匕首形影不離地帶在身上,時刻小心提防,防止意外。因為採取了這些措施,我安心了許多。說來也怪,隨著婚期臨近,魔鬼恫嚇之詞看起來越來越像是一種幻覺,而並不需要我如此提心吊膽,人心惶惶。而我期待在婚姻中獲得的幸福似乎也越來越變得確定無疑,好像沒有什麼事情能夠阻礙我們的婚事如期舉行一樣。

       伊麗莎白看起來非常快活,我從容自若的舉止令她也鎮定很多。但是在我們的大喜之日,她卻神情憂鬱,仿佛有種不詳的預感。也許她想到了我曾經許諾她,在我們婚後第二天,我會告訴她一個可怕的秘密。我父親此時欣喜若狂,忙著操辦我們的婚事,只把侄女憂鬱的神態當作新娘的嬌羞靦腆。

       結婚儀式結束後,父親在家中舉行了盛大的宴會。但是根據事先的商定,我和伊麗莎白將乘船開始我們的旅行。我們當晚將投宿在伊維恩,然後第二天繼續我們的航程。婚禮那天風和日麗,所有人都微笑著祝福我們開始蜜月之旅。

       這是我一生中享受的最後一段幸福時光,我們飛快地就度過了這短暫的時光。當時,陽光灼熱,但是我們躲在遮陽篷底下,欣賞著美麗的湖光山色。有時,船沿著湖畔航行,我們可以看到塞拉維峰,和蒙塔萊格風光秀美的沙洲沿岸。遠處,美麗的勃朗峰鶴立雞群,俯瞰一切,周圍綿延起伏的雪山紛紛簇擁在她周圍,似乎想她媲美,但是卻是枉然。有時,船又行至另一側湖畔,我們看見雄偉的朱拉山脈,雄奇的險峰既遏制了任何人企圖逃離祖國的非分之想,又對那些企圖奴役這個國家的侵略者來說,成為一道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

       我握著伊麗莎白的手說道:"我親愛的,你如此憂鬱悲傷。哎,如果你知道我過去承受了怎樣的苦難,而又將忍受怎樣的折磨的話,那你一定會努力幫我擺脫絕望,品嘗到安寧和自由的。至少在今天,請允許我可以享受這樣的樂趣吧。"

       "快樂起來吧,我親愛的維克多,"伊麗莎白回答道,"我希望沒有什麼事情會令你感到沮喪。請你放心,即便我的臉上沒有展露出雀躍歡樂的表情,但是我的內心是滿足的。我好像

       隱隱約約之中聽到一種聲音在我耳邊低語,不要太過指望我們眼前幸福的景象。但是我不會理睬這種不吉利的聲音的。看我們的船在水面上輕馳而過,而那些變幻莫測的浮雲忽而朦朧一片,忽而在勃朗峰頂冉冉升起,使得這美麗的景致變得更加生趣盎然了。再看看,碧波之下,多少魚兒在盡情的暢遊啊,我們甚至能清晰地看見湖底的那些石子兒呢。多好的一天哪!大自然看起來是多麼歡樂,恬靜啊。"

       伊麗莎白就是這樣努力地想把她的和我的注意力都從悲傷的事情上分散開來。可她自己的情緒也會有波動起伏。她的眼裡會在瞬間閃爍出一絲快樂,但又會不斷顯得恍惚、失神。

       夕陽低垂,我們經過德朗斯河,眺望著蜿蜒而上,穿梭於高山峽谷和丘陵溝壑之間。在這兒,阿爾卑斯山離大湖更近了,我們的船駛近阿爾卑斯山圓形凹地,這片地域構成了山脈東麓。望向伊維恩城內,可以看到教堂的尖頂被樹枝掩映著,在夕陽下爍爍發光,而尖頂的後方則是層層疊疊、連綿不斷的崇山峻嶺。

       原先吹得我們的船一路疾行的風,在日落時分漸漸減弱為微風。柔風陣陣,在湖面上吹起陣陣漣漪,樹枝也輕輕隨風搖曳。當船靠近湖岸時,微風送來花草沁人心脾的醉人芬芳。

       太陽落到地平線以下的時候,我們上岸了。當我雙腳剛一踏上陸地,那些憂慮和恐懼又再次浮上心頭,並將永遠控制著我,如影隨形。




2006-11-10 07:4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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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第二十三章
       我們上岸時,已經八點了。我們在湖畔散了一會兒步,欣賞了一番夕陽殘照,暮靄沉沉。然後我們來到旅店,透過窗子眺望著那片美麗的湖光山色。鬱郁蔥蔥的樹林和重重疊疊的山巒逐漸在夜幕中隱去,只顯出一條若隱若現的黑黝黝的輪廓線。

       南風漸平,西風驟起。此時月亮已升至中天,開始朝西傾斜。片片浮雲快速地在天際穿梭而過,時不時遮擋住月亮的光輝,並在湖面上透下瞬息萬變的天光雲影。這時,湖水開始

       上漲,湖面被風吹得跌宕起伏,波濤翻滾。突然,一場大暴雨自穹宇傾泄而下。

       白天,我心裡一直很平靜,但是當夜色使自然萬物變得一片模糊之後,我的內心不禁忐忑不安起來。我焦躁不安,右手緊緊握住藏在胸前的手槍,四下張望著,任何響動都會讓我心頭一緊。不過我早已打定主意,決不輕易放棄生機,要是不和我的死對頭拼個你死我活,決不輕易退縮。

       伊麗莎白已經注意到了我內心的緊張情緒,在一邊默不作聲地看著我好一會兒了。我的眼神裡可能流露出了什麼,她感覺到了其中恐怖的意味。她戰慄著問我:"親愛的維克多,什麼事讓你忐忑不安?你究竟害怕什麼呢?"

       "噢!沒事,沒事,親愛的。"我答道,"只要過了今晚,就萬事大吉了。不過今晚是可怕的,非常可怕。"

       我處在這種精神狀態度過了有一個小時。突然,我意識到,我時刻等候著的這場搏鬥對我妻子來說將是多麼可怕啊!所以我迫切地懇求她去休息,而我打算等到我對敵人的情況有個了解之後,再回到她身邊去。

       伊麗莎白離開我回臥室去了。而我把這座旅店裡的各個走道都上上下下巡視了一遍,另外還檢查了敵人有可能藏身的每一個角落,但是都沒有發現他的任何蹤跡。我正心懷僥倖地揣測,可能是什麼偶然事件阻止了那個魔鬼前來執行他的諾言。突然,我猛聽到一聲凄厲刺耳的慘叫。這慘叫聲正是從伊麗莎白的臥房裡傳來的。我一聽到這叫聲,雙臂頓時發軟垂了下來,身上的每塊肌肉和神經都不能動彈了——我剎那間明白了那個魔鬼的用意。我甚至可以感覺到我渾身的血液如何在血管中流動,我的腳趾和手指尖都是麻酥酥的,但這種狀態僅僅持續了一剎那的時間。尖叫聲不斷傳來,我立刻衝進屋子。

       我的天啊!我幹脆當場死掉算了!我為什麼還要活到現在,在這裡講述我最美好的希望、以及地球上最純潔的生命是如何被毀滅的呢?

       伊麗莎白一動不動地橫臥在床上,呼吸已經停止了。她的頭垂在在床沿上,臉色煞白,五官已經變了形,頭髮披散著,遮住了半張臉。

       現在,無論我的頭轉向哪裡,眼前都總是浮現出同一幅畫面——那雙毫無血色的手臂,和被殺害後丟棄在床上的軟綿綿的身體。目睹這種慘狀,我怎麼居然還能活到現在啊!天啊,最痛恨自己生命的人卻偏偏活得最長,想死都死不了。我只是在一瞬間,喪失了記憶力而已——我昏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當我甦醒過來時,發現身邊圍滿了旅店的客人。他們的表情一個個都驚恐萬分,仿佛連氣也透不過來似的。但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恐懼,對我來說都只是蜻蜓點水罷了,哪及得上我內心感受的萬分之一啊!

