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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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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長篇】寵物公墓

寵物公墓——作者:斯蒂芬·金(轉,完整)

第一部 寵物公墓

    耶穌對他的門徒說:“我們的朋友拉撒路睡了,我去叫醒他。”
    門徒互相看看,有些人不知道耶穌的話是帶有比喻含義的,他們笑著說:“主啊,他若睡了,就必好了。”
    耶穌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說:“拉撒路死了……如今我們去他那兒吧。”
                        ——摘自《約翰福音》
                    一
    路易斯·克利德3歲就失去了父親,也從不知道祖父是誰,他從沒料想到在自己步入中年時,卻遇到了一個像父親一樣的人。事實如此,作為成人,又是年近中年時才遇到這樣一位年紀上本可以做他的父親的人,克利德只好稱這位老人為朋友。他是在與妻子和兩個孩子,以及女兒艾麗的寵物——小貓溫斯頓·丘吉爾,簡稱丘吉——一起搬進路德樓鎮的這所大白房子的那個傍晚見到這個老人的。
    起初路易斯開車帶著一家人在他將任職的大學附近找他們將搬入的房子,但進展緩慢,就像大海撈針。在他們即將找到那所房子時,所有的界標都對,恰如愷撒大帝被刺身亡的那個夜晚的占星圖般清晰。路易斯厭倦地想,大家都已疲憊不堪,緊張煩躁極了。小兒子蓋基正在長牙,幾乎一刻不停地在胡鬧,不管妻子瑞琪兒給他唱了多少支催眠曲,他就是不睡。甚至已經不該給他吃奶了,瑞琪兒還是給他喂奶,可蓋基卻用他那剛剛長出的新牙咬了媽媽一口。瑞琪兒心里不快,因為她還不清楚從自己熟悉的生在那兒長在那兒的芝加哥搬到緬因州是否正確,又被兒子咬了一口,就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女兒艾麗也立刻跟著哭起來。在旅行轎車的后座上,小貓丘吉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從他們開車離開芝加哥已有三天了,它一直這樣。原先丘吉被關在籠子里,可它不停地哀嚎,他們只好把它放了出來,它那煩躁不安的走動真讓人心煩意亂。
    路易斯覺得自己也要哭了。一個瘋狂卻很有吸引力的想法突然闖入他的腦海:他準備建議大家回到班格去吃點東西,等等拉行李的貨車;當他的三個家人下了車后,他就一踩油門,頭也不回地開跑,管它那四缸汽化器會耗掉他多少昂貴的汽油呢。他將開車向南,一路開到佛羅里達州的奧蘭多,在那兒他將改名換姓,到迪斯尼世界找份工作,做個醫生。不過在他開上南部州界95號收費高速公路前,他會在路邊停下來,把那只該死的貓扔掉。
    這麼想著,車子又拐了最后一道彎,直到那時,他才見到了那所房子。在他確定得到緬因大學的職位后,他曾乘飛機來看過這所他們從七所房子的照片中選中的房子。這是一所古老的新英格蘭殖民時期建造的房子,不過剛剛裝修了,隔熱、取暖都不錯,雖然價錢貴了些。樓下有三個大房間,樓上還有四個房間。一個長長的遮陽棚,以后也可改建成更多的房間。房子四周是一片草場,即便在這八月的酷暑下,草葉依然茂盛蔥綠。
    房子的另一邊有一大塊可供孩子們玩耍的田地,田地的那邊是無邊無垠的樹林。房地產經紀人曾說過,這塊地產處於州界,在可預知的將來一段時間內不會被開發。米克邁克印第安部落人的后代在路德樓鎮及其東部的城鎮占有近8000英畝的土地,錯綜復雜的訴訟,包括聯邦政府和州政府的,也許會一直延續到下個世紀。
    瑞琪兒突然停止了哭泣。她坐直了身子說:“那就是——”
    “是的。”路易斯說。他有點不安——不,他覺得害怕。事實上,他被嚇住了。他將他們今后的12年生活都抵押在了這所房子上,直到艾麗17歲時,他們才能償清抵押貸款。
    他咽了口唾沫。
    “你覺得怎麼樣?”
    “漂亮極了。”瑞琪兒說。路易斯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他看出妻子沒有開玩笑,在瀝青鋪就的車道上繞行到后面的遮陽棚時,他看到妻子的眼睛在掃視著窗子,也許她的腦子里在想著該用什麼樣的窗帘和碗櫥上鋪什麼樣的油布了吧,天知道她還想著些什麼。
    “爸爸?”艾麗在后座上說。她也不哭了。就是蓋基也不再吵鬧了。路易斯覺察到了那份寂靜。
    “怎麼了,親愛的?”
    艾麗的眼睛在后視鏡的反射和深金黃色頭發的映襯下呈現出棕色,她也在掃視著房子、草地、遠處另一所房子的屋頂和延伸到樹林的大塊田地。
    “這就是家嗎?”
    “很快就會是了,寶貝。”路易斯回答道。
    “噢哦!”她大叫起來,幾乎要震破了他的耳膜。路易斯有時對女兒很生氣,不過要是他在奧蘭多見到迪斯尼世界的話,他就不會介意女兒的叫聲了。
    他把車停在遮陽棚前,關閉了發動機。
    發動機停了。經曆了芝加哥、路普和州際公路上的喧鬧后,在一片寂靜中,在夕陽西下的傍晚,他們聽到一只鳥兒在甜美地歌唱。
    “家。”瑞琪兒輕輕地說,她仍在看著那所房子。
    “家。”蓋基坐在媽媽的膝蓋上,自鳴得意地說。
    路易斯和瑞琪兒彼此互相看了一下,透過后視鏡,他們看到艾麗瞪大了眼睛。
    “你”
    “他”
    “那是——”
    他們一起說,接著又一起大笑起來。蓋基沒注意這些,他一直在吃大拇指。他會叫“媽”幾乎已有一個月了,而且看到路易斯他也已經能勉強發出“巴”這個音了。
    但這次,也許只是碰巧模仿,他的確說出了一個字:家。
    路易斯從妻子膝蓋上抱起兒子,緊緊地摟著他。
    他們就這樣來到了路德樓鎮。



    二



    在路易斯的記憶中,有一刻總帶有一種神奇的色彩——也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因為這一刻確實神奇,但更主要的是因為那天整個傍晚都那麼慌亂。后來的三個小時,他們既無安寧又無能為力。
    路易斯本來把房子鑰匙放在一個小呂宋信封里了(他是一個做事有條不紊的人),信封上他還標注著“路德樓鎮房子鑰匙,6月29日收到”。他把信封及鑰匙放在了車中的小儲藏柜里,他對此確信無疑,可怎麼也找不到了。
    他一邊找,一邊有點煩了。瑞琪兒背著蓋基跟著艾麗一起向田間的一棵樹走去。他正在車座下找第三遍時,突然聽到女兒的尖叫聲,接著是她大哭的聲音。
    “路易斯!”瑞琪兒叫他,“艾麗受傷了!”
    艾麗在一個車道轉彎處跌倒了,膝蓋撞在一塊石頭上。傷口很淺,可她卻像個斷了條腿的人一樣尖叫著,路易斯這麼想可真有點冷酷無情。他向馬路對面的房子掃了一眼,那所房子客廳里的燈亮了。
    “好了,艾麗,”他說,“夠了,那邊的人會以為有人被殺了呢。”
    “可是我疼——”
    路易斯強壓怒火,默默地走回汽車那兒。鑰匙仍然沒有找到,不過急救包還在小儲藏柜里。他拿了急救包返回來。艾麗見到他,叫得比以前的聲音更大了。
    “不!我不要涂那種蜇人的東西!爸爸,我不要涂那種蜇人的東西!不——”
    “艾麗,這只不過是紅葯水,而且它也不蜇人——”
    “好孩子,聽話,”瑞琪兒說,“它只不過——”
    “不——不——不——”
    “你給我別叫了,要不我打你屁股。”路易斯說。
    “她有點累了,路。”瑞琪兒靜靜地說。
    “是,我知道她的感覺。把她的腿露出來。”
    瑞琪兒將蓋基放下來,把艾麗的褲腿挽上去,按著艾麗的腿。路易斯給她上了紅葯水,盡管她歇斯底里地不斷叫著。
    “有人從街對面的那所房子里出來了,走到門廊那兒了。”瑞琪兒抱起蓋基說。他剛要從草叢中爬走呢。
    “真不錯。”路易斯含糊地說。
    “路,艾麗她——”
    “累了,我知道。”他蓋上紅葯水瓶,嚴厲地看著女兒說:“好了。傷口並不嚴重。別小題大做了,艾麗。”
    “可我疼啊!我真的受傷了,我疼——”
    路易斯手痒得直想揍她,他緊緊用手抓住自己的腿,控制著自己。
    “你找到鑰匙了嗎?”瑞琪兒問。
    “還沒有。”路易斯回答,他猛地關緊急救包,站了起來。“我再——”
    蓋基開始尖叫起來。他不是在搗亂,也不是在哭喊,而真的是在尖叫,身子還在瑞琪兒的懷里扭動。
    “他怎麼啦?”瑞琪兒大叫道,慌亂地把孩子搡給路易斯。路易斯想,這就是嫁給醫生的優點之一,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孩子看起來有點緊急情況,都可以把孩子往丈夫那兒一推了之。“路易斯!他怎麼——”
    孩子正瘋狂地邊抓撓著自己的脖子,邊狂叫著。路易斯迅速接過兒子,翻過他的身子,看到孩子的脖子側面鼓起一個白色的疙瘩。他的連衫褲褲帶上有個毛茸茸的東西在輕輕蠕動。
    艾麗本來已經有些安靜下來了,這時又開始尖叫起來:“蜜蜂!蜜蜂!蜜——蜂!”她向后一跳,又被剛剛絆倒她的那塊突出的石頭絆了一跤,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帶著疼痛、驚異和恐懼,她又開始大哭起來。
    路易斯納悶地想:唉,這是怎麼了?我真要瘋了。
    “想點辦法,路易斯!你不能做點兒什麼嗎?”
    “必須把蜇刺弄出來,”他們身后一個聲音慢吞吞地說,“恰當的辦法是:把蜇刺弄出來,然后涂些蘇打。疙瘩就會下去了。”這聲音充滿了東部沿海地區的口音,路易斯那疲憊的、混亂的腦子用了一會時間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
    路易斯轉過身來,看到一位老人站在草地上,他也許已有70歲了,但依然精神矍鑠,身體健康。老人穿著件藍色薄條紋布襯衫,露著滿是褶皺的脖子,臉被太陽晒得黑黝黝的,嘴里叼著根不帶過濾嘴的香煙。路易斯瞧著他用拇指和食指掐滅煙,仔細地放在口袋里,然后伸出雙手,向他們狡黠地微笑著。路易斯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微笑,他可不是個易於親近的人。
    “醫生,我班門弄斧了。”老人說。就這樣,路易斯遇到了乍得·克蘭道爾,一個年紀上本應該可以做他的父親了的人。







[ Last edited by 阿忠 on 2007-3-19 at 05:26 P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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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克蘭道爾說他看到他們一家開車穿過街道來到這兒,接著好像有點手忙腳亂,所以他來看看能不能幫點忙。
    路易斯抱著兒子,讓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克蘭道爾走近了些,看了看蓋基脖子上的腫塊,然后伸出一只粗短的、扭曲變形的手來。他的手看上去極其笨拙,幾乎跟蓋基的頭一樣大。瑞琪兒張嘴想阻止,話還沒出口,只見老人手指靈活一動,蜜蜂的蜇刺已在他的手心里了。
    “這刺真夠大的了,雖不能說是冠軍,我猜可也差不多能做條帶子了。”老人說。路易斯大笑起來。
    克蘭道爾帶著那種狡黠的微笑看著路易斯,說:“當然,一只出奇大的蜂王,不是嗎?”
    “媽媽,他在說什麼呢?”艾麗問。瑞琪兒也大笑起來。當然,這太不禮貌了,不過沒關系。克蘭道爾從口袋里拿出一盒柴斯特費爾德牌大雪茄,抽出一只塞到嘴角,邊向這群大笑的人高興地點點頭,邊用大拇指的指甲蓋擦亮了一支木制火柴。就是被蜂給蜇了的蓋基,也不顧腫痛,哈哈大笑起來。路易斯想,老人總有他們的訣竅,雖然是小訣竅,但有些相當不錯。
    路易斯停止了大笑,伸出沒托著蓋基尿濕了的屁股的另一只手,說:“見到您很高興,您是?”
    “乍得·克蘭道爾,”老人邊握手邊說,“我想,您就是那位醫生了?”
    “是的。我叫路易斯·克利德。這是我妻子瑞琪兒,這是我女兒艾麗,讓蜂給蜇了的是我兒子蓋基。”
    “很高興認識你們大家。”
    “我們本不是要大笑……我是說,我們沒想大笑……我們只是……有點兒累了。”
    這話又使他嘰嘰咯咯地笑起來。他覺得累極了。
    克蘭道爾點點頭:“當然,你們都累了。”他看了一眼瑞琪兒,“克利德太太,為什麼您不帶著孩子們到我們家坐會兒呢?我們可以給孩子抹點蘇打,減輕疼痛。我妻子也很想認識你們呢。她不太出門,最近兩三年她的關節炎變得嚴重了。”
    瑞琪兒看了一眼路易斯,路易斯點了點頭。
    “那太好了,謝謝您,克蘭道爾先生。”
    “噢,叫我乍得好了。”
    突然,傳來了汽車喇叭聲,接著是發動機熄滅的聲音,然后人們看到那輛藍色大貨車拐了彎,隆隆轟響著開進了車道。
    “噢,老天,我還沒找到鑰匙呢。”路易斯說。
    “沒關系,”克蘭道爾說,“我有一串。克利夫蘭夫婦給過我一串鑰匙。他們以前住在你們這所房子里,已經十四五年了。他門在這兒住了很長時間。克利夫蘭太太是我妻子最好的朋友。她兩年前去世了。比爾去了奧靈頓的老年人公寓。我去把那些鑰匙拿來,它們現在屬於你們了。”
    “太謝謝您了,克蘭道爾先生。”瑞琪兒說。
    “別客氣,”老人說,“我們一直盼著能有年輕人來做鄰居呢。克利德太太,過馬路時要看好孩子們,路上有很多大卡車。”
    藍色大貨車的車門一響,從駕駛室里跳下來幾個搬家公司的人,向他們走來。
    艾麗有點走神了,她問:“爸爸,那是什麼?”
    路易斯已經開始向搬家公司的人走去了,聽到女兒的問話,回頭一看,只見田地邊緣,草地盡頭,有一條約四英尺寬的平整的小路,環山而上,穿過一叢低矮的灌木和一片白樺林,消失在遠方。
    “好像是條小路什麼的。”路易斯回答女兒說。
    “噢,是的,”克蘭道爾笑著說,“是條路,小姐。以后有時間再告訴你。你來我家吧,我們一起給你的小弟弟上點兒蘇打,好嗎?”
    “當然想了,”艾麗說,接著又帶著某種希望似地加了一句,“蘇打蜇人嗎?”



    克蘭道爾取來鑰匙時,路易斯也找到了自己的那串。原來汽車小儲藏柜上有條縫,裝鑰匙的小信封掉到金屬線架里了。他弄出鑰匙,開了門,讓搬運工往房子里搬東西。克蘭道爾把另一串鑰匙也給了他。鑰匙拴在一個舊的、已無光澤了的鏈子上。路易斯謝了老人,漫不經心地把鑰匙放進口袋里,看著搬運工搬運著那些箱子、梳妝台和衣柜等等他們結婚十年來積攢的東西。看著這些東西不在原來的地方了,有的還要丟掉,他想,不過是箱子里的一堆破爛,突然,他心頭一陣憂傷和沮喪——他想也許是人們所說的想家的感覺吧。
    “有點像被拔了根,被移植了的感覺吧。”克蘭道爾突然在他身邊說,路易斯有點嚇了一跳。
    “好像您體驗過這種感覺似的。”路易斯說。
    “不,事實上我沒體驗過。”克蘭道爾啪的一聲擦燃一根火柴,點著支煙,火焰在傍晚的陰影里閃閃發亮。“我爸爸蓋了路對面的那所房子,帶來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那孩子就是我,剛好生於1900年。”
    “那您——”
    “83歲了。”克蘭道爾說。路易斯松了口氣,他不用說他厭惡使用的詞了。
    “您看上去比83可年輕多了。”
    克蘭道爾聳聳肩膀說:“不管怎麼說,我一直住在這兒。第一次世界大戰我參了軍,不過,我去的離歐洲最近的地方是新澤西州的貝揚納。那是個齷齪的地方。即使在1917年時,那也是個齷齪的地方。回到這兒我真高興。后來我娶了諾爾瑪。我在鐵路上工作。我們至今仍在這兒。不過就在這兒,在路德樓鎮,關於生活,我已見識了不少。我當然見識過不少。”搬運工們在遮陽棚入口處停了下來,抓著綁著路易斯和瑞琪兒的大雙人床的盒子上的繩子問:“克利德先生,我們把這個放在哪兒?”
    “放樓上……等一下,我帶你們上去。”路易斯向他們走去,接著停下來回頭看著克蘭道爾。
    “你上去吧,”克蘭道爾微笑著說,“我回去看看你的家人們怎麼樣了,然后送他們回來。我不打擾你了,不過搬家真是件令人口渴的工作。我通常大約9點坐在門廊里喝幾杯啤酒。暖和的天氣里我喜歡看著夜幕降臨。有時諾爾瑪和我一起喝點兒。要是你願意,你就過來吧。”
    “好吧,也許我會來的。不過,別專門來找我,也別熬夜等我——我們今天真是亂透了。”路易斯說,他其實根本不想去。因為接下來肯定會讓他在克蘭道爾家的門廊里給諾爾瑪診斷一下她的關節炎,當然是非正式的和免費的了。路易斯倒是很喜歡克蘭道爾,還有他那狡黠的笑、那隨便的談話方式和那美國南方佬的口音。這種口音一點兒都不僵硬,而且很柔和,像是慢吞吞地唱出來的。是個好人,路易斯想。但是,醫生們對人總是好猜疑。這很不幸,但遲早就是你的最好的朋友也要向你求醫問葯,老年人就更沒完沒了。
    “只要你知道你隨時都可以來,不需要請柬就行了。”克蘭道爾說,在他那狡黠的笑里,路易斯覺得有種東西使他感到克蘭道爾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克蘭道爾走起路來腰板挺直,步子輕快,像個60歲的人,而不是80多歲的人。路易斯第一次對老人有種淡淡愛的感覺了。他看了老人一會兒,然后和搬運工一起上樓。





    到晚上9點時,搬運工們走了。筋疲力盡的艾麗和蓋基都在自己的新房間里睡著了。蓋基睡在他的兒童床上,艾麗睡在一張床墊上,周圍放滿了箱子、盒子,里面裝著她的無數的克萊奧拉絲娃娃,有的完好無缺,有的已破損了,還有的反應已不靈敏了。箱子、盒子里還有她的芝麻街招貼畫、圖畫書、衣服等等,天知道還有什麼。當然小貓丘吉也和她在一起,一邊睡著一邊喉嚨里發出刺耳的呼嚕聲。這刺耳的呼咧聲越來越像只大公貓滿足時的嗚嗚的叫聲。
    下午剛開始搬東西時,瑞琪兒抱著蓋基不停地在房子里走來走去,打量著路易斯讓搬運工放家具的地方,不滿意的地方就讓他們重擺。最后大貨車終於卸完了,路易斯從胸前口袋里拿出準備好的支票和5美元一張的一些小費,給了他們,簽了收據,站在門廊里,目送他們向大卡車走去。他思量著這些人可能會在班格停一下,喝點啤酒,去去風塵。此時喝點啤酒正合適。這使他又想起了乍得·克蘭道爾。
    后來,路易斯和瑞琪兒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邊,他看到妻子的眼眶周圍的黑暈,說:“你,去睡吧。”
    瑞琪兒笑著說:“是醫生的命令嗎?”
    “對。”
    “好吧。”她站起來,說:“我累坏了。蓋基晚上很可能會醒了不睡。你也來睡嗎?”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還不想睡,街對面的那個老人——”
    “不是街,是路。在鄉下,人們叫路。要是你是乍得·克蘭道爾,我想你會說成是‘樂’。”
    “好吧,‘樂’對面的老人。他請我去喝杯啤酒。我想我該接受這邀請。我也累了,可太激動了,睡不著。”
    瑞琪兒笑了:“那你就會以聽到諾爾瑪·克蘭道爾告訴你她哪兒疼,睡在什麼樣的床墊上告終。”
    路易斯大笑起來,一邊想,多可笑,多可怕,妻子們總能看出丈夫們在想什麼。他說:“我想,我應該幫他個忙。我們需要幫忙時,他來幫了我們。”
    “平等交換?”
    路易斯聳聳肩膀,不願意也不敢肯定怎樣告訴妻子自己在那麼短的時間里已經喜歡上了這個老人。“他妻子怎麼樣?”
    瑞琪兒說:“性情很溫和。蓋基竟坐在她的膝頭。我很驚訝,你知道,今天兒子不舒服,而且他一般很難短期內喜歡上個生人。她還給了艾麗一個洋娃娃玩兒。”
    “她的關節炎嚴重嗎?”
    “很嚴重。”
    “她坐在輪椅里?”
    “沒有。不過她走路很慢,她的手指——”瑞琪兒舉起自己縴細的手指,彎曲起來模仿成爪子模樣。“不管怎樣,路易斯,你別在那幾待得太晚了,我在陌生的房子里總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路易斯點點頭,親了她一下,說:“這房子不久就不陌生了。”
  




    路易斯回來后覺得自己度量真小。沒人讓他給諾爾瑪·克蘭道爾檢查身體,他穿過馬路去老人家時,老太太已經睡去了。乍得坐在搖椅上,抽著煙,火光一閃一閃像夏季里的大螢火蟲。收音機里傳出低低的紅襪子游戲的聲音。這一切使路易斯感覺像到了家一樣。他敲了敲門廊的門。
    “進來,是克利德醫生吧。”克蘭道爾說。
    “希望您說的關於喝啤酒的事是真的。”路易斯邊回答邊走了進來。
    “噢,關於喝啤酒我從不撒謊。請人喝啤酒撒謊會樹敵的。請坐吧,大夫。我再多加點冰塊。”
    狹長的門廊里安置了幾張藤椅和藤條做的沙發。路易斯坐下來,驚奇地發現非常舒服。在他的左側有一個錫桶,里面裝著冰塊和幾罐黑萊貝爾牌的啤酒。他拿了一罐,邊打開邊說:“謝謝。”
    他喝了兩口,覺得沁人心脾。
    “多喝點兒,”克蘭道爾說,“希望你們在這兒生活愉快,大夫。”
    “但願如此。”
    “對了,要是你想來點餅干什麼的,我可以給你拿些來。我有一大塊準備好了的萊特奶酪。”
    “一大塊什麼?”
    “萊特奶酪。”克蘭道爾的話聽起來有些暗自好笑的味道。
    “謝謝了,不過有啤酒就行了。”
    “好吧,那我們就只喝啤酒。”克蘭道爾滿意地打著嗝說。
    “您妻子去睡了?”路易斯問,一邊納悶為什麼老人還開著門。
    “是的。她有時熬夜,有時睡得早。”
    “她的關節炎讓她很痛苦,是吧?”
    “您見過不使人痛苦的關節炎病例嗎?”
    路易斯搖搖頭。
    “我想她的關節炎還能忍受,”克蘭道爾說,“她不大抱怨。我的諾爾瑪是個好女人。”老人聲音里滿含著深沉而率真的愛。15號公路上一輛水槽大卡車隆隆地開過,車那麼大,那麼長,路易斯都看不見路對面自己家的房子了。夜色中可以看到大卡車側面寫著奧靈科。
    “這麼大一輛卡車。”路易斯說。
    “奧靈科是個化肥工廠,就在奧靈頓附近。這些車天天來來往往,這沒關系。還有油罐卡車,裝垃圾的卡車,那些白天去班格或布魯爾上班,晚上開車回家的人,這是我對路德樓鎮不喜歡的一個原因。那條破公路,一刻也不讓人安寧。卡車日夜不斷,有時吵醒諾爾瑪,老天,有時都能吵醒我,而我睡覺時就像個死豬似的。”
    路易斯經曆了芝加哥那一刻不停的喧囂,覺得緬因州這塊土地出奇的寧靜,所以他只點了點頭。
    “遲早有一天阿拉伯人會挑起爭端,就在那公路上引發非洲似的暴亂。”克蘭道爾說。
    “您也許是對的。”路易斯舉起啤酒罐,驚奇地發現已經空了。
    老人大笑著說:“你再來一聽,醫生。”
    路易斯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只能再來一聽,我得回去了。”
    “當然了。你從沒搬過家?”
    “對。”路易斯答道。接下來是一陣沉默。這沉默讓人覺得舒適,好像兩人相識已久。這種感覺路易斯曾在書中讀到過,但直到此時才體驗到。他為自己先前以為老人會向他免費求醫問葯的想法感到羞愧。
    公路上又一輛車咆哮而過,閃爍的車燈像星星。
    “這是條邪惡的公路。”克蘭道爾沉思著輕聲說。他扭頭看著路易斯,嘴角帶著一種奇怪的微笑,然后抽出支煙,點著了。“你還記得你女兒說起的那條小路嗎?”
    路易斯剛開始沒想起來,艾麗一天里說了一大堆的事。不過后來他的確想起來了。那條被修剪了雜草,穿過樹林,蜿蜒伸向山邊的小路。
    “噢,記得。您答應以后要給她講講這條路呢。”
    “是的,我會給她講的。”老人說,“那條小路在林中延伸約一英里半。這兒附近的本地孩子們打掃那路,因為他們總在這條路上來來去去……我小的時候人們可不像現在這麼搬來搬去的。人們選中一個地方,就固定下來。不過那些孩子每年春天都給小路剪草,整個夏天都打掃那路。鎮里並非所有的大人都知道,而孩子們全知道,他們互相告訴。我敢打賭,所有的孩子都知道。”
    “知道什麼?”
    “寵物公墓。”
    “寵物公墓?”路易斯迷惑不解地重復說。
    “其實不像聽起來那麼怪。”克蘭道爾邊晃動搖椅,邊抽著煙說,“就是因為那條公路。那公路上壓死了很多動物。大多是狗和貓,不過不全是狗和貓。一輛奧靈科工廠的大卡車還壓死了萊德家孩子們養的一只寵物洗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上帝,一定是在1973年,也許更早。反正是在緬因州制定法律禁止養烷熊和已失去自然本性的臭鼬之前。”
    “為什麼要禁止養這些動物呢?”
    “因為狂犬病,”克蘭道爾說,“現在緬因州總發生狂犬病。幾年前有只老聖·伯納德狗瘋了,咬死了四個人。真可怕。那時那只狗沒打防疫苗。要是那些愚蠢的人給狗打了防疫苗的話,就不會發生那種事了。但是人們也可給烷熊和臭黝打免疫針,一年兩次,而且它們一般不會得狂犬病的。然而萊德家的孩子們養的那只烷熊就打疫苗。它長得胖乎乎的,人們都叫它可愛的熊。因為它總愛搖搖擺擺地直走到你的面前,像只狗似地舔你的臉。孩子們的父親甚至花錢請了位獸醫給烷熊作結扎和剪爪子,可花了他不少錢呢!萊德在班格的IBM公司工作。他們五年前搬到科羅拉多去了……也許是六年前吧。他家的兩個大點的孩子都快能開車了。一想起他們就覺得有趣。我想洗熊的死一定使他們很傷心。麥迪·萊德哭了好久,把他媽媽嚇坏了,都要帶他看醫生去了。我想他現在一定沒事了,不過這件事他們永遠也不會忘掉的。一只寶貝寵物在路上被車壓死了,孩子一輩子也忘不掉的。”
    路易斯想起剛才看到艾麗熟睡的樣子,小貓丘吉趴在床墊邊打呼嚕的樣子,於是說:“我女兒有只小貓,我們叫它丘吉。”
    “它跟別的貓打鬧嗎?”
    “什麼?”
    “它沒被閹割過嗎?”
    “還沒有。”
    實際上還在芝加哥時,他們就考慮過這件事。瑞琪兒想給小貓作結扎,已經跟獸醫約好了。路易斯給取消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不是因為怕小貓會給原來隔壁的胖女人惹麻煩,也不是因為他和小貓都是雄性。主要是因為他不想毀掉小貓身上那種他欣賞的東西,那種在貓的綠眼睛里閃亮的無所畏懼的神色。因此他向瑞琪兒解釋說,他們搬到鄉下就沒事了。而現在乍得·克蘭道爾跟他說鄉下的生活要注意第15號公路,問他小貓是否閹割了。真有些像命運的嘲弄。
    “要是我,就把它閹割了。”克蘭道爾說,邊用拇指和食指掐滅了煙。“小貓閹割后就不會亂跑了。要是它老是來回亂跑,就該倒霉了。就像萊德家的烷熊,小迪米·戴斯勒的長毛狗,布萊德利小姐的長尾鸚鵡。當然,你知道鸚鵡不是被壓死的,它有一天給飛跑了。”
    “謝謝您的建議。”路易斯說。
    “應該那麼做。”克蘭道爾站起來說,“啤酒怎麼樣?我想進去來塊奶酪了。”
    路易斯也站起來說:“啤酒都下肚了,我也該走了,明天見。”
    “明天你就去學校開始上班?”
    路易斯點頭回答說:“學生還有兩周才開學,不過我應該早點知道我要做的工作,您說呢?”
    “對,要是你連葯片在哪兒都不知道,我想你會有麻煩的。”克蘭道爾說,“隨時歡迎你來,認識一下我的諾爾瑪。我想她會喜歡你的。”
    “我會來的。”路易斯一邊和克蘭道爾握手道別,一邊想著老人們比較容易有些病痛。“乍得,認識您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你很快就會安定下來,可能會住很久呢。”
    “但願如此吧。”
    路易斯沿著隨意鋪就的小路走到公路邊,不得不停下來,因為又有一輛卡車,后面跟著5輛小汽車向巴克斯泡特方向開過去。路易斯舉手示意,穿過公路,走進自己的新家。
    大家都睡了,一片沉寂。艾麗好像一直沒動,蓋基仍在自己的兒童床里,仰面朝天,四肢攤開,床上不遠處有只奶瓶。路易斯停下來看著兒子,心中充滿了深深的愛。他想主要是因為離開了熟悉的芝加哥和那兒熟知的面孔。現在人們這麼搬來搬去的,過去人們選中一個地方,就固定下來。這句話還真有些對。
    他走近兒子,沒人看見他,就是瑞琪兒也不在。他親了親兒子的手指,又透過兒童床欄杆輕輕地拍了拍蓋基的面頰。蓋基笑了一聲,轉過身去。“好好睡吧,寶貝。”路易斯說。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悄悄地躺在床上,那床不過是兩張單人床墊拼在一起罷了。瑞琪兒沒動,路易斯覺得一天的緊張開始消除了。睡前他支起胳膊向窗外望,看到路對面克蘭道爾的香煙還在閃亮。路易斯想,老人還沒睡,他可能要熬會夜,老年人睡得不好。他一邊想著,一邊睡著了。他夢到自己在迪斯尼世界,開著一輛印有紅十字的白色篷車,蓋基坐在他的身旁,夢中的兒子至少有10歲了。丘吉在篷車的擋泥板上,瞪著綠眼睛看著他。在19世紀90年代的火車站外的大街上,米老鼠被孩子們圍著,它正用那帶著白色卡通大手套的手握著孩子們信任的小手。




2007-3-19 05: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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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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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接下來的兩周,一家人忙忙碌碌,路易斯逐漸開始熟悉新工作了。他要面對的是上萬名大學生中的許多學生,有些是吸毒。酗酒的,有些有性病,還有的因初次離家或學習分數而焦慮,另有十幾個,主要是女孩,有厭食症。這些學生一下子充斥到學校,該是怎樣的情況呢。路易斯作為校醫療服務部的領導,他開始能處理這些工作了,而瑞琪兒也開始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條。
    蓋基也在跌跌撞撞地適應著新環境,有幾天他的睡眠時間不正常,不過到路德樓鎮后十天左右,他又能睡好了。只有艾麗,好像總有些情緒激動,一触即發,可能是因為要到新地方的幼兒園的緣故吧。她會突然嘰嘰咯咯地笑上一陣兒,或者突然情緒低落一陣兒,再不然就因為一句話大發脾氣。瑞琪兒說等艾麗看到學校並不像她腦子里想象的紅發魔鬼一樣可怕后就會好了。路易斯也這麼想。大多時候艾麗挺可愛的。
    路易斯晚上去和克蘭道爾喝一兩杯啤酒已成了習慣。每隔個兩三天,蓋基睡熟了后,他就帶上6罐裝的一箱啤酒去老人家。他見到了諾爾瑪,她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得了類風濕性關節炎。這種病對老年人健康影響很大,但她的態度很樂觀,她並沒有向病痛搖白旗投降,隨它去吧,她說。路易斯想,她也許還能活個5年或7年,雖然活得不那麼舒服。
    路易斯違反常規,自己主動要求給老太太檢查身體,並查看了諾爾瑪的私人醫生給她開的葯方。葯方無懈可擊,私人醫生維伯利治一切治療得當,以控制為主,防止突然發作。他有點失望,因為自己也不能為她再做點別的什麼或給些別的建議了。人們得學會接受事實。
    瑞琪兒很喜歡諾爾瑪,她們像小孩互換棒球卡那樣互相告訴對方菜譜,從諾爾瑪的深盤蘋果餅到瑞琪兒的嫩煎牛肉,兩個人的友誼也慢慢加深了。諾爾瑪非常喜歡兩個孩子,特別是艾麗,照她的話說,艾麗會出落得像個古典美人。路易斯那晚在床上對妻子說,至少諾爾瑪沒說艾麗會長成個可愛的小烷熊。瑞琪兒笑得忍不住放了個響屁,兩個人都大笑起來,聲音之大,笑聲之久以至於吵醒了隔壁的兒子。
    艾麗第一天去幼兒園的時間到了。路易斯請了一天假。他已經能很熟練地處理醫務室的工作了,而且現在醫務室也沒什麼病人。他懷抱蓋基,和瑞琪兒一起站在草坪上,他們看到學校的黃色大巴士在街上轉了個彎,慢慢地停在他們的房子前。車的前門打開了,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從車中傳出來。艾麗回頭無力而奇怪地看看父母,好像問他們是否可以不會上學,但父母臉上堅定的神色告訴她以前無拘無束的日子結束了。她無奈地回過頭,上了校車,門關上了,接著一聲低沉的轟鳴,車開走了。瑞琪兒哭了起來。“別哭,看在老天的份上。”路易斯說。他沒有哭,只不過有點麻木。“不過就半天嘛。”“半天也夠糟的了。”瑞琪兒帶著責怪的口氣答道,而且哭得更厲害了。路易斯摟著她,蓋基舒服地一手摟著爸爸,一手摟著媽媽。通常瑞琪兒哭的話,蓋基也會跟著哭,但這次他沒哭。路易斯想,蓋基現在一個人擁有爸爸媽媽了,他很清楚這一點呢。
    路易斯在書房里胡亂擺弄自己的書報,什麼事也做不下去。瑞琪兒早早地就開始做午飯了。兩個人心懷恐懼地等艾麗回家,一邊想著女兒怎麼樣,一邊不停地喝咖啡。十點一刻時電話鈴響了,瑞琪兒疾步跑去接,鈴還沒響第二下,她已經在氣喘吁吁地說:“喂?”路易斯站在書房和廚房間的門廊里,心里想,肯定是艾麗的老師在告訴妻子,艾麗不適應學校生活要讓她回來。卻是諾爾瑪,她打電話來問他們要不要些新摘的玉米。路易斯拿了個購物袋去取,並責怪乍得不讓自己來幫忙收玉米。“這點活算個狗屁。”乍得說。
    “我在這兒呢,注意你的嘴巴。”諾爾瑪端了一盤冰鎮的茶來到門廊說。
    “對不起,親愛的。”
    “他一點兒都不會覺得對不起。”諾爾瑪對路易斯說,一邊因關節疼痛顫巍巍地坐下來。
    “早上看到艾麗上校車了。”乍得點著一支煙說。
    “她會適應的,”諾爾瑪說,“孩子們幾乎都這樣。”
    幾乎都……路易斯憂郁地想。
    不過艾麗挺好的。她正午時到家,滿面笑容。藍色喇叭裙露出已結了痂的膝蓋,還有一塊新的擦傷。一只鞋的鞋帶開了,頭上一條發帶丟了。艾麗邊跑邊叫:“爸爸,媽媽,我們唱‘老麥克當那’了,跟在卡斯泰兒街的學校里唱的一樣!”
    路易斯正抱著蓋基,坐在窗邊,兒子幾乎睡著了。
    瑞琪兒帶著憂傷的神色掃了路易斯一眼,很快將目光移開了。
    路易斯有一刻覺得極為恐慌。他想,我們真的要變老了,真的。我們也不例外,艾麗在一天天長大,我們也在一天天變老。
    艾麗向他跑來,給他看自己畫的畫和腿上的擦傷,一直在跟他說他們唱的那首歌和老師白麗曼太太。丘吉在她的兩腿間跑進跑出,嗚嗚地叫著。艾麗竟沒被它絆倒。
    “噓——”路易斯邊說邊親了女兒一下。
    蓋基已經睡著了,艾麗的聲音也沒驚醒他。“讓爸爸把弟弟放到床上去,然后再好好地聽你說。”
    他抱著蓋基向樓上走去。九月炎熱的太陽照在身上,走到樓梯口時,突然一陣恐懼和黑暗攫住了他,他覺得渾身冰涼,胳膊上和后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緊緊地抱著兒子,幾乎是抓著孩子了,蓋基不舒服地動了一下。怎麼了?他又驚又怕地想,自己怎麼了?他的心在狂跳,頭皮發緊,他覺得腎上腺激素在快速分泌。他知道人類的眼睛在極度恐懼時會突出來,不僅會張大,而且會由於血壓和顱內液壓的昇高,眼睛真的會突出來。這是怎麼回事?是幽靈?上帝,真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樓道里和我擦肩而過,這東西我幾乎能看到似的。
    樓下的屏風門咯吱作響。
    路易斯嚇了一跳,幾乎要尖叫起來,接著他大笑起來。這只不過是人們有時會經曆的那種心理恐懼罷了。片刻神游而已。這種情況發生了,僅此而已。世上沒有幽靈,至少在他的經曆中沒有。路易斯在行醫生涯中已見過二十多人死去,但從沒感到過人的魂靈的存在。
    他把蓋基抱進兒子的臥室,放在他的兒童床上。但他在給兒子蓋毯子時,他覺得背部發冷,一陣寒戰,因為他突然想到了卡爾舅舅的“展示室”。展示室里沒有新車,沒有帶有現代特點的電視機,也沒有裝著玻璃板的能讓人看到滿是泡沫的洗碗機。那里有的只是掀開了蓋子的棺材,每個上面還有精心掩蓋起來的聚光燈。他的舅舅是個殯儀員。
    老天,什麼使得你如此害怕?讓這些想法滾蛋吧!
    他親了兒子一下,下樓去聽女兒講她上學第一天發生的事去了。
  





    艾麗上學有一周了,大學里的學生們返校前的那個星期六,克利德夫婦正坐在草坪上,艾麗剛騎過車子,正坐著喝冰鎮的茶,蓋基則在草叢中爬來爬去看蟲子,也許還吃了幾個,他可不管自己的蛋白質來源是什麼呢。克蘭道爾穿過馬路向他們走來。
    “乍得,”路易斯站起來說,“我去給你拿把椅子。”
    “不必了,”乍得穿著牛仔褲,一件露脖子的襯衫和一雙綠色的靴子,他看著艾麗說,“你還想知道那條小路通向哪兒嗎?”
    “想!”艾麗立刻跳起來,眼睛一亮,說:“學校里的喬治·巴克說它通向寵物公墓,我告訴了媽媽,可她說要等您說,因為您知道它通向哪兒。”
    “我也確實知道,”乍得說,“要是你父母不反對,我們可以到那兒散散步。不過你得穿上靴子,那兒的地有些泥泞。”
    艾麗跑進房子去取靴子了。
    乍得喜愛地看著她,說:“也許路易斯你也想去吧?”
    “是的。”路易斯回答。他看著瑞琪兒問:“你想去嗎,親愛的?”
    “那蓋基怎麼辦?我想得有一英里路呢。”
    “我把他放到背帶里背著。”
    瑞琪兒大笑著說:“好吧,不過,放在你的背上,先生。”
    他們10分鐘后出發了,除了蓋基外,大家都穿了靴子。蓋基坐在背帶里從路易斯的肩膀上瞪大眼睛四處望。艾麗在前面不停地跑著,追逐蝴蝶,採摘鮮花,地里的草有齊腰深。已是秋天了,但太陽依然炎熱,他們爬到第一座小山頂上時,路易斯腋下一片汗漬。
    乍得停下來,起初路易斯以為到了,因為老人也累了——不過他接著又看到后面還有一座山。“就在那上面。”乍得嘴里叼著一片草葉說。路易斯從老人那精確的南方口音里聽出來一種話猶未盡的感覺。
    “真漂亮啊!”瑞琪兒喘著氣,幾乎帶著責怪的口氣對路易斯說,“你原先怎麼沒告訴我呢?”
    “我也不知道這兒還有座山。”路易斯說,他有點覺得慚愧。它們還在自己的家園上,而自己直到今天才有時間爬爬房子后面的山。
    艾麗一直跑在前面,現在也回來帶著好奇盯著小山看,丘吉輕步走在艾麗腳下。山不高,也不需要高。東面郁郁蔥蔥的樹林遮住了視線,西面一片金黃的土地,宛如晚夏的夢。一切都寂然無聲,朦朦朧朧。甚至高速路上也沒有一輛奧靈科的大卡車來打破這寧靜。當然山邊還有一條河谷,河面寬闊,河水靜靜地流著,仿佛在沉沉入夢。遠處教堂的塔尖從一片老榆樹叢中伸出來,右面能看到艾麗去的學校的磚椌瑤廓。頭上白雲飄動,天邊一片湛藍,到處都是晚夏的氣息。
    “的確是漂亮極了。”路易斯終於說道。
    “人們過去叫它希望山。”乍得邊說,邊又往嘴里放了支煙,但沒點燃。“現在仍有些人這麼叫,不過比較年輕些的人都搬到城里了,這山都快被忘了。我想沒多少人來這兒啦,因為山不高,好像也看不到多少,不過你能看到——”他揮著只手,停了下來。
    “能看到一切。”瑞琪兒低聲敬畏地說,她轉身問路易斯,“親愛的,我們擁有這山嗎?”
    路易斯還沒回答,乍得說:“噢,是的,這是你們地產的一部分。”
    路易斯想,山和地產可不一樣。
    林子里有些涼,也許只有8度或10度。小路依然寬敞,路邊零星有些放在盆罐中的花,路上鋪滿了干松針。他們向山下走去,約走了四分之一的路時,乍得叫住了艾麗,和藹地說:“小女孩來這兒走走不錯,可是我要你向爸爸媽媽保證,你來這兒的話一定要待在小路上。”
    “我保證。”艾麗說,又立刻問,“為什麼呢?”
    乍得瞥了一眼路易斯,他正因背蓋基累了停下來休息呢。“你知道你們在哪兒嗎?”
    路易斯搖了搖頭。乍得大拇指從肩上向后一指:“那邊是市里。這邊是綿延50多里的樹林。這兒的人們叫它北路德樓林,不過這林子緊挨著奧靈頓和洛克福特。林子盡頭是我跟你說過的印第安人想要回的那片地。我知道聽起來這一切很好笑,一邊是你們的緊臨高速路的漂亮房子,里面裝有電話。電燈、有線電視等等,另一邊是未開化的人,但是的確如此。”老人又回頭對艾麗說:“我是說你可不想在林子中迷路吧,艾麗。你要是不在路上走,就會迷路的。那樣就只有老天知道你在哪兒啦。”
    “我不會的,克蘭道爾先生。”艾麗被老人的話触動了,甚至表現出敬畏的神態,但並不害怕。路易斯能看出來,但是瑞琪兒卻有點心神不安地看著乍得,路易斯自己也覺得有些不自在。他想也許這是城里人本能地懼怕森林的情結吧。他自己二十年前在童子軍營時曾手拿指南針找過路,現在對如何根據北斗星和樹上長的青苔來判斷方向早已模糊不清了。
    乍得看著他們笑著說:“自從1934年以來我們這幾沒人在林子里迷過路,至少本地人沒有。最后一個迷路了的是威爾·杰普森。”
    瑞琪兒聲音緊張地問:“您是說本地人沒有再迷路的?”路易斯幾乎立刻了解了妻子的想法:我們可不是本地人。至少現在還不是。
    乍得停了一下,點頭說道:“這里確實每兩三年就有一位游客會迷路,因為他們自以為遠離大路也不會迷路。不過,太太,你別擔心,他們並沒有永遠失蹤。”
    “林子里有駝鹿嗎?”瑞琪兒擔心地問。路易斯笑了,要是瑞琪兒想擔心的話,沒人能阻攔得了。
    “噢,你可能會見到一頭駝鹿,”乍得說,“不過,瑞琪兒,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在交配季節駝鹿有些焦躁不安,其他時候它們遇到人時只是盯著人看。這些駝鹿在發情期時愛追趕的人只是那些從麻省來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路易斯以為老人在開玩笑,但老人神情嚴肅。“我見過好幾次。從麻省來的人爬在樹上,對著一群駝鹿大叫。這些駝鹿都大得出奇。好像駝鹿能聞出麻省人的味似的,或許是他們身上穿的新衣服的味,我也不知道。真希望大學里的學畜牧業的學生能寫篇關於這種現象的論文。不過我想沒人會寫的。”
    “什麼是發情期?”艾麗問。
    “你不用知道。”瑞琪兒說,“不過,艾麗,”沒有大人跟著,你不許到這兒來。”
    乍得有點不自在。“我並不是嚇唬你們,瑞琪兒——嚇唬你或你女兒。在這片林子里不用害怕。這條路挺好的,只是春天時臭蟲多點幾,其他時候有些泥泞——除了1955年,那年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最干旱的一年。而且這路上沒有有毒的藤蔓和有毒的橡樹,可學校校園后面有。艾麗,你可別靠近那些有毒的東西,要不你就得有三周都要洗葯膏澡了。”
    艾麗捂著嘴咯咯地笑了。
    乍得認真地說:“這條路很安全。”瑞琪兒還是有些不信。乍得接著說:“嗨,我打賭連蓋基都可以走這路。鎮里的孩子們常來,我都跟你說了,他們把路養護得不錯,沒人讓他們這麼做,他們自己這麼做的。我可不想讓艾麗覺得很糟。”他彎腰對艾麗眨著眼睛說:“艾麗,生活中很多事都是這樣,要是你走在正路上,一切都沒事。要是你離開正路,運氣又不好的話,你就會迷路的。那就得派搜尋隊去找你了。”
    他們接著往前走。路易斯開始覺得背孩子的背帶勒得他的背有點疼。蓋基不時地兩手抓他的頭發,用力拽一把,要不就踢他的腰。沒幾天可活了的蚊子圍著他的臉、脖子嗡嗡地飛著,咬著,讓人忍不住流淚。
    小路蜿蜒穿過老杉樹林。路有些不好走,路易斯的靴子有時陷在泥水里。有段路他們是踩著一片草叢在走,那是最糟的一段路。后來又開始爬山了,兩邊是樹木。蓋基好像魔術般地增了10斤,天好像也熱了10度。汗順著路易斯的臉直往下淌。
    瑞琪兒問:“親愛的,你覺得怎麼樣?讓我來背一會兒嗎?”
    “不用,我沒事。”路易斯說。雖然他的心像鞭打一樣加快了好多,他還沒事。他更習慣於給人開處方時讓別人多鍛煉身體,而自己卻鍛煉得不多。
    乍得和艾麗並排走著,艾麗檸檬黃色的褲子和紅襯衫在暗棕綠色的陰影里絢麗奪目。
    “路易斯,你認為他真的知道要帶我們去哪兒嗎?”瑞琪兒有點焦慮地低聲問。
    “當然了。”路易斯說。
    乍得回頭興高採烈地叫道:“不太遠了……路易斯,你還能支持住嗎?”
    路易斯想,我的老天,這老人都80多了,可我想他甚至還沒出一點汗呢。
    “我沒事。”路易斯有點挑戰似地回答。即使他感覺自己要得了冠心病,自尊心也會使他這麼回答的。他咧開嘴巴笑了笑,緊了緊背帶,繼續前進了。
    他們爬到了第二座山的山頂。小路沿著山坡蜿蜒而下,逐漸變窄。路易斯看到乍得和艾麗走到一塊風吹日晒的弧形木牌下,木牌上用黑色依稀可辨地寫著“寵物公墓”幾個字。
    路易斯和瑞琪兒互相好笑地看了看,走到木牌下,一起本能地伸出手來握著對方的手,好像兩人到這兒來舉行婚禮似的。
    這是那天早上路易斯第二次陷入了驚訝的沉思中。
    這里沒有松針鋪成的地毯,有的是一個整齊修剪了的圓形草地,直徑大概有40英尺。草地三面是厚厚的縱橫交錯的灌木叢,另一面是雜亂堆放的一片倒了的樹木,看起來陰森恐怖,危機四伏。路易斯想,大人要從那里走過或翻過那片亂木堆也得穿防護靴才行。空地上插滿了標牌,有用木板條做的,有用碎木片做的,還有用白鐵皮條做的,顯然孩子們能弄到什麼就用什麼來做。在周圍樹木和灌木生機勃勃地擴展領地、爭奪陽光的對比下,仿佛更襯托出了人們建造寵物公墓的目的。生與死的對稱性在這兒體現得更深刻了,讓人感到神祕莫測,不是一種基督教的神聖,而是異教徒的詭祕。
    “真好看。”瑞琪兒言不由衷地說。
    “哇!”艾麗叫道。
    路易斯摘下背帶,把蓋基放到地上,蓋基可以隨處爬動了,路易斯也覺得背上一陣輕松。
    艾麗從一個墓碑跑到另一個墓碑,每見到一個就大叫一聲。路易斯跟著她,瑞琪兒看著蓋基。乍得背靠著一塊突出的石頭,盤腿坐著抽煙。
    路易斯注意到這塊地方不僅看著整齊划一,而且墓碑都是按著同心圓的形式排列的。一塊木板條做的墓碑上寫著:小貓斯馬基,下面是:一只聽話的貓,再下面是:1971——1974。筆跡是孩子寫的,但很認真。在外圍的一塊木牌上用紅色筆跡依稀可辨地寫著:比佛爾,下面是兩行詩:比佛爾,比佛爾;能干的小狗鼻子靈;它死了,為我們創造了財富減了窮。
    乍得說:“比佛爾是戴斯勒家的長毛狗,去年被一輛車壓死了。那上面有首詩吧?”他一邊說一邊用鞋后跟在地上蹭出個小坑,把煙灰都埋了進去。
    “是有兩句詩。”路易斯回答。
    有些墳墓上放著鮮花,有些已經枯萎了,還有的已爛掉了。路易斯試圖辨別的碑文有一半是用鉛筆寫的或粉刷的,一多半模糊不清或根本看不出來了。另有些根本沒什麼標志,路易斯猜想可能是用粉筆或蜡筆寫的。
    “媽媽!”艾麗叫道,“這兒還有一條金魚的墓呢,快來看哪!”
    “我可不看。”瑞琪兒說。路易斯瞥了她一眼。妻子一個人站在寵物公墓的最外圍,看起來極不自在。路易斯想:即使在這里她也感到沮喪。她在涉及死亡的場合總是很不自在,也許是因為她姐姐的緣故。瑞琪兒的姐姐死時很小,她的死在瑞琪兒心頭留下了傷痕,他們剛結婚時路易斯就知道了這事,因此很少提及。她姐姐的名字叫賽爾達,死於脊髓性腦膜炎。她的這種致命的病可能是持續的時間很長,令人痛苦難熬,而瑞琪兒可能那時剛好處於易受影響的年齡。也許忘掉那段往事對她有好處。
    路易斯對妻子體貼地笑了笑,瑞琪兒感激地笑了。然后路易斯抬頭望去,他們置身於一片自然的開闊地里,青草茂盛,陽光充足,但草需要澆水和精心地養護。而水可能是用水罐提上來的或是用背背上來的。路易斯又一次想,真奇怪,孩子們能堅持這麼長時間做這些事。他也想起自己小時做事的熱情,就跟艾麗現在一樣,像燃燒的新聞紙,著得快,燒得熱,但很快就滅了。
    越往里走,寵物的墳墓越古老,上面的碑文也越來越模糊不清,不過仍能看出年代。有1968年的,有1965年的,有1958年的,還有1953年,甚至1929年和1939年的等等。這些寵物包括兔子、狗、鸚鵡等等。路易斯發現有一塊墓碑是用石頭做的,上面刻著:哈娜——最好的狗。雖然字很小,但路易斯能想象出某個孩子為了在石頭上刻這幾個字一定是花了好幾個小時。它所體現出的孩子對寵物的愛和對寵物死的悲痛真令人揪心。有些人即便對自己亡故的父母或夭折的孩子也做不到這一地步。
    “好家伙,這個墓真是年代久遠了。”路易斯對正漫步走向他的乍得說。
    乍得點點頭說:“路易斯,你來,我想領你看點東西。”
    他們走到離墓地中心只有三排的地方,乍得在一個墳墓前停了下來,木條做的墓碑已經倒了。乍得跪下扶起了木條,然后對路易斯說:“這上面原來有字的,我親自刻上去的。不過現在已經全沒了,我的第一只狗,斯波特就葬在這。它是老死的,剛好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1914年。”
    想到這個墳墓竟然比有些人的墳墓還要古老,路易斯有些茫然。他繼續向墓地中心走去,一邊查看了幾個墓碑,上面的字幾乎都認不出來了。大部分上面長滿了青苔,有一塊倒了的墓碑上還長滿了草。他扶起木板,下面有幾只甲蟲在亂爬。路易斯覺得有點寒氣。他想,這是寵物的墳山,我可不喜歡。
    “這些是什麼時候的墳墓呢?”
    乍得雙手插兜,說:“老天,我也不知道。當斯波特死時,這些就在這兒了。那時我有一大幫朋友。他們幫我一起給斯波特挖的坑。你知道,在這兒挖坑不容易,全是石頭。我有時也幫別人。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那邊那個是派特的狗的墳,而那個里並排埋了格婁特雷的三只貓。老佛利奇養了好多信鴿。我、格婁特雷和漢納一起埋過一只,它是讓狗給咬死的。就在那兒。”他停了一會兒,想了想,說:“你知道,我是我們那伙人中的最后一個活著的了。我的伙伴們,都死了,他們都死了。”
    路易斯只是兩手插兜,站在一邊看著這些寵物的墳墓,什麼話也沒說。
    “這兒的地里全是石頭,沒法種東西,我想,只能用做墳地了。”乍得說。
    蓋基在路的對面輕聲哭起來。瑞琪兒把他抱起背到背上,然后對路易斯說:“孩子餓了,我想我們該回去了,路易斯。”她的眼睛也在請求,回去吧,好嗎?
    “當然。”路易斯說。他背上背帶,轉身讓妻子把蓋基放進去,又叫道:“艾麗,嗨,艾麗,你在哪兒?”
    瑞琪兒指著倒掉的亂木堆說:“她在那兒呢。”艾麗正在亂木堆上爬著,好像在爬學校里的欄杆。
    “噢,小寶貝,趕快下來,離開那兒!”乍得警覺地叫道,“你會不小心把腳陷進樹洞里和樹縫里,把腳脖子折斷的。”
    艾麗跳下來,邊叫邊揉著屁股向他們跑來。她倒沒擦破皮,不過一個硬硬的枯樹枝划破了她的褲子。
    “你看我沒說錯吧,”乍得邊撫弄她的頭發邊說,“像這種亂木堆,就是對樹林極熟悉的人只要能繞過去都不會去爬越的。倒在一堆的樹木變得邪惡了,要是它們能的話,它們會咬你的。”
    “真的嗎?”艾麗問。
    “真的。你看,它們堆在一起像亂草。要是你碰巧踩不對了,所有的木頭就會像雪崩似地全倒下來。”
    艾麗看著路易斯問:“爸爸,是真的嗎?”
    “我想是的,寶貝。”
    “該死的!”艾麗回頭對著亂木堆喊道:“你們這些破木頭,你們掛破了我的褲子!”三個大人全大笑起來。亂木堆可沒笑,它只是在陽光下泛著白光,仿佛已經堆在那兒好幾十年了。路易斯覺得它看起來像很久前被騎士殺死的怪物的骨架,像在巨大的圓石堆中的巨龍的骨頭。
    路易斯又突然想,這亂木堆是條方便之路,可連接寵物公墓和那邊的樹林,那片乍得后來無意提起的印第安森林。這隨意堆放的亂木就像大自然完美的藝術作品。它——
    就在這時,蓋基抓住了路易斯的一只耳朵,高興地叫著,擰著,路易斯就忘掉了寵物公墓那邊的那片樹林。是回家的時候了。






    第二天,正當路易斯在書房安裝一輛1917年制的勞斯萊斯銀色車模型時,艾麗來找路易斯,她看上去有點心事重重的,不過又有些嚴肅認真的樣子。女兒向他打招呼:“你好,爸爸。”‘你好,寶貝,怎麼啦?”“噢,沒什麼,你在做什麼呢?”艾麗若無其事地回答。不過她臉上所表現出來的可不是那麼回事。她穿著件外衣,路易斯突然想起女兒在星期天總穿著外衣,雖然他們並不去教堂。路易斯一邊小心地粘汽車模型的防泥板,一邊遞給女兒一個輪軸蓋,回答道:“瞧這個,看到這些連在一起的R字了嗎?這些字很小,是嗎?要是我們坐L-1011型飛機回篩頓城過感恩節的話,你會發現飛機的發動機上也有這些R字。”“輪軸蓋,真妙極了。”艾麗邊把輪軸蓋還給爸爸邊說。“要是你有一輛勞斯萊斯車,你就叫輪軸蓋為防護極了。你也可以神氣活現了。等我掙了一百萬的話,我就買輛勞斯萊斯。到時候,蓋基暈車呢,他就可以吐到真皮的車座上了。”艾麗好像沒聽見。路易斯暗自南咕,艾麗,你在想什麼呢?你問的問題總是像在打岔,你的腦子里總有自己的一套。而這一點正是路易斯佩服女兒的。
    “爸爸,我們富嗎?”
    “不富,不過我們也不至於窮到挨餓的地步。”
    “我們學校的麥克說醫生都很富的。”
    “噢,你以后回學校告訴麥克,許多醫生會富起來的,但要用二十年呢……而且管理大學的醫務所也變不了很富的。做醫學專家才能會很有錢呢。比如,做婦科專家、整形專家或者神經科專家,他們很快就能富起來。像我這樣搞實用內科的,要花很長時間才能變富的。”
    “爸爸,那你為什麼不做個專家呢?”
    路易斯想起自己做過的各種各樣的模型,想起自己有時會對這一切產生厭倦,想到要花掉一生的時間給孩子們檢查他們是否有錘狀趾,或者戴著醫用手套給婦女檢查陰道有沒有腫塊或損傷,他回答道:“我只是不願意做。”
    這時,丘吉跑進來,停了一下,張著綠眼睛打量著,然后跳到窗台上,趴下來像是要睡了。
    艾麗掃了小貓一眼,皺了皺眉頭。這使路易斯感到很奇怪。通常艾麗都是用充滿了愛意的眼神看小貓的。艾麗在屋子里邊走邊環顧著各種各樣的模型,然后,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老天,在寵物公墓那兒有很多墳墓,對嗎?”
    啊,這就是症結所在,女兒心事重重地來這兒就是為了這件事。路易斯沒回頭看她,他接著看自己的模型安裝指南,把車燈裝到模型上,然后說:“是啊,我想能有一百多個吧。”
    “爸爸,為什麼動物沒有人活的時間長呢?”
    “噢,有些動物活得和人差不多一樣長,有些活得比人活的時間還長呢。比如大象就活得很久,還有一些海龜,它們活得有多久連人都不知道。也許人們知道,不過他們不敢相信。”
    艾麗並不關心這些動物,她說:“大象和海龜都不是寵物啊,寵物活的時間根本就不長。麥克說小狗活一年相當於人活9年。”“是7年。”路易斯不由自主地糾正道,“寶貝,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了。你說的也有道理,一只活了12年的狗是只老狗了。你知道,生物要有新陳代謝。新陳代謝看起來就像在告訴人們時間。噢,它還有別的作用——有些人吃得多可仍然很瘦,就是因為新陳代謝的緣故,像你媽媽就是。另一些人——比如我——就不能吃得太多,要不就得長胖了。我們的新陳代謝都不一樣,就是這麼回事。不過新陳代謝主要是起生物鐘的作用。狗的新陳代謝很快。人的呢,就相對慢些。大多數人可以活到72歲。相信我,72歲可是很長一段時間呢。”
    因為艾麗看上去好像真的很焦慮,所以路易斯盡量說得誠摯可信。他已經35歲了,但對於他來說,時間簡直就是稍縱即逝。他接著對女兒說:“那海龜呢,它們的新陳代謝就更慢了。”
    艾麗又看了丘吉一眼,問:“貓的呢?”
    “噢,大多情況下,貓和狗的基本一樣。”路易斯知道自己在撒謊。貓生性暴虐,通常會暴死在人們面前。丘吉現在是在陽光下打盹,每天晚上靜靜地睡在女兒的床頭,以前這小貓機靈可愛,常縮做一團。但路易斯見過它偷偷接近一只斷了翅膀的小鳥,貓的綠眼里充滿了好奇和冷酷的喜悅。丘吉很少咬死它捕獲的獵物,不過有一次例外。那是妻子懷蓋基六個月的時候,小貓在他們的公寓和鄰近的公寓之間的巷子里抓了一只大老鼠,它把那只老鼠咬得血肉模糊,瑞琪兒看到后,跑到廁所里大吐了一陣。貓的生活是殘暴的,貓通常會橫死街頭。貓是動物世界中的暴徒,它們從不守法,因而常暴死。貓大多不是老死在火爐邊的。但是對干5歲的女兒來說,總有些東西也許不該告訴她,尤其這是她第一次問起關於死亡的事。
    “我是說,”路易斯接著說,“丘吉現在才只有3歲,你5歲了。它可能會活到你15歲,上高二的時候呢,到那時還早呢。”
    “對我來說可不是還早呢。”艾麗聲音顫抖地說,“根本就不是還早呢。”
    路易斯不再假裝安裝模型了,他向女兒做手勢讓她過來。艾麗坐在他的膝上,神情憂郁,路易斯為女兒的漂亮感到震驚。艾麗皮膚有點黑,像地中海地區的人一樣。和路易斯一起在芝加哥工作過的托尼醫生過去叫女兒是印度公主呢。
    “寶貝,”路易斯說,“要是讓我來決定,我就讓丘吉活到一百歲。可是我不能決定啊。”
    “那誰決定呢?”女兒問,接著帶著無盡的蔑視說,“我想,是上帝吧。”
    路易斯強忍著沒大笑出來。這個問題太嚴肅了。
    “也許是上帝,也許是別的什麼人。”他說,“時光流逝——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寶貝,什麼事都沒有保證。”
    突然艾麗淚流滿面,憤怒地大叫起來:“我不要讓丘吉像那些死了的寵物一樣!我不要丘吉死!它是我的小貓!它又不是上帝的貓!讓上帝自己的貓死去吧!讓那些他想要的貓去死吧!把那些貓全弄死!丘吉是我的!”
    有腳步聲從廚房傳過來,是瑞琪兒跑來驚訝地向書房里看。艾麗正靠在爸爸的胸前抽泣。恐怖的感覺被發泄了出來,艾麗好些了。
    路易斯一邊搖晃著艾麗,一邊說:“艾麗,艾麗,丘吉沒死,它就在那兒呢,在睡覺呢。”
    “可它會死的,”艾麗邊哭邊說,“它可能隨時都會死的。”
    路易斯邊搖晃著艾麗,邊想:也許艾麗哭是因為死亡的殘忍、不可預見和不可阻擋的緣故吧。對干一個小女孩來說,要是別的動物都已死了、埋了的話,那丘吉也可能隨時都會死、會被埋了的;而丘吉會死的話,那她的媽媽、爸爸和小弟弟,甚至她自己都會死的。死亡是個模糊的概念,但是寵物公墓卻是實實在在的。在那些縱橫交錯的墓碑中,即便是孩子也會覺察到死亡的事實。路易斯這時仍可撒謊,就像他剛才說貓的壽命長一樣。但謊言會讓孩子們記上一輩子,也許以后他們會把這些謊言歸罪於父母。他自己的媽媽就曾無惡意地騙他說,小孩子是媽媽們在帶著露珠的草地里揀的,當媽媽們想要小孩時,她們就去草地里找。路易斯為這事一直沒原諒媽媽的撒謊,也沒原諒自己,因為自己竟相信了這種說法。
    “寶貝,死亡總是有的,”路易斯說,“死是生活的一部分。”
    艾麗哭著說:“是糟糕的一部分,真是糟糕的一部分。”
    路易斯沒再說什麼,女兒抽泣著。他抱著艾麗,聽著星期日教堂的鐘聲,穿過九月的田地飄過來。女兒的眼淚終究會停止的。讓她了解死亡是必要的一步,以后她就會平靜地對待了。不知不覺中艾麗停止了哭泣,像丘吉一樣睡著了。
    路易斯把女兒放到床上,下樓來到廚房。妻子正在打蛋糕。他對妻子說了艾麗上午的奇怪表現,覺得這不太像艾麗平時的樣?。
    “是不像。”瑞琪兒邊把碗放在櫥柜上邊說,“我想她可能昨晚一直沒怎麼睡。我聽到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聲音,丘吉一直叫著要出去,直到3點左右呢。只有艾麗煩躁不安時,丘吉才這麼做。”
    “她為什麼——”
    “噢,你當然知道為什麼!”瑞琪兒生氣地說,“那個該死的寵物公墓就是為什麼!路易斯,那寵物公墓真的使女兒很沮喪。這是她第一次見墓地,甭管是什麼墓地,這使她很不安。我想我不會給你的朋友克蘭道爾寫什麼感謝信的,就為了這次去墓地。”
    路易斯想,好嘛,他一下子是我的朋友了。他有點迷惑又有點苦惱,說:“瑞琪兒——”
    “我可不想再讓女兒去那兒了。”
    “瑞琪兒,乍得說的關於那條小路的事都是真的。”
    “那不是條小路,你知道的。”她又拿起碗,更用力地攪拌起來。“那是個該死的地方。那是個危險的地方。孩子們去那兒照看墳墓,清理道路……那是一種病態。不管這個城鎮的孩子們有什麼樣病態的東西,我可不想讓艾麗也感染上。”
    路易斯不知所措地看著妻子,說:“親愛的,那只不過是個寵物公墓罷了。”
    瑞琪兒用打蛋糕的勺一指路易斯的書房,說:“剛才她在那兒哭的時候,你以為對她來說只是個寵物公墓的事嗎?不,路易斯,這將會在她心中留下一個疤痕,她以后再也不能去那兒了。那不是條小路,而是個丑陋的地方。你瞧,她現在已在想著丘吉快死了。”
    有一刻,路易斯有種感覺,好像他仍在跟艾麗講話,她只不過穿著媽媽刻板的衣服,帶著清楚的、聰明的瑞琪兒的面具而已。甚至表情也一樣——表面固執憂郁,內心卻易受傷害。
    路易斯搜尋著字眼,因為這個問題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它不僅意味著神祕或是使人產生孤獨感,還體現出瑞琪兒忽略了一種充斥了滿世界的東西,這種東西誰都能注意到,除非人們有意視而不見。他說:“瑞琪兒,丘吉肯定是要死的。”
    瑞琪兒生氣地瞪著他,像對一個智力低下的孩子似的字斟句酌地說:“不是那麼回事,丘吉今天不會死,明天也不會。”
    “我是想告訴女兒——”
    “丘吉后天也不會死,也許好多年后也不——”
    “親愛的,我們可沒把握——”
    “我們當然有把握!”瑞琪兒大叫起來,“我們好好照看它,它就不會死,這兒沒人會死的。還有,你為什麼要領著那麼小的孩子去墓地,讓她傷心沮喪,她還沒法理解這些呢!”
    “瑞琪兒,你聽我說。”
    但瑞琪兒根本沒心思聽,她仍在發火:“遇到死亡的事,不管是寵物也好,朋友也好,親戚也好,已經夠糟的了,難道還要把它變成一個……一個該死的寵物公墓,像旅游景點似地去吸引人不成嘛……”瑞琪兒說著,已淚流滿面。
    “瑞琪兒,”路易斯邊說邊伸手想摟住妻子安慰她,但妻子生硬地把他的手推開了,說:“沒什麼,你別介意我剛說過的話。”
    路易斯嘆了口氣,說:“我覺得我好像掉到了無底洞似的。”
    他想讓妻子笑笑,然而瑞琪兒仍是瞪著他。路易斯意識到妻子發怒了,不只是生氣,而是絕對地發怒了。路易斯突然無意識地問:“瑞琪兒,你昨晚睡得怎麼樣?”
    “噢,天啊!你可真聰明。”瑞琪兒輕蔑地說,她轉過身去,但路易斯還是看到了她眼里有種受到傷害的神色。瑞琪兒接著說:“路易斯,你可真聰明,你一點都沒變啊。一有點什麼差錯,就責怪我,是不?就想著又是瑞琪兒在發神經了。”
    “這不公平。”
    “是嗎?”瑞琪兒拿起碗,砰的一聲重重地放在爐邊的台子上,咬緊嘴唇,開始往一個蛋糕盤里抹油。
    路易斯耐心地說:“瑞琪兒,讓孩子了解些關於死亡的事沒什麼錯。事實上,我覺得倒是必要的。艾麗對此事的反應——她的哭泣——我認為是正常的。它——”
    “噢,你認為是正常的,”瑞琪兒又激動起來,“你讓個孩子痛哭流涕,而那只貓還活生生地毫發無損呢,你卻對女兒說什麼小貓的死,你覺得聽起來很正常——”
    “閉嘴,”路易斯說,“你怎麼不講道理呢?”
    “我再也不想談論這種話題了。”
    “是的,但我們還會談到的。”路易斯自己現在也有些生氣了,“你可以朝我出氣,那我呢?”
    “反正再也不許女兒去那兒了,而且就我來說,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艾麗從去年就知道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了,”路易斯謹慎地說,“你還記得嗎?我們給她買了本書,跟她講過。我們那時都認為應該讓孩子們了解他們是打哪兒來的。”
    “那件事扯不到——”
    “不,兩件事有關系。”路易斯粗暴地說,“在書房跟女兒說起丘吉時,我就想起我媽媽對我講的關於女人從哪兒得到孩子的故事。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謊言。我想孩子永遠也不會忘掉父母對他們說過的謊言的。”
    “孩子們是從哪兒來的和那個該死的寵物公墓毫無關系!”瑞琪兒沖著路易斯大叫道。她的眼睛在說,路易斯,你要願意的話,這些話你可以白天黑夜地說,直到你痛苦得不想說為止,但我可永遠不會接受你的觀點。
    不過路易斯還想說服妻子。“艾麗知道了關於出生的事,林子中的那個地方只不過使她想了解些關於死亡的事,這很自然。事實上,我認為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
    “請別說了!”瑞琪兒突然尖叫起來——真的尖叫聲——這使路易斯嚇了一跳,他往后一退,胳膊肘碰到台子上的一袋面粉,袋子掉在地板上,口開了,白面像雲一樣噴洒一地。
    “噢,該死!”路易斯不快地說。
    樓上房間里傳來蓋基的哭聲。
    “真不錯啊,你把樓上的孩子都弄醒了。”瑞琪兒邊哭邊說,“謝謝你,多麼輕松寧靜的星期六的早上啊。”
    瑞琪兒想從他身邊走過去,路易斯伸手拉住她,說:“我問你一件事,因為對於生物來說,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的。作為醫生,我知道這點。要是艾麗的貓得了血癌,貓很容易得的,或是在路上被車壓了,你願意給她解釋發生了什麼嗎?瑞琪兒,你願意嗎?”
    “讓我走,讓我走,蓋基會從兒童床上掉下來的。”瑞琪兒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喊了。她的聲音里滿是憤怒,但眼中的傷痛和恐懼更多,她的表情仿佛在說,路易斯,我不想談論此事,你別想強迫我。
    路易斯接著說:“你應該跟她解釋,你可以告訴她我們不談論死亡,體面的人不談論死亡的,他們只是埋葬死去的——但不說埋過,你會讓她產生一種變態心理。”
    “我恨你!”瑞琪兒邊抽泣著說,邊從路易斯手中掙脫出去。
    這時,當然,路易斯覺得對不起妻子了,但為時已晚。
    “瑞琪兒——”
    妻子粗暴地推開他,哭得更厲害了。“少管我,你做得太過分了一”她走到廚房門口時,轉身淚流滿面地對路易斯說,“路易斯,我希望以后別在艾麗面前談論死亡的事了,我是認真的。關於死亡,沒什麼是自然的,沒有。你是醫生,更應該知道這一點。”
    瑞琪兒說完,轉身走了。路易斯一個人待在廚房里,耳邊仍在回響著他們的爭吵聲。最后他終於意識到去拿笤帚掃干凈地上的面粉。他一邊掃著,一邊想著夫妻兩人在這個問題上的爭端。作為醫生,他認為死是世上萬物必將遇到的事,即便是海龜和大紅杉樹也一樣面臨死亡。而妻子對這個話題這麼反感。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大聲說:“是賽爾達的死,老天啊,她的死一定對瑞琪兒產生了極坏的影響。”問題是他該怎麼辦,就讓這事不了了之呢,還是應該做點什麼幫助妻子?