       我撥開他們,跑回到伊麗莎白的房間——我的愛,我的妻子,不久前還是生機勃勃,那麼親切,對我來說貴如珍寶。

       她的遺體已經被移動過了,並不是我剛才看到的那個姿勢。現在,她躺在那兒,頭枕在手臂上,要不是一塊方巾蓋住了她的臉和脖子,我可能真的會以為她只是在熟睡中呢。我撲向她,熱切地把她摟在懷裡。但她那僵硬、冰冷的身體卻提醒我,此刻我懷中抱著的已不再是我原來深愛著,視如珍寶的那個伊麗莎白了。她的脖子上留著那個魔鬼掐過的痕跡,她的口鼻也再也沒有任何呼吸了。

       正當我痛苦絕望地依偎在伊麗莎白身邊的時候,我驀然之間抬了一下頭——這房間的窗子原先是關著的,現在卻看到蒼白昏黃的月光從窗口照了進來,我不覺心中一凜。原來窗格已經被拉開了,而且透過大開的窗子,我看到那個最猙獰、最令人憎惡的身影。那一眼所產生的恐怖感覺實在無法言表。

       那個魔鬼的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他用邪惡的手指指了指我妻子的屍體,似乎是在嘲諷我。我衝向窗口,從懷裡掏出手槍向他射擊,但他一閃而過,避開了子彈,旋即以閃電般的速度向遠處逃跑,最後躍入湖中。

       一大群人聽到槍聲都趕到這間屋子裡來。我把那個魔鬼跳下水的地點指給他們看,然後我們便坐船尋找他的蹤跡。我們往湖裡撒了網試圖逮到他,但是一無所獲。幾小時之後,我們放棄了希望,回到了旅店。大部分同行的人都認為是我產生了幻覺,看走眼了。上了岸之後,他們兵分幾路,繼續在附近山區裡的樹林和草叢中按不同的路線搜索。

       我原本打算和他們一起去,但剛走出屋子沒多遠,就覺得頭暈目眩,步子踉蹌,好像喝醉了酒一般。最後我癱倒在地,完全筋疲力盡了。我的眼前好像蒙了一層霧,渾身發著高燒,皮膚也灼熱發乾。我就這被人抬了回去,放在床上。我幾乎意識不到周圍發生的事情,只是雙眼無神地在屋子裡游移,仿佛是在尋找丟失的東西。

       躺了一會兒,我又從床上起來。本能地,我蹣跚著走進陳放著我愛妻遺體的房間。有幾個女人正圍在那兒低聲抽棄。我坐在床邊俯下身,與那些女人一起痛哭起來。

       在我哭泣的時候,腦子裡沒有任何明確的想法,只是雜亂無章地把各種思緒交織在一起,我昏昏沉沉地回憶著我的種種不幸遭遇及其根源。我被這一切弄得頭昏腦漲,腦子裡盡是驚愕和恐怖的感覺。威廉被害死了,賈絲汀被處死了,克萊瓦爾給謀害了,最後是我的妻子

       。即使在當時,我都不知道我剩下的親人能否逃脫那個妖怪的魔爪,此刻,我的父親說不定正在那個惡鬼的魔爪中掙扎著,歐內斯特可能已死在魔鬼的腳下。想到這些,我不禁渾身一抖,我立刻意識到要採取行動。我猛地站起來,決定盡快趕回日內瓦。

       但是一時半會兒卻雇不到馬車,我只得坐船回去。但是風是逆風,而且當時正大雨如注,不過,已經快到拂曉了,我還有希望趕在天黑前到達日內瓦。

       我雇了幾個船夫,自己也拿了枝槳。我過去一直用勞其筋骨的方法來排解精神上的痛苦,但是我受到的打擊實在太大,人又處於極度痛苦和焦慮之中,所以我根本使不出一點勁兒來。我丟下槳,把頭枕在胳膊上,任憑各種悲傷的思緒在腦海中翻騰。

       只要我一抬起頭,就能看到那一幅幅熟悉的山水景色。就在前一天,我還處在幸福的時光中,我的妻子陪伴在我的左右,但此時此刻,物是人非,她已成為一幅幻影,和一段記憶。

       想到這裡,我淚如泉涌。雨已經停了一會兒了,我看見魚兒仍然在水中嬉戲,就像幾個小時之前一模一樣。那個時候,伊麗莎白還在觀賞著這些魚兒呢。對人的情感來說,沒有什麼比這中突然的重大變故更讓人痛苦的了!

       天空會雲開霧散,陽光會再次普照大地,但是對我來說,一切都不會和一天以前一樣了。那惡魔已經從我身邊把我所有對未來幸福的憧憬都扼殺了,從古至今,沒有人像我這樣悲慘了,在人類歷史上,如此恐怖的事件也是絕無僅有的吧!

       在那件徹底打垮我的慘劇發生之後,我又何必再向你喋喋不休此後發生的事情呢?我的故事充滿了恐怖,而且其恐怖的程度已經達到了頂點,我現在所說的事情,只會使你感到厭煩。你已經知道,我的摯愛親朋一個接一個相繼遇害,只留下我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我現在已經精疲力竭了,至於我那個可怕故事剩下的那部分內容,我只能三言兩語簡單說說了。

       我回到了日內瓦,父親和歐內斯特倒還活著,但是父親一聽到我帶回來的噩耗,他的身體立刻崩潰了。現在我的眼前都能浮現出他的樣子,我最慈祥、最可敬的父親啊!他的雙眼恍惚空洞,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光彩和快樂的神色,因為他失去了伊麗莎白,一個比女兒還親的人,在她身上,父親傾注了一個老人全部的寵愛之情。因為人到垂暮之年,所牽掛的人寥寥無幾,所以對剩下的人就更為疼愛依戀。

       但是這個應該被千刀萬剮的魔鬼,他給頭髮花白的父親帶來了巨大的悲哀,使他註定要在悲涼晚境中度過餘生。發生在他周圍的恐怖的事情,一件件堆積起來,叫他如何面對這些再活下去呢?父親的生命源泉就此突然枯竭了,他一病不起,再也沒能爬起來。幾天以後,父親就在我的懷裡告別了這個塵世。

       我當時是什麼情形,我現在也無從而知了。我當時完全沒有了感覺,我唯一能夠感受到的就是壓在心頭的沉重的鎖鏈和無邊的黑暗。真的,我有時還會夢見自己又和少年時代的好友在落英繽紛的草地上,和幽靜的山谷中漫步。但是醒來之後,卻發覺自己待在地牢裡。此後我便陷入無盡的憂鬱,但是,我終於一點點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苦難和處境,於是我被從囚禁的狀態中釋放出來。因為人們都說我當時瘋了,後來我才明白,好幾個月來,我一直被關在一間單人密室裡。

       如果在我恢復理性的同時,卻沒有燃起復仇的怒火,那麼自由對我來說,只是無用的禮物。當對往昔不幸事件的回憶,沉重地壓在我心頭,我開始思考這一切不幸的根源——就是那個我親手造出來的怪物,那個我親手送到人間來毀滅我自己的惡魔。一想到他,我簡直怒不可遏,心頭瘋狂地燃燒起仇恨的火焰。我強烈地盼望——並為此乞求上蒼——我能抓獲他,並親手把他那顆該詛咒的頭顱砸個稀爛,才能泄我心頭大恨。

       我的仇恨並沒有單單侷限在無用的期盼上面,我開始考慮逮住這個惡魔的最有效的辦法。為此,我在恢復自由後大約一個月,便去找了本城的治安官。我對他說我要提出指控,我知道是誰把我們一家給毀了的,所以我要求他行使全部的權力,緝拿凶手歸案。

       治安官和善、專注地聽我說著。"請放心,先生,"他說,"我將不遺餘力地去搜捕這個惡棍。"

       "謝謝,"我答道,"那麼,請您聽取我的證詞。這的確是個非常離奇的故事,以至於我都要擔心你會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可是這確實千真萬確,沒有半點虛言。而且,這件事前後連貫,有頭有尾,不可能被誤認為是夢境,而我也沒有必要編造謊言。"

       我就這樣開始向他講述我的故事。我陳述時的語氣非常感人,但是又相當平靜。我已暗暗下了決心,誓死也要追蹤到我的仇敵,而這個目標漸漸平息了我心中極度的痛楚,使我暫時有了活下去的動力。

       我後來向他簡單陳述了自己的經歷,但是細節十分精確,我準確地提供了各個重大事件發生的具體日期,而且從不偏離正題,或者感情用事的大聲咒罵。

       一開始,治安官顯得非常懷疑我說的話,但隨著我的敘述,他漸漸聽入了神,而且越來越感興趣。我看到他有時會嚇得直打哆嗦,有時又露出滿臉的驚詫,而且臉上並沒有不相信的神色。

       當我陳述完畢之後,我對治安官說:"這就是我要控告的傢伙,我請求閣下盡你的全力將其繩之以法,這是閣下作為執法官的責任。我相信、也希望閣下的情感不會影響您在這件案子上正確履行您的義務。"

       我說的這幾句話使對方的臉部表情起了明顯的變化。他對我說的故事本來就半信半疑,就像是在聽什麼神話傳說,或超自然的奇聞怪談一樣。但是當他被正式要求採取行動時,他內心原有的懷疑一下子便全涌了出來。

       然而,他還是和氣地對我說:"我很樂意協助您去緝拿凶手,但是你所說的這個傢伙似乎威力無比,我就算再怎麼努力也恐怕無濟於事。誰能夠追蹤一個善於穿越冰川,以洞穴和冰窟窿為家的動物呢?這些地方都是人類不敢涉足的地方啊。此外,他行凶之後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沒人能估計到他的行蹤,和目前的下落啊?"

       "我毫不懷疑他就在我的住處附近轉悠。即便他果真躲進阿爾卑斯山裡,我們也可以像捕獵小羚羊那樣將他逮住,像殺死凶禽猛獸一樣將他消滅。不過我看穿了閣下的心思,您並不相信我講的故事,所以也不想去追捕我的仇敵,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

       我說話的時候,眼裡迸出憤怒的火花。治安官被嚇著了。"您誤會了,"他說道,"我願意盡全力,如果我真能抓到這怪物,請你放心,他一定會受到應有的懲罰。但是,根據您對他的描述,我恐怕我的努力最後也不會有什麼效果。這樣的話,儘管我將採取一切適當的措施,但是您得做好失望的準備。"

       "這不可能!但是不管我說什麼,也是白費脣舌;我的復仇對您來說並不重要,雖然我同意復仇可能是一種惡念,但我可以坦言,這是我的靈魂唯一剩下的感情了。只要我一想到那個我放到人間來的殺人狂,我的憤怒就無以言表。您拒絕了我的正當要求,那我只剩下一個辦法,無論我拼死拼活,都要把他鏟除掉!"

       當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渾身都因過度激動而顫抖起來。我的舉止有點瘋狂,而且,毫無疑問,其中還帶著幾分凶狠,據說古代殉道者就擁有這股氣勢。但對一個日內瓦治安官來說,他腦子裡整天想的事情決非獻身精神或英雄主義。這種高尚的情操對他來說就與瘋狂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了。於是,他就像奶媽哄孩子那樣,竭力地想讓我平靜下來,並且認為我的故事是患熱病時的副作用。

       "你這個人啊!"我大聲叫道,"你自作聰明,其實你卻是那麼無知!你算了吧,你根本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我憤怒地摔門而出,心中憤憤不平。然後,我又冷靜下來,考慮是否可以採取其他行動。




2006-11-10 07:4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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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第二十四章
       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其他一切想法都不存在了,我的心中充斥著憤怒的激情,惟有復仇這個念頭才能給我力量,並使我稍稍平靜下來。復仇的願望對我的情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使我變功於心計、在遇到危險時也能夠保持鎮定自若。否則,我早就不是發瘋了,就是一命嗚呼了。

       我做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永遠離開日內瓦。當我從前處在幸福的生活中,並且有那麼多

       親朋好友關愛著我時,祖國對我來說是那麼親切。可是現在,我在災難深重,祖國已經是我的傷心地。我揣上一筆錢,又拿了幾件母親留下的珠寶,離家出走了。

       我此後就開始了四處漂泊的流浪生涯,看來這種生活得陪伴我直到死亡了。我已經穿越了地球上大部分地區,並且經歷了探險家們在沙漠中、或者在蠻荒之地所遇到的種種艱難困苦。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活下來的,有好幾次,我攤開無力的四肢,倒在貧瘠荒蕪的土地上,祈求上蒼賜我一死。然而,復仇的念頭又讓我挺了過來,我不願就這樣死去,而讓我的仇敵仍世上作惡。

       我離開日內瓦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尋線索,以便追尋那個惡魔的下落。但是我還沒有明確的計劃,只是繞著城外轉了好幾個小時,也不知道該往哪條路追下去。到了晚上,我不知不覺來到了安葬著威廉、伊麗莎白和我父親的墓地的入口處。我走進墓地,朝他們三個人的墳墓走去。四周萬籟俱寂,惟有樹葉在晚風中蕭瑟作響。四下裡一片漆黑,眼前的景象就算對旁觀者來說也顯得那樣悲涼肅穆。死者的靈魂似乎就在周圍遊蕩,在憑吊者的身旁投下一道雖然看不見,卻能感受到的暗影。

       看到此情此景,我的內心先是感到沉痛的悲哀,可是很快,這種悲哀就化為憤怒和絕望。他們都已與世長辭,而我還苟活在這世上。戕害他們的凶手也還活著。為了消滅他,我不得不在這世上悲慘地延續我的生命。我跪倒在草地上,親吻著泥土,並用顫抖的雙脣呼喊道:"我現在跪在神聖的大地上,以我深切感受到的永恆而深刻的哀慟,向在我周圍徘徊的逝者的亡靈起誓,我也向長夜,以及遨遊在夜色中的精靈們鄭重起誓——我一定要找到造成這一切不幸的魔鬼,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否則我決不罷休!為了這個目的,我將維持我的生命,以進行我神聖的復仇計劃。我將再次面對陽光,在覆蓋青草的大地上行走。如果不報此血海深仇,那就讓所有這一切都在我眼前永遠消失吧。我請求你們——逝者的亡靈,還有你們——飄蕩的復仇天使們,求你們助我一臂之力,讓那該死的、邪惡的魔鬼痛飲自己釀下的苦酒,讓他也嘗嘗現在正折磨著我的絕望的滋味!"

       我起誓的時候是那樣肅穆、敬畏,以至於我幾乎覺得那些慘遭殺害的親人的亡靈也聽到了我的誓言,並且對我的決心表示讚許。但是當我說到後面的時候,怒火已經吞沒了我的身心,仇恨使我的嗓子哽咽住,再也無法繼續說下去。

       在這寂靜的深夜,我突然聽到一聲響亮、恐怖的狂笑,仿佛是對我的誓言做出的回應一般。這笑聲不斷在我耳邊迴盪,經久不息,群山也不斷傳遞著這笑聲的回聲。一瞬間,我仿佛覺得身處地獄之中,周圍都被恣意狂笑著的魔鬼包圍著。在那一刻,要不是我親耳聽到自己的誓言,以及想到我肩負的復仇使命,我真的很有可能被這狂笑逼瘋,並且結束自己可憐的生命。

       笑聲漸漸平息,這時,在我耳邊突然傳來一陣耳語般低沉的聲音,這聲音如此熟悉,又是那麼令人生厭:"我很滿意,你這個可憐蟲!你決心活下去,這正中我的下懷呢!"

       我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猛衝過去,但是那魔鬼身形一閃,便溜走了。銀盤似的圓月,突然在夜空中升起,月光照射出他醜陋、畸形的身體,只見他正飛也似的向遠處逃走。

       我朝他猛追,幾個月以來,追蹤他就是我唯一的任務。憑著一絲線索,我順著羅訥河蜿蜒而下,可是一無所獲。這時,藍色的地中海驀地展現在我的眼前。但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巧合,使我看到他趁著夜色溜到一艘去黑海的船上躲了起來。我上了同一艘船,但不知怎地,又被他溜掉了。

       在韃靼和俄羅斯的腦H希|」芩赲a未味愎賰~淖凡叮s擃N胰詞賈嶄I孀潘博嚘H!S惺保疵┍徽飧鐾廡慰植賴哪Ч硐諾沒攴善巧⒌吶┟窕岣嫠呶宜陵Rハ潁揮惺保給菄v鎰約閡不峁室飭糲碌闃腖柯砑#┛治乙壞┩耆ニ博黻插員y峋渾澨X5碧煒掌螻h鷓┗ǖ氖焙潁恕@崢吹剿优}蟮慕龐∮≡詘酌C5難┰H稀?/P>

       你才剛剛涉足人生,一切對你來說都是那麼新鮮,你根本不知道何為痛苦憂患,你又怎能理解我當時和此刻的感受?寒冷、饑餓和疲勞,在我註定要忍受的各種痛苦中,僅是最微不足道的。我被魔鬼詛咒,我被永遠籠罩在地獄之中。但是,善良的天使也跟隨在我左右,給我指點迷津;當我怨聲載道時,她會突然出現,把我從似乎無法逾越的困境中解救出來。

       有時,我倍受饑餓的折磨,體力已經完全支撐不住了,但是在荒漠中,我卻會突然發現食物在等著我,供我恢復精力,重新鼓起勇氣。這些食物僅管難以下咽,就像當地農民吃的那種食物,但是我毫不懷疑,一定是我曾向之求助的那些神靈把它們放在那兒的。