    晚上,路易斯和乍得、諾爾瑪坐在乍得家的門廊里喝冰鎮的茶,一邊想著妻子一天里對他的冷淡態度,真可說是冷若冰霜了。明天自己要到學校值一天的班,學生們這兩天都返校了,安置得也差不多了。“我希望艾麗能很容易地理解這件事。”乍得說。路易斯還在想,晚上回去時恐怕瑞琪兒已上床睡覺了,蓋基會睡在她的旁邊,因為他們怕兒子會從兒童床上掉下來。“我說我希望——”乍得重復說。
    “對不起,”路易斯回答,“我有點走神了。是的,艾麗有些心情沮喪。你怎麼猜到的?”
    乍得輕輕地握住妻子的手,對她笑著說:“像我說的,我們看到孩子們來來去去的,當然了解他們了,是嗎,親愛的?”
    “是啊,”諾爾瑪說,“大群大群的孩子們,我們很愛孩子們。”
    乍得說:“有時寵物公墓是他們真正第一次面對死亡的地方。孩子們在電視上看到過人死去,但他們知道那是裝出來的,就像他們在星期六下午看到的那些老西部片一樣。在電視和電影里,人們捂住肚子或胸膛倒下就是死了。但山上的寵物公墓會讓孩子們覺得比電影、電視里的死更真實,你不這樣想嗎?”
    路易斯邊點頭邊想:你為什麼不把這些話跟我妻子講講呢?
    “有些孩子根本不會受到什麼影響,至少不像你想象的那樣。不過我想他們中大多數人會像搜集了別的東西后,裝在口袋里,回家再細細體味一樣,再想起寵物公墓和死亡的事。但是,他們中大部分人沒事。可是,也有些……諾爾瑪,你還記得那個叫郝勒維的小男孩嗎?”諾爾瑪手里端著盛有冰塊的茶杯,點著頭說:“記得,那個男孩總做些噩夢,都是有關死屍從墳墓里出來什麼的。后來他的小狗死了——人們都說是吃了毒葯死的,是嗎,乍得?”
    “是的,人們大多認為它是吃了毒葯死的。那是1925年,那時郝勒維可能才10歲。他后來成了州參議員。再后來競選過國家參議員,不過失敗了。那時大概是在朝鮮戰爭之前。”
    諾爾瑪回憶說:“他和朋友們給狗舉行了個葬禮。那是只雜種狗,不過孩子很愛它。我記得孩子的父母有點反對,因為那些噩夢什麼的,不過葬禮進行得挺好。有兩個大點兒的孩子為狗做了個棺材,是不,乍得?”
    乍得喝了口冰茶,點頭說:“是迪恩和達納爾·豪爾,他們和比利……還有一個我記不起他的名了,好像是鮑維家的一個孩子,他們是好朋友。諾爾瑪,你還記得住在離米得爾公路很近的那棟老布勞柴特房子里的鮑維一家嗎?”
    “當然記得!”諾爾瑪興奮地說,好像事情發生在昨天一樣。“是鮑維家的一個孩子,叫阿蘭或是波特——”
    “也可能是肯道爾,”乍得贊同地說,“不管怎樣,我記得他們還為誰抬棺材吵了一架。那只狗不太大,所以只要兩人就行了。豪爾家的兩個孩子說應該讓他們抬,因為是他們做的棺材,還因為他們是雙胞胎——也是一對,你知道。比利說他們不了解寶瑟——就是那只狗,因此他們不能做抬棺材的人。他的觀點是:只有親密的朋友才能抬,而不是什麼木匠。”
    乍得和諾爾瑪都大笑起來,路易斯也咧嘴笑了。
    “他們正要打出個結果時,比利的妹妹曼蒂拿出一本大英百科全書,是第四卷。路易斯,曼蒂的爸爸——史蒂芬,那時是這個地區惟一的醫生,也只有他們家能買得起一套百科全書。”
    “他們也是第一家有電燈的。”諾爾瑪插嘴說。
    “無論怎樣,”乍得接著說,“8歲的曼蒂拿著那本大書,匆忙地跑了來。比利和鮑維家的那個孩子——我想是肯道爾,他后來在1942年初作為戰斗機飛行員操練時在噴撒克拉墜機燒死了——兩個孩子正要取代豪爾家的那對雙胞胎去抬那個被葯死了的雜種狗上墓地呢。”
    路易斯開始咯咯地笑起來,不久就大笑起來。他能感覺到自己跟瑞琪兒吵完架后的一天的緊張開始松弛下來了。
    乍得接著說:“於是曼蒂說道,‘等等,等等,看看這書上面!’於是孩子們全停下來,看著她。他媽的要是她——”
    “乍得!”諾爾瑪警告他說。
    “對不起,親愛的,你知道,我一講起故事來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想你也是。”諾爾瑪說。
    “曼蒂拿著那本百科全書,翻到葬禮那一頁,書上是維多利亞女王的送葬儀式,她的棺材兩邊有無數的人,有的流著大汗抬著棺槨,有的穿著喪服跟在兩邊。曼蒂就說:‘說到喪禮儀式,想要有多少人就可以有多少人。書上這麼說的!’”
    路易斯問:“問題解決了?”
    “可不是。最后他們就像書中畫的那樣,有20個左右的孩子參加了進來,只是沒穿喪服罷了。曼蒂主持了儀式,這孩子還真行。她讓孩子們站成一排,給每個人發了一支野花,或是蒲公英,或是雛菊。老天,我一直在想,曼蒂從沒去競選國會議員,真是這個國家的一大損失,要是她去竟選的話我肯定她會贏的。”乍得大笑著,搖搖頭接著說:“不管怎麼說,比利打那兒以后就再沒做過關於寵物公墓的噩夢。他對狗的死很悲痛,不過悲痛過后,一切就又好了。我想,這也是我們所有的人該做的。”
    路易斯又想起了瑞琪兒白天近乎歇斯底里的發作。
    “你的艾麗會克服這種恐懼感的。”諾爾瑪挪了挪身子,說,“路易斯,你一定在想我們這兒的人總是在談論死亡。乍得和我都在變老,不過我希望我倆都還沒到該死的時候——”
    路易斯趕快說:“沒有,當然沒有,別說傻話了。”
    “但是跟熟人承認這一點也沒什麼。看來,現在沒人願意談論這事或是想這事,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童電視上不播放這方面的事,人們怕會傷害了孩子們,傷害他們的心靈,人們只是想趕快蓋上棺材,這樣他們就不必看著屍首做告別了。就好像人們想要忘掉死亡似的。”
    “而同時在有線電視上人們又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死亡故事。”乍得清了清嗓子,看著諾爾瑪說,“這一代一代的有多少奇怪的事讓人摸不透啊,你說呢?”
    路易斯說:“是啊,我也這麼想呢。”
    乍得聽起來好像帶些歉意地說:“噢,我們可是兩代人,我和諾爾瑪都是離死不遠的人了,大戰之后我們經曆過流感的大流行,看到過很多母親和孩子同時死去,孩子們死於感染和發燒,那時好像醫生在揮舞著魔棒讓人死似的。當我和諾爾瑪還年輕的時候,要是誰得了癌症,那就意味著接到了死亡通知。在20年代根本沒有什麼放射治療!那兩次大戰,謀殺,自殺……”乍得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我們了解死亡,就像了解朋友和敵人一樣。我弟弟派特1912年死於急性闌尾炎,那時塔夫特是總統。我弟弟才14歲,他棒球打得比鎮里的任何一個孩子打得都遠。那時,人們不需要去大學學習有關死亡的學科。那時它說來就來,有時你正吃飯呢,它也可能出現。有時你他媽的都能感覺到它。”這次諾爾雞沒糾正他的粗話,而是點了點頭。
    路易斯站起來,伸了伸腰,說:“我得走了,祝你們明天好運。”
    乍得也站了起來,說:“是啊,明天你的工作就像旋轉木馬似地開始了,不是嗎?”路易斯看到諾爾瑪也試圖站起來,就伸手拉了她一把。她面帶痛苦地站了起來。
    路易斯問她:“今晚不太舒服,是嗎?”
    諾爾瑪答道:“還不大糟。”
    “你上床睡覺時用熱水敷一敷。”
    諾爾瑪說:“我會的,我經常這麼做。路易斯,別為艾麗擔心。她這個秋天會忙著結交新朋友,忘了那墓地的。也許有一天他們還會一起爬上山去,拔草、種花和重新描描那些墓碑上的字呢。有時孩子們就這麼做。艾麗會覺得好些,她會慢慢習慣接受這些的。”
    要是我妻子她就不會這麼講,路易斯心里說。
    乍得說:“你明晚要是有空就過來,給我講講學校里怎麼樣。我們打牌計分來比喝酒,我準能喝過你。”
    路易斯說:“好,也許我會贏你雙倍,你先喝醉了呢。”
    乍得由衷地說:“大夫,你贏我不可能。我打牌輸給你的那天就是我會讓像你這樣一個江湖郎中給我治病的那天。”
    乍得和諾爾瑪都大笑起來,路易斯在他們的笑聲中離開了,穿過公路,回家了。
    瑞琪兒帶著兒子已經睡了,她蜷著身子,帶著一種防御的姿態躺在自己的那一半床上。路易斯想,妻子的怒火會過去的,他們結婚后也有過爭吵和冷戰,但這次最嚴重。他覺得又傷心又氣憤又不幸。想和妻子和好,又不知道怎麼辦。他擔心有一天自己不是在讀朋友寫來的告知朋友離婚的消息,而是別人在讀自己寫的或登在報紙上的與妻子分手的啟事。路易斯悄悄地脫掉衣服,把鬧鐘上到早上6點,然后沖了個澡,刮了刮胡子,收拾完后上了床,但怎麼也睡不著。他一邊聽著妻子和兒子交替的呼吸聲,一邊腦子里想著這兩天發生的事,好像有種東西在譴責他。他仿佛又看到艾麗怒氣沖沖地叫著,我不要丘吉死……它不是上帝的貓!讓上帝帶走他自己的貓吧!仿佛也看到瑞琪兒怒氣沖沖地說,你作為醫生應該知道……他仿佛又聽到諾爾瑪說,就好像人們要忘記死亡似的……接著是乍得那極肯定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年代:有時你正吃飯呢,它也可能出現。有時你他媽的都能感覺到它。
    乍得的聲音和路易斯媽媽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路易斯的媽媽在他4歲時撒謊說孩子是草地里揀來的,沒有跟他講關於性的問題。但在他12歲時給他講了關於死亡的真情,那時路易斯的表妹露西在一場愚蠢的車禍中喪生。一個孩子弄到了露西爸爸的車鑰匙,決定開車帶著露西兜風,可是車子開動后,他不知道怎樣讓車停下來。那個孩子只受了點輕傷,而露西爸爸的車全完了,表妹露西也被撞死在車里。媽媽告訴路易斯表妹死了的消息時,他怎麼也反應不過來。她不可能死,你說什麼,她死了?你在說什麼呢?然后,他好像突然回想起來似的:那由誰來埋葬她呢?因為雖然露西的爸爸——路易斯的舅舅自己就是殯儀員,但是,路易斯不能想象卡爾舅舅還可能做這事。路易斯困惑不解,悲痛害怕,他那時覺得這是最重要的問題,就像誰給鎮里的理發師理發一樣。路易斯記得他媽媽回答說:我想是冬尼來埋葬露西。他是你舅舅最好的朋友和同事。噢,可愛的小露西啊……我真想不出她受的痛苦……和我一起祈禱吧,路易斯,好嗎?和我一起為露西祈禱吧,我需要你幫我……路易斯還記得媽媽說這些話時,眼圈紅紅的,看起來疲憊不堪,像生了病似的。於是他們在廚房里跪了下來,一起為露西祈禱。一邊祈禱,路易斯一邊想,要是媽媽為露西的靈魂祈禱,那也就意味著露西的身體已經離開了人世。干是在他閉上的眼睛前面仿佛出現了露西,她那腐爛了的眼球掛在臉頰,紅頭發上長滿了藍綠色的霉斑,她是來參加路易斯13歲的生日晚會的。露西的形象讓他感到惡心、恐怖但又有一種命中注定的愛。他痛苦地大叫道:“她不可能死!媽媽,她不可能死——我愛她!”而媽媽的聲音平淡又像充滿了冬日墓地氣氛似地回答說:“她死了,親愛的。對不起,但她是死了。露西已經死了。”路易斯一邊怕得直發抖,一邊在想:死亡就是死亡——你還需要什麼解釋呢?
    突然,路易斯意識到自己忘了做一件事,這就是他為什麼在開始新工作的頭一天晚上老想些悲傷的事而睡不著的原因。
    他起床向樓梯走去,突然又繞道到女兒的房間,看到她正安靜地睡著,張著嘴巴,穿著已經小了的藍色兒童睡衣。路易斯想:老天,艾麗,你長得可真快啊。小貓躺在女兒的腳邊,也睡著了。路易斯下了樓,走到電話旁,暀W有一個記事本,上面記滿了各種各樣的信息、備忘錄和要付的賬單。最上面是瑞琪兒整齊的筆跡:盡可能推遲做的事。路易斯取下電話簿,查了一個號碼,記在了一張紙上,在號碼下他寫道:為丘吉預約獸醫喬蘭德,若他不為動物做閹割,請他推荐別的獸醫。他看了看便條,想著到該給小貓閹割的時候了,他可不想讓它在公路上亂跑,萬一被壓死了呢?不過他心里還昇騰起另一種感覺,閹割了小貓就會使它變成一只胖懶貓,只知道在暖氣旁睡大覺,等著別人來喂它。路易斯並不想讓貓變成這樣子,他喜歡丘吉原來的形象,瘦長靈活,善於捕食。但是外邊15號公路上的一輛隆隆駛過的大車又堅定了他要把小貓閹割的信心,他把備忘錄掛在暀W,上床睡覺去了。



十一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艾麗看到了記事本上的那條新的備忘錄,就問路易斯是什麼意思。
    路易斯說:“就是丘吉要做個小手術,可能它得在獸醫的診所里待上一晚上。等它再回來后,它就會願意待在我們家的院子里,不再那麼喜歡亂跑了。”“也不願意去公路上跑了吧?”艾麗問。“對。”路易斯說,心里想:女兒雖然只有5歲,但她一點都不遲鈍。“呀!太棒了!”艾麗說。后來他們再沒提起這事。路易斯對女兒輕松地接受了這種安排有點驚訝,他本來以為要讓丘吉離家一夜會使女兒大發雷霆,大吵一頓呢。后來他意識到女兒自從去過寵物公墓后也許確實像妻子說的那樣,為丘吉一定擔了不少心。
    瑞琪兒正在給兒子喂雞蛋,聽到父女倆的對話后,感激而又贊許地看了路易斯一眼。路易斯覺得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妻子的神態告訴他他們之間的冷戰已經過去了,兩人已經言歸於好。路易斯真希望是永遠地和好了。
    后來,學校的大黃巴士接走艾麗后,瑞琪兒走到路易斯跟前,抱住他溫柔地吻了吻他並說:“路易斯,你那麼做真好。原諒我,我昨天像個巫婆似的。”路易斯回吻了一下妻子,不過覺得有點不舒服。因為他想起來妻子的那句“原諒我,我像個巫婆似的”,雖然不是老套話了,不過通常瑞琪兒發過火后,就會這麼說。路易斯已經聽過好幾次了。
    這時,蓋基蹣跚地走到門前,透過門上最低的一扇玻璃,看著空蕩蕩的公路,一邊漫不經心地拽著垂下來的尿布,一邊說:“汽車,艾麗——汽車。”
    路易斯說:“兒子長得真快啊。”
    瑞琪兒點點頭說:“可不是,長得太快了,我都快弄不了他了。”“等他長到不帶尿布的時候,他就不會再長得那麼快了。”
    瑞琪兒大笑起來,現在兩個人完全和好如初了。妻子往后退了一步,給路易斯稍稍整了整領帶,然后上下打量著丈夫。
    路易斯問:“我這樣合格嗎?”
    “你看上去很不錯。”
    “是吧,我知道。不過,我看起來像是個心臟外科醫生嗎?一個一年能掙20萬美元的人?”
    “不像,還是老路易斯。”瑞琪兒咯咯地笑著說,“像個跳搖擺舞的動物。”
    路易斯看了一眼表,說:“跳搖擺舞的動物得穿上他的布吉鞋走了。”
    瑞琪兒問:“你緊張嗎?”
    “是啊,有點兒。”
    “別緊張。你想,一年6萬7千美元,不過是給傷著的學生纏纏繃帶,給得了流感的學生或喝醉了的學生開開葯方,給女孩子們些葯片——”“別忘了還有滅虱軟膏。”路易斯笑著說。他想起護士長查爾頓小姐曾經譏諷地笑著說過:“這個地區的校外公寓很臟的。”這就是為什麼他第一次來學校時發現校醫院有大量的奎爾滅虱葯膏的原因了。
    “祝你今天好運。”瑞琪兒邊說邊又親了路易斯一下,有點戀戀不舍的樣子。不過等她離開路易斯后,又變得有些嚴厲和喜歡嘲諷了。“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一定要記住你是個醫院管理人,不是什麼住院實習生或是才行醫兩年的住院醫生!”
    “是,大夫。”路易斯謙早地說,兩個人又都大笑起來。有一刻路易斯想問妻子:親愛的,使你不安的是不是賽爾達?是不是她使你怕得毛骨悚然?是不是她使你情緒低落?她是怎麼死的?但路易斯沒問,現在不能問。作為醫生他知道很多事,雖然死和生一樣,都是很自然的事,但是不去揭開快要愈合的傷疤同樣也很重要。因此,路易斯沒有問妻子這些問題,而是又吻了她一下,走了。
    這是個好開端,也是一個好天氣。晚夏的天空湛藍無雲,溫度在宜人的72華氏度,一邊開車,路易斯一邊暗想自己還沒看到過這麼漂亮的樹木景色呢,不過他可以等以后再看。他驅車駛向學校,想著瑞琪兒今天上午會給獸醫打電話預約,然后他們讓醫生把小貓閹割了,再以后什麼寵物公墓啊、死亡的恐懼啊全會被大家拋在腦后。在這麼美好的九月的早晨根本不必去想什麼死亡。路易斯想著,打開了收音機,調到拉蒙玆唱的《跳著搖擺去海灘》,然后放大音量,跟著一起唱起來,雖然唱得不太好,但精力充沛,滿懷喜悅。


十二

    路易斯開著車轉彎駛進校園時第一個注意到的是交通的擁擠不堪。小汽車擠在一起,自行車擁在一塊,還有許多跑步的人。他不得不快速剎車以免撞上兩個從達恩大廳方向跑過來的人。路易斯剎得太急,安全帶緊勒了他的肩膀一下。他按了按喇叭。路易斯一直對這些在路上跑步的人感到很生氣,騎自行車的人也讓人煩,這些人一到了路上就沒了責任心似的,反正他們是在鍛煉嘛。有一個人頭也沒回向路易斯做了個手勢,路易斯嘆了口氣,繼續開車了。
    接著路易斯又注意到校醫院的救護車從停車場開了出去。這使路易斯感到有些不快和吃驚。校醫院的裝備幾乎可以診治各種需短期治療的疾病或情況,有三個設備齊全的檢查治療室,兩個住院病房,每個病房里有15張病床。但沒有手術室或類似手術室的地方。萬一有重病或嚴重情況,就得用救護車把傷員或重病人送到東緬因州醫療中心去。路易斯第一次來學校,助理醫師史蒂夫領他參觀學校醫療設施時,曾給他看過兩年來令人驕傲的使用救護車的記錄,只有38次……要是考慮一下這個校區里就有一萬多學生,而全校學生幾乎有近二萬,這個記錄還是不錯的。
    而現在路易斯到了學校,就在他真正開始工作的第一天,學校的救護車開出去了。這意味著什麼呢?路易斯把車停在停車場里一個新寫的克利德醫生停車處的牌子下,然后匆匆走進醫院。他先找到了查爾頓小姐,她已經快50歲了,頭發已經發灰,但動作溫柔靈活。她正給一個穿著牛仔褲的女孩量體溫。路易斯發現女孩不久前被太陽灼晒過,皮膚正在脫落呢。
    “早上好,查爾頓。”路易斯說,“救護車去哪兒啦?”
    “噢,我們這兒發生了一場車禍,沒事。”查爾頓邊把溫度計從學生嘴里拿出來,邊說,“史蒂夫今天早上7點來時,看到一輛車的前輪和發動機下一團糟,汽車冷卻器掉了,人們把它拉走了。”“好吧。”路易斯有點放松了,至少不用出診,這是他最怕的。“那救護車什麼時候能回來?”查爾頓大笑著說:“你不知道我們學校的合用汽車會吧,這車怎麼也要到12月15日左右渾身披著聖誕彩帶回來了。”查爾頓掃了學生一眼說:“你有點發燒,比正常體溫高半度,吃兩片阿司匹林,別去酒吧和出去瞎逛就行了。”
    女孩下了檢查台,很快地打量了路易斯一眼,走了出去。
    查爾頓邊用力甩著溫度計邊語氣尖刻地說:“這就是我們新學期里的第一位病人。”
    “你好像對她不高興啊。”
    “我知道這種病人,噢,我們還有別的類型的病人——那些想帶著骨傷和肌腔炎和別的什麼病上場比賽的運動員,他們只是不想坐板凳,甚至不管以后會對他們的生涯帶來多大的危險。還有剛才的那種有點發燒的小姐——”查爾頓頭向窗戶那邊一偏示意,路易斯看到剛才在診治室里的那個女孩正向宿舍區走去。在診室里女孩給人一種身體不舒服的感覺,而現在她正扭動屁股,輕快地走著,引人注目。
    查爾頓把溫度計插進消毒盒里說:“你會經常看到這些校園疑難病的。今年我們得給她看好幾次病呢,尤其是在各種初試之前,她會來得更勤。而期末考試前她會說她肯定得了單耳炎或是肺炎,支氣管炎是最后一招。這樣她可以逃掉四五個考試——這些考試的老師都是詭計多端的,這是那些學生的說法。然后她就可以參加比較容易的補考了。學生們要是知道考試採取客觀題型而不是寫論文的話,他們的病通常會更嚴重。”
    “老天,我們今天早上可夠憤世嫉俗的了。”路易斯說。事實上,他有點始料不及。
    查爾頓向他使了個眼色說:“我根本不把這放在心上,醫生,你也應該不必介意。”路易斯咧嘴笑了,問:“史蒂夫在哪兒呢?”“在你的辦公室里從藍十字會寄來的一大堆沒用的廢紙堆里分信。回復信件呢。”
    路易斯走向辦公室,雖然查爾頓那憤世嫉俗的聲音還在耳邊縈繞,他覺得自己已經有些輕裝上陣的感覺了。
    后來,當路易斯敢於回憶的時候,他回想起來那天的噩夢是真正始於上午10點左右,人們把那個將要死了的孩子——維克多·帕斯科抬進醫務室的時候。在那之前,一切都很寧靜。路易斯上班后半個小時即9點時,來了兩個值9點到下午3點班的自願女護士。路易斯給了她們每人一個面包圍和一杯咖啡,跟她們談了大約15分鐘,告訴她們哪些工作是該做的,哪些不該做。然后查爾頓進來把她們帶走了,路易斯聽到她在辦公室外問:“你倆對大便和嘔吐物不過敏吧?在這兒你們會看到很多這些東西的。”
    “噢,老天!”路易斯低聲說,邊用手遮住了眼睛,不過他又笑了。查爾頓這樣尖刻的老小孩的話不足為信的。
    路易斯開始填寫藍十字會寄來的各種長長的表格,上面全是詳細的醫葯和醫療器械名稱,路易斯想起史蒂夫說的:每年都是這些東西。路易斯,你為什麼不寫上全套心臟移植設備,約值800萬美金呢?那可會讓他們大吃一驚的!路易斯正全神貫注地想著,微微覺得一杯咖啡下肚挺舒服的。突然史蒂夫的尖叫聲從門廳的候診室方向傳了過來:“路易斯!喂,路易斯!快來!這兒一團糟啊!”
    史蒂夫那近乎驚慌失措的聲音使路易斯直挺挺地從椅子中站起來,迅速跑了出去。接著他聽到一聲又尖又細的叫聲,然后是一聲刺耳的關門聲,接著聽到查爾頓說:“別叫了,要不就出去!別叫了!”路易斯沖進候診室,第一印像就是血,到處都是血。一個護士正在抽泣,另一個面色蒼白,正把握成拳頭的手放在嘴里,拉得嘴角歪斜,像變了形的露齒笑。史蒂夫正跪在地上,試著按住地板上孩子不斷扭動的頭。他抬起頭看著路易斯,睜大的眼睛里滿含著恐懼,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人們在學生醫療中心的玻璃門外越聚越多,向里面窺視著。路易斯腦子里幻想出一幅不正常的圖像:好像一個不到6歲的孩子在早上和快去上班的媽媽一起在看電視似的。他環顧四周,看到窗戶外邊也站滿了人。他沒辦法去遮住門,但是窗戶還是——
    他向剛才尖叫的那個護士厲聲說道:“拉上窗帘。”那個護士沒立刻去做,查爾頓一拍她的器械盒:“快去,女士!”
    護士像上了發條似地動起來,一會兒綠色的窗帘全拉上了。查爾頓和史蒂夫本能地在躺在地板上的男孩和門之間挪動著,盡量不讓門外的人看到里面。查爾頓問:“醫生,要擔架嗎?要是需要就弄一個來。”路易斯蹲在史蒂夫旁邊說:“我還沒來得及看看他的情況呢。”查爾頓對剛才拉窗帘的護士說:“過來。”那個女孩又露出那種嘴角歪斜的痛苦樣,她看著查爾頓,低聲說:“噢,哎呀!”
    查爾頓猛地一拉女孩,讓她趕快幫忙,說:“對,看起來讓人覺得可怕,但得趕快過來。”
    路易斯俯身檢查他來緬因大學后見到的第一個病人。這是個大約20歲左右的年輕人,路易斯只花了三秒鐘就做出了診斷:年輕人就要死了。他的頭有一半被壓碎了,脖子已經折斷了,一支鎖骨從腫大的扭曲了的右肩膀中戳出來。一種黃色的似膿般的液體從他的頭部慢慢地流出來,流到地毯上。路易斯能看到年輕人的灰白色的大腦,透過一塊碎了的頭骨還在搏動,就像透過碎了的玻璃一樣能看到里面。頭部裂口大約有5厘米寬,要是他的頭里面有個嬰兒的話,嬰兒都可以從裂口中生出來了,就像宙斯從他的額頭生出他的孩子一樣。而這個年輕人仍然活著真是令人難以置信。路易斯腦中突然響起了乍得的話:有時你他媽的都能感覺到它。接著是他媽媽的聲音:死亡就是死亡。路易斯有種瘋狂的想大笑的感覺。好吧,死亡就是死亡。好家伙,這是確定無疑的了。
    “快叫救護車,”路易斯向史蒂夫急促地喊道,“我們——”
    “路易斯,救護車已經——”
    “噢,上帝啊!”路易斯拍著自己的前額,想起早上見到救護車已經出去了,他看著查爾頓問:“查爾頓,遇到這種情況你們怎麼做?沒救護車,是叫校園保衛處的警車還是叫州緊急救護中心的救護車呢?”
    查爾頓看上去驚慌失措,神情沮喪——路易斯想,這在她身上可很少見。但是她回答的聲音依然鎮靜自若:“醫生,我不知道。在我到校醫務室工作以來,我們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路易斯盡快想了一下,說:“叫校警。我們來不及叫緊急救護中心派他們的救護車來了。他們可以用消防車送他到班格去。至少消防車也有警笛和信號燈。快去,查爾頓。”
    查爾頓出去了,路易斯沒看到也沒時間理解她眼中那深深的同情。不管他們做些什麼,這個年輕人就要死了。即便是當他被抬進來時,學校里的救護車就停在外面,發動機已經開動了,這個年輕人還是會死掉的。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將死的人動起來了。他的眼睛動了動,睜開了。眼睛是藍色的,虹膜邊上全是血。這雙眼睛茫然地環顧了一下四周,什麼也沒看見。他試圖動一下頭,路易斯用力地按住他不讓他動,因為路易斯想的是年輕人那折斷了的脖子,頭外傷可能會帶來極大的疼痛。
    他那頭上的洞,噢,上帝啊,他那頭上的洞。
    路易斯問史蒂夫:“他怎麼弄成這樣的?”話剛出口,他意識到在這種情況下問這個問題太愚蠢太沒意義了,這是個旁觀者問的問題。但是年輕人頭上的洞使他感到自己也就是個旁觀者,因為誰都無能為力。路易斯接著問:“是警察送他來的嗎?”
    “是幾個學生用毛毯包著送來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史蒂夫回答。路易斯馬上想到可能發生了什麼,這也是他的責任。他說:“快去把他們找來,帶他們到另一扇門那兒,我要他們隨叫隨到,但不希望再讓他們看到這些可怕的情景了。”
    仿佛離開這里會使史蒂夫放松似的,他站起來向門口走去,門一打開,傳進來一片激動的、好奇的和迷惑不解的對話聲。路易斯也聽到了警車的鳴笛,校警馬上就要來了。路易斯覺得難過,但也有些松了口氣。
    將死的年輕人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他試圖說話。路易斯能聽出一些音節,但聽不出來他在說什麼。路易斯俯身說:“小伙子,你會好的。”心里卻想著妻子和女兒,胃里一陣難受。他趕緊用手捂住嘴,抑制住自己。
    年輕人說:“卡,嘎——”
    路易斯環顧四周,發現一時只有自己和年輕人待在一起。隱隱約約地他能聽到查爾頓在對護士喊叫著說擔架在第二儲藏室。路易斯懷疑她們能否找到儲藏室,畢竟這是她們第一天上班。她們倒是很了解各種葯品。在年輕人的頭部附近的綠色地毯已經滲透了像泥一樣的紫色血汙,年輕人的腦液已經不再向外流了。
    年輕人嗓音嘶啞地說:“在寵物公墓。”然后他開始張嘴笑起來。那笑就跟拉窗帘的護士的笑差不多。
    路易斯低頭看著他,開始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接著覺得自己一定是產生了幻覺。年輕人發出些聲音,我自己下意識地把它們和我的經曆中相似的東西聯系在一起了。但是一會兒后他意識到自己並沒產生幻覺。他心頭一陣恐懼,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他還是不能相信。是的,這些話就在地毯上年輕人的帶血的嘴上,也就在路易斯的耳畔,但只不過意味著這是一種能看到、能聽到的幻覺罷了。
    路易斯低聲問:“你說什麼?”
    這一次,年輕人瞪著茫然的、帶血的眼睛,像會說話的鸚鵡或八哥一樣,清楚無誤地說:“那不是個真正的墓地。”
    路易斯頓時覺得驚恐異常,他雙手捂胸,心里發緊。這感覺使他覺得自己越變越小,直想拔腳溜走。他不是個信教的人,也不相信任何迷信,但不管怎樣,他對這事卻毫無準備。
    路易斯盡量克制著想跑的感覺,強迫自己俯身離年輕人更近了些,第二次問:“你說什麼?”
    糟糕的是,年輕人依然露出那邪惡的笑,低聲說:“路易斯,男人心腸像比石頭更硬,一個人種豆得豆,種瓜得瓜。”
    聽到自己的名字,路易斯吃了一驚,噢,上帝!他叫了我的名字——路易斯。
    路易斯聲音微弱顫抖地問:“你是誰?你是誰?”
    “茵章帶來我的魚。”
    “你怎麼知道我的——”
    “避開,我們。知道——”
    “你”
    “卡。”年輕人說,路易斯此時都能聞到年輕人死亡的味道了,這死亡存在於他的呼吸、內傷、斷續的話語和他的失敗及災難中。
    一種瘋狂的念頭出現在路易斯的腦海里,他說:“什麼?”
    “嘎——”
    穿著紅色運動短褲的年輕人開始渾身抖動,突然好像他的每塊肌肉都凝住了似的,他的眼睛失去了那種茫然的神色,盯住了路易斯的眼睛。然后一切都結束了。年輕人死了。
    路易斯向后一坐,隱約感覺自己的衣服全被汗水濕透了。眼前仿佛有個翅膀在輕輕扇動,一片黑暗,世界好像開始引退。意識到自己要暈倒,路易斯半轉過身,將頭靠在膝上,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用力掐自己的齒齦,幾乎要掐出血了。過了一會兒,世界又清晰起來。
  







2007-3-19 05:3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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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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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后來,診治室里全是人,仿佛他們都是演員,就等著上場呢。這使得路易斯更感覺不真實和無所適從。這種感覺路易斯在心理學課上學過,但從來沒真正體驗過,這次可把他嚇坏了。他想,可能剛喝了拌有強力麻醉劑的飲料后,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吧。這一切好像都是為我安排的,起初房間里空無一人,以便這將死的先知般的年輕人間接地向我說些預言性的話,只向我一個人說,而他剛一死,所有的人就都回來了。
    兩個護士抬著為脊椎和頸部受傷的人準備的擔架笨拙地進來了,查爾頓跟在她們后面,說校警馬上就到。說年輕人是在跑步時被汽車撞了的。路易斯想起早上上班的路上跑在他的汽車前面的兩個跑步的人,他的心里一緊。
    在查爾頓后面的是史蒂夫和兩個校警。史蒂夫說:“路易斯,抬帕斯科來的人在……”他突然停了一下,接著說:“路易斯,你沒事吧?”
    “我沒事。”路易斯邊說邊站了起來。他又有些頭暈,不過很快就減弱了。他摸索著說:“他叫帕斯科?”
    一個校警說:“據和他一起跑步的女孩說,他叫維克多·帕斯科。”
    路易斯聽到從聚集了把帕斯科抬來的人的那個房間里傳來了一個女孩尖厲的哭泣聲。路易斯想,歡迎你又回到了學校里來,小女士,祝你新學期愉快。然后掃視了一下手表,減掉了兩分鐘,說:“帕斯科先生死於上午10時零9分。”
    一個校警用手背抹了一下嘴。
    史蒂夫又說:“路易斯,你真的沒事嗎?你臉色不大好。”
    路易斯張嘴剛要回答,一個抬著擔架的護士突然丟掉擔架,跑出去嘔吐起來,吐在她穿的圍裙上。有一個電話響了起來。剛剛在抽泣的女孩現在開始一遍遍大聲地叫起死了的年輕人的名字:“維克!維克!維克!”醫院里就像瘋人院一樣,一片混亂。一個校警問查爾頓可否找條毯子把年輕人蓋起來,查爾頓說她也不知道她是否有權去要條毯子來,而路易斯發現自己正在想著毛里斯小說中的一句話:“讓一切喧囂都來吧!”
    路易斯嗓子中又有種想嘰嘰咯咯地笑的感覺,不過他還是把它壓了下去。這個帕斯科真的說過寵物公墓嗎?這個帕斯科真的提到了他的名字嗎?這些事使他不知所措,使他無所適從。不過他腦子里已經開始逐漸出現了一種保護意識。肯定帕斯科說了些別的話,路易斯當時又驚又怕,一定誤解了那些話,況且,帕斯科也許像他當初想的那樣,只是發出了些聲音而已。
    路易斯慢慢地盡力找回自我,找回作為校醫院管理人員,從53個申請人中選拔出來被聘了的自我。這里沒人指揮,沒人發布指示。房間里的人都在等著。於是路易斯說:“史蒂夫,去給那個尖叫的女孩打一針鎮靜劑。”話出口后,路易斯覺得好些了,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正常行駛的宇航船上,從一個小行星上開始撤離了。學校雇傭路易斯就是讓他來負責的,他要負起責來。“查爾頓,給校警拿條毯子來。”“大夫,我們還沒——”
    “那也給他拿來。然后檢查一下那個護士。”路易斯看了看另一個護士,她仍然在抬著擔架,像是被催眠了一樣盯著帕斯科的屍體。路易斯厲聲說:“護士!”那護士的眼神移開了。
    “什——什——什——”
    “那個護士叫什麼?”
    “誰?”
    “那個在嘔吐的護士。”路易斯有意粗聲說。
    “她叫朱——朱——朱蒂。”
    “你呢?”
    “我叫卡拉。”這時這護士的聲音有點鎮靜下來了。
    “卡拉,你去給朱蒂檢查一下,再去拿條毯子。在第一檢查室的用品櫥里你能找到一堆毯子。大家快去,讓我們表現得像在醫院里吧。”
    人們開始行動起來。很快另一個房間里的尖叫聲停了,剛才停了的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路易斯沒拿起話筒,而是按了一下免提鍵。年長一些的校警看起來還比較鎮靜,路易斯對他說:“我們該向哪個部門報告?您能給我個名單嗎?”
    那個校警點點頭,說:“我們這里6年來一直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新學期這麼開始可不妙。”
    “當然。”路易斯說。他拿起聽筒,關掉了免提鍵。
    “喂,您是——”一個興奮的聲音傳來,路易斯掛斷了。他開始給相關的部門打電話。



十四

    那天直到下午4點,路易斯和校安全處處長理查德向新聞界發表了一個聲明后,事情才穩定下來。帕斯科這個年輕人本來是和兩個朋友一起在跑步,其中一人是他的未婚妻。23歲的維瑟斯以極快的速度驅車從蘭吉爾女子體育館向校園中心開去時剛好撞上了帕斯科,帕斯科的頭碰在了樹上。他的朋友和兩個過路人用一條毛毯把他送到了校醫院,幾分鐘后他就死了。維瑟斯被監管起來,他將被指控粗心駕駛,開車肇事,致死人命。
    校報的編輯問是否能說帕斯科死於腦部受傷。路易斯想起帕斯科那像破窗戶似的裂口,透過裂口可見到大腦的樣子,於是說,還是讓縣里的驗屍官來發布帕斯科的死因吧。編輯又問那四個用毛毯送帕斯科來校醫院的年輕人會不會無意中致使他死亡了呢?路易斯回答說:“不會的,根本不會。在我看來,帕斯科先生很不幸,他被撞時就受了致命傷。”
    還有些別的問題,但路易斯最后的回答確實結束了新聞界的採訪。路易斯坐在辦公室里,想把一天來發生的事理個頭緒,或者說想埋藏掉一天里發生的事。他和查爾頓正在檢查學生得病情況分類,有23個得糖尿病的,15個癲癇病患者,14個患截癱的,還有得白血病的、腦中風的、肌肉萎縮症的,一個盲學生,兩個啞學生,還有一例得了鐮形血球貧血的,這種病例路易斯從沒見過。
    也許那天下午最糟的時候是在史蒂夫走后。查爾頓走進來,在路易斯的辦公桌上放了一張粉色備忘錄紙條,上面寫著:從班格買的地毯明天上午9時送到。
    路易斯不解地問:“什麼地毯?”
    查爾頓帶著歉意回答:“必須撤換掉原來的綠色地毯,大夫,里面的血汙沒法洗出來。”
    當然沒法洗出來。路易斯去葯房拿了些鎮靜葯,他需要這些葯,尤其是一抬眼就能看到關於地毯的那張紙條,他需要使自己鎮靜下來。他正在繼續檢查學生得病情況時,值夜班的護士貝玲絲太太探頭進來說:“克利德大夫,您妻子的電話,是一號線。”路易斯掃視了一下手表,看到已經快5點半了,他本來應該一個半小時以前就離開這兒了。
    “好的,貝玲絲,謝謝。”
    路易斯拿起電話,按了一下一號線的按鈕,說:“嗨,親愛的,我剛在——”
    “路易斯,你沒事吧?”
    “是的,挺好的。”
    “路易斯,我從新聞里聽到了那事。真遺憾。”妻子停了一下,又說:“是在收音機廣播新聞上。他們播了你回答問題的話,你聽起來說得挺好的。”
    “是嗎?那不錯啊。”
    “你肯定你沒事嗎?”
    “是的,瑞琪兒,我沒事。”
    “那回家吧。”
    “好的。”路易斯放下電話。家聽起來對他來說真是好極了。
  


十五

    妻子在門口迎著路易斯,而他有些吃驚,妻子戴著他喜歡的那種乳罩,穿著一條半透明的短褲,別的什麼都沒穿了。路易斯說:“你看起來真漂亮,孩子們哪兒去了?”
    “丹得麗芝太太帶著他們呢。我們可以單獨待在一起直到8點半,我們有兩個半小時,可別浪費掉啊。”
    妻子緊緊地摟著路易斯,他能聞到妻子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可愛的香味,好像是玫瑰花香。路易斯雙手撫摩著妻子,先是她的腰部,然后是臀部。瑞琪兒則親吻著路易斯,她的舌頭在路易斯的口中移動著。終於兩人停止了親吻,路易斯有點聲音嘶啞地問妻子:“你準備晚飯了嗎?”
    “是甜食。”瑞琪兒邊靠在路易斯身上扭動著身子邊說,“不過我答應你,你可以不吃你不喜歡的東西。”
    路易斯伸手要摟住妻子,但瑞琪兒從他的胳膊里掙脫出來,然后拉著他的手說:“到樓上去吧。”
    瑞琪兒把路易斯拉到浴室,給他放了滿滿一缸極熱的洗澡水,然后給他脫去衣眼,把他趕進浴缸。她用常掛在噴頭邊上的通常並不用的海綿手套給路易斯輕輕地擦洗身子,涂上香皂,然后再用水洗凈。路易斯覺得這第一天的恐懼慢慢地從身上溜走了。瑞琪兒也弄得渾身都濕了,短褲緊貼在身上,像是另一層皮膚。路易斯站起來想出浴缸,而瑞琪兒又把他輕輕地推了回去。“怎麼?”瑞琪兒戴著海綿手套的手輕輕地在他的身上上下按摩著,帶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擦痒的感覺。路易斯渾身開始冒汗,倒不是因為浴缸的水熱。“瑞琪兒——”“噓,別說話。”瑞琪兒繼續給他按摩著,這些動作使得路易斯都快到了性高潮了。他覺得自己的耳膜都要鼓脹了。
    “我的老天,你在哪兒學的這一手?”路易斯被允許開口講話了后聲音顫抖地問。
    “在女童子軍中。”瑞琪兒一本正經地回答。
    瑞琪兒在給路易斯洗澡時已經做好了炖肉,一直在火上熱著。路易斯在4點時就想吃些東西了,現在更是餓得不得了,一口氣吃了兩盤。
    然后瑞琪兒又把路易斯拉到樓上,說:“好了,現在看看你能為我做些什麼了。”兩個人開始親熱起來。
    事完之后,瑞琪兒穿上了她的舊藍色睡衣,路易斯披了件法蘭絨的襯衫,穿了條設了型的燈芯絨褲子,兩人一起去接孩子。
    丹得麗芝太太想知道事故發生的經過,路易斯大概地說了一下,所講的可能還不如她第二天在班格的《每日新聞》報上讀到的內容多呢。路易斯不願意說這些——這使他覺得像長青婦,但在丹得麗芝太太家多坐會兒,她也不會收錢的,而且路易斯非常感謝丹得麗芝太太,因為她看著孩子,路易斯才有機會和妻子晚上待在一起的。
    在路易斯一家人回家的路上,蓋基睡著了,艾麗也不斷地打著哈欠,一副兩眼矇眬的樣子。到家后,路易斯給兒子換了尿布,穿上睡衣,放進了他的兒童床。然后又給艾麗讀了一會故事書。像往常一樣,艾麗大叫著要聽《野生動物在哪里》那本書,而她自己的樣子就像個小野人。路易斯勸說著給她讀了《帽子里的貓》。路易斯把女兒抱到樓上,5分鐘后,艾麗就睡著了,瑞琪兒給她蓋好了被子。
    等路易斯再下樓時,瑞琪兒正坐在客廳里,手里拿著一杯牛奶,腿上放著一本多羅賽·賽爾玆的神祕小說。“路易斯,你真的沒事嗎?”
    “親愛的,我挺好的。”路易斯說,“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我們的目的是為了高興。”瑞琪兒滿含笑意地說,“你要去乍得家喝一杯啤酒去嗎?”
    路易斯搖搖頭說:“今晚不去了。我太累了。”
    “我想是我讓你累著了。”
    “也許吧。”
    “醫生,那你喝杯牛奶吧,然后我們就上床睡覺。”
    路易斯以為自己會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像原來他做實習生時那樣,白天里發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會像過電影一樣在腦海里閃現。但他像在一塊傾斜的無摩擦的木板上一樣滑向睡眠,他以前在哪兒讀過一般人要花7分鐘的時間忘卻白天發生的事情,進入睡眠狀態。他覺得這種說法有些奇怪。他幾乎就要睡著了,朦朧中聽到瑞琪兒的聲音,仿佛從遠處傳來:“……后天。”“嗯?”
    “喬蘭德,那個獸醫。約好了后天給丘吉做手術。”
    “噢。”丘吉,當你還擁有你的雄性器官時可要珍惜啊。丘吉,可憐的家伙。路易斯接著就將一切都拋在腦后,仿佛掉進了一個洞穴里,沉沉入睡了,入睡時無夢。




十六

    后來有種聲音把他弄醒了,聲音很大,驚得他從床上坐了起來,心里想是不是艾麗掉在地板上了或是蓋基的兒童床塌了。接著他注意到月亮從雲彩后露了出來,將一片清冷的白光洒了一屋子。再接著他看到維克多·帕斯科站在門口。聲音是帕斯科開門時發出的。
    帕斯科站在那兒,頭部左側的天靈蓋凹陷進去,血都已經凝固在臉上了,一條一條地像印第安人打仗時畫的臉譜。鎖骨白生生地支棱出來,他在那兒露著牙齒笑呢。“來吧,醫生,我們要去好幾個地方呢。”
    路易斯環顧四周,看到妻子蓋著黃色的被子,正在熟睡。他回頭看著帕斯科,這個死了的人,卻又好像沒死。路易斯並不覺得害怕,他馬上意識到了為什麼。他想,這是夢。只有在路易斯放松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曾經害怕過。死人不會復活,從生理上來講,這是不可能的。這年輕人在班格的一個解剖室里,病理學家可能已經給他的大腦做了取樣,並把他收拾好了。瑞琪兒聽到關於死亡的消息都會嚇個半死,又有懼怕死亡症,看到帕斯科還不得尖叫起來?親愛的,帕斯科不會在這兒,不可能在這兒。他在一個冷凍柜里,腳趾上掛著標簽。而且在那兒他肯定不是穿著紅色運動褲的。
    但是,路易斯有種強烈的迫使自己起來的願望。帕斯科的眼睛一直在望著他。路易斯掀開被子下了床,腳踩在地毯上,有種硌人的感覺。這夢出奇得真實。帕斯科轉身向樓梯走去,路易斯有點跟不上了,他極想跟住帕斯科,卻不想讓帕斯科碰著自己,即便在夢中,被個行屍所碰也不舒服。
    不過路易斯確實跟上了,帕斯科的運動短褲在前面隱約出現。他們穿過客廳、餐廳和廚房。路易斯以為帕斯科走到門口時會撥開門閂走出去,而帕斯科沒這麼做,他沒開門,而是穿門而過。路易斯邊看邊震驚地想:就這麼穿過去?太神奇了!每個人都能這麼做?路易斯自己試圖也這麼穿門而過,卻很好笑地發現自己只是碰到了硬梆梆的木頭。很顯然,即使在夢中,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者。路易斯打開門閂,走到挨著門的車庫里,帕斯科沒在那兒。路易斯想了一下,看是否帕斯科已經消失了,夢中的人通常會很快消失的,夢中的地方也是。也許剛開始你做夢是在游泳池邊,可一眨眼的工夫,你又在爬夏威夷的火山了。路易斯正想著自己是不是找不到帕斯科了,但等他從車庫里出來時,他又見到帕斯科在淡淡的月光下,站在屋后的草坪通往山上的小路入口處。
    路易斯有點害怕,他可不想去那兒,於是,他停下腳步。帕斯科回頭瞅著路易斯,月光下,他的眼睛閃閃發亮。路易斯覺得自己嚇得心里一緊,眼前又出現了帕斯科那支棱出來的鎖骨,凝結了的血塊。路易斯覺得無法抗拒那雙眼睛,自己好像被催眠了,被控制了,無法改變任何事,也許無法改變帕斯科的死。一個人可能在學校里學了20年醫學,但遇到一個頭部撞到樹上,開了個大洞的傷員,他也無能為力。路易斯腦子里想著這些,腳卻還是向小路走去,緊跟著那紅色運動短褲。路易斯不喜歡這個夢,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夢太真實了。他能感覺到涼涼的露珠落在他的光腳板上,能感覺到夜風吹拂在自己只穿了短褲的身子上。有一次,在松樹林中,他還感覺到了地上的松針扎了他的腳后跟。
    沒事,別害怕。我是在家里,在自己的床上。不管它多麼真實,這只是一個夢,和其他別的夢一樣,到早上醒來時,、都會覺得很荒誕的。醒來后,我的意識會發現這夢是毫無連貫性的。
    一個枯樹枝扎了路易斯右臂上的二頭肌一下,他疼得一咧嘴。帕斯科像個會動的影子在前面晃動著,此時路易斯的恐懼在腦中越發清晰,像個亮晶晶的雕塑一樣:我在跟著個死人穿過樹林,走向寵物公墓,這不是夢。上帝啊,救救我吧,這不是夢,這是現實。
    他們走下長滿樹木的山坡,小路在樹叢中呈現出緩緩的S型。沒穿靴子,路易斯覺得腳下的泥土粘黏糊的,他的腳趾頭也都被泥黏在一起了。路易斯盡力使自己認為是在做夢,但感覺怎麼也不像是在做夢。他們走到了墓地的空地上,帕斯科在刻著溫順的小貓斯瑪基的墓碑前停了下來,轉身面對著路易斯。路易斯越發覺得恐怖了,帕斯科露出牙齒,笑了起來,滿是血汙的嘴唇扭曲著。他舉起一支胳膊向前一伸,路易斯順著所指的方向看去,頓時瞪大了眼睛,手捂住嘴,痛苦地低聲哼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兩頰濕潤,原來是因為極度恐懼而流淚了。
    路易斯看到那天乍得提醒艾麗離開的枯木樹堆變成了一堆屍骨,那些骨頭在動,有的是人的頭蓋骨,有的是動物的頭蓋骨,絞在一起,還有手指的骨頭,噢,整個骨頭堆在動,在爬——
    帕斯科向他走來,月光下帶著滿臉的血汙,路易斯最后的意識是想大叫:快尖叫一聲醒來,即便嚇醒了妻子、女兒、兒子。整座房子和左鄰右舍也無關緊要。快尖叫尖叫尖叫,使自己醒來醒來醒來——
    但是,路易斯只聽到了微風吹拂的聲音,好像一個孩子坐在什麼地方,在練習如何吹口哨似的。
    帕斯科走得更近了,開口說道:“一定不要開門。”路易斯嚇得跪倒在地,帕斯科低頭看著路易斯,臉上一副耐心的模樣,路易斯起初還以為是同情的表情呢。帕斯科繼續指著那堆骨頭說:“別去那兒,醫生,不管你感覺自己多麼必須去那兒,你也別去。那個障礙是不可逾越的。記住一點:這兒有種超凡的力量,你難以了解。這是一種古老的躁動不安的力量。記住了。”
    路易斯再次試圖尖叫,但他怎麼也叫不出來。
    帕斯科說:“我是作為朋友來的,大夫。”路易斯想著帕斯科是否真的用的是朋友這個詞,好像帕斯科講的是外語,不過,路易斯思來想去,覺得他用的就是這個詞。帕斯科越走越近,接著說:“你和你所愛的人的末日就要到了。”
    帕斯科離得路易斯如此之近,以至於路易斯感覺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那種死亡的味道了。
    帕斯科伸手要拉路易斯。
    又傳來了那種輕柔的、令人發瘋的骨頭相撞的聲音。
    路易斯掙扎著要避開帕斯科的手,他失去了平衡,自己的手撞在一塊墓碑上,墓碑斜著倒在了地上。帕斯科的臉也傾斜起來,充滿了天空。
    “大夫,一定要記住。”
    路易斯試著尖叫起來,世界慢慢地旋轉著消失了——但他仍然能聽到月光下骨頭的碰撞聲。


十七

    一般人們需要7分鐘的時間入眠,而按照韓德的《人類生理學》所說,人們需要15到20分鐘的時間才能醒來。就好像睡眠是一個池塘,從中爬出來要比跳進去更難一些。一個睡著的人要醒來的話,要經過深度睡眠期、輕度睡眠期,最后過渡到蘇醒睡眠期,這時,睡眠者就能聽到聲音,甚至還能無意識地回答些問題,而過后他們自己並不能回憶起來……能回憶起來的只有片段的夢境。
    路易斯聽到了骨頭的撞擊聲,但漸漸地這聲音變得失厲起來,像是金屬發出的聲音。接著是“嘣”的一聲,再接著是一聲尖叫,又是金屬聲……像是什麼東西在滾動的聲音,是的,路易斯腦子清楚了。他聽到女兒在叫:“抓住它!蓋基,快去抓住它!”接著路易斯聽到兒子興奮的叫聲,於是他睜開眼睛,看到了自己臥室的天花板。
    他靜靜地躺在那兒,又回到現實,多麼好的現實啊,總算又回到了家中了。剛才的一切只不過是個夢,不管有多麼可怕,那只不過是個夢。只是自己頭腦中的一個印痕罷了。
    金屬聲又響了起來,原來是孩子們在樓上玩的玩具小汽車,是小汽車滾動的聲音。“蓋基,抓住它!”蓋基也跟著叫:“抓住它!抓住它——抓住它——抓住它!”
    路易斯又聽到了兒子光著小腳丫啪達啪達地在樓上的走廊里跑來跑去的聲音,接著是女兒和兒子一起咯咯咯的笑聲。
    路易斯向自己右側一看,發現妻子的那半邊床已經空了,被子也掀到一邊去了。太陽早已昇起,他看了一下表,已經快8點了。妻子也許有意讓他多睡會兒。
    通常路易斯會感到生氣,但今天早上他沒有。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吐出來,為能在透過窗戶斜射進來的陽光下靜靜地躺著,切實地感受著這真實的世界而感到滿意。他看到灰塵在光線中跳動著。
    瑞琪兒向樓上喊道:“艾麗,你快下樓來,該去上學了。”
    “好吧!”路易斯聽到女兒砰砰砰的腳步聲,又聽到她說:“蓋基,給你的小汽車。我要去上學了。”
    蓋基開始生氣地大喊起來。雖然話語含糊不清,但還是能聽出幾個詞來——蓋基、小汽車、抓住它和艾麗、汽車。他的意思看起來很明白:艾麗應該待在家里,上學可以拖一天。
    妻子又叫起來:“艾麗,你下樓前把你爸爸叫醒。”
    路易斯看到女兒穿著紅衣服,梳著馬尾辮進來了。於是說:“我已經醒了,寶貝。你快下樓,去坐車上學去吧。”
    “好吧,爸爸。”艾麗走過來,輕輕地親了路易斯一下,說道,然后快步向樓梯跑去。路易斯覺得夢里的情形慢慢地消失了,沒有了連貫性,自己覺得好多了。他叫道:“兒子,過來親親爸爸!”
    但是蓋基根本沒理他,而是一邊跟著艾麗向樓下跑一邊尖著嗓門叫著:“抓住它!抓——住——它——抓——住——它!”路易斯只瞥到了一眼兒子,他穿著橡皮短褲,墊著尿布,小小的身子倒是挺壯實。
    瑞琪兒又向樓上喊道:“路易斯,你醒了嗎?是你在說話嗎?”
    路易斯坐起來,說:“是的,我醒了。”
    艾麗叫道:“媽媽,我都跟你說了,爸爸醒了。我該走了,再見!”接著一聲關門的聲響,然后是蓋基憤怒的叫聲。
    瑞琪兒叫道:“路易斯,你吃一個雞蛋還是吃兩個?”
    路易斯推開毯子,伸腳踩在路腳的地毯上,剛要告訴妻子他不想吃雞蛋了,就喝一碗粥,然后就上班……但是他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他的腳上全是泥,還有松針。
    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嚨口,他瞪大眼睛,牙齒咬著舌頭卻毫無感覺,他迅速地掀開被子,看到床腳全是松針,床單也滿是泥巴。“路易斯,你怎麼了?”
    路易斯看到自己的膝蓋上有些松針,突然他想起自己的右胳膊,他看到右臂的二頭肌上有一條划傷,就是在夢中那個枯樹枝划的那兒。
    我就要尖叫了。我能感覺到的。
    而且他也確實能感覺到,一種巨大的恐懼感從他的內心昇起。現實——這活生生的現實——這些松針、床上的泥巴和自己胳膊上帶著血跡的划痕。
    我要尖叫。然后我可能變瘋,再然后我就再也不必為此事擔心了。
    “路易斯,”瑞琪兒邊上樓邊說,“路易斯,你又睡著了嗎?”
    路易斯用了兩三秒鐘才回過神來,就像他在校醫院處理帕斯科被抬進時的混亂情況一樣,想著可不能讓妻子看到自己兩腳糊滿泥巴和松針,床單上也一片臟兮兮的樣子。於是路易斯語調輕松愉快地叫道:“我醒了!”舌頭不小心被自己咬了一下,出血了。他感到自己的思緒仍在漫游。
    “一個雞蛋還是兩個?”瑞琪兒停在了樓梯口問。
    “兩個,剪的。”路易斯回答,他幾乎沒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心里直在感謝上帝,妻子沒進來。
    “一會兒就好。”瑞琪兒說,轉身下樓了。
    路易斯閉上眼睛想松口氣,但是黑暗中他見到了帕斯科亮閃閃的眼睛。路易斯馬上睜開眼睛,擺脫這些念頭,迅速行動起來。他看了一下,毯子不臟,沒事,但床單得換掉。他把兩條床單揭下來,分開團成一團,拿到走廊,放進了洗衣桶里。然后他幾乎是小跑著進了洗澡間,打開水龍頭。水熱得不得了,幾乎要燙傷他了,他也不在乎,急匆匆地把腿上和腳上的泥巴洗掉了。
    洗完后,他覺得好多了,也能控制住自己了。正在擦干身子時,他忽然想到那些殺人犯做完案、消除了各種證據后,大概就跟他現在的感覺差不多吧。他開始大笑起來,一邊擦干身子,一邊大笑,他無法控制自己不讓自己笑。
    瑞琪兒叫道:“嘿,樓上的,有什麼那麼好笑的?”
    路易斯仍然大笑著喊道:“保密。”他感到驚恐,但恐懼也止不住他的大笑。他想到自己把床單放進洗衣桶絕對是最好的舉措。丹得麗芝太太一周五天來給他們打掃衛生、洗衣服。瑞琪兒永遠也不會看到那些臟床單,而等到她把床單鋪回床上時,床單已經干干凈凈的了。路易斯想也許丹得麗芝太太可能會跟瑞琪兒提起這事,不過,他又覺得不可能。丹得麗芝太太可能會對她丈夫小聲議論克利德夫婦在玩某種奇怪的性生活游戲,不是用顏料畫著玩,而是用泥巴和松針而已。
    這想法使得路易斯越發大笑起來。
    路易斯直到穿衣服時才停止了咯咯嘎嘎的大笑,此時他也覺得好點了,為什麼會覺得好些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不過確實好多了。房間里除了他的床上有些亂外,一切都很正常。他已經消除了一切“罪證”,想到這個詞,他腦子里感到像中了毒一樣。
    路易斯想,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莫名其妙地做些怪事的原因。在西方世界人們無法找出事情的前因后果時,他們對這些不合邏輯的事就採取這種行動。也許某天人們在自己家的后院看到一個飛碟靜靜地在空中盤旋時,看到下了一陣青蛙雨時,感覺到沉寂的夜里有只手從床下伸出抓撓著他光著的腳時,他們的腦子就是這麼反應的吧。人們會嘰嘰咯咯地大笑一陣,然后又大哭一陣,總是一種自我發泄,不會精神崩潰的,而恐懼卻像腎結石一樣毫發無損。
    路易斯走下樓來,看到兒子正坐在椅子上吃可可熊牌的麥片粥,弄得滿桌子都是,他坐著的高腳椅子上的塑料墊上也全是粥,就像在用粥洗墊子似的。
    瑞琪兒端著他要的雞蛋和一杯咖啡從廚房走出來說:“路易斯,你剛才在笑什麼?你在樓上像個傻子似地大笑不停,把我嚇了一跳。”
    路易斯張開嘴巴卻不知道說什麼,於是他講了一個上周在市場聽來的笑話——有關一個猶太人買的一只鸚鵡,它只會說一句話,就是:“香龍牌的洗發水倒了。”
    路易斯剛講完,瑞琪兒就大笑起來,兒子也跟著大笑起來。
    好了,我們的英雄已經把一切罪證掩蓋過去了——那粘滿泥巴的床單和浴室里傻子般的大笑。我們的英雄現在該讀讀報紙了——或者至少說看看報紙了,這樣早上就跟往常一樣一切正常了。
    路易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打開了報紙。腦子里很是輕松:好吧,干得不錯,你表現出對這件事無動於衷,事情就到此為止……除非某個風高夜黑的晚上和朋友們坐在篝火旁在談論些無法解釋的怪事時,你可以談談這事,因為在風高夜黑的黃火旁說的話人們都不信以為真的。
    路易斯吃完了雞蛋,親了親妻子和兒子,臨走前看了看白色的洗衣桶,一切正常。路易斯從車庫里往外倒車時看了一眼通往山上的小路,也是一切正常。不用害怕得毛發倒立,對這事無動於衷好了。
    路易斯開車走了10里路時,突然渾身發抖,抖得很厲害,他不得不開下2號公路,停在離東緬因州醫療中心不遠處的邢氏中餐館的停車處。帕斯科的屍體就在東緬因州醫療中心被處置的。帕斯科再也不能來中餐館吃蘑菇蓋盤這道菜了,哈哈哈哈。
    路易斯覺得抖動使得自己身體都要變形了,他感到無助和恐懼,不是害怕任何超自然的東西,在這晴朗的大太陽下,他不害怕什麼超自然的東西,而只是害怕自己可能會變瘋了。他覺得好像有一條長長的、無形的電線在腦子里面攪動。路易斯痛苦地叫道:“別折磨我了,請別折磨我了。”
    他摸索著打開收音機,聽到了瓊的關於鉆石生蛌犖q曲,她那甜甜的、鎮靜的聲音使路易斯平靜下來,等到瓊的歌聲停下來的時候,路易斯覺得自己能繼續開車了。
    路易斯到了校醫院后,先跟查爾頓打了個招呼,然后一頭鉆進盥洗室,以為自己一定看上去糟透了。事實並非如此,他只是眼眶有點發黑,不過不嚴重,連瑞琪兒都沒注意到。他往臉上拍了些涼水,然后擦干了,用梳子攏了攏頭發,接著走進了辦公室。
    史蒂夫和那個印度醫生哈都已經在辦公室里了,兩個人一邊喝咖啡,一邊整理病例。“早上好,路易斯。”史蒂夫打招呼說。
    “早上好,二位。”
    哈都說:“希望今天早上不會像昨天那樣。”
    “但願如此,不過你可錯過了昨天那精彩的一幕。”
    史蒂夫笑著說:“哈都昨晚上也看到了夠精彩的一幕。哈都,你給路易斯說說。”
    哈都邊擦眼鏡邊笑著說:“凌晨大約一點左右有兩個男孩送來了他們的一個女朋友。你知道,為了慶祝重返校園他們大喝了一頓。女孩喝得爛醉,大腿上划了一道口子,我告訴她至少要縫四針,不過不會留下疤痕的。她對我說,那就縫吧。於是我就俯身像這樣開始給她縫起來——”
    哈都演示自己俯身去處理那看不見的大腿。路易斯開始笑起來,邊思忖著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
    哈都接著說:“我正縫著呢,那女孩吐了我一頭。”
    史蒂夫忍不住大笑起來,路易斯也大笑起來。哈都靜靜地微笑著,仿佛這種事他已經經曆過成千上萬次了。笑聲過后,路易斯問:“哈都,你值了多長時間的班了?”
    哈都回答說:“從半夜開始的。我該下班了,不過我想多待一會兒,跟大家問個好再走。”
    路易斯握了握哈都棕色的不大的手,說:“噢,你好,現在你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覺。”
    史蒂夫說:“我們幾乎都快查完了病例了。哈都,該說哈利路亞(贊美上帝之語——譯者注)了。”
    哈都笑著說:“我才不說呢,我又不是基督徒。”
    “那就唱唱《即刻的因果報應》合唱曲或是什麼別的歌。”
    “願佛祖保佑你們。”哈都還是笑著說,然后走出門去。
    路易斯和史蒂夫靜靜地注視了哈都一會兒,然后彼此互視,突然大笑起來。對路易斯來說,沒有哪次大笑像這次感覺這麼好,這麼正常。
    史蒂夫說:“剛才我們把所有的病例整理完了,今天可以掛牌歡迎那些稀里糊涂的葯品推銷商了。”
    路易斯點點頭,第一個葯品推銷商將在10點鐘到。正像史蒂夫開玩笑說的那樣,星期三可能是單調的日子,而星期二卻一天都會令人高興的。史蒂夫說:“老板,給您提個建議。我不知道芝加哥的那些推銷商是什麼樣的,可是這兒的推銷商什麼都推銷,從用於11月份出外到阿拉嘎石去打獵用的奶制品,到去班格的家庭娛樂廳的免費保齡球票。有一次一個家伙竟向我推銷一個可充氣的朱迪洋娃娃,向我,一個醫生助理推銷洋娃娃!他們要是不能賣葯給你的話,就會勸你買那些玩藝兒。”
    “應該買那個朱迪娃娃的。”
    “才不呢,那是個紅頭發的娃娃,不是我喜歡的那種。”
    路易斯說:“好吧,我同意哈都說的,只要今天別像昨天那樣就行。”




十八

    10點了,阿普昭恩的葯品推銷商還沒來。路易斯等不及了,他給注冊辦公室打了個電話,一個叫斯太普頓太太的回話說她馬上會送一份關於帕斯科的記錄來。路易斯剛掛了電話,阿普昭恩的葯品推銷商來了,他沒向路易斯推銷什麼葯品,只是問他是否有興趣買打折的新英格蘭愛國隊的季度賽票。路易斯沒買。那個家伙抑郁地說了句“我想你也不會買的”,走了。
    中午時,路易斯走著去了一家快餐店,買了一份金槍魚三明治和一杯可樂,帶回辦公室,邊吃邊看帕斯科的記錄。他想找出些與自己和北路德樓以及寵物公墓有關的信息來,也許這小伙子生長在那兒,或是在那兒埋葬過一只貓或狗什麼的,這樣路易斯也能對所經曆的事有個合理的解釋。
    但路易斯什麼線索也沒找到。帕斯科來自新澤西,到這兒來學電子工程的。在那幾張紙上,路易斯一點也沒發現他們兩人之間有任何可能的聯系。他用吸管喝完了杯中的可樂,然后把紙杯和垃圾扔進了廢紙簍,雖然午餐並不豐盛,不過路易斯的胃口不錯。真的,他覺得自己挺好,至少現在不錯,沒再抖個不停。他覺得早上的那一幕現在看起來像是場無緣由的夢。
    路易斯用手指敲打著記錄本,聳了聳肩膀,又拿起了電話,撥了州醫療中心的號碼,要接線員接通了陳屍所。他報了自己的身份后說:“您那兒有我們的一個叫帕斯科的學生……”
    電話另一頭傳來的聲音說:“現在不在這兒,他已經不在這兒了。”
    路易斯覺得自己喉頭發緊,他好不容易才說了聲:“什麼?”
    “他的屍體昨天夜里已經被運回他父母那兒了。布路金殯儀館的人來處理的,他們把他的屍體用得爾它109航班運走了。你以為他去哪兒了?在什麼表演中跳舞了嗎?”
    “啊,不,當然,不是了。只是,這好像也太快了。”
    對方邊翻閱記錄邊說:“他是昨天下午做的屍檢,大概在兩點半,是由任玆維克大夫做的。那時帕斯科的父親已經安排好了一切。我想他的屍體大概在第二天早上兩點到的紐洼克。”
    “啊,那樣的話……”
    “除非某個搬運工給搞糟了,把他發往別的什麼地方去了。不過得爾它航班不會出錯的。我們以前有過一個被運錯的例子。有個人跟朋友們一起去釣魚時死了,人們把他的屍體放在某個航空公司的貨運艙里,本打算運回他的老家明尼蘇達的,但是不知什麼人給弄錯了,先是把他運到了邁阿密,后來又去了德茅尼斯,再后來運到了法溝,還給運到了北達克他州。到最后人們弄清楚時,那個死屍已經全變黑了,聞起來就像臭豬肉。我聽說有6個搬運工都惡心得吐了。”話說完,那個聲音開心地大笑起來。
    路易斯閉上眼睛說:“啊,謝謝您……”
    “大夫,你要是想要的話,我可以給你任玆維克大夫家的電話號碼,不過他通常早上出去打高爾夫球的。”
    路易斯說了句:“不用了,沒事。”掛上了電話。路易斯想:讓這一切都過去吧,當我做噩夢時,帕斯科的屍體幾乎肯定已經在他自己的家里了。
    那天下午開車回家時,路易斯也為自己腳上和床頭的泥巴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他經曆了一場夢游。由於第一天上班就遇到了一個出人意料的事故,一個學生受了致命傷,然后就死了,這給他帶來了極度的沮喪情緒,因而晚上就發生了夢游。這可以解釋一切了。昨晚的夢看起來像真的一樣,因為有些就是真的——接触到了地毯,感覺到了冰涼的露珠,當然還有划傷了他的胳膊的枯樹枝。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帕斯科能破門而過而他自己卻不能。
    路易斯腦子中閃過一幅畫面:昨晚瑞琪兒下樓了,發現他正在用頭撞后門,在夢中試圖破門而過。要是瑞琪兒看到這情景會使她大吃一驚的,這種想法使路易斯笑了。腦子里想著夢游的念頭,路易斯開始解釋自己夢游的原因了。可能是因為自己去過寵物公墓,而這又導致了自己與妻子吵架,又與女兒第一次接触到死亡的概念有關,可能這些在他昨晚上床睡覺時全絞在一起了。
    好在我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家中——我居然沒記住這部分,一定是不自覺地回來的。這倒不錯,他簡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醒來時仍在墓地里,在小貓斯瑪基的墳邊,茫然不知所措,身上滿是露珠,他可能會嚇個半死——毫無疑問,就像瑞琪兒一樣。
    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
    路易斯如釋重負般地想,讓這一切都過去吧,是的;不過帕斯科死時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呢?路易斯心里仍在納悶,不過他馬上止住了自己的思緒。
    那天晚上,當瑞琪兒在熨衣服,艾麗和蓋基坐在椅子上看電視的時候,路易斯漫不經心地對妻子說他想出去透透空氣散散步。
    瑞琪兒頭也沒抬,問道:“你能早點回來幫我把蓋基哄上床讓他睡覺嗎?你知道你在旁邊的話,他總是比較聽話的。”
    “沒問題。”路易斯說。
    艾麗眼睛盯著電視問:“爸爸,你去哪兒?”
    “寶貝,就到外邊去。”
    “噢。”
    路易斯走了出去。
    15分鐘后,路易斯到了寵物公墓,他好奇地四處打量著,心里有種強烈的感覺:自己真的毫無疑問來過這兒。小貓斯瑪基的墓碑被撞倒了,路易斯記得在他的夢快結束時,帕斯科向他走近時,他撞在那墓碑上的。路易斯心不在焉地扶正了墓碑,向枯木堆走去。
    他不喜歡這枯木堆,因為他還記得夢中這些被風吹日晒發了白的枯木是一堆屍骨,這念頭現在還使他不寒而栗呢。他勉強伸手摸了摸一棵枯樹,這棵樹失去了平衡滾了下來,倒在了樹堆旁邊,路易斯向后一跳,枯樹沒碰到他的鞋。
    路易斯先沿著枯樹堆左側走了一圈,又沿著右側走了一圈,發現兩邊枯樹下的灌木叢密密麻麻難以穿透,也不可能推開灌木開出條路,即便是個聰明人也沒辦法。枯木堆上還長著郁郁蔥蔥的有毒的藤蔓,都快鋪到地上了。路易斯一直聽有些人說他們對這種藤蔓有免疫的能力,但他知道幾乎沒人真的能不受其毒。再遠處是些碩大的可怕的荊棘,路易斯以前從沒見過的。他慢慢地走回到枯木堆的中間部分,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后兜里,看著這枯木堆。
    你不會去試圖爬這枯樹堆吧,是不是?
    老板,我當然不會,我干嗎要做這種蠢事呢?
    太好了,路易斯,你真讓我擔心了一會兒呢。你要是腳脖子摔斷了的話,去上班可不太好看哪,不是嗎?
    當然了,而且,天都有點黑了。
    路易斯神志清醒,卻開始爬枯木堆了。爬到一半時,他覺得腳下一動,聽到了奇怪的吱吱嘎嘎的聲響。
    大夫,那些骨頭會滾動的。
    枯木堆又動了起來,路易斯開始向下爬,他的襯衫下擺從褲子里拉了出來。他安然無恙地下到地面,拍了拍手上的枯樹皮,走回到通往自己家的小路上。在家里,孩子們睡前還要聽他講故事,妻子和他在孩子們睡下后還要喝會茶,而丘吉只有一天的時間,明天就要被閹割了。
    路易斯走前又仔細地看了看那片空地,綠油油的一片,不知什麼地方涌出來的夜霧開始籠罩住那些墓碑,那些一個個的向心圓像路德樓鎮的一代代人的孩子們的手,營造了這座墓地。
    但是,路易斯,這就是所有的一切嗎?
    雖然路易斯在感覺到枯木堆滾動有些緊張前只瞥了一眼枯木堆那邊的情形,但他敢發誓,那邊有一條小路,通向樹林深處。
    路易斯,這不關你的事,你得把這事丟到一邊去。
    好吧,老板。
    路易斯轉身向家中走去。
    那天晚上、瑞琪兒睡了后,路易斯又熬了一小時讀了些已經讀過的醫學雜志,他不願意承認上床睡覺的想法使自己緊張。以前他可從未有過夢游的經曆,而且沒有辦法證明這只是一次偶然的事件——除非以后再發生或再不發生。
    他聽到瑞琪兒起了床,接著聽到她輕輕地叫他:“路易斯,親愛的,你還不上樓來睡覺嗎?”
    “就來了。”路易斯說。他接著關掉了書桌上的台燈,上樓了。
    路易斯花了遠遠不止7分鐘的時間才入眠的。在此期間,他聽著妻子在他身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沉沉入睡,他仿佛又看到帕斯科的形象了。他一閉上眼睛就好像看到門被撞開了,帕斯科像個嘉賓一樣,穿著運動短褲,鎖骨突出地站在那兒。
    路易斯慢慢地困倦起來,但腦子里仍在想著要是自己是在寵物公墓里清楚地醒來,看到月光下那些霧蒙蒙的向心圓繞著墳墓,而自己還得清醒地沿著林中的小路走回家的話,那該是什麼情形。他想著這些,慢慢變得困頓起來,然后又會突然醒過來。
    直到半夜以后,路易斯才完全睡著了。一夜無夢。第二天7點半的時候,路易斯被一陣冰冷的秋雨敲打玻璃的聲音驚醒了,他心懷憂慮地掀開床單,上面毫無瑕疵。他的腳上不能說是潔凈無比,但至少還算干凈。路易斯松了口氣,邊沖澡邊吹起了口哨。




2007-3-19 05: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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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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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十九

    瑞琪兒開車送小貓丘吉去做手術時,丹得麗芝太太幫著照看蓋基。那天晚上艾麗直到11點后還醒著,吵鬧著說沒有丘吉她睡不著覺。她一杯接一杯地要水喝,最后路易斯拒絕給她水喝了,怕她會尿床,結果艾麗大發雷霆地叫起來。瑞琪兒和路易斯互相看了一眼,皺起了眉頭。
    瑞琪兒說:“她是為丘吉感到害怕,路易斯,讓她發泄一下吧。”
    “她那麼大聲叫,我想堅持不了多長時間的。”路易斯說。
    果不其然,艾麗那聲嘶力竭的憤怒叫聲一會就變成了短促的叫聲,再后來是低低的哼哼聲,最后就寂靜無聲了。路易斯走上前去查看,發現女兒兩手緊抱著丘吉很少屈尊在上面睡覺的小貓的睡墊,躺在地板上睡著了。路易斯把睡墊拿開,將女兒放到床上,輕輕地給她把頭發從汗濕的額頭上拂到耳后,親了親女兒。然后沖動地走進當做瑞琪兒辦公室的小房間,在一張紙上醒目地寫了幾個大字——我明天就回來,親愛的艾麗。愛你的丘吉。接著把紙條別在了小貓的睡墊上。路易斯走回自己的房間,找到瑞琪兒,兩人親熱了一番,互相擁抱著睡著了。
    丘吉星期五回來了,路易斯也剛好工作了一周。艾麗對丘吉格外的好,用自己的部分零花錢給它買了一盒貓食,還差點扇了蓋基一個巴掌,因為蓋基想摸摸小貓,而艾麗不讓。這使得蓋基大哭起來,父母的管教也沒這麼嚴厲過。艾麗這麼訓斥他簡直就跟受到了上帝的訓斥似的。
    看著丘吉,路易斯覺得難受。這可真有點荒唐,但是他就是改變不了這種情緒。丘吉身上再也沒有了那份活躍勁,走起路來也不那麼雄赳赳的了,現在它走路的樣子像是康復中的病人似的慢騰騰的、小心翼翼的。艾麗甚至可以用手喂食給它,它也不再表現出想出去亂跑的樣子了,甚至連車庫都不想去。丘吉變了,也許丘吉變了會更好些呢。
    瑞琪兒和艾麗都沒覺察到這一點。





二十

    小陽春般的天氣來了又走了,樹上的葉子變黃了,經過10月中旬的一場冷雨,葉子開始凋零。艾麗放學開始帶回她在學校做的為過萬聖節準備的裝飾品,還給蓋基講無頭的騎馬人的故事逗蓋基玩兒。蓋基則一晚上高興地咕噥著某個叫布萊恩的名字。瑞琪兒聽著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初秋的那段時光對路易斯一家人來說是段好時光。
    路易斯學校里的工作也變成了一種緊張而又愉快的日常工作。他診治病人,參加學校理事會的會議,給學生報紙寫些稿子,建議學校為得了性病的學生實行保密治療,告誡學生吃些預防流感的葯,因為冬天時很可能會流行A型流感。他參加醫學專題討論會,還主持這種討論會。十月的第二周,他還去普羅維登斯市參加了關於大學和學院的醫療問題的新英格蘭大會,會上他宣讀了一篇關於合法的學生治療的細節問題的論文,在文章中他還舉了帕斯科的例子,不過是用的化名。論文受到了好評。路易斯開始為下個學年的醫療做預算了。
    路易斯的晚上時間安排也已經成了慣例:吃過晚飯后和孩子間玩上一會,然后和乍得喝一兩杯啤酒。有時要是丹得麗芝太太有空能來照看孩子們一個小時的話,瑞琪兒就和他一起去乍得家,有時諾爾瑪也和他們一起坐上一會,但大多時候就只有路易斯和乍得兩人。路易斯覺得跟老人在一起很舒服,乍得會談起300年以來路德樓鎮的曆史發展,好像他都親身經曆過似的。他談論時從不漫無邊際地亂說一通,路易斯從不覺得厭倦,雖然不只一次他看到過瑞琪兒手捂著嘴巴在打哈欠。
    路易斯大多在晚上10點前穿過馬路回到自己家中,然后很可能他會和瑞琪兒親熱一番。自從結婚一年以后他們很少這麼頻繁地做愛,也從沒這麼成功和快樂地做愛過。瑞琪兒說這是因為深井水中的什麼東西,路易斯認為是由於緬因州的空氣。
    帕斯科在秋季開學第一天的死亡在學生們和路易斯自己的記憶中開始變得模糊起來,而他的家人無疑還在悲痛之中。路易斯曾和帕斯科的父親通過電話,他能感覺到帕斯科父親那滿面淚痕、悲痛欲絕的樣子。帕斯科父親打電話的目的只是想了解路易斯是否盡了全力搶救他的兒子,路易斯向他保證說所有的人都盡力而為了;當然路易斯沒對他講當時的混亂狀態,浸透了地毯的血跡以及帕斯科剛被抬進醫務室就已經快死了,雖然路易斯認為自己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切。不過對於那些認為帕斯科事件不過是個重大傷亡事故的人來說,帕斯科已經在這些人的記憶中黯淡了。
    路易斯仍然記得那天晚上隨之而來的夢和夢游的情景,不過現在看來就像發生在別人的身上,或是像看過的電視劇。就跟他六年前在芝加哥曾去嫖過一次妓女一樣,“都是些不重要的事,就如過眼煙雲,不過留下了一種不和諧的回音。他根本不再想帕斯科在臨死前說過或是沒說過什麼了。
    萬聖節晚上下了一場大霜。路易斯和女兒在乍得家開始過節的,艾麗在諾爾瑪的廚房里裝作巫婆騎著笤帚四處跑著,一邊高興地發出咯咯咯的聲音,一邊一本正經地說:“我是人們見過的最可愛的巫婆,是不是,乍得?”
    乍得點了支煙,贊同地說:“是啊。路易斯,蓋基怎麼沒來?我以為你們也給他化了裝一起來呢。”
    路易斯他們本打算帶蓋基過來的,瑞琪兒尤其盼著這一天,因為她和丹得麗芝太太給蓋基做了個有趣的面具,但蓋基得了支氣管性感冒。6點時,路易斯給他聽了一下肺部,覺得仍有些不正常,又看了看室外的溫度計,只有華氏40度,路易斯就沒讓他來。瑞琪兒雖然很失望,還是同意了。
    艾麗答應蓋基給他帶回些糖果,但是她對弟弟不能去而表現出的夸張了的同情,使路易斯納悶艾麗是否真的有些不高興,因為蓋基沒辦法使他們磨磨蹭蹭或是和她一起引人注意了。
    艾麗用一種通常對那些得了絕症的人說話的調子說:“可憐的蓋基。”而蓋基對自己會失去什麼毫無所知,仍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身邊趴著正在打瞌睡的小貓丘吉。
    聽到艾麗的話,蓋基毫無興趣地說了句:“艾麗,巫婆。”就又接著看電視了。
    艾麗又說了一次:“可憐的蓋基。”還嘆了口氣,這使路易斯想起了鱷魚的眼淚,不由得笑了。艾麗抓住他的手,開始拉他並說:“走吧,爸爸,我們走吧,走吧。”
    路易斯回答乍得說:“蓋基得了喉頭炎。”
    諾爾瑪說:“是嗎,這可真不應該,不過明年他就會壯實些了。艾麗,來,撐開你的口袋,噢!”
    諾爾瑪本來從糖果盤中拿了個蘋果和一塊糖要給艾麗的,但糖和蘋果全從她的手中掉了出來。路易斯看到她那彎曲得像爪子似的手不由得吃了一驚,他彎腰揀起滾到一邊的蘋果,乍得揀起了糖,放到艾麗的口袋里。
    諾爾瑪說:“噢,寶貝,我再給你另拿個蘋果吧,那個都摔坏了。”
    路易斯說:“沒坏。”一邊試圖把蘋果放進女兒的口袋里,但艾麗手掩著兜,走開了。她一邊看著爸爸,仿佛他瘋了似的,一邊說:“爸爸,我才不要摔坏了的蘋果呢,那上面都有摔出來的棕色的斑痕了,去它的吧!”
    “艾麗,該死的,你太不禮貌了!”
    諾爾瑪說:“路易斯,她講的是實話,別責罵她。你知道,只有孩子們才說真話呢。這也就是他們之所以是孩子的原因。那些斑痕是該一邊去。”
    “謝謝您,克蘭道爾太太。”艾麗邊說,邊帶著為自己辯解的眼神瞅了路易斯一眼。
    “不用謝,寶貝。”諾爾瑪說。
    乍得陪他們來到了門廳。有兩個裝作小魔鬼樣的孩子走近來,到了院子的人行道上,艾麗認出來是學校里的兩個小朋友,就領著他們回到廚房去了。有一小會,只有乍得和路易斯兩人待在門廊里。路易斯說:“諾爾瑪的關節炎又嚴重了。”
    乍得點點頭,把煙在煙灰缸里掐滅,然后說:“是的,每到秋天和冬天就會嚴重些,不過這次是最嚴重的。”
    “她的醫生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他沒法說什麼,因為諾爾瑪一直沒去看醫生。”
    “什麼?為什麼不去?”
    乍得看著路易斯,在等著接兩個扮成小魔鬼的孩子的車的前燈燈光照射下,他看上去有種無助的感覺。乍得說:“我本來想找個合適的時間問問你呢,路易斯。但是作為朋友我又不好意思強求你。你能給她檢查一下嗎?”
    從廚房里傳出了兩個扮成小魔鬼的孩子發出的葉葉葉的聲音,然后是艾麗咯咯咯的聲音,這聲音艾麗在學校里已經練習了一星期了,一切聽起來都不錯,充滿了萬聖節的氣息。
    路易斯問:“諾爾瑪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乍得,她是不是害怕有什麼別的病?”
    乍得低聲說:“她一直都有胸口疼,又再也不去看醫生,所以我有些擔心。”
    “諾爾瑪擔心嗎?”
    乍得猶豫了一下,說:“我想她有些害怕。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她不願意去看醫生的原因。就在上個月,她的一個老朋友貝蒂死在了州醫療中心,是癌症。她和諾爾瑪同歲,諾爾瑪有些被嚇著了。”
    路易斯說:“我很高興給她做檢查,根本沒問題。”
    乍得感激地說:“謝謝你,路易斯,要是有天晚上我們發現她突然發病,我想——”
    乍得停了下來,頭古怪地傾向一邊,眼睛看著路易斯。
    路易斯后來記不起當時的情緒是怎麼變化的了,試圖分析當時的情形只使他感到頭暈,他所能記起的就是當時的好奇立刻變成了感覺什麼地方有什麼極不對頭的事發生了。他看著乍得,兩人都吃了一驚,遲疑了一會他才緩過神來。只聽到廚房里兩個模仿小魔鬼的孩子“呼呼”的叫聲突然變成了“嗚嗚”驚恐的叫聲。接著有個孩子尖聲叫起來。艾麗緊張的狂叫聲傳了過來:“爸爸!爸爸!克蘭道爾太太摔倒了!”
    “啊,上帝啊。”乍得痛苦地低聲說。
    艾麗向門廊這兒跑過來,她的黑衣服扑扇著,一只手里抓著笤帚,面色鐵青,由於驚恐而拉長著臉,看起來就像酒精中毒到了晚期的小矮人。兩個裝作小魔鬼的孩子邊哭邊跟著她跑了出來。
    乍得猛地沖進門去,對於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來說,動作敏捷得令人吃驚。不,不是敏捷,幾乎是輕松自如,乍得邊跑邊叫著妻子的名字。
    路易斯彎腰雙手按著艾麗的肩膀說:“艾麗,就待在門廳里,知道嗎?”
    艾麗小聲說:“爸爸,我害怕。”
    兩個裝作小魔鬼的孩子飛快地跑過他們身邊,邊叫著他們的媽媽邊向車道跑去,裝著糖果的口袋乒乓作響。
    路易斯向前廳跑去,進了廚房,而艾麗正叫著他,讓他回來,路易斯沒理女兒。
    諾爾瑪躺在桌旁的油布氈上,身邊全是蘋果和糖塊。很顯然她用手端糖果盤時弄翻了盤子,盤子落在她身邊,像個小外星飛碟。乍得正擦著妻子的一只手腕,看到路易斯來了,他抬起頭臉色緊張地看著路易斯,說:“幫幫我,路易斯,救救諾爾瑪,我想她快死了。”
    “把她移到一邊去。”路易斯說,然后他跪下來,膝蓋壓在一個蘋果上,他覺得果汁被擠了出來,透過了褲子,突然滿廚房里都充滿了蘋果味。
    又發生了這種事,帕斯科似的悲劇又要重演了,路易斯想。但他馬上又趕走了這種想法。
    路易斯摸了摸諾爾瑪的脈搏,脈搏微弱、縴細而又急促。不是在搏動,而是在痙攣。極度的心律不齊,馬上就要心肌梗塞了。路易斯解開她的衣服,露出了一條黃色絲帶,他把她的頭側過去,開始按著自己的脈搏頻率邊給她實行心肺復蘇急救術邊說:“乍得,聽我說。”乍得答道:“我聽著呢。”“你帶著艾麗過馬路去我家。小心些,別被車撞著。然后告訴瑞琪兒發生了什麼事,告訴她我需要用我的急救包,不是書房里的那個,而是浴室里高架子上的那個。她知道是哪個。再讓她給班格的醫療中心打電話,叫輛救護車來。”
    乍得說:“巴克斯坡特的醫療中心離這兒更近些。”
    “不,班格的來得更快些。快去吧,你別打電話,讓瑞琪兒打。你把急救包拿來,我急用那個急救包。”
    乍得走了,路易斯聽到門關上了的聲音。他現在一個人和諾爾瑪在一起,聞著滿屋子的蘋果味,從起居室傳來了7下鐘聲。他邊做著心肺起搏急救術,邊想:用力,放松,別緊張,小心做,看在老天的份上,可別壓坏了她的老骨頭,別壓坏了她的肺部。路易斯又想瑞琪兒要是知道這兒發生的事,又要讓她憂心忡忡一陣子了。
    諾爾瑪突然長長地吐了口氣,眼皮抖動起來,路易斯霎時產生一種冰冷恐怖的感覺。她要睜開眼睛了……噢,上帝啊,她要睜開眼睛開始談論寵物公墓了。
    但是諾爾瑪只是睜眼帶著糊涂的、似乎認識路易斯的眼神看了路易斯一下,就又閉上了眼睛。路易斯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產生那種愚蠢的恐怖感簡直不像自己。同時他又覺得一陣輕松,心里充滿了希望。諾爾瑪的眼中有痛苦的感覺,但不是劇痛的感覺,因此路易斯的第一個推斷是諾爾瑪的發病不是特別嚴重。
    路易斯現在邊喘著粗氣邊冒汗了,只有電視上的醫護人員做心肺起搏急救術時表現得很輕松,實際上這種心臟按摩要做得又好又穩是要消耗很多熱量的,而且明天他的胳膊和肩膀也準會疼。
    “我能幫忙嗎?”
    路易斯環顧四周,發現一個穿著棕色毛衣的女人猶豫地站在門口,一只手握成拳頭放在胸前。路易斯想,也許是那兩個裝成小魔鬼的孩子的媽媽。
    “不。”路易斯話剛出口,又說:“對,請幫我弄濕一塊布,然后擰干放在她的前額上。”
    那個女人去照辦了。路易斯向下望去,諾爾瑪的眼睛又睜開了。她小聲說:“路易斯,我摔倒了,我想可能是暈倒了。”
    “你有點像得了冠心病,”路易斯說,“不過看來不嚴重,諾爾瑪,你現在需要放松,別說話。”
    路易斯休息了一下,又開始給諾爾瑪測量脈搏,她的心跳頻率很快,而且不穩定,一會正常,一會不正常,接著又正常了。路易斯聽著諾爾瑪怦怦怦的心跳聲,雖然不正常,但比心肌梗塞強多了。
    那個男孩子的媽媽拿了塊濕布,放在了諾爾瑪的前額上,然后猶豫不決地走開了,這時乍得帶著路易斯的急救包回來了。
    “路易斯,怎麼樣了?”
    “她馬上就會好起來的。”路易斯看著乍得,但實際上是在對諾爾瑪說:“救護車來了嗎?”
    乍得說:“你妻子給他們打的電話,我沒在那兒多耽擱。”
    諾爾瑪小聲說:“我……不去醫院。”
    路易斯說:“不,諾爾瑪,要去醫院,進行5天的觀察和治療,然后你就安然無恙可以回家了。你要再說些別的話,我就讓你把這些蘋果全吃了,連皮帶核一起。”
    諾爾瑪衰弱地笑了一下,然后又閉上了眼睛。
    路易斯打開急救包,翻找出速效救心葯葯瓶,倒出一粒,然后蓋上葯瓶。葯片很小,像指甲蓋上的白色月牙那麼大,路易斯用手指捏著葯片對諾爾瑪說:“諾爾瑪,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能。”
    “我要你張開嘴巴,有病得治療,我要把這個小葯片放在你的舌頭底下,你就含著它,直到它溶化,味道有點苦,不過沒事。好嗎?”
    諾爾瑪張開了嘴巴,一股帶了假牙后產生的腐爛味飄了出來。看到她躺在廚房的地板上,周圍是蘋果和糖塊,路易斯想也許她年輕時會是滿口如玉般的牙齒,堅挺的胸脯惹來不少鄰近年輕人的注視,胸中的心臟會像小馬駒般健康地跳個不停。想到這些,路易斯不由得為老太太感到難過。
    諾爾瑪把葯片含在舌頭下,葯片有些苦,她不由得做出一臉苦相,不過沒關系,她可不像帕斯科那樣讓人無能為力。路易斯想諾爾瑪至少還能活一天呢。諾爾瑪的手在空中抓了一下,乍得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路易斯站起身,找到了翻落的果盤,收拾起地上的蘋果和糖果。那個幫忙拿了溫布來的女人說自己叫布丁格太太,幫著路易斯一起收拾了一下,然后說她最好回到汽車上去,她的兩個兒子嚇坏了。路易斯說:“謝謝您的幫忙,布丁格太太。”
    市丁格太太低聲說:“我也沒做什麼呀。不過今晚我要祈禱,感謝上帝你能在這兒,克利德大夫。”
    路易斯有點感到尷尬,他揮了下手。
    乍得看著路易斯,他的眼神又恢復了沉穩,短暫的驚慌失措和恐懼過去了,他又能鎮靜自若了。乍得目不轉睛地說:“我也要祈禱,感謝上帝,也感謝你。路易斯,我欠你一份情。”
    路易斯邊向布丁格太太揮手告別邊對乍得說:“別這麼說,乍得。”路易斯拿起一個蘋果吃了起來。味道不錯,路易斯自我感覺也不錯:路易斯,干得好,今晚上你贏了。一邊想著,路易斯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蘋果。
    乍得說:“我確實是這麼想的,路易斯,以后你需要幫忙時,第一個就來找我吧。”
    路易斯說:“好吧,我會的。”
    班格醫療中心的救護車20分鐘后來了,路易斯站在外邊看著醫院衛生員把諾爾瑪抬上救護車時,看到瑞琪兒正從起居室向窗外望著,他向妻子揮了揮手,瑞琪兒也招了一下手。
    路易斯和乍得站在一起,望著救護車閃著燈疾馳而去。但車沒有鳴笛。
    乍得說:“我想我現在得去醫院了。”
    “乍得,他們今晚不會讓你見她的。他們要給她做心電圖,然后對她進行精心的看護。剛開始的12小時內是不允許人去探視的。”
    “路易斯,她會好嗎?真的會好嗎?”
    路易斯聳了聳肩膀說:“沒人能保證。這是心臟病突發,不過不管怎麼說,我想她會好起來的,經過用葯治療,她可能會比原來更好些呢。”
    “是啊。”乍得點了支煙說。
    路易斯笑了一下,看了看表,他驚訝地發現才7點50分,可看起來好像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
    “乍得,我想去帶艾麗接著去做萬聖節的活動了。”
    “是的,當然,你快去吧。路易斯,告訴她讓她多拿些禮物。”路易斯應道:“我會的。”
    路易斯回到家時,艾麗還穿戴著巫婆的裝束。瑞琪兒試圖讓她穿上睡眼,但艾麗堅決不干,她認為游戲雖然被諾爾瑪的心臟病突發打斷了,但還有可能接著進行的。路易斯告訴女兒穿上大衣時,艾麗高興地又拍巴掌又叫的。
    “路易斯,這麼晚了,還讓她出去?”
    路易斯說:“我們開車去。沒事,瑞琪兒,她盼著萬聖節游戲都盼了一個月了。”
    “那好吧……”瑞琪兒笑著答應了。
    艾麗看到媽媽同意了,高興地邊大叫起來,邊向大衣櫥跑去。瑞琪兒接著問:“諾爾瑪好些了嗎?”
    “我想好些了。”路易斯覺得很累,但感覺不錯。他接著說:“心臟病突發,不過不嚴重,她以后得小心些。不過一個人到了75歲時必須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不可能再做撐杆跳了。”
    “你在那兒真是太幸運了,幾乎是上帝的安排似的。”
    “我覺得是運氣。”路易斯看到艾麗跑了過來,笑著說:“你準備好了,黑澤爾巫婆?”
    艾麗說:“準備好了,走吧——走吧——走吧!”
    一小時后,艾麗帶著半口袋糖果和路易斯一起走上了回家的路。雖然路易斯最后要停止做游戲時,艾麗做了些抗議,但抗議得不太厲害,她也累了。路上,艾麗問:“爸爸,是我使克蘭道爾太太心臟病突發的嗎?就在我不想要那個摔坏的蘋果時嗎?”
    路易斯看著女兒,吃了一驚,納悶孩子們怎麼會產生這種好笑的、有點迷信的想法。踩上帶縫的土,折斷你媽媽的脊梁骨。要麼愛我,要麼恨我。爸爸的肚子,爸爸的腦袋,半夜里笑起來,爸爸去了西天外。這些孩子們的鬼節歌謠讓路易斯又想起了寵物公墓和那些模糊的墳圈。他想笑話自己的想法,但卻無法笑出來。
    路易斯對女兒說:“不是的,寶貝。你和那兩個小魔鬼在屋子里——”
    “他們不是小魔鬼,他們是布丁格家的雙胞胎男孩。”
    “好吧,你和他們在屋子里時,克蘭道爾先生告訴我說他的妻子有些胸口疼。實際上,你倒是為救她幫了不少忙呢,或者說至少沒使事情變得更糟糕。”
    這次變成艾麗大吃一驚了。
    路易斯點頭接著說:“寶貝,她那個時候最需要大夫的幫助,而我是大夫。可要不是因為你去給她玩萬聖節游戲,我怎麼會在那兒呢?”
    艾麗把這番話想了半天,然后點點頭實事求是地說:“可是她不管怎麼說還是可能會死的。得了心臟病突發的人通常都要死的。即使他們活下來了,很快他們就會一次又一次地突發心臟病,直到最后……嘣地完了。”
    “我問你,你從哪兒學的這些詞啊?”
    艾麗只是聳了一下肩膀——聳肩的樣子像極了路易斯,路易斯看到后覺得很好笑。
    艾麗讓路易斯幫她把糖果袋拿進屋里,這是對路易斯信任的標志,路易斯默默地想著女兒對死亡的態度。當初想到小貓丘吉的死使女兒驚恐得幾乎歇斯底里了,而現在她對像奶奶一樣的諾爾瑪的死卻好像很鎮定自若地認為是自然而然的事。她剛才說什麼來的?會一次又一次地突發心臟病,直到最后……嘣地完了。
    廚房里空無一人。但路易斯聽到瑞琪兒在樓上走來走去的聲音。他把艾麗的糖果袋放在櫥柜台上,說:“艾麗,不一定都是你說的那樣。諾爾瑪的心臟病不嚴重,而且我當時能立刻給她治療,我想她的心臟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傷,她——”
    艾麗幾乎有些愉快地贊同地說道:“噢,我知道,但她老了,不管怎麼說她很快就會死的。克蘭道爾先生也是。爸爸,我上床睡覺前能吃個蘋果嗎?”
    路易斯沉思地看著女兒說:“不行,寶貝,快上樓去刷牙吧。
    路易斯想:誰會真正了解孩子們呢?
    房子里一切收拾停當后,瑞琪兒和路易斯都躺在床上時,瑞琪兒輕聲問:“艾麗是不是覺得很糟糕啊,路易斯?她是不是有些情緒低落呢?”
    路易斯回答說:“不是的,她挺鎮靜的。我們睡覺吧,瑞琪兒,好嗎?”
    那天夜里,當路易斯一家睡熟時,乍得卻醒著躺在自家的床上。夜里又下了一場大霜凍,第二天早上起風了,把樹上那些棕黃的枯葉都給吹掉了。
    風聲驚醒了路易斯,他迷迷糊糊睡眼矇眬地支起胳膊,聽到樓梯上又傳來了慢慢的拖沓的腳步聲。帕斯科又回來了,路易斯想,距那時才只過去了兩個月。門打開時,他會看到一副可怕的腐屍的樣子:運動短褲上長滿了霉,身上的肉全都已經爛掉,只剩下骨頭的大洞,大腦也已腐爛變坏像漿糊一樣。只有那雙眼睛還充滿了活力,亮閃閃的。帕斯科這次可能不會再說話了,他的聲帶肯定也爛掉了,不能再發出聲音來了。但是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會示意路易斯跟著他去的。
    “不。”路易斯吸了口氣說,腳步聲消失了。
    路易斯下了床,走到門口,拉開門,嘴唇后撤,帶著一副驚恐的苦相,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帕斯科會在那兒的,會舉著雙臂,像個死去很久的售票員在招呼乘客。
    根本沒有這些事,正如乍得所說的。門廊里空蕩蕩的,靜悄悄的。只有風聲。路易斯走回床頭,又睡了。