       而且經常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天空萬里無雲,四下一片乾涸,我正口乾舌燥的時候,會突然有一絲雲彩飄過,灑下幾滴甘露,使我一解燃眉之急,然後雲彩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果有可能,我都是沿河道而行,但是那惡魔卻通常避開河道而行,因為村民主要聚居在沿河附近。在別的地方,則人煙稀少,我只得靠捕獵途中的野物為生。我把身上帶的錢分給了村民們,換來他們的友好款待。有時我只吃一點途中打到的野物,而把剩下的送給那些

       曾經向我提供火種和炊具的村民。

       對於這樣的生活,我自然充滿厭惡。而只有在夢鄉中,我才能體會到片刻的歡樂。噢,神靈賜福的睡眠啊!我常常是在境遇最糟糕的時候酣然入夢,然後夢境甚至會把我帶入歡天喜地的情景中。是保佑我的精靈給我提供了這些快樂的瞬間——說得更確切些,是給了我好幾個小時的歡樂時光,好讓我蓄足力量,完成我的朝聖似的苦難之旅。

       正因為有了這些喘息的時刻,所以我才沒有讓艱難困苦所壓垮。在白天,支撐我、激勵我前行的,就是對夜晚的期待,因為在夢境中,我能見到我的親人朋友、我的妻子,還有我親愛的祖國。在夢中,我又能見到父親慈祥的面容,聽到伊麗莎白銀鈴般的嗓音,見到年輕、煥發朝氣的克萊瓦爾。

       經常在我顛沛流離,疲憊不堪時,我這樣安慰自己:我現在是在做夢,而等到夜幕降臨,我就能享受到在摯愛親朋的懷抱中體會快樂的現實生活。我對他們的愛裡,攙雜多少痛苦啊!我多麼眷戀他們熟悉的身影,有時,當我還在走路時,他們就會出現在我的眼前。我說服自己,他們還好端端地活著呢。

       在這種時刻,我內心燃燒著的復仇的怒火便悄然熄滅了。所以我把追尋那個魔鬼並將之消滅這件事情,與其當成是我的靈魂的強烈渴望,倒不如當成上天安排給我的使命,是某種力量在我體內產生的一種機械性的衝動,但是我卻不知道是何種力量。

       至於我一直追蹤的那個傢伙的心情如何,我就無從得知了。有時候,他居然會在樹皮上留下幾句話,或在石頭上刻上一些印跡,指示我該往哪兒走,也故意想藉此激怒我。

       有一次他在留言時明目張膽地寫道:"我對你的控制還沒結束呢,你活著,我的權力才算完整。跟著我吧,我將去北方冰雪常年不化的世界,在那裡,你將飽受冰天雪地的嚴寒折磨,而我對這些卻可以眉頭都不皺一皺。如果你走路不是太拖拖拉拉的話,那你還可以在附近找到一隻死兔子。你可以吃了它,提提精神。快點吧,我的死對頭,我們還有一場生死惡仗要打呢。不過,在此之前,你還有好長一段痛苦的日子要挨呢。"

       這個魔鬼,竟敢戲弄我!我再次發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我發誓要讓這個魔鬼,受盡折磨而死。如果不拼個你死我活,我決不會放棄對他的追蹤。然後,我將滿懷喜悅,去陪伴我的伊麗莎白,和那些已故的親朋。他們此刻為了獎賞我這次歷盡苦難和艱辛的朝聖之旅,正在忙著做準備呢。

       當我繼續朝北方進發的時候,積雪越來越厚,天氣冷到幾乎讓人無法承受了。農民們全都閉門不出,只有少數最吃苦耐勞的農民才外出狩獵,捕殺那些因饑餓而不得不從藏身之所出來覓食的野獸。河面都結了冰,根本沒法捕魚。這麼一來,我主要的食物來源也給切斷了。

       隨著我的旅程越來越艱難,我的仇敵的氣勢也越來越高漲。有一回他在樹上寫道:"準備好吧,你的苦難才剛剛開始。裹上皮大衣,準備好食物,我們馬上就要開始一段旅程。你從中所遭受的苦難,將可以發泄我長期以來積累的怨恨。"

       這些嘲諷之詞反倒激勵了我的勇氣和意志。我下定決心絕對不能放棄。我一邊祈求上天支持我,一邊繼續穿越茫茫無際的荒原。最後,我終於看到遠處的大洋和地平面的交接處。哦!這兒的大洋和南方蔚藍色的大海是多麼不同啊!這裡的洋面上覆蓋著冰雪,這裡和陸地惟一區別就是這裡更加荒涼冷清,更加坎坷不平。當希臘人登上亞洲的山脈遠眺地中海的時候,流下了欣喜的眼淚,他們為完成了苦難的歷程而歡呼雀躍。而我的雙眼卻乾涸無淚。我跪倒在地,發自內心地感激我的守護神,感謝他把我平安地指引到我希望抵達的目的地——雖然我的夙敵一路上譏諷於我,可是我終於到了能與他決一死戰的地方了。

       幾周前,我弄到了一架雪橇和幾條狗,這樣我就可以在雪地上飛快的行駛了。我不知道我的敵人是否也搞到了同樣的交通工具。可是我發現,以前每天我都會被他甩下一段距離;而現在我卻追上了很多,離他越來越近了。所以在我第一次望見大海時,他只領先我一天的路程了。我希望能在他抵達海灘之前將他截住。

       於是,我的內心增添了新的勇氣,繼續拼命追趕。兩天后,我來到了海邊一座破破爛爛的小村落,我向村民們打聽這惡魔的下落,並得到了準確的消息。他們說就在前一天晚上,有個身材碩大的怪物在這裡出現,他身上背著一桿長槍,還配有許多手槍。他凶神惡煞的樣子把一棟孤零零的農舍裡的居民都嚇跑了。他把他們過冬的食物統統搬到一架雪橇上。另外還抓來好幾隻訓練有素的狼犬,給它們套上輓具。讓村民們慶幸的是,當天夜裡,他就駕著雪橇跨海而去,他走的那個方向到不了任何陸地。據村民們估計,他用不了多久就會因冰層斷裂而喪命,要麼就會被活活凍死在一望無際的冰原上。

       聽到這個消息,我一下子感到有些絕望。他又一次逃脫了。這樣一來,我非得開始一次危機四伏,而且是漫無止境的艱難之旅。這裡寒冰刺骨,就連當地的居民也沒有多少人能夠忍受,而我這個歷來都是生活在陽光明媚的溫暖環境中的人就更加沒有希望在嚴寒中生存下去了。

       但是,一想到這個惡魔還得意洋洋的活在世上,我的憤怒和復仇的情緒就像洶涌的潮水

       一般涌上心頭,壓倒了其他所有的情感。我稍稍休息片刻,著手做出發前的準備。我準備的時候,仿佛能感受到死者的亡靈在我的身邊徘徊,激勵我開始新的艱苦旅程,實現自己復仇的計劃。

       我把原來適合在陸地上使用的雪橇換成可以在崎嶇不平的、冰凍的洋面上行駛的雪橇,並且購置了大量的乾糧。然後我就離開了大陸。

       我已經想不起來從那時到現在,究竟過去多少天了。我只知道我歷經磨難,飽嘗苦難,要不是因為胸中燃燒著那麼一股經久不滅的復仇之火,我是絕對撐不下去的。巨大、崎嶇的冰山常常擋住我的去路,我還一直聽到海水在冰層下發出雷鳴般的巨響,我時刻都有生命危險。但是嚴寒再次來臨,使得我在洋面上行駛比較安全了。

       根據我所消耗的食物的數量,我估計我已經這樣走了有三個星期。一想到何日才能實現心頭的願望,眼裡不禁滾落下失望和痛苦的淚水。絕望真的差一點兒就把我給毀了,我很快就會被苦難摧垮了。

       有一次,拉著雪橇的那些可憐的小狗,克服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阻力,終於沿著冰山的斜坡把我拖上了山頂。其中一條小狗筋疲力盡,倒地而死。我悲哀地眺望著面前無邊無際的冰雪世界,驀的,我發現在遠處灰暗的冰原上有一個小黑點。我瞪大雙眼,拼命想看清那究竟是什麼東西。最後我辨認出來那是架雪橇,上面坐著的正是我熟悉的背影時,我禁不住大喜過望地狂叫了一聲。

       噢!希望就像灼熱的噴泉一般,再次溫暖了我的肺腑。熱淚奪眶而出。我趕緊擦去眼淚,免得淚水會擋住我的視線,失去那魔鬼的影蹤。但是噴涌而出的熱淚還是模糊了我的視線,最後,我不再壓抑自己內心的感情,嚎啕大哭起來。