二十一

    第二天,路易斯給急救中心的特護室打了個電話,回話說諾爾瑪的情況仍處於危險期,心臟病突發后的24小時內需要進行標準的醫療診治。不過路易斯還是從給諾爾瑪看病的大夫那兒得到了一個令人欣慰的消息,那個大夫說:“我可不會認為這是個小小的心肌梗塞,不是嚇唬你,克利德大夫,她確實欠你很多,你救了她一條命。”
    那個周末,路易斯本能地買了一束鮮花,到醫院去看望諾爾瑪,發現她已被移到樓下的一個半私人性質的看護室里了,這是個好兆頭。乍得正陪著諾爾瑪呢。
    看到鮮花,諾爾瑪驚喜地叫了起來,催著護士拿花瓶來,然后支使乍得裝上水,按照她的意圖擺好,放在了床頭的柜子上。
    乍得折騰了三次擺弄好花后干巴巴地說:“這是老太太有史以來感覺最好的一天。”
    諾爾瑪說:“別耍聰明了。”
    “是,夫人。”乍得開玩笑地說道。
    最后,諾爾瑪帶著一絲感人真摯的神色看著路易斯說:“我要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乍得說是你救了我的命。”
    路易斯不好意思地說:“乍得言過其實了。”
    乍得瞇著眼睛看著路易斯,幾乎要笑起來了似地說:“沒太夸張,我乍得可不說謊。路易斯,難道你媽媽沒告訴過你不要拒絕感謝之詞嗎?”
    諾爾瑪沒說什麼,至少路易斯記不起來了,但他記得諾爾瑪說了些關於過分謙虛就是驕傲的話。
    路易斯說:“諾爾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願意並高興做的。”
    諾爾瑪說:“你真是個好人,你帶我的老頭子去外邊什麼地方,讓他給你買瓶啤酒喝。我又有點覺得犯困了,而我好像怎麼也趕不走他。”
    乍得欣然站起身說:“太好了!我去,我去。快走,路易斯,趁她還沒改變主意,咱們快走。”
    感恩節的前一周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11月22日又下了一場4英寸厚的雪,但感恩節的前一天天空晴朗碧藍無雲,天氣有點冷。路易斯開車送家人去班格國際機場,瑞琪兒要帶孩子們回芝加哥看望她的父母。瑞琪兒從一個月前跟路易斯談論回家的事到現在已經不下20遍地說這些話了:“路易斯,這樣不對,我覺得感恩節時你一個人在我們的房子里來回轉悠不是那麼回事,本來這是個家人團聚的節日。”
    路易斯把蓋基從一個胳膊倒到另一只胳膊上,兒子瞪著大眼睛,穿著風雪大衣,像個大男孩。艾麗站在一個大窗戶前,看一架空軍的直昇飛機在起飛。
    路易斯說:“我不會獨自一人邊喝啤酒邊哭的。乍得和諾爾瑪要請我去吃有花色配菜的火雞呢。老天,我怎麼像個罪人似的。我從來也不喜歡這種大型的節假日聚會。我會下午3點開始喝酒看足球賽,7點睡覺,第二天會覺得腦子里一片亂哄哄的。我就是不喜歡給你和孩子們送行,看你們走,我擔心。”
    瑞琪兒說:“我沒事,坐一等艙,我覺得像個公主一樣了。蓋基在從羅甘到歐亥爾這段飛行中會睡上一覺。”
    路易斯說:“你想的美吧。”然后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廣播里叫到了瑞琪兒他們要乘的航班號,艾麗匆匆跑過來說:“媽媽,是我們的航班。快走——快走——快走,要不我們趕不上,飛機就飛了。”
    瑞琪兒說:“不,不會的。”她一只手里抓著三張粉色的登機卡,穿著華麗的棕色仿毛皮大衣。路易斯想,不管是仿什麼毛皮的,都使妻子顯得絕對的漂亮可愛。
    也許路易斯的想法在眼神中表現了出來,瑞琪兒沖動地擁抱了他一下,蓋基被夾在他們兩個中間,看起來很是驚訝,不過並沒有不高興。
    瑞琪兒說:“路易斯,我愛你。”
    艾麗不耐煩地說:“媽——咪,快走——快走——快——”
    瑞琪兒說:“噢,好的,好的。路易斯,好好照顧自己。”
    路易斯笑著說:“告訴你吧,我會精心照顧自己的,瑞琪兒,代我向你父母問好。”
    “噢,你啊,真好笑。”瑞琪兒向他皺了皺鼻子說。瑞琪兒不是傻子,她很清楚路易斯為什麼不和他們一起回去看自己的父母。
    路易斯看著他們上了客機的登機梯子,想著此后一周見不到他們了,自己不由得已有些想家想妻子兒女了,又覺得有些孤獨。他向剛才艾麗站過的窗戶走去,手放在大衣的口袋里,看著搬運工在裝行李。
    事實很簡單,湖林區瑞琪兒的父母戈爾德曼夫婦從一開始就不喜歡路易斯。因為他們認為他跟他們的階層不一樣,這還只是一般的原因,更糟糕的是在他讀醫學院期間將由他們的女兒來供養他,而他幾乎肯定學習糟糕,讀不下來的。
    路易斯倒是能應付這一切偏見,事實上他也確實盡力處理好這事,但是后來發生了一件瑞琪兒不知道而且將永遠不會知道的事情……不過不是由路易斯挑起的。戈爾德曼先生邀請路易斯到他的書房里談談,路易斯起初以為他們發現他和瑞琪兒同居的事了呢,誰知戈爾德曼先生提出要給路易斯付所有上醫學院的學費,而得到這“獎學金”(按戈爾德曼先生的話說)的代價是路易斯必須立刻解除他和瑞琪兒的婚約。他還伸手取自己的支票本要給路易斯開支票。路易斯本來學習和生活壓力就大,一直心情郁悶,聽到戈爾德曼先生的這種像做交易似的提法,就勃然大怒起來。他指責戈爾德曼想把女兒當做博物館里的展品一樣保管起來,指責他只為自己考慮,不為女兒著想,說他是個令人難以忍受的、沒有思想的老混蛋。再后來,兩個人便開始對罵起來。這一切都使得他們翁婿關系很緊張。很久之后,路易斯內心承認那次大發雷霆不過是對緊張的學習和生活壓力的一次發泄。
    后來瑞琪兒使他們的關系緩和了些,結婚那天,戈爾德曼夫婦的臉像埃及石棺上雕刻的臉。他們給路易斯和瑞琪兒的結婚禮物是一套六頭瓷器和一個微波爐,沒給他們錢。路易斯上醫學院期間,瑞琪兒一直在一家女士服裝店里做店員,從結婚的那天到現在,瑞琪兒只知道丈夫和自己的父母之間的關系一直緊張,特別是路易斯和她父親之間一直不和。
    路易斯本來可以和家人一起去芝加哥的,雖然學校里的時間安排要求他要比瑞琪兒他們早回來三天,這也沒什麼難處。況且可以和家人在一起,而且孩子們已經使他和岳父岳母的關系緩和了許多,孩子常常能起到這個作用。路易斯想,要是自己裝作忘了過去那一幕的話,他們也能使彼此的關系更融洽些,即便瑞琪兒的父母知道他是在假裝的也無所謂。但路易斯不想和他們緩和關系,雖然已經過去10年了,可路易斯總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那種滋味。
    路易斯本可以和妻子兒女一起去,但他寧願讓瑞琪兒的父母看到他們的女兒和外孫外孫女,聽到他們帶去的他問好的口信。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轉彎……路易斯看到了艾麗坐在一個前窗旁邊,拼命地揮著手。路易斯笑著向她揮手,接著有人——可能是艾麗或是瑞琪兒把蓋基拉到了窗邊。路易斯仍然揮著手,蓋基也在招手,也許他看到了路易斯,也許只是在模仿艾麗。
    路易斯咕噥了一句:“帶我的家人安全抵達。”然后拉上了大衣的拉鏈,向外邊的停車場走去。風很大,差點把路易斯的帽子吹跑了,他一手按著帽子,一手掏出鑰匙,摸索著打開了車門,轉身看到飛機離開了地面,隆隆地向碧藍的天空飛去。
    現在路易斯覺得真是非常孤獨——幾乎要落淚了,他又揮了揮手。
    路易斯那天晚上一直覺得情緒低落,就是與乍得和諾爾瑪喝完啤酒穿過馬路回家時,還是有點憂傷。由於天冷,他們移到廚房里喝酒了。乍得生起了爐子,他們圍著爐子坐著,諾爾瑪喝了一杯葡萄酒,她的醫生允許甚至鼓勵她唱這個。乍得和路易斯喝著涼涼的啤酒,在溫暖的爐火旁,乍得給他講200年前米克邁克族的印第安人是如何避開英國人的圍捕的,那時米克邁克人膽子很小。乍得補充說有些州的或聯邦的地產律師認為他們現在膽子仍然很小。
    這個晚上應該是個不錯的晚上,但路易斯能意識到家里只有空蕩蕩的房子在等著他。穿過草地,聽著腳下的冰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路易斯突然聽到家里的電話響了起來。他快步跑了起來,沖進前門,匆匆穿過起居室,跑進廚房,粘滿冰雪的鞋幾乎把他滑倒了。他一把抓起電話,說:“喂?”
    “路易斯嗎?”是瑞琪兒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遙遠但是很動聽,“我們到家了,一路平安,沒有一點兒事。”
    “太好了!”路易斯說,然后坐了下來,開始和妻子聊了起來,邊聊邊想:老天,我真希望你們都在這兒啊。


二十二

    乍得和諾爾瑪準備的感恩節正餐挺不錯的。吃過飯后,路易斯回家時覺得肚子飽飽的,還有點犯困了。他上樓來到臥室,脫掉鞋子,在一片靜寂中躺了下來。剛剛過了3點,外邊的天還在冬季微弱的陽光下亮著呢。
    我就打個盹,路易斯邊想邊很快睡著了。
    是臥室里電話分機的響聲驚醒了他。他抓起話筒,聽到房子外邊的風在呼呼地刮著,爐子里的火在噼啪作響,看到外邊天已經黑了他有點暈頭轉向的,他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說:“喂?”路易斯想可能是瑞琪兒,又從芝加哥打電話來祝他感恩節快樂。然后她會把電話給艾麗,艾麗說完會是蓋基接著講,蓋基會咿呀學語地說一通——他本來想下午看足球賽的,怎麼會睡了一下午呢……
    但電話不是瑞琪兒打來的,是乍得,他說:“路易斯嗎?我想恐怕你可能遇到點兒麻煩了。”
    路易斯從床上跳下來,腦子里還帶著一絲睡意地說:“乍得,什麼麻煩?”
    乍得說:“噢,我們家的草地上有只死貓,我想可能是你女兒的那只小貓。”
    路易斯心里一沉,說:“是丘吉?你能肯定嗎?乍得?”
    乍得說:“不,我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是,但確實是像丘吉。”
    “噢,噢,討厭。乍得,我馬上就過去。”
    “好吧,路易斯。”
    路易斯掛上電話,坐在那兒足有一分鐘。然后去了趟廁所,穿上鞋,下樓去了。
    啊,也許不是丘吉。乍得自己也說他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就是丘吉。上帝,這只貓現在連上樓都不願意了,除非是有人抱著它上樓……為什麼它要去橫過馬路呢?
    但在路易斯內心深處他覺得肯定是丘吉……要是瑞琪兒今晚打電話來,她肯定會打的,他該怎麼對艾麗說呢?
    他回想起那天自己發瘋般地對瑞琪兒說:因為對於生物來說,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的。作為醫生,我知道這點。要是艾麗的貓得了血癌,貓很容易得的,或是在路上被車壓了,你願意給她解釋發生了什麼嗎?瑞琪兒,你願意嗎?但他那時說這番話時,他根本沒想過丘吉會有什麼事。
    路易斯想起以前和人玩牌時,有人問他為什麼見到自己的妻子裸露著身體時會有性沖動,而每天面對那麼多的裸體女病人卻沒有那種感覺。路易斯說是因為人們頭腦中想的不一樣。對待病人時只覺得女人的胸部、大腿只是身體的某個器官,而對妻子的各部位就覺得不同了。
    路易斯現在想,就像對待家人的就不同了一樣。丘吉不應該死,因為它已經跟路易斯一家融為一體了。在醫院里大夫可以談笑自若地處理各種病人,可以在會議上引用孩子們得白血病的比率,而一旦自己的孩子得了白血病,這大夫一樣會臉色煞白,難以置信。他們的反應會是:我的孩子得了白血病?甚至是我的孩子的小貓得了白血病?大夫,你一定在開玩笑吧。
    沒關系,一步步地來對付吧。
    但是一想到艾麗當時說到丘吉會死時那種歇斯底里的表現,路易斯覺得事情很難辦。
    愚蠢的大公貓,我們為什麼要養這個愚蠢的大公貓呢?
    但是它再也不能招惹母貓了。我們給它做了手術就是為了讓它能活著呀。
    “丘吉?”路易斯叫道。但是只有火爐里的柴火發出的碑啪聲。丘吉最近總待在上面的客廳里的長沙發上空蕩蕩的。小貓也沒趴在暖氣上,路易斯敲打著給小貓喂食用的盆子,要是小貓在附近的話,它聽到這聲音肯定會跑來的。但這次沒有小貓跑過來……恐怕再也不會跑來了。
    路易斯穿上大衣,戴好帽子,向門外走去。接著,他又走了回來。心里想小貓可能真的死了,於是他走到水槽邊,蹲下身,打開了水槽下的小壁櫥,櫥里有兩種塑料袋,一種是白色小塑料袋,放在廢紙簍上用的,另一種是綠色的大塑料袋,放在大垃圾桶上用的。丘吉自從被閹割后長胖了不少,路易斯拿了個綠色的大塑料袋。
    路易斯不喜歡手中塑料袋冰冷的滑溜溜的感覺,就把塑料袋放進了大衣口袋里,接著他走出房門,向乍得家走去。
    那時已是5點半了,黃昏將盡,周圍的景色一片死氣沉沉的,落日的余暉在河對岸呈現出一片橘黃色。風直吹向第15號公路,弄得路易斯兩頰發麻,吹散了他呼出的白色哈氣。路易斯戰抖了一下,但不是由於恐懼,而是孤獨感使他不寒而栗的。這種感覺又強烈又難以抗拒,無法形容,它無影無形,但路易斯自己能感覺到它。
    路易斯看見乍得穿著綠大衣站在公路對面,站在他自己家冰凍了的草地上。他的臉掩在皮衣領下看不清楚,看上去就像一尊雕像,仿佛是在這無烏兒歌唱的死寂黃昏中的又一個無生命的東西。
    路易斯開始橫過公路,接著看見乍得動了動,向他揮了揮手,並向他喊了些什麼,在呼嘯的風聲中路易斯沒聽清楚。路易斯后退了一步,意識到風聲越發地尖厲了。片刻后他聽到刺耳的喇叭聲,接著一輛奧靈科的大卡車轟隆隆地從他身邊疾駛而過,吹得他的褲子和夾克衫直扑扇。該死的,要是他沒及時躲開這車的話……
    這次路易斯過路前先左右都檢查了一下,只看到卡車的尾燈消失在黃昏的夜色中。乍得說:“我還以為那輛奧靈科的卡車會碰到你呢,路易斯,要小心些。”即使已經走近了,路易斯還是看不見乍得的臉,他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感覺這可能是別的什麼人……別的任何人。
    路易斯沒向乍得腳下的那堆毛茸茸的東西看,而是問:“諾爾瑪在哪兒?”
    乍得回答說:“她去參加教堂里的感恩節禮拜去了,我想她要一直待到吃完晚飯的時候才回來,雖然她可能不吃什麼東西,她也不會餓的。這只是她們女人們的一個借口,中午吃過豐盛的飯菜后,她們通常不再吃什麼,只吃些三明治。她大概會8點左右回來。”風猛勁地刮著,不時地掀起乍得的皮衣領,路易斯看出確實是乍得——不是他又能是誰呢?
    路易斯極希望那只死貓不是丘吉,他蹲下來用帶著手套的手指翻動了一下小貓的頭,心想:最好是別人家的貓,最好是乍得搞錯了。
    但毫無疑問是自家的小貓丘吉。貓沒有被壓爛,看來不是被那些在15號公路上風馳電掣般疾駛而過的大卡車壓的。(路易斯茫然地想,在這感恩節時那奧靈科的大卡車開出來干什麼呢?)丘吉的兩眼半睜著,像兩顆綠色玻璃珠般閃閃發亮,嘴巴也是半張著的,嘴角有一縷血跡。流的血不多,剛剛沾到了它胸前的一撮白毛上。
    “是你家的貓麼,路易斯?”
    路易斯嘆了口氣回答:“是我家的。”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很愛丘吉的;也許不像女兒艾麗那麼狂熱,但卻以自己的一種盲目的方式愛著這只貓。在把小貓閹割了以后的幾個星期里,丘吉變了,長胖了很多,動作遲緩了很多,還養成了每天只是臥在艾麗的床上或是沙發上,或是食盆邊,很少走出房子的習慣。現在,貓死了,可路易斯覺得它又像原來的丘吉了,小小的嘴巴上血跡斑斑,尖尖的利齒像是要射出槍膛的子彈,眼睛里閃著憤怒的火焰。好像經過這段時間無性的愚蠢的平靜生活,在死亡中丘吉又恢復了它作為一只公貓的本來面目。
    路易斯說:“是的,是丘吉,真不知道該怎麼跟艾麗說這件事。”
    突然他有了個主意。他將把丘吉埋在寵物公墓里,不過不豎墓碑或別的什麼愚蠢的玩意兒。今晚給艾麗打電話時先不跟她講關於丘吉的任何事,明天再漫不經心地提一下說他沒看見丘吉,不知道去哪了。后天他會提示說可能丘吉跑丟了,有時貓會跑丟的。當然艾麗肯定會很沮喪,但畢竟不需要她去面對小貓的死亡——女兒也不會像妻子瑞琪兒那樣情緒低落地拒絕面對死亡,只不過會對小貓丘吉漸漸地淡忘而已……
    膽小鬼,路易斯自己的頭腦中有個聲音在說。
    是的,無需爭論,自己是個膽小鬼。但誰需要這種爭論呢?
    乍得問:“你女兒非常愛那只貓嗎?”
    路易斯茫然地說:“是的。”他又動了一下小貓的腦袋。貓已經變得僵硬了,但它的頭卻還能輕松地被人搖動u顯然它的脖子斷了。是的,路易斯認為自己可以想象出發生的事了。丘吉正在穿過馬路的時候——只有上帝知道它為什麼要穿過馬路呢?一輛汽車或卡車撞了它,撞折了它的脖子,司機就把它扔進了乍得家的草地上。也許貓的脖子是在它頭撞在冰冷的土地上摔折的,這無關緊要,反正結果是一樣的,丘吉死了。
    路易斯抬頭掃了乍得一眼,正要告訴他自己的推論,卻發現乍得正望著天邊那即將消失的落日棕黃色的余暉。他的大衣皮領被風吹得掀開向后,他的臉上呈現出沉思的神色,表情嚴肅,甚至有些嚴厲。
    路易斯從口袋里拿出綠色大塑料袋,打開口,用手緊緊地抓著以防被風吹跑。風吹袋子發出的沙沙聲仿佛把乍得帶回了現實世界中。乍得說:“是啊,我想她非常愛這只貓的。”乍得話里用的現在時態讓人聽起來感到奇怪。整個周圍環境,漸漸消失的日光,冬日的寒冷,呼嘯的風都使得乍得看起來令人覺得奇怪,像個幽靈。
    路易斯在寒風中凍得直皺眉,他想:趕緊把小貓裝進袋子里。於是他抓起小貓的尾巴,另一只手撐開袋子,拎起貓,貓被從冰冷的地上拎起時發出一種怪聲使路易斯覺得討厭難受,貓好像出奇地重,仿佛死亡也增加了它的重量。老天,這貓怎麼重得像桶沙子,路易斯想。
    乍得幫著撐開袋子,路易斯把貓扔了進去,很高興擺脫了那種令人不快的奇怪的重量。
    乍得問:“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
    路易斯說:“我想先把它放在車庫里,明天早上再去埋了它。”
    “埋到寵物公墓里去?”
    路易斯聳聳肩說道:“也許吧。”
    “你要告訴艾麗嗎?”
    “我……我得考慮一段時間再說。”
    乍得沉默了一會,接著好像下定了決心似地說:“路易斯,你先在這兒等一會兒。”
    乍得轉身走了,顯然沒考慮路易斯可能並不想在這寒冷的夜里多待一分鐘。他決然地轉身走了,動作靈活輕松,對於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真讓人覺得奇怪。路易斯什麼也沒說出來,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他看著乍得走開,自己站在這好像很滿意似的。
    路易斯讓風吹著自己的臉頰,聽到門關上的聲音,腳下裝著丘吉屍體的垃圾袋子沙沙作響。
    滿意。是的,他是很滿意,自從搬到緬因州以來,路易斯第一次覺得無拘無束,像在家一樣,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現在站在這冬季的寒風中他覺得有些不快,但又有種奇怪興奮的感覺,這種感覺自孩提時代以來一直未再經曆過了。
    好家伙,要發生點什麼事了。他想,一定是些奇怪的事。
    他頭向后仰望天空,看到寒冷冬季里的繁星在黑黢黢的天空中閃爍。
    他那麼站著,站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雖然可能就是幾分鐘幾秒鐘,然后他看到乍得家的門廊里有點光亮出現了,光移到了門口,接著下了台階。原來是乍得拿了個4節電池的大手電筒。他另一只手里拿著路易斯起初認為是個X形狀的東西……后來,他看出來原來是一把鎬和一只鍬。
    乍得把鍬遞給路易斯,路易斯用空著的那只手接了過來說:“乍得,你到底要干什麼呀?我們不能今晚上就去埋了它啊。”
    “不,我們能今晚就埋了它,而且我們現在就去。”乍得的臉又淹沒在手電筒閃爍的光圈中。
    “乍得,天都黑了,而且也太晚了,還這麼冷——”
    “來吧,·”乍得說,“讓我們快去做吧。”
    路易斯擺了擺手,試圖再勸乍得,但那些解釋和找借口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那些話好像在呼嘯的風聲中和黑夜閃爍的星光下毫無意義。
    “我們可以等到明天能看清楚的時候——”
    “你女兒愛這貓嗎?”
    “當然,但是——”
    乍得聲音輕柔但充滿了邏輯性似地說:“那你愛你女兒麼?”
    “我當然愛她,她是我女——”
    “那就跟我來。”
    路易斯跟著乍得走了。
    那天晚上兩個人向寵物公墓走去的路上,路易斯有兩三次想跟乍得說話,但乍得都沒回應他。路易斯只好放棄了。他的那種奇怪興奮又自得的感覺依然存在。不知從什麼地方昇騰起的這種感覺。路易斯一手拿鍬,一手拎著死貓,感到有點肌肉酸痛。刺骨的冷風吹麻了裸露的肌膚,到樹林里風就小些了,在樹林里他們幾乎沒見到什麼雪。乍得拿著的手電筒發出的光在林中跳動著。路易斯覺得有種無法抗拒的像磁鐵般有吸引力的神祕事將發生,也許是一種無人知的祕密。
    樹影消失了,他們走到了一片開闊地里,又看到雪反射出的白光了。
    “在這歇一會兒。”乍得說。於是路易斯放下了手中拎著的袋子,他用胳膊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在這歇一會兒?但他們已經在寵物公墓了啊,路易斯在乍得晃動的手電筒發出的光中能看到那些墓碑。乍得坐在一層薄薄的雪上,兩手抱著頭。
    “乍得,你沒事吧?”
    “我挺好的,只是需要喘口氣。沒事。”
    路易斯挨著他坐下來,做了五六次深呼吸,然后說:“你知道,乍得,我現在覺得挺好的,6年來從沒有過這種感覺。我知道在要埋自己女兒的寵物貓時說這種話真是瘋了。但事實如此,乍得,我覺得挺好的。”
    乍得也深深地吸了一兩口氣,然后說:“是的,我知道。有時人們有這種感覺。人們感覺好的時候並不選擇時間的,地點有時也跟人的心情有關。但你可能不願相信,癮君子們在用海洛因時,他們覺得很舒服,但海洛因卻在毒害他們,毒害他們的身體和思維。路易斯,這個地方就像海洛因一樣,你永遠也不要忘記。上帝啊,我真希望我做的是對的。我想我做得對,可我又不敢肯定。有時我腦子里糊里糊涂的,我想可能是我老了的緣故。”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乍得。”
    “路易斯,這個地方有種魔力。不只是這里,而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乍得……”
    乍得站起身說:“走吧。”手電筒光照向了那個枯木堆。乍得向枯木堆走去。路易斯突然記起自己在夢游中的情景。在夢中帕斯科對他說過什麼來著?
    “大夫,別過去,不管你覺得有多麼必要。別過去,這個障礙是不能逾越的……”
    但是此刻,在今晚,那個夢或是那個警告——不管它是什麼,仿佛已是幾個月前幾年前的事了。路易斯覺得很好,充滿活力,超凡脫俗,好像已準備好了去對付任何充滿了神奇的事物。他突然想,這可真像是一個夢。
    乍得轉身面對著路易斯,他的大衣領子里仿佛空無一物,有一刻路易斯想象著是帕斯科本人站在他的面前。閃爍的光反射回來,仿佛皮大衣中是個齜牙咧嘴的顱骨骨架。路易斯的恐懼感又如冰冷的潮水般涌了上來,於是他說:“乍得,我們不能翻過那個枯木堆,沒準我們都會摔斷條腿,在試圖回家的路上可能被凍死的。”
    乍得說:“你跟著我,只要跟著我,別向下看。別猶豫,別向下看。我知道怎麼穿過這個枯木堆,但是必須迅速果斷。”
    路易斯開始認為這可能是個夢,他只不過還沒從上午的小睡中醒過來呢。他想:要是我是醒著的話,我才不會去爬過那枯木堆呢,就像我不會去跳傘或喝醉酒一樣。但是我要去翻過它,我想我真的要去翻過那枯木堆。因此……我一定在做夢,不是嗎?
    乍得稍稍向左移動了一下,避開了枯木堆的中間部分。手電筒的燈光亮閃閃地照在那亂七八糟堆著的(骨頭)倒落的樹和伐倒的圓木上。隨著他們不斷走近,電筒的光圈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亮。乍得根本沒有停頓,也沒打量一下他是否找對了位置就開始翻越枯木堆了。他沒有用手攀登,沒有彎腰爬越,像那些翻越滿是沙石的山坡的攀登者那樣,而是向上行進,像爬樓梯似的。他走路的樣子非常自信,好像非常清楚自己的下一步該怎麼走一樣。
    路易斯緊隨其后,照著乍得走的樣子攀登著,他沒有向下看或是找尋腳應該向什麼地方踏。他有種奇怪而肯定的感覺,覺得枯木堆傷不到他,除非他自己想讓自己受傷。那種自信就像認為只要帶著聖·克利斯托夫大獎章就能安全駕駛的愚蠢的自信一樣。
    但是這自信確實起作用了。沒有樹枝斷裂,沒有樹洞陷了他們的腳,也沒有裂開的樹權刺破他們的鞋。路易斯穿的根本不適合爬山的平底便鞋也沒使他踩在干枯的苔蘚上滑倒。他既沒前傾也沒后仰,而寒冷的風在他們周圍瘋狂地呼嘯著。
    有一刻路易斯看到乍得站在了枯木堆的頂上,接著開始向下走去,漸漸地看不到他的小腿了,接著是大腿,然后是屁股和腰都看不到了。燈光在枯木堆被風吹得嗚嗚作響的樹枝上跳動。這枯木堆就是個障礙,是的,是個障礙,為什麼裝作不承認呢?它就是個障礙。
    路易斯自己也爬到了頂端,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右腳站在一棵斜倒成35度角的枯樹上,左腳下踩著有些帶彈性的東西——可能是些冷杉樹的枯枝?他沒低頭向下看,而是把右手中沉甸甸的裝著死貓的袋子跟左手中較輕的鐵鍬交換了一下。他抬臉向著風吹來的方向,感到風吹過自己,氣流吹起了他的頭發,寒風那麼冰冷,那麼干凈持久。
    路易斯隨便地幾乎是漫步一樣地開始向下走去。有一次一棵感覺像是人的手腕粗細的樹枝在他腳下喀嚓一聲斷裂了,不過他根本也沒擔心,因為下陷的腳立刻又穩穩地踩在了一根大約4英寸的更粗大的樹枝上。路易斯幾乎沒有打趔趄。他想現在自己可明白了為什麼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軍團指揮官們能不在乎周圍飛來的子彈,而是在戰壕上邊慢走邊喊著“提派累立”(地名——譯者注)了。那真是瘋了,但正是這瘋狂使人振奮不已。
    路易斯直盯著乍得手電筒照出的光亮向下走著。乍得站在那,等著路易斯。接著路易斯踩到了地面上,心中的興奮勁像煤油燈的余燼又燃亮一樣燒了起來。他大聲叫道:“我們翻過來了,我們成功了!”他放下鍬,拍著乍得的肩膀。他回想起自己以前曾爬過一棵蘋果樹,爬到了最上面的樹枝上,在風的搖擺下就像在大海中航行的船的桅杆。他這20年來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了,這使他覺得年輕而又充滿了活力。他又叫道:“乍得,我們成功了!”
    乍得問:“你原以為我們爬不過來嗎?”
    路易斯張開嘴巴剛要說——以為我們爬不過來?我們沒被摔死就是萬幸了!但他馬上又閉上了嘴巴。他從沒真正想過這個問題,從乍得走近枯木堆的那刻起他就沒想過。而且他也不再擔心回去時能否翻過枯木堆了。他說:“我想我沒那麼以為。”
    “那好吧,我們還得走一段路,3英里左右吧。”
    他們接著往前走,那條小路確實如路易斯原來所想的向前延伸著。有的地方看起來很寬,雖然燈光閃動看得不十分清楚,但幾乎能讓人感覺到那空地,仿佛樹林都向后撤掉了。有一兩次路易斯抬頭看到星星在黑黢黢的樹林尖上移動。有一次有什麼東西在他們前邊的小路上大步慢跑過去,手電筒光照到了它那閃著綠光的眼睛,那光亮一閃而過。
    還有的地方小路幾乎被灌木叢擋住了,灌木叢的樹枝不斷地掛住路易斯大衣的肩部。他不停地換手拎著裝著死貓的袋子和鐵鍬,但肩膀的疼痛還是在持續。他走路的步伐逐漸有節奏,而自己也幾乎被這節奏給催眠了似的。是的,這個地方有種魔力,他感覺到了。他想起高中時自己和女朋友以及其他幾個人去野外玩,走到了離發電站不遠的路上。剛到那不久,他的女朋友就說她想回家或去別的什麼地方,因為她的牙齒全疼起來了。路易斯自己沒走,待在發電站附近使他感到又緊張又清醒。現在他就有這種感覺,只是更劇烈了,而且也沒什麼令人不適的。這是——
    乍得突然停了下來,他們到了一個長長的斜坡底部,路易斯沒留神撞上了乍得。
    乍得轉過身來鎮定地對路易斯說:“我們就快到了我們想去的地方,不過后面這一小段路有點像過枯木堆。你走的時候要穩要輕松,要跟住我,別向下看,你覺得我們是在下山嗎?”
    “是啊。”
    “這是那些米克邁克人過去叫做小神沼澤區的地方的邊緣。那些來進行皮貨交易的商人們叫它是死亡沼澤區。他們大多進來一次能走出去的話就再也不來了。”
    “里面有流沙地嗎?”
    “噢,是啊,有許多流沙地呢!有好幾條因冰山移動而帶來的石英沙沉積而成的流沙道。我們叫它硅沙,不過可能有一個術語來稱呼這種沙子的。”
    乍得看著路易斯,有一刻路易斯認為自己看到老人眼光一亮,有種不那麼令人愉快的神色閃過。
    接著乍得晃動了一下手電筒,他的那種神色也隨之消失了。
    “路易斯,在這條道上有許多有趣的東西。氣氛更沉悶……或者說更刺激。”
    路易斯嚇了一跳。
    乍得問:“怎麼了?”
    路易斯邊想著夢游那晚在路盡頭的情景邊說:“沒什麼。”
    “你可能會看到聖·艾爾默火光——海員們叫它是符光。它會呈現出各種怪形狀,不過沒事。要是你看到這些怪形狀,覺得心煩意亂的話,就向別處看。你還可能聽到一些像人發出的聲音,不過它們只是阿比鳥向南方遷移時發出的聲音。人們叫它們傳聲鳥,很有意思。”
    路易斯懷疑地問:“阿比鳥?在這個時節?”
    “噢,是啊。”乍得聲音極模糊平淡,難以辨認。有一刻路易斯極希望能再見到老人的臉。那臉看上去——
    “乍得,我們要去哪兒啊?我們在這偏僻的地方到底要做什麼呢?”
    乍得回轉身說:“到了那兒我會告訴你的,小心腳下的草叢。”
    他們又開始繼續前行,從沼澤中的一塊高地走到另一塊高地上。路易斯沒嘗試著尋找這些高地,他的腳好像不需自己費力氣就可以自動找到高地似的。他只滑了一次,左腳踩破了一塊冰,落到了冰冷的水里。他飛快地拔出腳,繼續跟著乍得手里搖曳的燈光向前走去。那燈光在樹林中閃動,使他回憶起孩童時代讀過的海盜故事。那些邪惡的人趁風高夜黑之時去埋金幣,當然有一個同伙胸口會挨一槍,倒在埋著金幣箱子的坑里。因為海盜們相信——或者寫這些聳人聽聞的小說的作者想鄭重其事地證明,海盜們死去的同伙的幽靈會守護著這些財寶。
    只是我們來埋的不是財寶,而是我女兒的被閹割的貓。
    路易斯想著,心里忍不住想瘋狂地大笑,但他強壓制住了。
    他沒聽見任何像人的聲音,也沒看見什麼聖·艾爾默火光,但跨過四五個草叢后,路易斯向下看了一眼,只見到自己的腳。小腿、膝蓋和大腿的下半部分全淹沒在一片光滑的、全白的、不透明的霧氣中,就好像穿行在世界上最輕的雪崩之中。
    空氣中仿佛也有光亮,他敢發誓有點溫暖的感覺。他能看到乍得穩穩地在他的前面走著,肩上扛著鎬,那鎬更加強了一個要埋寶藏的人的形象。
    那種瘋狂激動的感覺仍然還有。路易斯突然想到是否也許瑞琪兒在試圖叫他,也許家中的電話在一遍遍地理智無聊地響個不停,是否——
    他差點又撞上乍得的背部,老人在路的中間停了下來。他的頭傾向一邊,嘴巴張得很大,而且很緊張的樣子。
    “乍得?怎麼——”
    “噓!”
    路易斯不作聲了,不安地四處張望。這里地上的霧氣不那麼濃了,但他仍然看不見自己的鞋。接著他聽見灌木叢中噼啪作響,還有樹枝折斷的聲音。有東西從里面鉆出來——而且是個很大的東西。
    路易斯張嘴想問乍得這是否是駝鹿(而他腦子里想的是熊),不過他又閉上了嘴。乍得已經說過了,是阿比鳥。
    他不自覺地模仿乍得把頭傾向一邊,側耳細聽。那聲音似乎剛開始很遠,然后又很近,聲音時而離開他們遠去了,時而又不祥地移近他們。路易斯覺得額頭上的汗珠開始像線般地流到皴裂的臉頰上。他將裝著丘吉屍體的袋子移到另一只手里。他的手掌心都汗濕了,綠塑料袋有些滑膩膩的,好像要從手中脫落。現在那種東西出來了,離他非常近,路易斯希望隨時可以看到那東西的形狀,可能它會兩腿直立,它那長滿亂蓬蓬的毛發的令人難以想象的巨大身軀可能會遮住天上的星星。
    路易斯不再想那是只熊了。
    現在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了。
    接著那東西移走了,消失了。
    路易斯又張開嘴巴,那是什麼幾個字都要到嘴邊了,突然從黑暗中傳出一陣尖利瘋狂的大笑聲。那笑聲時起時落,像是歇斯底里時的笑聲,震耳尖利,令人害怕。路易斯似乎覺得自己全身的每個關節都凝固不動了,好像自己突然間增重了不少,那麼沉,仿佛要是轉身跑的話會摔倒在地上,掉進沼澤地里再也讓人找不到了。
    那大笑聲又昇起來了,然后變成了像石頭在鐵軌上滾動的嘎嘎聲,接著是一聲尖叫,然后又聲音漸低,像是在喉嚨里發出的咯咯笑聲,隨著又像是低聲抽泣,最后恢復了一片寂靜。
    路易斯開始全身發抖。他的身上——尤其是腹部開始起雞皮疙瘩。是的,起雞皮疙瘩可以形象地描寫他的感覺。他的嘴巴發干,好像里面一點唾液都沒有。但是那種激動的感覺仍然存在,像是甩也甩不掉。
    路易斯沙啞著嗓子低聲對乍得說:“上帝,它到底是什麼?”
    乍得轉身看著路易斯,黯淡的光下路易斯覺得老人有120歲了。現在老人的眼里沒有了那種奇怪的游移不定的眼光。他的臉色陰沉,眼里帶著明顯的恐懼。但他說話時的聲音仍是鎮靜沉穩的:“不過是只阿比鳥。來吧,我們就到了。”
    他們接著向前走去,草叢又變成了堅實的陸地。有幾次路易斯以為到了開闊地,空氣中那黯淡的光亮不見了,他能看到的是前面3英尺遠處乍得的脊背。腳下是冰凍了的短短的草。他能聞到冷杉的芳香味,能感覺到樹的針葉。偶爾有一兩根小樹枝刮他一下。
    路易斯一點時間感和方向感都沒有了,不過他們沒走多遠,乍得就又停下來,轉過身對路易斯說:“這里有些在岩石上刻出來的台階,可能有42級或44級。我記不清了。你跟著我,我們爬到頂上就到了。”
    說完乍得又開始爬了,路易斯跟著。
    石階寬是夠寬的,但踩在上面的感覺並不穩,鞋在台階上不時踩上些鵝卵石或碎石塊。……十二……十三……十四……
    夜里的風更凄厲更冷了,很快路易斯的臉就麻木了。他想:我們是已經在樹木生長線以上了吧?他抬頭看到夜色里無數的繁星閃著冷光。在他的一生中他從沒覺得星星會使人感到這麼渺小而又無意義。他問起自己那個古老的問題——在那兒也有智慧的生命嗎?這想法沒帶來好奇,反倒帶給他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就好像自問吃了一把蠕動的臭蟲會是什麼感覺似的。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誰鑿出的這些石階?印第安人?米克邁克人?他們是攜帶工具的印第安人嗎?我得問問乍得。“攜帶工具的印第安人”使路易斯想起了“長著毛的動物”,這又使他想起在林子中他們身邊跑動的那個東西。突然他的一只腳趔趄了一下,他用帶著手套的手抓住了身體左側的石晱H保持平衡。石棳N上去有許多孔洞和條紋。路易斯想,就像要破了的干燥的皮膚一樣。
    乍得小聲問:“路易斯,你還好吧?”
    “我沒事。”路易斯說。不過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了,而且裝著丘吉的袋子很沉,他的肌肉累得不斷地抽動著。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四十五,”乍得說,“我都忘了。我想我有20年沒來這兒了。我想以后我也不會因為什麼再來了。這兒……你上來就知道了。”他抓住路易斯的胳膊幫他上了最后一級台階,然后說:“我們到了,就是這兒。”
    路易斯環顧了一下四周,他能看得很清楚,雖然星光暗淡不過足夠亮了。他們站在一塊突出的大石塊上,上面有一層薄薄的上,使整個平平的大石塊看起來像條黑舌頭。向來的方向看去,路易斯看到了他們為了攀上石階而穿過的冷杉樹林的樹木頂端。雖然他們爬到了一個怪異的、平頂的方山上,地理上的一種異常地形,要是在亞利桑那州或新墨西哥州這種地形是常見的。因為這個山頂上只有草,沒有樹,所以太陽已使這里的雪都融化了。轉身朝向乍得時,路易斯看到吹拂到臉上的冷風吹得干枯的草都彎了下去,也看到了這是座小山,不是一個孤立的方山。他們前面的地勢不斷上昇,上昇的地上也長著樹。但這片平地這麼突出,在新英格的低地和小山的周圍顯得非常奇特。
    路易斯的腦袋里突然閃現出帶工具的印第安人。
    “來吧。”乍得邊說邊領著路易斯向樹林方向走了25英尺。這兒的風更大了,不過感覺很清新。路易斯看到這些樹下面有幾塊陰影,而這些冷杉樹是路易斯所見過的最古老的最高的樹。這個高高的孤零零的地方讓人產生的感覺就是空蒙,但空蒙是一種可震動的空虛。那些樹下的陰影是用做紀念的圓錐形石堆。
    乍得說:“米克邁克人把這小山丘上鋪上沙石。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麼做的。就像沒人知道瑪雅人是怎麼建他們的金字塔一樣。米克邁克人也像瑪雅人一樣忘了自己是怎麼做的。”“為什麼?他們為什麼這麼做呢?”
    “這是他們的墓地。我帶你來這兒是為了讓你在這里埋艾麗的貓。你知道,米克邁克人對什麼都不歧視的。他們把自己的寵物埋在他們的主人的身邊。”
    這話使路易斯想起了埃及人。他們做得更甚,若是主人死了,埃及人會把他忠誠的寵物也給殺死,以使寵物的靈魂能和主人的靈魂一起進入死后的世界相伴著生活。路易斯記得讀過一本書,講述的是一個法老的女兒死了后,人們殺死了上萬頭家畜——包括600頭豬和2000只孔雀來陪葬。那些豬在殺死前都用公主最喜歡的玫瑰香味的油料涂抹過。
    這些埃及人也建金字塔。沒人確切地知道瑪雅人建金字塔是為了什麼,也許是為了航海用,也許是為了計時用,有人說是用來觀天象的石場。但他們確實很清楚埃及人建的金字塔是給死人用的墓地,是世界上最大的墳墓。這里躺著的是拉姆玆二世,一個順從的法老。路易斯邊想邊發出了一種瘋狂的咯咯大笑聲。
    乍得毫不驚訝地看著他說:“快去埋小貓去吧,我要抽支煙。我可以幫你,但你得自己做。每個人都自己埋葬屬於自己的東西。過去人們就是這麼做的。”
    “乍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這兒?”
    “因為你救了我妻子的命。”乍得說。雖然話聽起來很誠摯,路易斯以為乍得確實自己認為語氣是誠摯的,但路易斯有種突發的超自然的感覺,他覺得乍得在說謊——或者說以前別人對乍得說過謊,而現在他又把這謊言說給了路易斯。路易斯還記得他在乍得眼中看到的恐懼的神色。
    不過在這山頂上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只有寒風不停地吹拂著他的頭發。
    乍得背靠著一棵樹坐了下來,手攏在一起擋著風點著了一支煙說:“你開始埋小貓前也想休息一下嗎?”
    路易斯答道:“不,我沒事。”他想自己本可以接著問乍得些問題,但發現自己真的並不在意這些問題,這種感覺似是似非的,不過路易斯現在決定不問了。他需要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他向那塊突出來的平台似的石頭點頭示意,問:“我真的能在那上面給小貓挖個墳嗎?那上面的土看起來很薄啊。”
    乍得慢慢地點頭說:“是的,土很薄。沒關系,路易斯,能長草的土地就有足夠的深度在里面埋東西。而且人們到這兒進行埋葬已有好長時間了。當然你可能發現挖坑不那麼容易。”
    確實,路易斯發現挖坑很難。地上又硬,石頭又多,很快路易斯看出自己得用鎬才能刨出個能裝下小貓丘吉的坑。於是他開始變換使用工具,開始先用鎬刨松凍土和石頭,然后用鍬挖出去。他的雙手開始覺得疼了。他的身體熱了起來,他有一種強烈肯定的願望,需要做好這件事。他開始呼吸急促起來,有時他在給病人縫傷口時也會呼吸緊張的。有時鎬會創在石頭上進出火花,那種鎬石相撞的震動會通過木把傳到路易斯的雙手上,他能感覺到手上磨出了水泡。雖然他和大多數醫生一樣是很愛惜手的,但這次他毫不在乎。頭上、身邊全是風聲,隨著樹的搖動帶著節奏呼嘯著。與風聲相對的是石塊被敲裂的聲音和石塊輕輕掉落的聲音。他回頭看到乍得正蹲在那兒把剛挖出的石塊撿出來,堆成一堆。乍得看見路易斯在看他,就說:“是為了做個標記。”“噢。”路易斯說了聲又接著挖坑了。
    坑挖出來了,大約2英尺寬,3英尺長,路易斯想,對一只貓來說,這可像輛卡迪拉克車了。挖到30英寸深的時候,幾乎每揮一下鎬,都會刨到石頭,迸出火花,路易斯把鎬和鍬放到一邊問乍得可以了嗎?乍得走過來粗略地看了一眼說:“我覺得可以了,不過主要還是由你來定。”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們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乍得笑了一聲說:“米克邁克人認為這座山上有一種魔力。他們認為這整個一座森林,從沼澤地以北和以東都有魔力。他們開辟了這塊地作為墓地,遠離一切。其他各族人都不來這兒。拍諾伯斯科特人說這些林子里滿是幽靈。后來,捕獵野獸獲取毛皮的人也這麼說。我想是因為他們在這小神沼澤地里看到了符光,以為看到了幽靈吧。”乍得又笑了。路易斯心里想:這才不是你心里想的呢。乍得接著說:“再后來,就是米克邁克人他們自己也不來這兒了。有一個米克邁克人說他在這兒見到了一個溫迪哥幽靈,因此這塊地變坏了。他們為此舉辦了一次大型典禮或是別的什麼儀式。路易斯,這些都是我年輕時聽說的,我是從老酒鬼斯坦尼·畢——我們給斯坦利·布查德起的外號——那兒聽說的。他不知道的情節就自己編造故事講給我們聽。”
    路易斯只知道溫迪哥是北方鄉村的人們說的一種幽靈,他問:“你以為這塊地真的變坏了嗎?”
    乍得笑了——或至少他的嘴巴咧了一下,他輕聲說:“我想這是個危險的地方,不過對貓、狗或寵物老鼠來說不是。路易斯,快接著埋你的貓吧。”
    路易斯把裝著死貓的垃圾袋放進坑里,慢慢地用鍬往上蓋土。他現在又冷又累,聽著土拍打在塑料袋上的聲音,他覺得很沮喪,不過他並不后悔來這兒,只是那種激動的感覺漸漸消失了,他開始希望趕快結束這次冒險活動,回家還得走很長一段路呢。
    拍打塑料袋的聲音逐漸小了,接著沒有了,只有填土時的噗噗聲,他用鍬的邊沿把最后一點土掃進坑里(埋坑的土總是不夠,路易斯想,他回憶起好像是1000年前似的做殯儀員的舅舅曾對他說過這話,在埋坑的時候,土總是不夠),然后轉向乍得。
    乍得說:“還有做標記的石塊也得堆好。”
    路易斯答道:“乍得,你看,我太累了,而且——”
    乍得聲音很輕但毫不寬容地說:“這是艾麗的貓,她想要你做好這一切的。”
    路易斯嘆了口氣說:“我想是的。”
    他們又花了10分鐘的時間堆起石塊,乍得一塊塊地遞給他,路易斯擺好。做完后,小貓丘吉的墳墓上出現了一個圓錐形的石塊堆,而路易斯也確實有一種小小的疲勞的喜悅感。在星光下這個小墳堆跟其他的那些一樣。路易斯想艾麗永遠也不會看到它,不過他看到了,這個墳堆不錯。想到要帶艾麗穿過充滿流沙區的沼澤,會使瑞琪兒頭發都變白了的。
    路易斯站起身打掃著褲子上的泥土,他現在看得更清楚些了,有幾處他能清晰地看到散落開的石塊,於是對乍得說:“這些石塊堆大多都塌下來了。”可是乍得卻忙著看路易斯用來堆墳墓標記的石塊是否都是從路易斯自己挖的坑里拿出來的石塊。弄清楚后他說:“是啊,告訴你吧,這個地方可有曆史了。”
    “現在我們全弄完了嗎?”
    乍得拍了一下路易斯的肩膀說:“是的,路易斯,你干得不錯。我就知道你會好好干的。咱們回家吧。”
    路易斯又說:“乍得——”但乍得只是抓起了鎬,向石階走去,並沒理會路易斯。路易斯拿起鍬,小跑著跟了上去,然后喘息著走了起來。他回頭看了一次,但他為女兒的小貓溫斯頓·丘吉爾用石塊堆起的墳墓已融入了陰影中,他已無法辨認出來了。
    一段時間過去了,當他們走出樹林,走進離自己家房子很近的田地里的時候,路易斯疲憊地想,我們好像是在倒放電影吧。他不知道天有多晚了,下午睡覺時他摘下手表放在床頭的窗台上了,可能表還在那兒呢。他只知道自己累坏了。十六七年前在芝加哥他上高中時,有一個暑假做垃圾清潔工的第一天他覺得精疲力盡,打那以后他還從沒像今天這麼累過。
    他們回來的路跟去時的一樣,但路易斯記不大清楚了。他只記得在翻過枯木堆時他絆了一跤,身子往前一傾,腦子里在想——彼得·潘,噢,上帝,我失去了快樂,我要跌下去了——但是乍得伸手穩穩地拉住了他。一會之后他們走出了寵物公墓,走上了曾和乍得及自己家人一起走過的那條小路。
    路易斯好像在沉思著夢見帕斯科的那一幕,他那夢游的情景。但是怎麼也想不起那次夢游所走的路跟這次所走的路有什麼聯系了。他能想到的就是這次冒險很危險——不是像柯林斯小說中那種戲劇性的,而是實實在在的危險的冒險。他的手上磨出了水泡,在翻枯木堆時他可能摔死。很難清醒理智地解釋這些行為。在現在精疲力盡的情況下,他寧願將這一切歸因於對全家人喜愛的小貓的死而產生的混亂和沮喪的情感。
    過了一會,他們又回到了通往回家的路。
    兩個人默不作聲一起向路易斯家走去,到他家的汽車道時,風聲大作,路易斯默默地把鎬遞給乍得。
    乍得終於開口說:“我得趕快過馬路回家,比森或是帕克絲會送諾爾瑪回家,要是我不在,她會猜想我到底去哪兒了。”
    路易斯問:“時間還來得及嗎?”他很驚訝諾爾瑪還沒回家,他還以為都半夜了呢。
    乍得說:“來得及。我先穿戴好,然后送她走的,這樣我就有時間了。”說完他伸手到褲兜里掏出手表,打開表套看了一眼說:“現在8點半。”
    路易斯呆呆地重復了一句:“8點半,才8點半。”
    乍得問:“你以為有多晚了?”
    路易斯說:“反正比8點半要晚。”
    乍得邊轉身要走邊說:“路易斯,明天見。”
    路易斯叫道:“乍得?”
    乍得回轉身,略帶疑問地看著路易斯。
    “乍得,我們今晚干了些什麼?”
    “噢,我們埋了你女兒的貓啊。”
    “我們做的就是這些嗎?”
    乍得說:“就這些,別的沒什麼啊。路易斯,你是個好人,但問題太多了。有時人們必須做些看起來是對的事。我是說心里感覺是對的事。要是他們做了這些事情,結果又覺得不對,腦子里全是疑問和難理解的感覺,他們就會以為自己做了錯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的。”路易斯說。心里卻想他們在下山回家的路上乍得一定看出了路易斯當時在想什麼。
    乍得盯著路易斯說:“他們不想的是也許在們心自問前應該先想想那些疑慮的感覺。路易斯,你怎麼想的?”
    路易斯慢慢地說:“我想,也許你是對的。”
    “一個人心里的事,跟別人談起不見得會給他帶來好處,是吧?”
    “哦——”
    乍得說:“對。”好像路易斯贊同他的觀點似地說:“不會帶來好處。”聲音果斷不容緩和,這使路易斯有點恐懼。“這些事是祕密。女人應該是善於保守祕密的,我想她們確實能保守許多祕密。但是任何一個無所不知的女人都會對你說她從沒看透過任何男人的心。男人的心腸更硬些,路易斯,就像在那古老的米克邁克墳場上的土壤似的,下邊全是石頭。男人們種豆得豆,種瓜得瓜。自己做過什麼就會得到什麼。”
    “乍得——”
    “別問了,路易斯。接受所做過的事,按自己的心願做事。”
    “但是——”
    “沒什麼但是的。接受事實,按心願做事。至少此時我們做的事是對的。上帝,我希望是對的。別的時候這麼做可能就是錯的,錯得可怕。”
    “你能至少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好吧,先說說看,是什麼問題。”
    “你怎麼知道那個地方的?”這個問題在他們回來的路上路易斯就想問了,他當時還想也許乍得本身就有米克邁克人的血統,雖然他長得並不像米克邁克人,而是百分之百的盎格魯人。
    乍得看起來有些驚訝地說:“噢,從斯坦尼·畢那兒聽說的。”
    “他只是告訴了你?”
    “不,”乍得說,“這不是個任誰都可告訴的地方。我10歲時去過那兒,埋了我的狗斯波特。它是追兔子時撞上了生蛌滷a倒鉤的鐵絲,傷口感染后死的。”
    這話里有些東西不對頭,跟路易斯以前聽到的話不相符,但路易斯太累了,沒想起那不一致的地方。乍得沒再說話,只是用他那老人的深邃的眼睛看著路易斯。
    路易斯說:“晚安,乍得。”
    “晚安。”老人說完拿著鎬和鍬開始穿越馬路了。
    路易斯本能地叫道:“謝謝啦!”
    乍得沒有回身,只是舉起一只手,示意自己聽到了。
    突然房間里的電話響了起來。
    路易斯飛跑起來,大腿上部和背的下部疼得他直咧嘴,但等他跑進溫暖的廚房時,電話已經響了六七次了。路易斯手剛摸到電話,它就不響了,不過他還是拿起話筒,說了聲:“喂?”但電話已經掛斷了。他想,一定是瑞琪兒,我給她打過去吧。
    但突然間撥電話號碼似乎成了件艱巨的工作,因為電話接通后他得尷尬地跟瑞琪兒的媽媽——也許更糟,跟她那要開支票做交易的父親周旋,然后電話才會交給瑞琪兒,跟妻子說完還要跟女兒艾麗說幾句。在芝加哥時間比在這還晚一個小時呢,艾麗肯定沒睡。艾麗會問他丘吉怎麼樣了。難道自己要回答女兒:
    挺好的,不錯,被一輛奧靈科大卡車給撞了,它被撞死了。但根本看不出傷痕。我和乍得把它埋在了米克邁克人的墳場,跟寵物公墓差不多的地方。去那兒很不容易的。以后什麼時間我帶你去那兒,給小貓的墳墓上放上些鮮花。等熊冬眠了,沼澤地里的流沙區凍上了以后吧。
    路易斯又掛上了電話,他不想打了,他走到水池邊,放滿了熱水,脫下襯衫洗了起來。他剛才出的汗大多了,雖然天很冷,他還是出了一身大汗,汗濕味聞起來像豬身上的味。
    冰箱里還有些剩肉塊,路易斯切了幾片,放在面包片上,又加了厚厚的兩片洋蔥,想了一會,又抹上了些番茄醬,然后放上另一片面包。要是瑞琪兒和艾麗在家的話,她們會同時做出一副討厭的樣子,皺著鼻子說——呀,粗俗。
    路易斯帶著心滿意足的神色邊大嚼著自己做的三明治邊想,女士們,你們錯過了這一切。中國的孔夫子說過,聞著像豬的人吃起東西來像狼。他覺得味道不錯,邊想邊笑了。吃完三明治后他從裝牛奶的紙盒中直接喝了幾口牛奶,這習慣要是瑞琪兒看見了會使勁地皺眉的。然后路易斯上了樓,甚至沒刷牙就脫衣上床了。他的疼痛都變成了似乎令人舒服的抽動。
    他的表還在原地,他看了一眼,9點過10分,這真是令人難以相信。
    路易斯關了燈,側轉身子睡了。
    第二天早上,大約3點后的什麼時候他醒了,拖著腳走到廁所里,站在那兒撒尿。廁所里日光燈的白光照得他直像貓頭鷹似地眨眼。突然他瞪大了眼睛,他猛地想起了乍得說的關於他的狗的不一致處。昨晚乍得告訴路易斯,他的狗在他10歲時因被生蛌瘍K絲刮傷感染而死的。但是夏天他們全家人跟乍得一起去寵物公墓時,乍得說他的狗是老死的,埋在寵物公墓里了,還指給他們看那個墓碑來的,雖然上面的字因年久已模糊不清了。
    路易斯沖了廁所,關掉燈,回到床上。覺得還有些事不對頭,過了一會他想起來了。乍得生於世紀初,而那天他在寵物公墓時他說他的狗死在第一次大戰的第一年,要是乍得指的是真的在歐洲發動的那次大戰的第一年的話,那時乍得應該是14歲;而若是指美國加入大戰的第一年,他應該17歲了。
    但乍得今晚說他的狗死的時候他才10歲。
    路易斯不安地想,哦,他是個老人了,老人有時記憶不好。他說過自己已經注意到上了年紀了,經常需要費力氣去想以前很容易想起的人名、地名的,有時早晨起來后就想不起頭天晚上計划好要做的家務事了。對一個像他那把年紀的人來說,應該是老眼昏花,頭腦糊涂了,但對乍得來說衰老無用這詞有些不恰當,記憶不好可能更恰當些。對於一個老人,把70年前自己的狗死的日期給忘了,這沒什麼令人驚訝的,或是狗死時的原因是什麼也忘了也不令人驚奇。忘了這些吧,路易斯。
    但是路易斯很難馬上入睡,他又躺在床上醒了好長一段時間,清楚地感覺到房子里空蕩蕩的,聽到了屋檐下呼嘯的風聲。
    有一刻他似睡非睡,他自己也沒意識到,因為他似乎聽到有光腳慢慢爬樓梯的聲音。他想:走開,帕斯科,走開,別靠近我。做過的事已過去了,死了的已死了。接著腳步聲消失了。
    雖然那一年里隨后又發生了許多令人難以解釋的悲劇,但路易斯再也沒被帕斯科的幽靈干擾過,不管是在醒的時候還是在夢中。




2007-3-19 05: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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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二十三

    第二天早上9點鐘路易斯醒了,明亮的陽光透過臥室東面的窗戶照進來。電話響了,路易斯伸手抓起話筒說:“喂?”
    瑞琪兒答道:“嗨,我吵醒你了嗎?但願如此。”
    路易斯笑著說:“你這只小母狗,你吵醒我了。”
    “噢,你的話真臟,你這個老坏熊。我昨晚給你打電話,你去乍得家了吧?”
    路易斯猶豫了片刻說:“對,去喝了點啤酒。諾爾瑪出去參加什麼感恩節晚餐活動了。我本來想給你們打電話的,可是……你知道的。”
    他們聊了一會,瑞琪兒給他說了一下她的父母的情況,路易斯才不在乎他們呢,不過聽到瑞琪兒說她父親的頭頂又禿了不少時,路易斯略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
    瑞琪兒問:“你想跟兒子說話嗎?”
    路易斯笑了,說:“是的,我想。不過別讓他像以前那樣把電話掛了。”
    路易斯聽到電話的那一端一片嘈雜,模糊地聽見瑞琪兒在哄蓋基,讓他說你好,爸爸。
    終於聽到蓋基說:“你好,爸爸。”
    路易斯高興地說:“嗨,兒子,你好嗎?你過得怎麼樣?你又把姥爺的煙斗架子給拽翻了嗎?我當然希望你這麼干。也許這次還把他的集郵冊當成垃圾了吧。”
    蓋基高興地嘟囔了大約半分鐘,在他那含混不清的咕咕咯咯聲中路易斯可以聽出他的詞匯量在增大,有些詞能說清楚了,像媽咪,艾麗,姥姥,汽車,卡車,還有胡說。
    最后瑞琪兒在蓋基憤怒的叫聲中拿過了電話,路易斯也覺得輕松了——他愛自己的兒子,愛得發瘋,但是跟一個不到兩歲的小孩說話就像跟瘋子玩紙牌,牌被扔得到處都是,有時你自己也會亂扔起來。
    瑞琪兒問:“你那兒怎麼樣?”
    路易斯這次毫不遲疑地說:“很好。”但他馬上意識到自己在騙人了,剛才瑞琪兒問他是否昨晚會乍得家時,他已撒謊說去了。他腦海中突然想起乍得說的話:路易斯,男人心腸更硬些……男人們種豆得豆,種瓜得瓜。自己做過什麼就會得到什麼。他接著對妻子說:“噢,有點無聊,要是你想聽實話的話,我想你們。”
    “你實際是想告訴我你假期過得不愉快嗎?”
    “噢,當然,我喜歡這份安靜,不過……”路易斯承認道,“一天過后就覺得奇怪了。”
    聽筒里傳來艾麗問媽媽的話:“我能跟爸爸說一會兒嗎?”
    “路易斯,艾麗在這兒。”
    “好吧,讓她跟我講。”
    他跟女兒聊了大約5分鐘,她嘮叨著姥姥給她買的玩具娃娃,姥爺領她去了畜牧場,艾麗說:“天啊,爸爸,那些動物真臭。”而路易斯卻在想:寶貝,你姥爺也不香。艾麗還嘮叨了一些她怎麼幫著做面包,瑞琪兒給蓋基換尿布時,蓋基怎麼跑開了,跑到樓下門廳通往姥爺書房的門口處拉了泡屎。路易斯聽到這兒臉上綻開了笑容,心里贊道:好啊,蓋基!做得好!
    路易斯正想著讓艾麗叫她媽媽接電話好跟妻子道別,這樣至少今天早晨他就逃過了女兒詢問小貓的事了,恰好這時艾麗問道:“爸爸,丘吉怎麼樣?它想我了嗎?”
    路易斯嘴邊的笑容消失了,不過他帶著隨便的語氣立刻說:“我想不錯,昨晚我給它吃了些剩的炖牛肉就放它出去了。今天早晨我還沒見到它呢,不過我剛醒來。”
    路易斯邊說邊想,噢,老天,你能成為一個最偉大的殺手,真是鎮定自若啊。克利德大夫,你什麼時候最后見到那只死貓的?它回來吃了晚飯,吃了一盤炖牛肉,打那以后就沒見到它了。
    艾麗說:“好吧,替我吻它。”
    路易斯說:“呀,去吧,你自己吻你的貓吧。”艾麗在電話那端咯咯地笑了,然后說:“爸爸,你還要跟媽媽說話嗎?”
    “當然了,把電話給媽媽吧。”
    接著路易斯又跟瑞琪兒聊了幾分鐘,沒提丘吉,然后互相說了聲“我愛你”,路易斯掛了電話。
    “事完了。”他對空蕩蕩的充滿了陽光的房間說,也許最糟糕的是他不覺得糟糕,一點也沒有內疚感。




二十四

    大約9點半時史蒂夫打電話來問路易斯是否願意到學校玩網球,他高興地說網球場是空的,要是他們高興的話,玩它一整天都沒關系。
    路易斯理解史蒂夫的高興勁,學校上課期間,想在球場玩網球得提前兩天預約呢。不過他還是婉言謝絕了,告訴史蒂夫他想接著寫給《學校醫療雜志》的一篇文章。
    史蒂夫問:“真的嗎?你知道,只工作,不玩耍,使人變得呆傻傻。”
    路易斯說:“晚些時候你再打電話來,也許那時我會寫完了。”
    史蒂夫說他會的,然后掛上了電話。路易斯這次只撒了一半謊。他確實想繼續寫文章來的,文章是關於校醫務室如何診治水痘等傳染性疾病的。不過他拒絕史蒂夫的主要原因是他渾身疼痛,他是早晨跟妻子打完電話去洗臉刷牙時發現的。他覺得背部肌肉像裂開了似地疼,肩膀也因為拎沉甸甸的裝小貓的袋子而酸痛,小腿后的肌腱像吉他上拉緊的琴弦一樣緊張。他想,上帝,自己還會有種愚蠢的想法,好像是練了健美一樣呢。要是他去和史蒂夫玩網球,那樣子還不像得了關節炎的老人的舉動?
    說到老人,他想起了昨晚可不是自己一個人去埋的小貓,他是跟著一個近85歲的老人去的。路易斯納悶是否乍得今天早上也跟他一樣感覺渾身酸痛。
    路易斯花了約一個半小時寫文章,但進行得不太順利。后來家里的寂靜和空虛又使他緊張起來,最后他把從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定來的那些雜志收起來放在打印機前的架子上,穿上派克大衣,穿過馬路向乍得家走去。
    乍得和諾爾瑪都不在家,不過門廳的門上釘著一封寫著他的名字的信,他取下來,打開了信封,取出信,只見上面寫著:路易斯:
    我和我妻子去巴克斯波特去採購些東西,再去蓋洛姆商業中心看一個威爾士式的梳妝台,諾爾瑪早就注意上它了。也許我們會在邁利奧得店吃午餐,下午晚些時候回來。你若願意,今晚來喝幾杯啤酒吧。
    你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我不想成為一個愛管閑事的人,但如果艾麗是我女兒的話,我就不會匆匆忙忙地告訴她小貓丘吉在公路上被撞死了——為什麼不讓她過個快樂的假期呢?
    另外,路易斯,我也不想在北路德樓鎮講我們昨晚做的事。還有些別的人也知道那個古老的米克邁克墳場,鎮里還有別的人也在那兒埋過他們的寵物……你可以認為那是“寵物公墓”的另一部分。不管你信還是不信,人們曾經在那兒埋過一頭公牛!那大概是1967年或1968年,過去住在斯太克坡爾路上的老邁卡溫把他的得過獎的公牛漢拉提埋在了米克邁克墳場。一哈,哈!他告訴我說他和他的兩個兒子把牛抬到那兒的,我簡直快笑破肚皮了。但是這兒的人們不喜歡談論這事,他們不喜歡外來人了解這事,不是因為300多年來形成的某些迷信說法,而是因為他們有些人相信這些迷信說法,他們相信任何一個了解了他們那麼做的人一定會嘲笑他們的。這有什麼要緊呢?我懷疑根本不重要,但事情就這樣,因此幫幫忙,對此事守口如瓶好嗎?
    也許今晚上我們可以再多談談這事,那時你會了解得更多些,不過我還要說你干得不錯,值得自豪。我就知道你會干得不錯的。
                                 乍得附言:諾爾瑪不知道這信中說的什麼——我跟她說了些別的事。我寧願她一直不知道此事,希望你也像我一樣做。我們結婚58年來我不止一次對她撒過謊。我想大多數男人都對妻子撒過許多謊的,不過你知道,這些人中大多可以站在上帝面前直視著上帝承認他們所撒的謊,忏悔自己的。
    好吧,今晚上過來,我們再痛飲幾杯。
                                 乍得
    路易斯站在通往乍得家門廳的最上面一層台階上,皺著眉頭想著這封信。不要告訴艾麗貓被撞死了,他是沒告訴。別的動物也埋在那兒?迷信的說法已有300年的曆史了?
    ……那時你會了解得更多些……
    路易斯用手輕輕地摸著這行字,第一次讓自己的思緒有意地回憶起昨晚他們做的事。但記憶模糊,有些像溶化的棉花糖般的做夢的感覺,或者像吃了少量毒品后的動作。他能記憶翻越枯木堆和在沼澤地里的那種奇怪的亮光,在沼澤地里覺得挺暖和,溫度比別處高出10度或20度,不過這一切都好像在麻醉師給你施行麻醉前與你所說的話一樣。
    ……我想大多數男人都對妻子撒過許多謊的……
    路易斯想,不只是對妻子,還對女兒,但是很奇怪,乍得好像幾乎知道今天早上路易斯在電話里說的話和他腦子里想的事似的。
    路易斯慢慢地折上信箋,這是一張像小學生練習寫字用的帶格線的紙,然后放回到信封里。他把這封信放進了褲子后屁股上的口袋里,又穿過馬路回家了。



二十五

    那天下午大約一點鐘左右,小貓丘吉像童謠里的貓一樣回來了。路易斯正在車庫里忙著做他這六周來一直干的事,做一套架子,他想把那些車庫里危險的東西,像清洗車窗的洗滌液、防凍劑和一些鋒利的工具都放到那些架子上,這樣兒子蓋基就夠不到了。小貓丘吉豎著尾巴進來的時候,路易斯正在釘釘子。路易斯沒有吃驚地丟掉錘子或是砸了自己的拇指,他的心在胸中怦怦直跳,但沒有跳出來;他的胃里灼熱了一下,但立刻又涼了下來,就像燈泡里的燈絲猛地亮了一下就燒斷了似的。后來路易斯認為,好像他在感恩節過去后的那個星期五的陽光燦爛的上午——整個上午都在等著丘吉回來似的,好像在他的思想意識深處,某個最原始的部分里,他知道他跟乍得去米克邁克墳場意味著什麼似的。
    路易斯小心地放下錘子,用手拿下嘴巴里叼著的幾顆釘子,然后放進他的工作用的圍裙的兜里,接著走向小貓,抱起了丘上口。
    它跟活著時一樣輕,路易斯帶著一種激動的心情想,它的重量跟沒被車撞以前一樣輕。這是活著時的重量。死豬在袋子里比這重,死貓比活貓沉。這回路易斯的心猛地一動,幾乎要跳出來了,有一刻車庫似乎在他的眼前打轉。
    丘吉豎著耳朵,讓路易斯抱著。路易斯抱著小貓走到外邊的陽光下,坐在車庫后面的台階上。小貓試圖跳下去,但路易斯把它抱在膝蓋上,撫摩著小貓。路易斯覺得自己的心跳現在又正常了。他輕輕地伸手到丘吉脖子下面厚厚的毛皮中試探著,因為他還記得昨晚丘吉死后,頭在像沒有骨頭的脖子上旋轉的樣子。路易斯什麼也沒摸出來,只感到肌肉和筋腱完好無損。他舉起小貓,仔細地看著小貓的口鼻處。他看到的東西使他飛快地把小貓扔到了地上,一只手捂住了臉,閉上了眼睛。現在他又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了,腦子里有些暈頭轉向,這種感覺就像酒喝多了要嘔吐前的感覺一樣。
    路易斯看到小貓丘吉的口鼻處有干了的血跡,長長的胡須上有兩根細細的綠塑料袋絲,是垃圾袋上的。
    他又想起乍得說的:我們可以再多談談這事,那時你會了解得更多些。
    噢,上帝!他現在了解的比他想了解的還要多了!
    路易斯想,給我個機會,我會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瘋了。
    路易斯把小貓放進屋里,找到了貓食盤子,打開了一袋有金槍魚和豬肝的貓食,在他用勺往外撥灰棕色的貓食時,丘吉不均勻地打著呼嚕聲,還在路易斯的兩個腳脖子間來回蹭著。貓在他身上蹭的感覺,使路易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不得不咬緊牙關強忍著沒把貓一腳踢開。貓身體兩側的毛讓人覺得太厚了,滑溜溜的,總之一句話,太令人討厭了。路易斯覺得要是自己以后再也不摸這只貓一下,他也不會在乎的。
    他彎腰把貓食盤子放在地板上,丘吉快步跑過去吃食,路易斯敢發誓他聞到了一股臭泥味——這種味好像是從貓的毛里面發出來的。
    路易斯后退了一步,看著小貓吃食。他能聽到小貓咂嘴的聲音,路易斯不由地自問——丘吉以前吃食時咂嘴嗎?也許咂嘴,只是路易斯從沒注意過罷了。不管怎麼說,這種聲音令人討厭。用艾麗的話說,粗俗。
    路易斯突然轉身向樓上走去,剛開始是走,但到了樓梯上時,他幾乎是跑了。他脫下衣服,把所有的衣服都扔進了洗衣筒里,雖然他那天早上從里到外都換了衣服。他給自己放了一盆熱水,盡可能的熱,只要自己能承受,然后扑通一聲跳了進去,他的身邊昇騰起了水蒸氣,他能感覺到熱水使自己的肌肉放松了,洗澡對他的大腦也起了作用,精神松弛下來了。水開始變涼的時候,他覺得有點昏昏沉沉的,又感覺好些了。他想:那只貓回來了,就像童謠中的貓一樣,那麼好吧,妙極了。
    這只不過是個錯誤。昨天晚上他不是想到了丘吉看上去全是好好的,根本沒有被車撞的痕跡嗎?路易斯想:想想那些在馬路上躺著的被撞死的貓、狗、土撥鼠,身體撞爛了,內臟到處都是,像韋恩懷特在他的唱片中唱的一只死臭鼬那樣,色彩鮮艷。
    現在一切都清楚了,丘吉是被車狠狠地撞了,但只是撞暈過去了。他和乍得帶著它去古老的米克邁克墳場時,小貓一直是昏迷不醒的,但沒死。人們不是說貓有九條命嗎?感謝上帝,他沒對艾麗說什麼!她不必了解丘吉經曆了些什麼事。
    那貓嘴和頜上的血……貓脖子轉動的方式……
    但路易斯是醫生,不是獸醫。他可能判斷失誤,就是這麼回事。那種情況下不可能做仔細檢查,天那麼冷,只有華氏20度,天也有些黑了,蹲在那里看也看不清楚,況且他還帶著手套,那可能——
    一個浮動的、怪形狀的影子出現在浴室貼了瓷磚的暀W,像是一條小龍或是某種怪蛇的頭。有什麼東西輕輕地碰了他裸露的肩膀一下又溜開了。路易斯触電般地向前一沖,把水從浴缸里濺了出來,弄濕了地上的毯子。他轉過身,馬上又縮了回去,他看到了女兒的貓丘吉閃著黃綠色光的混濁的眼睛,它正坐在馬桶便座上,像喝醉了似地前后慢慢搖晃著。路易斯看著它,身上汗毛直豎,緊咬牙關才沒尖叫出聲來。丘吉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樣子,從來沒這麼像條蛇要催眠它的獵物似地搖擺過身體,它被閹割前后都沒有過這種樣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曾有個念頭;這是另一只貓,一只長得像丘吉的貓,一只在他做架子時亂逛到他的車庫里的貓。真正的丘吉仍被埋在樹林里那塊平石上的墳墓里。
    但是貓身上的標記是一樣的,也有一只滑稽的耳朵,有一只爪子上有一塊好像被咬了的痕跡,那是丘吉小的時候被艾麗用力關門時夾了后留下的。
    是的,這是丘吉。
    路易斯低聲嘶啞地對貓說:“滾出去。”
    丘吉又盯了他一會,老天,它的眼神與以前不一樣,不管怎樣是不一樣,接著小貓從馬桶坐墊上跳了下來,跳下來的姿勢一點也不像通常小貓落地的優雅的樣子,而是笨拙地踉蹌了一下,撞在浴缸上,然后走開了。
    路易斯想,它,不是雄貓了,別忘了,它已被閹割了。
    路易斯走出浴缸,快速擦干身子。電話鈴尖聲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響起時,他已刮完了胡子,正穿衣服呢。聽到電話聲,路易斯猛地一轉身,瞪大了眼睛,舉起雙手,然后又慢慢地放下來,他的心在狂跳,渾身的肌肉又緊張起來。
    原來是史蒂夫,打電話來問關於打球的事。路易斯答應一小時后在體育館見。他真是沒這個時間,而且現在他覺得打網球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但他必須出去,離開家,他想離那只貓遠遠的,那只怪異的貓,它根本不應該在自己家里。
    路易斯匆匆忙忙地掖好襯衫,往袋子里裝了一只運動短褲,一件T卹衫和一條毛巾,小跑著下樓了。
    丘吉正躺在從上往下數的第四個台階上,路易斯被它絆了一跤,差點摔倒了,他試著抓住了樓梯扶欄才使自己沒有重重地摔倒。
    他站在樓梯底部,喘著粗氣,心狂跳著,他覺得腎上腺激素又加速分泌了,他緊張極了。
    丘吉爬了起來,伸伸懶腰……然后咧著嘴像在對著路易斯笑。
    路易斯離開了家,他本應該把那只貓趕出去,但他沒有,在那個特殊的時候他一點都不想去碰一下那只貓。