       然而,這可不是耽誤時間的時候。我解開死狗的韁繩,讓剩下的狗飽餐一頓,並讓它們休息了一小時。雖然我心急如焚,但這段休息時間卻是絕對不可免的。此後,我又繼續趕路了。

       我仍然能夠看見那架雪橇,除了偶爾有冰山上嶙峋的怪石遮擋住了雪橇的蹤影外,他始終都沒有逃脫過我的視線。我明顯地縮短了和他之間的距離,在差不多兩天之後,那個惡魔已經距離我不到一英里遠了。我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

       但是後來,眼看我的死敵就要落入我的掌心了,可是我的希望突然又破滅了。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徹底地失去了他的蹤跡。我聽到冰川底下大海的怒吼——海浪在下面翻滾、涌動,那聲音如雷鳴般振聾發聵,每時每刻都變得越來越暴躁、狂野。

       我加緊向前趕路,但已無濟於事。狂風大作、海浪咆哮,就像發生猛烈的地震一般,整個冰層在一聲震耳欲聾的轟然巨響中碎裂了。頃刻間,前功盡棄。幾分鐘後,我和我的仇敵之間,便隔著一片波濤洶涌的大海。我在一塊浮冰之上,隨著海浪漂流。這塊浮冰眼看越來越小,我只能等待一場滅頂之災了。

       就這樣,好幾個小時令人膽戰心驚地過去了。又有幾條狗斃命了。就在我自己也快要被積聚在心頭的重負壓垮的時候,我看到了你們停泊在海面上的帆船,我又重新燃起了生機。我從沒想到在如此遙遠的北方,竟然會看到船隻,所以我當時著實吃了一驚。

       我趕快拆下一塊雪橇的木板當槳用。就這樣,我使足力氣,拼命劃動木槳,讓我所在的那塊冰塊朝你們的船隻靠攏。我當時打定主意,如果你們的船是往南的,那我寧可在海上聽天由命,也決不放棄我原定的目標。我還盼望能說服你們給我條小船,我好去繼續追趕我的敵人。不過你們正好也是往北行駛的。你們把我拖上船的時候,我已經筋疲力盡了。要是再晚一會,我就會在歷盡了這種種艱險困苦之後死於非命。我還不想死啊,因為我的使命尚未完成。

       噢,什麼時候,我的守護神才能將我指引到那個惡魔跟前,讓我了卻心頭最迫切的願望?難道必須死的人是我,而他卻還在這世上逍遙?

       沃爾登,你得向我發誓,如果我真的死去了,你決不能讓他逃脫,你會去找到那個惡魔,殺死他,為我報仇。哎,我怎能要求你去繼續我所經歷的那條飽含艱辛的朝聖之路,去忍受我所承受的千難萬險呢?不,我還沒有這樣自私呢。

       但是,等到我死了以後,如果他出現了,如果復仇之神把他帶到你面前,你一定要發誓,不能讓他活著離開,不能讓他因我的慘死而得意洋洋,然後留在世上繼續作惡。

       他強詞奪理,能言善辯,我甚至都被他的花言巧語打動過。千萬別相信他。他的靈魂就像他的身體一樣醜陋不堪,奸險狡詐,像魔鬼一樣邪惡。別聽信他,你一定要喊著威廉、賈絲汀、克萊瓦爾、伊麗莎白、我父親,還有那可憐的維克多的名字,把你的寶劍直刺他的心窩。那時,我的靈魂一定會在你的身邊徘徊,助你一臂之力的。




2006-11-10 07: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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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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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沃爾登致薩維爾夫人的信(續)
       瑪格麗特,你已經讀完了這篇離奇而恐怖的故事。你難道不覺得毛骨悚然嗎?到現在,我渾身的血液都害怕得凝固了似的?

       有時候,他的心頭會突然涌上一股揪心的痛苦,所以不得不中止敘述。而更多的時候,他用哽咽嘶啞的嗓音,艱難地吐出那些飽含著辛酸的話語。他那雙清澈、可愛的雙眼時而燃燒起憤怒的火花;時而目光慘淡,黯然無神,流露出無盡的悲哀。有時候,他表情從容、聲調平靜,能夠不動聲色地講述最恐怖的事件,沒有流露出絲毫痛苦的痕跡。但有時,他的表情突然大變,就像火山爆發似的,滿臉都是最狂野的憤怒,同時厲聲斥責那個迫害他的怪物。

       他的故事脈絡清楚,就像在講述一個最簡單的事實一樣。雖然他自稱故事是完全真實的,而且他那麼誠摯,但是更讓我相信他的故事的真實性的,卻是他給我看了他保存的費利克斯和莎菲的親筆信;另外,我們也的確在船上看到了那個冰上怪客。這麼說來,確實有這麼個怪物存在!我毫不懷疑這一點,並對此又驚訝又敬仰。有時,我竭力想從弗蘭肯斯坦嘴裡打聽出製造這個怪物的具體細節,但是他關於這點始終守口如瓶。

       "你瘋了嗎?我的朋友。"他說,"要麼就是你那無知的悶嫘奈蟮劑四愕男鬧牽磕鬩蠶胛v約骸⒑駝飧鍪瀾繚斐齦鮃桓齠衲О愕某鸕欣綽穡克懍稅傘4游業目嗄閻形e〗萄蛋傘1鷦僮匝胺襯眨殉Q爍鶿馫U黽油純嗔恕?

       弗蘭肯斯坦後來發現我在記錄他所敘述的經歷,便要求我給他看這些筆記。在很多地方,他做了更正和補充。但更正的地方主要是他和那個仇人之間的多次談話,使之更加真實、感人。"既然你記錄了我的敘述,"他說,"我就不願意留給後人一份殘缺的記載。"

       就這樣一個星期過去了,我聽完了這部可以把人類的想象力運用到極至的最曲折離奇的故事。我的這位客人以他的傳奇經歷和他本人溫文爾雅的舉止,贏得了我對他的濃厚的興趣,我的整個身心都為之所吸引了。

       我很想安慰安慰他,可是面對這個承受了無盡的苦難,心中所有的希望之火都被掐滅的人,我又如何勸他堅強地活下去呢?唉,眼下他所能享受的惟一歡樂,就是平靜地長眠於九泉,這樣他才能彌合起破碎的心靈,得到永遠的安寧。

       不過,他還能獲得的一絲安慰,那就是一個人獨處,沉浸在孤獨和夢幻之中。他相信在夢幻中,他還能同親朋好友親切交談,在這種交流中,他可以緩解他內心的苦悶,並激起他復仇的願望。他還認為這些並不是他的幻覺,而是他的親人真的從另外一個遙遠的世界來看望他了。這種信念使他的夢幻憑添了一層神聖的光環,因此使得他的這些幻覺對我來說,就像現實一樣莊嚴肅穆而又生動有趣。

       我們談到的內容也不總是侷限於他自身的經歷和不幸,在科學文化的各個方面,他都顯示出淵博的學識和敏捷透徹的領悟力。他非常雄辯,而且富有感染力。每當他講述某個悲慘的事件,或者他試圖激起聽眾的同情或憐愛之情時,我總是忍不住熱淚盈眶。

       現在他身陷絕境時,尚且如此高貴、聖潔,那他在春風得意的時候,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似乎能夠意識到自身的價值,以及他慘痛的教訓。

       "年輕的時候,"他對我說,"我相信自己註定要成就一番偉業。我的情感雖然強烈深刻,但是我同時具有那種能夠成就事業的冷靜的判斷力。正因為我意識到自己的這種天性,所以我才能在一般人早已感到抑鬱不堪的環境中挺過來。我覺得,把自己的才能白白浪費在毫無意義的哀嘆上,等於是在犯罪,因為我的才能本來可以造福於我的同胞。每當我想到自己所完成的那件作品,想到自己能夠造出一個有感性和理性的生命來,我就覺得自己決不屬於平庸之輩。但是這種想法,在我的事業剛開始時還算是我的精神支柱,可是現在,只能讓我自慚形穢、無地自容。我所有對未來的遠大理想和抱負都化為泡影。我就像那個天使長,一心渴望獲得萬能的權威,到頭來卻被永遠禁錮在地獄之中。

       "我有生動鮮活的想象力,更有敏銳的分析能力和很強的實踐能力。正因為結合了這些特質,我才會萌生出製造一個人的念頭,並將之付諸實現。直至現在,當我回想起我在完成工作之前的那些異想天開,仍不免激動萬分。那時,我在想象的世界裡盡情遨遊,時而為自己過人的才幹而自鳴得意,時而又為自己的能力所能產生的影響而興奮不已。