二十六

    乍得用火柴點著一支煙,然后甩滅火柴扔進煙灰缸里說:“是的,是斯坦利·布查德告訴我關於那個地方的事。”他停了下來想著。
    路易斯沒怎麼喝啤酒,他那天下午跟史蒂夫玩完球后去餐館大吃了一頓。吃飽了后,他對小貓的回來感覺好些了,他覺得這事有些希望,但他還不急於回到自己那黑暗的、空蕩蕩的房子里,小貓丘吉可能在家,管它在哪兒呢,總得面對事實。於是他去了乍得家。
    諾爾瑪和他們坐了一會,看著電視織毛衣。她說這是要賣的,聖誕節前一周有一個教堂購物活動,通常是一個很隆重的盛會。今晚她的關節炎幾乎讓人看不出來了,她手指靈活,毛衣針拉來穿去地織得挺快。路易斯想也許是天氣的緣故,雖然很冷但很干燥,她的心臟病已好了許多,看上去也年輕了許多,路易斯覺得那天晚上他看到了諾爾瑪年輕時的樣子。
    差一刻10點的時候,諾爾瑪向他們道了晚安去睡了。此刻只剩下了乍得和路易斯,而乍得也不再說話,沉思著,看著煙霧不斷地上昇,像看著理發店里紅白兩色的旋轉招牌的孩子在納悶那些紅白條紋去哪了似的。
    路易斯輕輕地說:“是斯坦尼·畢嗎?”
    乍得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又回到了現實世界,他說:“噢,是的,路德樓鎮的人都叫他斯坦尼·畢。那年,我的狗斯波特死了,我是說第一次死於1910年,那時斯坦尼已是一個老人了,有點瘋瘋癲癲的。這還有別的一些人也知道米克邁克墳場在哪兒的事,但我是從斯坦尼·畢那兒聽說的。他是從他父親那兒知道的。他們全是地道的法育加拿大人。”
    乍得大笑了起來,啜了口啤酒,接著說:“我好像還能聽到他在講那斷斷續續的英語。他發現我坐在牲畜的草料棚后面大哭,牲畜棚以前就在第15號公路上。因為斯波特不是自己死的,他是追兔子時撞上了生蛌滷a倒鉤的鐵絲,傷口感染后,我爸爸把它殺死的。我爸爸讓我去查看一下要買的雞飼料,其實我們根本不需要雞飼料。我很清楚他為什麼讓我走。”
    “他要殺死你的狗?”
    “我爸爸知道我對斯波特有多好,所以殺狗時要把我打發走。我去看了雞飼料,然后就回來了,坐在那個過去在那兒的大輾盤上哭起來。”
    乍得慢慢地、輕輕地搖搖頭,不過還是笑著說:“然后老斯坦尼·畢走了過來。鎮里有一半的人覺得他挺溫和的,而另一半人覺得他可能很危險。他爺爺是19世紀初期的一個大皮貨商,他走遍了這一地區收購皮貨。他駕著一輛帶篷的大馬車,篷上全是十字形,因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基督徒,不過車棚上還有印第安人異教的標志,因為他相信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屬於《聖經》里講的丟失了的以色列族。他說他認為所有的印第安人都該下地獄,但他們有魔力,在某種奇怪的方式上,他們也和基督徒一樣。”
    “斯坦尼的爺爺從米克邁克人那里買毛皮,他們的交易做得不錯,大多數皮貨商都不做了或是去西部做生意了,但斯坦尼的爺爺又跟米克邁克人做了很多的生意,因為他買賣公平,價錢合理,這是因為他對《聖經》的領會很深,米克邁克人喜歡聽他講《聖經》的故事和教義。”
    乍得停了下來,路易斯耐心地等著他繼續講。
    “那些米克邁克人告訴了斯坦尼的爺爺關於那個因為被溫迪哥幽靈糟蹋了他們再不用了的墳場,還告訴了他那個小神沼澤以及石台階的所有的事。”
    “溫迪哥的故事在北部鄉村到處流傳,那個故事,我想跟我們的《聖經》中的某些相似。要是諾爾瑪聽見我說這些,她該罵我了,說我褻瀆神靈,但路易斯,這是真的。有的時候,要是冬天格外的長,生活艱難,食物短缺的話,有的北部印第安人就會挨餓,直到餓死,要不然他們就得想些別的辦法。”
    “吃人?”
    乍得聳聳肩說:“也許。也許他們挑個年老無用的人來炖著吃了,這樣就可支持一段時間了。但他們得編個故事來掩蓋事實,於是他們就編出溫迪哥幽靈來到他們的村子,在他們睡覺的時候摸了某些人,人們說溫迪哥摸過的人就會吃人的。”
    路易斯點頭道:“說是魔鬼使他們吃人的。”
    “對,我猜這兒的米克邁克人在某個艱難的時刻也這麼做過,他們就把他們吃過的人的骨頭,可能是一兩個,也可能是十個八個呢,就把這些人的骨頭埋在山上的那個墳場中。”
    路易斯輕聲說:“然后他們認定這個墳場變坏了,土地發臭了。”
    乍得接著講他的故事:“我那天正坐在牲畜草料棚后面大哭呢,斯坦尼可能要來這里喝一壺酒。他那時已經老了。他爺爺死的時候人們說他擁有百萬家財,但斯坦尼不過是當地的一個收破爛的。他問我怎麼了,我告訴了他一切。他看我痛哭流涕的樣子,告訴我有個補救的辦法,不過我得膽大些才行。我當然想救活我的狗,就對他說只要能讓斯波特活,他要什麼我給他什麼,我問他是否知道某個獸醫能救活斯波特。他說:‘不知道。不過,孩子,我知道怎麼救活你的狗。你回家告訴你爸爸把狗放進麻袋里,但你不打算在家附近埋了它,不埋在家里!你要把它帶到寵物公墓那兒埋它,先把它放在那個大枯木堆下。然后你回來告訴我。’我問他那麼做有什麼好處,他告訴我晚上別睡,他會用石頭打我的窗戶一下,然后我就出來。‘孩子,是半夜的時候,你要忘了我說的,睡著了的話,那我就不管你了,你的狗就沒法救活了!’”
    乍得看著路易斯,又點著了一支煙說:“我就按斯坦尼安排的去做了。我回到家里,爸爸告訴我他給狗的腦袋吃了顆子彈,狗以后不會再遭什麼罪了,我還沒提寵物公墓呢,爸爸就問我是否斯波特不願意讓我把它埋在那兒。我說斯波特會願意讓我把它埋在寵物公墓的。於是我就把狗裝進麻袋,要把它拖到寵物公墓里去。我爸爸問我要不要幫忙,因為我記得斯坦尼說的話,就沒讓爸爸幫忙。我那天晚上躺在床上一直沒睡,時間好像過得很慢。你知道時間對於孩子們來說總是過得很慢。我感覺都快到早晨了,可鐘卻只敲了10下或11下,有兩三次我差點睡著了,不過每次我都又馬上醒過來了,就好像有人在搖晃著我,對我說‘乍得,醒醒,醒醒’似的;好像有什麼東西一定要讓我醒著似的。”
    路易斯聽到這兒皺起了眉頭,乍得聳聳肩膀接著說:“那天夜里當樓下的鐘聲敲了12下的時候,我就起床穿好衣服坐在床上等著。月光透過窗戶射進屋子。我等啊等,先是鐘敲了半點,后來又敲了一點,可斯坦尼還沒來。我想,那個該死的法裔佬,他都忘了我了吧!我正要脫衣睡覺,聽到有石子敲打窗戶的聲音,幾乎要打坏玻璃了。有一塊石子確實把玻璃打裂了一條縫,不過我是第二天早晨才注意到的,我媽媽是第二年冬天才看到,她還以為是霜凍的呢。我跑過去掀開窗子,但有格柵擋著,發出了咯咯的響聲。你知道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半夜要開窗出去會有什麼感覺——”
    路易斯大笑起來,雖然記不得自己10歲時是否有深更半夜要出去的感覺了,不過他相信,那時白天里從不作響的窗戶對孩子來說半夜里也會發出聲響的。
    “我猜我父母一定會以為有小偷闖進來了,但等我鎮靜下來后,我聽到爸爸還在樓下臥室里打著呼嗜呢。我向外一看,見到斯坦尼站在我家車道上,正抬頭看呢。他身體搖擺,好像有大風吹著他似的,實際上只有一點微風。路易斯,我本來以為他不會來的,你想,對一個醉鬼來說,清醒的人是不會把他說的話當成一回事的。他好像大聲對我喊——我猜他自己以為是在小聲說呢——‘孩子,是你下來、還是我上來領你?’”
    “噓——我對他說。心里怕得要死,因為我怕會吵醒爸爸。他才不管我有多小,都會狠勁地鞭打我的。‘你說什麼?’斯坦尼問,聲音比原來的還大。要是我父母住在這邊靠路的房間里,我會嚇跑了。不過他們住在我和諾爾瑪現在住的房間里,靠著河邊那邊,因此他們可能沒聽見。”
    “我敢打賭你匆匆忙忙地跑下了樓梯,”路易斯說,“乍得,你不再喝一杯?”路易斯已經比往常多喝了兩杯了,但今晚似乎沒事。今晚好像多喝是盡義務似的。
    “再來一杯。你知道啤酒在哪兒放著,你去取吧。”乍得邊說邊點了一支煙。他抽煙等著,直到路易斯坐下來才接著說:“不是。我可沒膽量從樓梯下去,那樣得經過我父母的臥室門口。我順著葡萄架一下下地盡快溜到了地上。我跟你說,那時我嚇坏了。不過更怕我爸爸,雖然跟斯坦尼去上山到寵物公墓也挺令人恐懼的。”
    乍得吐了口煙霧說:“我們兩個上了山,一路斯坦尼踉踉蹌蹌,他肯定又喝了許多酒,聞著像掉進了酒桶里似的。有一次他差點讓一根樹枝刺穿了喉嚨,不過他帶了鍬和鎬。我們到了寵物公墓后,我想他可能會扔給我鍬和鎬,讓我給狗挖坑,然后他自己會醉得暈倒了呢。但是他好像清醒了些,他告訴我說我們還得往上走,翻過那個枯木堆,走進林子里,那里有另一個墳場。我看著斯坦尼,他醉醺醺的,幾乎都站不穩,又看了看枯木堆說:‘斯坦尼,你不能爬那個枯木堆,你會摔斷脖子的。’但斯坦尼說:‘我不會摔斷脖子的,我不會,你也不會。我能走過去,你可以拖著你的狗和我一起走過去的。’他說對了,他像絲綢般毫不費勁地翻過了枯木堆,甚至都沒向下看一眼。我拖著斯波特爬過枯木堆,雖然我那時體重只有90磅左右,而斯波特給人的感覺一定有35磅重。不過,路易斯,我跟你說,第二天我有些全身酸痛,你今天感覺怎麼樣?”
    路易斯沒答話,只點了點頭。
    乍得接著說:“我們走啊走啊,好像一直在走。那時候那樹林陰森可怕。林子中有許多鳥叫,你根本都不知道是什麼鳥。那里還有各種動物出沒。大多可能是鹿,不過林子深處也有駝鹿。熊和豹子。我拖著斯波特。過了一會兒我有種想法,以為老斯坦尼走了,我是跟著個印第安人在走,到前面什麼地方,他會突然轉過身來,瞪著黑眼睛,臉上涂著用熊油做的涂料,頭上戴著用雄鷹灰藍色羽毛等東西做的頭飾,突然抓住我的后脖梗,猛地一下把我的頭發連同頭皮一起扯下來。我胡思亂想著,而斯坦尼卻昂首挺胸、步履輕盈地向前走著,一點也不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的了。他的這種形象更加深了我的怪異的想法。但我們走到小神沼澤地時,他轉過身來要跟我說話,我看到是斯坦尼。他不跌跌撞撞的原因是他害怕,他自己也嚇坏了。他告訴我我昨天對你說的話,關於阿比鳥,聖·艾爾默火,還有我該怎樣不去注意我所見到的和聽到的一切。他說,最重要的是,別跟任何和你說話的東西搭腔。干是我們開始走進沼澤地,我確實看到了什麼東西,我不打算跟你說到底是什麼,只不過從我10歲那次以后我又去了那兒五次,再也沒見過那東西了。路易斯,以后我也不會再見到它的,因為昨晚是我最后一次去米克邁克墳場了。”
    我坐在這兒聽乍得講述一切,但我不會相信的,不是嗎?路易斯三杯酒下肚,腦袋里又開始不斷地產生問題,進行自問自答起來。我坐在那兒,聽著什麼印第安人墳場、溫迪哥幽靈和寵物死而復生的故事,可我不會相信的,不是嗎?上帝啊,小貓丘吉只是暈了過去,就是那麼回事,它被汽車撞暈了,沒什麼奇跡發生。這只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的胡言亂語罷了。
    但是路易斯也知道乍得不是在。胡言亂語,雖然多喝了三杯酒,路易斯還不至於醉得稀里糊涂,就是33杯也不會使他神志不清。
    丘吉死了,這是一回事;它又活了,這是另一回事。他身上有些怪異的事情發生了,有些不對頭,這是第三件事。發生了什麼事?乍得已經把自己所見到的作為回報報答了路易斯救他妻子一命……但是米克邁克墳場的魔葯也許不是什麼好葯。路易斯在乍得的眼神中看出老人知道這一點。路易斯想起他昨晚在老人眼中看到的那種怪異的眼神,那種興奮雀躍的眼神。路易斯記得那晚上他帶著艾麗的貓去墳場好像不全是乍得自己的決定似的。
    路易斯心中自問:假設不是他的決定,那又會是誰的呢?路易斯自己也無法回答,就把這個令人不快的問題拋到一邊了。
    乍得語氣平淡地接著說:“我埋了斯波特,給它做了墳堆,我做完這一切時,斯坦尼已經睡著了。我只好使勁地把他搖醒,不過我們下那44級台階——”
    路易斯低聲嘟囔:“45級。”
    乍得點頭說:“對,對,45級。到我們下那45級台階時,他走路的樣子又是很清醒的了。我們穿過沼澤地和樹林,翻過枯木堆,最后過了馬路,又回到了家。我覺得好像過去了十幾個小時,但天還全黑著呢。‘現在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我問斯坦尼。‘現在你就等著看會發生什麼吧。’他說完就走了,又是踉踉蹌蹌搖擺的樣子。我猜他那晚是在牲畜棚后面睡的覺。后來事實證明,我的狗斯波特比斯坦尼還多活了兩年呢。斯坦尼由於喝酒大多,肝受了損傷,酒精中毒,1912年7月4日死在了路上。兩個小孩發現他時,屍體已經像個投火棍般僵硬了。”
    “而我呢,那天晚上我從葡萄架上爬回我的房間,上了床,頭剛碰到枕頭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直到9點了我媽媽叫我時我才醒來。我爸爸在鐵路上工作,他可能6點就走了。”乍得停下來想了想說,“路易斯,我媽媽不是在叫我,她是在尖叫,讓我過去。”
    乍得走到冰箱那兒,拿了一瓶米勒牌的啤酒,在抽屜拉手上磕開了蓋。在頭上的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臉色蜡黃,像尼古丁的顏色。他一口氣喝了半瓶,然后打了一個響嗝,向諾爾瑪臥室的方向掃了一眼,又回頭看著路易斯說:“這事情對我來說講出來很難。我這麼多年來,一直在腦子里想了又想,但從沒跟任何人說過。別人也都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事,但他們也從不對我說,我想就像人們對待性生活的問題一樣。我現在告訴了你,路易斯,因為你現在有了一個與先前不同的寵物,倒不一定危險,但是……確實與以前不一樣了。你發現了這點嗎?”
    路易斯想起了小貓丘吉從廁所馬桶上跳下來時笨拙地撞到浴缸上的樣子,想起那並不太愚蠢的直盯著自己的模糊的眼睛,他點了點頭。
    乍得接著說:“我下樓來,看到我媽媽退到冰箱和餐具柜間的角落里,地上有一堆白色的東西,是她要掛的窗帘。而餐具室的過道口站著我的狗斯波特。它渾身上下全是泥土,肚子上的毛臟乎乎地都打卷了。它就站在那兒——也沒叫也沒怎麼樣——只是站在那兒,很顯然是狗把媽媽逼得退到了角落里,不管它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路易斯,我媽媽嚇坏了。我不知道你對你的父母是什麼感覺,但我知道我對我父母的感覺——我非常愛他們兩個。看到我所做的把我媽媽嚇成那樣,我一點也沒有對斯波特的出現產生喜悅了。我甚至於也沒有感到驚奇。”
    路易斯說:“我知道你的感覺,今天早晨我見到丘吉的時候,就是……好像有種什麼——”他停了一下,想著:非常自然的感覺?這些是腦子里想的字眼,但說的卻是:“好像是安排好了似的。”
    乍得又點了一只煙,兩只手有點微微顫抖地說:“是的。我媽媽看到我穿著睡衣,但她對我尖聲叫道:‘乍得,快去喂你的狗,狗要吃東西,快把它弄出去,別讓它把窗帘弄臟了!’於是我找了些剩飯,叫它出去吃,剛開始它沒動,好像它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甚至想,噢,這根本不是斯波特,不過是只長得像斯波特的迷路的狗,就是那麼回事——”
    路易斯大叫道:“對!”
    乍得點頭接著說:“但是我叫它第二次或第三次時,它走過來了。它好像是顛簸著向我猛地走來,我領它向門廊外走時,它撞到門框上,差點摔倒了。不過它吃了剩飯菜,狼吞虎咽地吃的。那時我的恐懼感消失了,開始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我跪下來,擁抱著它,又見到它,我真高興極了。接著它舔起我的臉來,可是…”
    乍得戰栗著喝完了啤酒,然后說:“路易斯,它的舌頭冰冰涼。它舔我臉的感覺就像用死鯉魚擦臉的感覺一樣。”
    有一會兩個人都沒說話,接著路易斯問:“后來呢?”
    “后來它接著吃食,吃完后,我拿出以前給它用的洗澡盆給它洗澡。斯波特以前最討厭洗澡了,通常都得我和爸爸兩個人來給它洗,總弄得我們襯衫也拽出來了,褲子也弄濕了的。我爸爸總愛罵它,而斯波特則看上去很害羞的樣子——狗都這樣。它經常滾一身土后跑到我媽媽晒衣服的地方,把泥土抖得床單上都沾滿了灰土,而那些床單是媽媽剛剛洗了晾上去的,媽媽就會對我們喊等她稍老些后會把狗當成個陌生人給開槍打死的。但那次斯波特卻老老實實地待在澡盆里讓我給它洗澡,它根本一動不動。我不喜歡它這個樣子,就好像……好像在洗肉。我給它洗完后,用一條舊毛巾給它擦干。我能看到電線刮坏它時留下的傷口——那上面沒有毛,肉好像回進去了,就好像傷口愈合了五年后留下的疤痕一樣。”
    路易斯點點頭,在他做醫生期間,經常見到傷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傷口好像永遠不會長回原樣,這使他想起墳墓和做殯儀員的舅舅說的,挖開墳坑以后,總好像再也沒有足夠的土埋回原樣。
    “后來,我看到它的頭部有一個凹坑,但已長出毛來了,在耳后形成一個小白圈。”
    路易斯說:“是你父親給它一槍的地方。”
    乍得點點頭。
    路易斯說:“乍得,用槍打人或動物的頭部,不是像聽起來那樣一定會成功的。有的人自殺時不知道子彈會打破頭骨但卻繞過大腦穿出去。我自己就見過一個病例,一個家伙向自己的右耳上部打了一槍,結果立刻死了,因為子彈繞過頭部打到左側的頸靜脈了。子彈的軌道就像縣城里的路線圖一樣曲曲折折的。”
    乍得笑著點頭說道:“我記得在諾爾瑪讀的報紙上,是《星報》或是《調查者》報上,讀過像你說的那件事。但是我爸爸說斯波特死了,路易斯,那它就是死了。”
    路易斯說:“好吧,要是你那麼說,那就是那麼回事吧。”
    “你女兒的貓死了嗎?”
    “我想肯定死了。
    “但你是醫生,你應該能比較清楚它是否真的死了的。”
    “你的話聽起來像是‘路易斯,你應該能比較清楚,你是上帝’一樣。可我不是上帝。天黑了——”
    “當然,天是黑了,貓的腦袋像是裝了一袋子玻璃珠一樣可以在脖子上隨意轉動。當你從凍土上把它拉起來時,你覺得像在揭粘在信封上的膠帶紙。活的東西沒這種感覺。只有死了的東西才躺在凍土上,不再使冰雪溶化,也就是能被凍在地上呢。”
    另一個房間里傳來鐘敲10點半的聲音。
    路易斯問:“你父親回家看到狗后說了些什麼?”
    “我那天站在車道上正扔石子玩兒,等著他呢。我覺得自己做了錯事,知道自己要挨巴掌了似的。爸爸那天大概8點左右走進大門口,穿著寬松的工裝褲,帶著亞麻粗布帽……你見過這種衣帽嗎?”
    路易斯點點頭,然后用手背捂著嘴,差點打哈欠了。
    乍得說:“是啊,天有些晚了,我就講到這兒吧。”
    路易斯說:“沒那麼晚呢,我只是啤酒喝得比往常多了些。乍得,你接著講,不著急,我想聽呢。”
    “我爸爸帶著一個大白鐵皮飯盒,裝午飯用的,他邊走進門邊手里抓著飯盒的把手搖著空飯盒,你知道,還吹著口哨。天有些黑了,不過他看到我了,說:‘嗨,乍得。’像往常一樣接著問:‘你的——’他剛說到這兒,斯波特從暗處走了出來,不是像往常那樣高興地跑上去,扑向爸爸。以前,它一見到爸爸就這樣的,這次卻只是搖搖尾巴走了過來。我爸爸丟掉飯盒,向后退去。我不知道爸爸要不是背已靠到了柵欄上他是否會轉身跑掉。他背靠籬笆站在那兒,看著斯波特。狗真的跳起來時,爸爸只是抓著它的爪子,就像握著要跟你一起跳舞的女士的手一樣。他看了狗好長時間,然后又看著我說:‘乍得,這狗得洗個澡,他聞起來跟你埋它的地方一樣臟。’接著爸爸走進了屋子。”
    路易斯問:“那你做了什麼呢?”
    “又給狗洗一次澡。它就臥在澡盆里,又洗了一次。我進屋時,媽媽已經上床睡覺了,但才只9點鐘。我爸爸對我說:‘乍得,我們得談談。’於是我在他對面坐下來,他第一次像對一個帶著花香的人一樣跟我講話。”乍得嘆了口氣說,“我一直希望爸爸要是能對我那麼和顏悅色地說話該有多好啊。但是,他真的跟我和氣地說話時,感覺並不好,一點兒也不好。今晚這一切,路易斯——就像你站在兩面鏡子中間看,你能看到的是自己在無數的鏡子中一樣,我納悶,這種故事已經重演過多少次了呢?故事情節總是一樣的,只是人名和寵物的名字不一樣吧?這也有些像性生活,不是嗎?”
    “你爸爸知道這所有的一切。”
    “是的。他問我:‘乍得,誰帶你去那兒的?’我告訴了他,他點著頭,好像早已預料到了似的。我想可能他知道是誰,不過后來我了解到那時路德樓鎮有6個或8個人可以帶我去那兒呢。我猜他知道只有斯坦尼·畢會發了瘋似地真的帶我去那兒。”
    “乍得,你沒問你爸爸為什麼他不帶你去呢?”
    乍得說:“我問了,在跟他談話時我確實問了這個問題。爸爸說那是個糟糕的地方,總的說起來,那地方不總能給被埋在那兒的動物或埋動物的人帶來好處。爸爸問我是否斯波特和以前一樣,路易斯,你知道,這個總是很難答……不過我得告訴你我對這事的感覺,這很重要,因為你遲早會問我,為什麼如果這麼做很糟糕的話還領你帶著你女兒的小貓去了那兒。你肯定要問的,是吧?”
    路易斯點點頭,想:等女兒回來后她會對丘吉的行為怎麼想呢?那天下午他和史蒂夫玩網球時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乍得艱難地說:“我這麼做也許是因為我認為孩子們需要知道有時死亡是更好的事情。你女兒還不了解這一點,我有一種感覺,艾麗不了解是因為你妻子也不知道這一點。現在你接著說吧,告訴我我是否錯了,我們就不再提這事了。”
    路易斯張了下嘴巴又閉上了。
    乍得又接著講起來,不過講得很慢,字斟句酌的,就好像他們昨夜穿行小神沼澤地似的小心翼翼地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見到這些事一次次地發生。我想我跟你說過摩根曾把他的得獎的公牛埋在那兒的事吧,人們叫它漢拉提。給頭公牛起這麼個名字夠俊的吧?公牛好像死於體內潰瘍。摩根用雪橇把牛一路拉到米克邁克墳場,他怎麼做的——他怎麼翻過那個枯木堆的,我不知道。但據說有志者,事竟成。而且至少就那墳場發生的事來說,我敢說都是真的。哦,后來公牛漢拉提又回來了,但兩周后摩根又用槍打死了它。那頭公牛變得邪惡了,真的是邪惡了。不過我所聽說過的只有這一頭牛變得不好了。大部分復活了的動物都只是看上去有點笨拙……有點遲鈍……有點……”
    “有點死氣沉沉?”
    乍得說:“對,有點死氣。就好像它們去過……某個地方……然后又回來了……但又不全是原樣。路易斯,現在你女兒還不應該知道這一切,不要告訴她她的小貓被車撞死了后又復活了。這樣你就可以說,對孩子們應該讓他們吃一塹,長一智。除非……”
    “除非,有時自己能吃一塹,長一智。”路易斯好像在對自己而不是對乍得說。
    乍得贊同地說:“對,有時你能教給孩子們吃一塹長一智的。也許她會了解到死亡到底是什麼,其實是痛苦的終止,美好記憶的開始。不是生命的終止,而是痛苦的終止。你不用對她講這些事情,她自己以后會體會到這些的。要是她像我一樣,她會繼續愛她的小貓,它不會變得邪惡,或咬人,或做些坏事,你女兒會繼續愛它的……但慢慢她會得出結論……然后等小貓死時,她會嘆口氣,慢慢輕松起來。”
    “這就是你為什麼要帶我去那兒的原因了。”路易斯說。他覺得現在好多了,他了解到了原因。故事有些冗長,但在那種情景下,他發現這些解釋可以接受,雖然不符合理智的大腦的邏輯,但符合緊張的神經的邏輯。這也意味著他可以忘掉他認為自己在昨晚看到乍得臉上那可怕的激動欣喜的神色了。“好吧,那麼——”
    突然,乍得像被電擊了似地雙手一下捂住了臉。有一刻路易斯以為乍得哪兒突發陣痛了呢,他關切地半站起身子,發現乍得胸部震動起伏,意識到老人在努力使自己不大聲哭出來。
    乍得哽咽地接著說:“這就是為什麼,但也不為什麼。我這麼做跟斯坦尼和摩根這麼做的原因一樣。摩根在琳達的狗在公路上被撞死后,帶著琳達把她的狗埋在了那個墳場里。他的公牛復活后就像瘋了一樣在草場上追趕小孩,后來摩根用槍把它打死了,可摩根還是帶琳達去了那個墳場,他還是那麼做了,他還是帶琳達去了。”乍得幾乎是痛苦地低聲說,“路易斯,你到底怎麼處理這事呢,上帝啊。”
    路易斯驚恐地問:“乍得,你在說什麼呢?”
    “摩根、斯坦尼這麼做和我這麼做的原因是一樣的。人們這麼做是因為那個地方已經控制了他們,因為那個墳場是個祕密的地方,而人們總想把祕密說出去;當人們找到一個似乎是好的理由時,為什麼……”乍得把手從臉上拿開,眼睛里帶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衰老和憔悴的神色看著路易斯說,“為什麼不去做呢,人們編出理由來……看起來不錯的理由……來解釋自己這麼做的原因,但大多情況下人們這麼做是因為他們想這麼做,或者是因為必須這麼做。我爸爸,他沒帶我去那兒是因為他只是聽說過那兒,他自己從沒真的去過那兒。斯坦尼去過那兒,他帶了我去……而70年過去了……然后……突然……”
    乍得搖了搖頭,手捂著嘴干咳了幾聲,說:“聽著,路易斯,你聽我說,摩根的公牛是我所知道的惟一變得邪惡了的動物。我想拉烏斯克小姐的中國小狗可能咬過一次郵遞員,后來,我聽說一些別的事……有的動物變得有點惡臭難聞……但斯波特一直是條好狗,只是總有股泥土味。不管給它洗多少次澡,它總是聞走來有股泥土味,不過它是條好狗,后來我媽媽再也沒有摸過它不過它還是一條好狗。不過路易斯,要是你今晚把貓帶出去弄歹它,我什麼話也不會說的。那個地方……它一下就控制了人何……人們會編出這世界上最好的理由……不過路易斯,我可能做錯了,我是這麼說的,摩根可能做錯了,斯坦尼也可能錯了。老天,我也不是上帝,不過讓死去的能死而復生……就好像自己扮演了上帝一樣,不是嗎?”
    路易斯張了張嘴巴,又閉上了,要說出的話可能聽起來是錯的,錯誤而又殘忍:“乍得,我可沒有經曆過那一切再把貓弄死的。”
    乍得喝干了啤酒,然后把酒瓶小心地跟其他空酒瓶放在一起,說:“我想這就是一切了,我已經全說出來了。”
    路易斯問:“我能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乍得說:“我想可以吧。”
    路易斯問:“有沒有人在那兒埋過人?”
    乍得的胳膊猛地抽動了一下,兩個啤酒瓶被從桌子上碰落下來,有一個摔在地上碎了。
    乍得對路易斯說:“我的老天,沒有!有誰會去埋人呢?路易斯,你不想談論這種事吧!”
    路易斯不自在地說:“我只是好奇。”
    乍得說:“對有些事好奇的話會得不償失的。”路易斯第一次覺得乍得看上去年老體弱,仿佛離他自己剛準備好的墳墓不遠了。
    后來,路易斯回到家里后想起那時乍得的神色不大對。
    乍得的神色看起來像在撒謊。




二十七

    路易斯直到回到自家的車庫里時,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喝醉了。
    車庫外邊星光暗淡,月影模糊,光線暗得照不出影子,但還可視物。而路易斯走進車庫后,眼前一片漆黑。車庫里有一把手電筒,但路易斯根本記不起放在哪兒了。他慢慢地摸索著向前走,腳步拖遏,頭暈眼花,想著腿可能會碰到什麼上划個口子或是踩在玩具上跌倒,害怕女兒和兒子的大型玩具會砸在自己的身上。
    小貓在哪兒?他把它放在屋里了嗎?
    不知怎麼他走偏了,撞在暀W,手上扎了個刺,他對空罵了聲:“該死!”話剛出口,他意識到自己與其說氣得發瘋不如說自己嚇坏了。整個車庫好像轉了個個兒,現在他不僅不知道手電筒放哪兒了,而且什麼都不清楚在哪兒,連通向廚房的門也找不到了。
    他又開始慢慢地向前挪動,手掌像被蜇了似的,他想,盲人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這使他想起自己和瑞琪兒一起去聽的一場盲人王德爾的音樂會,那是什麼時候?6年前嗎?好像不可能,不過就是6年前。她那時懷著艾麗,有兩個小伙子領著王德爾走向音樂合成器,帶著他繞過舞台上像蛇一樣纏繞著的電線,以使他不被絆倒。后來,他站起身和一個歌手跳舞,歌手小心翼翼地帶著他到舞池的空地里,路易斯記得當時認為他跳得不錯。他跳得很好,但需要人引導著走到他能表演的地方。
    他想,要是現在有一只手能領我走到廚房的門口多好啊。……突然他發起抖來。
    要是黑暗中有只手伸過來拉他,他會怎樣地尖叫——尖叫、尖叫、還是尖叫。
    他站住了,心怦怦直跳。他對自己說:沒事,別胡思亂想,沒事,沒事——
    那只該死的貓在哪兒呢?
    接著他的確碰上了什麼東西,是旅行轎車的后保險杠,疼痛從划破皮的小腿一下傳遍了全身,使得他眼里涌出了淚水。他抓住腿揉著,像只蒼鷺一樣單腿而立。不過至少他知道現在自己在哪兒了,他腦子里又出現了車庫里的布局,另外,他對黑暗適應后的視力也恢復了,周圍一片紫色。他現在想起來了,他把貓放在屋里了,當時是因為不想摸它,不想抱起它把它放出去——
    就在這時,路易斯感覺到丘吉溫熱的毛茸茸的身體像漩渦一樣在他的腳脖子上蹭著,接著貓的該死的尾巴像拼命纏繞的蛇一樣在他的小腿上卷繞著。路易斯這回真的尖叫起來,他大張著嘴巴尖聲叫著。
  



二十八

    “爸爸!”艾麗尖聲叫道。
    她跑下飛機舷梯,在下飛機的乘客中穿行著跑向路易斯,大部分乘客都笑著給她讓路。路易斯對女兒熾熱的表現感到有點尷尬,不過他覺得自己的臉上也同樣帶著傻傻的笑。
    瑞琪兒手中抱著蓋基,艾麗大叫著爸爸時,蓋基也看到了他。“爸比!”蓋基興高採烈地大喊道,開始在瑞琪兒的懷中不安分地扭動起來。妻子微笑著(有點疲倦——路易斯認為)把蓋基放在地下,他開始追著艾麗,兩條小腿急速地跑起來,邊跑邊喊著:“爸比!爸比!”
    路易斯注意到兒子穿著一件以前從沒見過的連衫褲——一定是兒子的外公給買的;接著艾麗猛地沖到他跟前攀在他身上像在爬樹一樣。“嗨,爸爸!”她大聲喊著,邊親切地響吻著他。
    “嗨,寶貝。”路易斯邊說邊彎腰去接蓋基,他把兒子抱在臂彎里,擁抱著兩個孩子說:“見你們回來了我真高興。”
    瑞琪兒也跟著過來了,她一個肩膀上背著旅行包和錢包,另一個肩膀上背著裝蓋基尿布的袋子。尿布的一邊印著“我很快會長成大男孩了”幾個字,一種更能激勵父母而不是帶尿布的孩子的情感的廣告詞。妻子看上去像是一個做了長期艱苦工作而即將結束的攝影師。
    路易斯抱著兩個孩子,吻了妻子一下,說:“嗨!”
    瑞琪兒笑著說:“嗨,大夫。”
    “你看起來累坏了。”
    “我是累坏了。我們一直飛到波士頓,很順利,換機時也很順利。換完飛機之后起飛時也沒事,但是飛機在本市上空傾斜飛行時,蓋基向下看著說‘好看,好看’,接著吐了他自己一身。”
    “噢,上帝。”
    “我帶他到廁所里換了衣服和尿布,”瑞琪兒說,“我想不是病毒什麼的,只是暈機。”
    路易斯說:“走吧,回家,我在爐子上做了辣椒飯。”
    艾麗興奮地在路易斯耳邊尖聲叫著說:“辣椒飯!辣椒飯!”
    蓋基毫不示弱地在路易斯的另一個耳邊也尖聲叫:“辣基!辣基!”
    路易斯說:“走吧,我們去取衣箱,然后離開這兒。”
    路易斯放下艾麗,聽到女兒問:“爸爸,丘吉怎麼樣了?”路易斯預料到女兒會問的,但沒想到女兒臉上會帶著焦慮的神情,深藍的眼睛里閃著深深的擔心的神色。路易斯皺了一下屆,然后看了瑞琪兒一眼。
    瑞琪兒靜靜地說:“她周末時做了個噩夢,尖叫著醒來的。”
    艾麗說:“我夢見丘吉被車撞死了。”
    瑞琪兒說:“我想是過節那天吃了太多的火雞三明治,她還腹潟了一兩回。路易斯,讓她心情平靜下來,我們快離開機場吧。這一周里我看夠了機場,我五年里都不想看了。”路易斯緩緩地說:“噢,寶貝,丘吉挺好的。”
    是的,它挺好。它一天都躺在房子里,用那雙奇怪的模糊的眼睛看著我,傻乎乎的好像它看到過什麼把貓的聰明勁全一股風給帶跑了的東西。這貓可真行。我晚上用笤帚把它趕出屋子,因為我不喜歡碰它,只是用笤帚掃它出去,它就出去了。而第二天我打開門,艾麗,我看到它叼著只老鼠——或者說是老鼠的殘存部分,它可能把老鼠的內臟全當早餐給吃了。說到早餐,我那天早上沒吃。否則——
    “它挺好的。”
    “噢。”艾麗說,緊鎖著的眉梢也舒展開了,“噢,太好了,我做夢時,覺得它肯定死了呢。”
    “是嗎?”路易斯笑著說,“夢有時很好笑的,不是嗎?”
    “悶!悶!”蓋基叫喊著——路易斯記起艾麗的成長過程,蓋基到了咿呀學語階段了。蓋基高興地拽了一把路易斯的頭發,又叫道:“悶!”
    “走吧,伙計們。”路易斯說。一家人向取行李處走去。
    他們在停車場已經快走到自家的旅行轎車那兒的時候,蓋基開始用一種奇怪的打嗝的聲音說:“好看,好看。”這次他吐了路易斯一身,路易斯為了去機場接他們,剛換上一條新的寬松褲。顯然蓋基以為“好看”是“我現在要吐了,對不起,請讓開”的簡單說法了。
    最終證明蓋基是得了病毒性感冒。
    在他們開車從班格機場回路德樓鎮那17英里的路上,蓋基已經開始出現發燒的症狀,而且還表現出不舒服的昏昏沉沉的樣子。到家后路易斯往車庫里倒車時,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丘吉豎著尾巴在暀W鬼鬼祟祟地走,眼睛奇怪地盯著汽車,然后消失在落日的余暉中。片刻后路易斯看到4個夏季用車輪堆旁有一只內臟流出的老鼠,老鼠的內臟在車庫暗淡的光中顯出粉紅色,看起來還帶著肉呢。
    路易斯趕快下了車,有意撞在車輪胎堆上,上面的兩個掉下來壓住了死老鼠。路易斯說:“嗚,倒霉。”
    艾麗取笑他說:“爸爸,你是一個小笨蛋。”
    路易斯帶著欣喜說:“你說對了。”他覺得就像蓋基說“好看,好看”,然后大吐一場一樣。他接著說:“爸爸是個小笨蛋。”接著想起在丘吉奇特地復活前它只吃過一只老鼠。它以前有時把老鼠逼到角落里,然后玩貓捉老鼠的那一套。在它要咬死吃掉老鼠前,他或艾麗或瑞琪兒總是要阻止它的。
    他知道貓被閹割后,只要它們能吃飽,幾乎沒有哪只貓再對吃老鼠感興趣了,頂多看上一眼。
    瑞琪兒問:“你是要在那兒做白日夢呢還是幫我弄弄孩子啊?喂,克利德大夫,快從你的蒙哥星上回來吧,地球人需要你。”妻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生氣和疲憊。
    路易斯說:“對不起,親愛的。”他走過來抱蓋基,蓋基身上熱得像爐子里的火炭。
    因此那天晚上只有三個人吃了路易斯的拿手好菜。蓋基斜靠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發著燒,表情冷淡,喝著一瓶溫熱的雞湯,看著電視中的卡通片。
    吃過晚飯艾麗走到車庫門口,叫小貓丘吉。瑞琪兒在樓上收拾旅行包,路易斯在廚房洗餐具,他希望小貓別進來,但是小貓還是進來了;它慢慢地以那種東倒西歪的新的走路姿勢走了進來,而且幾乎是聽到叫它的聲音就馬上進來了,好像它一直在外邊鬼鬼祟祟地藏著來的,潛伏在外邊。路易斯腦子里立刻現出這幾個字。
    艾麗叫道:“丘吉!嗨,丘吉。”她抱起貓,擁著它。路易斯用眼角的余光看著女兒和貓,本來在洗碗池中摸是否還有什麼沒唰的餐具的手停下來不動了,他看到艾麗臉上高興的神色慢慢地變成了迷惑不解的神情。小貓靜靜地躺在她的懷中,耳朵貼后,眼睛盯著艾麗的眼睛。
    過了一會——對路易斯來說好像很長時間——艾麗把貓放在了地上,小貓頭也不回地向餐廳拖著腳緩步走去。路易斯茫然地想,這只老鼠殺手。上帝啊,我們那天晚上干了些什麼啊?
    他想真實地回憶一下,但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好像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久遠得好像帕斯科在醫務室地板上的令人慌亂的死亡。他只能記起天空中寒風呼嘯,和通向林中后面田地中的雪發出的白光。就想起了這些。
    艾麗用一種克制著的低低的嗓音說:“爸爸?”
    “怎麼了,艾麗?”
    “丘吉身上有股怪味。”
    “是嗎?”路易斯小心地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艾麗神情沮喪地說:“是的,是的。它聞上去怪怪的,它以前從沒有過這種怪味!它聞起來像——它聞著像鸚鵡的味!”
    “噢,也許它在什麼臟地方打過滾,寶貝,不管是什麼怪味,它以后會沒有的。”
    “但願如此。”艾麗說話的聲音像喜劇中的寡婦,然后她就走開了。
    路易斯摸到了最后一個叉子,洗完后撥了塞子放干水。他站在水池邊,聽著水池中帶著洗滌液泡沫的水嘩嘩地流向下水道,眼睛卻望著外面。水流聲音停了,他聽到外面的狂風的凄厲呼嘯聲,從北面傳來,是寒冬里的北風,他意識到自己害怕了。是一種單純的愚蠢的恐懼,就像一片烏雲突然遮住了太陽,而你剛好聽到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咔噠一聲原因不明的響聲而引起的恐懼一樣。
    瑞琪兒問:“103度?老天,路易斯,你肯定嗎?”
    路易斯說:“這是由病毒引起的感冒。”他盡量不讓瑞琪兒那幾乎帶有責備的聲音激怒自己。妻子已經很累了,今天對她來說太漫長了,今天她帶著兩個孩子飛過了半個美國。現在已經11點了,而她還沒休息呢。艾麗已經在自己的房間睡熟了。蓋基躺在他們的床上,處於一種用最好的方式描寫是半昏迷狀態。路易斯一小時前就開始給他輸液了,他對妻子說:“親愛的,阿司匹林會使他的體溫到早上時降下來。”
    “你不給他打點安砒西林或別的什麼葯嗎?”
    路易斯耐心地說:“親愛的,要是他得了流感或鏈球菌感染,我會給他打那種葯的,他沒得這些病。他得的是病毒性感冒,那種葯對病毒來說一點用也沒有,只會讓他失水脫水得更厲害。”
    “你確信這是病毒性感冒嗎?”
    路易斯怒氣沖沖地說:“好吧,你要不信,你做大夫好了。”
    瑞琪兒大叫著說:“你不用向我大叫!”
    路易斯也大聲說:“我沒大叫!”
    “你在大叫!”瑞琪兒接著說,“你是在叫——叫——叫喊——”接著她嘴唇開始顫抖,她用一只手捂住了臉。路易斯看到她兩眼下有兩塊黑暈,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非常羞愧。
    他坐在妻子身邊說:“對不起,上帝啊,我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瑞琪兒,我向你道歉。”
    瑞琪兒疲憊地笑了一下說:“永遠不用抱怨,永遠不用解釋。你以前不是對我說過這話嗎?主要是今天的旅行糟透了,而且我一直害怕你看到蓋基的裝衣服的抽屜時會氣得掀翻屋頂呢。我想我現在應該告訴你,趁你覺得對不起我的時候。”
    “我干嘛會氣得掀翻屋頂呢?”
    瑞琪兒又疲倦地笑了一下說:“我父母給蓋基買了10套新衣服,今天他就穿了一套。”
    路易斯簡短地說:“我注意到了。”
    “我知道你注意到了。”瑞琪兒做出一副可笑的愁眉苦臉的樣子說。這使得路易斯大笑起來,雖然他並不太想大笑。瑞琪兒接著說:“還給艾麗買了6件新衣服。”
    “6件!”路易斯竭力抑制著自己不要大叫起來。他突然生氣了——又生氣又覺得受到了傷害,自己也不能解釋清楚為什麼。他接著說:“為什麼?瑞琪兒,為什麼你讓他這麼做?我們不需要……我們能買……”
    他停了下來,憤怒得說不下去了,有一刻他仿佛看到自己拎著艾麗的死貓穿過樹林,把塑料袋從一只手上換到另一只手上……而同時瑞琪兒的父親,那個該死的老家伙忙著撕支票,用名牌筆簽名來給女兒買衣服換取艾麗的歡心。
    有一刻路易斯覺得自己差一點喊出:他給女兒買了6件衣服,而我為女兒換得了那只該死的小貓的死而復生,那麼誰更愛我們的女兒呢?
    但路易斯把這番話壓了下去。他永遠不會說這些話的,永遠不會。
    瑞琪兒溫柔地撫摩著他的脖子說:“路易斯,是我父母兩人一起給買的,請試著理解一下他們吧。求你了,他們愛孩子們,又不能常見到他們。而且,他們越來越老了,路易斯,你都幾乎認不出來我父親了,真的。”
    路易斯咕噥道:“我會認出他來的。”
    “親愛的,請試著理解他們吧,對他們好些,這也不會傷害你的。”
    路易斯看了妻子很長時間,終於說:“不,這傷害了我。也許不應該傷害我,但這確實傷害了我。”
    瑞琪兒張嘴正要回答,突然艾麗的叫聲從她的房間傳了出來:“爸爸!媽媽!有人!”
    瑞琪兒突然站起身來,但路易斯把她拉坐在床上,說:“你待在蓋基這兒,我去看看。”路易斯認為自己知道有什麼不對頭的。可是他已經把小貓趕到外面去了,該死的。艾麗已經上床睡覺后,路易斯在廚房里看到小貓在聞它的喂食盤子,就把它趕出去了。他不想讓小貓再和艾麗在一起睡了,再也不允許了。他一想到丘吉睡在艾麗的床上,腦子里就會出現些疾病和卡爾舅舅殯儀館的記憶等怪念頭。
    艾麗會知道有什麼事不對頭,而丘吉比以前更好了。
    路易斯原來已把貓趕出去了,但他走進女兒的屋子里時,發現丘吉四肢攤開躺在床罩上,像一團影子。而艾麗直坐在床上,睡意未消的樣子。那貓睜著的眼睛在廳里的燈光下閃著亮光。
    艾麗幾乎是痛苦地低聲說:“爸爸,把它放出去吧。它聞起來臭極了。”
    “噓,艾麗,睡覺吧。”路易斯說。他被自己鎮靜的聲音嚇了一跳,這使他想起帕斯科死后那天夢游后的早上。他進了醫務室后躲進洗手間照鏡子,以確信自己是否一定是看上去可怕極了。但是他看上去挺好的,這足以使人納悶周圍有多少人總把一些可怕的祕密密封在心中呢。
    這又不是個祕密,該死的!這只是只貓!
    但是艾麗是對的,小貓簡直臭氣熏天。
    路易斯抓起小貓走出艾麗的臥室,抱著它向樓下走去,一邊張著嘴巴呼吸。有各種難聞的味道,糞便的臭味,腐爛的傷口發出的臭味,還有汽車用的催化劑汽缸的味。但是,貓身上的味特別難聞,它到底從哪兒弄得一身怪味呢?當其他三個人都在樓上時,路易斯已經用笤帚把它趕出了屋子的;這是一周以來小貓回來后路易斯第一次真正抱著它,小貓躺在他的懷里,身體溫熱,像是一種默不作聲的疾病。路易斯納悶地想:你這個坏蛋,你從哪個洞里鉆進來的呢?
    路易斯突然想起那天夢見帕斯科的晚上,他夢見帕斯科就是通過廚房和車庫間的門破門而入的,也許根本沒有門縫,也許小貓就是像個幽靈一樣能從門里穿行而過。“十拿九穩是這樣的。”路易斯聲音沙啞地說了出來。他突然想小貓肯定會在他懷里掙扎扭動,這會抓傷自己的。但丘吉完全安靜地躺著,散發著熱氣和臭氣,看著路易斯的臉,好像它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在想什麼似的。路易斯打開門,一邊把貓扔進車庫,也許有點過於用力了,一邊說了句:“去吧,再去逮只老鼠或別的什麼。”丘吉笨拙地落在地上,兩條后腿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上。它好像眼睛閃著綠光,惡狠狠帶著痛恨的樣子看了路易斯一眼,然后像喝醉了似的晃晃悠悠地走開了。
    路易斯想,上帝,乍得,我真希望你閉嘴沒告訴我這一切,那該多好啊!
    他走回到水池邊,用力地洗著手和胳膊,好像是在為做手術時清洗似的,腦子里回蕩著乍得的話:人們這麼做是因為他們被控制了……人們編出理由……看上去好像不錯的理由……但大多人們做這事是因為一旦你去過那兒,那就是你的地方,你就屬於那兒了……於是你會編出世界上最好的理由……
    不,他不能責怪乍得,他是自願做這一切的,他不能責怪乍得。
    路易斯關掉水龍頭,開始用毛巾擦干手和胳膊。突然他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直勾勾地向前望著,看著水池上窗戶外面的夜色,腦子里想,那意味著現在那兒也是我的地方嗎?那兒也是我的地方嗎?不,要是我不想屬於那兒,受其控制,就不是。他把毛巾搭在架子上,上樓了。
    瑞琪兒已經上床了,被子一直蓋到下巴上,蓋基也蓋得好好地躺在她身邊。她抱歉地看著路易斯說:“親愛的,你不介意吧?就今天晚上,他渾身發燙,他和我一起睡我會覺得好些。”路易斯說:“沒事,我在樓下再支張床就行。”“你真的不介意?”“不介意。這也不會給兒子帶來害處,還能使你感到好些。”路易斯停了一下笑著說:“不過你會感染上他的病毒。肯定會的,我想這也不會改變你的主意,是嗎?”
    瑞琪兒也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說:“艾麗大驚小怪的為了什麼?”
    “為了丘吉,她讓我把丘吉趕走。”
    “艾麗想趕走丘吉?這可跟她以前不一樣。”
    “是啊,是不一樣。”路易斯點頭稱是,接著又說,“女兒說小貓聞著怪臭的,我確實覺得有些臭味。也許它在什麼人的糞堆里打過滾。”
    “那可太糟了,”瑞琪兒側過身子說,“我真認為艾麗想小貓就像想你一樣呢。”
    “是嗎?”路易斯彎下腰,輕輕吻了一下妻子說,“瑞琪兒,睡覺吧。”
    “我愛你,路易斯。我真高興又回家了。抱歉你得睡長沙發了。”
    “沒關系。”路易斯說完,關掉了燈。
    到了樓下后,路易斯堆起沙發墊,拉出折疊部分,鋪好沙發床,準備受一夜躺在薄墊子上硌腰硌背的罪。床上鋪了床單,他從前廳的壁櫥里拿了兩條毯子,鋪在床上,開始脫衣服,突然又停住了,腦子里想:“你以為丘吉又進來了嗎?那好,去四處走走看一下。像你跟妻子說的,這也沒什麼害處。可能還有好處呢。檢查一下所有的門都鎖好了也不會讓你感染病毒的。”
    於是路易斯特意在整個樓下走了一遍,檢查了所有門窗的鎖。他原來就都鎖好了的,哪兒也沒見到小貓。路易斯說:“好了,讓我們看你今天晚上怎麼進來,你這個大笨貓。”一邊說一邊希望小貓凍出個好歹才好呢。
    路易斯關了燈,上了床。床上沙發的橫杆立刻砧了他的背部。他睡著前還想著自己可能會一直醒著睡不著呢。他不舒服地躺在沙發床上睡著了,但等他醒來時他在……
    又在寵物公墓那邊的墳場里了。這次他一個人,這次他自己把丘吉弄死了,然后又決定再次讓它死而復生;為什麼這麼做,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只有上帝清楚吧,但這次他把丘吉埋得很深,丘吉沒法破土出來了。路易斯能聽到小貓在地下的叫聲,像個孩子在哭。聲音透過土地的孔隙傳出來——聲音和那種腐爛的味道一起冒出來。呼吸著這種味道使他覺得胸口發問,好像有重物壓在上面。
    只聽到哭聲……哭聲。
    哭聲還在繼續……重物還壓在他的胸口上。
    “路易斯!”是妻子在叫他,聽上去有些不安,“路易斯,你能來一下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只是不安,而是驚恐了。孩子的哭聲哽咽住了,有種拼命哭叫時噎住的感覺,原來是蓋基的哭聲。
    路易斯睜開眼睛,一下子看見丘吉發著黃綠光的眼睛,離自己的眼睛只有4英寸。小貓趴在他的胸口上,縮成一團,就像老奶奶們講的故事里使人窒息的鬼。它身上發出一陣陣臭味,緩緩地像有毒的氣浪,小貓發出滿足時嗚嗚的叫聲。
    路易斯驚訝厭惡地大叫了一聲,立刻雙手握拳擺出一副原始自衛的姿勢,丘吉砰地跳下床,側身倒在地上,然后起身搖搖晃晃地走了。
    老天!老天!這貓趴在我身上!噢,上帝,它就趴在我身上!
    路易斯就像醒來發現自己嘴里有只蜘蛛一樣,不,比這種感覺還糟,有一刻他想自己要吐了。
    “路易斯!”
    路易斯猛地掀開毛毯,跌跌撞撞地跑上樓梯,看到他和妻子的臥室里亮著燈,瑞琪兒穿著睡衣站在樓梯口。“路易斯,蓋基又吐了……還噎住了……我嚇死了。”
    “我來了。”路易斯走近妻子說。心里卻在想:貓進來了,不知它怎麼進來的;也許是從地下室里,也許地下室的窗戶破了。事實上地下室一定有一扇破窗子。我明天回家后要檢查一下。見鬼,上班以前,我就……
    蓋基停止了哭叫,開始發出難聽的被噎住了的咯咯聲。
    瑞琪兒尖叫道:“路易斯!”
    路易斯跑得快了些。蓋基側躺著,吐出來的臟物順嘴巴淌到瑞琪兒在他身旁鋪的一條舊毛巾上。是的,他在嘔吐,但還沒吐完,食物好多還在嘴里、嗓子里。由於窒息,兒子的臉憋得通紅。
    路易斯伸手到兒子腋下把他抱起來,茫然覺得兒子的腋窩很熱。他抱著孩子讓兒子趴在他的肩上,好像要用拍背的方法使嬰兒打嗝似的,然后路易斯自己猛地向后一頓,帶著兒子向前一傾,蓋基的脖子像被擊打了一下似的,接著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大叫,不再是那種打嗝般的哭泣聲了,嘴里吐出一大堆固體食物,噴洒在地板上和梳妝台上。蓋基又開始大哭起來,聲音很大,連成一片,但對路易斯來說卻像聽到了音樂一樣,因為那樣哭需要吸進許多氧氣。
    瑞琪兒雙膝一軟,癱坐在床上,手捂著頭,渾身發抖地說:“他差點死了,是嗎?路易斯,他差點噎——噎——噎——噢,我的上帝!”
    路易斯抱著兒子在屋子中走著,蓋基的大聲哭喊逐漸減弱變成了嗚咽,他又要睡著了。
    “瑞琪兒,蓋基自己吐出噎著的東西的機率是五十個孩子中有一個能吐出來,我剛好幫了他一把,要不他就得窒息而死了。”
    瑞琪兒抬頭看著路易斯,眼里閃著吃驚的神色說:“可他是我們的兒子,他和我們這麼親。路易斯,他和我們這麼親啊。”
    突然路易斯想起那天在廚房里瑞琪兒對他喊叫的話:它不能死,這兒沒人會死的……
    路易斯說:“親愛的,我們都很親的,永遠是相親相愛的。”
    瑞琪兒說大概路易斯去睡覺后一個小時左右,半夜的時候,蓋基醒了,聽著他好像餓了的哭叫聲,瑞琪兒就喂了他一瓶牛奶,一定是牛奶讓他嘔吐起來的,因為孩子還沒吃完,瑞琪兒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大約一小時后,蓋基就被噎住了。
    “不要再給他喝牛奶了。”路易斯說。
    瑞琪兒幾乎是恭順地同意道:“好,不再給他喝牛奶。”
    路易斯大約兩點一刻時又下樓來,他花了15分鐘到處找貓,發現廚房和地下室之間的門開了條縫,正像懷疑的那樣。他想起媽媽以前對他說過貓很擅長開老式門閂的,他們的廚房和地下室之間的門就用的那種老式門閂。路易斯想小貓的開門技巧倒不錯,但他不會讓它再用了。而且地下室的門上還有一把鎖呢。他在爐子下面找到了小貓,它正在那兒打盹。路易斯把它扔出了前門,在他走回床上睡覺前,他又關上了地下室的門。
    這次他把插銷插死了。






2007-3-19 05:5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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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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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二十九

    第二天早上,蓋基的體溫幾乎正常了。他的兩頰有點干裂,但眼睛有神,還興高採烈的。他一周來的無意義的咿呀學語仿佛突然間又冒出來,幾乎要學會模仿人們說的任何話了。艾麗要教他說的是“臭屎”。艾麗邊吃燕麥粥邊說:“說臭屎,蓋基。”
    蓋基聽話地邊吃粥邊說:“臭屎,蓋基。”艾麗咯咯地笑了。
    路易斯讓蓋基喝粥時,粥里只放一點糖。像往常一樣,蓋基又是像在到處亂抹粥,而不是在吃粥。
    艾麗又說:“說放屁,蓋基。”
    “放屁,蓋基。”蓋基邊說,邊張開嘴巴笑了,臉上抹得到處都是蒸麥粥,他接著說:“放屁,臭屎。”
    艾麗和路易斯都大笑起來,很難讓人不笑。
    瑞琪兒不覺得好笑,她邊遞給路易斯雞蛋邊說:“我想,早上的粗話該結束了吧。”
    蓋基像唱歌似地說:“臭屎,放屁,放屁,臭屎。”艾麗手捂著嘴偷偷地咯咯笑著,瑞琪兒的嘴也咧了一下。路易斯想,妻子看上去好多了,只是休息不足,她更多的是心情放松了,蓋基好些了,她就輕松些。
    瑞琪兒說:“不許這麼說,蓋基。”
    “好看。”蓋基換了話似地說。接著,把他剛吃下的粥又全吐到了碗里。
    “噢,真惡——心!”艾麗尖叫著,跑開了。
    路易斯大笑起來,他自己也控制不住。他先是大笑,然后大哭起來,接著又是大笑。
    瑞琪兒和蓋基盯著他,好像他瘋了似的。
    不,路易斯想,他本可以告訴他們,他是發過瘋,但現在好了,真的好了。
    他不清楚是否那件事結束了,但他覺得結束了,也許事情到此就為止了。
    至少,結束一段時間吧。






三十

    蓋基的病毒性感冒又持續了一周,后來全好了,一周后他又得了一場支氣管炎,后來艾麗和瑞琪兒也感染上了,在聖誕節前一段時間里,三個人走到哪兒就咳到哪兒,就像呼哧呼哧喘息的老獵狗。路易斯沒得病,瑞琪兒有意不接近他以使他不被傳染上。
    學校里寒假前的最后一周對路易斯、史蒂夫、哈都和查爾頓來說是診治肺病患者的一周,沒有流行性感冒,至少現在還沒有,但有好多人得了支氣管炎,還有幾個得了肺結核和肺炎的病例。在聖誕節放假的前兩天,有六個痛苦地呻吟著的醉醺醺的男學生被他們的朋友們送到了醫務室。剛開始有些混亂,讓人想起帕斯科出事的那個令人討厭的早上,后來了解到原來這六個該死的傻瓜擠坐在一個中型的雪橇上從山上向下滑(路易斯推測出實際上雪橇太小,第六個人是坐在最后一個人的肩膀上的)。他們歡呼著,雪橇不斷加速,但后來雪橇偏離了軌道,撞在一個內戰時遺留下來的大炮上。結果是摔折了兩只胳膊,一只手腕,七根肋骨,一個腦震蕩,還有數不清的挫傷。只有那個坐在別人肩膀上的家伙沒有受傷。雪橇撞到大炮上時,這個幸運的家伙飛了出去,越過大炮,頭朝下掉到了一個雪堆里。給這些家伙們處理傷痛可沒什麼好笑的,路易斯瞪著眼睛邊給他們縫傷口、綁繃帶邊嚴厲地斥責他們。但后來他給瑞琪兒講述這些時,他又是大笑不止,直到后來流出淚來。瑞琪兒奇怪地看著他,不明白有什麼好笑的。路易斯沒辦法告訴她這是一次愚蠢的事故,人們是受了傷,但很快他們就忘了這事。路易斯的大笑一半是放松緊張的神經,另一半也是種勝利。路易斯,今天又贏了,治好了這些病人。
    家里人的支氣管炎是在12月16日,艾麗學校快放假的那天全好了的,四個人決定要過一個幸福的、老式的鄉村聖誕節。這座北路德樓鎮的房子,在他們八月份搬來時還看著那麼陌生呢,不僅陌生,甚至還有些惡意,因為那天艾麗划破了腿,蓋基被蜂蜇了。現在他們覺得極其親切,完全是他們的家了。
    在聖誕節前夜,孩子們終於睡著了以后,路易斯和瑞琪兒像賊似的偷偷地從樓上走到樓下,手里抱滿了色彩亮麗的盒子——有給蓋基買的一套火柴盒大小的賽車,他最近特別喜歡玩具汽車;有給艾麗買的芭比和凱恩洋娃娃,一個大型三輪車,洋娃娃穿的衣服,一個帶小燈泡的玩具火爐,還有些別的東西。
    兩個人坐在燈光閃爍的樹下,一起給孩子們安排禮物。瑞琪兒穿著真絲睡衣,路易斯穿著睡袍。他覺得那晚上快樂極了,從來也沒有這麼高興過,壁爐里燃著火,他們兩人不時地扔進一塊樺木。
    小貓丘吉有一次在路易斯身邊蹭來蹭去,他厭惡地把它推開了,他受不了那種難聞的味兒。后來他看到丘吉想趴在瑞琪兒的腿邊,瑞琪兒也推了它一把,不耐煩地說了聲:“噓,走開!”片刻后他看到妻子在腿上擦手,就像人們有時覺得自己可能摸了什麼臟東西似的,他想瑞琪兒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在干什麼。
    丘吉慢慢地走到磚砌的火爐邊,笨拙地摔了一跤。現在這只貓走路好像一點機靈勁都沒有了。路易斯認為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丘吉好像也失去了些別的什麼東西。路易斯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才弄清楚那到底是什麼。這只貓再也不滿足地嗚嗚叫了,過去它睡覺時總是呼嚕聲很大的。有時路易斯晚上不得不起來關上艾麗房間的門才能睡著。
    但現在貓睡得像石頭一樣無聲無息,像死了似的。
    不,他想起來了,有一次例外。他睡在沙發床上的那天晚上,丘吉蜷臥在他的胸口上像條散發著臭味的毯子,那天晚上丘吉就嗚嗚地叫過,反正是發出了些聲音。
    但正像乍得了解或猜測的那樣,事事並不全是糟糕的。路易斯在地下室的爐子后面發現有塊玻璃坏了,要不是小貓丘吉,他可能幾星期或幾個月以后才會發現。
    艾麗再不願讓小貓和她一起睡在床上了,這是事實。但有時她在看電視時,還會讓貓趴在她的膝上睡覺的。但是肯定有好多次,小貓被裝在艾麗的電動自行車的袋子里晃來晃去時,艾麗會只讓它待一小會就把它推到地上說:“走開,丘吉,你這個臭貓。”艾麗還是經常喂它,也還是愛護它,就是蓋基也不時地去拽小貓的尾巴,當然是友好的,而不是惡意的,就像小和尚拉著毛茸茸的鐘繩一樣。這種時候丘吉會沒精打採地鉆到暖氣底下,蓋基夠不著的地方。
    路易斯想,要是狗的話,我們可能會觀察到更多的不同的地方,但貓卻是很獨立的。總是獨來獨往,怪里怪氣的,甚至是瘋瘋癲癲的,難怪古代埃及的王后和法老死時會讓人把他們的貓也制成木乃伊和他們一起埋在金字塔下,原來是為了到另一個世界里能讓貓陪伴他們的魂靈。貓是有些神祕和超自然的。
    “長官,電動三輪自行車裝好了嗎?”
    路易斯一推裝好的小車,發出一聲“噠噠噠。”
    瑞琪兒指著袋子和里面多余的三四個塑料零件說:“那些是干什麼用的?”
    路易斯有點心虛地笑著說:“是備用件。”
    “你是希望這是備用件,可要是裝得不對,艾麗會摔坏脖子的。”
    路易斯故意帶著惡意似地說:“現在不會的,那種事到她12歲顯耀自己的新滑板時才會發生呢。”
    瑞琪兒低聲呻吟著說:“好了,大夫,你發發慈悲吧,說這種話!”
    路易斯站起來,兩手扶腰,扭動了一下身體,他的脊椎咋咋作響:“所有玩具都弄好了。”
    “而且都是完整的,記得去年嗎?”瑞琪兒咯咯地笑著說。路易斯也笑了。去年好像他們買的所有的玩具都需要組裝,他們一直干到了聖誕節早上4點,兩個人都牢騷滿腹很不高興。到聖誕節下午的時候,艾麗就認定那些玩具盒子比玩具好玩多了。
    “真惡——心!”路易斯模仿著艾麗的腔調說。
    瑞琪兒說:“好吧,我們上床去吧,我要早些給你一個禮物。”
    路易斯站直了身體說:“女士,那是屬於我的權利。”
    “你別想。”瑞琪兒手捂著嘴大笑著說。那一刻她看上去像極了艾麗和……蓋基。
    路易斯說:“等一下,我還有件事要做呢。”
    他匆匆跑到前廳的壁櫥那兒,拿回來自己的一只靴子。他把罩著爐子的玻璃門打開。“路易斯,你要干什麼?”“你看著吧!”
    壁爐左側火已經滅了,只剩下厚厚的一層灰燼。路易斯把靴子放進去,印出一個深深的鞋印。然后他拿著靴子像拿著一個大橡皮戳似地在壁爐外弄了幾個鞋印。
    然后,他把靴子放回壁櫥里,說:“好了,你喜歡嗎?”
    瑞琪兒又咯咯地笑起來,說:“路易斯,艾麗會驚得目瞪口呆的。”
    最近兩周來,艾麗上學時,一直在幼兒園聽到孩子們說聖誕老人其實就是爸爸媽媽,這使她有些疑惑。在幾天前去班格商城路過一個冰淇淋店時,艾麗看到了一個瘦得皮包骨的聖誕老人,她的這種想法更加強烈了。那個聖誕老人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為了能吃冰淇淋,他把胡子拉到了一邊。這景象使艾麗很煩惱,盡管瑞琪兒給她解釋說商店和冰淇淋店里的聖誕老人們是真的聖誕老人派出來幫忙的人,真的聖誕老人忙著讀孩子們寫給他的信和列給孩子們的禮物清單呢,但艾麗還是不信。
    路易斯小心地關上爐門,現在壁爐里留下了兩個腳印。一個在灰燼里,一個在爐台上。兩個鞋印都朝著聖誕樹,好像聖誕老人一只腳剛落到地上,就立刻走出來給他們一家人送禮物似的。這種感覺很完美,但要是注意一下,會發現兩只鞋印都是左腳留下的。路易斯懷疑艾麗是否能分析出來。
    瑞琪兒吻了路易斯一下說:“我愛你,路易斯。”
    路易斯開心地笑著說:“寶貝,你嫁了一個大贏家,跟牢我,我會讓你成為明星的。”他們向樓梯走去,路易斯指著艾麗放在電視機前桌子上的燕麥餅干和兩個面包圈,還有一罐啤酒,上面有艾麗寫的幾個大字:“獻給聖誕老人”。路易斯說:“你要來一塊餅干呢,還是吃個面包圈?”瑞琪兒說:“面包圍。”說完,她拿起來一個面包圈吃了一半。
    路易斯打開了啤酒罐拉環,說:“這麼晚了喝啤酒,我會胃里發酸的。”
    “撒謊。”瑞琪兒興致很高地說,“走吧,大夫。”
    路易斯放下啤酒,突然好像想起什麼似地抓住睡袍的口袋,從里面拿出個小盒子,雖然他整個晚上都想著口袋里那個小小的沉甸甸的盒子。路易斯遞給妻子說:“這是給你的,你現在可以打開了,已經過了半夜了。聖誕快樂,寶貝。”
    瑞琪兒打開纏繞著的藍色緞帶,揭開銀閃閃的包裝紙,手里拿著一個小盒說:“路易斯,這是什麼呀?”
    路易斯聳聳肩說:“香皂,香波樣品。我全給忘了。”
    瑞琪兒在樓上打開了盒子,看到是蒂法尼首飾盒,她尖聲叫了起來。她拉出里面的棉花襯墊,張大嘴巴站在那兒看著盒子。
    路易斯以前從沒給妻子買過一件真的珠寶首飾,他有點緊張,心急地問:“怎麼樣?你喜歡嗎?”
    瑞琪兒取出項鏈,手指拿著精美的金鏈,另一只手拿著小小的藍寶石墜對著客廳的燈光看著,藍寶石慢慢地轉動著,散射出藍瑩瑩的光。
    “噢,路易斯,太美了——”路易斯看到妻子高興得有點哭了的樣子,心里又感動又不安。他說:“嗨,寶貝,別這樣。你戴上吧。”
    “路易斯,我們買不起——你買不起……”
    “噓——”路易斯說,“從去年聖誕節起,我就悄悄地攢了些錢……而且它也不是像你想象的那麼貴。”
    “多少錢呢?”
    “瑞琪兒,我本想不讓你知道的。”路易斯嚴肅地說:“就是一大群人嚴刑拷打我也不會說的,不過,還是告訴你吧,2000美元。”
    “2000美元!”瑞琪兒吃驚地說,然后突然緊緊抱住路易斯,路易斯差點沒從樓梯上摔下去。瑞琪兒接著說:“路易斯,你真是瘋了!”
    “戴上吧。”路易斯又說,然后他幫著妻子扣上項鏈。瑞琪兒轉過身來看著他說:“我想上樓仔細看看,我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路易斯說:“打扮去吧,我把小貓趕出去,再把燈關了。”
    瑞琪兒看著路易斯的眼睛說:“一會兒我們做愛時,我只戴著這項鏈,什麼也不穿戴了。”
    路易斯說:“那快打扮去吧。”瑞琪兒大聲笑了起來。
    路易斯下樓找到丘吉,兩手抓住小貓抱在臂彎里。這幾天他沒再用答帚趕貓了,盡管發生了些怪事,他已經又對小貓習慣了。他關上燈,向門口走去。當他打開廚房和車庫的門時,腳邊旋過一陣冷風。
    “聖誕節快樂,丘——”
    路易斯停了下來,門口的墊子上躺著一只死烏鴉,頭被咬爛了,一只翅膀被扯了下來,掉在旁邊,像一張黑炭紙。丘吉立刻蠕動著從路易斯的手中掙脫出來跳到地上,急切地用鼻子掘動已經僵硬了的死烏鴉。路易斯看著的時候,小貓的頭向前一伸,耳朵一豎,路易斯嚇得頭還沒轉過去,小貓已經叼出了小鳥的一只亮晶晶的眼睛。
    丘吉又開始捕食小動物了,路易斯有點惡心地想。他轉過了頭,沒看那血淋淋露著洞的鳥的眼窩。我不應該害怕,不應該。我看過比這更糟的呢,噢,對,比如帕斯科,帕斯科死的時候更糟,糟多了——
    但是路易斯還是感到不安。他的胃里翻了個個兒。剛剛還熾熱的性欲一下子沒了。上帝啊,那只鳥幾乎快跟小貓一樣大了,小貓一定是乘其不備時抓住它的。這門口,這門口的道啊!必須得弄干凈。聖誕節早上沒人願意要這種禮物。這是他的責任,不是嗎?當然是他的責任,還能是誰的呢。他潛意識里又想起了妻子和孩子們回家來的那天晚上,他在車庫里有意撞倒車輪胎蓋住小貓咬死的那只老鼠的情景。
    男人的心腸更硬些。這種念頭如此強烈,如此真實清晰,路易斯趔趄了一下,就好像乍得邊說邊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似的。
    男人們種豆得豆,種瓜得瓜……自己做過什麼就會得到什麼。
    丘吉還在貪婪地聳著身子吃那只鳥,現在正在吃那只翅膀,在它拉扯翅膀時。發出了一種難聽的沙沙聲。別把它從地上拿走,奧維爾。對,威爾伯,死馬就跟狗屎似的,不如拿來喂貓,不如——
    路易斯突然踢了丘吉一腳,狠狠地踢了一腳。小貓四腳朝天地摔倒在地上,它爬起來,又用那種惡狠狠的閃著黃綠光的眼睛看了幾眼路易斯,走開了。
    路易斯也像貓似的,凶巴巴地說:“我讓你吃。”
    “路易斯,”瑞琪兒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從他們的臥室傳出來,“還不來睡嗎?”
    “就來了。”路易斯大聲回答道。心里卻說:瑞琪兒,我得把這兒的亂七八糟的死鳥弄走,好嗎?因為這是我造成的。他摸索著打開車庫里的燈,然后迅速走到廚房水池下的柜子里拿了一個大的綠色垃圾袋,又回到車庫從暀W取下鐵鍬,用鐵鍬把死鳥鏟起來,扔進袋子里。然后又鏟起那只已經掉了的翅膀裝進袋子,系上袋口,把它扔進了垃圾筒里。做完這一切,他覺得自己兩只腳脖子都快麻木了。
    丘吉站在車庫門口,路易斯用鍬威脅地向它揮了一下,小貓飛快地溜走了。
    樓上,瑞琪兒一絲不掛,像她說的只戴著藍寶石項鏈躺在床上,她懶洋洋地笑著對路易斯說:“長官,你怎麼用了這麼長時間啊?”
    路易斯回答說:“廚房水池上的燈坏了,我換了一下燈泡。”
    “過來。”瑞琪兒邊輕輕地用力拉路易斯邊說。然后嘴角帶著一絲笑意輕聲唱道:“要是你已經睡了,聖誕老人知道;要是你還醒著,聖誕老人也知道……噢,天啊,親愛的路易斯,這是什麼啊?”
    路易斯脫掉睡衣說:“我想,是個剛剛醒來要活動一下的東西吧。也許我們該看看是否能讓它在聖誕老人來之前安靜下來,你說呢?”
    瑞琪兒一只手支起身體親吻著路易斯,他感覺到了她那溫熱的、甜甜的呼吸。
    瑞琪兒接著斷斷續續地唱著:“聖誕老人知道,你是好孩子還是坏小孩……所以做個好孩子……看在上帝的份上,路易斯,你一直是個好孩子嗎?”
    “我想是吧。”路易斯喘息著說。
    瑞琪兒說:“讓我們看看你是否有個好寶貝。”
    性生活過得很令人滿意,但路易斯並沒像以前那樣馬上輕松入睡,忘了自己、妻子和自己的生活。他躺在床上,在聖誕節早上的黑暗中聽著妻子緩慢深沉的呼吸聲,想著門口的那只死鳥——小貓丘吉帶給他的聖誕禮物。這禮物仿佛在告訴他:
    記著我,克利德大夫,我過去活著,后來死了,現在我又活了。我經曆了一次輪回,我現在來告訴你,男人們種豆得豆,種瓜得瓜,自己做過什麼就會得到什麼。別忘了,克利德大夫,我現在就是你種下的東西的一部分了,有你的妻子、女兒、兒子,還有我。記住這個祕密,好好照料著吧。
    不知什麼時候,路易斯睡著了。









2007-3-19 05:5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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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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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三十一

    冬天過去了。艾麗對聖誕老人的想法又恢復了,至少暫時是的,主要是看到了爐台上的腳印。蓋基高興地打開了他的禮物,不時地停下來嘗嘗那些對他來說好像別有風味的包裝紙,還不到下午3點鐘,兩個孩子就又表現出覺得盒子比玩具還好玩的樣子了。
    乍得夫婦在新年前夜來喝了一杯。路易斯在心中打量檢查著諾爾瑪,他發現她的臉色比以前更蒼白了,還有點半透明似的,路易斯想起自己的奶奶會說諾爾瑪這個樣子表明她開始衰弱了,也許這個詞用得不錯。她的手仿佛突然間被關節炎折磨得腫大變形,好像上面布滿了麻疹的斑點。她的頭發看上去也少了,乍得夫婦大約10點左右回家的,路易斯一家人看著電視迎來了新的一年。這是諾爾瑪最后一次來他們家。
    在寒假里,天大多是下雪或下雨的。天氣變得暖和了,所以家里的取暖費用倒不多,但天氣總是陰沉沉的,令人心情沮喪。路易斯基本上都待在家里做些活計,給妻子打了幾個書架和壁櫥,自己又在書房組裝了一輛奔馳模型車,到三月23日開學的時候,路易斯很高興又能重返學校了。
    流行性感冒終於開始了,春季開學后不到一周,校園里好多人都感染上了;他忙個不停,幾乎每天要工作10個小時,有時一天12個小時,回到家里都快累坏了,但心情還挺愉快的。
    暖和的天氣持續到1月29日就停止了,那天下了一場暴風雪。后來一周里的天氣都有些冷,溫度都在零度以下。有一天,路易斯正在給一個年輕人檢查他那折斷的胳膊時,一個志願護士探頭進來說瑞琪兒打電話找他。
    路易斯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接電話,電話里傳來瑞琪兒的哭聲,路易斯心里一驚,他想,是艾麗,她從雪橇上摔下來,摔坏了胳膊嗎?還是摔碎了頭骨呢?他又想起來了那幾個瘋玩的從雪橇上摔下來摔傷的男孩。於是路易斯問:“瑞琪兒,不是孩子出事了吧,是嗎?”
    瑞琪兒說:“不是,不是。”她哭得更厲害了,“不是孩子們。路易斯,是諾爾瑪。她今天早上大約8點鐘,剛吃過早飯后死”了。乍得說的,他來看你是否在家,我告訴他半小時之前你上班去了,他——噢,路易斯,他看上去那麼失落,那麼茫然……那麼衰老……感謝上帝,艾麗已經上學去了,蓋基還小,還不懂……”
    路易斯眉頭皺了起來,除了這個坏消息外,他發現自己是想要盡力讀懂瑞琪兒話的含義。因為現在又遇到這種有關死亡的事了。人們沒法阻止,這是天意。死亡是一種祕密,一種恐怖,不能讓孩子們知道,一定不能讓孩子們知道,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淑女紳士們認為性生活是齷齪的、隱密的,不能讓孩子們知道一樣。
    路易斯說:“上帝啊,是因為心臟病嗎?”
    “我不知道。”瑞琪兒說。她不再大聲哭了,但是嗓音沙啞,啜泣道:“路易斯,你能回來嗎?你是他的朋友,我想他需要你。”
    你是他的朋友。
    路易斯略有點驚訝地想,噢,我是他的朋友。我過去從沒想到和一個80歲的老人成為親熱的好朋友,不過我想我現在確實是他的朋友。后來他意識到,考慮到他們兩個一起做過的事,他們最好還是朋友。想到這點,他猜想乍得可能早就認為他們是朋友了。在那個地方乍得曾站在他身邊,不管以后發生了什麼,像那幾只死老鼠、死鳥,路易斯覺得也許乍得決定領他去墳場讓小貓死而復生是對的……或者,不是對的話,至少也是同情憐憫的。現在他該盡量為乍得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要是這意味著在乍得妻子死時,路易斯能成為乍得最好的朋友,他會成為的。
    “我就回來。”路易斯說完,掛上了電話。