       "從幼時起,我就有遠大的理想,對自己寄予了崇高的期望,可是現在,我卻如此潦倒落泊。唉,我的朋友,如果你在我以前志得意滿的時候就認識我,那你一定認不出我現在這個失意困頓的樣子。那時候,我從未感受過沮喪失望,我似乎命中註定是要飛黃騰達的,可是最後我一下子栽了下來,而且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難道我真的得失去這個令我如此仰慕的人嗎?我很久以來一直在尋覓朋友,尋找一個能夠與我分享同情和友愛的摯友。就在這浩淼蒼茫的大海上,我終於找到了這樣的人。可是我恐怕我在發現他,並了解了他的價值之後,又得失去他。我勸他聽天由命,服從上天安排,可他卻非常排斥這個想法。

       "謝謝你,沃爾登,"他說,"感謝你對我這個不幸的人的善意,你提到建立新的關係,培養新的感情。但是你想一想,還有誰能代替那些已經逝去的親人和朋友?對我來說,還有什麼男人能像克萊瓦爾那樣呢?還有哪些女人能像伊麗莎白那樣呢?即使我們之間的感情沒有更進一步的發展,但是童年時代的夥伴,對人們的內心總有一種特定的影響力,這是後來交到的朋友所無法擁有的。童年時的夥伴知道我們幼年時的習性,儘管我們長大後可能會有所改變,但不可能完全消除。所以,他們對我們的行為可以有更深刻的判斷,因為他們清楚我

       們真實的動機。兄弟、姐妹決不會懷疑自己的手足同胞居心叵測、用心險惡,除非是早就有這種跡象暴露出來。而對於其他的朋友,不管你對他多麼熱愛,都可能有被懷疑到的可能。

       "但是我還是非常珍視朋友,並不僅僅是因為習慣、或是由於經常往來,而是在於他們自身的品性。無論我身處何地,伊麗莎白那如涓涓細流的聲音和克萊瓦爾生動有趣的談話總會在我耳邊響起。雖然他們都已辭別人世,但是在難耐的孤寂中,惟有一種情感才能說服我維持自己的生命。如果我所從事的是某項崇高的事業,能夠造福於我的同胞,那麼,我還能活著將這個事業完成。但這並不是我的命運,我必須追上那個我親手製造的怪物,並把它消滅掉。到那時,我在人間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沃爾登一七××年八月二十六日

       我親愛的姐姐,

       我給你寫信的時候,正身處險境。我不知道我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親愛的英格蘭,以及住在那裡的摯愛親朋。

       我們被困在冰山中。我們無法逃脫,船隻隨時都有可能被冰山擠碎。那些被我勸說出來陪我出海的勇士們,此刻都用求助的目光看著我,可我自己也一籌莫展。雖然我們的情況十分危急,但是我還沒有完全喪失希望和勇氣。但是,一想到船上這些人全是因為我,才有此性命之虞,就非常難受。倘若我們命喪於此,那我的瘋狂的計劃就是罪魁禍首。

       瑪格麗特,要是果真如此,你那時有會是什麼心情呢?你不會聽到我遇難的消息,而你又會焦急地盼著我歸來。年復一年,你不僅要忍受絕望的侵擾,同時還要被希望所折磨。

       噢,我親愛的姐姐,一想到你心急如焚地盼我歸來,可是卻永遠等不到我,這簡直比我自己死去更讓我心痛。不過,你有丈夫,還有可愛的孩子。你會幸福的。願上蒼保佑你,賜你幸福!

       我的那位不幸的客人給予了我最體貼的同情。他極力讓我的內心充滿希望,說起話來的樣子好像他自己也十分珍愛生命似的。他提醒我,那些往日的航海家們在試圖穿越這一帶海域時,也常常會遇到類似的意外。不由自主地,他的話令我充滿希望,甚至連水手們也被他雄辯的口才鼓舞起了士氣。只要他一開口說話,他們就不再感到絕望。他喚起了他們的能量,當水手們聆聽他的話語時,會覺得眼前巨大的冰山只不過像鼴鼠丘一樣,終究會在人類堅強的意志面前崩塌。

       但是這些想法只是曇花一現。每天都不見情況好轉,恐懼逐漸占據了他們的心靈。我幾乎害怕這種絕望的情緒有可能導致一場嘩變。

       九月二日

       就在剛才,船上發生了極為有趣的一幕。雖然這些信非常有可能永遠到不了你的手裡,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把這件事記錄下來。

       我們還是被困在冰山之間,仍舊處在千鈞一發的危急狀態,隨時都有可能被冰山碾成粉末。天氣寒冷徹骨,我的不少不幸的同伴已經命喪於這片荒涼寂寥的冰川之上了。弗蘭肯斯坦的健康每況愈下,但他眼中仍燃燒著灼熱的光芒。但是他已經筋疲力盡了,有時候會出現回光返照的現象,但是很快又再次陷入萎靡不振,毫無生氣的狀態。

       我在上封信裡提到過我擔心會發生什麼變故。今天早晨,我正坐在那兒看著我朋友蒼白的面容——他眼睛半閉著,他的胳膊無力地垂下來——這時,我被五六名水手驚動了。他們嚷嚷著要闖進船艙來。

       他們進來後,為首的對我說,水手們一致委派他們幾個作代表來向我提出一項請求。公平的來講,我無法拒絕他們的這項請求。我們被困冰山,也許永遠無法脫身。不過他們擔心的是,萬一到時候冰山消融,空出一條航道——這倒是有可能的——我還會魯莽地繼續航行。這樣一來,他們可能好不容易僥倖地逃脫了一場厄運,卻又要面臨新的危險中去。所以,他們堅決要求我做出一項莊重承諾,如果我們一旦僥倖脫險,船隻就得立刻掉頭南行。

       這番話讓我感到很棘手。我還沒有完全絕望,也還沒有想過一脫險就掉頭回航。但是,從公平的角度來講,我無法拒絕他們,也不可能拒絕他們的要求。我猶豫著不知該如何作答。

       弗蘭肯斯坦起初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語,而且他看起來也的確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可這時,他突然振奮起精神,雙眼炯炯有神,臉頰在一瞬間泛起紅暈。他轉過臉來朝那些水手說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你們要求你們的隊長幹什麼?你們怎麼這麼輕易地就退縮了?你們不是曾經稱之為光榮的探險嗎?那麼請問它的光榮又體現在哪裡呢?當然不是因為這裡的海洋會像南方一樣風平浪靜,而是因為這次探險充滿了危險和困難;是因為每當遇到新的艱難險阻,都要求你們拿出百折不撓的勇氣和氣魄;是因為在航行途中處處潛伏著危機和死亡的威脅,而你們必須勇敢地克服這些困難。正因為如此,這次航行才配稱得上是光榮的探險,才能算得上是值得人們敬佩的事業。此後,你們才會受到人們熱情的歡呼,他們將稱讚你們為人類造福,你們的名字將被後代頌揚,你們將被尊為為了人類的榮譽和利益而視死如歸的勇士。

       "可是現在,瞧啊,想象中的危險才第一次來臨,或者說——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對你們勇氣的第一次嚴酷考驗才剛剛開始,你們就嚇得縮回去了,而甘願被人看成是一群受不了嚴寒,經不住磨難的孬種。就是這樣,你們可憐的靈魂啊,他們已經嚇得抖抖嗦嗦,要回到溫暖的火爐邊去了。要是這樣,你們當初就根本不該做航行的準備,你們根本沒必要千里迢迢跑到這兒來,讓你們的隊長蒙受失敗的恥辱,你們這次航行唯一的成果就是證明了你們自己是群懦夫。

       "噢,你們也該像個男人的樣子吧,而且更應該做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你們一定要矢志不渝,堅如磐石。冰層是水做的,而你們的一顆丹心是熱血鑄就的。冰是可以改變的,只要你們意志堅定,冰川也無法讓你們屈服。別讓你們的眉宇間刻著恥辱的印跡返回家園。你們要像勇於征戰、擊退敵人,在困難面前永不退縮的英雄凱旋!"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慷慨激昂,語調抑揚頓挫,眼裡閃爍著崇高的理想和英雄主義。你想想,那些水手聽了怎能不受感動呢?他們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於是我開口了,我請他們回去休息,再考慮一下他們剛才說的話。我還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執意想掉頭回航,那我也不會逼他們北上。但是我仍然希望他們再考慮一下,希望他們能夠重新鼓起勇氣來。

       水手們退出去了。我回頭再看我的朋友,只見他癱倒在座椅上,幾乎奄奄一息了。

       所有的這一切最終將如何了結,我也沒底。但是我寧可死掉,也不願半途而廢,恥辱地返航。但是我實在擔心這恐怕就是我的命運了。水手們並沒有名譽和榮耀之類的念頭在心中激勵他們,所以他們肯定不願意繼續忍受眼下的種種危險。