三十二

    諾爾瑪不是死於心臟病,而是死於突發的腦溢血,可能毫無痛苦地死了。那天下午路易斯打電話給史蒂夫說了發生的事,史蒂史說他對這種突然死去不以為然,他說:“有時上帝會慢慢讓人死去,而有時會向你一指,告訴你停下來,立刻死去。”
    瑞琪兒不願意談論這件事,也不讓路易斯跟她說這事。
    艾麗對此感到驚訝、有趣,也有些憂傷。路易斯認為這是一個6歲孩子完全正常的反應。艾麗想知道諾爾瑪死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路易斯說他也不知道。
    乍得像預料中的那樣盡可能地控制住了他自己。想到他們一起生活了近60年,路易斯發現就在這一天,乍得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許多,真正像個83歲的老人了,他孤獨地坐在廚房里的餐桌旁,抽著煙,喝著酒,眼睛茫然地盯著客廳。
    路易斯進來時,乍得抬起頭來說:“噢,她走了,路易斯。”他的語調是那麼清晰和平靜,路易斯想他還沒從打擊中恢復過來,接著乍得的嘴唇抽動,他用一只胳膊擋住了雙眼。路易斯走過來,一只手抱著老人的肩膀,乍得哭了起來。好了,他恢復過來了,乍得已經很清楚,他的妻子已經死了。
    路易斯說:“好了,哭吧,哭吧,乍得,我想諾爾瑪希望你哭一會兒的。也許你要是不哭她會發怒的。”路易斯說著,自己也哭了起來。乍得緊緊地擁抱了路易斯一下,路易斯也緊抱了老人一下。
    乍得又哭了10分鐘左右,然后平靜了下來。路易斯仔細聽著乍得講述所發生的一切——既作為醫生又作為朋友來聽的。他聽著乍得話中是否提到了血液循環上的毛病,要弄清乍得是否確切地知道何時諾爾瑪的病發作的,他聽著老人提到諾爾瑪時全部都用的現在時。他沒發現什麼跡象能表現出老人失去了控制。路易斯清楚對於一對幾乎形影不離的老夫婦這種情況並不是不常見的。他想,那種震驚或許是某種內心深處的情感已經隨著死去的一塊去了。路易斯的結論是乍得非常悲痛但精神仍然正常。他在乍得身上一點也沒看到新年夜時在諾爾瑪身上見到的那種衰弱。
    乍得給路易斯從冰箱里取了一瓶啤酒,因為剛哭過,臉上還紅紅的,滿是淚痕。乍得說:“有點太早了,太陽剛照到院子里,在那種情況下……”
    “不要說了,”路易斯打開啤酒,看著乍得說,“我們舉杯為她送行嗎?”
    乍得說:“我想我們應該。路易斯,你不知道她16歲時的樣子,她做完禮拜從教堂中走出來,外衣在風中飄著……令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的魅力能讓魔鬼也會發誓再不喝酒的。感謝上帝,她從沒要求我戒過酒。”
    路易斯點點頭,微微舉起酒杯說:“為諾爾瑪干杯。”
    乍得碰了一下杯,他又哭起來了,但也還笑著。他點著頭說:“祝她安息。不管她在哪,願她再也不用受那該死的關節炎的罪了。”
    “阿門。”路易斯說,然后兩個人一飲而盡。
    那是惟一的一次路易斯看到乍得有些微醉的樣子,但即便醉了,他還是有能力回憶的。他講了一系列溫馨的往事,講得有聲有色,清楚感人。路易斯最敬佩的是乍得說起往事時,全用的現在時,就像此刻正發生的事一樣。路易斯納悶要是瑞琪兒吃過早飯突然死去,自己是否能像乍得這樣,可能連他的一半也趕不上。
    乍得給班格市的史密斯殯儀館打電話,安排好了一切。訂好明天殯儀館來人,然后又訂了些別的;是的,他要給她涂香料防腐,要給她穿上他給她選的衣服;是的,他還會選出內衣;不,他不要殯儀館提供的那種特殊的帶帶子的鞋。他問,殯儀館會有人給她洗洗頭發嗎?諾爾瑪是在星期一晚上最后一次洗頭的,因此她死的時候已經臟了。路易斯的舅舅是干這行的,他知道殯儀館的人一定在告訴乍得最后的梳洗打扮是包括在他們的服務中的。乍得點點頭,謝了跟他講話的人,又接著聽那邊說。是的,乍得說,他允許給諾爾瑪化妝,但只上淡妝。“她死了,人們都知道。”乍得點了支煙說,“沒必要給她濃妝艷抹的。”棺材可以在葬禮中蓋上,他告訴葬禮主持人,但在前一天的吊唁時間里要開著棺材,她將被葬在希望山墓地,他們1951年在那兒買了墓穴。他手里拿著本子,告訴了殯儀員墓地號碼,是H-101。乍得后來告訴路易斯,他的墓地號碼是H—102。
    最后,乍得掛上了電話,看著路易斯說:“就我所知,這將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次葬禮。路易斯,你要想喝啤酒,就再開一罐吧。安排舉行葬禮得花一陣子時間呢。”
    路易斯剛要拒絕——他覺得自己有點卑微——他眼前仿佛出現了個奇怪的情景:乍得正拖著諾爾瑪的屍體穿行在樹林中,走過了寵物公墓,正向米克邁克墳場走去。
    這情景像給了他一巴掌,他沒說話,站起身,走到冰箱旁,又拿了一罐啤酒。乍得向他點點頭,又撥響了電話。那天下午3點鐘,路易斯回家吃了點三明治,喝了一碗湯,乍得已經把他妻子的葬禮安排得差不多了,他一件事一件事地安排著,就像準備重要的晚宴一樣。他給北路德樓衛理公會教堂打了電話,真正的葬禮將在那兒舉行。他還給希望山公墓的公墓管理辦公室打了電話,這些電話史密斯殯儀館都會打的,但乍得全都預先打了。這些事情對於那些剛剛死去親人的人來說,很少有人會想到的……或是即使想到了,他們也無法使自己去做這些事。路易斯對乍得所做的一切更加佩服。后來乍得還給諾爾瑪和他的幾個親戚打了電話。電話號碼是在一個舊的、折了角的電話本上查到的,打電話的間歇中,他喝了些啤酒,回憶過去。
    路易斯對乍得充滿了敬佩的心情……還有愛?
    是的,路易斯的心里很清楚,還有愛。
    艾麗那天晚上穿好了睡衣下樓來吻爸爸媽媽道晚安時,她問路易斯諾爾瑪是否會進天堂。她幾乎是耳語般地問路易斯的,好像她知道這個問題被別人聽去不大好。瑞琪兒正在廚房里做雞肉餡餅,她打算第二天帶給乍得的。
    街對面,乍得家房子里所有的燈都亮著,好多車停在他家的車道上和公路兩邊的旁道上。規定的吊唁時間是明天,在殯儀館,但今晚就有好多人來安慰乍得了,來引起他的回憶,來悼念諾爾瑪的去世。乍得那天下午有一次說是“先去了”。在乍得家的房子和路易斯家的房子之間,二月里料峭的寒風呼嘯著,路上結了一層冰,現在是緬因州冬季里最冷的時候。
    路易斯聽到女兒問的問題后,把她抱到自己的腿上說:“噢,寶貝,我真的不知道。”電視上,正播著一段槍戰片。一個男的旋轉了一下倒在地上,路易斯和艾麗都沒說什麼。路易斯有點不安地意識到,女兒可能知道許多關於麥當勞、蜘蛛人和波哥國王的故事,卻不太了解有關摩西、耶穌和聖保羅的故事。由於路易斯和瑞琪兒對宗教禮拜都不太感興趣,路易斯猜想艾麗對精神信仰可能一點都不清楚。不是神話,不是夢幻,而是朦朧的東西,路易斯茫然地想,天已經太晚了,雖然她只有5歲,但給她講天堂的事,天有些太晚了。上帝啊,天怎麼這麼快就黑了呢。
    但艾麗還在看著他,他應該講點什麼。於是路易斯說:“人們相信當我們死的時候,會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有些人認為我們會進天堂或下地獄,有些人認為我們會像小孩子一樣再投生——”
    “當然了,是康乃馨,就像電視上演的電影《奧得萊·羅斯》里的羅斯一樣。”
    “你沒看過那個電影吧?”路易斯說,心里想,要是妻子聽說艾麗看過恐怖電影《奧得萊·羅斯》,她會得腦溢血的。
    艾麗說:“是在學校里瑪麗講給我聽的。”瑪麗是艾麗自稱的最好的朋友,她營養不良,個子矮小,臟兮兮的,看上去好像有膿皰病或金錢癬或者也許甚至是坏血病。路易斯和瑞琪兒兩人都盡可能鼓勵艾麗多交朋友,但是有一次瑪麗走后瑞琪兒對路易斯說她總有種沖動,想檢查一下艾麗頭上是否有機子和虱子。路易斯當時聽完后大笑著點了點頭。
    艾麗接著說:“瑪麗的媽媽讓她看所有的電視節目。”話里帶著一種潛在的批評的語氣,路易斯真是希望沒聽到。
    “噢,不是康乃馨,是再生。不過我想你已經知道了。天主教徒相信有天堂和地獄,但他們也相信有個地方叫地獄的邊境,還有個地方叫煉獄。而印度教徒和佛教徒信仰涅槃——”
    路易斯看到餐廳的暀W有個人影,瑞琪兒也在聽著。
    路易斯講得更慢了:“可能還有更多的說法。但是,艾麗,事實是誰也不知道死后會怎麼樣。人們說他們知道,他們這麼說是因為他們的信仰而相信自己的說法。你知道什麼是信仰嗎?”
    “哦”
    路易斯說:“是這樣的,我們現在坐在椅子上,你想我的椅子明天還會在這兒嗎?”
    “還會的,當然了。”
    “那麼你就有一種信仰,你相信它還會在這兒。我也相信,信仰就是相信一件事會是什麼樣子或者相信它是什麼樣子,明白了?”
    “明白了。”艾麗肯定地點著頭。
    “但是我們不知道它會不會還在這兒,也許有個偷椅子的賊可能會闖進來,偷走它,對吧?”
    艾麗咯咯地笑起來,路易斯也笑了。
    “我們只是相信這種事不會發生。信仰是一種了不起的東西,真正信奉宗教的人希望我們相信信仰和知道是一回事,但我自己不信這一套。因為關於這個話題有太多不同的觀點了。我們所知道的是我們死的時候,有兩種事情中的一種會發生。或者是我們的靈魂和思想能經曆死亡之后保存下來,或者不能。如果能保存下來,就會打開人們的思想之門,會有各種可能性。如果我們沒死的話,那就只是大醉了一場。死就是死。”
    “就像睡著了?”
    路易斯想了一下說:“我想,更像被麻醉了。”
    “爸爸,那你信哪一種呢?”
    暀W的影子動了一下又停住了。
    路易斯成年后一直認為死亡就是生命的終結,死亡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他從來沒有相信過死而復生,但現在,他有些相信了,至少因為小貓丘吉的緣故吧。
    他慢慢地對女兒說:“我相信我們死后思想和靈魂仍能保存下來,至於是什麼樣子的,我也不知道,可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式。可能你一生中相信什麼,死后就會變成什麼。不過我相信我們死后會仍然以某種方式繼續存在下去的,我相信克蘭道爾太太可能在某個地方。她在那兒很快樂的。”
    艾麗說:“你信仰這種想法。”艾麗的話聽起來不是帶著疑問的口氣,而是帶著敬畏的語氣。
    路易斯有點尷尬又有點高興地笑著說:“我想是吧,我也相信你該上床睡覺去了,10分鐘前就該去上床睡覺的。”
    他親了女兒的嘴巴和鼻子兩下。
    “你認為動物也會死后繼續活下來嗎?”
    “是啊。”路易斯毫不猶豫地說。有一刻他甚至想說:“特別是貓。”這幾個字就在他嘴邊轉動了一會,但他沒說出來。他覺得皮膚發緊發冷。
    “好了,”艾麗從路易斯膝頭爬下來說,“我要去親親媽媽,跟她說晚安了。”
    “去吧。”
    路易斯看著女兒向廚房走去,在餐廳門口,艾麗回身說:“我那天真傻,以為丘吉死了,哭成那個樣子,是嗎?”
    路易斯說:“不,寶貝,我想你一點都不傻的。”
    “要是小貓死了,我能承受得了的。”艾麗說,接著好像有點吃了一驚,想著自己怎麼會說出剛才說的話。接著她好像同意自己的想法似地說:“當然,我肯定能接受這個事實的。”說完去找媽媽去了。
    后來在床上時,瑞琪兒說:“我聽到你剛才跟女兒說的話了。”
    路易斯問:“你不同意那些說法?”路易斯認為如果妻子想說出她的想法的話,也許最好讓她說出來。
    瑞琪兒帶些似乎不屬干自己性格的猶豫,慢慢地說:“對,路易斯,對。我覺得太可怕了,你知道,我被嚇著的話,就總想防範這種念頭。”
    路易斯記不得瑞琪兒說話時有過這麼費心思的時候,突然他覺得自己應該更小心謹慎些跟妻子談論這個話題,比跟女兒講時還要小心。他覺得自己像個探礦者。
    “伯什麼?怕會死掉嗎?”
    “不是怕我自己會死掉,我幾乎從沒想過,再沒想過;但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經常想到死亡,總睡不著,老是夢見有許多怪物要在床上吃掉我,所有的怪物看起來都像我姐姐賽爾達。”
    路易斯想,噢,這就是症結所在。在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以后,她終於要說出真相了,說出她對死亡恐懼的症結所在了。於是路易斯說:“你並不常提她啊。”
    瑞琪兒笑了,撫摩著丈夫的臉說:“路易斯,你真可愛。我從來沒提起過她,我還盡量永遠不想起她呢。”
    “我一直認為你肯定有你的道理。”
    “確實,我有我的理由。”她停下話,沉思著。
    路易斯說:“我知道她死了……死於脊髓性腦膜炎……”
    “是脊髓性腦膜炎。”瑞琪兒重復了一下,說,“我們家里再也沒有她的照片了。”
    “有一張小女孩的照片在你父親的……”
    “在他的書房里。是的,我忘了那張了。我想,我媽媽錢包里還有一張。我姐姐比我大兩歲。她得了病……一直躺在后面的臥室里……像一個不被人知曉的骯臟的祕密。路易斯,她總是躺在那兒,最后死在了那兒,這就是我的姐姐,一個骯臟的祕密……她一直是個不被人知曉的骯臟的祕密!”
    瑞琪兒突然大哭起來,路易斯覺察到妻子有些要歇斯底里了,他警覺起來,伸出手抱住了她的肩膀,但他剛一碰到妻子的肩膀,她馬上縮開了。路易斯聽到自己的手指在妻子睡衣上刮擦的聲音。
    “瑞琪兒……寶貝……不要……”
    “別對我說不要,路易斯,別阻止我,我只有勇氣講一次。關於我姐姐的事,以后我再也不想提起她了。也許我今天也睡不好覺了。”
    “那麼可怕嗎?”雖然路易斯已經猜出了答案,他還是問道。妻子的訴說解釋了以往發生的一切。路易斯腦子里突然想起了瑞琪兒從未跟他一起去參加過葬禮,甚至他們的好朋友艾爾的葬禮她也沒去。那天她病了,好像得了流感什麼的,看上去很嚴重似的,但第二天她又好了。葬禮過后她又好了,路易斯自我糾正地想。他那時就想過妻子的生病可能是由心理壓力引起的。
    “是的,可怕極了。比你能想象的可怕多了。路易斯,我們看著她一天天情況變坏,誰也沒辦法。她不停地喊疼,她的身體好像在枯萎……一點點在縮小……她的肩膀逐漸攏起,臉越來越長,就像一張面具。她的手像鳥爪子,有時我得給她喂飯。我最恨這件事了,但我還是給她喂飯,而且從沒說過被她嚇坏了的話。后來疼痛加劇了,醫生就開始給她用麻醉劑類的葯——剛開始用不強的,后來用的葯葯性太強,要是她活著,就會上癮的,不過大家都知道她活不了了。我想這就是為什麼她對我們大家來說是個……祕密。因為我們想讓她死,路易斯,我們希望她死。她死了不僅她自己再也感覺不到痛苦了,我們也不會再感到痛苦。還因為她看起來越來越像個怪物,而且她開始變成怪物一般……噢,上帝,我知道聽起來有多可怕……”
    瑞琪兒雙手捂住了臉。
    路易斯溫柔地撫摩著妻子說:“瑞琪兒,聽起來一點也不可怕啊。”
    “可怕!”瑞琪兒大叫道,“可怕!”
    “只是聽起來是真的,”路易斯說,“長期生病的人通常會變成難以侍候和令人不快的人,像怪物似的。那種以為長期生病的人會像聖人一樣的想法是太浪漫了。到痛苦一點點吞噬只能躺在床上的病人時,他就會變得尖酸刻薄,給人帶來痛苦。他們忍不住要這麼做,但這樣並不能減少他們的痛苦。”
    瑞琪兒震驚地看著他……幾乎有些帶著希望似地看著路易斯。但接著她的臉上又浮現出不信的神色:“你在編謊話。”
    路易斯嚴肅地笑著說:“你想讓我給你看教科書嗎?關於自殺的比率統計數字,你想看嗎?如果家里有一個長期患病需要服侍的、而且肯定會死掉的病人的話,病人死后,家里其他人的自殺比率是極高的。”
    “自殺?”
    “他們會吃葯,或者用煤氣中毒的方式,或者用槍。他們的痛恨……疲勞……厭倦……和痛苦……”路易斯聳了聳肩膀,輕輕地將兩手握在一起說,“活著的人會覺得像是他們謀殺了病人似的,因此他們就自殺以求得解脫。”
    瑞琪兒臉上顯出一種受到傷害后解脫了的表情說:“我姐姐就變得尖酸刻薄,令人痛恨。有時她故意尿在床上。我媽媽就得不停地問她是否要扶著她去廁所……后來她沒法起床了后,就得問她要不要便盆……而賽爾達總說不……接著就尿濕了床,於是我媽媽或者我和媽媽就得給她換床單……而她會說她不是故意的。但路易斯,我們能從她眼里看出她那可惡的笑意,能看出來。房間里充斥著尿味和葯味……那種聞著像止咳糖漿似的味……就是現在我醒來,好像還能聞到那種味似的呢……於是我就想賽爾達還沒死呢,是嗎?我就想……”
    瑞琪兒屏住了呼吸。路易斯握住妻子的手,而她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指。
    “我們給她換床單時,就會看到她那彎曲變形的背部,到下邊,路易斯,到下邊,好像她的……好像她的屁股已經收縮到她的背部中間部位了。”說完,瑞琪兒淚眼矇眬地顯出一副被嚇坏了的樣子,像個剛從噩夢中醒來的孩子。“有時她會用她的……她的手……她那像鳥爪似的手摸我……我有時幾乎要尖叫起來,請求她別那麼做。有一次,我喂她喝湯時,她用手摸我的臉,嚇得我把湯潑到了我的胳膊上,燙坏了,那次我真的大叫了起來……我大聲地哭著,但那時我也看到了她眼里得意的笑。到最后,葯也不起作用了,那時她就尖叫,我們大家都記不起她以前的樣子了,就是我媽媽也是。我姐姐變成了一個令人痛恨討厭的尖叫的怪物,躺在后面的臥室里……成了我們家的一個不被人知曉的骯臟的祕密。”
    瑞琪兒大口地咽著唾沫,喉嚨咯咯響。
    “我父母出門去了,我姐姐最后……她最后……你知道,當她最后……”瑞琪兒掙扎著說,“她死時,我父母不在家,只有我和她在一起。那是逾越節期間,我父母去看朋友了。就只那麼一小會兒,只幾分鐘。我正在廚房里讀雜志呢。噢,實際上是在看雜志。我等著到時再給她吃些葯,因為她不斷地在尖叫,幾乎我父母剛走她就尖叫起來沒完。她那麼叫我實在沒法讀書,后來……啊,發生了……噢……賽爾達不叫了。路易斯,我那時才8歲……每天晚上都做些噩夢……我開始想我姐姐肯定恨我,因為我的脊背是直的。因為我沒有那種持續不斷的疼痛,因為我能走路,因為我會繼續活著……我開始想象她要殺死我。路易斯,即使現在,直到今晚我也真的認為這不全是我的想象,我確實認為她恨我,我倒不是真的認為她會殺死我,但要是她以某種方式附在我身上……像神話故事里講的把我從我的軀體里趕出去……我想她會那麼做的,但是,她不尖叫了的時候,我進去看她是否沒事……去看她是否從床上掉下來了,或是沒枕著枕頭。我走進屋,看著她,以為她一定是吞下了自己的舌頭,噎死了。路易斯——”瑞琪兒的聲音又變高了,像個被嚇著了的眼淚汪汪的孩子,好像她又回到了過去,在經曆過去經曆的一切,她接著說:“路易斯,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我那時才8歲!”
    “對,你當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路易斯說。他轉向妻子,擁抱著她,瑞琪兒驚慌地緊緊地抓著他,像一個船駛到湖中心突然掉下去的可憐的落水者一樣。路易斯問:“寶貝,是不是有人責怪你了?”
    “沒有,沒有人責怪我。但也沒人使情況變得好些。沒人能改變這一切。沒人能使它不發生,路易斯。她沒吞下自己的舌頭。她開始發出一種聲音,一種,我也不知道,像——嘎——嘎——的聲音。”
    瑞琪兒神情沮喪地模仿著賽爾達死前發出的聲音,而路易斯的腦子里閃現出了帕斯科死時的情景,他用力抓緊了妻子。
    “……還有唾液,從她的嘴里流出來,流到了下巴……”
    “瑞琪兒,別說了,”路易斯語音發顫地說,“我知道那些症狀。”
    瑞琪兒頑固地說:“我在解釋,我在解釋為什麼我不能去參加諾爾瑪的葬禮,另外,還有我們那天為什麼會有那次愚蠢的吵架——”
    “噓——那次吵架已經被忘了。”
    “我沒忘,我記得很清楚,路易斯。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就像我記得我姐姐賽爾達1965年4月14日因噎氣而死在了床上一樣清楚。”
    有很長時間,屋子里一片寂靜。
    瑞琪兒繼續說:“我把她翻過來,肚子朝下,然后用力地敲打她的背部,我就知道這麼做。路易斯,她的腳上下振動……她那彎曲的腿……我記得有一種像放屁的聲音……我想不是她在放屁,就是我,但不是放屁,是我襯衫袖子下邊的縫線在我翻轉她時全被撕裂開了的聲音。她開始……開始痙攣……我看到她的臉轉向一邊,埋進了枕頭里,我想,噢,她被噎住了,賽爾達被噎住了,我父母回家后會說是我讓她噎住了,是我殺死了她的,他們會說,你恨她,瑞琪兒。確實如此,當時我腦子里的第一個想法,我記得,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噢,好了,終於,賽爾達開始噎住了,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的。於是我又把她翻了過來,路易斯,她的臉都已經變得紫青,眼睛也鼓出來了,脖子也變粗了,接著她死了。我倒退著想走到門那兒,走出她的房間,但我撞在了暀W,暀W的一幅畫掉了下來——那是賽爾達沒病以前她最喜歡的一幅從渥玆畫書里取出來的畫。那是一幅渥玆恐怖大帝的畫。賽爾達發不準恐怖那個音。我媽媽讓人把那幅畫鑲了鏡框,因為……因為賽爾達最喜歡它了……渥玆恐怖大帝的畫從暀W掉到地板上,鏡框里的玻璃碎了,我開始大聲尖叫起來,因為我知道她死了,我以為……我猜我那時以為那畫是她的幽靈,回來抓我來了,我知道她的幽靈會像她一樣恨我,但她的幽靈不會被固定在床上,所以我就尖聲叫起來。我尖叫著跑出房子,尖叫著:‘賽爾達死了!賽爾達死了!賽爾達死了!’鄰居們……他們來了,來看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看到我的襯衫的兩個袖子撕裂開了,在街上跑著,大聲叫著:‘賽爾達死了!’我猜他們那時以為我是在哭喊,但是我想……我想,也許我是在大笑著叫呢。我想我可能是在大笑。”
    路易斯說:“你要是大笑的話,那我要向你表示敬意了。”
    瑞琪兒帶著確信的語氣說:“不過,你不是這個意思。”路易斯沒理會,他想妻子可能會最終丟掉這個在她腦子里縈繞了許久的可怕的記憶。不管怎麼說,她會忘掉大部分的,但這一部分她不會的,不會全都忘記的。路易斯不是精神病專家,但他知道任何生物的生命中總會有些可惡的事發生,而人類似乎總是會被迫回憶這些事,即使會傷害自己。今天晚上瑞琪兒把她記憶中最可怕的事情全說了出來,像拔掉了一顆爛牙。讓這可怕的事過去吧,願上帝保佑,讓這事被忘掉吧,妻子能說出來,忘掉將會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這需要勇氣去回憶。路易斯確實很敬佩妻子了,他覺得心情輕松了些。
    他坐起來,打開燈說:“是的,我向你表示敬意,要是我需要再找一條理由來解釋我為什麼不喜歡你父母的話,我現在有了。瑞琪兒,他們根本不應該讓你獨自一人跟你姐姐待在一起的,根本不應該。”
    瑞琪兒像個8歲的孩子似地申斥路易斯說:“路易斯,那是在逾越節期間——”
    “我才不在乎那是什麼重要的節日呢。”路易斯低聲粗暴地說,這使得瑞琪兒嚇了一跳。路易斯想起帕斯科死的那天早晨在場的兩個自願護士,有一個第二天回來接著工作了,另一個再沒來過。路易斯並不覺得奇怪,也沒埋怨她。
    路易斯憤怒地想,那時護理員在哪兒?瑞琪兒的父母出去了,他們應該請個看護員,但他們卻把個8歲的孩子留在家中照看她將要死了的姐姐,她姐姐那時很可能因長期患病有些精神不正常了。為什麼這麼做?就因為是逾越節期間?就因為體面文雅的戈爾德曼太太在那個特殊的早上受不了那種惡臭,必須出去一小會嗎?於是責任就落到了瑞琪兒身上。是的,去看朋友們,鄰居們?就讓梳著小辮、穿著小襯衫的8歲的瑞琪兒負責看護姐姐。瑞琪兒能待在家里忍受那種腐臭味?要是她受不了將死的。不正常的姐姐,那他們還每年送她到佛蒙特女童子軍營待六個星期干什麼?給蓋基和艾麗買些新衣服就補償了這一切嗎?“你要是別再招惹我女兒,你上醫學院的費用全由我出……”但是你女兒得了脊髓性腦膜炎要死時,卻是另一個女兒在陪伴著她,你怎麼沒揮舞著你那支票簿呢?你個老混蛋,你為什麼沒雇個看護員來照顧賽爾達,卻讓8歲的瑞琪兒看護她?
    路易斯想著,站起身,下了床。
    瑞琪兒驚慌地問:“你要去哪兒?”
    “給你拿一片鎮靜葯。”
    “你知道我不——”
    “今天晚上你需要。”
    瑞琪兒吃了葯片,又給他講了后來發生的事,她的嗓音一直都很平靜,鎮靜葯起了作用。
    隔壁的鄰居在一棵大樹下找到了蜷縮成一團正在一遍遍尖叫著“賽爾達死了”的8歲的瑞琪兒。她的鼻子正在流血,她渾身都是血,那個鄰居打電話叫了救護車並通知了她的父母。鄰居是在給瑞琪兒止了鼻血,讓她喝了一杯熱茶和吃下兩片阿司匹林后,才從瑞琪兒嘴中知道她父母去城里另一端的卡布龍夫婦家了,卡布龍先生是瑞琪兒父親公司里的會計。
    到晚上時,戈爾德曼家里大變了樣。賽爾達死了,她的房間被徹底地清洗消毒,所有的家具都搬了出去,房子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大盒子,后來——直到很長時間以后,這個房間成了戈爾德曼太太的縫紉室。
    那天晚上瑞琪兒做了個噩夢,早上兩點鐘她尖叫著“媽媽”醒來,發現自己嚇得幾乎都動不了,下不了床了。她的背部疼得厲害,因為白天翻動賽爾達時神著了背。她翻動賽爾達對任何人來說都會認為是為了不讓她噎死,是最基本的、明顯的愛護賽爾達的舉動,但瑞琪兒卻不這麼看,她拉傷了背部,瑞琪兒認為這是賽爾達透過墳墓在向她報復。賽爾達知道自己死了,瑞琪兒會高興的;賽爾達知道瑞琪兒從房子里跑出來大聲叫著“賽爾達死了,賽爾達死了”時,是在大笑,而不是哭叫的;賽爾達知道她是被謀殺的,因此她要讓瑞琪兒也得上脊髓性腦膜炎,然后瑞琪兒的背部很快也會扭曲變形,她也會不得不待在床上,慢慢地,但肯定會變成個怪物,她的手也會彎曲變形像鳥爪子。過一會她就會疼得叫起來,像賽爾達一樣,然后她也會開始尿溫床,最后會噎死的,這是賽爾達的報復。
    沒人能使瑞琪兒不信這些——就是她的媽媽、爸爸,或是莫瑞大夫都不能。莫瑞大夫給她診斷了一下,認為只不過是輕微的背部拉傷,接著粗魯地讓瑞琪兒不許胡鬧。大夫說她應該記得姐姐剛死,她父母夠悲傷的了,這不是她在那里像孩子似地哭鬧以引起父母注意的時候。
    只有那慢慢減輕的背疼使瑞琪兒相信這既不是賽爾達超自然的復仇也不是上帝對邪惡的人的懲罰。好幾個月后(實際上是好幾年后),她還會一遍遍做這種姐姐死去的噩夢,醒來后她就會伸手去摸背部,以確信自己沒事。噩夢過后她總會想象著壁櫥的門會突然打開,賽爾達會偷偷地走出來,面色青紫,身體扭曲,眼睛翻白,拖著舌頭,手伸出來像爪子一樣要殺死瑞琪兒這個凶手。而瑞琪兒則躺在床上,手正在摸著背部……
    瑞琪兒沒參加賽爾達的葬禮,從那以后她再沒參加過任何人的葬禮了。
    路易斯說:“你要是以前就告訴我這些事的話,我就會明白許多事了。”
    “路易斯,我不能。”瑞琪兒簡單地說道,她的聲音里滿含著睡意,“自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我想是一直有點害怕談論這個話題。”
    路易斯想,啊,是的,只是有一點害怕。
    “我好像沒法阻制自己,腦子里我知道你是對的,死亡是很自然的——甚至是好——事——但是,我思想里知道的和我心里發生了……”
    “是的。”路易斯說。
    “那天我向你大發雷霆,我知道艾麗不過是對死亡的想法感到悲哀,因此在那兒大哭……其實是一種適應了解死亡的方式……但我沒法控制自己,對不起,路易斯。”
    路易斯撫摩著妻子的頭發說:“不必道歉,不過只要你能感覺好些,我什麼都不在意。”
    瑞琪兒笑著說:“確實,你知道,我覺得好多了,我覺得好像自己除掉了某種毒害了我許多年的東西。”
    “也許是的。”
    瑞琪兒的眼睛合上了,然后又慢慢地睜開了說:“路易斯,請別埋怨我父親,那時對他們來說也很難。賽爾達治病的費用非常大,因此我爸爸失去了向郊區擴大業務的機會,而且市中心商店里的銷售額也直線下降,更重要的,我媽媽她自己那時候也快瘋了。啊,后來終於全擺脫了,好像賽爾達的死給我們帶來了轉機和以后的好時光似的。是有過蕭條的時期,但后來錢松了些,爸爸得到了貸款,從那兒以后他再沒回憶過去。但我想,那也正是他們總是全力關注我的原因,不僅是因為我是惟一活著的……”
    路易斯說:“還有內疚。”
    “我想是的,等他們下葬諾爾瑪時,我要是借口生病不去,你不會生氣吧?”
    “我不會的,親愛的。”路易斯停頓了一下,接著握著妻子的一只手說:“我能帶艾麗去嗎?”
    瑞琪兒的手緊握了一下,說:“噢,我不知道,路易斯,她還太小……”
    路易斯提醒妻子說:“她一年前就已經知道了嬰兒是打哪兒來的了。”
    瑞琪兒咬著嘴唇看著天花板沉寂了好一會,終於說:“要是你認為那樣好的話,要是你認為那不會……那不會傷害她的話……”
    “瑞琪兒,到這邊來。”路易斯說。那天晚上兩個人緊擁著睡在路易斯的床上,半夜里瑞琪兒顫抖著醒來,鎮靜葯的效力已經過去了。路易斯用手撫摩著妻子,小聲地在她耳邊說著:“沒事,沒事。”使她鎮靜了下來,后來她又睡著了。






三十三

    “讓我們為她祈禱吧。因為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像山谷中的花一樣,今天還在開放而明天可能就會凋零。人的生命就像一個季節,來了又去了。讓我們祈禱吧。”
    艾麗穿著專為這種場合買的一件海軍藍的裙子,她突然低下頭來,動作之快以至於坐在她身邊的路易斯都聽到了她脖子里的骨頭咯咯作響的聲音了。艾麗很少去教堂,當然這又是她第一次參加葬禮,在教堂里的葬禮使她產生了一種敬畏的感覺,她有些沉寂不安。
    對路易斯來說,他很少有機會單獨冷靜客觀地觀察過女兒,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對兒子的愛而忽略了女兒。但今天他想他看到了孩子對生命將逝的反應中的第一個發展階段,幾乎只是好奇。艾麗默不作聲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甚至乍得穿著黑西服和皮鞋走來彎腰吻了她一下說“寶貝,你來了我真高興。我打賭諾爾瑪也很高興”的時候,艾麗還是瞪大著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看,沒有作聲。
    牧師說完了祝禱詞,祈求上帝幫助他們,讓死者安息,然后說:“請抬棺的人到前面來好嗎?”
    路易斯剛要站起來,艾麗拉住了他,拼命地拽著他的胳膊,她看起來嚇坏了。“爸爸!你要去哪兒?”艾麗存心叫人聽見似地低聲問。
    路易斯又坐在女兒身邊,一只手摟著她說:“寶貝,我是抬棺的人之一,就是說我要去幫助把諾爾瑪抬出去。要有四個人來抬,有我,乍得的兩個侄子和諾爾瑪的弟弟。”
    “那我在哪兒能找到你呢?”
    路易斯向教堂前面看了一眼,其他三個抬棺者已經聚在那兒了,還有乍得。其他的人哭泣著一個接一個向外走。
    “你就出去站在台階上,我去找你,好嗎?艾麗。”
    “好的,只是你別忘了我,別丟下我不管啊!”
    “不會的。”
    路易斯站了起來,而女兒又拉了一下他的手,說:“爸爸?”
    “怎麼了,寶貝?”
    艾麗小聲說:“別把她摔掉在地上了。”
    路易斯走到前面,乍得給他介紹了一下他的侄子們,實際上是乍得的叔叔的后代了。他們都是20多歲的棒小伙子,長得很像。路易斯也看到了諾爾瑪的弟弟,大概50多歲,雖然臉上帶著失去家人的痛苦,但好像還是很堅強似的。
    路易斯說:“很榮幸認識大家。”說完他覺得有點尷尬,因為只有他是乍得家以外的人。
    他們向他點了點頭。
    “艾麗沒事吧?”乍得邊問路易斯,邊向艾麗點了下頭。艾麗正在教堂門廳那兒徘徊著,向里看呢。
    當然了……她正在想確認我不會變成一股輕煙昇上天去呢。路易斯想著,幾乎要笑了,這種想法又喚起了另一個意識:渥玆恐怖大帝,笑容消失了。
    路易斯說:“是的,我想沒事。”說完他舉起手向艾麗揮了一下。艾麗也舉手向他揮了一下,然后一陣風似地走出去了。有一刻路易斯有點又吃驚又不安,覺得女兒怎麼那麼像個大人似的呢。那只是某種印象,不管是怎麼一閃而過,但卻使人遲疑。
    “大家準備好了嗎?”乍得的一個侄子問。
    路易斯點點頭,諾爾瑪的弟弟也點了點頭。
    乍得說:“慢著點。”他的聲音哽咽了。然后他轉過身低著頭,緩慢地向過道走去。
    路易斯走到乍得為妻子精心挑選的灰色鋼制棺材的左后側,抓住抬杆,四個人慢慢地向外邊走去。二月里天氣雖晴但仍很冷,有人……可能是教堂的管理人在滑溜溜的路上鋪了一層煤渣。馬路邊上的一輛卡迪拉克靈車排放著白色的霧氣。葬禮主持人和他那高大強壯的兒子站在一邊,看著他們,準備著萬一有人(也許是諾爾瑪的弟弟吧)滑倒了或累了時換一把手。
    乍得站在主持人旁邊,看著他們把棺材放到車上,然后點了支煙,說:“再見了,諾爾瑪,我一會兒就去看你,我的老女孩。”
    路易斯用一只胳膊摟著乍得的雙肩,諾爾瑪的弟弟站在乍得的另一側,靠得很近,葬禮主持人和他的兒子走在了后面。乍得的那兩個強壯的侄子已經做完了自己搬運棺材的工作,很高興自己能完成使命離開。他們跟乍得和他的妻子並不熟悉,只是偶爾不得不來拜訪一下乍得和諾爾瑪,坐在他家的門廳里吃點餅干。喝些啤酒什麼的,他們其實很疏遠的。
    對於這些人來說,乍得一家是生活在過去里的,過去的事往往會使人想起來一下,馬上又忘掉了。如果說人體不過是裝著人的靈魂的信封的話,那這棺材則只是裝著人體的信封了。而對於這些強壯的年輕人來說,過去不過是一封將被丟掉的信。
    上帝保存著過去,路易斯想著,突然顫抖了一下,因為他想到將來自己的孫子們會怎樣看待他,一定也是生疏的。人們的家族成員越來越少,人們的焦點轉移了,老照片里閃現著年輕的面孔。
    只有上帝才保存過去的東西。路易斯又想起這句話,緊緊地摟住了老人的肩膀。葬禮司儀員把鮮花放到了靈車后面。電動的窗戶昇起來了,又呼地落回到原處。路易斯走回到艾麗站著的地方,兩個人一起向他們自己的旅行轎車走去。路易斯緊緊地抓著艾麗的胳膊以使她不滑倒。汽車的發動機發動起來了,艾麗納悶地問:“爸爸,他們為什麼亮著燈?為什麼在中午還亮著燈。”
    “他們這麼做,”路易斯聽著自己粗重的嗓音說,“是為了向死者致意。”他扭開打亮車前燈的旋鈕,對艾麗說:“走吧。”
    最后墓地里的儀式也舉行完了,實際上是在希望山墓地的小禮拜堂里舉行的。天太冷,得等到春天以后才能給諾爾瑪挖墳墓下棺材。他們終於要回家了,突然艾麗大哭起來。
    路易斯有點吃驚地看著她,但並不覺得慌亂地說:“艾麗,怎麼了?”
    艾麗抽泣著說:“再也吃不到她做的餅干了。她做的燕麥餅干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餅干。但是她以后再也不能做了,因為她死了。爸爸,為什麼人們必須死啊?”
    “我真的不知道,”路易斯說,“我想是為了給新的人們空出地方來吧。為了像你和你弟弟這樣的小孩們。”
    “我永遠也不結婚或者過性生活,也不生小孩!”艾麗大聲說,哭得比以前更凶了。她接著說:“這樣也許我就永遠不會死!死太可怕了!太邪惡了!”
    路易斯鎮靜地說:“但死也是一種痛苦的結束。作為醫生我見過各種各樣的痛苦,我在這兒的大學里工作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我厭倦一天到晚地看著這些痛苦。年輕人通常會有疼痛……甚至劇痛……但這跟痛苦不一樣。”他停了一下又說,“寶貝,信不信由你,等人老了的時候,死亡就不會像想象的那樣可怕和糟糕了。你還有好多好多年才能變老呢。”
    艾麗大聲地哭著,后來她抽泣了一會,再后來就不哭了。快到家的時候,她問能否開收音機。路易斯說可以,艾麗就找到一個電台,正播著史蒂芬斯唱的《這所老房子》的歌,一會兒艾麗就跟著一起唱起來了。到家后,她找到媽媽,給瑞琪兒講了關於葬禮的事兒,而瑞琪兒靜靜地充滿同情地聽著,鼓勵艾麗講下去……但路易斯認為妻子面色蒼白,好像想了很多。
    后來艾麗問瑞琪兒是否知道怎麼做燕麥餅干,瑞琪兒放下手中正在織的毛衣,立刻站起身來,好像一直在等著艾麗問這事或別的什麼事,說:“知道啊,你想要做一爐嗎?”
    艾麗大喊著說:“咦!媽媽,我們真的能做出來嗎?”
    “要是你爸爸能照看一個小時蓋基,我們就能做出來了。”
    路易斯說:“我很願意照看呢。”
    路易斯晚上讀了一會《醫療文摘》雜志,看到一篇長文章,並做了些筆記。他正打算找本書查看一下有關文章的觀點的材料,然后寫封反駁文章中觀點的信呢,瑞琪兒邊從樓上向下走邊說:“路易斯,你能上來一下嗎?”
    路易斯抬頭看了妻子一眼說:“等一會兒。有什麼事嗎?”
    “孩子都睡熟了,兩個都是。”
    路易斯仔細看著瑞琪兒說:“是啊,他們都睡了,你還沒有?”
    “我沒事,剛才在看書。”
    “你沒事?真的嗎?”
    瑞琪兒笑著說:“是的,我沒事,我愛你,路易斯。”
    “我也愛你,寶貝。”路易斯掃了一眼書架,找到了正要找的書,他伸手去拿那本書時,聽到瑞琪兒說:“你和艾麗出門的時候,丘吉抓回一只老鼠,給弄到房子里來了。”瑞琪兒試圖笑著說:“哎呀,你不知道有多糟。”
    “天啊,瑞琪兒,對不起。”說完他希望自己說話時沒有帶出自己當時感覺到的內疚感,“真的很糟嗎?”
    瑞琪兒穿著粉紅色的法蘭絨睡衣,臉上洗掉了化妝品,前額閃閃發光,頭發用橡皮筋扎成一個短短的馬尾辮,她坐在樓梯上像個孩子。瑞琪兒答道:“我收拾好了。但你知道嗎,我不得不用吸塵器的附杆把這個大笨貓趕出房子,可它還想吃那只死老鼠呢。而且我趕它的時候,它向著我咆哮。丘吉以前從沒向我咆哮過,最近它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路易斯,你想它會不會是得了犬瘟熱或是別的什麼病啊?”
    “不會。”路易斯慢慢地說,“不過要是你希望的話,我會帶它去看獸醫的。”
    “我想小貓會沒事的。”她目光熾熱地看著路易斯說,“不過你能上樓了嗎?我只是……我知道你在工作,但是……”
    “當然能。”路易斯站起身,好像自己沒做什麼要緊事似地說。而且,確實,這事也不重要。只是他知道那封信永遠不會再寫出來了,因為現在的思路到明天就會被新的東西打斷了。但是他得犧牲這封信去安慰妻子,那只老鼠肯定是血淋淋的,腸子流出,也許沒有腦袋。是的,他得安慰妻子。有這種事出現,都是因為他讓那只該死的貓死而復生的緣故。
    他關了燈說:“我們上床去吧。”他摟著瑞琪兒,愛撫著她一起上樓了。但就在他們在床上親熱的時候,路易斯仍在聽著窗外的寒風呼嘯聲,想著那只過去屬於女兒,現在屬於自己了的貓丘吉現在在哪兒呢,它正在哪兒偷偷摸摸地捕食什麼呢?男人心腸更硬些,路易斯想,給自己的女兒和兒子織過一對帽子的諾爾瑪,此刻正躺在棺材里,殯儀員放在她口中用以支撐她那干癟的兩頰的棉花可能都變黑了吧。






三十四

    艾麗已經6歲了。她生日那天從學校回來時,頭上斜戴著一個低帽子,拿著幾幅朋友們為她畫的畫,還講了幾個在課間休息時打屁股的坏故事。流感傳染期過去了,路易斯他們不得不送了兩個重病學生去州醫療急救中心,哈都還可能救了一個叫彼得的新學生的命,他剛入學不久就得了痙攣。瑞琪兒對布魯爾球隊的一個金黃頭發的球員極著迷,晚上對路易斯說那球員的牛仔褲總是緊繃繃的。“也許是塞了些衛生紙。”路易斯說,“逮著機會掐他一把,要是他尖叫起來,那可能就不是塞的衛生紙了。”瑞琪兒大笑起來,直到后來流出了眼淚。
    令人憂傷的、沉寂的、總是零度以下的二月份過去了,三月份則不斷地下雨,有些微小的冰凍。乍得的悲痛也逐漸減小了。心理學家說剛失去親人的人會在親人去世的三天里開始悲痛,一直會持續四到六周,大部分人會這樣的。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人的感情就會變成另一種情緒,就像彩虹一樣色彩多樣。強烈的悲痛會逐漸減輕,變成一種溫柔的心痛;溫柔的心痛的感覺又會演化成哀悼,哀悼最后會變成回憶……這一過程可能要持續半年到三年的時間,不過都被認為是正常的。蓋基這一年第一次剪頭發的日子到了,路易斯看到兒子長出的頭發越來越黑,他跟兒子開了個玩笑。那天過去后,路易斯又覺得悲哀,只是心里覺得難過。
    春天來了,要持續一段時間呢。




三十五

    路易斯開始相信他一生中最后的真正快樂的一天是1984年3月24日。那天是星期六,下午他在家照看蓋基,而瑞琪兒和艾麗去購物了。她們是跟乍得一起坐他的車去的。不是因為路易斯自己家的車坏了,而是因為老人很喜歡她們陪他一起去。瑞琪兒問路易斯是否能看好兒子,路易斯告訴她沒問題。他高興地送妻子和女兒出了門,路易斯認為經過了一冬天在緬因州,主要是在路德樓鎮的枯燥的生活,瑞琪兒確實應該盡可能多地出去走走。瑞琪兒一直不停地開這件事的玩笑,但在路易斯來看,她確實有點激動,能離開路德樓鎮出去逛逛真是不錯。
    蓋基那天下午兩點左右午睡醒了,伸著懶腰,顯得精神不佳。他在午后兩點時經常是這個樣子。路易斯想了幾招試圖逗笑兒子,但蓋基對此不感興趣。更糟糕的是,這孩子總有種要吞東西到肚子里的動作。路易斯看到蓋基抓了一個藍色的玻璃彈子時,決定不能讓他亂抓亂拿了。艾麗的藍玻璃彈子要是被兒子吞了的話,可能會噎著他的。他把這些玻璃珠子收了起來,但也沒引起蓋基多大興趣,可能直到他媽媽回來時才會好些。
    路易斯聽著早春的風在房子四周吹著。他突然想起五六周前下班回家的路上自己一時沖動買的老鷹風箏。他買了放風箏用的繩了嗎?感謝上帝,他想起來自己也買了。
    “蓋基!”路易斯叫道。蓋基在沙發下找到了一只綠色的蜡筆,現在正在艾麗最喜歡的一本書上亂畫呢。這會弓愧艾麗和蓋基的爭吵的,路易斯想著,不由得咧開嘴巴笑了。要是艾麗埋怨他對蓋基在她的書上亂寫亂畫而路易斯卻沒給她搶過來保護好的話,路易斯就會提起他剛剛在兒子的寵物中發現的惟一的寶貝——綠蜡筆,誰讓艾麗亂扔綠蜡筆了呢。路易斯正想著,聽到兒子機靈地答:“什麼!”蓋基現在已經能講不少單詞了。路易斯原來還以為小男孩可能實際上學說話學得慢些呢。
    “你想出去嗎?”
    “想出去!”蓋基高興地同意道,“想出去,爸爸,我的鞋在哪兒?”
    路易斯經常對蓋基說的話感到吃驚,不是因為話語回答機靈,而是因為他認為小孩學說話時都聽著像移民學外語似的亂七八糟,但孩子學說話卻很可愛的。他知道嬰兒能發出人的聲帶所能發出的所有的聲音,那些滑音、鼻音和摩擦音等,這些音在法語、德語中常出現,但等他們一學說英語后,他們就失去了發這些音的能力。路易斯不只一次地想過是否孩童時期孩子們忘掉的東西比記得的東西多。
    蓋基的鞋最后終於也在沙發下找到了。路易斯又想到,有小孩子的家庭里,客廳里和沙發下會有一種強烈的神祕的吸引力,最終會把孩子們的各種東西都吸引進去,從各種瓶子。尿布別針到綠蜡筆以及舊《芝麻街》雜志。
    不過蓋基的夾克衫卻沒在沙發下,它被放在了樓梯上。蓋基的紅帽子是最難找的了,蓋基不戴帽子就拒絕出門。最后路易斯在壁櫥里找到了。當然,那里是他們最后去找的地方。
    “去哪兒,爸爸?”蓋基把手伸給路易斯,友好地問。
    “去溫頓太太家的田地里,”路易斯說,“去放風箏,我的小男子漢。”
    “風箏?”蓋基疑惑地問。
    “你會喜歡的,”路易斯說,“等一會兒,小伙子。”
    他們進到車庫,路易斯找出鑰匙串,打開了小貯藏柜,開開燈。他翻了個遍,找到了老鷹風箏,還在袋子里放著,上面的價格標簽還沒撕下來呢。他是在二月中旬心情沉悶時買的,盼它能帶來些希望。
    “那個?”蓋基問,這是蓋基想問“爸爸,你到底是拿著個什麼啊”的替代語。
    “這是風箏。”路易斯說著把風箏從袋子里拿了出來,打開了折疊著的老鷹風箏。蓋基很感興趣地看著,老鷹風箏打開翅膀后也許會有5英尺長,是由硬塑料做的。風箏前端是細瘦的粉色的脖子,上面畫著一顆小鷹頭,頭上一雙紅紅的鼓起的眼睛盯著他們。
    “鳥!”蓋基大聲叫道,“鳥,爸爸,是只鳥!”
    “是的,是只鳥。”路易斯點頭稱是。他把繞線軸放在風箏后面的口袋里,又在柜里翻找他同一天買的有500英尺長的繩子。他回頭看著蓋基又說了一遍:“你會喜歡它的,小伙子。”
    蓋基確實喜歡。
    他們一起拿著風箏走進了溫頓太大家的田里,路易斯一下子就把風箏放到了天上,雖然他有好長時間沒放過風箏了。自從12歲時吧?19年前嗎?上帝啊,那麼長時間了。
    溫頓太太跟乍得差不多一樣老,身體特別虛弱,她住在田地一端的一座磚房里,但卻很少出來。房子后面是樹林,林子通向寵物公墓。
    蓋基尖聲叫著:“爸爸,風箏飛了!”
    “對,看著它飛!”路易斯也大叫著,興高採烈地大笑著。他放繩放得太快了,繩子有些發熱,手掌里烙上了些紅印。“看那只鷹,蓋基!太棒了!”
    “太棒了!”蓋基大聲叫著,也興高採烈地笑著。太陽從一片雲彩后移了出來,溫度好像一下昇了5度。路易斯和兒子站在溫頓太太家的田里,看著頭上的老鷹風箏向藍天飛去、昇高,路易斯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他覺得自己隨著風箏昇高,進到了風箏里面,俯瞰著世界的真面貌,看到了整個地區的景色。
    “看它飛啊,蓋基!”路易斯大笑著叫道。
    蓋基使勁地仰著頭看著,幾乎要仰面朝天摔倒了。他的臉上綻著開心的笑容,正向風箏揮著手。
    路易斯弄松了繩子,讓蓋基伸出手來。蓋基看也沒看地伸出了手,他的眼睛一直在看著在風中飛躍著的風箏。
    路易斯在蓋基的手上纏了兩圈繩,現在蓋基確實低著頭看著繩了,對繩子拉著他的手感到又好奇又好玩。“什麼?”他說。
    路易斯告訴他:“你現在在放風箏了,抓住繩子,我的小男子漢,這是你的風箏!”
    蓋基問:“蓋基放風箏?”好像不是問爸爸,而是問自己。他嘗試著拉了一下繩子,風箏在空中趔趄了一下。蓋基更用力地拉了下繩,風箏俯沖起來。路易斯和兒子一起大笑著,蓋基伸出另一只手,摸索著,路易斯伸手拉住了兒子。他們就那麼一起站在溫頓太太家的地里,抬頭看著飛行的老鷹風箏。這是路易斯永遠也忘不了的與兒子在一起的時刻。像他小時候放風箏覺得自己飛上了天、飛進了風箏一樣,路易斯發現自己現在仿佛進入到了兒子的體內,總愛向窗外張望的兒子的眼睛仿佛成了他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浩淼的、燦爛的世界。
    “風箏飛呢!”蓋基大聲向爸爸叫著。路易斯手臂摟著蓋基的肩膀,親吻了一下兒子被風吹紅了的臉蛋。“我愛你,蓋基。”路易斯說。這話只他們兩個人聽到了,但這無所謂。
    蓋基仍在尖聲笑著,興高採烈地叫著:“風箏飛!風箏飛!爸爸!”他不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
    瑞琪兒和艾麗回家時他們還在放風箏。他們把風箏放得很高,幾乎線都快放完了,風箏在天空中只是個小黑影,根本看不出鷹的樣子。
    路易斯看到妻子、女兒回來了非常高興,艾麗也跑過來玩兒。有一刻她把繩弄脫手了,她在草地上跑著追著,在風箏要飛跑之前又抓住了。路易斯忍不住大笑著叫起來。20分鐘后,瑞琪兒說她認為蓋基喝夠了冷風,怕會受涼了,路易斯並不覺得太遺憾,帶著孩子們收起風箏,夾在腋下,回家了。風箏又被收回到了小貯藏室里。那天晚上,蓋基胃口大開,吃了好幾個熱狗,后來瑞琪兒安置他上床睡覺時,路易斯把女兒艾麗帶到一邊跟她談心似地說起她不應該把玻璃彈子到處亂丟。要是在往常,路易斯可能會沖艾麗大叫大嚷了,因為艾麗犯了錯誤受批評時總表現出傲慢無禮的樣子,她挨批時總是這個樣子。路易斯平時總會發火,因為放風箏的緣故,他今晚情緒很好,艾麗也顯得很懂事。她答應以后要更小心些,然后下樓去看電視了。一直看到了8點半,她只有星期六才可以看這麼晚,她很珍惜對她的這種寬大。好了,這件事解決了,可能會給兒子帶來些好處的。路易斯想著,卻不知道玻璃彈子不會帶來什麼問題,受涼也不是什麼真正的問題,真正的問題是一輛奧靈科的大卡車,真正的問題是馬路——正像八月第一天他們見到乍得時他警告他們的那樣。
    那天晚上蓋基上床15分鐘后,路易斯到樓下去看兒子,他發現蓋基靜靜地躺著,還沒睡,正在一邊喝瓶中剩的一點牛奶,一邊沉思般地看著天花板。
    “風箏飛呢,爸爸。”蓋基說。
    “剛才真的在飛,不是嗎?高高地在天空中飛,我的小男子漢。”路易斯說,不知為什麼眼里充滿了淚水。
    “風箏飛,在天上。”蓋基說。
    他翻了個身,閉上眼睛,睡了。就那麼側著身睡著了。
    路易斯走到大廳里,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蓋基屋里的壁櫥里有一雙發著黃綠光的眼睛正盯著他。壁櫥的門開著……只開著一條縫,路易斯的心差點跳到喉嚨口了,他嘴巴一撇,作出一副苦相。
    他打開壁櫥的門,想著(賽爾達,是賽爾達在壁櫥里,她伸著長長的黑紫色的舌頭),他不太敢肯定到底是什麼,不過當然只能是丘吉,這只貓躲在壁櫥里,貓看到路易斯后弓起背,張嘴露著鋒利的牙齒向路易斯發出咝咝的威脅的聲音。
    路易斯小聲說:“出去。”
    丘吉又咝咝地威脅著,一動沒動。
    “我說,出去。”路易斯順手抓起身邊蓋基的玩具,一個塑料火車頭,向丘吉揮舞著。貓不僅沒動,反倒又向路易斯咝咝地叫著威脅著。
    路易斯突然想也沒想就把玩具扔向了小貓,不是在開玩笑,不是向貓身邊扔,而是用力把玩具像釘釘子似地向小貓擲去。路易斯又氣又怕,因為小貓的樣子像是它應該藏在兒子房間里黑暗的壁櫥里似的,好像它有權在那兒似的。
    火車頭狠狠地砸在貓的身體正中心。丘吉發出一聲凄厲的叫聲,踉蹌著撞在門上跑掉了。
    蓋基受到了一點驚嚇,咕噥了幾聲,換了一下睡姿,又安靜下來了。路易斯覺得有點不快,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瑞琪兒聲音驚慌地在樓下叫道:“路易斯,蓋基從兒童床上掉下來了嗎?”
    “他沒事,親愛的。是丘吉撞翻了蓋基的幾個玩具。”
    “噢,是嗎?”
    路易斯覺得——有些不理智地覺得就好像看到有條蛇在兒子身上爬過或是蓋基床頭的書架上蹲著一只大老鼠。當然了,這有些不理智,但貓在壁櫥里向他咝咝地叫著就像那——(賽爾達,你想起賽爾達了嗎?你想起渥玆恐怖大帝了嗎?)
    路易斯關上壁櫥的門,從壁櫥門的下邊把幾個玩具推了進去,路易斯聽到門上的彈簧鎖咯啦一聲鎖上了。他猶豫了一下,又插上了門閂,然后走回到兒子的床邊。孩子在翻身過程中已經把蓋著的兩條毯子都踢到膝蓋部位了。路易斯把兒子放正,給他把毯子拉下來蓋好,然后就站在那兒,看著兒子,看了很長時間。






2007-3-19 05:5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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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二部 米克邁克墳場

第二部 米克邁克墳場

    當耶穌到達伯大尼時,他發現拉撒路在墳墓里已經四天了。瑪大聽見耶穌來了,就匆匆忙忙去迎接他。
    瑪大說:“主啊,你若早在這里,我兄弟就不會死了,但就是現在,我也知道,你無論向上帝求什麼,上帝也必賜給你。”
    耶穌回答他說:“你兄弟必然復活。”
                            ——《約翰福音》
    “嘿——呵,讓我們走吧。”
                             ——拉孟斯
                   三十六
    認為人所經曆的恐怖會有限度的想法可能是錯的,相反,雖然人們不願承認,但似乎人所經曆的恐怖感在很多情況下是禍不單行一樣,也正像隨著噩夢進入深層階段,恐怖的場景會一個接著一個,很多時候都是些邪惡的東西,直到最后仿佛一切都置於恐怖的黑暗之中了一樣。而最令人可怕的問題,是人的大腦承受多少恐懼的事情還能保持清醒正常的狀態,也許會有一個極限點,在這一點上,人的神智或者會挽救自己,或者會精神崩潰,變得神志不清。
    如果路易斯能在5月17日那天舉行他兒子蓋基的葬禮時理智地思考的話,他也許會有這些想法。但是那天在殯儀館門廳里路易斯失去了理智,他跟岳父動了手腳,打了一仗,這使得瑞琪兒失去了自控能力,她尖叫著被人從停放著蓋基棺材的史密斯殯儀館東廳里拉了出去,后來哈都在休息室給她打了一針鎮靜劑。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要是她在上午吊唁的時間來,她就不會看到她丈夫與她的父親大打出手的可怕的一幕了,可她偏偏在下午吊唁時來的,她上午沒來是因為她太悲傷了,不能來。乍得和史蒂夫陪著她待在家里。要是沒有乍得和史蒂夫,路易斯真不知道他會怎樣度過剛失去兒子的那48個小時。
    那天史蒂夫及時地趕來了,給了路易斯和他剩下的兩個家人很大的幫助。路易斯當時什麼決定都沒有了,甚至都想不到要給妻子打一針鎮靜劑以平息她那深深的悲痛,路易斯甚至沒有注意到瑞琪兒本來想穿著扣錯了扣子的工作服去吊唁兒子。她的頭發亂成一團,眼睛深陷,帶著黑暈,似乎成了活著的骷髏里的眼睛。那天早上她坐在飯桌邊,嘴里嚼著沒抹黃油的烤面包,說著毫無意義的不連貫的話。有一次她突然說:“路易斯,至於你想要買的那個溫尼巴哥車——”路易斯最后一次提到關於買溫尼巴哥車已是在1981年時的事了。
    路易斯只是點了點頭,就接著吃自己的早餐了。他正在喝一碗可可熊牌的燕麥粥,這是以前蓋基最喜歡吃的粥,而這天早上路易斯想喝這種粥,味道難喝極了,但他還是想喝。他整齊地穿著自己最好的那套西服,雖然不是黑色的;路易斯沒有黑色西眼,但至少是種深炭灰色。他洗了臉,刮了胡子,梳了頭發,雖然兒子的死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但他看上去還好。
    艾麗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和一件黃襯衫。她拿著一張大照片,坐在餐桌旁。照片是艾麗過生日時照的。照片上艾麗拉著她的雪橇,蓋基穿著滑雪服坐在雪橇上正張著嘴巴向回頭對著蓋基笑的艾麗笑呢。艾麗拿著照片,但沒怎麼說話。
    路易斯悲痛得沒能看出妻子和女兒的情況來。他一邊吃早餐,腦子里一邊一遍遍地閃現出那場事故,只是腦子里的結局不一樣,腦子里他想的是自己動作比實際快了一些,發生的事只是蓋基屁股上挨了一頓打,因為他們大叫著讓蓋基停下來,他沒有停。
    是史蒂夫看出來了瑞琪兒和艾麗的精神狀態,他不讓瑞琪兒上午去看蓋基(雖然看這詞用在這兒不恰當,因為蓋基的棺材已經蓋上了,路易斯想。要是開著的話,他們都會嚇得從房間跑出去的,包括他自己)。史蒂夫更不讓艾麗去了。瑞琪兒爭辯著要去,而艾麗只是心清沉重地靜靜地坐著,一只手里握著那張她和蓋基的合影。
    是史蒂夫給瑞琪兒打了一針鎮靜劑,這正是她需要的,是史蒂夫給艾麗喝了一勺無色的葯液,艾麗平時一喝葯,不管是什麼葯,都要哭叫抗議的,但這次她靜靜地喝了,而且沒有做出一臉苦相。那天上午10點鐘時,她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手里還拿著她和益基的合影照片。瑞琪兒坐在電視機前,看著“財富的車輪”節目,她回答史蒂夫的話時反應遲鈍,像塊石頭,但她臉上沒有了那種沉思的瘋狂的神色,早上8點一刻,史蒂夫來時看到那神色可把他嚇坏了。
    當然,乍得做了所有的安排,他像三個月前為妻子安排葬禮時一樣鎮靜而有效率地安排好了一切。但是史蒂夫在路易斯要離家去殯儀館前把他拉到一邊說:“要是瑞琪兒能恢復得好些了的話,我下午看看帶她去那兒。”
    “好的。”
    “那種鎮靜劑的效用就快過去了。你的朋友克蘭道爾先生說他下午在吊唁期間在家陪著艾麗。”
    “對。”
    “——他會和艾麗說說話什麼的——”
    “嗯。”
    “但是——”
    “好的。”
    史蒂夫站住了,他們走到車庫里站住了。丘吉正在拖著步子來回走著,這里經常有它捕食后的死鳥和死老鼠。路易斯擁有這一切。車庫外是五月的陽光,一只知更鳥在車道盡頭跳了過去,好像有重要事情。也許它確有要事。
    史蒂夫說:“路易斯,你必須節哀。”
    路易斯帶著疑問禮貌地看著史蒂夫,不太清楚史蒂夫說了些什麼,他還在想要是自己再快一點點就能救兒子了。
    史蒂夫說:“我想你沒注意到吧,艾麗一句話沒說過,瑞琪兒受到的打擊太大,她幾乎沒有了時間觀念。”
    “對!”路易斯說,用了很大力氣來說這字,仿佛暗示他不清楚為什麼。
    史蒂夫一只手抱住路易斯的肩膀說:“路易斯,她們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你。請你,噢——我可以給你的妻子打一針,但是——你知道——路易斯,你受到的——噢,上帝,路易斯,這真他媽的糟透了!”
    路易斯看到史蒂夫有些驚慌得像要開始哭了。他說:“確實。”他的腦子里仍閃現著蓋基穿過草地向公路上跑去的情景,他和妻子大叫著讓他回來,但兒子沒有——最近他的好玩的游戲就是從爸爸媽媽身邊跑開。后來路易斯和妻子去追兒子,路易斯很快就把瑞琪兒拉在后面了,但離蓋基還有一大段距離,蓋基大笑著,跑得離爸爸更遠了,他覺得是在玩游戲。路易斯跑得已經快接近兒子了,但還是慢了一步,蓋基已跑出草地,到了15號公路路邊,路易斯真希望兒子能摔倒,小孩跑得太快,幾乎都會摔跤的,因為人直到七八歲時腿腳才能靈活地受大腦的支配。路易斯盼著蓋基摔倒,是的,哪怕摔得頭破血流也沒關系,因為路易斯聽到一輛卡車隆隆地向他們開來,是一輛十輪大卡車,他尖聲叫了一下益基的名字,他相信兒子聽到他了,蓋基可能試圖停下來。他似乎已經意識到這不是追著玩的游戲,在游戲中父母不會向他尖叫的,他想停下來,但那時卡車的聲音震天,幾乎滿世界都是這聲音,像雷聲一樣。路易斯向前一扑,像那天放風箏時老鷹風箏的俯沖一樣,他覺得自己的手指尖都碰到蓋基的上衣了,但是蓋基向前跑的慣性把他帶到了公路上。卡車轟鳴著,司機拼命地按喇叭,但已經晚了。那是在星期六發生的事,已是三天前了。
    路易斯對史蒂夫說:“我沒事,我現在該走了。”
    史蒂夫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說:“要是你能振作起來,幫幫你妻子和女兒,你也會好些,路易斯,你們三個必須得一起熬過這痛苦,這是惟一的辦法,大家都知道的。”
    “對。”路易斯贊同地說,但腦子里又閃現出蓋基向公路跑去的情景。只是這一次他最后飛奔了兩步,剛好抓住了蓋基的衣服,但這只是他的幻覺。
    路易斯在殯儀館里與岳父發生爭執時,艾麗正和乍得在家里,她沉默地漫無目的地推著玩具記分器,一只手擲著骰子,另一只手緊緊抓著她和蓋基的那張合影照片。
    史蒂夫認定瑞琪兒已經鎮靜了好多,可以去參加下午的吊唁了。但后來發生的事,使他很后悔,覺得真不該讓瑞琪兒去。
    戈爾德曼夫婦那天早上乘飛機到達班格,住在假日飯店。到中午時,瑞琪兒的父親已經打了四次電話,史蒂夫不得不一次比一次語氣強硬;到第四次都有些威脅的語氣了。戈爾德曼先生說在他女兒需要他們的時候,什麼也阻擋不了他們來看瑞琪兒。史蒂夫回答說瑞琪兒在去殯儀館之前需要一段時間安靜下來,不能再讓她受刺激了。作為路易斯的醫生助理,他是不會讓任何人進入路易斯家來打擾瑞琪兒的,除非她自己願意走出家門。史蒂夫說,等下午吊唁時間過后,他會很高興讓戈爾德曼夫婦來照看他們的女兒。在此之前,他要讓瑞琪兒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戈爾德曼先生氣哼哼地罵了史蒂夫一頓,嘭地放下了電話,史蒂夫等著,看戈爾德曼是否真的會來,但顯然戈爾德曼採取了等待的方式。中午時,瑞琪兒的確看上去好些了,至少她有了正確的時間觀念,她還去了廚房看是否有三明治什麼吃的東西,她問史蒂夫,葬禮過后人們可能會回來,需要吃點東西嗎?史蒂夫點了點頭。
    冰箱里沒有紅腸。烤肉什麼的,但有一只火雞,瑞琪兒取出來放在滴水板上要化開,幾分鐘后,史蒂夫向廚房里一看,見瑞琪兒還站在水池旁邊,盯著火雞在哭泣。史蒂夫叫了她一聲:“瑞琪兒?”
    她看著史蒂夫說:“蓋基最喜歡了,他特別愛吃雞肉。我剛意識到他以后再也吃不到火雞肉了。”
    史蒂夫送瑞琪兒上樓換衣服,這可以看出她是否有能力對付得了去殯儀館的事。瑞琪兒穿著一件腰間系帶的裙子,帶著一個小黑手提袋下來了,史蒂夫斷定瑞琪兒沒事了,乍得也這麼認為。
    史蒂夫開車送她進城。到殯儀館后,他和哈都站在東廳的門廊里看著瑞琪兒像個幽靈似地沿著過道走向鋪滿鮮花的蓋基的棺材。
    哈都悄聲問:“史蒂夫,事情怎麼樣?”
    史蒂夫低聲沙啞地說:“糟透了,你看呢?”
    哈都嘆了口氣說:“我想可能也會是糟透了。”
    糟糕的事實際上在早上吊唁時就發生了。路易斯看到了那麼多朋友和親戚,確實使他擺脫了一些兒子的死對他的打擊,迫使他注意到了正在發生的事。他按著殯儀員的指示走來走去做著該做的事。東廳外邊有個小休息室,人們可以坐在那兒休息或抽煙。在通往吊唁廳的門邊有一個架子,是鍍金的,上面有一塊牌子寫著蓋基·威廉姆·克利德。樓下是棺材展示廳,每個樣品上方有一盞燈。要是抬頭看去,就好像許多怪獸栖息在那兒似的。
    星期日蓋基死后的第三天,乍得陪著路易斯來到殯儀館,選了一個紅木棺材,上面系著粉紅色綢帶。殯儀員問路易斯想過沒有怎樣為蓋基的葬禮付費,如果沒有的話,他們可以去辦公室,看一下他們規定的三種常見付款程序。
    路易斯腦子里突然有個聲音歡快地說:我可以像得贈券似的免費得到蓋基的棺材!
    路易斯覺得像做夢一樣說:“我會用萬用卡支付一切費用。”
    殯儀員說:“好吧。”
    棺材只有4英尺長,是個小棺材,但是價錢卻是六百多美元。路易斯認為下面應該有支架,但上面的花全給蓋住了,很難看清楚,路易斯也不想走近去看,花的味道使他直想嘔吐。
    在過道盡頭,就在挨著休息室的門邊有一個架子,上面有個本子,一支油筆拴在架上。殯儀員讓路易斯站在這兒,這樣他可以向他的親戚朋友們打招呼,親戚朋友們應該在本上記下自己的名字和地址。路易斯從沒想過這種荒謬的習俗是為了什麼,他現在也不想問。他想也許是葬禮過后,他和瑞琪兒將保留這個本子,這真是最荒謬的了。他家里有一本高中紀念冊,一本大學紀念冊,一本醫學院紀念冊,還有一本結婚紀念冊。結婚紀念冊里第一張照片是瑞琪兒在媽媽的幫助下坐在鏡前戴婚紗的面紗,最后一張是一個旅館房間的門外放著兩雙鞋。還有一本艾麗的嬰兒時期紀念冊——上面有一張寫著“我的第一次理發”的照片,旁邊有一束孩子的頭發;還有一張寫著“噗通”的照片,照片上是艾麗摔了屁股的情景。
    現在,又要加上這個本子了,我們叫它什麼呢?路易斯麻木地站在架子旁想著,等著儀式的開始。叫它《我的死亡紀念冊》?《葬禮記錄》?還是《埋葬蓋基的那天》?或者也許該起個更莊嚴的名字,比如《一家庭成員之死》?
    路易斯把本翻回到封面,這封面跟他結婚紀念冊的封面一樣,是仿真皮的,封面上是空的。
    幾乎正與預料的一樣,丹得麗芝太太是那天第一個來吊唁的,好心的她看過蓋基和艾麗說不上有多少次了。路易斯發現自己想起在帕斯科死去的那天晚上就是她照看兩個孩子的。瑞琪兒那天晚上先是在浴室后來在床上愛撫過他。
    丹得麗芝太太一直在哭,哭得很傷心。看到路易斯沉靜悲哀的面孔,她又放聲大哭起來,伸出手像是要抓住路易斯,找個依靠似的。路易斯擁抱著她,意識到這麼做是對的,應該這麼做,這麼做可以使人減輕內心的痛苦。
    丹得麗芝太太說:“我太傷心了。”然后用手把她黑色的頭發從蒼白的臉上攏到耳后。“那麼好的一個孩子,那麼可愛,路易斯,我大愛他了。真讓人傷心。那條可怕的公路,我真希望他們能把那個卡車司機永遠關進監獄里,他開得太快了。蓋基是那麼可愛,那麼聰明伶俐。我真不知道為什麼上帝要帶走他。我們不明白,是嗎?但是真遺憾,我太傷心了。”
    路易斯抱著她,安慰著她。他覺得她的眼淚都弄到自己的領子上了,她的胸口貼在自己身上。丹得麗芝太太想知道瑞琪兒在哪兒。路易斯告訴她瑞琪兒在家休息呢。丹得麗芝太太答應要去看她,說她隨時可以看護艾麗,只要他們需要的話,路易斯謝了謝她。丹得麗芝太太還在抽泣著,她紅著比以往更紅的眼睛,拿著黑手帕剛要離開走向益基的棺材時,路易斯又把她叫回來了。殯儀員曾告訴路易斯讓來吊唁的人把名字寫在那個本上。要是他沒讓人們簽名,那他可真該死。
    神祕的客人,請簽名。路易斯想著,差點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
    丹得麗芝太太痛苦傷心的眼睛使路易斯消除了那種念頭。他說:“太太,您能在這本上簽上您的名字嗎?”因為好像覺得還缺點什麼,路易斯加了一句,“為瑞琪兒。”
    “當然,”丹得麗芝太太說,“可憐的路易斯和瑞琪兒。”突然路易斯意識到她接著要說什麼了,不知什麼原因他怕她說出來,但丹得麗芝太太還是說出來了:“感謝上帝,蓋基沒有受苦,路易斯,至少他很快地死掉了。”這些話像顆子彈打在了他那還在流血的傷口上,他真想沖著她說:“是的,是很快。就是因為太快了,所以棺材只能蓋上蓋,我和瑞琪兒同意讓殯儀館的人盡可能好地修復我兒子的面貌,但無濟於事。是很快,我親愛的丹得麗芝太太,剛剛他還在路上跑著,但眨眼的功夫他就躺在路上了。卡車撞了他,撞死了他,還把他拖出了足有一百多英尺。你還說很快。拖出了一個足球場那麼長的距離。太太,我跟在后面跑著,一遍遍地叫著他的名字,我,一個醫生,似乎還期待著他能活。我跑了10英尺后,看到了他的棒球帽;我跑了20英尺后,看到了他的一只旅游鞋;我跑了40英尺后,大卡車開出了公路,車箱撞進了靈格斯家的地里。人們從房里跑了出來。太太,我繼續叫著他的名字,跑了50英尺后,看到了他的連衫褲,已經里朝外,面朝里了;跑到了70英尺遠時,看到了另一只鞋,后來我看到了蓋基。”但是路易斯沒說出來。
    突然間他覺得世界一片灰暗,路易斯什麼也看不清了,模模糊糊地他覺得自己抓住了放著本子的架子。
    “路易斯?”丹得麗芝太太的聲音,仿佛很遙遠。他的耳朵里響著神祕的鴿哨聲。
    “路易斯?”現在聲音近些了,不過帶著些驚慌。
    世界又展現在眼前。
    “你沒事吧,路易斯?”
    路易斯笑了一下說:“沒事,我還好,太太。”
    丹得麗芝把自己和她丈夫的名字都簽了上去,還寫下了地址,然后抬眼看了路易斯的眼睛一下,又垂下了眼帘,好像她家的地址就在蓋基被撞死的路邊是個罪過似的。
    “保重,路易斯。”她小聲說道。
    丹得麗芝先生跟路易斯握了一下手,咕噥了幾句,只看到他那突出的喉節上下動著,接著他就跟著妻子匆忙走向蓋基的棺材,準備吊唁蓋基去了。
    后來又來了許多人,他們排著隊走進來。路易斯跟他們握手,擁抱,接受他們的哀悼和眼淚,他的領子和半截袖子都濕了,花的香味滿屋子蔓延開。他自己的心里數著,一共被告知了32次蓋基沒受到痛苦,很快地死去了。人們對他說上帝以自己神祕方式行事,說了25遍。后面緊跟著的是蓋基現在和天使們在一起了,這句話被說了12次。
    路易斯每聽一次這些話,本應該是越來越漠然的,但他仿佛都被用力擊了一下,精神越來越緊張,到他岳父岳母來的時候,路易斯已經開始覺得像個穿好了盔甲的斗士了。
    他見到瑞琪兒的父母時第一個想法是,瑞琪兒說對了,戈爾德曼先生看上去老了許多。他有多大了?58歲,59歲?今天他看上去像近70歲的樣子。瑞琪兒感恩節回來后說她父親老了許多,路易斯沒料到會這麼老。當然,路易斯想,可能在感恩節時他還沒這麼糟。老頭兒在那時還有外孫女和外孫子呢。
    瑞琪兒的媽媽走在她父親身邊,她戴著厚厚的黑色面紗,看不清她的臉,她的頭發是時髦的藍色,這是美國上層社會的上了年紀的女士喜歡的一種顏色。她挽著丈夫的胳膊。路易斯能見到的是她面紗下的淚光。
    突然路易斯認定這是和解的時候,讓過去的都過去吧,他不能再記前嫌了。他覺得以前的那種嫉恨太重了,他要減掉這份沉重。於是他說:“厄爾溫,道莉,謝謝你們能來。”隨后他伸手要跟瑞琪兒的父親握手,同時,想擁抱一下她的媽媽,或者甚至同時擁抱一下他們兩人。不管怎樣,他覺得自己第一次眼中充滿了淚水,他那時有種怪念頭,以為能與瑞琪兒的父母言歸於好,蓋基的死會促進他們的和好的,就像那些喜歡讀浪漫故事的女士們讀過的小說中描寫的那樣,死亡的代價往往能換來言歸於好,這種和好會比那無休止的愚蠢的痛恨要更有幫助些。
    道莉向他走來,開始做了一個向路易斯伸出雙臂的動作,還說了句:“噢,路易斯——”后面的話哽咽住了。但就在這時,戈爾德曼把妻子拽了回去,有一刻三個人像舞台上的造型那樣僵硬地站在那兒,當然沒人注意到這一點,只有他們自己清楚。路易斯伸著手臂,而戈爾德曼夫婦僵直地站著,像是兩塊婚禮蛋糕。
    路易斯看到他的岳父的眼睛里沒有淚水,而是閃爍著痛恨的目光(路易斯想,難道他以為是我害死了蓋基來報復他嗎)。那雙眼睛仿佛在打量著路易斯,要在他身上找出遲鈍地拐走了女兒並給她帶來這些痛苦的坏蛋,然后戈爾德曼先生的目光又移開了。他的目光移向路易斯的左側,實際上是去看蓋基的棺材,那時他的目光才緩和了些。
    路易斯還是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說:“厄爾溫,道莉,請讓我們一起承擔這個痛苦吧。”
    “路易斯。”道莉又說道。路易斯認為是和善地說的,但接著他們兩人從路易斯身邊走開了。也許戈爾德曼先生把妻子拉走的,他既沒向左看也沒向右看,當然更沒向路易斯看一眼了。他們走近棺材,戈爾德曼從西服大衣兜里摸索著掏出一個黑色的室內便帽。
    路易斯想,你們沒在本上簽名,接著他覺得腸胃里突然涌上一股好像惡性病帶來的酸楚的味道,他痛苦得臉都扭曲了。
    終於上午的吊唁時間結束了。路易斯給家里打電話,是乍得接的,他問路易斯進行得怎麼樣,路易斯回答說挺好的。他對乍得說要跟史蒂夫說話。史蒂夫接過話筒說:“要是瑞琪兒能自。己準備會葬禮穿的衣眼,並能穿戴好,我今天下午就帶她去你那兒。你還好嗎?”
    路易斯說:“還好。”
    “路易斯,你真的還好嗎?別胡說廢話,直說吧,你到底怎麼樣?”
    路易斯簡短地說:“還好,能應付。”他心里說,我讓所有的人都簽名了,所有的人,除了瑞琪兒的父母,他們不會簽名的。
    史蒂夫說:“那好,聽著,用我們去找你一起吃午飯鳴?”
    午飯,一起吃午飯。這種想法路易斯好像在十幾歲時讀一本科幻小說時讀到過,書里說的是夸克星上的人有一種舊習俗,就是孩子死了的話,人們就聚餐一頓。
    “當然,”路易斯說,“史蒂夫,哪個餐館好些呢?在這吊唁間歇的時候去哪個餐館呢?”
    史蒂夫說:“路易斯,放松些。”不過聽上去他的語氣好像比早上時輕松些了。在這種時刻,路易斯覺得能比以往更好地觀察人。也許是幻想,但現在他懷疑史蒂夫可能認為說點譏諷的話可能比他早上語無倫次地說話更能調節一下氣氛吧。
    “別擔心。”路易斯對史蒂夫說,“本杰明餐館怎麼樣?”
    “當然可以。”史蒂夫說,“那兒不錯。”
    路易斯是在殯儀館的辦公室里打電話的,打完電話,他出去時路過東廳,看到廳里的人幾乎全走了,只有瑞琪兒的父母低著頭坐在前排的椅子上,好像要在那兒坐一輩子似的。
    選擇本杰明餐館是選對了,班格市是個提早吃午飯的城市,大約一點鐘時,飯店里幾乎沒人了。乍得、史蒂夫和瑞琪兒一起來了。他們四個人吃的是炸雞。有一次瑞琪兒去洗手間待了很長時間,弄得史蒂夫很緊張。他差一點就要讓女服務員去查看一下,看瑞琪兒是否有事。正在那時瑞琪兒走回到餐桌旁,她的眼睛紅紅的。
    路易斯只吃了幾口自己的那份雞,卻喝了許多啤酒。乍得陪著他喝了一瓶又一瓶,一直沒太說話。
    四個人的飯菜幾乎沒怎麼動。路易斯通過自己奇異的洞察力,看到女服務員想問他們飯菜是否可口,最后她看了一眼瑞琪兒紅紅的眼睛,決定還是不問了。喝咖啡時瑞琪兒突然說了一句使大家很吃驚的話,特別是路易斯,他喝完啤酒后都有些迷迷糊糊要睡了似的。他聽到瑞琪兒說:“我要把蓋基的衣服都捐給基督教堂的救世軍。”
    史蒂夫過了會說:“真的嗎?”
    瑞琪兒說:“是的,還有好多衣服能穿呢。所有的連衫褲——他的燈芯絨褲——他的襯衫。有人會願意要這些東西的,它們還能穿好長時間呢。當然,除了他那天穿著的那套,那套衣服都……毀掉了。
    最后的一句話變成了痛苦的哽咽,瑞琪兒想喝些咖啡掩蓋一下,但無濟於事。一會后她手捂著臉哭起來了。
    接下來是段又奇特又緊張的時間,大家好像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路易斯身上,有一會他覺得迷惑不解,后來明白了,他們在等著他安慰他自己的妻子。他不能安慰妻子,雖然他想安慰她,也明白自己有責任去安慰她,但他還是不能。是那只貓在占據著他的頭腦。那只該死的貓,它總是在撕碎捕到的老鼠和小鳥。路易斯發現那些殘骸時,總是立刻打掃干凈,沒有怨言,沒有批評,當然也沒抗議。畢竟,是他自己找的。但兒子的死是他自找的嗎?
    他看到自己的手指,路易斯看見自己的手指滑過蓋基的上衣,接著蓋基的上衣不見了,接著蓋基死了。路易斯看著自己的咖啡杯,讓自己的妻子在身旁哭著,他沒有去安慰她。
    過了一會——從表上看可能時間很短的,但那時和后來回憶起來時,好像時間很長,史蒂夫伸出一只胳膊摟住瑞琪兒,輕輕地擁抱著她,安慰她。史蒂夫眼中帶著氣憤和責怪的神情看著路易斯,路易斯避開史蒂夫的眼睛看著乍得,但乍得好像羞愧的樣子看著下方,路易斯無援無助。
  





2007-3-19 05:5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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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三十七

    “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戈爾德曼說。麻煩就這麼開始了,瑞琪兒的父親接著說:“她嫁給你時我就知道了,我對她說:‘你會受很多痛苦的,有的你都承受不了。’看看這些,看看這——這一團糟。”
    路易斯慢慢地看著他的岳父,戈爾德曼像個戴著便帽的邪惡的中傷者一樣。接著路易斯本能地向門口看去,瑞琪兒下午應該在門口的架子旁接待來吊唁的人,但瑞琪兒沒在那兒。下午吊唁時,人少了些,大約半小時以后,路易斯走到前排坐在過道的椅子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覺得又累又困。他想到可能是因為喝了啤酒的緣故。他的大腦可能要休息了,也許是件好事,也許睡它12或16個小時以后,他能安慰一下瑞琪兒。
    過一會,他的頭就點一下,眼睛就會看到垂放在兩膝間的手,后面人們的嗡嗡聲聽起來讓人感到寬慰。他們四個吃完午飯回來后,沒看見瑞琪兒的父母,路易斯松了口氣,但他本來應該知道他們不可能長時間離開這兒的。
    路易斯現在面對著岳父問:“瑞琪兒在哪兒?”
    “和媽媽在一起,在她該在的地方。”戈爾德曼帶著一個剛做完一大筆生意的成功的口氣說,他的氣息里帶著酒味,很濃。他站在路易斯面前像個區律師站在一個受審的人面前,一個罪人面前一樣,他有些站立不穩。
    路易斯開始覺得有些驚慌,他說:“你跟她說什麼了?”路易斯從戈爾德曼的臉上看得出來他對瑞琪兒說過些什麼。
    “沒什麼,只不過是實情。我告訴她這就是她不聽父母的話嫁給你給她帶來的下場。我告訴她——”路易斯難以置信地問:“你對她說這話了?你沒真的對她說這話吧,是嗎?”
    “說了,還有更多的呢。”戈爾德曼說,“我一直就知道會發生這種或別的像這樣的事,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了。”他身體前傾,口里散發著酒味接著說:“我早就看透了你。你這個神氣活現的江湖騙子,你誘騙我女兒嫁給你這個愚蠢的不中用的家伙,你把她變成了一個整天洗碗涮碟的女仆,你讓她的兒子在公路上被撞死,撞得像個——像個金花鼠。”
    這些話大部分沒進到路易斯的腦子里,他還在想這個愚蠢的小個子竟能——
    “你對她說這話了?”路易斯又說道,“你對她說了?”
    “我真希望你下地獄爛掉!”戈爾德曼說,很多人順著他的聲音轉過頭來看。戈爾德曼充血的棕色眼睛里開始擠出淚來。他的禿頭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接著說:“你把我的好女兒變成了個洗碗涮碟的女仆——毀了她的前途——搶走了她——讓我的外孫子慘死在一個鄉下的公路上。”他的聲音逐漸變成了一種尖聲咆哮:“蓋基在路上玩時你在哪兒?沉著屁股坐著想著你那愚蠢的醫學文章嗎?你個臭狗屎,你在干什麼?你這個臭狗屎,謀殺孩子們的凶手!凶手——”
    他們就在那兒,在東廳靠近棺材的前邊,他們就在那兒,路易斯看見自己伸出了胳膊,看到襯衫鏈扣一閃,他的拳頭打在了戈爾德曼的嘴上。他感覺到老頭的嘴唇被砸癟了,那種感覺很讓人惡心,就像拳頭打到了鼻濞蟲身上的感覺吧。但這還不夠,路易斯覺得老頭嘴巴里堅硬的假牙還沒掉下來。
    戈爾德曼向后面踉蹌了一下,手扶住蓋基的棺材,把它碰斜了,上面的一個裝滿鮮花的花瓶掉下來摔碎了。有人尖叫起來,是瑞琪兒,她正掙扎著要從她媽媽手里掙脫出來,而她媽媽正試圖拉住她。那里的人,大概有10或15個人,在恐懼和尷尬中全但住不動了,路易斯暗地里有點高興,乍得不在這兒,史蒂夫送他回路德樓鎮了。路易斯不希望乍得看到這一幕。
    瑞琪兒尖叫著:“別傷著他,路易斯,別傷著我爸爸!”
    高傲的戈爾德曼尖聲大叫道:“你喜歡打老頭,是不是?”他咧著滿是血的嘴說:“你喜歡打老頭嗎?我一點都不吃驚,你這個臭流氓。我一點都不吃驚。”
    路易斯面對著戈爾德曼,戈爾德曼扇了路易斯一巴掌,雖然有些笨拙,像劈柴似地一掌打在了路易斯的脖子上,路易斯一點防備也沒有,他脖子上一麻,后來兩小時里他喉嚨痛得難以下咽東西。路易斯被打得向后一晃,他一條腿跪在了過道上。路易斯想,先是鮮花摔下來,現在輪到我了,拉蒙玆怎麼說的?嘿——呵,讓我們走吧!他以為自己想要大笑起來,但他沒笑出來,從他受傷的喉嚨里發出的是痛苦的呻吟聲。
    瑞琪兒又尖叫起來。
    戈爾德曼嘴巴里流著血,走到女婿跪著的地方,迅速地在路易斯腰上踢了一腳。一陣巨痛像火一樣燃起來,路易斯雙手扶在地毯上以使自己不跌趴在地上。戈爾德曼粗著嗓子興奮地大叫著:“你連個老頭都打不過,龜兒子!”他又向路易斯踢了一腳,這次沒踢在腰上,踢在了路易斯的左邊屁股上。路易斯疼得直哼,這次他確實被踢趴在地毯上了。他的下巴撞在地上,發出一聲響,路易斯咬了舌頭一下。
    “來!”戈爾德曼高聲叫著,“我第一次見你來圍著我女兒打轉就該踢你屁股幾腳,你這個混蛋。來!”他又抬腳踢了路易斯右邊屁股一下。老頭又哭又笑的,路易斯第一次看到老頭沒有刮臉,一種悲哀的跡象。殯儀主持人飛快地向兩個人跑來,瑞琪兒也掙開母親,邊尖叫邊向他們跑來。
    路易斯笨拙地滾到一旁坐了起來。他的岳父又向他踢來。這次路易斯雙手抓住了他的鞋,他手掌中緊握著鞋就像牢牢地抓著一只足球,然后路易斯用力向后一推。
    戈爾德曼大聲叫著斜著飛了出去。他伸出兩臂想保持平衡,但卻落在了蓋基的棺材上。路易斯頭暈眼花地想,渥玆恐怖大帝剛剛掉到我兒子的棺材上了。棺材從基座上咔嚓一聲掉下來,先是左邊,接著是右邊。后來又聽到鎖斷開的聲音,即使在眾人的尖叫大喊下,在戈爾德曼的咆哮聲中,路易斯還是聽到了鎖的斷裂聲。
    棺材並沒真的全敞開,露出益基那可憐的被撞爛的屍體。路易斯清楚地意識到他們沒被棺材砸到是因為棺材掉下來時是底部先落地的,而不是側面先落地。要是側面先落地的話,棺材蓋就會掉了。然而就在蓋子脫離棺材又合上了的剎那,路易斯看到里面有灰色的東西一閃,那是他給蓋基買的灰色衣服,還有一點粉紅色,可能是蓋基的手。
    路易斯坐在地板上,手捂住臉開始哭起來了。他已經對岳父、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此時此刻,路易斯希望自己死掉了才好。突然他腦子里閃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景象:蓋基在米老鼠的耳朵里大笑著,在迪斯尼世界正跟一個怪人握手。他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切。
    棺材架的一個支柱倒了,另一個斜靠在聖台上。戈爾德曼四肢攤開地躺在散落在地上的花上,也在哭泣,從倒了的瓶子里不斷地流出水來。那些花有的壓碎了,有的弄亂了,散發出更濃烈的花香。
    瑞琪兒在一遍遍地尖叫。
    路易斯對妻子的尖叫毫無反應。蓋基在米老鼠耳朵里的形象逐漸消失了,但消失前他還聽到有個聲音說那天晚上晚些時候還要放焰火,路易斯捂著臉,坐在那兒,不願人們看到他,看到他那沾滿淚痕的臉,他的失落,他的罪過,他的痛苦,他的恥辱,他那懦夫似地想以死來逃避的想法。
    葬禮主持人和瑞琪兒的媽媽把瑞琪兒扶了出去。她仍在尖叫著,后來,在另一間為特別悲痛的人準備的屋子里,瑞琪兒變得異常沉默。路易斯雖然有些頭暈眼花,但還神智清醒,還能控制自己,這次他親自給妻子打了一針鎮靜劑,不過是在堅持讓眾人離開,只剩下他們夫妻二人以后。
    回到家后,路易斯把妻子送到樓上,讓她上了床,然后又給她打了一針。接著他給妻子把被子蓋好,一直拉到她的下頜處。路易斯看著妻子那蒼白的臉說:“瑞琪兒,對不起。我寧願付出一切來挽回那件事。”
    瑞琪兒聲音平淡而又奇怪地說:“沒關系。”然后她就轉過身去,側躺著,不看路易斯了。
    路易斯剛想問那句老話:“你沒事吧?”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個問題太不真實了,這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他最后問:“你覺得很糟糕嗎?”
    “糟透了,路易斯。”瑞琪兒說,接著發出一聲可能是大笑的聲音,然后說:“實際上,我糟透了。”
    好像該再說點什麼,但路易斯說不出來。他突然覺得恨瑞琪兒,恨史蒂夫,恨丹得麗芝太太和她那長著尖尖的喉頭的丈夫,恨所有的人。為什麼必須是他來安慰他們?這是什麼狗屁事?
    路易斯關了燈,離開了妻子,他發覺自己也安慰不了女兒。
    有一個狂亂的時刻,他以為女兒昏暗的房間里的人是蓋基,他腦子里想,白天里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可怕的噩夢,就像他夢見跟帕斯科去了樹林里一樣,有一會他疲憊的腦子里閃現出這個念頭。房間里的暗影幫了他的忙,只有乍得搬到樓上來讓艾麗消磨時光的電視閃亮的光影。艾麗在這兒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但是,當然這人不是蓋基,是艾麗,她現在不僅手中緊抓著她用雪橇拉著蓋基的照片,而且還坐在蓋基的椅子上。她自己把蓋基的椅子從他的房間里搬到了自己的房間里。這是一把小椅子,座位是帆布的,靠背上有一個帆布條,上面用蜡筆寫著“蓋基”。瑞琪兒郵購了四把這種椅子,家里每人一把,靠背上都用蜡筆寫了各自的名字。
    蓋基的椅子對艾麗來說太小了。她幾乎把整個椅子塞滿了,帆布的底座向下凹著,看著很危險。艾麗手里拿著照片放在胸前,眼睛盯著電視,電視里正在放電影。
    路易斯啪地關上電視說:“艾麗,該上床睡覺了。”
    艾麗從椅子里站起身來,然后折疊好椅子,顯然她想把椅子也拿到床上去。
    路易斯猶豫了,他想說點關於不讓她拿椅子的話,但最后卻說:“你要讓我給你蓋被子嗎?”
    艾麗回答:“好吧。”
    “你——你想今晚跟媽媽一起睡嗎?”
    “不想。”
    “你肯定不想嗎?”
    艾麗笑了一下說:“對,她老拽被子。”
    路易斯也對女兒笑了一下說:“那好,走吧。”
    艾麗沒把椅子放在床上,而是把椅子打開,然后放在床頭了,路易斯產生了一種荒謬的印象,好像這兒是世界上最小的精神病醫生的咨詢室。
    艾麗把照片放在枕頭上,脫了衣服,穿上她的小睡衣,拿起照片,進了廁所,把照片放在洗手池上,然后涮牙、洗臉,吃了自己的葯片,接著又拿起照片上床了。
    路易斯坐在艾麗的身邊說:“艾麗,我想讓你知道,只要我們大家繼續彼此相愛,我們會渡過這個難關的。”
    每個字仿佛都是用了極大的力氣說出來的,說完后路易斯覺得精疲力盡了。
    艾麗安靜地說:“我會努力祈禱的,向上帝祈禱讓蓋基回來。”
    “艾麗,上帝不會那麼做的。”路易斯不安地說。他腦子里又浮現出丘吉蹲伏在蓋著蓋的馬桶上,在路易斯躺在浴缸里洗澡時,瞪著那雙模糊的眼睛看著他。
    艾麗說:“他是這麼做的。在星期日禮拜學校里老師告訴我們關於拉撒路的事了。他死了,上帝又讓他復活了。他說:‘拉撒路,出來吧。’老師說只要他說‘出來吧’,也許在那個墳地里的每個人都會出來的,但耶穌只想要拉撒路。”
    一句荒謬的話從路易斯嘴里脫口而出:“艾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艾麗說:“我要把他的一切東西都準備好,我有他的照片,我還要坐他的椅子。”
    路易斯抓住女兒熱得發燙的手說:“艾麗,蓋基的椅子你坐大小了,你會坐坏的。”
    艾麗說:“上帝會幫助它不變破的。”她聲音安詳,但路易斯看到她的眼睛下有兩個半月形的黑暈。看著女兒使他感到非常心痛,他只好轉過頭去。也許等蓋基的椅子坏了,她就會開始更清楚地理解發生了什麼事了。
    艾麗說:“我要拿著照片,坐他的椅子,還吃他的早飯。”蓋基和艾麗吃的早飯燕麥粥是不一樣的,有一次艾麗說蓋基吃的粥味道難吃死了。要是家里只有蓋基吃的那種可可熊牌的燕麥粥的話,艾麗有時就只吃一個煮雞蛋——或什麼也不吃了。“我要吃利馬豆,即使我討厭這種豆子,我還要讀完蓋基所有的圖畫書,然后,我要——我要——你知道——準備好一切……萬一……”
    她現在大聲哭了起來。路易斯沒安慰她,只是把女兒額頭上的頭發拂到了后面。女兒說的話有種讓人發瘋的感覺。把一切都保持原狀,使蓋基仿佛仍然存在,不要讓他消失,記住蓋基做過的事,是的,蓋基,多好的一個孩子啊。等蓋基的死不再使艾麗痛苦時,他的死也就不重要了。路易斯想,也許艾麗明白讓益基死去是多麼容易的事啊。
    路易斯說:“艾麗,別哭了。這事會過去的。”
    艾麗又哭了15分鐘,好像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實際上她邊哭邊睡著了,但最后她真正睡實的時候,樓下寂靜的房子里的鐘已敲了十下。
    路易斯親了一下女兒,想,艾麗,要是你想讓蓋基永遠活著的話,就讓他活過來吧。也許神經科醫生說這種想法是有病的,但我卻支持這種想法。因為我知道那一天會來的,也許就是這個星期五,當你忘了拿那張照片,我會看到照片放在空屋子里的床上,而你在外邊騎車玩或在房后的田里走著或去凱茜家做衣服。蓋基沒跟你在一起,因為他發著高燒。突然一切好像是發生在1984年,過去的事又冒出來了。
    路易斯離開女兒的房間,在樓梯口站了一會,不太在意地想著是否要上床睡覺。
    他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於是走到樓下去喝酒了。
    路易斯下定決心要喝個一醉方休。樓下有五箱啤酒,路易斯拿了一箱,把啤酒一罐罐地放進冰箱。然后拿出一罐,關上冰箱門,打開了啤酒罐。丘吉聽到冰箱門關上的聲音,悄悄笨拙地從餐具室里走了過來,抬著頭疑問似地盯著路易斯。小貓沒有太靠近他,也許是路易斯踢它的次數太多了的緣故吧。
    路易斯對貓說:“沒什麼給你吃的。你今天已經吃了一盒貓食了,要是你還要吃東西的話,去抓只鳥吃去吧。”
    小貓站在那兒,還是抬著頭看著他。路易斯一口氣喝了半罐啤酒,覺得酒勁一下上到頭上了。他問小貓:“你根本不吃鳥和老鼠,是嗎?你只是咬死它們。”
    顯然丘吉看出路易斯不會給它吃的,就慢慢地走進了客廳。過了一會,路易斯跟著貓也進了客廳。
    路易斯腦子里又無意識地想起了那句話:嘿——呵,讓我們走吧。
    路易斯坐在椅子上又看著丘吉。小貓躺在電視柜旁的地毯上,小心翼翼地看著路易斯,也許準備著萬一路易斯突然發起火要踢它時好逃跑吧。
    但路易斯卻向小貓舉起啤酒罐說:“為了蓋基,為了我的兒子,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個藝術家或是奧林匹克游泳運動員,或是美國總統什麼的。你怎麼看,笨蛋?”
    丘吉用那雙無神的眼睛奇怪地打量著路易斯。
    路易斯大口大口地喝完了剩下的啤酒,站起身到冰箱旁又取了一罐。
    三罐啤酒下肚后,路易斯一天里第一次覺得心情有點平靜下來了,到他喝下六罐后,他覺得自己真可能一小時左右后就要睡著了。路易斯腦中突然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個念頭,仿佛這念頭在他腦中已等待了好久:你什麼時候做?你什麼時候把蓋基埋到寵物公墓那邊的米克邁克墳場里去?
    緊跟著他的腦海中又響起了:拉撒路,出來吧。
    接著女兒帶著睡意的迷亂的聲音也隨之響起:老師說只要他說“出來吧,”也許那個墳地里的每個人都會出來的。
    突然路易斯覺得一陣發冷,他緊緊地抱住自己。他突然想起艾麗第一天上學回來給他和妻子講學校里的事時,兒子在他膝頭睡著了,他說要把蓋基放到床上去,當他抱著孩子上樓時,腦子里有個可怕的預兆,現在他明白了。早在去年九月時他就模糊地知道蓋基要死了,他就已經知道渥玆恐怖大帝已近在眼前了。也許這是胡說,也許這是迷信——但是這是真的。他早就知道兒子要死去的事了。路易斯手一抖,啤酒撒在襯衫上。丘吉疲倦地抬起頭想弄清楚是否這意味著那天晚上路易斯的踢貓活動要開始了。
    路易斯突然想起他問過乍得的一個問題,當時乍得胳膊一抖,撞翻了桌上的兩個空啤酒瓶的情景,有一個瓶子碎了。乍得當時說:你不要再談論這些事,路易斯!
    但路易斯確實想談論這些事——或者至少要想一想這些事。寵物公墓,寵物公墓那邊的那個地方。這種想法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路易斯無法抗拒。丘吉在公路上被撞死了,蓋基也在路上被撞死了。可丘吉又復活了,就在這兒趴著,雖然變了,變得有些令人討厭,但它就在這兒。艾麗、蓋基和瑞琪兒都對小貓產生了一種慢慢不喜歡它了的情緒,因為它捕殺小鳥,的確,還把幾只老鼠咬得血肉模糊,腸子都出來了,但捕殺小動物是貓的天性。丘吉沒變得十惡不赦,在很多方面,它還是跟以前一樣好。
    一個聲音小聲說:你再理智地想想,它不像以前那樣好了,它變得像鬼似的,那只烏鴉,路易斯——還記得那只烏鴉嗎?
    “上帝啊。”路易斯聲音顫抖心煩意亂地大聲說,他聲音怪異得自己都聽不出是他自己的聲音了。
    噢,上帝,是的,對,當然。如果要提到幽靈或鬼的話,這丘吉可真是個鬼般的東西。路易斯在想什麼呢?他在欺騙自己。他沒有合情合理地思考,而簡直是在欺騙自己。
    那真相是什麼呢?你那麼想知道真相,到底真相是什麼呢?
    真相是自從丘吉復活后,它就再也不是只真正的貓了。它看起來像貓,動作也像貓,但它只是在假裝。人們很難看破偽裝的東西,但人們可以感覺出它不是真的。路易斯想起有一天晚上查爾頓小姐來家做客,那是聖誕前夕的一個晚上。大家吃過飯后坐在一起聊天,丘吉曾跳到查爾頓小姐的膝蓋上,她立刻把貓推到了地上,嘴里還本能地發出一種厭惡的聲音。
    這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大家也沒對這事說什麼。但是——這事是有的。查爾頓已經覺察出來了小貓的真實面目。路易斯又喝完了一罐啤酒,走回到冰箱旁又拿了一罐,一邊想,要是蓋基復活后也變成這樣,那可太可惡了。
    路易斯打開蓋,大口大口地喝著。他現在又喝醉了,醉得很厲害,明天他肯定又是頭暈腦脹的了。他可以寫本《我怎樣帶著宿醉去參加兒子的葬禮》;再寫本《我怎樣在關鍵時刻失去了他》等等數不清的著作。
    醉了,的確。路易斯現在想起他懷疑當時醉的原因是可以在酪配大醉中認真思考那個瘋狂的想法。不管怎麼說,那個想法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有一種魔力,是的,最重要的是——那想法有一種魔力。
    乍得的話又在路易斯的腦中響起來了:人們那麼做是因為人們被它給控制住了。人們那麼做是因為那個墳場是個神祕的地方。人們想把這祕密告訴別人……他們就編出種種理由來……看起來像是好借口……但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那麼做是因為他們想要那麼做,或者因為他們必須那麼做,路易斯,這些事都是些祕密的事……男人的心腸更硬些……就像古老的米克邁克墳場上的土。一個男人會種豆得豆,種瓜得瓜……他做了什麼會得到什麼
    路易斯開始回憶起乍得給他講過的關於米克邁克墳場的其他的事了。他開始整理分析那些話語,就像準備參加大考之前的復習一樣。
    那只狗,斯波特。乍得說,我能看到帶刺的電線刮傷它的所有痕跡,但這些傷口處都沒有毛,皮肉好像凹陷進去了。
    那頭公牛。摩根把他那頭得過獎的公牛埋在了米克邁克墳場,他一路用雪橇把牛拖到山上去的……兩周后又開槍打死了它。那頭牛變坏了,真的變得邪惡了,但我只聽說過這一例是變坏了的復活的動物。男人的心腸更硬些。它真的變得邪惡了。我只聽說過這一例。大多情況下人們那麼做是因為一旦他們去過那兒,這些人就屬於那兒了。皮肉好像凹陷進去了。一個男人會種豆得豆,種瓜得瓜的。我把貓給埋了,讓它死而復生。於是它就捕食老鼠和小鳥,那也是你的地方,一個神祕的地方。這地方屬於你,你也屬於它。
    它真的變得邪惡了,但我只聽說過這一例。
    路易斯,你下一步想做什麼?趁風高夜黑之時再去那個地方一次嗎?再爬那些石階?你想讓兒子就那麼死了呢還是看看他死而復生后會怎麼樣?
    嘿——呵,讓我們走吧。
    變坏了……惟一的動物……皮肉看上去……一個男人……是你的……他的……
    路易斯腦中漫無目的、思緒零亂地想著。他把剩下的啤酒倒進水池,突然覺得想吐,房子也旋轉起來了似的。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敲門。
    有很長一段時間,好像是很長時間,路易斯以為這只是他腦子里的幻覺。但敲門聲一直在繼續。突然路易斯想起猴爪子的故事了,心里一陣恐懼。他不自覺地走到門口,顫抖著手指拉開門閂,邊打開門邊想,這會是帕斯科吧,穿著運動短褲站在門口,一副慘相地又來告誡我:不要去那兒。有一首老歌怎麼唱的來的?寶貝請別走,寶貝請別走,你知道我愛你沒有夠,寶貝請別走……
    門開了,站在門前台階上的是乍得,他那稀少的白發被冷風吹得亂成一團。
    路易斯想大笑。時間好像在逆轉,又回到了感恩節。很快他們就要把艾麗的小貓裝進塑料袋去埋掉了。噢,別問這是什麼,讓我們走吧,去看一看。
    乍得問:“路易斯,我能進來嗎?”說完他從襯衣兜里拿出盒煙,抽出一根放到嘴里。
    路易斯說:“告訴你吧,天晚了,我喝了一大堆啤酒。”
    “啊,是啊,我能聞出來。”乍得說。他擦亮了一根火柴,風給吹滅了。他用手攏著火又擦亮了一根,但乍得兩手顫抖,火柴又被風給吹滅了。他拿出第三根火柴,準備擦亮時,抬起頭看著站在門口的路易斯問:“我點不著火柴,路易斯,你是讓我進去呢,還是不讓?”
    路易斯退到一邊,讓乍得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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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三十八

    路易斯和乍得兩人坐在餐桌旁,桌子上放著啤酒。路易斯有點驚訝地想,這是第一次我們兩人在我家廚房喝啤酒。突然艾麗睡夢中大聲哭叫起來,兩個人一下子僵住不動了,像兒童的游戲中的雕像一樣,接著哭聲停了。
    路易斯說:“好了,你在12點一刻來有什麼事呢?我兒子今天就要被埋掉了。乍得,你是我的朋友,但這也有點過分了。”
    乍得喝了口啤酒,用手掌抹了一把嘴,然后直視著路易斯,眼中帶著明了的神色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到這兒來。路易斯,你在想些不應該想的事。比這還糟的是,我怕你正在考慮這些事呢。”
    路易斯說:“我什麼也沒想,只想著該上床睡覺了。明天還得去埋葬我兒子呢。”
    乍得輕聲說:“我該為你內心的痛苦負責。因為我知道,可能是我導致了你兒子的死。”
    路易斯吃了一驚,抬頭問:“什麼……乍得,別說瘋話!”
    乍得說:“你在想把他埋到那兒去。路易斯,你不用否認你有這種想法。”
    路易斯沒回答。
    乍得說:“那個地方對人有多大的影響力呢?你能告訴我嗎?不能,就是我自己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而我在這兒已生活了一輩子。我了解米克邁克人。那兒一直被認為是他們的聖地——但是並不見得是個好地方。斯坦尼嘩跟我說過,我父親也跟我說過,不過是后來的事了,是在斯波特第二次死后。現在米克邁克人、緬因州和美國政府在法庭上爭論到底誰該擁有那片土地。路易斯,沒人知道到底誰該擁有那片地,再也沒人知道了。曆史上有許多人都宣稱過那片土地歸他們所有,但沒有誰能永久擁有。為了土地所有權問題人們爭論不休,隨著時代和地理環境的變遷,土地的擁有問題也不斷在變化。”
    路易斯忍不住問:“難道人們沒有文件記錄嗎?”
    乍得又點了一支煙說:“噢,有,不過都太古老了。像你家這片地的所有權及面積就像這樣。很早以前是從聳立在里治山上的一棵大楓樹那兒開始,一直到奧靈頓河邊上,都是屬於原來土地所有人的。但1882年大楓樹倒了,到1900年樹都爛得沒影了。奧靈頓河也因泥土堆積變小,經過十年的變化成了沼澤了。這麼一來,土地所有權問題就亂套了。不過對安森來說這無所謂,因為他在1921年被閃電擊中,死在了墳場那兒。”
    路易斯盯著乍得,乍得啜了口啤酒,接著說:“這無所謂,曆史上土地所有權問題總是人們糾纏不休的問題,爭來爭去只幫助律師們賺了錢,狄更斯很了解這一點。我認為最終印第安人會收回去的,我想這也是對的。但是,路易斯,這些事都不重要,我今晚來是為了告訴你迪姆和他爸爸的事。”
    “誰是迪姆?”
    “迪姆是路德樓鎮的一個20歲左右的小伙子。他是1942年離開這兒出國去打希特勒的。1943年被放在一個上面蓋著國旗的棺材里送了回來。他死在了意大利。他爸爸比爾一輩子都住在這個鎮里的。他接到電報后幾乎都瘋了……后來他鎮定下來了。你知道,他知道米克邁克墳場。於是他決定了要做什麼。”
    路易斯又覺得渾身發冷,他長時間地盯著乍得,想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乍得是否在說謊,但乍得是認真的,故事是真的。路易斯終於問道:“那天晚上你為什麼沒告訴我呢?在我們埋了小貓以后,我問你是否有人在那埋過人,你說沒有。”
    乍得說:“因為那時你不必知道,而現在你需要知道這事了。”
    路易斯沉默了好久,然后說:“只他一人在那兒埋過人?”
    乍得嚴肅地說:“就我所知,只他一人。是否就只他一人試圖在那兒埋過人呢?我就不知道了。路易斯,我對這很懷疑。人們試過的東西可能是已經試過好多次了。”
    乍得低頭看著自己長滿老人斑的手,客廳里的鐘輕聲地敲了幾下,已是12點半了。
    “我想,像你們做醫生的總是通過症狀來診斷疾病,我決定直接和你談談是因為我聽殯儀館的人說你訂了一個套筒式墳墓而不是密封式的。”
    路易斯看了好一會乍得,什麼也沒說。乍得臉變紅了,但並沒移開視線。
    路易斯終於說:“乍得,聽起來好像你在探聽窺視我似的,我覺得很遺憾。”
    “我沒問殯儀員你買的是哪一個。”
    “也許沒馬上問吧。”
    但是乍得沒回答,雖然他臉色更紅了,他的臉色快接近深紅色了,但他的眼睛卻並沒有回避路易斯。最后路易斯嘆了口氣,他覺得累極了。“噢,算了吧,我不在乎。也許你還是對的呢。也許我是想過。要是那樣的話,也已經過去了。我沒想過要訂什麼樣的墓穴,我只顧想著蓋基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想著蓋基。但是你知道各種樣式的墓穴是有所不同的,你的舅舅是個殯儀員。”
    是的,路易斯知道這兩種墓穴的差別。密封式的是用水泥澆鑄,再用鋼筋加固,然后儀式過后用水泥蓋板蓋上,再用一種類似熱瀝青似的東西封嚴的墓穴,這種墓穴可持續很長很長的時間。要想打開這種墓穴需要用吊車來掀開澆鑄牢固的水泥蓋板,不是一兩個人用鎬和鍬就能解決的事。而套筒式的就簡單多了,不過是大水泥柜子似的東西,上面不是封口。葬禮儀式完后把棺材下到墓穴里,然后教堂司儀把兩塊頂蓋拿來,用鐵絲綁在一起,再蓋到墓穴上,每塊頂蓋大概60磅,也許70磅,最多80磅重。不需要澆鑄封口,這種墓穴很容易撬開,乍得就是指這個意思。這種墓穴很容易打開,這樣他就能輕而易舉地把兒子的屍體取出來,埋在別的什麼地方。
    噓……噓,我們不應該講這些事,這些事是祕密。
    路易斯說:“是的,我知道兩種墓穴的差別,但我沒想……沒想你以為我在想的事。”
    “路易斯……”
    路易斯說:“太晚了,太晚了,我喝醉了,心直疼。要是你想要給我講個故事的話,那你告訴我吧,我們該結束這話題了。”路易斯心里想,也許我該喝馬丁尼酒,這樣他來敲門時我可能已經醉得睡過去了。
    “好吧,路易斯。謝謝。”
    “你接著講吧。”
    乍得沉默了一會,想了想,然后開始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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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三十九

    “在那時……我是說,在大戰時……火車還在奧靈頓停車呢,比爾在車站雇了一輛車,把兒子迪姆的屍體從火車上運到外面的靈車上。比爾站在靈車邊,臉色鐵青,沒有流淚。他把兒子的屍體送到了殯儀館,兩天后埋在了悅目墓地。噢,路易斯,我忘了跟你說,比爾的太太在生第二個孩子時就死了,到迪姆死時,她已去世10年了。這跟后來發生的事有很大關系。要是他們還有個孩子,比爾會好過些。你說是嗎?還有個孩子會讓比爾覺得還有別人也在痛苦,他就能好受些。我想是這樣的,你就比他幸運——你還有另外一個孩子,我是說,你還有妻子和另一個孩子,她們都還好好活著呢。按比爾從部隊接到的信上說,迪姆是在沖鋒時倒在機關槍子彈下的。他在1943年7月15日死於羅馬,死后得到了銀星獎章。20日屍體被運回家鄉,22日下葬的。但是下葬后的四五天后,路德樓鎮的郵遞員瑪基說在路上又看到了迪姆,她嚇得差點沒把車開到路邊去。你能理解為什麼。她回到郵局,把郵包和沒送發完的郵件向喬治的辦公桌上一扔,告訴喬治她要回家,回家上床好好安靜一下。
    “喬治問:‘瑪基,你生病了嗎?你臉色蒼白啊。’
    “瑪基說:‘我看到了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可怕的事。不過我不想告訴你。我也不會告訴布萊恩,或是我媽媽,或任何人。等我死了去了天堂要是耶穌讓我告訴他的話,也許我會告訴他。但我不相信。’然后她就走了。
    “大家都知道迪姆已經死了,前一周班格市的《每日新聞》報和《美國人》報上都登了他的照片和事跡。鎮里一半的人都去參加了他的葬禮。但是瑪基卻在這兒又看見了他,看見他在路上走著,踉蹌地走著。這事是她20年后告訴喬治的,那時她快死了,喬治跟我說她好像想把她見到的一切告訴什麼人,喬治說好像這事在瑪基的頭腦里一直吞噬著她似的。
    “瑪基說,她看到達姆臉色蒼白,穿著一條舊褲子和一件褪了色的法蘭絨襯衫,但那天溫度很高,就是在陰涼的地方也一定有華氏90度了。瑪基說迪姆的頭發直立著,眼睛像面包圍上的葡萄干。她說,喬治,我那天見到了一個幽靈,就是它嚇坏我了。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見到這種東西,但它就在那兒。
    “噢,事情傳得很快。其他人也看到了迪姆。有位斯特拉頓小姐,我們叫她小姐,因為沒人知道她是單身一人,還是離了婚,還是守了寡什麼的。她在路邊有一個兩間的房子,她有許多爵士樂唱片,有時她就舉辦一個小舞會,要是有點錢就可以那麼做。她是在自己家的門廊里見到迪姆的,她說達姆走到路邊停下來了。她說迪姆就站在那兒,兩手懸在身體兩側,頭向前傾著,就像一個拳擊手一樣。她說她站在門廊里,嚇得心怦怦亂跳,人都動不了了。她說后來迪姆轉過身,就像個醉漢轉身一樣,一只腿伸出去后,另一只腳才轉,差點摔倒。她說迪姆直視著她,她手上一點勁都沒有了,手里拿的籃子掉在地上,籃子里洗好的衣服又弄臟了。路易斯,她說他的眼睛看上去死氣沉沉模糊不清像兩塊鵝卵石。但是迪姆看見她了……他咧開嘴巴……她說迪姆跟她說話了,問她還有那些唱片嗎,因為他想參加她的舞會,也許就在那天晚上也行。斯特拉頓小姐趕快走回屋里了,她幾乎一周沒敢再出門,不過一周后事情已經結束了。許多人都見過迪姆,他們中有些現在已經死了……不過還有幾個老家伙比如我還活著,如果你問對了的話,他們也會給你講這事的。我們看見他在公路上來回走動。在離他爸爸住的一英里以東的地方,整天來來回回的,大家也都知道,他還整夜地來回走動,總是臉色蒼白,頭發像箭一般直立著,襯衫也不系好,臉上的表情……他臉上的表情……”
    乍得停下來點了支煙,抖滅火柴,通過飄浮的藍色煙霧看著路易斯,雖然故事聽起來——當然,這幾乎太不平常了,但乍得的眼睛里沒一點說謊的神色。他接著說:“你知道,人們在電影和小說里描述過海地的僵屍。我不知道是否真有這些東西。在電影里這些僵屍蹣跚而行,死氣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看著,行動又慢又蠢。迪姆就像這種樣子,路易斯,他就像電影里的僵屍,但他不是。還有些別的事,他的眼神里面有種隱藏著的東西,有時你能看出來,但有時又看不出。路易斯,他眼神里有種隱藏的東西,我認為我不想把它稱做思考,我真不知道該叫什麼。是一種偷偷摸摸的東西。像他告訴斯特拉頓小姐他想參加她的舞會一樣,路易斯,迪姆身上有種怪東西,像從什麼地方發出的無線電信號似的。你看著他會想:‘要是他摸我一下的話,我準會大聲尖叫起來的。’就這種感覺。
    “迪姆就這樣白天黑夜地在公路上來來回回地走。有一天我下班后回家……噢,一定是7月23日左右,看到家里有喬治。本森和阿蘭三個人在我家里后面的門廊里坐著喝冰鎮的茶呢。諾爾瑪也坐在那兒,但一句話也沒說。喬治正用手按摩著他那斷了半截的右腿,那是在鐵路上工作時斷的。他對我說:‘這事有些過分了,郵局的一個女郵遞員不願意在那條公路上送郵件了,這是一件事。另外也開始引起政府的騷亂了。’
    “我問他:‘你說引起政府騷亂是什麼意思?’
    “本森說國防部給他打了個電話,一個叫金斯曼的陸軍上尉說有四五個人寫匿名信給他們,反映這件稀奇古怪的事。金斯曼對此事有些擔心,因為要是一個人寫一封信的話他們會認為是在開玩笑,一笑了之;要是一個人寫了一系列的信來反映的話,他們會通知州警察局,告訴他們可能有個精神變態的人對比爾家深惡痛絕。但這些信是不同的人寫的,可以從信的筆跡上看出來。這些人都在反映一件古怪的事:要是迪姆死了的話,現在又怎麼可能在公路上來來回回地走呢,就像一具活屍一樣。
    “這個金斯曼說要是此事不能平息的話,他就派人或親自來查看,他們想知道迪姆是否真的死了,或是開小差了,或是發生了什麼事。因為他們不希望他們的部隊記錄亂七八糟的,也想弄清楚若棺材里埋的不是迪姆,那又是誰。
    “噢,路易斯,你可以想象出這事有多亂,我們坐在那兒邊喝茶邊談論這事,幾乎用了一個小時。諾爾瑪問我們想吃些三明治不,但沒人想吃。我們最后決定一起去比爾家。我永遠永遠忘不了那天,即使我活了160歲也忘不了,那天天氣非常熱,太陽隱在雲彩后就要下山了。我們誰也不想去比爾家,但我們必須去,諾爾瑪早就知道這一點,她找了個借口把我叫到屋里說;‘你別讓他們猶豫不決再往后拖這事了。乍得,你們得去解決一下這事。這事太讓人討厭了。’”
    乍得平靜地打量著路易斯,接著說:“路易斯,她就是這麼說的,用她的話說,這事令人討厭。她還小聲對我說:‘乍得,要是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事,你就快跑。別管別人,他們得自己小心些。你記住我的話,要是發生什麼事,你就趕緊跑。’
    “我們坐著本森的車,四個人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路易斯,我們都嚇坏了,不過有一個人真說了一句話,是阿蘭。他對喬治說:‘比爾一定去過15號公路北邊的那片林子,我敢打賭。’沒有人回答,不過我記得喬治點了點頭。
    “啊,我們到了比爾家,阿蘭敲的門,但沒人來開門,於是我們就繞到他家的后院,他父子倆都在呢。比爾彎腰坐著,面前放著一罐啤酒,達姆在院子后面,抬頭盯著即將落山的血紅色的太陽,臉上被夕陽洒上了一層橘黃色,像被譴責又活了似的。比爾,看起來就像一下子老了7歲。衣服在他身上顯得空蕩蕩的,我想他可能瘦了40磅。他眼睛深陷,左邊嘴角不斷抽動,發出嘀嘀的聲音。”
    乍得停下來。好像在考慮什麼,然后令人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說:“路易斯,他看上去糟透了。達姆回身看了我們一下,然后張開嘴笑了。看到他張嘴就會讓人想尖叫了。后來他又轉過身去看落日。比爾說:‘我沒聽見你們敲門啊。’當然,他在說謊,因為阿蘭敲門聲很大,足以驚動聾子了。沒人想要說什麼似的,於是我先開口了,我說:‘比爾,我聽說你兒子戰死在意大利了。’比爾直視著我說:‘那是個錯誤。’我問:‘是嗎?’比爾說:‘你沒看見他就站在那兒嗎?’阿蘭問他:‘那你前些天埋的那個人是誰呢?’比爾說:‘要是我知道是誰就好了。我也不在乎是誰。’比爾站起身想拿支煙,但卻把煙全碰到地上了,想撿起來時又弄斷了兩三支。本森說:‘也許我們得掘開墓地檢查一下。你不知道吧?比爾,該死的國防部給我打了個電話,他們想知道是不是里邊埋的是另一個人,而不是迪姆。’比爾大聲說:‘噢,里邊埋的到底是什麼,這與我無關,是嗎?我找回了我兒子,迪姆有一天回家來了。他被炸彈震昏了,或是發生了別的事,他現在是有點怪,但他會恢復過來的。’
    “我突然對比爾生起氣來,我說:‘比爾,咱們別說這個,要是國防部派人來挖墓,他們會發現棺材里空無一物,除非你把你兒子帶出去時往里面裝滿了石頭。我想你沒裝。我知道怎麼回事,這兒所有的人都知道怎麼回事。你去了那片林子,你給自己和這個鎮子惹下了大麻煩。’比爾說:‘你們這幫家伙走吧,我不用給你們做什麼解釋,或是說自己有道理什麼的。我收到電報時,感到對生活一下子絕望了,我能感覺到自己對生活的絕望,就像尿濕了褲子一樣。啊,我又得到了兒子。他們沒權利搶走我的兒子,他才17歲。他是他媽媽留給我的所有的一切,這合法極了。所以去它的部隊,去它的國防部,去它的美國,也去他媽的你們吧。我又得到了他,他會恢復過來的。這就是我要說的一切。現在你們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比爾說完嘴里又發出了嘀嘀的聲音,他的額頭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水,那時我看出他瘋了,我也會瘋的,和那個……那個東西生活在一起。”
    路易斯覺得胃里一陣惡心。他喝啤酒喝得太多太快了,很快這些啤酒就會冒上來。肚子里沉甸甸脹乎乎的感覺使他更相信一會啤酒就會全冒上來的。
    乍得接著說:“好吧,我們無能為力了。我們正準備要走,本森說了句:‘比爾,願上帝助你。’比爾說:‘上帝從沒幫過我,’我自己幫助自己。’就在這時,迪姆向我們走過來。路易斯,他走路的姿勢很不正常,像一個老極了的人在走路似的。他先高高地抬起一只腳,然后放下來,接著拖一下,再抬起另一只腳,就像只螃蟹走路似的。他的手懸垂在腿的兩側。他走近后,我們能看到他臉上那紅紅的斑痕,像雀斑或小的燒傷后留下的痕跡,我想那是機關槍子彈打中他后留下來的,幾乎快把他的頭炸掉了。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墳墓里的腐臭味。我看到阿蘭舉起只手捂住了鼻子和嘴。那臭味令人難以忍受。你幾乎快能看到他頭發里蠕動的蛆了……”
    路易斯沙啞著嗓子說:“夠了,我聽夠了。”
    乍得帶著不屈不撓的勁頭說:“你還沒聽夠。是的,你還沒全聽到呢,我沒法描繪,事實比這可怕得多。除非人們親眼所見,否則他們根本不明白這有多糟。路易斯,他死了,但又活了,而且他……他……他知道好多事情。”
    路易斯向前探身問:“知道事情?”
    “是啊。迪姆看了阿蘭好長時間,好像是笑著看似的,反正人們能看到他的牙齒,然后他低聲說,好像人們得探身注意地聽才能聽到似的。他聲音怪異地對阿蘭說:‘你妻子正跟和她一起在葯店工作的那個男人在做愛呢。阿蘭,你怎麼看這事?她興奮地在尖叫,你怎麼想?’阿蘭像喘不上氣來了似的,你能看出這對阿蘭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他現在在一所老人看護院,這是我最后一次聽說的,他一定快90歲了。發生那事時,他大概40歲左右,鎮里有些閑言碎語講他的第二個妻子。她是他的小姨子,她是在大戰前來跟阿蘭和阿蘭的第一個妻子露西生活的。后來露西死了,一年半以后阿蘭娶了這個女孩。她叫勞琳,他們結婚時,她只有24歲。你知道,他們結婚以前就有人說她的閑話。要是男人的話,人們就會說這個女孩自由散漫,無拘無束,不太在意的。但女人們都認為她可能很放蕩。可能阿蘭也有那種想法,所以,他說:‘閉嘴!閉嘴,要不我揍扁你,管你是什麼呢!’
    “比爾也說:‘迪姆,住口。’你知道,比爾看上去比往常糟得多,好像也許他就要吐了或是昏死過去似的。他又說了一遍:‘迪姆,你住口。’
    “但達姆根本沒理他爸爸。他回身看著喬治說:‘老頭,你極寵愛的孫子正盼著你死呢。他想要的就是你的錢,他以為你在銀行存了好多錢呢。這就是為什麼他巴結你的原因,但他在你背后卻取笑你。他和他的妹妹,叫你老木腿。’路易斯,迪姆越說聲音變得越惡毒起來,聽起來就像喬治的孫子說話的聲音似的……迪姆接著說:‘老木腿,要是他們發現你窮得一文不名,他們不向你報復才怪呢!’喬治聽后連連倒退,他的假肢絆了一下,他倒在了比爾家的門廊上,壓在了啤酒罐子上。喬治臉色蒼白。比爾站了起來,對著兒子咆哮著:‘迪姆,你給我住口!’但是迪姆不聽他的,他接著又說了本森和我的一些坏話,他幾乎是在狂罵我們了,他尖聲叫喊著。我們開始后退,開始往外跑,拖著喬治一起往外跑,因為他的假腿不好使了。我最后看了迪姆一眼,他在后院草地上的晒衣繩旁邊,在落日的映照下,臉色血紅,臉上的斑痕極明顯,頭發亂蓬蓬的……他一邊大笑一邊一遍遍地尖叫著:‘老木腿!老木腿!奸婦的丈夫!奸婦的丈夫!妓院的王八!貪汙犯再見!紳士們!再見!再見!’接著是他的大笑,但笑聲像在尖叫,真的……像他身體里的什麼東西在尖叫……尖叫……”
    乍得停住了話頭,他的胸脯急促地上下起伏著。
    路易斯說:“乍得,迪姆說的關於你的事是真的嗎?”
    乍得喃喃地說:“是真的,老天!是真的。我過去經常去班格市的一個妓院。逛妓院可能好多男人都有過。我也有那種沖動,想與個陌生的人做愛,或是付錢給某個女人讓她做些男人不會讓妻子做的事。路易斯,男人們有自己的天地,我做的不是什麼可怕的事。諾爾瑪知道了的話她不會離開我,但她心里面某種讓人感到親切和甜蜜的東西將永遠消失了。”
    乍得眼睛紅腫模糊。路易斯想,老人的眼淚可不怎麼可愛。但是當乍得從桌對面伸過手來時,路易斯還是緊緊地抓住了老人的手。
    乍得過了一會說:“他只講那些坏事,只是那些坏事。上帝知道每個人一生中總做過些坏事的,不是嗎?兩三天以后,勞琳永遠地離開了路德樓鎮。鎮里有人在她上火車前見過她,說勞琳兩個眼眶帶著青紫的傷痕。阿蘭從沒說過這事。喬治1950年死了,我從沒聽說他給孫子、孫女留了什麼東西。本森被解除了公職,原因正是迪姆所說的。我想你不必知道確切的原因,我想可能是他濫用鎮上的公用基金,還有人說要送他進法庭受審,不過人們倒沒那麼干,丟了官職對他的處罰已經足夠了。他一生都想做個大人物。但這些人都有優點的。我的意思是,人們很難記住大家的優點。正是本森在戰前為東區總醫院創立了基金會,阿蘭是我所認識的最慷慨大方的人,老喬治只想能永遠管理郵局。但是人們只想談論坏事,人們只記得那些坏事,路易斯,迪姆參戰前是個正常的好孩子,可能有點笨,但心腸很好。那天晚上我們看到的那個抬頭看著太陽的東西……那是個怪物,也許是個僵屍或魔鬼什麼的,也許那東西根本沒什麼名字,但米克邁克人會知道那是什麼的,不管有名或無名。”
    路易斯木然地問:“是什麼?”
    乍得深深吸了口氣,停了一會,然后平靜地說:“就是被溫迪哥幽靈触摸過的東西。”接著他看了一下表說:“啊,路易斯,太晚了,我說的太多了,比我想說的多出九倍還多了。”
    路易斯說:“才不是的,你一直都很健談的,再給我講講結局怎麼樣了。”
    乍得說:“兩天后比爾家著了一場火,房子全燒掉了,阿蘭說毫無疑問火是人有意放的,有人把廚房灶用油倒在房子前前后后,火熄滅了三天后,人們還能聞到煙味。”
    “那他們兩人都被燒焦了。”
    “噢,是的,他們都被燒焦了。但是在著火之前兩個人就都死了。比爾用手槍打死了邊姆,打了兩槍,擊中了胸部。人們推測是比爾先殺了兒子,把兒子放在床上,然后四處倒上廚房灶用油,接著自己坐在收音機旁的安樂椅上,用火柴點燃油,飲彈自殺了。人們在他的手里發現了那只手槍。”
    路易斯說了句:“上帝啊。”
    乍得接著說:“兩個人都燒焦了,但鎮里的屍檢官說好像迪姆是兩三周前就死了似的。”
    一片沉寂。
    乍得站起身來說:“路易斯,我說可能是我殺害了你的兒子,不是在夸張,可能真的有些促成了他的死呢。米克邁克人了解那個地方,但並不一定意味著是他們使那地方變成那個樣子的。米克邁克人不是自始至終就在這兒的。他們可能來自於加拿大、俄羅斯或是亞洲,他們住在這兒,在緬因州可能有1000年,也許2000年了。很難說得清,因為他們沒留下什麼標記。現在他們又走了……有一天我們也會這麼走的。但不管誰在這兒,那個地方總是存在的。路易斯,那地方不是說誰擁有它誰就可能了解它的祕密的。那是個邪惡的坏地方,我不是有意帶你去那兒埋小貓的。現在我知道了,那兒有一種魔力,要是你知道這對你和你的家人意味著什麼,就能意識到它。我意志薄弱,沒能戰勝它,你救了諾爾瑪,我想報答你,結果那地方卻把我的好心變成了它的惡意,那兒有種魔力,我擔心現在那兒又充滿了魔力,我擔心它通過我找上你,又找上了你的兒子,在你的兒子身上顯現出來。路易斯,你明白我說的話嗎?”乍得眼里帶著請求的神色看著路易斯。
    路易斯說:“你是說那個地方早就知道蓋基要死了,是吧?”
    “不,我是說是因為我向你介紹了那個地方的魔力,可能是它讓蓋基死的。我是說可能我本是好意,沒料想卻要了你兒子的命,路易斯。”
    “我不信。”路易斯最后聲音顫抖地說。他不相信,不會相信,不能相信。
    路易斯緊緊地抓著乍得的手說:“我們明天就要埋葬蓋基了,在班格市。他將長眠在班格,我不會再想去寵物公墓或爬上山去,去那個地方了。”
    乍得嚴厲地說:“你發誓!你發誓!”
    路易斯說:“我發誓。”
    但是在路易斯的大腦深處,他仍在沉思……發誓不去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2007-3-19 06:0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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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四十

    那天夜里,路易斯夢見一切的一切都沒有發生。沒有轟隆作響的奧靈科的大卡車,沒有差點就要抓住蓋基衣服的那一幕,也沒有后來瑞琪兒喪魂失魄的樣子,沒有艾麗拿著照片坐在蓋基椅子上的情景,也沒有跟岳父扭打的場面,更沒有乍得講的關於迪姆的可怕的故事。
    路易斯記得的只是就在蓋基要跑到路上的一剎那,他向前一扑,一把將兒子拖了回來,而自己也摔在了地上,鼻子流血了。一會后瑞琪兒也趕了上來,向蓋基叫著:“蓋基,再也不要在公路上跑了!再也不要!再也不要!公路太坏了,太坏了!”一家人驚喜交集地哭作一團。路易斯想,要是兒子真的被撞死了,妻子會瘋的。
    但蓋基沒有死,那只是路易斯在五月份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產生的一種可怕的想象。蓋基逐漸長大了,上了文法學校,7歲時他開始參加宿營活動,他表現出游泳的天才。10歲時他已經離家在外參加一夏天的童子軍宿營了,11歲時他得了好多獎,他長高了,但仍然是那麼可愛。他在高中獲得了優秀學生的稱號,還是校游泳隊的成員。到17歲時,蓋基聲稱要改信天主教,路易斯並不奇怪,但瑞琪兒有些沮喪,她相信兒子改信天主教是受跟他約會的那個女孩的影響。瑞琪兒認為兒子不久就會成家立業了。到蓋基40歲時,可能他家里就會有9個或10個小天主教徒了。
    路易斯對兒子的看法跟瑞琪兒不同。他認為蓋基雖然改了宗教信仰,但他並沒娶那個女孩。他繼續上學,上了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參加了奧林匹克游泳比賽。在路易斯費力沖刺地救了兒子的16年之后,他和妻子看到兒子為美國贏得了一枚金牌。當新聞記者忙著為他拍照時,當奏響美國國歌時,蓋基睜大眼睛,平靜地看著國旗。他脖子上帶著閃亮的獎牌。路易斯激動地哭了,他和瑞琪兒都哭了。
    他轉身擁抱著妻子,聲音沙啞地說:“我想這概括了一切。”但妻子驚恐地看著他,臉好像一下蒼老了許多,國歌聲漸小。路易斯回頭看到電視里出現了另一個男孩,是個長著卷發的黑人孩子,頭上的水珠還在發光呢。
    這概括了一切。
    他的帽子。
    他的帽子里……
    噢,上帝,他的帽子里滿是鮮血。
    路易斯在7點鐘醒來了,天下著雨,很冷。他手里緊抓著自己的枕頭。他的頭和心一樣在怦怦直跳,疼痛一陣陣涌來。他打了個嗝,一股酸水冒上來,胃里很難受。他一直在哭泣,枕頭都讓淚水浸濕了。他想,即使在夢里,他也了解真相,還為此哭泣了。
    他起了床,心劇烈地跳著,撞擊著他的胸口,是因為宿醉的原因。他趔趄著走進廁所,剛走到馬桶前就大吐了起來。他閉著眼睛,跪在地上吐個沒完,直到最后覺得自己真能站起來了,才站了起來,拉住閥門把手,沖了馬桶。他走到鏡子前看自己是否眼中充滿了血絲。但玻璃鏡子上罩著一塊布,路易斯才想起來,瑞琪兒把家中所有的鏡子都用布蓋上了。
    沒有什麼奧林匹克游泳比賽,路易斯邊走回自己的床邊坐下來邊想。嘴里喉嚨里全是那種酸味,他發誓以后再不喝啤酒了,這不是他第一次發誓,也不是最后一次。沒有什麼奧林匹克游泳比賽,沒有在大學里的好成績,沒有什麼天主教的女朋友或改變信仰之事,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孩子的鞋都掉了,褲子被車拖得里朝外,兒子那健壯可愛的身體,幾乎快被撕成了碎片,他的帽子里滿是鮮血。
    此時,坐在床上,在這宿醉中,聽著窗外的雨敲打著窗戶的聲音,路易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了,這悲痛使他忘記了一切。他手捂著臉,身體前后搖動著,放聲大哭起來。他邊哭邊想,要是再有一次機會能讓兒子活下來,讓他做什麼都成,做什麼都成。




四十一

    蓋基是在第二天下午兩點鐘下葬的。那時雨已經停了,但天上還飄浮著幾片散落的雲。大部分去墓地的人都拿著殯儀員為他們提供的黑雨傘。
    瑞琪兒要求葬禮主持人讀《馬太福音》中的一段安魂詞,路易斯站在墳基的一端,剛好正面對著他的岳父。有一刻戈爾德曼看了路易斯一下,又垂下了眼帘。今天他沒有想再打仗的意思了。他臉色惟悴,形容枯槁,更像酒鬼了,路易斯感覺他給人的印象是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樣子。路易斯想盡力使自己同情他,卻怎麼也同情不起來。
    裝著蓋基的小小的白棺材下到了套筒式的墓穴里。墓穴邊用刺眼的綠色毯子鋪蓋著,還有幾籃子花。路易斯向葬禮主持人的肩膀上望去,只看到他身后有一座小山,上面全是墳墓。路易斯邊看邊沉思著。忽然葬禮主持人說:“讓我們低頭為死者默默祈禱。”路易斯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當葬禮主持人說完“阿門”后,路易斯拉著瑞琪兒的手,領著她走開了。瑞琪兒小聲說了句抗議的話,想再多待一會,但路易斯堅決地拉走了妻子。他們走近汽車,路易斯看到葬禮主持人正在從人們手里收走雨傘,然后遞給一個助手,那助手把傘都放到了一個架子上。路易斯右手拉著妻子,左手拉著女兒帶著白手套的小手。艾麗穿著她參加諾爾瑪葬禮時穿的那套衣服。路易斯把她們送到了汽車上后,乍得走了過來。他看上去也像一夜沒睡。乍得說:“路易斯,你還好吧?”
    路易斯點點頭。
    乍得彎腰向車里問:“瑞琪兒,你怎麼樣?”
    瑞琪兒小聲說:“我沒事,乍得。”
    乍得輕輕地撫了瑞琪兒的肩膀一下,然后看著艾麗問:“你怎樣,寶貝?”
    “我挺好的。”艾麗說完張大嘴巴笑了一下,好像要給乍得看她是挺好的似的。
    “你拿著的是什麼畫啊?”
    有一刻路易斯想,女兒會抓緊鏡框,不讓乍得看,但艾麗怯生生地痛苦地把照片遞給了乍得。乍得用他的大手接了過去。那大手粗糙笨拙,好像只適合做鐵路上的活,但正是這雙大手的手指曾靈巧地拔出了蓋基脖子上蜜蜂的刺。
    乍得說:“噢,不錯。你用雪橇拉著他,我敢打賭他喜歡那樣,是嗎,艾麗?”
    艾麗開始抽泣,她邊哭邊點了點頭。
    瑞琪兒開始說了些什麼,但路易斯用力握住了她的胳膊,仿佛在說,你別說話。艾麗哭著說:“我過去總拉著他玩。他總是大聲笑個不停,然后我們就回到屋子里,媽媽就會給我們準備好可可茶,然后對我們說:‘把你們的鞋子放好。’蓋基就會舉著鞋子尖聲叫‘鞋子!鞋子’,聲音可大了,叫得人耳朵都疼。媽媽,你還記得嗎?”
    瑞琪兒點了點頭。
    乍得把照片還給艾麗說:“是啊,我敢說那是一段好時光。艾麗,也許他現在是死了,但你可以在記憶中記住他。”
    艾麗擦了一下臉說:“我會的,我愛蓋基。克蘭道爾先生。”
    乍得俯下身子,伸頭親了一下艾麗說:“我知道你愛他,寶貝。”然后站起身來,他眼色嚴厲地看了路易斯和瑞琪兒一下。瑞琪兒看到了他的眼色,有些迷惑不解,還有些心里不快。但路易斯很清楚。那眼神是在說:“你們為她做了些什麼?你們的兒子死了,但你們的女兒還活著。你們為她做了些什麼?”
    路易斯移開自己的目光,他還不能為女兒做些什麼,現在還不能。她得盡量自已逐漸減少痛苦,他現在滿腦子里想的都是他的兒子。









2007-3-19 06:0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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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四十二

    晚上天又陰了,天空浮著烏雲,又起了大風。路易斯穿上夾克,拉上拉鏈,從暀W取下車鑰匙。
    瑞琪兒問:“路易斯,你要去哪兒?”她說話的聲音里仿佛對此毫無興趣的樣子。吃過晚飯后她又開始哭了,雖然是小聲抽泣,但她卻止不住。路易斯已經強迫她吃了一片鎮靜劑,現在她手里拿著翻到填字游戲一欄的報紙坐在那兒。艾麗在另一間屋子里靜靜地看電視,蓋基的照片放在她的腿上。
    “我想去吃點比薩餅。”
    “你晚飯時沒吃飽嗎?”
    “我那時好像不餓。”路易斯先說了句實話然后又加了句謊話,“我現在有點餓了。”那天下午3點到6點之間,他們在家里舉辦了蓋基葬禮的最后一個儀式。這是一個吃東西的儀式。史蒂夫和他妻子帶了一個漢堡面條蒸餅,查爾頓帶了一個趣奇餅,她說這種食物能放很長時間,熱起來很容易。丹尼克夫婦帶了個烤火腿。戈爾德曼夫婦也帶了各種各樣的冷食和奶酪來了,他們兩人誰也不跟路易斯說話,也不走近他。路易斯並不覺得后悔。乍得也帶來了奶酪,一大塊他最喜歡的那種奶酪。丹得麗芝夫婦拿了一個翅果酸橙餅。哈都帶了些蘋果。用食物來寄哀思的儀式顯然超出了宗教儀式。
    這是一個葬禮宴會,雖然很靜,但並不限制人們喝酒,當然會比一般的晚宴上的酒要少些,但還是有酒的。喝了幾杯啤酒后,路易斯想講幾個他的舅舅卡爾給他講過的幾個葬禮上的小軼事,比如西西里人的葬禮上未婚女子會搶死人的蓋屍布,過后睡覺時放在枕頭下,因為她們相信這會給她們的愛情帶來好運氣;愛爾蘭人在葬禮上會把死人的腳趾綁在一起,因為古代凱爾特人認為這樣可以防止死人的幽靈到處亂走。卡爾舅舅說這種在死人的大腳趾上綁上寫著“送達即死去”的標簽的風俗可能就是愛爾蘭人那種迷信的延續。路易斯看了看眾人,覺得這些故事還是不說為好。
    瑞琪兒只有一次悲痛得受不了,她媽媽安慰著她。瑞琪兒緊緊摟著她媽媽,靠在她的肩上抽泣著,那種放松和發泄是一種什麼都不在意了的樣子。這在路易斯身上她是不可能這麼做的。也許是因為她認為他們兩個對蓋基的死都應承擔責任,或是因為路易斯整天神情恍惚,根本不安慰她的緣故。不管怎麼說,她開始向她媽媽尋求安慰,而她媽媽也正在這兒和女兒一起哭泣,安撫著她;戈爾德曼先生站在她們身后,手撫摩著女兒的肩膀,帶著勝利者的神色看著路易斯。
    艾麗手里捧著一個銀盤轉圈走著,銀盤上面放著插著牙簽的食物卷。她胳膊下緊緊地夾著蓋基的照片。
    人們安慰著路易斯,他向他們點頭致謝,但他的眼睛好像很迷惘。他的神情有點冷漠,人們都以為他還在想著過去,想著那場事故,想著以后沒有兒子的生活;沒有人(也許甚至乍得也不)會想到他在思考怎樣把蓋基從墳墓中用好辦法挖出來,當然,這不是他自己的本意非要做什麼事,只是因為他得使自己腦子中想著些事。這不是他自己的本意要做什麼事的。
    路易斯把車停在奧靈頓商店門口,進去買了兩箱啤酒,然后打電話給拿波里比薩餅店要了一個洋蔥、胡椒加蘑菇的比薩餅。店里的伙計問:“先生,您能告訴我一下您的名字嗎?”“我叫路·克利德。”路易斯回答說,心里卻想著渥玆恐怖大帝。
    “好的,路,我們現在很忙,所以等做好的話可能要用45分鐘……您看行嗎?”
    “沒問題。”路易斯說完掛上了電話。路易斯回到車上,用鑰匙打開車的發動機,他突然想到在這個地區也許有20家比薩餅店,他卻選了離悅目墓地最近的一家。而自己的兒子就葬在悅目墓地。他不安地想,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因為這兒的比薩餅做得好,不用冷凍面圈,他們自己做面圈,先扔起來,再接住,人們在那兒可以看著他們做,而蓋基過去一看到就忍不住大笑起來嗎……
    他斬斷了自己的思緒。
    路易斯開車駛過拿波里比薩餅店向悅目墓地開去。他想他已經知道自己要怎麼做了,但是有什麼危害呢?什麼危害也沒有。
    路易斯把車停在墓地的對面,穿過馬路向墓地的大鐵門走去,大鐵門在夕陽下閃著暗淡的光,上面是用鐵絲焊成半圓形的幾個字“悅目”。路易斯腦子里想,這兒的景色既不悅目也不難看。墓地散落在幾座起伏的山頭上,有許多排成一長排的樹,還有幾棵孤零零在風中抽動的柳樹。墓地里並不是寂靜無聲的。公路就在附近,能聽得見車輛開過的聲音,還能看到班格國際機場閃亮的燈光。
    路易斯伸手去推墓地大門,心里想著,一定是鎖著的,但門沒鎖。也許現在鎖還太早呢。不過他們鎖這個門只是為了不讓醉漢、破坏公物的人和十幾歲淘氣的孩子們闖進來。掘墓人的故事已經不再發生了。右邊的大門吱鈕一聲開了,路易斯向身后看了一下,確信沒人看到他后就走了進去。他隨手關上了門,聽到了門閂咔噠落下的聲音。
    他站在這個葬滿死人的地方,四處環顧了一下,想,真是一個不錯的私人領地。但我想沒人在那兒。他耳邊仿佛響起乍得擔心而又恐懼的聲音,是的,恐懼的聲音:路易斯,你在這兒干什麼?你在抬頭看一條你不想走的路。
    路易斯把這些聲音從腦里趕走。要是說他想折磨什麼人的話,那人就是他自己,沒人需要知道他來這兒,因為天很快就會黑了。
    他開始向蓋基的墳墓走去,先是繞了一個彎,一會后他就走進了一排排的樹林中,樹葉在他頭上沙沙作響。路易斯心里怦怦直跳。墳墓和墓碑大致排成一行行的。可能在這里的某處有個殯儀員的住處,里面有悅目墓地分布圖,上面標明哪些墓地已經售出,哪些還未售出,就像房地產出售一樣,一室的屋子,為那些長眠者提供的。路易斯想,這里不太像寵物公墓里的安排。這使他吃了一驚,不由得停住腳步想了一會,寵物公墓中的墓穴給人一種亂中有序的感覺。那些墳墓排成向心圓的形狀伸向中心,好像孩子們無意識地把他們的寵物埋出了那種形式,好像……有一刻,路易斯覺得寵物公墓像一則廣告……在吸引著人們。那些墳墓,那些圍成圓圈的墳墓仿佛是某種最古老宗教的象征。這些圓圈逐漸延伸,不是終結到一點,而是延伸到無窮,是亂中有序,還是有序中又體現著亂,全靠人們自己的大腦怎麼想了。這是埃及人在法老們的墳墓上留下來的記號。在許多神祕的地方都有這種符號出現,《聖經》上也有,這種螺旋著的圓圈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魔力的象征。
    路易斯終於走到了兒子的墳墓前。墳墓四周的綠色毯子已被工人收走了。蓋基現在躺著的地方是一個整齊的長方形墓穴,也許有5英尺長,3英尺寬,墓碑還沒立起呢。
    路易斯跪了下來,風吹著他的頭發,天空現在幾乎全黑了,天上全是烏雲。
    沒人拿著手電筒照著我的臉,問我在這兒干什麼。沒有看夜的狗叫過。大門沒有上鎖。掘墓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要是我拿把鍬和一把鎬來這兒……
    路易斯打了一個冷戰,他腦子里在轉著一個危險的念頭,他裝作以為悅目墓地晚上無人看守。假設真有看夜人或殯儀員發現他躲在兒子的墓穴里會怎樣呢?可能他會上報紙,不過也可能不會。他可能被控犯罪。哪種罪呢?搶劫墳墓財物罪?不可能。惡作劇或故意破坏財物倒更可能些。不管上不上報紙,人們都會流傳這樣一個故事,有人發現本地醫生在挖剛剛在最近一次車禍中喪生的兩歲兒子的墓地。他可能會失去工作,即使不丟工作,瑞琪兒也會被這種說法嚇個半死,艾麗會因這些話在學校里受到同學們的笑話和挖苦。為了免受指控可能他還得做精神是否正常的測試。
    但我能使蓋基復活!蓋基能再活過來!
    他真的確實相信這一點嗎?
    事實是他相信,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不管是在蓋基死前還是死后,他告訴自己小貓丘吉沒有真死,而只是被撞暈了,丘吉自己從墳墓里掙脫了出來,回到了家里就像給孩子們講的故事里說的,一個愚蠢的主人把一堆石頭堆在了一只活著的動物身上。忠誠的動物自己掘開了石頭又回到了家里,挺不錯的,只是這不是真的,丘吉確實死了。米克邁克墳場又使它起死回生了。
    路易斯坐在兒子的墓地旁邊,想要理清頭緒,變得理智些,使自己的想法更符合邏輯。
    現在,該想想迪姆的故事了。首先,他相信這個故事嗎?其次,這很重要嗎?
    路易斯相信故事中大部分是真的,毋庸置疑要是像米克邁克墳場那樣神祕的地方存在,要是人們知道那種魔力,遲早會有人去實驗的。路易斯了解,人的天性使得人們很難只是埋了幾只寵物后就罷手不干了。
    好吧,那麼——他也相信迪姆復活后被變成了某種無所不知的惡魔嗎?
    這個問題難回答了,他的回答得小心謹慎些,因為他不願意相信。他以前已經見過這種下了決心做這種事和這種事的結果了,比如丘吉。
    不,他不願相信迪姆變成了一個惡魔,但路易斯不會——絕對不能允許自己讓自己的想法掩蓋了自己的判斷力。
    路易斯想起了那頭公牛,乍得說那頭公牛變得邪惡了,因此,迪姆也變得邪惡了。后來,公牛被讓它復活的人又給殺死了。迪姆也被他爸爸殺死了。
    但是能說因為那頭公牛變坏了,就說所有的動物都變坏了嗎?不能。那頭公牛不能代表普遍情況,它是普遍中的特殊例子。再看看別的動物,乍得的狗斯波特,老女人的鸚鵡,還有丘吉。它們都復活了,雖然變了些,但如果不注意的話都看不出那些變化。至少,在斯波特那只狗身上的變化就不太大,所以乍得才什麼都不顧地引導我去掘墓……
    是的,掘墓。他怎麼能錯過這個好時機呢,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時機,又有迪姆復活的先例。一只燕子飛來並不代表夏天已至。迪姆復活變得邪惡並不意味著所有復活的東西都會變得邪惡。
    路易斯腦中另一個聲音在抗議道:你在找偏向於你想得到的結論的證據。你應該想想丘吉這只小貓身上的變化,即使你想說捕殺老鼠和小鳥是它的天性,那你怎麼看待它那笨拙的樣子呢。笨拙就概括了一切。放風箏那天,你還記得蓋基那天的樣子嗎?他對各種事物的反應多麼充滿活力啊。讓他就那樣存活在記憶中不更好些嗎?難道你想從墳墓中掘出一具僵屍,或是一個無聊的痴呆兒嗎?一個一邊吃著手指一邊茫然地看電視永遠不會寫自己名字的孩子?乍得是怎麼說他的狗來著?“就像給一塊肉洗澡”,你也想要得到這個嗎?一個能呼吸的行屍走向?即使你對這些都不介意,你怎麼向妻子解釋兒子的死而復生?怎麼向女兒解釋?向史蒂夫和所有的人解釋?丹得麗芝太太開車要是第一次瞧見蓋基在院子里騎他的三輪童車會發生什麼事?路易斯,難道你會聽不到她的尖叫,看不到她用手指甲抓自己的臉嗎?你怎麼對記者說?你怎麼對從《真人真事》雜志社來的攝影組解釋?他們會擁在你家的門口,想給你復活的兒子照相。
    這些事真的重要嗎?也許只是個懦夫的聲音吧?他相信這些事不能處理好嗎?他相信會流著高興的淚去擁抱自己死而復生的兒子嗎?
    是的,路易斯認為真有可能讓蓋基復活,但他可能會變小變得弱智了。但是這就能改變他對兒子的愛嗎?孩子生下來就是瞎子,父母也愛他們。孩子長大后犯了罪,父母還為他們向法官求情。
    他相信要是蓋基都8歲了還得用尿布他就不可能愛兒子了嗎?要是兒子都12歲了還掌握不了一年級的基本知識他就不愛兒子了嗎?他相信不管發生了什麼樣的事他都會繼續愛兒子的。
    但是,路易斯,我的上帝,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人們會說你……
    路易斯猛地打斷了自己的思緒,現在最不該考慮的可能就是公眾的議論。
    路易斯掃視了一下蓋基墳邊的土,心里一陣恐懼。不知不覺中,他用自己的手指畫了一個個同心圓。他用手指在泥土里抓了幾把,將螺旋形的圓圈抹掉。然后匆匆離開了悅目墓地,感覺自己像是侵犯了他人的土地似的,想象著自己可能被人看到,因此在每個道路轉彎處他都停一下,看看是否有人。
    他去比薩餅店時已經遲到了,雖然比薩餅仍放在一個大烤爐里的最高一層的架子上,但已經有點涼了,吃起來有些油膩而且味道也不怎麼樣。路易斯吃了一片,把剩下的連餅帶盒子一起在開車回家時扔到了窗外。他本來不是個亂扔垃圾的人,但他不想讓妻子在垃圾筐里看到那個幾乎沒吃多少的比薩餅。這可能會引起妻子的猜測,認為他去班格市的原因不是要吃比薩餅。
    路易斯現在又開始想起時間和環境了。
    時間。時間可能會是最重要最關鍵的因素。迪姆已經死了很長時間,后來他父親才把他弄到米克邁克墳場的;迪姆是19日在戰場上被打死的,迪姆是……我想是7月22日被埋葬的,大概那之后的四五天后瑪基在路上看到迪姆的。
    好吧,假設比爾在他兒子最初下葬后的第四天……不。要是他做錯了,時間不對的話,保守點說,三天后,假設迪姆是7月25日復活的,那從他死去到復活中間有6天,這是一種保守的估計。也可能有10天之久,而對蓋基來說,到現在才只有四天,時間對於他來說已經荒廢了不少,但跟把迪姆埋進米克邁克墳場的時間間隔來比還短得多呢。要是……
    要是他能把環境再搞得跟讓丘吉復活的環境一樣就好了。因為丘吉死的時間剛好,不是嗎?那時他的家人都不在這兒,沒人知道,當時只有他和乍得。他的家人都去芝加哥了。
    對路易斯來說,這個念頭的最后一部分也安排妥善了。
    瑞琪兒盯著他,吃驚地問:“你想讓我們干什麼?”
    此時是10點一刻,艾麗已經上床睡覺了。瑞琪兒收拾完葬禮宴會后剩下的活兒,又吃了一片鎮靜葯,看上去有些茫然和沉默,但路易斯剛說的話使她一下子驚醒了似的。
    路易斯耐心地重復道:“我想讓你們和你父母一起回芝加哥,他們明天走,要是你現在就給他們打電話問一下航班,然后再立刻給航空公司打電話,沒準你們能乘同一班飛機一起走。”
    “路易斯,你瘋了嗎?你剛跟我爸爸打過仗……”
    路易斯突然發現自己變得巧舌如簧了,就像一個足球替補隊員突然得了球,靈巧順利地運球進攻一樣。他從來不善於說謊,但這時一串謊言脫口而出:“我們的打仗正是我想讓你和艾麗和他們一起回去的原因之一。瑞琪兒,我們該重歸於好了,我早知道這一點……我在葬禮教堂的門廳里就察覺到了我要和他們和好。我們打仗之前,我本來是想試圖彌補我們之間的裂痕。”
    “但是這旅行……路易斯,我覺得這主意一點都不好,我們需要你,路易斯。而你也需要我們,我們兩個人誰都……”
    “誰都不應該待在這兒。”路易斯打斷妻子的話,強硬地說。他覺得自己好像要發燒了似的,他接著說:“我很高興你們需要我,而我也確實需要你和艾麗,但現在這個鬼地方對你來說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親愛的,這房子里每個角落都讓我們想起益基,對於你和我,肯定是這樣的。但我想這對艾麗來說會更糟的。”
    路易斯看到妻子眼中閃出痛苦的神色,知道自己已經說動她了。他自己還有些為這勝利感到慚愧的感覺。他以前讀過的課本上只要談到死亡的,都講剛剛失去親人的人的第一個最強烈的願望就是遠離親人去世的地方……但如果真是按這種沖動去做的話,往往對他們更有害,因為這會使失去親人的人拒絕去面對新的現實。書上說最好的辦法是待在原來的地方,與悲痛作斗爭,直到最后悲痛就會化成回憶了。但路易斯不敢讓自己的家人待在家里做這種與悲痛作斗爭的實驗,至少有段時間不行。
    瑞琪兒說:“我知道,這……只會是家里的每一處都令人傷心欲碎。你去班格市買比薩餅吃時,我把長沙發給搬了……我想用吸塵器打掃房間會讓我忘掉……忘掉一些事……但我在沙發下發現了他的四個玩具小汽車……好像這些玩具也在等著他回來和……你知道……和它們一起玩兒。”瑞琪兒的聲音一直在顫抖,這時停了下來,臉上淌滿了淚水。她接著說:“就是那時候我又吃了一片鎮靜葯。因為我又開始哭了,就像我現在這樣……噢,這是一場什麼樣的悲劇啊……抱著我,路易斯,你抱著我好嗎?”
    路易斯確實抱住了妻子,他做得很好,但他覺得像個騙子,他腦子里想著怎麼能讓妻子的淚水變得使自己更能有利地說服她去芝加哥。做得好,小伙子,好吧,嘿——呵,讓我們走吧。
    瑞琪兒哭泣著說:“那事發生時有多長時間?結束了嗎?路易斯,要是我們能讓他回來,我發誓我會更好地看護他,這種事再也不會發生了,就因為那個司機開得太快了,我……我們沒來得及抓住他。我以前不知道這痛苦這麼大。但這是事實。路易斯,這痛苦一次次涌來,使人這麼難以承受。路易斯,就是我睡覺的時候也擺脫不了。我一遍遍地夢見,我看見他向公路上跑去……我尖聲叫喊著他……”
    “噓,”路易斯說,“噓,瑞琪兒,別說了。”
    瑞琪兒抬起浮腫的臉看著路易斯說:“路易斯,這對他太不公平了,好像他是個坏孩子似的,他可能以為這是游戲……我們追,他跑……但卡車開來的太不是時候了……我哭的時候丹得麗芝太太打電話來……說她在《美國人》報上看到那司機企圖自殺。”
    “什麼?”
    “那司機企圖在自己的車庫里上吊自殺。他受到了打擊,情緒低落,報紙上說……”
    “太他媽的糟糕了,他沒好好控制住車。”路易斯野蠻地說。但他的聲音讓人聽起來好像感覺很遙遠的,他覺得渾身發冷。腦子里有個聲音說:路易斯,那個地方有魔力……以前充滿了魔力,我擔心它現在又充滿了魔力。路易斯繼續說:“我兒子死了,而他交了1000元保釋金就出來了,他會覺得沮喪,想自殺,可等到某個法官吊銷他90天駕駛執照再輕罰他一筆后,他就又會心安理得了。”
    瑞琪兒聲音沉悶地說:“丹得麗芝太太說他妻子帶著孩子們離開了他。她不是從報紙上看到的,而是從什麼人嘴里聽說的。那個司機沒喝醉,也沒用毒品,他以前從沒有超速駕駛的前科。他說他開車到了路德樓鎮后,感覺踩剎車就像踩在了一塊鑄鐵上似的,剎車失靈了,所以車才加速行駛的。”
    他感覺踩剎車像踩在了一塊鑄鐵上似的,剎車失靈了……
    那個地方,有種魔力……
    路易斯猛地拋卻了那些想法。他輕輕地握住妻子的胳膊說:“給你爸媽打電話吧,現在就打。你和艾麗不該在這所房子里再多待一天了,不能再多待一天。”
    瑞琪兒說:“路易斯,我們不能沒有你。我想我們……我需要我們在一起。”
    “我過三四天就去和你們在一起。”要是一切順利的話,瑞琪兒和艾麗可以兩天后就回來,但路易斯接著說:“我得找個人替我做一下學校里的工作,至少暫時性的。我的病假期和度假期很快就到了,但我不想讓哈都太為難。在我們離開這兒時,乍得可以幫著看房子,不過我想停了電吧,我們的食品可以放到丹得麗芝太太家的冰柜里。”
    “那艾麗的學校呢……”
    “管它呢,反正只有三星期就該放假了,他們會理解的,環境就是這樣。他們會安排早些給她放假。這會起作用的,只要……”
    “路易斯?”
    路易斯停下來話頭,問:“怎麼了?”
    “你在隱瞞什麼呢?”
    “隱瞞?”路易斯坦誠清楚地看著瑞琪兒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不知道?”
    “對,我不知道。”
    “沒什麼。我現在就給他們打電話……要是你真希望的話。”
    “是的。”路易斯說,這些話就像鐵棍在他的腦子里敲打出的回聲一樣。
    瑞琪兒眼圈發紅,因為吃了鎮靜葯,眼睛有點呆滯地看著路易斯說:“這也許對艾麗是……最好的安排。路易斯,你看上去有點發燒,好像你要得什麼病似的。”
    路易斯還沒來得及回答,瑞琪兒已經走到電話前,給父母住的旅館打電話了。
    聽到瑞琪兒要帶著艾麗和他們一起去芝加哥,戈爾德曼夫婦都有些欣喜若狂了,他們對路易斯三四天后也去芝加哥的想法不太感興趣,但終於他們不必為他擔心了。路易斯壓根就不想去芝加哥,他倒是擔心訂機票會遇到些困難,但是好運一直在光顧他。航空公司還有去辛辛那提的機票,從辛辛那提可以再轉機去芝加哥,這意味著瑞琪兒和艾麗可以與戈爾德曼夫婦乘同班飛機走,只是瑞琪兒和艾麗需要到辛辛那提下飛機,再轉機去芝加哥,會比戈爾德曼夫婦晚一小時到達。
    路易斯掛上電話,心里想,這幾乎像魔法一樣,接著乍得的聲音立刻又在他的耳邊響起:以前那兒充滿了魔力,我擔心……
    路易斯心里粗暴地對乍得的聲音說:噢,去他媽的吧,我的好朋友,我在過去的十個月里已經學會接受許多奇怪的事了。但是我會相信那個鬼地方能影響航空公司的售票情況嗎?我想我是不信的。
    瑞琪兒看著路易斯在電話機旁的本上記下這些消息說:“我得收拾行裝了。”
    路易斯說:“拿一個大衣箱吧。”
    瑞琪兒有些吃驚地瞪大眼睛說:“我和艾麗兩個人的衣物放在一個衣箱里?路易斯,你在開玩笑吧。”
    “好吧,再拿兩個手提的袋子,但別裝一大堆衣物,像要穿三周似的,那樣會累著自己的。”路易斯說,心里想特別是因為你們可能很快就會回路德樓來。他接著說:“拿夠穿一周或十天的就行了,拿著支票簿和信用卡,需要什麼買什麼。”
    瑞琪兒開始懷疑地說:“但是我們付不起……”她好像現在對一切都產生了懷疑。他想起有一次他說要買個什麼東西,妻子那種奇怪的遲疑的評論,也是這句:“我們付不起……”
    路易斯說:“我們有錢。”
    “噢……我想我們需要的話可以用給蓋基準備上大學用的錢,雖然需要花上一兩天的時間去轉成存款賬戶,還要花一周的時間轉成現金……”
    瑞琪兒臉上又開始流淚了。路易斯抱住她,說:“瑞琪兒,別,別哭。”
    路易斯心里卻想,她是對的,這事一直在傷害她,而且將永無休止。
    但是瑞琪兒還是哭了起來——她沒辦法不哭。
    瑞琪兒在樓上收拾行李時,電話鈴響了。路易斯跳起身去接電話,以為是航空公司訂票處的人打來的,要告訴他他們弄錯了,沒有飛機票了。路易斯想著,我應該知道事情不會那麼順利的。
    但打電話來的不是訂票處,而是戈爾德曼。
    路易斯說:“我去叫瑞琪兒。”
    “不。”有一會戈爾德曼什麼也沒往下說,只有沉寂。路易斯想,他可能坐在那兒,試圖決定該叫我的名呢,還是叫我的姓呢。
    戈爾德曼再講話時,他的聲音很緊張,好像在強擠著說出一些不願說的話來:“我想跟你談談。我妻子希望我給你打電話,對我的……對我的行為向你道歉。我想,路易斯,我也想向你道歉。”
    為什麼,戈爾德曼!你是什麼樣的大人物啊,向我道歉2我的上帝,我想我都快尿褲子了!路易斯心里想著,嘴上卻干巴巴機械地回答:“你不必道歉。”
    “我所做的事是不可原諒的。”戈爾德曼說。這次他不像在強迫自己擠出來那些話了,他好像是咳出來的這些話。他接著說:“你建議瑞琪兒和艾麗來芝加哥使我看到你是個很大度的人……而我卻一直心胸狹窄。”
    路易斯覺得老頭說的話中有一種奇怪的熟悉的東西……接著他想起來了,不由得嘴角一抽搐,就像咬了口青澀的檸檬一樣。那種瑞琪兒說話的方式,她自己沒意識到,但路易斯很肯定,瑞琪兒悔悟時也是這麼說話的。她總是說,對不起,路易斯,我是那麼使人不快。但實際上她已經得到了她真想要的東西,這就是那種聲音。確實,那種剝奪了瑞琪兒的活潑快樂的聲音,但就是這個聲音仿佛在說,路易斯,對不起,我簡直是個老混蛋。
    這個老頭又在搶回他的女兒和外孫女,她們要回家了,她們要回到屬於她們的地方去了,回到戈爾德曼希望她們去的地方。現在路易斯可以寬宏大量地讓她們回去。就老戈爾德曼所知道的,路易斯贏了。讓我們忘掉一切,讓過去的都過去吧,路易斯心里這麼想著,嘴上卻平靜地說:“沒關系,戈爾德曼先生,那天……噢……那天我們都有些太激動悲傷了。”
    “有關系。”戈爾德曼堅持說。路易斯意識到了,雖然他並不想意識到,戈爾德曼不是在講些外交辭令,也不是只是說說對不起,這個老頭幾乎要哭了。他慢慢地聲音顫抖著說:“那天對我們大家來說都糟透了。正是我,正是我這個愚蠢的、頑固的老頭在我的女兒最需要我的幫助的時候,傷害了她……我也傷害了你,路易斯,也許你也需要我的幫助而我卻傷害了你。你這麼做……這麼做……尤其是在我那麼做以后……這使我覺得自己糟透了,我想這也正是我應該這麼感覺的。”
    路易斯想,噢,上帝,讓他住口吧,讓他在我向他大叫發火前住口吧。
    “路易斯,瑞琪兒可能告訴過你,我們還有個女兒……”
    路易斯說:“叫賽爾達,是的,瑞琪兒給我講過關於賽爾達的事。”
    戈爾德曼接著聲音顫抖地說:“那件事太難了,對我們大家來說都很難。也許對瑞琪兒來說是最難的,賽爾達死的時候瑞琪兒在場,但是對我和她媽媽來說也很痛苦,她媽媽幾乎垮了……”
    你知道瑞琪兒怎麼樣了?路易斯幾乎想要叫喊出來了,你以為一個小孩子就不會精神崩潰嗎?20年后她還被籠罩在死亡給她帶來的恐怖的陰影中。現在發生了這種事,這種可怕的令人悲傷的事,她沒待在醫院里真是個奇跡。因此,別對我說什麼那事對你和你妻子有多麼難,你這個老混蛋。
    “自從賽爾達死后,我們就……我想我們就特別地依戀瑞琪兒……總想保護她……總想為她做些補償。為她后來多年的……背痛病做些補償,為我們當時不在場做補償。”
    是的,老人真在哭了。為什麼他一定要哭呢?這使得路易斯更難在心頭樹起他的怒火和痛恨了。更難了但不是不可能。路易斯故意回想起戈爾德曼伸手到兜里掏出支票簿……但他突然好像看到賽爾達在暗處,像一個躁動的幽靈,臉上滿是詛咒和痛苦的神色,手像鳥爪子,戈爾德曼幽靈,渥玆恐怖大帝。路易斯沒法繼續想下去了。他說:“請,戈爾德曼先生,請你,不要再說了,讓我們不要把事情再搞糟了,好嗎?”
    “我現在相信你是個好人,我過去錯誤地看待你了。路易斯,噢,聽著,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那麼愚蠢嗎?不,我是有點愚蠢,但不是那麼愚蠢,你認為我說出了這一切是因為我現在可以了,你在想,噢,是的,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以前他還想收買我,但是……但是,路易斯,我發誓……”
    路易斯輕聲說:“別說了,我不能……我真的不能再聽下去了。”現在路易斯的聲音也顫抖起來了,他接著說:“別說了,好嗎?”
    “好吧。”戈爾德曼說完嘆了口氣,路易斯想這是如釋重負的一聲嘆息,但戈爾德曼又說:“但是請讓我再說一次我很抱歉,我向你道歉,你不必一定要接受。但我打電話的目的,路易斯,就是要向你道歉的。”
    “好吧。”路易斯說。他腦子里突然閃現出一個念頭,這念頭很有吸引力,也很理智,他將讓過去的都過去……他將讓蓋基長眠在悅目墓地,他不會去再打開那扇已關上了的門,而是要用插銷插上,再鎖一道鎖,然后丟掉鑰匙。他將按自己告訴妻子要做的話去做,把這兒的事料理好也乘飛機回芝加哥。他們可能整個夏天都在那兒度過,他、他的妻子和他善良的女兒。他們將去動物園、天文館,去湖上划船。他將帶著艾麗去西爾斯塔的最頂層,領她去看中西部地區的像一個大棋盤一樣富饒而又充滿夢幻的土地。等八月中旬時,他們再回到這所現在看著令人心傷神黯的房子里來,也許那時一切又會重新開始了。也許他們會重新編織生活,但現在在克利德的生活織布機上的都是些丑陋的血跡未干的繩線。
    但是那樣不就跟謀殺了自己的兒子一樣嗎?就像第二次殺死了他一樣?
    路易斯內心的一個聲音試圖爭辯說這不是,但他根本不想聽。他很快斬斷了那個聲音。
    路易斯對戈爾德曼說:“戈爾德曼,我現在得走了。我要看看瑞琪兒是不是把需要的東西都整理好了,然后讓她上床睡覺。”
    “好吧,再見,路易斯,再一次……”
    要是他再說一次對不起,我準會大叫起來。路易斯心里想著,嘴上趕快打斷了戈爾德曼的話說:“再見,戈爾德曼。”然后掛上了電話。“
    路易斯上樓后發現瑞琪兒找出了一大堆衣服,床上、椅子上、衣架上到處都是,窗戶下擺了一排鞋子,像列隊的士兵。她好像能慢慢地裝好這些衣物,路易斯看出這些東西至少得裝三個衣箱,但是他覺得跟她爭論也沒意義,於是他全力以赴地幫助瑞琪兒收拾起來。
    在他們一起系最后一個衣箱時,瑞琪兒問:“路易斯,你肯定沒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嗎?”
    “看在上帝的份上,親愛的,有什麼事啊?”
    瑞琪兒平靜地回答:“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因此我才問你呢。”
    “你認為我想做什麼?躲起來藏起來?參加馬戲團去?還是做什麼?”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不對勁,好像你正試圖擺脫我們。”
    “瑞琪兒,這大荒謬了!”路易斯有些被激怒了,他激動地說。即使他那樣掩飾自己,還是有些對被輕易看穿感到憤怒。
    瑞琪兒微微笑了一下說:“路易斯,你從來不是一個出色的說謊的人。”
    路易斯又要開始抗議,瑞琪兒打斷了他說:“昨天晚上艾麗夢見你死了。她哭醒了,我進到她的屋里,陪她睡了兩三個小時又回來和你在一起的。她說在夢中你坐在餐桌邊,眼睛睜著,但她知道你死了。她說她能聽到史蒂夫的尖叫聲。”
    路易斯心情憂郁地看著妻子,終於說:“瑞琪兒,艾麗因為弟弟剛死,她做夢夢到家里又有親人死了,這是很正常的……”
    “是啊,我自己也那麼推測。但是她講那事時的樣子……里面的情節……我聽著像是有種預言的味道。”說完,瑞琪兒笑了一下,說:“也許,你必須在那兒。”
    路易斯說:“是的,也許吧。”
    我聽著好像有種預言的味道。路易斯腦子中又響起妻子剛說過的話。
    瑞琪兒又說:“你跟我一起上床睡覺吧,鎮靜葯的葯勁已經過去了,我不想再吃了。但是我害怕,我一直都在做我的那些怪夢……”
    “夢見什麼?”
    “夢見賽爾達。自從蓋基死后這些天來,我一入睡,就夢見賽爾達。她說她來找我,這次她會抓住我了,她和蓋基都會抓住我的,因為是我讓他們死去的。”
    “瑞琪兒,那只不過是……”
    “我知道,只不過是夢,很正常的。但陪我一起上床吧,路易斯,要是你能的話,就幫我把夢趕跑。”
    他們兩人擠在路易斯的床上,躺在黑暗里。
    “瑞琪兒?你還醒著嗎?”
    “是的。”
    “我想問你件事。”
    “你說吧。”
    路易斯猶豫了一下,他不想再給妻子帶來更多的痛苦,但他必須知道這件事的答案。他終於問妻子:“你還記得兒子九個月時我們對他產生的那種恐慌嗎?”
    “記得,記得,我當然記得了。為什麼提這件事?”
    蓋基九個月大時,路易斯發現兒子的頭部大小與醫書中嬰兒每月頭部大小總表中的數字相差不小。四個月時,蓋基的顱骨就長得足夠高了,但后來又長得比正常孩子的顱骨高度還高,他的頭倒是能抬起來,但路易斯還是帶著兒子去找了中西部地區最好的神經科專家塔蒂夫。瑞琪兒想知道怎麼了,路易斯說他擔心兒子會有腦積水。瑞琪兒當時臉就變白了,但她還是保持鎮靜地問:“我看他很正常。”
    路易斯也點頭說:“我也是這麼看的,但是我不想忽略了這事,親愛的。”
    瑞琪兒說:“對,你一定別忽視,我們一定不能掉以輕心。”
    塔蒂夫量了蓋基的頭蓋骨,皺了一下眉頭。他又在蓋基面前豎起兩支手指,蓋基往后縮了一下,塔蒂夫笑了,路易斯心情輕松了一點。塔蒂夫又給蓋基一個球讓他抱著。蓋基抱了一會兒,然后球掉在地上了。塔蒂夫撿起球在地上拍著,看著蓋基的眼睛有無反應。蓋基的眼睛追著球看。
    后來在辦公室里塔蒂夫對路易斯說:“我認為他得腦積水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不,可能比這稍高一點。要是有這病的話,也只是輕微的,他看起來很警覺。要是有問題的話,現在有種新的分流手術會很容易解決這問題的。”
    路易斯說:“分流手術意味著腦部手術?”
    “小的腦部手術。”
    路易斯剛學習過這個手術過程,分流手術是要把腦子里多余的積液抽出來,他覺得這可不是小手術。但是他沒說,心里暗說要感謝還有這樣的手術治療。
    塔蒂夫接著說:“當然了,還有一個極大的可能性,就是你的兒子頭部對一個九個月的孩子來說確實大了一些,我想先給他做個腦部CAT掃描,你同意嗎?”
    路易斯同意了。
    那天晚上蓋基在醫院里接受治療,先給他做了麻醉,然后進行腦部掃描。瑞琪兒和路易斯在樓下焦慮地等著。艾麗被送到外祖父家,她不停地看電視。對路易斯來說,那段時間難熬極了,他不斷地想著可能出現的危險情況,麻醉中可能死去,手術中可能死去,腦積水帶來的輕度痴呆、癲癇、失明……噢,會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
    大約5點鐘塔蒂夫走進路易斯他們等著的房間,他拿出三支煙,給了路易斯和瑞琪兒一人一支,自己又放進嘴里一支說:“孩子沒事,沒有腦積水。”
    “點著煙吧,”瑞琪兒邊哭邊笑地說,“我要一直抽到大吐為止。”
    塔蒂夫咧著嘴笑著給他們點著了煙。
    路易斯現在想:塔蒂夫,上帝沒讓蓋基得腦積水是要等到在這15號公路上收走他啊。
    路易斯接著問妻子:“瑞琪兒,要是兒子得了腦積水,手術也沒成功的話……你還能愛他嗎?”
    “你這是什麼怪問題啊,路易斯!”
    “你能嗎?”
    “我能,當然能,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愛他的。”
    “即使他是個痴呆兒?”
    “是的。”
    “你會想把他送進瘋人院嗎?”
    瑞琪兒慢慢地說:“不,我想不會的。我想,就你現在的收入情況,我們能支付得起……一個真正的好地方。我是說……但我想只要我們能夠,我還是要讓他跟我們在一起……路易斯,你為什麼問這個?”
    “噢,我猜你還在想你的姐姐賽爾達。”路易斯對自己的油嘴滑舌感到吃驚,不過他還是接著說:“因此想知道你是否還能承受得住那種痛苦。”
    “那不一樣。”瑞琪兒說,聽起來她像是覺得有點好笑。她接著說:“蓋基是……噢,蓋基是蓋基,他是我們的兒子。這是最重要的。我想,可能會很難的,但是……你想讓他進瘋人院嗎?像派恩蘭的那個地方?”
    “不。
    “那我們睡覺吧。”
    “好主意。”
    瑞琪兒說:“我現在覺得我能睡著了,我想把今天這一天都拋到腦后去。”
    路易斯說:“感謝上帝。”
    很長時間以后,瑞琪兒睡意朦朧地說:“路易斯,也許你是對的……只是些夢和模糊的東西。”“當然了。”路易斯親了一下妻子的耳垂說:“現在睡覺吧。”
    我聽著好像有種預言的味道。
    路易斯沒有睡多長時間,在他醒著的時候,他看到彎彎的月亮透過窗戶在看著他。