       九月五日

       木已成舟。我已經同意,如果我們能夠僥倖脫險,就立即返航。我的希望,就這樣斷送在怯懦和優柔寡斷的手裡了。我將最終一事無成,抱憾終生地回來。我現在根本無法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不公正的事實。

       九月七日

       大勢已去。我正在返回英格蘭的途中。關於榮耀和造福人類,我已不抱任何希望,我也失去了那位朋友。但是我還是要努力把這段痛苦的經歷詳細地告訴你。我親愛的姐姐,既然我們的船正朝英格蘭,朝著你的方向進發,那我也沒什麼好沮喪的。

       九月九日,冰塊開始移動。離開很遠的距離就可以聽見一陣陣雷鳴般的轟響,隨著巨響,冰山崩塌了,並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來。我們的處境十分危急,但是我們只能靜觀其變。我倒是更擔心我那位可憐的朋友,他的病情急劇加重,以至於後來已經完全臥床不起了。冰山在我們身後崩裂開來,並朝著北方涌動。西面有股微風吹來。

       到十一日,往南的航道已經暢通無阻。當水手們看到返回故鄉已經沒有問題,立即爆發出欣喜若狂的歡呼聲,聲音響徹雲霄,經久不息。正在打盹的弗蘭肯斯坦給吵醒了,問我外面為何這麼喧嘩。

       我說:"他們看到很快就能返回英國了,所以都在歡呼。"

       "那麼說,你們真的要回去了?"

       "唉!是啊。我沒法拒絕他們的要求,我不能硬逼著他們去冒險,我只能返航了。"

       "如果你想這麼做就返航吧,但是我決不回去。你可以放棄自己的目標,可是我的任務是上天註定的,我不能違抗。我現在還很虛弱,但是那些助我復仇的神靈們一定會賜予我力量的。"說完這些,他努力掙扎著想下床來。但是他用力過猛,結果倒在床上暈過去了。

       過了好久,他才漸漸甦醒。好幾次,我都以為他完全不行了。最後,他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的呼吸非常困難,根本無法開口說話。醫生給他服了一些鎮靜劑,並叮囑我們別去打擾他。同時,醫生悄悄告訴我,我的朋友顯然沒幾個小時可活了。

       醫生等於已經宣判了他的死期。我只能悲傷、耐心地等待。我坐在他的床邊望著他,他雙眼緊閉,我以為他睡著了。可是後來,他用非常微弱的聲音在呼喚我,要求我湊近些。

       他說:"唉,我所依賴的力量已全都耗盡了,我想我的大限到了。但是他,那個迫害我的敵人,可能還活著。沃爾登,你別以為在我臨死的時候,我的心中還像過去那樣,燃燒著復仇的怒火,迫不及待地想去報仇。但是我覺得自己渴望殺死仇敵的想法是正義的。在最近這幾天,我一直在檢討我過去的行為,我覺得我要復仇是無可厚非的。

       "在瘋狂的衝動之下,我造出了這個有理性的生命,那麼我對他也就負有義務,我應該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保證他能夠幸福的生活。這的確是我的義務,但是除此之外,我還有更重要的義務。我更應該關注我對自己同類所負有的責任,因為這關係到更多人的幸福或痛苦。正因為如此,我拒絕為我造出來的第一個生命再造一個同伴,我拒絕他是做對了。

       "那個魔鬼表現出無與倫比的邪惡和和自私。他殺害了我的家人和朋友,他所戕害的生命都那麼感性、智慧,本來擁有無比美好的幸福生活。我真不知他的復仇的狂熱到哪裡才算了結。他雖然也很悲慘,但是他也不應該給別人帶來痛苦,所以他只能死。毀滅他本來是我的任務,可是我失敗了。出於自私和邪惡的動機,我曾要求你繼續我未完成的任務。但是我現在還要再次向你提出這個請求,但這回卻完全是出於理智和善意。

       "我不能要求你放棄祖國和親友,去替我完成這個任務。現在既然你們要返回英國去了,你也就不太有可能遇到那個魔鬼了。但是關於這些問題,如何看待你自己的職責,如何權衡利弊,我就留給你自己去思考了。因為死亡的迫近可能會影響我的判斷力和主見。所以我不敢要求你去做我現在認為是對的事,因為我還是有可能被激情誤導的。

       "但是讓我不安的是,他還活在世上,是個繼續給別人帶來災難的劊子手。除此之外,此

       時此刻——當我等待著隨時會降臨的解脫的時候——是我這麼多年來唯一享受到的幸福時光。勢去親友的身影在我眼前飄飛,我急於投入他們的懷抱。永別了,沃爾登!你要在平靜的生活中尋求幸福,盡量避免野心的誘惑。即使那些看起來無害的,想在科學和發明創造中一展才華的雄心壯志也得避免。可是我為什麼要說這些呢?我自己就是毀在這些遠大的抱負手裡的,但是不斷會有人步我的後塵啊。"

       他說著說著,聲音變得越來越微弱。最後,他用完了所有的力氣,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大約半小時後,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是已經不行了。他無力地握住我的手,嘴角閃過一絲溫柔的笑意,然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瑪格麗特,對於這個值得尊敬的生命就此隕落,我還能說些什麼呢?我該怎麼說,才能讓你明白我心中深深的悲哀呢?無論我怎樣表達,都會顯得那麼貧乏、無力。我的眼淚盡情流淌,失望的陰雲籠罩在我的心頭。好在我此刻正駛向英格蘭,我將在那裡得到安慰。

       我剛才寫到這裡的時候,思路被打斷了。怎麼會有奇怪的響動?現在已是午夜,涼風習習,連甲板上負責守望的水手也懶得動一下身子。又有聲音傳來,好像是人說話的聲音,不過嗓音更嘶啞些。這聲音是從安放弗蘭肯斯坦遺體的船艙中傳來的。我得起身去檢查一下。晚安,我的姐姐。

       ……

       我的上帝啊!剛才發生了怎樣的一幕啊?我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頭暈目眩。我實在不知道是否我有能力把剛才的事情詳細地記下來。但是,如果不記下這最後的、悲愴的結局,我所記錄的故事就不完整了。

       我走進安放著我那位命運坎坷、卻令人欽佩的朋友的遺體的船艙,只見在他的遺體旁邊,有一個身影伏在其上。他的模樣我實在無法用語言來描述——他的身材碩大、粗笨,身體的各部分不成比例。他趴在靈柩上,臉被亂蓬蓬的長髮遮擋住,伸出一隻寬闊的手掌,皮膚的顏色和膚質就像木乃伊一樣。

       當他聽到我走近的聲音後,立刻止住那恐怖的大聲哀嚎,朝窗口奔去。我從沒有見過像他那麼恐怖的嘴臉,如此醜陋、猙獰,令人厭惡。我不由得閉上眼睛,竭力思考我該如何履行我的義務,去對付這個毀滅者。我叫住了他。

       他停下腳步,吃驚地看看我,然後又轉過臉去望著他的創造者毫無生氣的軀體。他似乎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他臉上的表情和行為舉止似乎都流露出一種無法控制的狂野和激動。

       "這也是死在我手裡的犧牲品!"他大聲說,"我害死了他,而我的罪惡就此達到了極至。我的悲慘一生也該結束了!噢,弗蘭肯斯坦!慷慨而捨身成仁的好人!我現在再請求你的寬恕又有何用呢?正是因為我害死了你最親愛的人,才把你也毀了啊,這一切都不可輓回了!天啊,他已經渾身冰涼,再也沒法回答我了。"

       他的聲音哽咽成一片。我剛才見到他的第一個衝動就是要完成我朋友臨終前的囑託,結果掉他敵人的性命。可是現在,我強烈的好奇心混雜著憐憫之心使得我暫時把這個念頭擱置了起來。

       我朝這個身材碩大魁梧的傢伙走去,卻不敢再抬眼看他的臉。他那張臉有種說不出的醜陋,讓人無比厭惡和恐懼。我想說點什麼,但話到嘴邊又沒說出來。那個怪物還在語無倫次地瘋狂自責。

       最後,當他最狂暴的情緒稍稍緩和下來後,我下定決心,凝聚起勇氣對他說:"你此刻再懺悔也是多餘的了。如果當初在你實施滅絕人性的報復行動之前,肯聽聽良心的呼喚,想想後悔莫及時的揪心痛楚,那麼弗蘭肯斯坦到現在肯定還活著。"