2007-3-19 06:0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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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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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第二天天空多雲但很暖和。路易斯給妻子和女兒辦行李檢查和從計算機中取票時出了好多汗。他想忙碌起來真是件好事,與上次在感恩節他送一家人登機去芝加哥相比,他只覺得有點心痛。
    艾麗看起來有點又冷漠又奇怪的樣子。那天早上有幾次路易斯抬頭看到女兒臉上有一種特別的沉思的神色。跟她說他們一家人都要去芝加哥,只是她和媽媽先去,然后爸爸再去,他們可能要在那兒住一夏天時,艾麗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埋頭吃早飯。吃過早飯后,她就上樓穿瑞琪兒早就給她找出來的衣服和鞋去了。她還帶著那張照片,路易斯排隊給她們取票時,她靜靜地坐在候機廳的一個塑料椅子上,聽著廣播里播放著飛機起飛和到達的班次和時間。
    戈爾德曼夫婦在飛機起飛前40分鐘來到機場。戈爾德曼穿著整潔,即使溫度已到了華氏60度,他還穿著開司米的外套。他辦手續時,戈爾德曼太太陪著瑞琪兒和艾麗一起坐著。
    路易斯和戈爾德曼一起回到了家人身邊。路易斯有點害怕老頭可能會重新表演出向他道歉的一幕,但戈爾德曼沒有再說什麼,他只是和路易斯握了一下手,問了聲好。他向女婿那飛快尷尬的一瞥使得路易斯肯定覺得老頭一定又喝醉了。
    他們一家人一起乘電梯到了登機廳,彼此都沒怎麼說話。戈爾德曼太太神經質地拿著本小說,但沒打開,她一直有點緊張地看著艾麗拿著的照片。
    路易斯問女兒想不想去機場內的售書處去挑點在飛機上讀的東西,艾麗又用那種沉思的神態看著他。路易斯不喜歡這樣,這使他有些緊張。在兩個人一起向售書處走去的時候,路易斯問女兒:“你會對外公外婆好嗎?”“會的。”艾麗說,“爸爸,抓逃學學生的官員會抓住我嗎?安迪說有一個抓逃學的學生的官員,他專門抓逃學的學生。”
    “別害怕抓逃學學生的官員,我會給你到學校請假的,到秋天時你就又可以回來開始上學了。”
    艾麗說:“我希望秋天時我就好了。我以前從來沒上過一年級,只是在幼兒園。我不知道小學的孩子們做些什麼,也許做作業吧。”
    “你會好的。”
    “爸爸,你還極討厭外公嗎?”
    路易斯目瞪口呆地望著女兒說:“你怎麼會認為我……我極討厭你外公呢?艾麗?”
    艾麗聳了一下肩膀,好像這個話題對她來說毫無興趣似地說:“你跟他說話時,總是看上去討厭他似的。”
    “艾麗,你這樣說話太粗俗了。”
    “對不起。”
    艾麗用一種奇怪的能預知未來的神情看了路易斯一眼,然后掉轉目光看書架上的各種書了。路易斯想:他們怎麼知道這事的?艾麗知道多少呢?這事對她有什麼影響?艾麗,在你那蒼白的小臉背后還有什麼呢?極討厭他……上帝!
    艾麗拿著兩本書問:“爸爸,我能要這兩本書嗎?”
    “能。”於是他們排隊等著交款。路易斯對艾麗說:“你外公和我們挺好的。”路易斯邊說邊想起自己的媽媽告訴他當一個女人想要孩子時,她就到草地里撿一個。他記起自己曾發下蠢誓,永遠不對自己的孩子說謊,但這幾天他簡直是個謊言大王。
    “噢。”艾麗應了聲,然后就不說話了。
    沉默使得路易斯很不舒服,為了打破沉默,他問:“那你認為你在芝加哥會過得好嗎?”
    “不會的。”
    “不會的?為什麼不會?”
    艾麗抬起頭,帶著那種能預知未來的神態說:“我害怕。”
    路易斯用手撫摩著艾麗的頭說:“害怕?怕什麼,寶貝?你不是怕飛機吧,是嗎?”
    “不是,”艾麗說,“我也不知道我怕什麼。爸爸,我夢見我們去蓋基的墳地,看墓人打開他的棺材,里面是空的。后來我夢到我回到家里,我看到蓋基的床上也是空的,但是床上有泥土。”
    路易斯想起《聖經》中說的:拉撒路,出來吧。
    好幾個月以來,路易斯第一次記起帕斯科死后他做的那個夢,醒來后發現自己的腳上、床腳處都有泥巴和松針什麼的。路易斯覺得脖子后面的汗毛豎起來了。
    “那只不過是夢罷了。”路易斯對艾麗說。他盡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正常,“這些夢會過去的。”
    艾麗說:“我希望你和我們一起走,要麼,我們都留在這兒。爸爸,我們能留在這兒嗎?求你了,我不想去外公家……我只想回學校,好嗎?”
    “就去一小段時間,艾麗,我有……”路易斯咽了口唾沫接著說,“幾件事要做,然后我就去和你們在一起。我們可以決定下一步再做什麼。”
    路易斯想著艾麗會爭辯,甚至也許會發脾氣,他倒希望如此。但艾麗一句話也沒說,臉上帶著那種深深不安的神情。路易斯本來可以再多問幾句話,但他不敢,女兒已經告訴他夠多的了,也許比他想聽到的還多。
    路易斯和艾麗回到登機廳不久,廣播就催促他們這個航班的旅客登機了。瑞琪兒他們四人站成一排,向登機口走去。路易斯擁抱住妻子用力親了親她。瑞琪兒抱著他遲疑了一會,然后松開了他。路易斯又抱起女兒,親著她的臉頰。
    艾麗用她那女預言家似的眼睛嚴肅地看著路易斯,低聲說:“我不想走,我也不想讓媽媽走。”聲音很小,在乘客的喧嘩聲中只有路易斯能聽見。
    路易斯說:“艾麗,振作起來,你會好的。”
    艾麗說:“我是會好的,但是你呢?爸爸,你會怎麼樣?”
    站成排的隊伍現在開始向前移動,人們向飛機走去。瑞琪兒拉著艾麗的手讓她跟著自己走,但有一會艾麗抗拒著,使隊伍停了下來。艾麗眼睛緊盯著爸爸,路易斯突然想起艾麗在萬聖節那天不耐煩的叫聲:走吧……走吧……走吧。
    “爸爸?”
    “艾麗,快走吧。好嗎?”
    瑞琪兒看著艾麗,第一次發現女兒那深沉的做夢般的神色,她吃了一驚帶著恐懼地問:“艾麗?你怎麼了?寶貝,你使隊伍停下來了。”
    艾麗嘴唇發白,擅抖了起來,然后她讓媽媽領著向登機弦梯走去。她又回頭看了路易斯一眼,路易斯看出了她臉上那恐懼的表情。他裝作高興的樣子向女兒揮了揮手。
    但艾麗沒有向他揮手道別。






四十四

    路易斯離開班格國際機場大樓時,腦子中閃過一絲寒意,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想要完成的事。他的大腦已經考慮過了,他想要把這事當成最大的一次考試,而且要以滿分的成績通過。
    他開車經過布魯爾,一個去班格市要經過的小城市時,把車停在了一個五金店的街對面,然后下車走進店里。店員問他:“您想要些什麼?”
    路易斯說:“要一個大手電筒,再要個能遮住手電筒光的罩子。”
    店員是個瘦小的男子,但卻長著個大腦門和一雙犀利的眼睛,他笑著說:“打獵用?”
    “什麼?”
    “您想要一個獵鹿用的手電筒?今晚用?”
    路易斯一絲笑意也沒有地說:“根本不是,我還沒有打獵用的許可證呢。”
    店員眨了一下眼睛,接著大笑著說:“噢,換言之,就是做好我自己的事,別亂管閑事啦?啊,你看……這種大手電筒沒有罩子,不過你可以用塊氈布中間挖個小洞,這樣就可以發出一只鋼筆式的小手電筒的光亮了。”
    路易斯說:“聽起來不錯,謝謝。”
    “當然了,您今天還要什麼?”
    路易斯說:“啊,的確,我還需要一把鎬,一個鍬,一個鏟子。鏟子要短把的,鍬要長把的。一種結實點的8英尺長的繩子,一雙工作用手套,還有一塊防水帆布,8英尺長8英尺寬的。”
    店員說:“這些我們都有。”
    路易斯說:“我要挖一個化糞池,好像我這麼做沒準會違犯城市規划管理條例,而且我的鄰居們很喜歡打探別人的事,不知道把手電筒罩上是否有點幫助,但我想值得一試。我可能得交一大筆罰金呢。”
    店員說:“噢……噢,你最好鼻子上夾個晒衣用的衣夾,要不可夠有味的。”
    路易斯順勢大笑起來。這些東西一共要花58.60美元,路易斯付了現金。
    由於油價上漲,路易斯他們越來越少用旅行轎車了,不過那車的一個輪子磨破了,路易斯一直沒修。現在他要用這輛車,但他不敢帶著鍬、鏟回路德樓鎮換那輛車。乍得的眼睛很尖,他的大腦也沒出差錯,他會知道路易斯要做什麼的。突然路易斯想起他沒必要回路德樓鎮。他開車過了張伯林橋,開到班格市,住進了一家離機場和悅目墓地都很近的汽車旅館,他用拉蒙這個名字登記住了進去,付的是現金。
    他試圖先睡一覺,想著明天天亮前這段時間將會很興奮的,因為他今晚有許多工作要做,這些工作對他一生都會有影響。
    但路易斯的腦子無法平靜下來。
    他躺在床上,手枕在頭下,覺得自己和家人離得很遠,他的腦子里不斷閃現出兒子的影子。他反復考慮著自己的計划。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似的。他的計划是今晚大約11點鐘,他去墓地把兒子從棺材里挖出來,然后用防水帆布包好,放在他的小汽車后備箱里,然后放好棺材,把墳墓填上。接著他將開車回路德樓鎮,把蓋基的屍體從后備箱里取出來——他要走走,對,他將走一走。
    要是蓋基回來了,也許會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蓋基仍是蓋基,也許有些反應遲鈍,甚至是痴呆,但他仍是路易斯的兒子,是瑞琪兒的兒子,是艾麗的弟弟。
    另一種可能是他變成了個怪物,甚至是惡魔,是個附在蓋基身上的幽靈。
    不管哪種可能的情況下,他都將單獨一人和兒子在一起。他可以——
    他可以給兒子診斷一下,是的,他正是要這麼做。他要看看他的身體,而且要檢查一下他的大腦。他可以看兒子是否有痴呆的症狀。他可以檢查一下是否可能再讓蓋基走入自己的家庭。他有24小時到72小時這麼長的時間可以觀察兒子。要是蓋基變化太大,像迪姆一樣,變成了個魔鬼似的人,也可以再殺了他。
    作為醫生,他覺得自己可以殺了蓋基,輕而易舉地殺了他,要是蓋基只是某種邪惡的東西附著他軀體的話。他不會聽從那怪物的哀求和嚎叫的,他將像殺死一只帶著瘟疫的老鼠一樣殺掉他。不太費事,一片葯或是兩三片葯就解決了,必要的話,可以打針,他的醫用包里有嗎啡,第二天晚上他可以把那個死屍送回墓地里的棺材里,第二次回去時但願也有好運氣。他也想過把他埋在寵物公墓里,但他不願那麼做。孩子們埋過他們的寵物5年后或10年后去那兒時可能會碰巧發現,而且那兒離家——太近了。
    把蓋基再埋回墓地后,他就乘飛機去芝加哥,去和家人們在一起,瑞琪兒和艾麗都不必知道他的這次實驗。
    要是蓋基好好地復活了,過了檢查他的階段后,他就會連夜帶著蓋基離開路德樓,他會帶上些論文,但他計划再也不回來了。他和蓋基將先住到一個汽車旅館里,也許就是他現在住的這個。
    第二天,他將把所有的存款都取成現金或換成旅行支票,然后他和兒子將乘飛機去別的什麼地方,很可能是佛羅里達。從那兒他再給瑞琪兒打電話,讓她帶上艾麗乘飛機來,先不告訴她父母她要去哪兒。路易斯相信自己能說服妻子這麼做,他會對她說,瑞琪兒,什麼也別問,只管來,現在就來吧。
    他將告訴妻子他在哪兒住,某個汽車旅館。瑞琪兒和艾麗會坐出租車來找他,等她們敲門時,他會帶著蓋基一起去開門,也許蓋基穿著一件浴衣。
    接著……
    啊,但再往下他不敢想了,他的腦子里又把自己的計划回憶了一遍。想象著自己是在拯救一個新的生命,這是戈爾德曼用支票買不回來的。他仿佛看見自己穿著白大褂,在搶救一個懷孕的婦女,他好像在說,往后站,往后站,讓她呼吸些空氣。他聽到了自己在說這些話。他仿佛看到那個婦女睜開眼睛,感激地向他笑了。
    路易斯腦子里帶著這些奇思怪想睡著了。
    路易斯睡著的時候,他的女兒卻在飛行在尼亞加拉大瀑布上空的飛機上從噩夢中尖叫著醒來。她雙手緊握,瞪著恐怖的眼睛,空中小姐沿著飛機上的過道跑來看發生了什麼事;瑞琪兒正著急地安慰著女兒。但艾麗卻一遍遍地喊叫著:是蓋基!媽媽!是蓋基!蓋基又活了!蓋基從爸爸的醫用包里拿了一把刀!別讓他抓住我!別讓他抓住爸爸!
    路易斯睡著的時候,艾麗終於安靜下來了,顫抖著靠在媽媽的懷里,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但沒有淚水。戈爾德曼太太邊想著這一切對艾麗是多麼可怕,邊想起賽爾達死后瑞琪兒的樣子。
    路易斯一直睡到5點一刻,下午的太陽開始落山,夜晚即將降臨了。
    瘋狂的工作,路易斯愚蠢地想著,他起床了。





四十五

    3點過10分,美國聯航的419航班降落在歐海爾機場時,乘客們下了飛機。艾麗處於一種輕度歇斯底里的狀態,瑞琪兒嚇坏了。
    要是無意中有人碰了艾麗的肩膀一下,她就會跳起身來,瞪著眼睛盯著人家,渾身抖個不停,就好像被電擊了似的。飛機上的噩夢已經夠糟的了,但這——瑞琪兒真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這種情形。
    向終點站走的時候,艾麗自己絆了一跤,摔在地上。她沒自己站起來,只是躺在地毯上一動不動,周圍的乘客從她的身邊走過,她也不管不顧,直到瑞琪兒把她抱了起來。瑞琪兒問:“艾麗,你怎麼了?”
    但艾麗沒有回答。她們穿過大廳走向行李處。瑞琪兒看到父母正在那兒等著她們,瑞琪兒向他們揮了一下手,戈爾德曼夫婦走了過來。
    戈爾德曼太太說:“他們告訴我們不要去大門那兒等你們,所以我們想——瑞琪兒?艾麗怎麼樣了?”
    “不太好。”
    “媽媽,有廁所嗎?我要吐了。”
    “噢,上帝。”瑞琪兒絕望地說,接著拉起了女兒的手向大廳對面的女廁所匆匆走去。
    戈爾德曼太太叫道:“瑞琪兒,需要我嗎?”
    “不用,你們幫我取行李吧,你們知道是什麼樣的行李。我們沒事。”
    幸好女廁所里沒人。瑞琪兒領著艾麗走到一個門前,迅速打開廁所門,艾麗一邊捂著肚子一邊呻吟著,她沖著蹲坑干嘔了兩次,但沒有吐出什麼來。看來是由於過度疲勞和緊張造成的。
    艾麗后來告訴媽媽她覺得好些了,瑞琪兒就領著她到洗水池那兒,給女兒洗了洗臉,艾麗的臉色慘白,眼圈發黑。
    “艾麗,怎麼了?你不能告訴我嗎?”
    “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但爸爸告訴我們要乘飛機離開家時,我就知道有什麼事情不對頭,因為爸爸有點不對勁兒。”
    瑞琪兒想,路易斯,你在隱瞞什麼呢?你在隱瞞著什麼,我能看出來,甚至女兒也能看出來。她突然想到自己一整天也很緊張,仿佛在等著炸彈爆炸似的,她在來月經前兩三天總有這種感覺,緊張易怒,突然會大笑或大哭或頭痛什麼的,然后過段時間就會又好了。
    “什麼?”瑞琪兒問鏡子里的女兒,“寶貝,爸爸可能有什麼不對勁的呢?”
    艾麗說:“我不知道,是那個夢,有關蓋基的,或者也許是丘吉。我記不起來了,我不知道。”
    “艾麗,你做的夢是什麼樣的?”
    “我夢見我在寵物公墓那兒,帕克斯科帶我去的,他說爸爸要去那兒,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了。”
    “帕克斯科?”瑞琪兒覺得一陣恐懼襲來。那是個什麼名字,為什麼聽起來很熟悉的樣子?好像她以前聽說過這個名字……或者一個極相似的名字……但她記不起來是在哪兒聽過的了。瑞琪兒說:“你夢見一個叫帕克斯科的人帶你到寵物公墓了?”
    “是的,他說那是他的姓,而且……”艾麗突然瞪大了眼睛。
    “你還記得什麼?”
    “他說他是被派來警告的,但他不能干涉。他說他是——我不知道——他離爸爸很近,因為他們是在一起的,當他的靈魂脫——脫——我記不起來了。”艾麗嗚咽著說。
    “寶貝,”瑞琪兒說,“我想因為你還在想著蓋基,所以你夢見了寵物公墓,我肯定爸爸好好的呢,你現在覺得好點了嗎?”
    “不。”艾麗小聲說,“媽媽,我害怕。你害怕嗎?”
    “不。”瑞琪兒說。她微微迅速地搖了一下頭,笑了一下,但她實際上是害怕的。那個名字,帕克斯科,是有些熟悉,她覺得好像是在幾個月前甚至幾年前在一個可怕的情況下聽說過這個名字,她覺得緊張,她還覺得有什麼意義深長的事要爆發,有種可怕的事需要阻止。但它是什麼呢?是什麼?
    瑞琪兒對艾麗說:“我肯定一切都很好。你想回到外公外婆那兒去嗎?”
    “我想是的。”艾麗無精打採地說。
    一個波多黎哥婦女領著她的小兒子進了女廁所。這小男孩弄得一身汙漬,他媽媽正在責備他。這使瑞琪兒又想起了益基。她趕快對女兒說:“走吧,我們到外公家后就給爸爸打電話。”
    “他穿著運動短褲。”艾麗突然說,邊回頭看那個小男孩。
    “寶貝,誰穿著運動短褲?”
    “帕克斯科。”艾麗說,“在我的夢里他穿著紅色的運動短褲。”
    瑞琪兒腦子里又響起這個名字,她覺得害怕得雙膝發軟,但這種念頭很快就消失了。
    她們沒辦法走近運送行李的履帶,但瑞琪兒能看到父親戴著的帽子,那上面有只羽毛。戈爾德曼太太在靠椌漲a方為她們占了兩個座位,正向她們招手呢。瑞琪兒帶著女兒走了過去。
    戈爾德曼太太問:“寶貝,你覺得好些了嗎?”
    “好點了,”艾麗說,“媽媽……”
    艾麗轉身朝向瑞琪兒,停下了話頭。她看到瑞琪兒僵直地坐著,一只手捂住嘴巴,臉色蒼白。瑞琪兒想起來了,那個名字像個炸雷一樣突然進入到她的腦海。當然她應該立刻就知道是誰的,但她一直試圖把這個名字忘掉,當然。
    “媽媽?”
    瑞琪兒慢慢地轉頭看著女兒,艾麗能聽到瑞琪兒脖子上的筋在輕微作響。瑞琪兒把手從嘴上移開,問:“艾麗,你夢里的那個人告訴你他的名字了嗎?”
    “媽媽,你沒事……”
    “你夢里的那個人告訴你他的名字了嗎?”
    戈爾德曼太太看著女兒和外孫女,好像她們兩個人都瘋了似的。
    “是的,但是我記不起來了……媽媽,你弄疼我了……”
    瑞琪兒低下頭,看到自己正用手緊緊地攥著女兒的胳膊。
    “是維克多嗎?”
    艾麗猛地吸了口氣,說:“是的,是維克多!他說他叫維克多!媽媽,你也夢到他了嗎?”
    “不是帕克斯科,”瑞琪兒說,“是帕斯科。”
    “那是我說的,帕克斯科。”
    “瑞琪兒,怎麼啦?”戈爾德曼太太抓住女兒的手,發現那只手冰涼,她接著問:“艾麗怎麼啦?”
    “不是艾麗。”瑞琪兒說,“我想是路易斯。路易斯有些不對頭,或者有什麼不對勁兒的事要發生。媽媽,你跟艾麗在這兒坐著,我想給家里打個電話。”
    瑞琪兒站起身,走到電話亭里,從錢包里找了一枚硬幣投了進去,她要了個對方付款電話,但沒有人接。接線員問:“您過一會兒要好嗎?”“好吧。”瑞琪兒說完掛上了電話,她站在那兒,盯著電話想,他說他是被派來警告的,但他不能干涉,他說他是……他離爸爸很近,因為他們是在一起的,當他的靈魂脫……脫……我記不起來了!
    “脫竅。”瑞琪兒小聲說,她的手指插進了手袋的織物里,“噢,我的上帝,是那個詞嗎?”
    瑞琪兒試圖理清思緒,這兒發生的這些事和某種超自然的東西以及蓋基的死和他們的旅行有什麼聯系呢?艾麗對路易斯第一天上班時遇到的死掉的那個年輕人知道多少呢?
    什麼也不知道,瑞琪兒腦子里堅決地回答道。你一直瞞著她,就像你一直不讓她了解關於死亡的任何事一樣,即使對她的小貓可能死的議論你都不想讓她知道。還記得那天我們在餐具室里的那場愚蠢的爭吵嗎?你一直不讓她了解這些。因為你那時害怕,你現在也害怕。他的名字叫帕斯科,維克多·帕斯科。瑞琪兒,現在的情況有多麼令人絕望?有多麼糟糕?到底要發生什麼事呢?
    瑞琪兒雙手抖得很厲害。她塞了兩次才把硬幣投進電話機。這次她是給學校的醫務室打的電話,是查爾頓接的電話。她有點迷惑不解,她說她沒看見路易斯,他要是今天來學校的話查爾頓會很吃驚的,她又向瑞琪兒表達了她的同情。瑞琪兒請她見到路易斯時讓他給自己的父母家里打電話。是的,他知道電話號碼。
    瑞琪兒掛了電話,覺得渾身發熱,抖個不停。
    突然一個冰冷的念頭闖入她的腦海,她抓起話筒,找出一枚硬幣,腦子里想著路易斯是不是想自殺?是不是因為這個他才把她們都趕走。幾乎像是把她們掃地出門一樣?艾麗是不是有種預感?
    她給乍得打了個對方付款電話,電話鈴響了五次……六次……七次。她剛要掛機時,電話里傳來了乍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喂?”
    “乍得!乍得,我是……”
    “請等一下,太太。”接線員說,然后她又接著問乍得,“您想接克利德太太的對方付款電話嗎?”
    乍得說:“好的。”
    “對不起,先生,願意還是不願意?”
    乍得說:“我想我願意。”
    接線員遲疑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乍得那帶著濃厚的北方口音的英語講的是什麼。接著接線員才說:“謝謝,大太,您請講吧。”,
    “乍得,你今天看見路易斯了嗎?”
    “今天,我想沒有,瑞琪兒。不過我今天上午去布魯爾買東西去了,今天下午在房后的花園里,為什麼問這個呢?”
    “噢,可能沒事,但是艾麗在飛機上做了個噩夢,我只想讓她能心里平靜下來。”
    “飛機?”乍得的聲音好像一下子把事情看得很嚴重,他接著問:“瑞琪兒,你們在哪兒?”
    “在芝加哥,我和艾麗來這兒和我父母住段時間。”
    “路易斯沒跟你們一起去?”
    “他周末時再來。”瑞琪兒說。她現在正盡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和,因為乍得的聲音里有種她不喜歡的東西。
    “是他的主意讓你們去那兒的嗎?”
    “啊……是的,乍得,怎麼了?有什麼事不對頭,是嗎?你知道這事。”
    “也許你應該給我說說孩子做的夢。”乍得停了好長一段時間后說,“我希望你能講一下。”










2007-3-19 06: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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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3點過10分,美國聯航的419航班降落在歐海爾機場時,乘客們下了飛機。艾麗處於一種輕度歇斯底里的狀態,瑞琪兒嚇坏了。
    要是無意中有人碰了艾麗的肩膀一下,她就會跳起身來,瞪著眼睛盯著人家,渾身抖個不停,就好像被電擊了似的。飛機上的噩夢已經夠糟的了,但這——瑞琪兒真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這種情形。
    向終點站走的時候,艾麗自己絆了一跤,摔在地上。她沒自己站起來,只是躺在地毯上一動不動,周圍的乘客從她的身邊走過,她也不管不顧,直到瑞琪兒把她抱了起來。瑞琪兒問:“艾麗,你怎麼了?”
    但艾麗沒有回答。她們穿過大廳走向行李處。瑞琪兒看到父母正在那兒等著她們,瑞琪兒向他們揮了一下手,戈爾德曼夫婦走了過來。
    戈爾德曼太太說:“他們告訴我們不要去大門那兒等你們,所以我們想——瑞琪兒?艾麗怎麼樣了?”
    “不太好。”
    “媽媽,有廁所嗎?我要吐了。”
    “噢,上帝。”瑞琪兒絕望地說,接著拉起了女兒的手向大廳對面的女廁所匆匆走去。
    戈爾德曼太太叫道:“瑞琪兒,需要我嗎?”
    “不用,你們幫我取行李吧,你們知道是什麼樣的行李。我們沒事。”
    幸好女廁所里沒人。瑞琪兒領著艾麗走到一個門前,迅速打開廁所門,艾麗一邊捂著肚子一邊呻吟著,她沖著蹲坑干嘔了兩次,但沒有吐出什麼來。看來是由於過度疲勞和緊張造成的。
    艾麗后來告訴媽媽她覺得好些了,瑞琪兒就領著她到洗水池那兒,給女兒洗了洗臉,艾麗的臉色慘白,眼圈發黑。
    “艾麗,怎麼了?你不能告訴我嗎?”
    “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但爸爸告訴我們要乘飛機離開家時,我就知道有什麼事情不對頭,因為爸爸有點不對勁兒。”
    瑞琪兒想,路易斯,你在隱瞞什麼呢?你在隱瞞著什麼,我能看出來,甚至女兒也能看出來。她突然想到自己一整天也很緊張,仿佛在等著炸彈爆炸似的,她在來月經前兩三天總有這種感覺,緊張易怒,突然會大笑或大哭或頭痛什麼的,然后過段時間就會又好了。
    “什麼?”瑞琪兒問鏡子里的女兒,“寶貝,爸爸可能有什麼不對勁的呢?”
    艾麗說:“我不知道,是那個夢,有關蓋基的,或者也許是丘吉。我記不起來了,我不知道。”
    “艾麗,你做的夢是什麼樣的?”
    “我夢見我在寵物公墓那兒,帕克斯科帶我去的,他說爸爸要去那兒,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了。”
    “帕克斯科?”瑞琪兒覺得一陣恐懼襲來。那是個什麼名字,為什麼聽起來很熟悉的樣子?好像她以前聽說過這個名字……或者一個極相似的名字……但她記不起來是在哪兒聽過的了。瑞琪兒說:“你夢見一個叫帕克斯科的人帶你到寵物公墓了?”
    “是的,他說那是他的姓,而且……”艾麗突然瞪大了眼睛。
    “你還記得什麼?”
    “他說他是被派來警告的,但他不能干涉。他說他是——我不知道——他離爸爸很近,因為他們是在一起的,當他的靈魂脫——脫——我記不起來了。”艾麗嗚咽著說。
    “寶貝,”瑞琪兒說,“我想因為你還在想著蓋基,所以你夢見了寵物公墓,我肯定爸爸好好的呢,你現在覺得好點了嗎?”
    “不。”艾麗小聲說,“媽媽,我害怕。你害怕嗎?”
    “不。”瑞琪兒說。她微微迅速地搖了一下頭,笑了一下,但她實際上是害怕的。那個名字,帕克斯科,是有些熟悉,她覺得好像是在幾個月前甚至幾年前在一個可怕的情況下聽說過這個名字,她覺得緊張,她還覺得有什麼意義深長的事要爆發,有種可怕的事需要阻止。但它是什麼呢?是什麼?
    瑞琪兒對艾麗說:“我肯定一切都很好。你想回到外公外婆那兒去嗎?”
    “我想是的。”艾麗無精打採地說。
    一個波多黎哥婦女領著她的小兒子進了女廁所。這小男孩弄得一身汙漬,他媽媽正在責備他。這使瑞琪兒又想起了益基。她趕快對女兒說:“走吧,我們到外公家后就給爸爸打電話。”
    “他穿著運動短褲。”艾麗突然說,邊回頭看那個小男孩。
    “寶貝,誰穿著運動短褲?”
    “帕克斯科。”艾麗說,“在我的夢里他穿著紅色的運動短褲。”
    瑞琪兒腦子里又響起這個名字,她覺得害怕得雙膝發軟,但這種念頭很快就消失了。
    她們沒辦法走近運送行李的履帶,但瑞琪兒能看到父親戴著的帽子,那上面有只羽毛。戈爾德曼太太在靠椌漲a方為她們占了兩個座位,正向她們招手呢。瑞琪兒帶著女兒走了過去。
    戈爾德曼太太問:“寶貝,你覺得好些了嗎?”
    “好點了,”艾麗說,“媽媽……”
    艾麗轉身朝向瑞琪兒,停下了話頭。她看到瑞琪兒僵直地坐著,一只手捂住嘴巴,臉色蒼白。瑞琪兒想起來了,那個名字像個炸雷一樣突然進入到她的腦海。當然她應該立刻就知道是誰的,但她一直試圖把這個名字忘掉,當然。
    “媽媽?”
    瑞琪兒慢慢地轉頭看著女兒,艾麗能聽到瑞琪兒脖子上的筋在輕微作響。瑞琪兒把手從嘴上移開,問:“艾麗,你夢里的那個人告訴你他的名字了嗎?”
    “媽媽,你沒事……”
    “你夢里的那個人告訴你他的名字了嗎?”
    戈爾德曼太太看著女兒和外孫女,好像她們兩個人都瘋了似的。
    “是的,但是我記不起來了……媽媽,你弄疼我了……”
    瑞琪兒低下頭,看到自己正用手緊緊地攥著女兒的胳膊。
    “是維克多嗎?”
    艾麗猛地吸了口氣,說:“是的,是維克多!他說他叫維克多!媽媽,你也夢到他了嗎?”
    “不是帕克斯科,”瑞琪兒說,“是帕斯科。”
    “那是我說的,帕克斯科。”
    “瑞琪兒,怎麼啦?”戈爾德曼太太抓住女兒的手,發現那只手冰涼,她接著問:“艾麗怎麼啦?”
    “不是艾麗。”瑞琪兒說,“我想是路易斯。路易斯有些不對頭,或者有什麼不對勁兒的事要發生。媽媽,你跟艾麗在這兒坐著,我想給家里打個電話。”
    瑞琪兒站起身,走到電話亭里,從錢包里找了一枚硬幣投了進去,她要了個對方付款電話,但沒有人接。接線員問:“您過一會兒要好嗎?”“好吧。”瑞琪兒說完掛上了電話,她站在那兒,盯著電話想,他說他是被派來警告的,但他不能干涉,他說他是……他離爸爸很近,因為他們是在一起的,當他的靈魂脫……脫……我記不起來了!
    “脫竅。”瑞琪兒小聲說,她的手指插進了手袋的織物里,“噢,我的上帝,是那個詞嗎?”
    瑞琪兒試圖理清思緒,這兒發生的這些事和某種超自然的東西以及蓋基的死和他們的旅行有什麼聯系呢?艾麗對路易斯第一天上班時遇到的死掉的那個年輕人知道多少呢?
    什麼也不知道,瑞琪兒腦子里堅決地回答道。你一直瞞著她,就像你一直不讓她了解關於死亡的任何事一樣,即使對她的小貓可能死的議論你都不想讓她知道。還記得那天我們在餐具室里的那場愚蠢的爭吵嗎?你一直不讓她了解這些。因為你那時害怕,你現在也害怕。他的名字叫帕斯科,維克多·帕斯科。瑞琪兒,現在的情況有多麼令人絕望?有多麼糟糕?到底要發生什麼事呢?
    瑞琪兒雙手抖得很厲害。她塞了兩次才把硬幣投進電話機。這次她是給學校的醫務室打的電話,是查爾頓接的電話。她有點迷惑不解,她說她沒看見路易斯,他要是今天來學校的話查爾頓會很吃驚的,她又向瑞琪兒表達了她的同情。瑞琪兒請她見到路易斯時讓他給自己的父母家里打電話。是的,他知道電話號碼。
    瑞琪兒掛了電話,覺得渾身發熱,抖個不停。
    突然一個冰冷的念頭闖入她的腦海,她抓起話筒,找出一枚硬幣,腦子里想著路易斯是不是想自殺?是不是因為這個他才把她們都趕走。幾乎像是把她們掃地出門一樣?艾麗是不是有種預感?
    她給乍得打了個對方付款電話,電話鈴響了五次……六次……七次。她剛要掛機時,電話里傳來了乍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喂?”
    “乍得!乍得,我是……”
    “請等一下,太太。”接線員說,然后她又接著問乍得,“您想接克利德太太的對方付款電話嗎?”
    乍得說:“好的。”
    “對不起,先生,願意還是不願意?”
    乍得說:“我想我願意。”
    接線員遲疑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乍得那帶著濃厚的北方口音的英語講的是什麼。接著接線員才說:“謝謝,大太,您請講吧。”,
    “乍得,你今天看見路易斯了嗎?”
    “今天,我想沒有,瑞琪兒。不過我今天上午去布魯爾買東西去了,今天下午在房后的花園里,為什麼問這個呢?”
    “噢,可能沒事,但是艾麗在飛機上做了個噩夢,我只想讓她能心里平靜下來。”
    “飛機?”乍得的聲音好像一下子把事情看得很嚴重,他接著問:“瑞琪兒,你們在哪兒?”
    “在芝加哥,我和艾麗來這兒和我父母住段時間。”
    “路易斯沒跟你們一起去?”
    “他周末時再來。”瑞琪兒說。她現在正盡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和,因為乍得的聲音里有種她不喜歡的東西。
    “是他的主意讓你們去那兒的嗎?”
    “啊……是的,乍得,怎麼了?有什麼事不對頭,是嗎?你知道這事。”
    “也許你應該給我說說孩子做的夢。”乍得停了好長一段時間后說,“我希望你能講一下。”
  






四十六

    乍得和瑞琪兒說完話,掛上電話,穿上風衣,走過公路來到路易斯家。在過路時,他停了下來,小心地看有否卡車駛過,就是卡車帶來了這一切,該死的卡車。
    只是這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乍得能感覺到寵物公墓那邊有種魔力在拉扯著他。以前那兒的聲音仿佛是一種吸引人的催眠曲,給人帶來舒適和一種夢幻般的魔力。而此刻那聲音變得更低沉而不祥了,感覺好像帶著威脅的含義,那聲音仿佛在說,你,少管這事。
    但是乍得不能不管。他太有責任來管了。
    乍得走到路易斯家看到車庫里沒有了路易斯的洪達車,只有那個福特旅行轎車還在。車上布滿灰塵,看上去好久沒用過了,乍得試著推了推房子的后門,門沒鎖。
    “路易斯?”乍得叫道。他心里清楚路易斯不會回答的,但是乍得需要打破這房子里的死寂。噢,人老先從腿老,他近來覺得自已經常兩腿沉重,走路笨拙,在花園里工作兩個小時后就覺得背疼,就好像左邊屁股上安了個鉆頭似的,鉆得生疼。
    乍得開始在房子里搜尋,想找些他必須找的線索,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世界上最老的竊賊一樣。他看到有幾個盒子裝著蓋基的玩具,床下壁櫥里或門后還放著小男孩穿的各種衣眼,兒童床仍被仔細地支在了蓋基的房間里;這些倒沒讓乍得特別注意,但房子里仍有一種令人不快的空蕩蕩的感覺,好像正等著人們往里填充些……噢,什麼東西。
    乍得想,也許我應該開車去悅目墓地一趟,看看那兒發生了什麼事沒有,我也許甚至會碰見路易斯,我可以請他吃晚飯什麼的。
    但是班格市的悅目墓地倒不是什麼危險所在,危險是在這里,在這所房子里,在房子那邊的寵物公墓那兒。
    乍得又離開了路易斯家,穿過公路回到自己家中。他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走到客廳里坐在凸窗下,在那兒他可以看見路易斯家的房子。他打開啤酒,點了支煙。下午一點點地過去了。這些年來他經常這麼做,腦子里想著過去發生的事。
    乍得腦子里又出現了摩根的公牛漢拉提,那頭牛兩眼血紅,看見什麼就向什麼沖去,只要是動的東西它就不放過,甚至於經常向被風吹動了樹葉的樹沖撞。在摩根下決心殺死它之前,幾乎關著它的牧場里的每棵樹都被它抵爛了,而它自己的角也都撞裂了,頭上直流血。摩根打死它的時候,他自己已是害怕死了,乍得現在就有這種感覺。
    乍得喝著啤酒,抽著煙。天黑下來了,他沒有拉亮燈,慢慢的煙頭在黑暗中變成了一個小紅點。他坐在那里喝著酒,盯著路易斯家的車道,他認為不管路易斯從哪兒回到家中,他都要過去和他聊一會。一定要確定讓路易斯別想去做他不該做的事。
    但是他也感覺到那種邪惡的魔力仿佛從那亂石下鉆出來了,正在用力地拉他,仿佛在對他說:你,別管這事,少管這事,否則你會非常非常遺憾的。
    乍得盡量使自己不理會這種念頭,他坐在那兒抽著煙喝著酒,等待著。







四十七

    乍得坐在靠背椅上從窗戶向外望著等著路易斯的時候,路易斯正坐在汽車旅館的餐廳里吃飯呢。
    食物沒什麼味道,但量很大,這正是路易斯需要的。他大口大口地吃了一個牛排,一份烤土豆,一碟綠豌豆,還有一個上面放了一勺冰淇淋的蘋果餅。路易斯坐在餐廳的一個角落里,邊吃邊看著人們出出進進,想著自己也許不會遇見什麼認識的人。但冥冥中,他倒是希望能遇見個認識的人,這樣這個人就會問他些問題,比如:瑞琪兒在哪兒?你在這兒干什麼?一切都還好嗎?也許這些問題會導致他的思緒的混亂,而也許他真正想要的就是混亂的思緒,這是一種能擺脫出來那種瘋狂的想法的方式。
    事實上,就在他吃蘋果餅喝第二杯咖啡的時候,有一對他確實認識的夫婦走了進來,他們是在班格市工作的一個醫生,羅伯和他漂亮的妻子芭芭拉。路易斯等著他們看見他,但女服務員把他們領到餐廳另一端的單間里去了,路易斯幾乎看不見他們,只偶爾能看到一眼羅伯那過早地變成了灰白色的頭發。
    女服務員把路易斯的存單支票拿來了,路易斯在上面簽了字,在名字下又草草寫下自己的房間號,然后從側門走出了餐廳。
    外面風越來越大,刮得電線發出嗡嗡的怪響,路易斯沒看到星星,卻能感覺出頭上的雲彩在迅速地移動著。路易斯雙手插在兜里,迎著風,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然后轉身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了電視。現在做那件重要的事還太早,那夜里的風會帶來各種可能性。這使他感到很緊張。
    路易斯看了四個小時的電視,也就是看了八個半小時一集的喜劇節目,他自己也意識到以前從沒連續看過這麼長時間的電視。電視劇里的女主角們都是些喜歡嘲笑男人的人。
    而此時在芝加哥,戈爾德曼大太在哭訴著說:“乘飛機回去?親愛的,你為什麼要乘飛機回去?你剛到這兒!”
    而此時在路德樓鎮,乍得坐在窗前邊抽煙喝酒,這一動不動地想著自己過去的事,等著路易斯回家來。路易斯遲早要回家的。雖然有其他的路可以通往寵物公墓和那邊的那個地方,但路易斯不知道,要是他想做那事的話,他得先從自己家門口走出去。
    路易斯對以上的事全然不知,他坐在彩電前看電視,他以前從沒看過這些電視節目,但聽別人談論過一些,什麼一個黑人家庭,一個白人家庭,一個小孩比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那些富有的成人們都聰明,一個單身女人,一個結了婚的女人,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他現在把這些電視劇全看了,他坐在椅子里,不時地看上一眼外面刮著大風的夜色。
    到11點開始播新聞的時候,路易斯關上電視,他要出去做他已決定要做的事了。也許在看到兒子那沾滿鮮血的棒球帽的那一刻,他就決定這麼做了。他身上又產生了那種寒冷得發抖的感覺,比以往的更強烈,但在這之下又有一種渴望,或是一種熱情,或許是一種貪欲,無所謂是什麼;這種東西溫暖著他,使他能抗拒寒風。在他啟動洪達車的發動機時,他想也許乍得說那個地方有種魔力是對的,因為他很肯定地覺得這種魔力現在就在他身邊,引導著他驅使著他去做事。路易斯納悶地想:我能停止嗎?即使我想停止的話,我能停下來不干了嗎?









2007-3-19 06: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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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四十八

    “你想要干什麼?”戈爾德曼太太又一次問,“瑞琪兒……你是太沮喪了……睡一覺……”
    瑞琪兒只是搖著頭。她不能向母親解釋她為何必須回去。那種奇怪的感覺像起風一樣在她的心頭涌起……先是吹動小草的微風,幾乎不被人察覺,接著空氣開始流動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強,無法停止。然后微風就變成了屋檐下尖聲呼嘯的大風,讓人覺得風在撼動著房子,如果風再大些。就會吹倒一切了。
    在芝加哥,此時已是6點鐘。在班格市,路易斯正坐著吃晚餐呢。瑞琪兒和艾麗也在吃飯,但她們幾乎吃不下什麼。瑞琪兒一抬頭就會看見女兒那雙深邃的眼睛在看她,好像在問媽媽不管爸爸有什麼麻煩,媽媽會做些什麼似的。
    瑞琪兒等著電話鈴響,盼著是乍得打來電話說路易斯已經回家了。有一次電話確實響了,她跳起來去接,艾麗差點把牛奶杯撞翻,但電話是戈爾德曼太大橋牌俱樂部里的一個朋友打來的,她想知道戈爾德曼太太是否已經平安到家了。
    一家人正在喝咖啡時,瑞琪兒突然放下餐巾說:“爸爸、媽媽,對不起,但我必須回去。要是能有飛機的話,我今晚就走。”
    戈爾德曼夫婦目瞪口呆地望著女兒,但艾麗卻帶著一種成人似的放心的樣子閉上了眼睛,要不是看到她那蒼白緊張的臉,會讓人感到很好笑的。
    戈爾德曼夫婦不能理解,瑞琪兒也無法向他們解釋,她相信艾麗從沒聽說過關於帕斯科的死的事情,潛意識中她就把這事放到一邊去了。
    “瑞琪兒,親愛的。”她的父親慢慢地和藹地像對一個即將要發作歇斯底里的人似地說:“這只是你對兒子的死的一種反應。你和艾麗都對蓋基的死震動太大了,沒人會責備你們的,但是你會垮了的,要是你試圖……”
    瑞琪兒沒有理會父親的話,她徑直走到大廳里的電話機前,找到電話簿上航空公司一欄,撥了一個電話號碼;戈爾德曼太太站在她的旁邊,告訴她應該仔細想一下,她們應該商量一下,也許列個單子,看看該做什麼……在戈爾德曼太太的另一端站著艾麗,她的臉色仍是陰沉的,但現在浮現出希望,這給了瑞琪兒一些勇氣。
    “得爾它航空公司,”電話另一端傳來了一個歡快的聲音,“我是吉姆,我能幫您什麼嗎?”
    “我想是的。”瑞琪兒說,“今晚我要從芝加哥飛往班格,事情非常重要。我想事情有些急迫。你能幫我查一下看還有機票嗎?”
    電話另一端的聲音遲疑地說:“是的,太大,不過現在訂票,時間有點太短了。”
    “噢,請查一下吧。”瑞琪兒聲音沙啞地說,“我可以坐備用座,怎麼樣都行。”
    “好吧,請稍候,太太。”
    瑞琪兒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她覺得有一只冰涼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瑞琪兒睜開眼睛,看到艾麗走到她身旁,自己的父母站在一起,小聲地在說著什麼,一邊看著她;瑞琪兒疲倦地想,他們看著我的方式簡直像看瘋子一樣。瑞琪兒向女兒笑了一下。
    艾麗低聲說:“媽媽,別讓他們攔著你,求你了。”
    “不會的,大姐姐。”瑞琪兒說完,痛苦地縮了一下。自從蓋基出生后,他們就叫女兒大姐姐,但艾麗再也不會是大姐姐了,不是嗎?蓋基已經死了。
    “謝謝你,媽媽。”艾麗說。
    “這事很重要,是嗎?”
    艾麗點了點頭。
    “寶貝,我相信這事很重要,但是要你能再多告訴我一些,我想會有幫助的,那只是個夢嗎?”
    “不,”艾麗說,“是……現在是一切了,這事現在一直在我的腦子中盤旋,你感覺不到嗎,媽媽,有點像……”
    “有點像一陣風。”
    艾麗顫抖著嘆了口氣。
    “但是,你不記得別的什麼了嗎?關於你的夢,你別的都不記得了嗎?”
    艾麗用力地想了一下,然后不情願地搖了搖頭說:“有爸爸,小貓丘吉,還有弟弟蓋基,我就記得這些。但是我記不起來他們是怎麼搞到一起去的了,媽媽!”
    瑞琪兒緊緊地摟著女兒說:“會好的。”但她自己心上的沉重感一點也沒減輕。
    “你好,太太。”吉姆的聲音響了起來。
    “喂?”瑞琪兒緊緊地抓著電話機和艾麗。
    “太太,我想我能給您訂上去班格的機票,但您要很晚才能到達了。”
    “沒關系。”瑞琪兒說。
    “您有筆嗎?挺復雜的,要記一下。”
    “有,就在手邊兒。”瑞琪兒邊說邊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鉛筆頭,找到一個信封,她仔細地聽著,在信封背面記下了所有的信息,等吉姆說完后,瑞琪兒笑了一下,用食指和拇指做了個O的手勢,告訴艾麗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也許會有效果的。有幾次轉機看起來特別緊張……特別是在波士頓轉機時,沒有多少時間。
    瑞琪兒說:“請訂好票吧,謝謝您。”
    吉姆記下了瑞琪兒的姓名和信用卡號碼,瑞琪兒最后掛上電話時,感到軟弱無力,但心情輕松了些。她看著父親說:“爸爸,您送我去機場好嗎?”
    “也許我該說不行。”戈爾德曼先生說,“我想我也許有責任阻止你這種發瘋似的行為。”
    “你敢!”艾麗尖聲大叫道,“這不是發瘋!不是!”
    戈爾德曼先生驚愕地看著艾麗,后退了一步。
    戈爾德曼太太在一片寂靜中說:“開車送她去吧,我也開始感到緊張了,要是我知道路易斯沒事的話,也會覺得好些的。”
    戈爾德曼先生盯著妻子看了一會,終於轉身對瑞琪兒說:“要是你想讓我開車送你的話,我就開車送。我……瑞琪兒,你要希望的話,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瑞琪兒搖了搖頭說:“謝謝,爸爸,不過我訂的票已是最后的票了。好像是上帝專為我保留的一樣。”
    戈爾德曼先生嘆了口氣。就在那一刻,他看上去非常老,瑞琪兒突然想到自己的父親多麼像乍得啊。
    “你要想帶個包的話,還有時間去整理一下。”戈爾德曼先生說,“我們可以在40分鐘內到達機場,只要我開車走我和你媽媽結婚時走過的那條路就行。老太婆,你去給女兒找一下你的包去。”
    “媽媽。”艾麗叫道。瑞琪兒轉向女兒,發現艾麗的臉上閃著一層汗珠。
    “怎麼了,寶貝。”
    “小心點兒,媽媽。”艾麗說道。







四十九

    那天晚上天空布滿了陰雲,在不遠處飛機場的燈光映照下,樹影婆娑。路易斯把洪達車停在了梅森街上。這條街剛好臨著悅目墓地的南端。路易斯下了車,風大得使他幾乎關不上車門了。他不得不用力把門推嚴。他走到車的后備箱,取出防水帆布,把工具包了起來,然后拿著這個包裹沿著人行道上的陰影向墳地走去。過馬路時他小心地看了一下街道的左右側,想看看是否有人和車輛。他根本不願被人看到,即使是那種無意瞥到他又會馬上忘掉他的人也不行。上帝,他害怕極了。這可不是什麼不切實際的工作,而是一種瘋狂的工作。
    路上沒車。“蓋基。”路易斯輕聲低語著。蓋基就在那邊墓地里,在那些鐵柵欄里面,在一層泥土下囚禁著。路易斯想,我要把你救出來,蓋基,把你救出來,小伙子。路易斯走過馬路,拿著沉甸甸的工具走上另一端的人行道,一邊又警覺地掃視著周圍,然后走到鐵柵欄下,把工具包扔了進去。工具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路易斯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開了。他在腦子中記下了這個地方。即使忘了這個地方的話,他也可以沿著鐵柵欄走到這邊來,找到這些工具。
    但是這麼晚了,門還會開著嗎?
    他沿著梅森街走到了一個請止步的標牌下面,風吹著他,使他腳步匆匆地轉身沿柵欄走向另一條街。街上有一輛車的前燈閃亮著。路易斯漫不經心地走到一棵樹下,他看到那車不是警車,只是向哈蒙德街開去的一輛運貨車。車剛開過他身邊后,路易斯就又接著向前走去。他邊走邊想著:當然,墓地門不會鎖的。一定沒鎖。他走到門前,伸手推了一下。
    門是鎖著的。
    路易斯心里又想著,你這個大傻瓜,當然門是要鎖上的……你真的以為晚上11點以后人們還會讓一個市內墓地大敞著鐵門嗎?沒人會這麼信任別人的,沒人了。那你現在該怎麼做呢?
    現在他必須翻過鐵柵欄了,但願街上沒人會注意到他爬柵欄的情景。也許會有人向警察報告說:嗨,警官!我剛看到了一個世界上最大最笨的孩子爬進了悅目墓地。看上去他好像拼命似地想進去。是的,我覺得可能跟死有關。開玩笑?噢,不,我是極認真的,也許您該去調查一下。
    路易斯繼續沿街走著,在第二個十字路口外向右轉了一下,高高的鐵柵欄無休止地擋在他面前,風變冷了,吹干了他額頭上的汗珠。他的身影在路燈下忽隱忽現。他不時地掃一眼柵欄,終干停下腳步,強迫自己真正地仔細看著。
    他想,你想要爬過那柵欄,別逗了。
    路易斯個子相當高,有6英尺2英寸,但柵欄有9英尺高,每根鐵棍上面都有一個裝飾性的尖頭。說是裝飾性的,實際上人們想要爬上去邁腿翻越時,身體很可能落在這些尖頭上,扎進腹股溝、刺破睪丸;會像插在烤肉叉上的乳豬一樣痛苦地叫喊著,直到有人叫來警察把他揪下來,送到醫院里去。
    路易斯想著,渾身繼續在冒汗,都把襯衫粘在背上了。除了遠處街上有模糊的車輛的響聲外,一切都靜悄悄的。
    一定得找個辦法進去,必須得進去。
    路易斯腦中仿佛響起了一個聲音,這聲音在說:“得了,路易斯,面對事實吧。你可能發瘋了,但還不至於那麼瘋狂。也許你能爬上柵欄,但只有受過訓練的體操運動員才能不被扎傷地躍過那些尖頭。而且即使你能進去,你又怎麼把兒子弄出來,自己怎麼再出來呢?”
    路易斯繼續走著,模糊地意識到自己正在繞著墓地走,但還毫無辦法。
    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好吧,這樣來解決這個問題。我今晚先回路德樓鎮,明天再來,明天下午晚些時候來,在大約4點鐘左右從大門走進去,然后找個地方躲起來,到半夜或半夜以后再動手。換句話說,我將把計划推遲到明天。好主意。噢,偉大的路易斯,但是,我那堆扔進柵欄的工具麼辦呢?鎬、鏟子、手電筒……這不明顯是盜墓用的工具嗎?也許它們掉進灌木叢里了。誰會發現呢,看在上帝的份上?
    這麼謹慎地考慮事情倒是很重要的,但這可不是他的目的,他的心里有個聲音在靜靜地告訴他,他明天不可能再來了。要是他今晚不做的話,他可能永遠不會做了,他可能永遠也不能使自己再想到這種瘋狂的舉動了。這是一個機會,惟一的一個機會。
    路易斯邊想邊走到柵欄的一側,這一邊房屋稀少,墓地內的墳地顯得有很長時間了。頭上又有一個請止步的牌子,再向右拐的話又會走回到出發點了。他走回出發點的話,該怎麼做呢?再接著轉下去?或是承認失敗?
    街上出現了車的燈光。路易斯走到了另一棵樹下,等著車開過去,這輛車開得很慢,過了一會從右車座的位置照出一束手電筒光,沿著柵欄移動著,路易斯心頭一緊,這是一輛警車,在檢查墓地呢。路易斯緊緊地貼在樹上,臉頰擦上了粗糙的樹皮,他心里希望這棵樹能足夠大,把自己遮住。手電筒光照向他,路易斯低下頭,把臉埋了下來。燈光照在樹上,然后挪走了,接著又在路易斯的右側出現了。他往樹后縮進去了一點。有一刻他以為警察發現了他,他等著車后燈突然亮起來,車門打開,警察對他喊著:嗨,你,躲在樹后的家伙!出來!走到我們可以看到你的地方,舉起手來!出來,快點!
    但是警車開走了。什麼事也沒發生。路易斯一下子癱靠在樹上,大口地喘息著,嘴巴干澀。他想那些警察會開車路過他的洪達車的,但沒關系。晚上6點到早上7點之間在梅森街上停車是合法的。還有好多車也停在那兒呢。車主是住在另一條街上的公寓房里的人。
    路易斯發現自己抬頭向正在藏身的這棵樹上端看去,他看到就在他的頭上,這棵樹分了又,他想他可以……
    沒容自己多想,路易斯伸手抓住了樹權,懸起身子,然后用穿著網球鞋的腳在樹上找了個落點,踩掉了一塊樹皮。他先把膝蓋靠在樹權上,然后腳也穩穩地踩在了一個樹權上。他得快點爬,要是警車碰巧開回來的話,就會發現他這只樹上的怪鳥了。
    路易斯又往上爬了一截,看到有一枝手臂粗細的樹枝伸向鐵柵欄。他雙手抓住這個樹枝,兩腳懸空,離地八尺,開始一下一下地向柵欄挪去,他覺得自己的影子像個類人猿似地在人行道上移動著。冷風吹著他的腋窩,他發現自己滿臉是汗,但仍在發抖。越往柵欄近處挪動,樹枝彎得越厲害。他的手和手腕也變酸了,他真害怕汗濕了的手大滑,自己會掉下來。
    他挪到了柵欄上邊,鞋與鐵柵欄上的尖頭只有一尺遠。從上向下看,柵欄上的尖頭很鋒利。不管鋒利不鋒利,他突然意識到要是他掉下來落在這尖頭上,不只是他的睪丸會被刺穿,就是他的肺都可能被穿透,那樣警察回來時就會發現一幅可怕的景象。
    路易斯一邊急促地呼吸著,一邊用腳探試著想找一個可以踏著的地方,有那麼一會他就這麼懸著,雙腳在空中擺動,找不到可踏的地方。
    突然有光亮出現,而且越來越亮了。
    噢,上帝,那是輛車,有車開過來了……
    路易斯想快挪動一下,但手滑了一下,他一邊找下腳的地方,一邊低頭向左看去,那輛車風馳電掣般地開過十字路口駛遠了。真幸運,要是它……
    他的手又滑了一下,他覺得樹皮掉在了頭上。
    他的一只腳找到了踩的地方,但另一只腿的褲角卻被柵欄尖頭掛住了。老天!他有點快支持不住了。路易斯絕望地用力抖著腿,樹枝又彎下來不少,他的手又滑了一下,他聽到褲子撕破的聲音,然后發現自己站在了兩個尖頭上,尖頭扎在他的鞋后跟上,很快扎痛了腳。但路易斯還是站在上面。他的兩手兩臂的放松感要比腳上的疼痛感好得多。
    我這是個什麼形象,他心情沉悶但又覺得好笑地想了一下,然后左手抓著樹枝,右手在夾克上擦了擦,接著又用右手抓著樹枝,左手在夾克上也擦了擦。
    他又站在那兒待了一小會,接著伸手向前移去,現在他可以抓得牢一些。腳離開了尖頭,他繼續往前挪著,樹枝彎得厲害,有些危險了;接著他聽到了一聲不祥的斷裂聲,他盲目地松開了手。
    他摔落在地上,一條腿的膝蓋處撞在了一塊墓碑上,疼痛一下子傳到了大腿,他在草地上打了個滾,手抱著膝蓋,嘴巴咧到了腦后,心里想著可別摔碎了膝蓋骨。終於疼痛減輕了些,他發現自己還能轉動腿關節,要是他堅持活動關節,別讓關節變硬,過后會好的,也許吧。
    路易斯站起身,開始沿著鐵柵欄向梅森街和他的工具所在的地方走去,他的膝蓋剛開始還挺疼,他就一瘸一拐地走,過了一會那種疼痛就變得麻木了,洪達車里的急救包里有阿司匹林,自己應該記得帶在身邊就好了。現在想起來太晚了。路易斯眼睛盯著路上,看是否有車駛過。當真有一輛車駛來的時候,他就鉆到墓地深處躲起來。
    梅森街上可能會有車輛駛過,路易斯一直在隱蔽處走著,直到來到自己的洪達車正對的地方,他正想跑到柵欄下從灌木叢中取出工具,這時他聽到人行道上有腳步聲,還有一個女人在低聲大笑。他蹲在一個大墓碑后,蹲下時膝蓋疼得厲害,他看到一對男女向梅森街的另一端走去。他們互相摟著腰走著,這使路易斯想起了某個老電視劇中的情景。要是他現在在墓碑后站起身來,他們看到后會怎麼樣,在這片死寂的墓地里突然出現一個搖晃著的影子,向他們大聲叫:“晚安,卡拉白什太太,不管你在什麼地方!”他們一定會嚇個半死的。
    兩個人走到他車旁的街燈下,互相擁抱起來。看著他們,路易斯感到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些厭惡。他此時此地蹲伏在墓碑下,就像廉價的喜劇故事里的一個非人的東西在偷看情人幽會似的。運氣就這麼糟嗎?他納悶地想,就因為這倒霉的干擾就放棄嗎?爬上樹,沿著樹枝攀過來,摔倒在墓地里,看情人幽會……再去挖墓?就這麼簡單?這是瘋了吧?我花了八年的時間才成為一個醫生的,但是只用簡單的一步就可以成為盜墓者……我想人們會叫我為食屍鬼的。
    他把拳頭放進嘴里,防止自己由於感覺到這種內心的恐懼和六神無主而發出聲音來。
    那對男女終干走了,路易斯不耐煩地看著他們爬上一棟公寓樓門前的台階,男的站在門前找出鑰匙開了門,片刻后兩個人走進門里了。街上又恢復了靜寂,只有風還在不停地刮著,吹動著樹枝和他前額上汗水浸濕的頭發。
    路易斯彎著腰跑到柵欄下,在灌木叢中摸索著找那捆工具,找到了,就在手邊,他拿起來,聽到工具在里面碰撞的聲音。他扛著工具走到鋪著沙石的寬闊的車行道上,辨別了一下方向,沒錯,從這兒直接向前走,在岔路口向左拐,沒問題。
    路易斯沿著車行路的道邊走著,希望萬一要是有一個全日值班的守夜人出來的話,他能躲到榆樹林的陰影中。他到岔路口向左拐了,漸漸離蓋基的墓地越來越近。突然他震驚地意識到自己記不起兒子長得是什麼模樣了。他停了下來,盯著一排排的墓穴、墓碑,盡力喚醒自己的記憶。他只能記起蓋基的個別特征,兒子有一頭金色的頭發,又細又亮;眼睛有些斜視;小小的白牙齒;下巴上有一小塊疤痕,是在芝加哥時從台階上摔下來磕的。他能想起這些,卻無法把它們綜合到一起去。他看見蓋基向公路跑去,跑向那輛奧靈科的大卡車,像是要與它約會似的,但是蓋基的臉卻是轉向一邊的。路易斯想要回憶起放完風箏的那天夜里蓋基躺在床上時的情景,但腦子里只是一片黑暗。
    路易斯心里喊著,蓋基,你在哪兒啊?路易斯,你想過沒有,也許你這麼做對兒子一點好處都沒有?也許他在這里很幸福……也許死亡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麼糟。也許他正和天使們在一起,也許睡著了。如果他睡著了,你真的清楚自己可能會驚醒的是什麼嗎?
    噢,蓋基,你在哪兒?我想要帶你回家。
    但是,他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行動嗎?為什麼他想不起兒子的臉呢?為什麼他要違背大家對他的警告去行事呢?乍得警告過他,在夢中帕斯科警告過他,自己顫抖的慌亂的心也在警告他。
    路易斯又想起了寵物公墓里的墓碑,它們大致形成一個個的圓,盤旋著伸向神祕的地方,接著路易斯又感覺到了那種寒冷。他為什麼要站在這兒,試圖記起兒子的臉呢?他一會就能看見兒子的臉了。
    墓碑就在這兒,上面簡單地刻著蓋基·威廉姆·克利德和出生與死亡日期。路易斯看到今天有人來過這兒悼念過兒子,因為墓上有鮮花。可能會是誰呢?丹得麗芝太太嗎?
    路易斯的心沉重而緩慢地在胸中跳動著。這就是兒子的墓地,要是他想做那事的話,該動手了,雖然夜還有段時間,但白天也會隨之而來的。
    路易斯最后想了一下,看到自己是下定決心要做的。他不自覺地輕輕點了點頭,自己都沒覺察出來,然后伸手取出了刀子,他用膠帶把工具打包后粘起來了,現在需要割開。他把蓋基墓上的防水布掀開卷起來,然后把工具放好,就像安排好做手術的工具一樣。手電筒路易斯接店員說得那樣用一塊布包了起來,中間挖了個小孔,弄成了中間有一點透光的鋼筆式手電筒,短把鎬也許用不著,他只是碰巧買了來,他挖開墓地時不會遇到石塊和硬硬的水泥密封蓋的。鏟子和鍬都拿出來了,還有長繩子和手套,他戴上手套,抓起鍬,開始干了起來。
    上很松軟,挖掘工作很容易,墓穴的形狀非常清晰,路易斯挖出的土比墓穴邊上的要松軟得多。路易斯忍不住在腦子里把這兒輕松的挖掘工作與他今晚過一會后要去埋兒子的那堅硬的、滿是石頭的挖掘工作對比了一下。在那兒,他得用鎬了。后來他不願再想了,但這些念頭總是不時地閃回到腦海中。
    路易斯把土挖出來后拋到墓穴的左側。隨著墓穴的加深,他的節奏越來越慢,他下到墓穴里去挖土,聞到了一種新土的味道,這種味道從他去卡爾舅舅家度暑假以來他一直記得的。
    挖掘者,路易斯停下來擦額頭上的汗時想起了這個詞。卡爾舅舅以前告訴過他這是人們給美國的挖墓地的人起的綽號。路易斯又開始跳進墓穴里挖起來,中間他只停了一下,看了看手表,時間已是半夜12點20分。他覺得時間過得很快。40分鐘后,他手里的鍬碰到了一個硬東西,他咬緊的嘴唇上滲出了血。他拿起手電筒,向下一照,看到了墓地中灰白色的棺木套簡。路易斯用鍬把上面的土拂掉,鍬碰在水泥的棺木套筒上在死寂的夜里發出很大的響聲。
    路易斯爬出墓穴,找到了繩子,然后把繩子綁在了套筒蓋上的鐵環上,然后又爬出墓穴,把防水布鋪在地上,躺在上面,用力地拉起繩子。他心里想著,路易斯,我想就是這樣了,這是你的最后的機會。對了,這是我的最后的機會,我他媽很好地抓住了它。
    路易斯把繩子繞在雙手上,用力地拉著,方形的水泥蓋板很容易被拉開了,像一個垂直的墓碑一樣直立著。路易斯解下鐵環上的繩子,扔到了一邊,他不再需要用繩子了,他可以站在蓋板旁,把它挪開;他又跳下墓地,小心地移動著,怕把已拉起的蓋板給撞翻砸了腳,或是撞破了什麼。一些鵝卵石滾下來,砸在了蓋基的棺材上。路易斯彎著腰,把另一半蓋板拉了起來,放在一旁。他覺得手指上有種涼東西,低頭一看,一條蚯蚓正在他的手指上蠕動著。路易斯厭惡地在嗓子里吼了一聲,把蚯蚓扔在了墓穴一邊的土壁上,然后他用手電筒向下照去,看到了兒子的棺材。路易斯伸手找到了鍬,舉過頭頂在棺材的鎖上砸了四下,心里想著:我要把你解救出來,蓋基,看我能不能做到。路易斯邊想邊砸著,嘴巴向后撤著。
    鎖在他砸第一下時就裂開了,也許不需要再多砸,但是路易斯又接著砸了好幾下,好像不想打開棺材,而是想砸破它似的。最后他又恢復了點理智,舉起鍬又放了下來。
    鍬的邊緣都被砸彎了,他把鍬扔到一邊,自己顫抖著兩條無力的腿爬了上來。他覺得胃里直惡心,那種憤怒來得快,去得也快,消失了。在這里,那種寒冷的感覺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心里感到一生從沒如此孤獨和六神無主過。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剛從宇宙飛船上下來的宇航員,在茫茫黑暗的太空里飄浮著。比爾·巴特曼的感覺就像這樣嗎?路易斯納悶地想著。
    他仰面躺在地上,等著看自己是否能控制住自己,繼續干下去。腿上疲累的感覺消失后,他坐了起來,又跳進了墓穴里。他用手電照著鎖,發現鎖不僅是砸開了,簡直全都毀掉了。他剛才瘋狂地亂揮著鍬,但每一下都落在鎖上,好像是長了眼睛,百發百中。鎖周圍的木頭都被劈裂了。
    路易斯把手電筒夾在腋下,輕輕地蹲了下來。他的雙手摸索著,找到了棺材頂蓋上的凹槽,他把手指伸了進去,停了一會……也許人們會說猶豫了一會,然后打開了兒子的棺材






    瑞琪兒差一點就趕上了從波士頓到波特蘭的航班。差一點她從芝加哥乘飛機準時起飛,到達了拉古爾的亞。從紐約起飛時只晚點5分鐘,到達波士頓時晚點15分鐘,是晚上11點12分到達波士頓的,這使得她只有13分鐘轉機的時間。她本來還可能趕上飛機的,但機場巴士來晚了,她焦躁不安,腳不停地輪流倒換著,旅行包一會換到左肩,一會換到右肩,急得像要上廁所似的。一直等到11點25分,車還沒來。瑞琪兒向換機處跑去,她穿的鞋鞋跟本來不高,但跑起來還是扭得腳脖子直疼,於是她停了下來,脫掉鞋子,穿著襪子跑了起來。她跑過了阿勒哥漢尼航空公司的換機處,又跑過東方航空公司的換機處,跑得只覺得喉嚨發干,氣喘吁吁的,胸口和肋骨直疼。終於她看到了得爾它航空公司的標牌,她沖進門去,差點沒把手中的一只鞋給扔了出去,此時是11點37分。
    兩個值班員中的一個抬頭看了她一眼。
    瑞琪兒喘著粗氣說:“104航班,飛往波特蘭的,飛機起飛了嗎?”
    值班員掃了一眼身后的指示牌說:“牌上指示說還沒有,但他們5分鐘前就播了最后登機的通知。我給他們打個電話問問看,您的包需要檢查嗎?”
    “不需要。”瑞琪兒氣喘吁吁地說。她用手把眼角汗濕的頭發撥到耳后,她的心像野馬一樣在胸中狂跳著。
    “那你別等著我給他們打電話了,我會打電話問的……不過我建議你快跑去趕飛機吧。”
    瑞琪兒沒快跑,她跑不動了,但她盡力跑著。電梯由於是在夜里,已經關了。她沿著樓梯一階階向上跑,嘴里一股成澀味。她跑到安全檢查處,把旅行袋扔到吃驚的女辦事員面前,等著辦好手續。手一會攥緊一會放開,包還沒完全從安檢室的傳送帶上出來,她就一把抓住帶子,又跑了起來,包在身后不停地拍打著她的屁股。
    她邊跑邊抬頭看指示牌,上面顯示著:
    104航班,飛往波特蘭,起飛時間:11:25,登機口:31號,正在登機。
    31號登機口在大廳的另一端,她最后看了一眼指示牌,只見上面的“正在登機”幾個字消失了,換上了“正在離港”幾個字。
    瑞琪兒沮喪地大叫了一聲,跑到登機口時正看見服務員在收起寫著“104航班,波士頓至波特蘭,11:25”幾個字的牌子。
    瑞琪兒不相信地問:“飛機已經起飛了?它真的已經起飛了?”
    服務員同情地看著她說:“飛機11點40離開跑道的,真遺憾,太太。不過您已經盡力了。”服務員邊說邊指著大玻璃窗外;瑞琪兒看到一架很大的727飛機,上面有得爾它航空公司的標記,已經起飛昇空了。
    “上帝,沒人打電話告訴你我要登機嗎?”瑞琪兒大叫著。
    “樓下的人打電話告訴我們時,104航班的飛機已經發動起飛了。要是我把它叫回來,它就會駛向30號跑道,那飛行員還不得把我屁股揍扁,更別說機上那100個左右的乘客了。非常對不起,要是您能早來4分鐘……”
    瑞琪兒沒聽完服務員的話就走開了。她剛走到離安全檢查處還有一半的路時,覺得腦子里一片眩暈,她踉蹌地走到另一個登機口處找了個座位坐下來,直到眼前的黑暗和腦子里的眩暈過去后,她才看到襪子上粘著一個煙頭。她揪下煙頭,穿上鞋,郁郁不樂地想,我的腳可能臟極了。
    她走回到安檢處。安檢處的辦事員同情地看著她問:“沒趕上?”
    “對,沒趕上。”瑞琪兒答道。
    “您要去哪兒?”
    “波特蘭,然后再去班格。”
    “噢,您為什麼不租輛車呢?要是您真的必須去那兒的話,租輛車開車去也行。通常我會建議乘客在機場附近的旅館里住上一夜,但是我看出您好像真的必須今晚趕到那兒似的。”
    “對,我必須去那兒。”瑞琪兒邊想邊說,“是的,我想我可以那麼做,不是嗎?要是哪個辦事處有車出租的話。”
    安檢處的辦事員大笑著說:“噢,他們有車出租。只有機場有大霧飛機無法起飛時他們才沒車呢。等霧散要很長時間。”
    瑞琪兒幾乎沒再聽女辦事員在說什麼了,她只管自顧自地想著,盤算著。
    即使她超速開車也不可能到達波特蘭后還來得及去趕飛往班格的飛機。那就一直開車開回去,要用多長時間呢?這得看有多遠的路程。250英里,瑞琪兒腦子里閃現出這個數字,也許是乍得曾說過的。她從這兒開車動身時至少是12點一刻,也許將近12點半了。開車要走的全是大路。她想她可以以每小時65英里的速度不停地開車,用250除以65,不到4小時。好,就算4個小時,她可能要停一下,去廁所什麼的。就算現在還沒有睡意,但她了解自己,她可能還需要停車喝杯不加牛奶的咖啡振作一下精神,但她仍然能在天亮前趕回路德樓。
    瑞琪兒仔細考慮完后,向樓梯走去,汽車租賃處在大廳的下面一層。
    安檢處的辦事員大聲說:“祝你好運,親愛的,小心些。”
    “謝謝。”瑞琪兒說,她覺得自己應該有些好運氣。




五十一

    一陣刺鼻的味直沖上來,路易斯向后退了一下,有點窒息的感覺。他站在墓穴邊上,大口地呼吸著,就在他認為自己已經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時,他胃里那一大堆晚上吃下的東西一下子噴了出來,吐在了墓穴邊上。吐完后他頭靠在地上,喘息著。終於嘔吐的感覺過去了。路易斯緊咬著牙關,從腋下拿出手電筒向打開的棺材里照去。
    路易斯驚恐異常,這種感覺就像剛剛做過一場最可怕的噩夢似的感覺。
    路易斯看到兒子的頭沒有了。
    路易斯的手抖得厲害,他只得用兩手握住手電筒,就像警察兩手握槍對著目標區域掃視著一樣。手電筒光不安地前后移動著,有很長時間路易斯不能把手電筒光照到墓穴中去。
    路易斯自言自語地說:“這不可能,記住剛才你以為你看到的景象是不可能的。”他慢慢地將手電筒光又投射到兒子那3英尺長的屍體上,從穿著新鞋的腳,照到褲子,再照到他的小衣服上,手電筒的光投射到了他那敞開的衣領處,然后又投到……
    路易斯突然憤怒地想大叫,差點沒喘上氣來,對兒子的死亡產生的那種悲憤又突然冒了上來,把剛才產生的恐懼壓了下去。
    路易斯摸索著在褲子后面的口袋里摸出手絹,一只手拿著手電筒,又向墓穴里俯下身,差點失去了平衡掉進去。要是剛才抬起的套筒墓穴蓋板掉下一個來,肯定會砸斷他的脖子。他用手絹輕輕地擦去長在蓋基皮膚上的濕苔蘚,苔蘚太多太厚了,長滿了蓋基的頭部。在苔蘚的覆蓋下,剛才他還以為兒子的頭沒了呢。
    苔蘚很濕,但不過只是一層。他本應該預料到的,這幾天一直下雨,套筒式墓穴不防水的。路易斯用手電筒照著,發現兒子的棺材泡在淺水坑里,在泥水里他看清了兒子。承辦喪葬的人知道蓋基被車撞死埋到棺材里后再也不會有人來打開棺材看了,但他還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給蓋基化了一下妝,殯儀員通常總是這麼做的。路易斯看著兒子就像在看著一件做得極不成功的玩具娃娃。蓋基的頭上鼓著好幾個包,眼睛深陷在閉著的眼皮下,嘴里有種白色的東西凸出來,像患了白化病的病人的舌頭,路易斯起初還以為是殯儀員用了太多防腐香液的緣故。
    這事可能不易掌握,尤其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幾乎不可能知道該用多少才夠……所以可能用得太多了。后來他才意識到那白色的東西只不過是棉花。他伸手從兒子的嘴巴里把棉花拽了出來,蓋基的嘴巴奇怪地松了一下,看起來又大又空洞,接著發出噗的一聲閉上了。路易斯把棉花扔在水坑里,棉花漂在水面上,閃出令人討厭的白光。蓋基的一側臉頰陷了下去,像一個老人的臉頰一樣凹陷著。
    “蓋基,”路易斯小聲說,“我現在要把你抱出來了,好嗎?”說完心里祈禱著,但願現在沒人來,比如守夜人過12點后會來巡查一下墓地什麼的。但現在不再是面對著某人拿著手電筒照在他臉上發現他的問題了,要是真有人看到他站在墓地中做這事的話,他會抓起彎了的鐵鍬,砍穿冒犯者的腦殼的。
    路易斯把兩手放在蓋基的腋下,覺得兒子的屍體像沒了骨頭似地擺動著。突然一種可怕的肯定的念頭閃現在他的腦海里:當他抱起蓋基時,屍體會散落開來,只剩下了支離破碎的屍體。他可能站在墓穴的蓋板旁,看著兒子破碎的屍體,尖聲大叫著,人們發現他時,他可能正是這個樣子吧。
    路易斯仿佛聽到一個聲音說:快干,你這個膽小鬼,快干吧!
    他抱起兒子,像以前常做的那樣抱起蓋基。蓋基的頭垂到了他的后背處,路易斯看見了把兒子的頭連在肩上的縫合處。不知怎麼,路易斯喘息著,聞著墓穴里的味,感覺著兒子那沒有骨頭一樣軟軟的破碎的屍體,胃里又痙攣起來。路易斯把兒子的屍體從棺材里抱了出來,終於爬出墓穴;他坐在墓穴邊上,兩腳懸空,兒子的屍體放在他的膝蓋上,他的嘴由於恐懼、悲哀和關愛而顫抖著。
    “蓋基。”路易斯說完開始抱著兒子的屍體搖動起來,蓋基的頭發散落在路易斯的手腕上,像毫無生氣的電線一樣。“蓋基,我發誓,全會好起來的,蓋基,會好起來的。這一切都將結束,就在今晚。蓋基,我愛你,爸爸愛你。”
    路易斯晃動著兒子。
    差一刻兩點時,路易斯準備離開墓地了。事實上抱起兒子的屍體是最難過的一刻,就像宇航員飄到了虛無飄渺的太空中的最遠處,他的心思也飛進了一片空?髦小5謚J冢鬵阺^⒆牛|醯帽巢亢芴郟弛唱ㄩ篹梮牷憳粖L槎u牛潯Q靡殘硭凳羋}厝ィr鶖@馮皉儈盃蝡か呋氐匠道鍶ァ?br>    路易斯用防水布把蓋基的屍體包了起來,然后用長長的膠帶紙粘牢,又把繩子割成兩段,系牢了包裹的兩端。他又可以有一個卷起來的包裹了,沒別的什麼。他蓋上棺材,想了一會后,又打開了,他把弄彎了的鍬放了進去。讓悅目墓地保留著這個吧,它不會再擁有他的兒子啦。路易斯蓋好棺蓋,然后把墓穴上的一塊水泥蓋板放下來。他想簡單地把另一塊推下去,又怕摔碎了,想了一會,他把自己的腰帶拴在蓋板上的鐵環上,輕輕地把蓋板拉到墓穴上。接著他又用鏟子把坑填平了,但無法恢復原狀,也許有人會注意到,也許沒人會注意。也許有人注意到了,但不以為然。管它呢,路易斯不讓自己想下去或擔心下去,今晚他還有很多事要做呢!更多瘋狂的工作要做,而他現在已經夠累的了。
    嗨——呵,讓我們走吧。一個聲音在路易斯的腦子里響起來。
    “確實該走了。”路易斯咕噥著說。
    風又刮起來了,在樹林中呼嘯著,這使得路易斯不安地四處張望了一下,他把鏟子、必須用的鎬、手套和手電筒放在剛捆好的包旁邊。他想用手電筒,但又控制住了自己。離開了屍體和工具后,路易斯又按原路用了5分鐘返回到剛來時的高高的鐵柵欄下。在那兒,就在街對面,他的洪達車就停在路邊,離這兒那麼近但又那麼遠。
    路易斯看了一會,然后突然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這次他離開了墓地大門,沿著鐵柵欄一直走到一個直角拐角處。這兒有個排水溝,路易斯仔細地查看著。他看到的東西使他顫抖起來。這兒有一大堆腐爛了的鮮花,一層又一層,被雨雪一年年地沖刷著。
    路易斯盯著排水溝像被催眠了一樣,終於他嘆了口氣移開了自己的視線。
    他繼續向前走去,走了沒有多遠就發現了自己正在找的地方,他懷疑自己在舉行蓋基的葬禮那天就有意地記住了這里。這里是墓地的教堂地下室。那里在冬天是用來放棺材的,因為天寒地凍無法挖墓穴,或是生意太多墓穴挖不過來時,就把棺材先放。在這兒。
    路易斯知道殯儀館的生意也有旺季淡季。他的舅舅以前跟他說過,人的死亡也有平衡的。有些時候許多人會死掉。要是五月沒多少人死去的話,那肯定十一月份會有很多人死去。但在聖誕節前后人死的並不多,因為人們在那時都很快樂,都想活下去,於是他們就真的活下來了。但在二月份死的人就會多得很,因為老人們會得流感,得肺炎,人們還會心臟病突發,得腎衰竭什麼的。二月份是最糟糕的一個月,人們都疲倦了。我們都習慣了,在生意上二月份最旺。但是不知為什麼在六月和十月也是這樣。但在八月里從不是這樣的。八月份很少有人死,除非什麼煤氣爆炸或汽車從橋上掉了下來這類事故中的死亡以外。有幾年二月份我們殯儀館里的棺材堆了三層,我們盼著天快變暖,土地融化了我們好把它們埋了,省得我們還得給那些屍體租個大冰柜凍起來。
    路易斯記得卡爾舅舅當時說完后就大笑起來,他也跟著大笑了起來。
    路易斯看到地下室的門是建在一個長滿綠草的小山上。這個小山就離高高的柵欄上的尖頭只有一兩英尺。路易斯向四周掃視了一下,然后爬上了山坡。在山坡的另一端有一片空地,也許總共有兩公頃。不……不是空地,有一個建築物,像一個孤立的小棚,也許是屬於墓地的。可能殯儀員們把他們的工具放在那里。路上的街燈透過樹枝從梅森街上照過來。路易斯看到沒有別的動靜了。
    路易斯屁股著地從山坡上滑了下來,他怕再摔下來,再傷著膝蓋,然后走回到兒子的墳墓那兒。他差點沒被包著兒子屍體的包裹絆倒。他知道自己得這兩趟,一次運屍體,一次運工具。他彎下腰,背部痛得他咧了一下嘴巴,他抱起兒子的屍體,覺得屍體在不停地晃蕩,路易斯不理會腦子里那不斷提醒著的他已經發瘋了的聲音,抱著屍體走到了那個小山底下。山坡很陡,他看出不用繩子的話,要把40磅重的屍體包弄上去很難,但他必須弄上去。於是他抱著兒子的屍體后退了幾步,然后奮力向斜坡上沖去,讓自己的慣性帶著他盡量能沖得遠些。他幾乎快沖到山頂時,腳下一滑,踩在了草上,就在他要跌落時他用力把懷中的包裹向山頂上扔了出去,幾乎快落到山頂了。路易斯爬到山頂,又環顧了一下四周,看到沒有人,就把包裹靠著柵欄放好,然后走回去拿其余的東西去了。
    路易斯又爬到了山頂,他戴上手套,把手電筒、鎬和鏟子放在一堆,然后背靠著柵欄休息了一會。他把手放在膝蓋上,看到瑞琪兒作為聖誕禮物送給他的新型數字手表指示出已是兩點零一分了。
    他又用了5分鐘重新整理了一下工具,然后先把鏟子扔過了柵欄。他聽到鏟子落在草地上的聲音。他想把手電筒放在褲兜里,但裝不進去,他就通過柵欄的間隔處給扔了出去,聽著手電筒滾落山下的聲音,心里希望別撞在石頭上碰碎了。他真希望自己帶個背包來就好了。路易斯又從夾克兜里拿出膠帶紙,把鎬把和防水布粘在一起,又把鎬頭一端用膠帶紙纏了好多圈直到膠帶用完了,他才把包裹抬起來,舉過柵欄扔了下去;聽到包裹落地的一下輕響,他退了一下。
    現在該他自己出去了。他先將一只腳邁過柵欄,然后兩手抓住柵欄上的尖頭,再蕩過另一條腿。他滑了一下,鞋里的腳趾在山頭上的泥土里磕了一下,然后人掉在了地上。他邊下山邊在草叢里摸索著,先是馬上摸到了鏟子,在透過樹縫的街燈燈光照射下,鏟子邊緣閃著淡淡的光。他找手電筒時費了點兒氣力,手電筒會在草叢里滾多遠呢?他四肢著地在厚厚的草地里摸索著,他呼吸急促,心怦怦直跳。
    終於他看到了,就在離他認為掉落的地方不到5英尺遠,是手電筒的形狀讓他辨認出來的。他抓起手電筒,用手蓋住玻璃片,按了一下開關,手掌馬上被照亮了,他立刻關掉了開關,沒問題。路易斯用刀把鎬從包裹上割下來,拿著工具走過草地來到樹林,然后站在一棵最大的樹下,看著梅森街上兩邊的路,現在根本沒人。他只見到整條街上只有一盞燈的燈光,是從一個公寓樓上照出來的,可能是住的失眠的人或病人。
    路易斯迅速走出來,到了人行道上,他沒有跑。在昏暗的墓地里了待了很長時間后,站在街燈下他覺得自己暴露無遺。他腋下夾著手電筒、鎬和鏟子,站在離班格第二大墓地只有幾碼遠的地方,要是有人現在看見他,誰都會明白他在干什麼。
    路易斯飛快地走過馬路,看到自己的洪達車就在前面50碼遠的地方。對他來說,這50碼就像5英里一樣。他頭上冒著汗向車走去,一邊警覺地聽著除了自己的腳步聲以外的其他聲音。
    路易斯終干走到了自己的車旁,他把鎬和鏟子靠著車放下來,然后伸手找鑰匙。車鑰匙找不到了,兩個兜里都沒有。他的臉上又冒出汗來,心跳又開始加速了,他的牙齒緊張地互相直磕碰著打架。他趕快咬緊牙關,害怕極了。
    他把鑰匙弄丟了,一定是在他從樹上往墓地里跳時,膝蓋碰到墓碑打了個滾時排出來的。他的鑰匙肯定掉在草叢里了。要是他找手電筒都費了很大周折,他怎麼希望能再找回鑰匙呢?全完了,就這麼一點點坏運氣,就把事全搞砸了。
    路易斯突然想到,不,等等,等一下,再翻翻口袋。帶的零用硬幣都還在……要是硬幣沒掉出來的話,鑰匙也不會掉出來。
    這一次路易斯更仔細地搜尋了一下口袋,把硬幣全拿了出來,甚至把口袋翻了個個。
    還是沒有鑰匙。
    路易斯靠在車上,想著下一步該怎麼做,他想自己得再爬進去,把兒子的屍體留在柵欄外,拿著手電筒再爬回去,把剩下的時間全花在無用的尋找上……
    突然路易斯眼中一亮。
    他彎腰向車里望去,鑰匙正掛在打火器開關上。
    路易斯輕輕地呻吟了一聲,然后跑到司機座那端的車門旁,把車門打開,取出了鑰匙。他的腦子里想起了某個電影中的父親人物卡爾說的話:鎖好你的汽車,拿好你的鑰匙,別給好孩子機會去做坏事。
    路易斯走到車后,打開了行李箱,然后把鎬、鏟子和手電筒放進去,關上了行李箱蓋。他走出20或30英尺后突然又記起了自己的車鑰匙。這次他把鑰匙忘在行李箱上的鎖上了。
    他對自己怒罵道,笨蛋,你要是這麼愚蠢的話,最好把要做的事全忘了!
    於是他又走了回來,取走了鑰匙。
    路易斯抱著蓋基就要走回到梅森街上時,突然不知什麼地方有一只狗叫了起來。不,不只是叫起來,而是狂叫起來,那粗啞的叫聲充滿了整條街道。
    路易斯站在一棵樹下,想著可能會發生什麼事,他該怎麼辦。他站在那兒,料想街上各家的燈都會亮起來。但實際上只有一盞燈亮了,就在路易斯站著的樹影對面,一個沙啞的聲音叫起來:“閉嘴,弗萊德!”
    汪——汪——汪!弗萊德回應地叫著。
    “讓它閉嘴,斯坎龍,要不我叫警察了!”有人從路易斯所在的街道這邊大聲叫道,嚇得路易斯跳了起來,這使他意識到自己以為街上空蕩蕩的、一切都沉睡了的想法是大錯特錯了。他周圍全是人,有幾百雙眼睛呢。那只狗在吠叫著,路易斯心里想,該死的弗萊德,噢,該死的狗!
    弗萊德又叫了起來,剛叫了一聲,還沒等它再接上第二聲,路易斯聽到用棍子重重打狗的聲音,接著是狗的低聲嗚咽。后來又聽到關門的一聲響,再接下來是一片寂靜。狗在的那家的燈又亮了一會,然后咔嗒一聲熄滅了。
    路易斯特別想躲在樹影里多等一會,等吵鬧全靜下來后肯定更好些,但是時間太緊迫了。他拖著包裹穿過馬路走到自己的車前,一路上根本沒遇見任何人。那只狗也沒再叫,路易斯一手抱著兒子的屍體,一手摸出鑰匙打開了行李箱。
    但是蓋基放不進去。
    路易斯先是豎著放,后來橫著放,最后斜著放,但怎麼放也放不進去。洪達車的后行李箱太小了。路易斯本來可以把包裹窩著放在里面,蓋基已死,他不會介意的,但路易斯不能允許自己這麼做。
    來吧,來吧,來吧,讓我們從這里出來,讓我們別再把你塞進行李箱里了。
    路易斯手里抱著兒子的屍體,站在車后,左右為難,想不出什麼好主意。正在這時,他聽到有一輛車開了過來。路易斯想也沒想,抱著兒子走到車的司機座的一邊,打開門,把包裹放在了旁邊的座位上,然后跑到車后把行李箱蓋蓋上了。路易斯接著聽到了幾個醉漢的聲音。他鉆進汽車,坐在方向盤后,發動了汽車。他正要伸手打亮車的前燈時,突然腦子里產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要是蓋基在包裹里的樣子是臉朝后,身子向前彎著膝蓋和屁股地坐著,沉陷的眼睛望著車子的后玻璃窗而不是前面的車窗該怎麼辦啊?
    沒關系。路易斯腦子中另一個疲憊而憤怒的聲音回答道,你非要想這件事嗎?這沒關系。
    不,有關系;確實有關系。這是蓋基坐在這兒,不是一堆毛巾!
    路易斯伸出手來,開始輕輕地撫摩著屍體包裹,就像盲人在摸索著想確定手里是什麼東西一樣。終於他摸到了一個突出的東西,一定是蓋基的鼻子,然后路易斯把包裹放正了。
    做完后路易斯才掛上檔,開始了回路德樓鎮的25分鐘的行程。