       "你難道在做夢嗎?"那魔鬼說,"你難道認為我當初就毫無痛苦,沒有感到過悔恨嗎?他——"他指著屍體接著說,"他在臨終之時並沒有受到什麼折磨。哦!他所承受的痛苦和我在報復他時所忍受的痛苦相比,根本不及千分之一。我被一種極端恐怖的自私控制著,而同時內心又不斷受到悔恨之心的譴責。你難道認為克萊瓦爾的呻吟聲在我聽來會像音樂般美妙嗎?我的天性原本充滿愛心的慈悲,但是苦難和不幸磨硬我的心腸,讓我充滿仇恨。但是我的良心卻承受不了這種變化的折磨。這種痛苦是你根本無法想象的。

       "害死克萊瓦爾之後,我回到了瑞士。當時我心如刀絞,痛苦萬分。我非常同情弗蘭肯斯坦,我的同情接著又演變成厭惡,我簡直痛恨自己。可是,當我發現他——這個既塑造了我生命,同時又給我帶來無盡痛苦的人——居然還指望獲得幸福。他不斷的在我身上堆積絕望和痛苦,而自己竟然想去尋求情感和激情的幸福。這種幸福恰恰是我永遠都享受不到的。想到這裡,我整個身心都充滿了嫉妒和痛苦的失望,我的內心再次燃燒起復仇的渴望。

       "我再次想起自己的恫嚇之詞,並決心將之付諸行動。我明知這樣做會給自己帶來致命的折磨,但是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不得不被復仇的衝動驅使著。可是就在她死去的時候——不,那時候我並不痛苦,我已摒棄了所有的情感,抑制住了一切苦惱,在絕望中沉淪下去。我把邪惡認為是善良,我已經無法自拔了。我無從選擇,只能順從自己的本能和衝動。完成我邪惡的計劃成了我貪得無厭的慾念。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躺在那裡的是我最後一個犧牲品。"

       開始,我被他那番痛苦的表白打動了。但是我想起來弗蘭肯斯坦曾經說過,他能言善辯、善於花言巧語,而且當我再次看到朋友冰冷的遺體時,不由得怒火中燒。

       "惡棍!"我說,"這倒不錯,他家破人亡明明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反倒跑到這兒貓哭耗子來了。你自己點著了整片房子,等房子燒光了,你卻坐到廢墟上,哀嘆房子的倒塌。你這個虛偽的魔鬼!如果你正悲嘆的這個人還活著,他仍然是你報復的對象,還會慘遭你該死的迫害。你現在所感受的並不是悲憫之心,你悲嘆只不過因為被你百般折磨的受害者已經擺脫了你的魔掌。"

       "哦,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怪物打斷我的話,"因為我過去的所作所為,才會給你留下我用心險惡的印象。不過,我並不想求得別人的了解,我也從來沒獲得過別人的同情。當初我曾經追求過這些,因為我熱愛美德,對幸福和感情充滿了嚮往,我渴望別人能夠對我產生這種美好的情感。但是現在,這種美德對我來說已成了泡影,幸福和感情已經化為痛苦和可憎的絕望。我又憑什麼來獲得別人的同情呢?

       "當痛苦來臨時,我很滿足於一個人默默承受。我死的時候,我也會很高興我的記憶中裝滿了仇恨和輕蔑。我曾經幻想過美德、名譽和歡樂,這種憧憬曾一度給我帶來慰藉;我也曾錯誤地希望會遇到一些不介意我外表的人,他們會因為我良好的品性而愛我。我的心中還一度充滿過崇高的榮譽感和奉獻精神。但是現在,我作惡多端,我已經淪為連最低賤的畜生還不如的東西。我所犯下之滔天罪行、我心腸之狠毒,我所遭受的苦難,在這世上都無人能比。當我回顧那一連串駭人聽聞的罪孽時,我簡直沒法相信,我和那個曾經對美德有過崇高追求,對善良有過美好的嚮往的人竟是同一個人。但事實就是這樣,墮落的天使成了邪惡的魔鬼。然而,就連上帝和人類的敵人,也有朋友在他孤苦悲涼時相伴左右。而我卻始終孑然一身。

       "你,既然稱弗蘭肯斯坦為朋友,那麼,你對我犯下的罪行和他的不幸也應該都很清楚。但是,在他告訴你的那些細節中,一定不會提到我在難熬的激情中所虛度的悲慘的日日夜夜。因為我雖然毀滅了他的希望,可我自己的期望卻並沒有得到滿足。我的慾望永遠都是那麼強烈和饑渴,我仍舊渴望獲得愛情和友誼,但是我始終遭到擯棄。難道這裡面就沒有不公正存在嗎?所有的人都對我惡行相向,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被認為是罪犯?當費利克斯拳腳相加地把一個朋友趕出他的家門時,你們為什麼不痛恨他呢?當那個鄉巴佬差點害死了他孩子的救命恩人時,你們為什麼不詛咒他呢?你們不會,因為他們全是高尚純潔的君子。而我,這個可憐的、四處碰壁的傢伙才是該被人遺棄的,該任人歧視、打罵和踐踏。直至現在,當我一想到這種不公正的待遇,我全身的血液仍然沸騰不已。

       "不錯,我是個惡棍。我殺害的都是可愛的人和無辜的弱者。他們從沒有傷害過我,也沒有傷害過任何其他人,但是在他們熟睡的時候,我卡住他們的脖子,把他們活活掐死。而我的創造者,他是人類中少有的精英,值得世人敬仰和愛慕,但是我卻不斷在他身邊製造慘劇,最終把他逼入無邊的苦海。他現在躺在那兒,蒼白、冰涼,毫無生氣。你雖然恨我,但是你對我的厭惡卻根本比不上我對自己的憎恨之情。我看著這雙作惡多斷的手,想著這那顆總是冒出邪念的心。我盼望有朝一日,我的雙眼再也看不到這雙沾滿血污的手,我的心中再也不會冒出邪惡的念頭。

       "你不用擔心我今後還會再作惡害人。我的使命差不多完成了。只要我自己死掉,我就算是走完我的一生,完成了我所有的使命了,我並不需要你或別人的性命。你別以為我會猶豫不決,不敢自我毀滅。我將離開你的船,乘坐我的冰筏,到地球上最北面的地方。我將給自己架起自焚的柴堆,把我這具醜惡的軀體付之一炬,以免我的遺體會給任何好奇、污穢的壞蛋提供線索,然後又製造出一個像我一樣的生命。

       "我應該死去。這樣我就不會再感受到此刻正吞噬著我的痛苦,我將再也不會為那些永遠得不到滿足,也永遠不會熄滅的情感所困擾。創造了我的生命的人已經與世長辭,等到我也化為灰燼之後,有關我們倆的記憶將很快被世人遺忘。我再也見不到日月星辰,再也感覺不到微風吹拂我的面頰。視覺、觸覺,所有的意識都將消失。這樣,我就能找到我的幸福了。

       "幾年前,當這個世界的形象初次展現在我眼前時,我感受到了夏日令人愉快的暖意,聽到了樹葉沙沙作響,鳥兒雀躍歡唱。那時,這些就是我全部的世界。當時要我死,我一定會痛哭流涕的。可現在,死是我唯一的寄託和安慰了。我身染重罪,最痛苦的悔恨折磨著我的靈魂。除了一死,我哪裡還能再找到安寧?

       "永別了,我將離開你了!你是我所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永別了!弗蘭肯斯坦!如果你還活著,你仍舊會希望將我置於死地而後快的。其實,讓我活著,比結果我的性命,更能滿足你復仇的快感。但事與願違,你一直想消滅我,以免我再製造更大的悲劇。但是,如果你在我所不知道的那個世界裡仍能夠思考和感覺的話,你一定不想再向我復仇了,因為我所承受的悲哀比死亡更加痛苦。儘管你的生命已經結束,可我的痛苦仍然比你深刻,悔恨將永遠刺痛我的傷口,而只有死亡才能永遠將之彌合。

       "不過很快,"他響亮的聲音滿含悲愴,又帶著莊重的激情,"我就要死了。我再也不會感受到我現在所承受的痛苦了。很快這些炙烤著我的苦難將不復存在。我將以勝利的姿態登上自焚的柴堆,沉醉在烈焰所帶來的痛楚中。這熊熊烈火將會慢慢熄滅,我的灰燼將被狂風刮入大海,我的靈魂將永遠得到安息。即便到那時它還會思考,但肯定也不會思考現在這些事了。永別了!"

       說完,他縱身躍出窗外,跳上緊挨著船邊的冰筏。轉眼間,海浪就將他帶走,消失在茫茫無邊的黑夜之中。

       10月11日




2006-11-10 07: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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