五十二

    就在那天早上一點鐘,乍得家的電話響了,在空蕩蕩的房子里顯得很刺耳,把乍得驚醒了。乍得在打盹的時候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23歲的時候,正和伙伴們一起喝著威士忌酒邊聊著些男人們之間談論的事,諾爾瑪那時非常活潑,一個伙伴正在講著一個猶太商人的故事……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乍得在椅子里一驚,覺得脖子僵硬,不由得痛苦地縮了一下,他感到一種酸澀的沉重感像塊石頭一樣落入他的身體里;他想,這就是23歲到83這60年在一剎那間注入到了自己的體內吧。接著他又想:你睡著了,好家伙。在這條鐵路上沒路可走……今晚沒路。乍得站起身,脖子上的僵硬感也傳到了背上,他僵直著身體走到電話旁。是瑞琪兒打來的,她問:“乍得?路易斯回家了嗎?”
    “還沒有,”乍得說,“瑞琪兒,你在哪兒?聽起來你離這兒很近了。”
    “我是離家比較近了,我在緬因州主道上的比都爾佛德路段。”
    “比都爾佛德路段?”
    “對。我不能待在芝加哥,不管艾麗為什麼事焦慮,我也察覺出來了,你也能察覺得到,我從你的聲音里能聽出來,有什麼不對頭的事要發生了嗎?”
    “是的。”乍得從兜里拿出支煙,點著了,看著手在點燃火柴時直發抖。他的手以前從沒有抖過,至少在這場噩夢般的事發生前他的手沒有抖過。乍得聽著外面的夜風呼嘯著,仿佛要吹倒房子似的。
    那種魔力正在加大,我能感覺到它。
    乍得覺得有點恐怖,像玻璃絲一樣,又細又易碎。
    “乍得,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乍得認為瑞琪兒有權知道,有必要知道,他想自己應該告訴她。他最終會告訴她的,告訴她整個故事,他將把故事一環一環地展現給她。先是諾爾瑪的心臟病突發,接著是小貓丘吉的死;路易斯的問題——以前有人在那兒埋過人嗎——然后是蓋基的死……只有上帝知道路易斯現在正在鍛造哪一環。他最終會告訴她的,但不是電話里。
    “瑞琪兒,你怎麼開車回來,不是乘飛機回來嗎?”
    瑞琪兒解釋了一下她怎樣在波士頓錯過了飛機。“我租了一輛汽車,但是我想我不能在預想的時間內趕回來了。我從龍根向主道上開時迷了點路,現在我才到緬因州主道。我想我可能得到清晨時才能到達了。但是乍得……求你了,請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嚇坏了,但我甚至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瑞琪兒,你聽我說,”乍得說道,“你開車到波特蘭,然后停下來,你聽見我說了嗎?找一家汽車旅館住進去,休息一下……”
    “乍得,我不能那麼做……”
    “睡一覺。瑞琪兒,別擔心。今晚這兒也許會發生點兒事,也許不會。要是真有我所想的那事發生的話,那你無論如何不要想著回到這兒來。我想我能處理好的。我最好能處理好,因為正是我的錯才使得這種事可能會發生。要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話,那你今天下午再回來,那時會沒事了。我想路易斯見到你會真的很高興的。”
    “乍得,我今晚睡不著的。”
    “不。”乍得說。心里想著自己原以為自己也會題不著的,但他還是睡過去了。老天,彼得在耶穌被抓入獄那天晚上可能也是這樣想的吧,在放哨值班時睡著了。乍得接著說:“不,你能睡著的。瑞琪兒,要是你開著那輛租來的破車打盹入睡的話,可能會開出公路,撞死自己的。那時路易斯怎麼辦?艾麗又怎麼辦?”
    “告訴我。”瑞琪兒說。
    “不,太太。不能在電話上告訴你。我不會在電話上告訴你的,瑞琪兒,我不能在電話上講。你開車到波特蘭,然后停車休息。”
    電話里沉默了好長時間,仿佛瑞琪兒在仔細考慮。
    “好吧。”瑞琪兒終於說道,“也許你是對的,乍得,請告訴我一件事,告訴我這事有多糟糕。”
    “我能處理這事,”乍得鎮靜地說,“事情已經變得很糟了。”
    乍得看到窗外有一輛車的前燈亮著,慢慢地開過來,乍得半站著盯著車,當車加速駛過路易斯家的房子時,乍得又坐了下來,車看不見了。
    “好吧,”瑞琪兒說,“我想我剩下的這段路在開車行駛時腦子里會像有塊石頭一樣沉甸甸的了。”
    “讓那石頭滾落一邊吧,親愛的。”乍得說,“請你一定保重,到明天,一切就都會好的。”
    “你答應會告訴我整個故事嗎?”
    “是的,我們會一起邊喝著啤酒,我邊給你把整個過程詳細地講一遍。”
    “那好吧,再見。”瑞琪兒說。
    “再見。”乍得說,“我們明天見,瑞琪兒。”
    瑞琪兒沒來得及再說什麼,乍得掛上了電話。
    乍得記得葯箱里面有咖啡因葯片,但沒找到。他把剩下的啤酒放回冰箱,雖然有些遺憾,但他得振作精神。於是他決定喝杯不加牛奶的咖啡。乍得拿著咖啡又回到窗前,坐了下來,邊喝咖啡邊看著外面。
    咖啡和與瑞琪兒的談話使乍得清醒了45分鐘,但接著他又開始打盹了。不能在警戒的時候睡覺,老家伙,你讓那種魔力控制住了,你惹了這些事,現在你必須付出什麼來償還,因此在警戒的時候不能睡覺。
    乍得想著,又點著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咳了起來。他把煙放在煙灰缸邊上,用兩只手揉著眼睛,窗外公路上一輛十輪大卡車閃著刺眼的燈光轟隆隆地駛過,打破了這風大而又不安的夜。
    乍得發現自己又打盹睡著了,他突然醒來,狠狠地用手掌擊打著自己的臉、前額和手背,打得耳朵嗡嗡直響。他現在心里充滿了恐懼,仿佛有一個不速之客闖入了他心中那神祕的地方。他想:這種魔力在使我入睡……在催眠我……它不想讓我醒著,因為路易斯很快就會回來了。是的,我能感覺到這點。這種魔力想使我不管這事。
    “不,”乍得嚴厲地說,“沒門。你聽見我說了嗎?我要阻止這一切,事情走得夠遠的了。”
    風在屋檐下吹著,公路對面的樹以一種催眠人的方式搖動著樹葉。乍得的思緒又回到了自己23歲時的那個跟伙伴們一起喝酒的夜晚,他們聊了一個晚上。幾個伙伴現在都已經死了,現在只有他一個人還活著,又老又蠢。這種愚蠢有時會偽裝成善良,有時會偽裝成驕傲,其實不過是一種需要,想把一些舊的祕密講出去,把一些事情流傳下去,就像把酒從舊杯子里注入新杯子里一樣……
    乍得的頭不停地點著,下巴慢慢地、輕輕地靠在胸膛上。
    煙灰缸上的煙灰越來越長,最后煙頭掉進煙灰缸里燒完了,煙的灰燼像一個神祕的字符。
    乍得睡著了。
    大約40分鐘后,路易斯開車轉彎駛向自己家的車行道時,車的轟鳴聲和車后燈的閃亮都沒能驚醒乍得。他沒聽見,沒覺察,就像羅馬士兵來抓一個叫耶穌的流浪漢讓他入獄時,彼得睡著沒醒一樣





五十三

    路易斯在廚房抽屜里又找到了一卷膠帶紙,在車庫的角落挨著冬天的防滑輪胎那兒還有一卷繩子。他用膠帶紙把鎬和鏟子纏在一起,用繩子做成背帶,然后把工具放在背帶里背著,他抱著蓋基的屍體。路易斯把背上的背帶打了個環,然后打開洪達車的車門,把包拿了出來,放在車后。蓋基比小貓丘吉沉多了,在他向米克邁克墳場走去時,也許需要趴著爬山呢,而且他還得挖墳墓,那些堅硬的石頭可不好對付。
    噢,他能對付得了,不管怎麼說,他能。
    路易斯走出車庫時在門口停了一下,用肘部按滅了電燈開關,在通向草地的瀝青路口站了一小會,前面通往寵物公墓的小路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路上的小草閃亮著。
    風吹著他的頭發,有一刻路易斯心頭掠過一陣孩子似的恐懼,他感到自己又小又弱,害怕極了。他真的要抱著這具屍體走過狂風呼嘯的樹林,走到那個地方去嗎?而且這次是一個人去?
    別多想,做就是了。一個聲音仿佛在說。
    路易斯開始向山上走去。
    20分鐘后,路易斯走到了寵物公墓那兒。他覺得四肢累得直發顫,他把屍體包裹放在膝蓋前,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他在那兒休息了20分鐘,差點睡著了,但不再覺得恐懼了。好像疲憊已把恐懼趕跑了。最后他又站了起來,不大相信自己還能翻過那個枯木堆,只麻木地覺得他必須試一下。手里兒子的屍體好像不是40磅而是200磅了。
    但是,以前發生的事又發生了,就好像一下子想起了原來的一個夢。不,不是想起了,而是使夢復蘇了。當路易斯的腳踏上第一棵枯木時,那種奇怪的感覺又開始推動著他了,他覺得幾乎有種興高採烈的感覺,疲憊並沒有消失,但變得可以承受了……真的,疲憊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了。
    乍得的聲音又回蕩在他的耳邊:只要跟著我走,路易斯,跟著我,別向下看。不要猶豫,別向下看。我知道走過去的路,但是必須要迅速果斷地走。
    是的,迅速果斷;就像乍得給兒子蓋基拔出蜜蜂的刺一樣。
    我知道走過去的路。
    但是只有一條路可以翻過枯木堆,路易斯想,或者這條路能讓你過去,或者不讓你過去。以前有一次,他曾試圖自己翻過枯木堆,但沒成功。這一次他攀登時又迅速又果斷,就像那天晚上乍得告訴他那樣爬著。
    向上,向上,別往下看,他懷里抱著兒子的屍體,向上爬著直到風又開始吹動著他的頭發。他在枯木堆頂上站了一會,然后又開始快速向下走去,就像在下樓梯,鎬和鏟子在他的背后碰撞著。才只一分鐘左右,他又站在鋪滿了松針的松軟的小路上了,身后的枯木堆顯得很大,比墓地里的鐵柵欄還高得多。
    路易斯抱著兒子沿小路向山上走去,耳邊聽到風在樹林中呼嘯。這聲音現在已經不使他感到害怕了,晚上的工作就快做完了。





五十四

    瑞琪兒開車走著,看到前面有一個路標,上面寫著8號出口,向右通往波特蘭。於是她打亮后車燈,指示向右轉,然后開著車向出口車道駛去。她看到前面有一個綠色的假日旅館的招牌,在夜空中顯得很明顯。租張床,睡一覺,讓這連續不斷的。令人心煩而又精疲力竭的緊張感結束;也讓她對死去的孩子的悲痛結束吧,哪怕只是一小會。瑞琪兒發現這種悲痛就像拔了好幾顆牙一樣,起初是麻木,但是就是在這麻木中也能感覺到疼痛像一只抽打著尾巴的小貓一樣潛伏著,即將發生。當麻醉葯失效后,噢,天啊,那種疼痛便無法忍受了。
    瑞琪兒腦子里閃現著各種念頭:
    他告訴女兒說他是被派來警告的……但他不能干涉。他告訴女兒他離路易斯很近,因為他靈魂脫竅時,他們在一起。
    乍得知道一切,但他不告訴我。有什麼事要發生了,什麼事,是什麼事呢?
    自殺?是自殺嗎?不會是路易斯。我不信。但路易斯是在說謊,他想隱瞞什麼,從他眼睛里能看出來……噢,該死,從他臉上的神情也能看出來,似乎他想讓我看出他在說謊……看出來,並阻止他……因為他有些被嚇著了……害怕得厲害……
    被嚇著了?路易斯從來不害怕什麼的!
    突然瑞琪兒猛地向左一打方向盤,車的輪胎發出一種刺耳的聲音。有一刻她以為車會翻了呢。但是沒有,她又向北開去,8號出口和那個使人感到安心的假日旅館招牌被拋在了身后。接著眼前又出現了一個路標,上面的字怪異地閃爍著:下一出口,12號公路,卡姆伯蘭,卡姆伯蘭中心,耶穌爾拉姆制片場。瑞琪兒把制片場的名字看成了耶路撒冷,因為兩個單詞拼寫極相似。她漫不經心地想,耶路撒冷制片場,多奇怪的名字,不是個令人愉快的名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來吧,到耶路撒冷來睡吧。
    但是今晚瑞琪兒不打算睡覺了,盡管有乍得的建議,她現在決定一直開車開回去。乍得知道有什麼事不對頭,答應她他會阻止的,但這個老人都80多歲了,三個月前才失去妻子。她不能把這事全托付給乍得。她本來不應該讓路易斯像那樣強迫著自己離開家,但是蓋基的死對她的打擊太大了,使她變得太虛弱太麻木了。艾麗那痛苦的臉和隨時隨處都拿著蓋基照片的樣子又浮現在瑞琪兒的眼前。那張臉是經曆過龍卷風后又幸存下來的孩子的臉,是經曆過晴空中突然扔下來炸彈爆炸后的孩子的臉。有好幾次瑞琪兒都想恨路易斯,恨他給自己帶來的痛苦,恨他在自己需要安慰的時候不來安慰自己,但是她不能,她還是那麼愛他,他的臉色是那麼蒼白……那麼缺乏睡眠……
    瑞琪兒把車速提到了每小時60英里,每分鐘1英里的話,也許她在兩小時15分鐘后就能到路德樓鎮了,也許她能在太陽昇起前趕回去呢。
    瑞琪兒摸索著打開收音機,找到一個放著搖滾歌曲的電台,把聲音調大,跟著唱起來,她想盡力使自己不睡著。半個小時后這個電台的節目播完了,她又換了一個電台,並把車窗放下,讓不眠的夜風吹醒著自己。
    瑞琪兒不知道這夜是否會結束。
  




五十五

    路易斯仿佛又回到了夢中,他不時地向下看,確信自己手中抱著的是包著兒子屍體的防水布包而不是裝著丘吉的綠色垃圾袋子。他記得跟乍得埋了丘吉后的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幾乎記不起他們做了些什麼,但現在他仍能記得起那些感覺,那麼栩栩如生,好像那些感覺正在林子中,和他有某種心電感應似的。
    路易斯沿著小路一會向上一會向下地走著,不時地又發現有的地方寬得像15號公路,而另一些地方窄得他得側身而過,還有的地方要穿過樹林。他能聞到松樹樹脂強烈的味道,能聽到腳踩在松針上刷刷刷奇怪的聲響。
    終於走到了小路比較陡峭延綿的地方了。一會,他的一只腳踩進了一個淺水坑,有點陷進去的感覺,按乍得的話,這是流沙區了。路易斯低頭看了一下,只見到腳下亂草叢生,夾雜著參差不齊的灌木叢,草叢和樹叢間是水。他記得那天夜里的夜光仿佛也比今夜的亮些,今夜會更驚心動魄了。
    乍得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下邊這段路走起來像翻枯木堆,走的時候要腳步穩心情松。只要跟著我走,別往下看。
    對,好……就這樣一步步走,你以前在緬因州見過這些植物嗎?在緬因州或別的什麼地方?它們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甭管它,路易斯。只要……讓我們走吧。
    路易斯看了一下前面濕乎乎的長滿亂草和灌木的地方,又開始前進了。他望著前方,目不斜視,腳從一個長滿草的土堆邁向另一個土堆。腦子里想起了中學物理老師有一次在下課前說的一句話:信仰就是接受重力是先決條件。路易斯在大學里學神學和哲學時,老師沒給他說過什麼,但中學物理老師的這句話他卻從沒忘記。
    他接受的是米克邁克墳場能起死回生的能力,因此他抱著兒子的屍體,義無反顧地走進了小神沼澤地。灌木叢下比他們上次來時的怪聲音多多了。蘆葦中有什麼不斷地在叫著,聲音尖利。一個東西從他身邊俯沖著飛過,也許是只蝙蝠。
    沼澤地里的霧氣開始昇了上來,先是沒過了他的鞋,接著漫到了他的小腿,最后像個白色的膜一樣把他全包了起來。他覺得沼澤地里的白光更亮了些,一閃一閃有節律得像個奇怪的心臟在跳動。路易斯以前從沒這麼強烈地感覺到大自然是一個活生生的東西,有一種神奇的愈合力……也許有先知先覺的能力,這沼澤地是活的,但當然不是具有優美的音樂之聲。要是讓路易斯來說一下那種沼澤是活著的感覺或其本質的話,他也無法說出,他只知道這里充滿了各種可能性,交織著各種力量。在這之中,路易斯覺得自己非常渺小,非常平凡。
    就在這時有種聲音響了起來,他記得上次也聽過的,先是一聲高聲大笑,然后變成了抽泣的聲音。沉默了一會后,大笑聲又響起,這次變成了瘋子似的哭叫,嚇得路易斯的血液都快凝住不動了,周圍的霧氣像夢幻一樣圍繞著他。大笑聲消失了,只剩下了風的呼嘯,風聲能聽到卻感覺不到。當然感覺不到,這塊地方在地理上是個洼地,要是風能吹進來的話,就會把白霧吹散了……路易斯不清楚要是吹散了霧氣的話,他是否想知道會露出什麼來。
    乍得的聲音又響起來:你可能會聽到些聲音,像人的聲音,但這只是向南遷移的阿比鳥的叫聲。那聲音傳得很遠,很好笑。
    “阿比鳥。”路易斯說。他的聲音沙啞,自己都差點沒聽出來是自己的聲音,但是聽起來好像他感到很好笑似的。上帝保佑,他確實聽起來很好笑。
    他猶豫了一下,又接著向前走去。好像是對他猶豫的懲罰似的,他的腳踩在草叢中時,陷了進去,差點沒能拔出鞋來。
    那種聲音又響起來了,這次是在左側,一會后又在他身后響起了……好像就在他身后,要是他一轉身的話就會看到一個血淋淋的、齜牙咧嘴、瞪著發光的眼睛的東西……但這次路易斯沒有遲疑,他直視著前方繼續走著。
    突然沼澤里的霧氣失去了白光,路易斯意識到前面不遠處有張勝在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麼;臉上的眼睛深陷,閃著灰藍色的光,像中國古畫中的人物的眼睛那樣向上斜挑著;嘴巴向下咧著,下嘴唇外翻,露出黑棕色的牙齒,已經快爛到牙床了。但使路易斯最吃驚的是它的耳朵,根本就不是耳朵,而是彎彎曲曲的角……不像魔鬼的角,而是公羊的角。
    這張嚇人的不斷浮動著的臉似乎在說話,在大笑。它的嘴巴蠕動著,雖然下嘴唇從沒恢復到正常的位置上去,但那兒的血管卻在跳動著,鼻孔里的鼻毛在扇動著,好像在呼吸,呼出白氣。
    隨著路易斯走近,那懸浮著的頭上的舌頭伸了出來,灰黃色,長長的,尖尖的,上面覆蓋著一層鱗片,路易斯看到有一片鱗片卷起來,滲出一條白蟲子;舌尖懶洋洋地舔著空氣……這個東西正在大聲地笑著。
    路易斯摟緊了蓋基的屍體,好像要保護兒子似的,他腳下一絆,在草叢中打了個滑。
    你可能會看到聖·艾爾默火,水手們叫它符光。這種東西能做出各種怪樣子來,但它沒什麼可怕的。要是你看見了這些怪東西,感到心煩的話,你就向別處看……
    路易斯腦中響起乍得的這些話,使他解脫了出來。他又開始向前走去,剛開始有些蹣跚,后來就保持了平衡,穩穩地走起來了。他沒向別處看,不過注意到那張臉好像總是跟他保持著同樣的距離。路易斯想,也許這真是張臉,也許只是他的頭腦在霧氣中臆想的形象。幾秒鐘或是幾分鐘后,那張臉消失在飄動著的霧里了。
    這不是聖·艾爾默火。
    不,當然,這不是。這個地方充滿了幽靈,這個黑暗的地方全是這些東西。要是你環顧一下四周,很可能會看到什麼令人發瘋的東西。他不該想這些,不必想這些,他不必。
    又有什麼東西走過來了。
    路易斯一下子站住了,聽著那聲音……那種無情的漸近的聲音,路易斯張大了嘴巴。
    這種聲音路易斯一生中從沒聽見過,這是一種活著的東西的聲音,一種極大的聲音,就在附近,越來越近的地方。路易斯聽到了樹枝被咬斷的聲音,接著是巨大的腳踩在灌木叢中的聲音。路易斯腳下的泥土也跟著一起顫動起來。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在低聲呻吟,又一次緊緊地把蓋基抱在了胸前。他意識到沼澤地里的一切生物都沉寂了下來,他還意識到潮濕的空氣中充滿了一種怪異的像臭豬肉一樣令人發嘔的味道。
    不管這東西是什麼,它是個巨大的東西。
    路易斯充滿疑惑和恐懼的臉越抬越高,像在觀察發射的火箭一樣看著。那個東西邁著沉重的腳步向他走來,路易斯能聽到樹——不是樹枝,而是整棵樹被弄斷——在附近倒下的聲音。
    路易斯看到了什麼東西。
    白色的霧氣被這東西的身體弄成了石塊的灰色,只有片刻時間;這種東西有60多英尺高,是個無形的幽靈,但路易斯能感覺到它經過時帶起的氣流,能聽到它落在地上沉重的腳步聲和那東西走過沼澤地后泥水合攏的聲音。
    有一刻,路易斯相信他看到了兩只橘黃色的火光高高地在他頭上閃爍,那火光像眼睛。
    后來那種聲音開始消失了,隨著它的離開,沼澤地里的其他生命也開始慢慢發出聲音來。那個東西向北方走去,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完全聽不見了。
    終於路易斯又開始走了起來。他的肩膀和背部疼得要命,就像從頭到腳穿了一件連體內衣似地行動不便,在這個季節里剛孵化出來的飢餓的蚊子在他身上咬著,吸食著他的血。
    是溫達哥幽靈,上帝啊,那是溫迪哥幽靈,那種在北部鄉村到處游蕩的怪物,那種它摸了誰,誰就會變成吃人的人的怪物。就是它,溫迪哥幽靈就在離我60碼遠的地方走過。
    路易斯邊想邊告訴自己別太荒唐了,應該像乍得那樣,走過寵物公墓后就盡量不想會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那些東西是阿比鳥,是聖·艾爾默火,紐約北部的美國佬的牛欄中的牛,隨便它們是世界上什麼跳的、爬的、滑行的還是蹣跚而行的生物。讓世界上有上帝,有星期日早上,有穿著白袍的聖公會教士——但別讓世界上存在這些黑暗的骯臟的恐怖的東西,尤其是在宇宙中的夜里。
    路易斯抱著兒子走著,腳下的路又變得堅硬起來,一會后他走到了一棵倒下的樹前,樹冠在霧氣的白光下隱約可見,像一個巨大的管家手中友綠色的雞毛撣子。
    樹斷開了,或是被咬斷了,斷口是新的,上邊還有黃白色的樹液流出來。路易斯在攀越時摸到了粘液。在大樹的另一端有個大凹坑,地上的草和灌木都被踩進了泥土中,路易斯簡直不敢想信這是個腳印。他可以等爬上山后再回頭來看是否有這麼一個印痕,但是他沒有,他只是向前走著,皮膚發冷,嘴巴發干,心跳加速地走著。
    鞋踩在濕泥上的聲音很快消失了。有一會路易斯聽到的又是踩在松針上的腳步聲,接著是踩在石頭上了,他幾乎已經到了山腳下。
    地勢又變高變陡了。他的小腿碰在了一塊石頭上,很疼,但這不只是塊石頭。他笨拙地伸手摸了一下,這是石階,在石頭上鑿出來的。乍得的聲音又響起來:只要跟著我,我們爬到頂上就到了。
    於是路易斯開始向上爬去,那種欣喜若狂的感覺又出現了,又一次戰勝了疲勞——至少他不覺得那麼累了。他心里數著台階數,夜風越來越大,吹著他的衣服,吹在他包著蓋基的屍體的防水布上,像一個充滿風的船帆發出的聲音一樣響動著。
    有一次路易斯仰頭看了一下天空,見到滿天的繁星,但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又移開了視線,心里有些不快。在他身旁是石壁,一點都不平滑,而是參差不齊,有的地方像船,有的像獾,有的像皺著眉頭的人臉。只有那些石階是平滑的。
    路易斯爬到了頂上,他低著頭,搖晃著,呼吸著空氣。肺里覺得像有針扎著似的。
    風吹撫著他的頭發,像在跳舞;風在耳邊呼嘯著,像條龍在怒吼。
    今晚的夜光比較亮,是因為那次是陰天呢,還是他沒看那次是天晴還是天陰?這無所謂。但他能看得見,這就足以使他膽戰心驚的了。
    這里就像寵物公墓一樣。
    當然你知道這個,路易斯的腦子里有個聲音在小聲說。他一邊環顧著那一堆堆作為墓地標志的亂石堆,一邊想,你知道的,或者應該知道,這里沒有向心圓的形狀,而是螺旋狀。
    是的,在這塊巨石上,路易斯看出有一個巨大的螺旋的形狀,由古時的人們修建出來的。但沒有什麼真正的墓地標志,每個堆起的石堆都攤平在地上了,因為墓地里的東西復活時從里面爬出來了。但是石塊落下來時仍然保持著一種明顯的螺旋狀。
    有人從空中看見這些嗎?路易斯漫不經心地想。他又想起了在南美或印第安人做的沙漠畫。有人從空中看過這些東西嗎,要是有人見過,他們會怎麼想呢?
    路易斯跪在地上,把兒子的屍體放下,放松地哼了一聲。
    終於他的意識又回到了現實中。他用刀把纏著鎬和鏟的膠帶割開,工具掉在地上發出一聲響,路易斯也滾動了一下身體,躺在地上,四肢攤開,茫然地望著星空躺了一會。
    樹林中的那個東西是什麼?路易斯,路易斯,你真的認為這場劇的高潮到來的時候會給大家帶來什麼好處嗎?
    但是現在想撒手不干已經太晚了,路易斯知道這一點。
    另外,路易斯對自己咕噥說,也許結局會是個好結局呢。沒有冒險就沒有收獲,也許沒有冒險也就得不到愛呢。我的醫用包還在,不是樓下的,而是浴室里高架子上的那個。諾爾瑪心臟病發作那晚我讓乍得去取的那個包。包里有注射器,要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什麼糟糕的事……沒人會知道,只有我。
    他的思緒化成了一聲模糊不清的祈禱,他跪在地上找到了鎬開始挖起來。每次舉起鎬再落下的時候,路易斯都俯身支一下鎬把,就像一個古代羅馬人跌落在自己的劍上一樣。慢慢地坑開始有了形狀,逐漸加深了。路易斯把里面的石頭拿出來,大多數他放在一邊了。但他也留了幾塊石頭。
    要用它們堆一個墓地標志。





五十六

    瑞琪兒抽打著自己的臉,打得都有些刺痛了,但她還是忍不住要打盹。有一次她一下子把自己打得清醒過來,打得好像有無數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在看著她,像火光一樣閃爍著。
    后來這些閃亮的東西變成了路標和防護路障上的閃爍燈,她的車差點要撞到路邊的防護路障上了。
    她打了一下方向盤,又駛向左側,車胎發出刺耳的聲音,她相信自己模糊地聽到了“嘭”的一聲,可能是前面右側保險杠撞到了防護路障,她嚇得心怦怦直跳。但一會后,盡管她還在害怕,盡管有車上收音機中播放著的大聲唱著的歌曲,瑞琪兒還是又開始打起盹來。
    突然一種瘋狂的妄想般的念頭閃現在她的腦海里。“妄想狂般的,好吧。”她在搖滾樂聲中低聲說。她想大笑出來,但她不能。因為那想法在夜色中有一種怪異的可信性。她開始覺得自己像一個卡通片里的人物在拉世界上最大彈弓的橡皮筋一樣,可憐的家伙發現越向前拉越難,到最后橡皮筋的拉力和拉的人的力量一樣了……慣性變得……什麼?初等物理……有某種東西想阻止她……別管這事,你……一個靜止的物體傾向於保持靜止……比如,蓋基的屍體會……一旦再讓他運動起來……
    這一次輪胎發出的聲音更刺耳了,車的抖動更近了,有一會瑞琪兒能聽到汽車沿著防護路障上的鐵欄杆刮擦的聲音,有一會方向盤不起作用了,接著瑞琪兒發現自己腳踩在車間上抽泣著。這次她睡著了,不只是打盹,而是睡著了,還做了個夢,而車子是以每小時60英里的速度在前進,要不是有防護路障……或者要不是有一個立體交叉的柱子……
    瑞琪兒把車開到路邊,找了個停車的地方停了下來,然后手捂著臉哭了起來,她覺得又迷惑又害怕。她想,有什麼東西試圖在不讓我靠近路易斯呢。
    過了一會,瑞琪兒覺得能控制住自己了,她又發動了汽車,小汽車的方向盤看起來沒坏,不過她想明天早上還車時,租賃公司一定會嚴厲地問她好多問題。
    沒關系,一次解決一件事。先喝點咖啡,這是第一件要做的事。
    車開到彼玆菲爾德出口時,瑞琪兒把車開了出去。大約一英里后她看到了一個汽車加油站。她把車開了進去,讓服務員給車再加滿油,然后走進餐廳,里面充斥著油膩膩的味道,煎糊了雞蛋的味道……還有,上帝保佑,還有強烈的咖啡的味道。
    瑞琪兒一杯接一杯地連喝了三杯咖啡,像葯似的,黑黑的、甜甜的,因為放了好多糖。有幾個卡車司機坐在柜台前或餐廳的小間里,跟女服務員們開著玩笑。女服務員的臉上都帶著像聽到了坏消息的疲憊的護士的神色。
    瑞琪兒付了款,走回到停車的地方;但車發動不起來了,她扭動鑰匙,螺線管只發出咔噠一聲,無濟於事。
    瑞琪兒開始慢慢地無力地捶打著方向盤,有什麼東西正試圖阻止她。這輛車是新車,行程里數還不到5000英里,它沒理由發動不起來,但就是發動不起來。不管怎樣,她在這兒在這離家還有50英里的地方被截斷了歸程。
    她聽著那些大卡車的轟鳴聲,突然一個險惡的念頭出現在腦海中,她幾乎可以肯定那輛撞死自己兒子的大卡車就在這些汽車中間……不是在發出低沉的轟隆聲,而是在大笑。
    瑞琪兒低下頭,哭了起來。




五十七

    路易斯腳下絆在什麼東西上,倒在了地上。有一刻他以為自己起不來了——他將躺在這兒,聽著從小神沼澤地里傳來的各種怪聲,感覺著身體疼痛。他將躺在這兒睡去,或死去。也許是死去。
    路易斯記得自己把包著兒子屍體的包裹放進了他挖的坑里,然后用手把挖出的大部分土推回到坑里,他相信自己記得還在上面用石塊堆了個標志,下圓上尖的圓錐狀……
    從那時到現在他就記不得什麼了。很顯然他又從石階上下來了,要不然他不可能在這兒,這是……哪兒呢?路易斯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在離那個枯木堆不遠的老松樹林子中。
    他能毫無知覺地走過那片小神沼澤地嗎?他認為是可能的。只是可能。
    這已經足夠遠的了,我就睡在這兒吧。
    但就是這種想法,使他又站了起來,接著往回走了。因為要是他待在這兒的話,那個東西可能會發現他……那個東西可能現在就在林子里尋找著他呢。
    他用手擦了一下臉,先是用手掌心,接著傻乎乎驚訝地發現手上有血……他什麼時候把自己的鼻子弄出血了?“誰干的?”他沙啞著嗓子小聲說,漠然地向周圍搜尋著,直到又找到了鎬和鏟子。
    路易斯又走了10分鐘,看到枯木堆就在眼前隱隱出現了。路易斯向上爬著,磕磕絆絆的,但不知怎麼一直沒摔倒,都快下來的時候,他向下看了一眼,一個樹枝刮住了他的腳,另一個樹枝彈了一下,他側身倒在了地上,風用力地吹著他。
    這要不是我今晚掉進的第二個墳場,我都敢死……要是兩個墳場還不夠的話,我更該死了。
    他又開始四處摸索著找鎬和鏟子,終於找到了。他抓在手中,借著星光打量了一下四周,附近有一個叫斯瑪基的小貓的墳。路易斯疲倦地想,它很聽話。他看到四周都是一些狗、貓等寵物的墓地,又聽到了一陣“叮……叮……叮”的響聲。是哪個孩子把罐頭盒砸扁了做成的墓牌掛在風中作響。這又把恐懼引了來,但他太累了,只是覺得心跳加速了一下。他已經做完了今晚的工作。而那“叮……叮”的聲音比任何東西都更使他想趕快回家去。
    路易斯從寵物公墓的墳頭走過,跌跌撞撞的。后來金屬牌的“叮……叮……叮”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原來是一個長方形的白鐵皮片,被弄彎了,風正不斷地把它吹到寵物公墓入口處的弧形鐵片上。路易斯伸手想把鐵片扳直……
    但是接著他僵住了,頭皮發緊。
    他看到枯木堆的另一端有什麼東西在動。
    他聽到一種偷偷摸摸的聲音,松針發出的刷刷聲,小橘樹枝掉落的聲音,還有灌木叢中格格的作響聲。這些聲音要不是仔細聽,在呼嘯的風聲中幾乎聽不出來。
    “蓋基?”路易斯嘶啞著嗓子喊道。
    當他意識到自己站在黑暗中叫著死去兒子的名字時,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時,他覺得頭皮發緊,頭發直豎起來了。他無助地開始顫抖起來,好像得了致命的傷寒。
    “蓋基?”路易斯又叫了一聲。
    那些聲音消失了。
    還不應該復活呢,這太早了。別問我我怎麼知道的,但我知道。那邊的那東西不是蓋基,那是……別的什麼東西。
    路易斯突然想起艾麗對他說的話,上帝叫道:“拉撒路,出來吧。”因為他要是不叫拉撒路的名字,那墳地里的每個人都可以起死回生了。
    在枯木堆的另一端,那些聲音又響了起來。在這障礙物的另一端,在風聲中,這些聲音幾乎讓人聽不到。冥冥中仿佛有種古老的直覺在躡手躡腳地走近他。路易斯腦子里出現了一個可怕的景象:一只巨大的鼴鼠或是一只巨大的蝙蝠在灌木叢中扑打著前行呢。
    路易斯倒退著走出寵物公墓,不敢轉身背向著枯木堆……那鬼一般模糊的感覺,像那暗夜里一塊青色的傷疤。路易斯直到走下了那條小路,才轉過身來,跑過樹林直跑進自己家房子后面的田里,這時他覺得再也跑不動了。
    路易斯隨手把稿和鏟子往車庫里一扔,在車行道路的入口處站了一會,先看了看他回來的路,又抬頭看了一下天。現在已是凌晨4點一刻了。他想黎明馬上就到了,在大西洋上,太陽可能已經昇起來一會了,但此時在路德樓鎮,仍然還是夜里,風在不斷地刮著。
    路易斯走進房子,沿著車庫晲咧鴞Z門打開了門,他沒開燈,走過廚房,走到廚房和餐廳之間的一個小浴室,在這里他打開了燈,見到的第一個東西就是丘吉,它正蜷縮著趴在馬桶蓋上,睜著那雙模糊的泛著黃綠色光的眼睛盯著路易斯。
    “丘吉,”路易斯說,“我還以為有人把你放出去了呢。”
    丘吉只是趴在馬桶蓋上看著他。是的,有人把小貓放出去過。是路易斯自己放出去的,他記得很清楚,就像他記得自己那次把地下室里的玻璃窗戶換過后對自己說這樣就好了,問題解決了,丘吉不會再鉆進來了,但是到底他在開誰的玩笑呢?丘吉想進來的時候,它就能進來。因為丘吉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沒關系。做完這枯燥的、令人精疲力竭的工作后,什麼都無所謂了,他覺得自己有些不像人,可能是喬治的那些愚蠢的電影僵屍,也許是艾略特詩中的某個聖靈。我本該長著一雙爪子,在小神沼澤地里飛跑著,然后再爬上米克邁克墳場。路易斯想著發出一聲干笑。
    路易斯啞著嗓子,一邊解襯衫上的扣子一邊說:“這就是我,你最好相信,丘吉,一腦袋無用的東西。”
    襯衫脫掉后,他看到身體左側有一大塊青紫的血淤,就在左上肋;他脫下褲子后又發現撞在墓碑上的那個膝蓋腫得像個氣球,已經變得黑紫色了。他想要是自己不活動膝蓋的話,關節就會變得僵硬,腿也不能彎曲了,就像灌進了水泥一樣。看來以后他的生命中這是一個陰天下雨時會找他麻煩的病痛了。
    路易斯伸手想撫摩一下丘吉,尋求一些安慰,但小貓從馬桶蓋上跳下來,搖搖晃晃地走了,不知去了什麼地方。走之前,小貓用那黃綠色的眼睛看了路易斯一眼。
    在醫葯櫥里有治跌打的葯膏,路易斯取了出來,坐在馬桶蓋上,往撞坏的膝蓋上抹了些,然后又往背上涂了些……很難夠得到自己的背部。
    他離開了廁所,走到起居室,打開大廳的燈,在樓梯底下站了一會,傻傻地環顧了一下屋內的東西。一切看起來都多麼奇怪啊!聖誕前夜他就是在這兒給妻子藍寶石項鏈的。項鏈一直放在他的睡衣兜里,那兒是他的椅子,他就是坐在那兒,在諾爾瑪死后給女兒解釋關於死亡的事實的。這些事實最終使他發現就是自己也不會接受的。聖誕樹還放在角落里,艾麗自己做的紙火雞用膠帶紙貼在窗戶上,那火雞使路易斯想起了某種能預示未來的烏鴉。再早些時候這房子里空蕩蕩的,只有裝滿了他們家什的箱子、盒子;那是他們從中西部地區剛搬來時,他記得當時覺得它們一點都不重要,就像是自己家人與外部世界隔離開的小小的堡壘。
    這一切看起來多麼奇怪啊……他多麼希望自己從沒聽說過什麼緬因大學,或是什麼路德樓鎮,或是認識什麼乍得和諾爾瑪,或是一切。
    路易斯走上樓去,在廁所里踩著凳子從頂上的醫葯櫥里取出了他的小黑包。他把包拿進主臥室,坐了下來,開始在包里摸索起來。是的,包里有以防萬一用的注射器,有醫用膠布和剪刀,還有幾劑致命的葯劑。
    要是需要的話。
    路易斯把包合上,放在床邊。他關掉了頭上的燈,雙手放在頭下躺在床上。仰面躺在床上休息真是舒服極了。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迪斯尼世界樂園。他看見自己穿著白色的制服,開著一輛白色的大篷車,上面有像卷耳狀的標志,當然,外表上不能讓人覺得這是一輛救護車,不能把付了錢來游玩的游客嚇跑。
    蓋基坐在他的身邊,皮膚晒得黑黑的,眼睛中閃爍著健康的光澤。在這兒,就在自己的左側是那個可笑的怪人古菲,正和一個小男孩在握手,小男孩一臉恍惚的樣子。
    這兒是溫尼正和兩個穿著裙裝的老奶奶在一起,另一個老奶奶在給她們照相。這還有一個小女孩穿著她最好的衣服在喊:“我愛你,迪格!我愛你,迪格!”
    路易斯在和兒子一起巡行,他和兒子是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值班警戒的,他們無休止地開著白色大篷車巡行著,車上的閃光燈罩了起來。他們不是在找麻煩,他們不會,但是若有麻煩出現的話,他們會隨時準備好了去處理這些麻煩的。
    在這樣一個充滿了快樂和樂趣的地方,也潛伏著危險,毋庸置疑,在主大街上買膠卷的笑著的男子可能會突發心臟病;一個懷孕的婦女可能在走下馬車的階梯時開始感覺出分娩的陣痛;一個長得像雜志封面女郎般漂亮的十幾歲的女孩可能會突發癲痛,跌倒在路上。還會有中暑的、心肌梗塞的、腦溢血的病人,也許某個夏天悶熱的下午還會有人被雷電擊中;甚至還有渥玆恐怖大帝也在這兒,他可能會被人無意中瞥見在單軌車附近,或在偷偷地看著飛旋的丹保車。在這兒,路易斯和蓋基只把它看做是迪斯尼樂園中的另一個人物,就像古菲和米老鼠一樣。但是,渥玆恐怖大帝是一個沒人願意和它合影的人物,也沒人願意讓自己的兒子或女兒認識它,而路易斯和蓋基認識它,他們以前什麼時候在新英格蘭面對過它,它在等著用玻璃彈子噎死人,用干洗衣袋悶死人,用電電死人。渥玆恐怖大帝無時無刻不在人們的生活中。花生、牛排、煙都能導致死亡。骯臟的針,有毒的蟲,垂落的帶電電線,熊熊燃燒的森林大火,旋轉的滑板,都會把小孩子致死。
    當人們洗澡時,渥玆恐怖大帝也在你的浴室中;人們乘飛機時,渥玆恐怖大帝也在和你同行。它在人們喝的水中,在人們吃的食物中。當你獨自一個人感到害怕向著黑暗大喊“誰在那兒”時,它的回答會傳過來:別害怕,是我,嗨,你好嗎?你得了腸癌,多麼游手好閑的人啊,嗨——呵,讓我們走吧!毒品販子拿著刀站在門口,半夜里打來電話。一大把葯片全吃下去。嗨,伙計們,我的名字是渥玆恐怖大帝,如果你願意,可以叫我渥玆好了——噢,我們現在是老朋友了。
    我來是想讓你得心肌梗塞或腦溢血或別的什麼,我是來打倒你的。我不能久留,還要去看一個生孩子得了產后大出血的女人呢,然后我要去奧馬哈做點使人吸煙致死的工作呢。
    路易斯想著,那個小女孩縴細的嗓音在大叫著:“我愛你,迪格!我愛你,我相信你,迪格!我會永遠愛你,信任你的,我會一直很年輕,我心中惟一的渥玆恐怖大帝是那個從那不拉斯加來的溫柔的騙子!我愛你!”
    我們巡行著——我和我的兒子——因為我們知道死亡的根源不是戰爭或性生活,而是與渥玆恐怖大帝的那場高尚的、無望的、令人厭惡的戰斗。
    我和我的兒子,我們開著白色的大篷車,行駛在佛羅里達的晴空下。我們巡行著,雖然車上信號閃光燈罩了起來,但我們需要時可以使用它——沒有人需要知道,只有我們兩人知道,因為男人的心腸更硬些;男人們種下他們能種的東西——然后來照料它。
    路易斯斷斷續續地想著這些毫不連貫的東西,把清醒和半醒的狀態逐漸分開,慢慢地所有的思緒都停止了,疲憊使他陷入了無意識無夢境的睡眠之中。
    就在黎明即將到來,太陽剛要從東方昇起的時候,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聲音很慢,聽起來走路很笨拙的樣子,但很有目的。一個影子在大廳的暗處移動著,它身上發出一股腐臭味。路易斯雖然睡得很沉,但還是在熟睡中咕噥了一句,並轉過身去避開了這種味道。接著路易斯又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那個影子在路易斯睡著的主臥室外站了一小會,一動不動,接著它走了進來,路易斯的臉深埋在枕頭里。一雙白色的手伸了出來,路易斯床邊的黑色醫用包咔噠一聲被打開了。
    包里面的東西被移動得發出叮叮當當低低的響聲。
    那雙手摸索著,對葯和注射器什麼的毫無興趣,它們終於發現了什麼東西,舉起它來;在黎明將至的微光下,這東西發出銀閃閃的亮光。
    那個影子離開了房間。







2007-3-19 06: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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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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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三部 渥玆恐怖大帝

第三部 渥玆恐怖大帝

    因此,耶穌心里悲嘆又憂愁地來到墳墓前。墳墓是個洞,有一塊石頭擋著洞口。耶穌說:“把石頭挪開。”
    馬大說:“是啊,到這時他必已臭了。他已經死了四天了。”
    耶穌祈禱了一會,然后提高聲音大聲叫道:“拉撒路,出來吧!”於是那個死了的人就出來了,手腳纏著裹屍布,臉上包著手巾。
    耶穌對他們說:“給他解開,讓他走吧。”
                            ——《約翰福音》
    她歇斯底里地說:“我剛剛想到這一點,我為什麼以前沒想到呢?為什麼你沒想到呢?”
    “想到什麼?”他問道。
    “還有兩個願。”她急促地答道,“我們才只許了一個願。”
    “一個還不夠嗎?”他猛地問道。
    “不夠,”她狂喜地叫道,“我們可以再許一個願。快跪下,願我們的兒子可以再生。”
                     ——W、W·賈可勃斯(《猴爪》)
                   五十八
    乍得突然一動,醒了過來,他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長時間,可能是15分鐘,也可能是3個小時,他看了一下表,已經是早上5點5分了。他覺得屋子里的東西好像都被移了位似的。由於是坐著睡著了,他覺得背部有些痛。
    噢,你這個愚蠢的老頭,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
    但是乍得清楚得很,他心中很清醒,這不是他的事,他在警戒時不是自己要睡的,他是被催眠的。
    這使他感到很害怕,但還有件事使他更害怕,是什麼弄醒了他呢?他感覺好像有種聲音,某種……
    乍得屏住呼吸,聽著心臟像紙似的刷刷地跳動著。
    聲音又響起來了——跟剛才驚醒他的聲音不一樣,但確實是某種聲音在響。是輕輕地推門時門軸發出的聲音。
    乍得熟悉房子里的每一種聲音——哪塊地板有裂紋發出的聲音,哪個台階坏了,大風吹過來會發出聲響,就像昨晚似的。他也知道這種聲音,這是那個沉重的前門發出的聲音,這扇門連著他的門廊和前面的客廳。這扇門剛剛被打開了。隨著這些念頭的深入,乍得想起了剛才驚醒他的聲音,原來是連著門廊和前面人行道的屏風門發出的開門聲。
    “是路易斯嗎?”乍得不抱希望地叫道。外邊的不是路易斯。不管外邊是什麼,它是被派來懲罰老頭的驕傲和虛榮心的。
    腳步聲慢慢地沿著客廳的樓梯向上向起居室走去。
    “路易斯?”乍得想再叫一遍,但是只是在嗓子眼咕噥了一聲,因為他現在能聞出來那東西已經在這黑夜即將結束的時候走進了他的房子,這是一種臟臭味……一種沙灘上的潮汐發出的腥臭味。
    乍得能在微弱的光線下看出房子里的東西輪廓,但看不清具體的各部分。他試圖站起來,但雙腿軟綿綿的,他的腦子里呼喊著自己需要更多的時間。迪姆變得夠坏的了,而乍得那時還年輕。
    門被打開了,照進來許多影子。有一個影子比別的影子更像個實實在在的東西。
    上帝啊,那種臭味。
    黑暗中響起了拖曳的腳步聲。
    “蓋基?”乍得終於站了起來,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放在煙灰缸上的煙灰。乍得又說道:“蓋基,是你?”
    一種可怕的嬰兒嗚嗚的哭聲響了起來,有一刻乍得全身的骨頭都僵住了。這不是路易斯的兒子復活了,而是某種可怕的怪物。
    不,都不是。
    是小貓丘吉,在門廳的門口蜷伏著,是它發出的叫聲。貓的兩只眼睛像布滿灰塵的燈一樣發出亮光。接著乍得的眼睛轉向另一個方向,盯住了和小貓一起進來的東西的身上。
    乍得開始后退,試圖理清思緒,試圖在這臭味前保持理智,噢,這房子里也冷起來了……那個東西把寒冷也帶了進來。
    乍得站著,身體晃動了起來,那只貓在他腳下鉆來鉆去,使得他踉蹌了起來。貓在嗚嗚地叫著,乍得踢了它一腳,把它趕開了。貓向他露出牙齒,咝咝地叫著。
    想想!噢,快想個辦法,你這個笨老頭,也許還不晚,即使現在也許還不晚……它又回來了也還可以再殺死它……要是你能那麼做……要是你能想想……
    乍得向廚房退去,突然他想起了水池下裝工具的抽屜,那里有一把切肉的刀子。
    乍得瘦瘦的腿撞在了廚房門框上,他推開了門,那個東西仍然有些模糊不清,但乍得能聽到它的呼吸聲,他能看到一只白色的手前后晃著,手里有什麼東西,但他看不出來是什麼,門在他進去后又彈了回來,乍得終於有機會轉過身向裝著工具的抽屜跑去。他猛地打開抽屜,看到了切向刀的木把。他抓起刀子,又轉身面對著門,他甚至向前走了一兩步,他的勇氣又恢復了些。
    記住,這不是個孩子,當你發現它的本質時,它可能會尖叫什麼的,可能會大聲哭喊。但你不能受騙。老頭,你已經被愚弄得夠多的了,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了。
    門又彈開了,但先進來的是貓,乍得的眼睛看了貓一會,然后又向上看去。
    廚房是面向東的,黎明的第一縷曙光從窗戶里射進來,模糊地顯出乳白色,光線不亮但足夠了,太夠了。
    蓋基穿著下葬時的衣服進來了,衣眼的肩膀上和翻領上全是苔蘚,白襯衫上也長滿了苔蘚。他那縴細的金黃色頭發上全蓋滿了泥土。他的一只眼睛向上翻,盯著天花板,另一只眼睛死死地盯著乍得。
    蓋基在向乍得齜牙咧嘴地笑著。
    “你好,乍得。”蓋基用一種嬰孩的聲音但完全能讓人聽懂的話說著,“我是來讓你這個糟臭的老東西下地獄的,你有一次玩弄我,沒想到遲早我會回來玩弄你吧?”
    乍得舉起刀子說:“來吧,露出你的屁股來吧,我才不管你是個什麼呢,讓我們來看看誰玩誰。”
    “諾爾瑪已經死了,沒有人會再為你哀悼了。”蓋基說,“她是個多麼下賤的蕩婦啊。乍得,她和你的每個朋友都上過床。她就喜歡和他們干那種事。她和她的關節炎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在地獄里被火焚燒著呢。乍得,我看見她在那兒了,我看她在那兒呢。”
    那個東西向乍得邁進了兩步,鞋在舊亞麻油氈上留下些泥痕跡。它舉出一只手,像是要和乍得握手,另一只手藏在身后。
    “聽著,乍得。”它低聲說,但接著它的嘴巴張開,露出了小奶牙,雖然它的嘴唇沒動,卻發出了諾爾瑪的說話聲:“我嘲笑你!我們大家都嘲笑你!我們笑得——”
    “住口!”乍得大叫道,刀子在手中顫抖著。
    “我們就在咱們的床上做愛,我和赫克做過,和喬治做過,和他們大家都做過。我知道你找過的那些婊子,但你卻從不知道你娶了個婊子,乍得,我們都快笑死了!我們邊做愛邊大聲嘲笑——”
    “住口!”乍得尖聲叫道。他向那個小東西扑去,但就在這時那只貓從它蜷伏著的切肉板下的黑影中箭一般地竄了出來,它咝咝地叫著,兩耳豎起,沖到乍得腳下,把他絆倒了,刀子從乍得的手中飛了出去,在地氈上打了個轉,碰到地板上,滑到了冰箱下面。
    乍得意識到自己又被愚弄了,惟一的安慰是這是最后一次了。貓趴在他的腿上,張著嘴,瞪著眼睛,像茶水壺一樣發出咝咝的響聲;接著蓋基扑到了他的身上,咧著嘴巴高興地笑著,充血的眼睛圓睜著,它從身后伸出右手,乍得看出他手里一直拿著的是一把從路易斯的黑包里拿出的手術刀。
    “噢,我的上帝啊。”乍得掙扎著,舉起右手擋著,腦子里一片空白;他覺得刀子好像同時出現在他的手掌兩側,又好像到處都是刀的影子,接著有種熱乎乎的東西滴到了他的臉上,乍得明白過來了。
    “我要好好玩玩你,老頭!”那個在蓋基身體里的東西哈哈大笑著,那種有毒的臭氣,呼到了乍得的臉上,它接著說:“我要好好玩玩你!我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我——想——要怎麼玩就怎麼玩!”
    手術刀砍下來。
    手術刀又砍下來。
    一次,又一次砍下來。







五十九

    “試一下吧,太太。”卡車司機說,他正在給瑞琪兒租來的車修理發動機。
    瑞琪兒扭動鑰匙,車的發動機吼了起來,車好使了。卡車司機把蓋子啪地關上,然后一邊用一個大藍手絹擦著手,一邊走到瑞琪兒的車窗旁;他長著一張紅潤的令人愉快的臉,頭上斜戴著一頂帽子。
    瑞琪兒差點哭了,她說:“謝謝你,我剛才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噢,一個小孩子也能修好的。”卡車司機說,“不過真好笑,我以前從沒見過這麼新的車出這種毛病。”
    “為什麼?什麼毛病?”
    “車的電瓶上的一個電線松了,掉了下來。沒人拔下來,是嗎?”
    “對。”瑞琪兒說。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感覺,那種在拉世界上最大的彈弓的橡皮筋的感覺。
    “我想,一定是開這一路車把電線給顛松了。不過你的電線不會再出問題了,我已經把它緊好了。”
    “我能給你些錢以表謝意嗎?”瑞琪兒怯生生地問。
    卡車司機爆發出一陣大笑,然后說:“不用給我,女士,我們這些人是公路上的騎士,經常做好人好事的,知道嗎?”
    瑞琪兒也笑了,她說:“那好吧,謝謝你。”
    “不用客氣。”他向瑞琪兒燦爛地咧嘴笑了一下。
    瑞琪兒也向他笑了一下,然后開車小心地繞過停車場上了公路的支線。她向左右掃視著其他的車輛,5分鐘后又開到了主干公路上,向北部駛去。她現在感覺徹底清醒了,咖啡還是起了作用的,她一點也不想打盹,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是那種不安的感覺又滋生了出來,她有種荒謬的被操縱的感覺,電瓶上的電線從上面脫落了下來,就像……
    這樣她就得耽擱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足夠……
    她神經質地大笑起來,這段時間足夠干什麼呢?
    足夠某種不可挽回的事發生。
    這種想法太愚蠢了,太荒唐了,但是瑞琪兒還是加快了車速。
    5分鐘后,當乍得正在盡力躲開砍下來的手術刀的時候,艾麗正從噩夢中尖叫著醒來,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瑞琪兒離開了主干公路,向漢蒙德街駛去,這兒離埋葬兒子的墓地很近了,但她卻不知道此時兒子的棺材中只埋著一把鍬。她駛過班格——布魯爾大橋。到5點一刻時,瑞琪兒駛上了第15號公路,向路德樓鎮駛去。
    瑞琪兒已決定先直接去乍得家,她要信守諾言,這也許會有好處的,但她家的洪達車沒在車行道上,雖然她猜也許在車庫里,可是房子里一片沉寂和空蕩蕩的感覺,直覺告訴她路易斯可能沒在家。
    瑞琪兒把車停在乍得的車后面,走了出來,小心地環顧了一下四周。草地上露珠在晨曦中閃著光,有只鳥在什麼地方叫了幾聲,又靜了下來。十幾歲時瑞琪兒有幾次清晨獨自醒來總有種孤獨但不知為何也有些振奮的感覺,一種對新的東西和過去的東西產生的矛盾的感覺。今天早上她只覺得一切都那麼干凈美好,雖然也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她想這可能是因為這可怕的疲憊的24小時和最近對兒子的死過於悲痛的原因。
    瑞琪兒走上門前的台階,打開了屏風門,想要按響前門上那個舊式的門鈴。她以前第一次和路易斯一起來時就被這個門鈴吸引住了。人們只要順時針扭動它,它就會發出像音樂般的很大的聲響來。
    瑞琪兒剛要伸手按鈴,無意中一眼看到門廳的門,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門口的墊子上有泥印,她向四處一看,發現泥印是從屏風門一直延伸到這扇門的門口的。這些泥印很小,像是個孩子的腳印,但她開了一夜的車,而且又沒下雨,只有風,沒有雨,怎麼可能會有泥印呢?
    瑞琪兒盯著泥印看了好長時間……真的,時間太長了,然后想起自己必須按門鈴,她抓住按鈕……接著又松開了手。
    我來得太早了,就這麼回事,我在等著門鈴聲打破這沉寂。但是他可能還在睡覺,這會驚醒他的……
    但這不是她所擔心的事。她一直很緊張,從她發現自己開車總打盹時就感到深深的恐懼,這種害怕是種陌生的害怕,好像與這些小腳印有關系,這些腳印的大小跟……
    瑞琪兒的腦子沒往下想,她的大腦太累了,太遲鈍了。
    跟蓋基的腳一樣大。
    噢,別想了,你不能不想他了嗎?瑞琪兒心里說。
    她伸出手,扭響了門鈴。
    鈴聲比以前她記得大了許多,而且不是帶著音樂的調子,在靜寂中倒像是被窒息時沙啞的尖叫聲,瑞琪兒嚇了一跳,退了兩步,然后根本不覺得好笑地發出一聲緊張的大笑。她等著聽到乍得來開門的腳步聲,但是沒有,只有寂靜,更深的沉寂。瑞琪兒內心斗爭著,不知自己是否還能再按一遍門鈴。這時,門后確實有響動了,這聲音是她怎麼也沒想到的。
    “嗚噢!嗚噢!嗚噢!”
    “丘吉?”瑞琪兒叫道,又吃驚又迷惑。她彎腰向前看,但不可能看到里面,門上的玻璃擋著白色的帘子,是諾爾瑪以前掛的。瑞琪兒又叫道:“丘吉,是你嗎?”
    “嗚噢!”
    瑞琪兒試著推了一下門,門沒鎖,丘吉在里面,正盤著尾巴蹲在過道上,身上的毛有些黑乎乎的東西。瑞琪兒想,是泥巴,但接著她看到丘吉的胡子上有紅色的液體,一滴一滴的。
    小貓舉起只爪子一開始舔了起來,它的眼睛一直盯著瑞琪兒。
    “乍得?”瑞琪兒大聲叫道,現在真的感到害怕了,她走進門口。
    房子里沒有回答的聲音,只有一片沉寂。
    瑞琪兒試圖整理一下思緒,但突然間她姐姐的形象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弄亂了她的思緒。瑞琪兒想起賽爾達那雙扭曲的雙手,她有時生氣是怎樣用頭撞椌滿A暀W壁紙都被撞破了,椈尷漸萓リ]都掉了。這可不是想賽爾達的時候,這時乍得可能是受傷了呢,也許是摔倒了?他可是個老人了。
    想想這些,別再想那些孩提時的夢了。那些打開壁櫥就發現賽爾達齜牙咧嘴黑著臉笑著扑出來的夢,那些在浴室里洗澡時覺得賽爾達的眼睛在窺視的夢,那些賽爾達到壁爐后的地下室里徘徊的夢,那些……
    丘吉張開嘴巴,露出利齒又叫了一聲:“嗚噢!”
    路易斯是對的,我們不應把小貓給閹割了,從那時起它就沒有正常過。但路易斯說閹割后,小貓就沒有那種進攻的本能了。不管怎麼說,他錯了,丘吉仍然捕食,它……
    嗚噢!丘吉又叫了一聲,然后轉身向樓梯上急跑而去。
    “乍得?”瑞琪兒又大聲叫道,“你在樓上嗎?”
    嗚噢!丘吉在樓梯頂端叫了一聲,好像在給瑞琪兒一個肯定的答復,然后它消失在樓上廳里了。
    小貓怎麼進來的呢?是乍得放它進來的嗎?為什麼呢?
    瑞琪兒挪動了一下腳,想著自己下一步該怎麼做。最糟糕的是這一切都好像……好像是被安排好了的,好像有什麼東西讓她到這兒來,接著……
    接著樓上傳來了一聲痛苦的呻吟,聲音很低,像是充滿了痛苦,這是乍得的聲音,肯定是乍得的聲音。他在浴室里跌倒了,也許是絆倒的,摔斷了條腿,或是扭傷了大腿,也許;老人的骨頭都易碎,你還在這里想什麼,傻女人,站在這兒,緊張得像要上廁所似的呢。丘吉身上有血,血,乍得受傷了。而你就只知道在這兒健站著!你怎麼了?
    “乍得!”
    呻吟聲又傳了過來。瑞琪兒向樓上跑去。
    她以前從沒到過樓上來。由於樓梯的廳里惟一的窗戶是向西的,因此樓梯的廳里仍然很暗,廳的暀W掛著一幅畫。呻吟聲又響起來,聲音很低,是從右首第二扇門后傳出來的。
    瑞琪兒向著那扇門走去,鞋跟在地板上發出咔噠咔噠的響聲,她覺得仿佛在穿越一種偏差,既不是時間差也不是空間差,而是大小的偏差。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小,暀W的畫卻越來越高,門把手好像很快跟自己的眼睛在一條水平線上了。她伸出手去拉門把手……她的手還沒有触到門把手,門被打開了。
    賽爾達站在門里。
    賽爾達弓背曲身,身體變形得厲害,實際上變成了個小矮人,只有兩英尺高;不知什麼原因她穿著蓋基下葬時穿的衣服,但這是賽爾達,是的,她的眼睛里閃著瘋狂的光,她的臉是紫紅色的。瑞琪兒聽到賽爾達的聲音在叫著:“我終於回來找到你了,瑞琪兒,我要把你的背也弄彎,變得像我的一樣;你也永遠再也沒有辦法從床上起來了,再也起不了床了,再也起不了床……”
    小貓丘吉趴在賽爾達的肩膀上,賽爾達的臉閃動著,變化著;瑞琪兒帶著令人眩暈的恐懼看著,她看到這根本不是賽爾達——她怎麼能這麼愚蠢地弄錯了呢?這是蓋基,他的臉不是黑紫色的,而是沾滿了泥土和鮮血,這張臉腫大得像是被嚴重地破坏后又被一雙粗心的手給弄在一起了似的。瑞琪兒叫著兒子的名字伸出雙手,它跑過來,沖進瑞琪兒的雙臂中,它的一只手一直放在背后,好像拿著一束從什麼人家的院子里採摘的一束花。
    “我給你個東西,媽媽!”它尖叫著,“我給你個東西,媽媽!我給你個東西,我給你個東西!”
  






六十

    路易斯醒來時,太陽的強光直晃著他的眼睛,他想起床,但背部痛得他做了個鬼臉,太疼了。他又躺在枕頭上,瞥了自己一眼,他仍然全身都穿著衣服,上帝啊,他昨晚沒脫衣服就睡覺了。
    他又躺了很長時間,敲打著身上僵硬的肌肉,想使自己堅強起來,然后坐起身。
    “噢,該死。”他小聲說道。有一剎那房間輕輕地可覺察地晃動了兩下,他的背部像坏了的牙一樣一跳一跳地疼。他轉了一下頭,覺得脖子上的筋全生了蛈的,但最糟糕的是他的膝蓋,他用的葯膏沒起多大作用。他本來該給自己打一針可的松,膝蓋腫得把褲腿撐得緊繃繃的,好像里面有只氣球。
    “真傷得不輕。”路易斯小聲說,“天啊,噢,天啊,我可從沒這麼疼過。”
    他慢慢地彎下身子,坐在床邊,緊咬著嘴唇,嘴唇都快咬白了,然后他稍稍伸開一點腿,感覺著疼痛,想確定到底有多糟糕,要是……
    蓋基!蓋基回來了嗎?
    這個念頭使他不顧疼痛站了起來,他在屋子里搜尋著,他走出自己臥室的門,穿過大廳走進蓋基的房間,但房間里是空的。他一瘸一拐地又走進艾麗的房間,里面也是空的。他走進一個備用房間,是正對著高速公路的一個,里面也是空的。但是……
    公路對面有輛陌生的車,停在乍得的卡車后面。
    那麼怎樣呢?
    那麼一輛陌生的車停在那兒可能意味著有麻煩了,這就是那麼怎樣。
    路易斯把窗帘拉到一邊,更仔細地看了看那輛車,那是一輛藍色的小汽車,車頂上趴著小貓丘吉,很顯然,它正在睡覺。
    他看了很長時間,然后才放下窗帘。乍得有朋友來了,就是這麼回事……那麼怎麼樣?也許現在就擔心蓋基是否回來了還太早,丘吉復活后回來時已經快一點鐘了,而現在才9點,五月里的一個美麗的早上的9點,他將下樓去煮點咖啡,然后加熱醫用棉墊,再把它纏在膝蓋上,接著……
    丘吉在那輛車頂上干什麼呢?
    “噢,算了。”路易斯大聲說道,然后瘸著腿向樓下的廳里走去,心里想著,小貓隨處睡覺的,它的本性就這樣。
    但是丘吉已經再不穿過公路去那邊了,記得嗎?
    “忘了它吧。”路易斯小聲說。他在樓梯的半道停了一會,自言自語地說,事情很糟,那是……
    昨晚林中的那個東西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自動地跳進他的腦海,使他又一次咬緊了嘴唇。在昨晚又夢見了林子中的那個東西,他夢見的迪斯尼樂園好像自然而然地和夢見的那個東西混在了一起,他夢見那種東西摸了他,把所有的好夢和好的意願都永遠地給毀了,那東西是溫迪哥,但這次不是他一個人去的,比爾和迪姆在那兒,乍得在那兒,看上去像個幽靈,死氣沉沉的,手里抱著用麻袋包著的狗斯波特;摩根和他的公牛也在那兒,不知什麼原因瑞琪兒也在那兒,她在餐桌旁出了點事,好像碰洒了蕃茄醬或者也許是摔了一碟果醬,因為她的衣服上全是紅色的汙痕。
    后來,在枯木堆后站起一個巨大的怪物,長著灰黃的皮膚,瞪著大大的黃綠色的眼睛,耳朵根本不像耳朵,而是大大的彎彎的角,這就是溫迪哥,像一只人生出來的大蜥蜴似的。這個怪物伸著長著厚鱗的指甲的手指指著他們,而這些人都在伸長著脖子抬頭看著它……
    “別想了。”路易斯小聲說了一句,聽到自己的聲音他顫抖了一下。他決定走進廚房,做早飯,就像往常一樣,做一頓單身漢吃的早餐,富含膽固醇,做兩個夾煎蛋的三明治,每個里面再放上一片洋蔥。他身上聞起來汗濕味很大,很臟,不過他要待會再洗澡,現在脫去衣服挺不容易的,也許他得找出手術刀來割開褲子才能脫下來,因為膝蓋腫得太厲害了,得用手術刀,家里的刀和瑞琪兒的衣眼剪子都弄不開那厚厚的牛仔褲。
    但是,先要吃早餐。
    於是路易斯穿過起居室,繞到前門向外望去,他又看到了那輛停在乍得家車行道上的藍色小汽車,車上全是露水,這就是說車停在那兒有段時間了。丘吉還在車頂上,但不再睡覺了,它好像正用那丑陋的黃綠色的眼睛在盯著路易斯。
    路易斯匆忙后退了一步,仿佛怕被人看到了他在偷看似的。
    他走進廚房,拿出一只煎鍋,放在爐子上,從冰箱里拿了幾個雞蛋,廚房里光線充足,空氣清新,很舒服的感覺。路易斯想吹口哨……吹口哨可以使自己早上工作集中些精力……但他吹不出來。一切看起來好像正常,但又不對頭。房子里看上去死氣沉沉的,空蕩蕩的。昨晚的工作又使他感到心情沉重。事情不對頭,出差錯了。他覺得有種陰影在心頭縈繞,他感到很害怕。
    他跛著腿走進浴室,用橘子汁喝下了兩片阿司匹林,他正要走回廚房時,電話響了。
    路易斯沒有馬上去接,而是轉過身來看著電話,感覺自己反應遲鈍,頭腦愚蠢,像某個游戲中的一個大傻瓜。
    別接電話,你並不想接電話,因為那是坏消息,那條線會把你引到角落引進黑暗,我想你不想看到那條線的另一端上是什麼吧,路易斯。我真的以為你不想,那就別接電話,快跑吧,現在就跑吧,汽車就在車庫里,快鉆進車里,開車跑吧,但別接電話……
    路易斯腦子里不斷地響著這個聲音。他走過房間,拿起電話,另一只手放在干燥器上,電話是戈爾德曼先生打來的,就在他說了一聲“喂”以后,路易斯看到了廚房里的腳印,小小的泥腳印,他的心仿佛被凍凝在胸膛里了,他相信自己能覺察到自己的眼睛突出,眼珠像要從眼窩里掉出來了一樣。他相信要是他那時照鏡子的話,一定會在鏡子中看到一個17世紀的瘋人院里的瘋子的模樣。那些腳印是蓋基的,蓋基來過這兒了,他在晚上的時候來過這兒了。那他現在在哪兒呢?
    “我是戈爾德曼,路易斯——路易斯?你在聽著嗎?喂?”
    “喂,戈爾德曼。”路易斯回答。他已經知道戈爾德曼要說什麼了。他明白了那藍色的小汽車為什麼在那兒。他一切都明白了。這條線——這條線將把他引進黑暗,他現在正沿著這線迅速移動著呢,啊,要是他能在看到線的另一端是什麼之前撒手該有多好啊!但是這是他的線,是他自己做的。
    “有一刻我還以為電話被切斷了呢。”戈爾德曼說。
    “不是,電話從我手中掉出來了。”路易斯說。他的聲音很平靜。
    “昨晚瑞琪兒回到家了嗎?”
    “噢,回來了。”路易斯說。他想到了那輛藍色的汽車,丘吉趴在上面,車是那麼安靜。路易斯的眼睛在地板上搜尋著泥腳。印。
    “我應該跟她談談,”戈爾德曼說,“現在就談談,是有關艾麗的。”
    “艾麗?艾麗怎麼了?”
    “我真的認為瑞琪兒——”
    “瑞琪兒現在不在家,”路易斯聲音刺耳地說,“她去商店買”面包和牛奶去了,艾麗怎麼了?說呀,戈爾德曼!”
    “我們不得不把她送進醫院了。”戈爾德曼不情願地說,“她做了個噩夢,也可能是一串噩夢。她有些歇斯底里,恢復不過來。她——”
    “他們給她服鎮靜劑了嗎?”
    “什麼?”
    “鎮靜劑,”路易斯急躁地說,“他們給她服鎮靜劑了嗎?”
    “服了,噢,服了,他們給她吃了一個葯片,后來她就睡著了。”
    “她說什麼了嗎?什麼使得她這麼害怕?”路易斯緊緊地抓著白色話筒問。
    戈爾德曼終於說道:“這事也把她姥姥嚇坏了,艾麗在她大哭之前說了很多,但她哭起來后有些話就讓人聽不懂了。她姥姥自己也幾乎——你知道的。”
    “艾麗說什麼了?”
    “她說渥玆恐怖大帝殺死了她媽媽,但願她沒這麼說就好了。她說——她說渥玆恐怖大帝了。這是我們的另一個女兒賽爾達過去常說的,路易斯,相信我,我說我本想問問瑞琪兒這件事的,你和她給艾麗講了多少關於賽爾達的事?你們對她說過賽爾達是怎麼死的嗎?”
    路易斯閉上了眼睛,世界仿佛在他的腳下輕輕轉動起來。戈爾德曼的聲音好像從濃霧中傳來。
    乍得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可能聽到聲音,就像人的聲音一樣,不過這只是阿比鳥在向南方遷移時發出的叫聲,這些聲音傳得很遠。
    “路易斯,你在聽嗎?”
    “她會好嗎?”路易斯問。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像很遙遠似的,“艾麗會好起來嗎?你問醫生給艾麗的預測了嗎?”
    “醫生說是對葬禮過后的反應,是延期性休克。”戈爾德曼說,“我自己的私人醫生來給看的,他說艾麗有些發燒,今天下午能醒過來,醒來后她也許會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我認為瑞琪兒該回來。路易斯,我也很害怕,我想你也應該回來。”
    路易斯沒有回答,詹姆士王說上帝的眼睛在盯著麻雀,而路易斯只不過是個凡人,他的眼睛在盯著那些泥腳印。
    “路易斯,蓋基已經死了。”戈爾德曼在說,“我知道這有多麼難以接受,對於你和瑞琪兒都是,但是你們的女兒還活著,而且她需要你們。”
    是的,我接受這說法,戈爾德曼,你可能是個愚蠢的老家伙,但也許1965年4月的那天你的兩個女兒一個死了一個做起噩夢的事情,使你也變得過敏起來。她需要我,但我不能來,因為我害怕,害怕極了,害怕我的雙手正沾滿了艾麗的媽媽的鮮血。
    路易斯邊想邊端詳著自己的雙手,他看到手指甲中有泥巴,和廚房地板上泥腳印的泥巴一樣。
    “好吧。”路易斯說,“我明白了,戈爾德曼,我們會盡早趕回去的。要是可能的話,今晚就回去。謝謝。”
    “我們盡了全力。”戈爾德曼說,“也許我們太老了,也許,路易斯,也許我們總是一樣。”
    “艾麗又說別的什麼了嗎?”路易斯問。
    戈爾德曼的回答像在他心頭撞響的喪鐘:“說了許多呢,但我只能聽出一句話來,她說,帕斯科說太晚了。”
    路易斯掛上電話,然后茫然地向廚房的爐子那兒走去,顯然像是要接著做早飯或是把東西放到一邊去。他不知道要做哪個。走了一半兒時,他覺得一陣眩暈。眼前一片灰蒙蒙的,路易斯昏倒在地板上,他好像從雲端跌落了下來一樣,在空中翻滾著。后來他撞到了受傷的膝蓋上,巨大的疼痛使他蘇醒過來,他疼得尖叫了一聲,有一會他只能蜷伏在那兒,眼里充滿了淚水。
    終於他掙扎著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站了一會,但他的大腦又清醒了,那兒是有種東西,不是嗎?
    他又一次想到要逃跑,這個念頭比以前更強烈了,他都摸到了口袋里的車鑰匙,他將開車去芝加哥,接走女兒后,他們再一起走掉。當然那時戈爾德曼會知道有問題,出了可怕的差錯,但是路易斯還是要帶走艾麗……搶走她,如果實在不行的話。
    后來路易斯的手從衣袋上挪開了,他打消了逃跑的念頭。幫助他打消那個念頭的不是那種無用感,負罪感,也不是絕望感和他身體的疲憊感,是看到地板上的那些泥腳印打消了他的念頭的。在他的腦海中他能看見那泥腳印會走遍全世界的。你買了什麼,就擁有了什麼,而你擁有的東西終究會回到你的身邊的。
    總有一天,當他打開門時,會看見蓋基,只不過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原來蓋基的仿制品一樣的發了瘋的怪物,它會兩頰深陷地齜牙咧嘴地笑著,原來清澈的藍眼睛變成了愚蠢混沌的黃色。或是艾麗早上打開浴室的門要洗澡時,發現蓋基在浴盆里,身上橫七豎八全是被撞的疤痕及凸出來的包,他可能挺干凈的,但渾身卻散發著墳墓里特有的腐臭味。
    噢,是的,會有那麼一天的……他一點都不懷疑。
    “我怎麼會這麼愚蠢?”路易斯對著空蕩蕩的屋子自言自語漫不經心地說,“怎麼會呢?”
    悲痛,並不是愚蠢,路易斯,這兩者是有差別的……雖然很小,但卻生死攸關。那個墳場中的魔力仍然存在,不斷在加大,乍得說的,當然他是對的……現在你也成了這魔力的一部分。這魔力使你悲痛……不,不只是悲痛,它是雙倍的悲哀,它是悲痛的三倍,它是悲痛的N次方。而且它不只是使你悲痛,還有理智,它使你喪失了理智。這種裂痕只是無法接受,卻是很平常的。這種魔力奪去了你的妻子,也幾乎肯定地奪去了你最好的朋友和你的兒子,這就是它,你在半夜里聽到敲你的門的只是黑暗。
    路易斯想:我現在要自殺了,我想這是天意,老天就是這麼安排的吧?我的包里有自殺的工具。這種魔力安排好了一切,從一開始就安排好了。那個墳場,溫迪哥,管它是什麼呢,它先把我們的貓逼到公路上,也許也是它把蓋基引到了公路上,它又把瑞琪兒引回家,但是只是在它安排好的時間里做這一切,當然,我是想那麼做……我想要那麼做的。
    但是得把事情糾正過來,不是嗎?
    是的,的確要糾正過來。
    還要想到蓋基。蓋基還在外邊,某個地方。
    路易斯跟著腳印從餐廳走到起居室又回到樓梯上,在樓梯上腳印有些模糊不清,因為他下樓時沒看見給踩過了的緣故,那些腳印又進了臥室。路易斯納悶地想,他在這兒,他就在這兒,接著他看見自己的醫用包被打開了。
    醫用包里的東西他總是放得有條不紊的,而現在里面亂成一團。但沒多久路易斯就發現他的手術刀不見了,他雙手捂著臉,那麼坐了一會,喉嚨里發出一種微弱的絕望的聲音。
    終於他又打開了醫用包,開始在里面翻找起來。
    路易斯又走到了樓下。
    接著是餐具室的門被打開了的聲音,壁櫥打開又關上的聲音,罐頭起子開啟東西的聲音,最后傳來了車庫的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再后來房子又空蕩蕩地矗立在五月的陽光下,就像去年八月那樣空蕩蕩地等著有新的住戶入住似的——像等著將來某天有其他的新住戶來住似的,也許是一對新婚的年輕夫婦,沒有孩子。他們可能喜歡喝葡萄酒和啤酒,丈夫可能負責東北銀行的信貸部,妻子可能是個有牙科衛生學文憑的女士,或是個有三年經驗的驗光師助理。丈夫可能要劈柴生壁爐,妻子可能梳著馬尾辮在溫頓太太的田地里揀干草做放在餐桌中央的裝飾品。他們根本不知道頭頂的上空有一個看不見的老鷹在盤旋。他們會為自己不信迷信而自豪,他們可能會跟朋友們講著笑話談論著閣樓里的鬼魂,他們大家都會再喝些葡萄酒或啤酒,他們會玩十五子游戲或別的什麼。
    也許他們還有一只狗。






六十一

    路易斯在公路的岔路口停了一下,讓一輛奧靈科的裝著化肥的大卡車轟隆駛過,然后他穿過公路向乍得家走去,他的影子在后面長長地拖著,他一只手里端著一盆貓食。
    丘吉看見他走過來,抬起身來,眼睛警覺地看著他。
    “丘吉,”路易斯打量著寂靜的房子說,“想吃點食嗎?”
    路易斯把盒子放在小車的后備箱上,看著丘吉輕輕地從車頂跳到后備箱上開始吃了起來。路易斯把手放進夾克里,丘吉緊張地環顧著他,好像知道他想干什麼似的。路易斯笑了,從車身旁走開了,丘吉又開始吃了起來。路易斯從兜里取出一只注射器,他撕掉上面的紙袋,吸滿了75毫克的嗎啡,然后把葯量含量很大的葯水瓶放回夾克衫里的口袋里,向丘吉走了過去。小貓又不信任地看著他,路易斯對貓笑著說:“接著吃吧,丘吉,全吃光。嗨——呵,讓我們走吧,對嗎?”他撫摩著小貓,摸到了小貓弓起的背部,當小貓又開始吃食時,路易斯抓住了小貓臭烘烘的肚子,把注射器的針扎進了它的腿腰部。
    丘吉在路易斯抓它的時候吃了一驚,掙扎著,呼嚕呼嚕地怒叫著,抓撓著。但是路易斯仍然緊緊地抓著它,把針一直深深地扎下去,所有的葯液都注射完了以后,他才松開手。小貓跳下車,像茶水壺似地發出咝咝的聲音,黃綠色的眼睛里冒出瘋狂邪惡的目光。在小貓跳下車的時候,注射器和針懸在它的腿上,貓落地時,注射器也掉了下來,摔碎了。路易斯毫不在意,他帶了足夠的東西來。
    小貓開始向公路跑去,然后又轉身向房子跑去,好像記起了什麼事。它剛跑了一半的路后,就開始像喝醉了似地搖晃起來。它走了幾步,然后向前一跳,摔倒了。它側身躺在門廊下的台階底下,呼吸變得微弱起來。
    路易斯向藍色小汽車看了一眼,要是他想出更多的證據來證實心中的沉重感的話,他找到了。瑞琪兒的錢包放在車座上,她的圍巾和幾張飛機票也都從夾子里露了出來。
    路易斯再轉身向門廊走去的時候,丘吉的身體已經停止了那種快速的顫動。丘吉死了,丘吉又一次死了。
    路易斯跨過小貓,向門廊前的台階走去。
    “蓋基?”
    前廳里有些涼,又涼又暗。路易斯叫蓋基的這一聲在一片寂靜中像投進深井里的一顆石頭。路易斯又叫了一聲:“蓋基?”
    什麼聲音也沒有。就是門廳里的鐘也停止了它的嘀噠聲,今天早上沒人給它上勁。
    但地板上有腳印。
    路易斯走進起居室,有一種煙味。他看到窗邊有乍得的椅子,被推得歪在一邊,好像他是突然站起來的,窗台上有一個煙灰缸,里面有一卷整齊的煙灰。
    乍得坐在這兒看著來的。看什麼呢?當然是看我,看我回家來。只是他沒看到我,不知什麼原因他沒看到我。
    路易斯一眼掃到了整齊地放著的四個啤酒罐,這些根本不會使他睡過去,但也許他上樓去上廁所了。不管怎樣,這是碰巧了,不是嗎?
    泥腳印走近了窗邊的椅子,在這些腳印中混染著幾個模糊的幽靈般的貓的腳印。好像丘吉在蓋基留下的泥印中走了好幾次。然后腳印又指向了廚房的門口。
    路易斯心怦怦地跳著,跟著腳印向廚房走去。
    路易斯推開廚房門,看到乍得張開的兩腳,他的舊綠工裝褲,他的花格法蘭絨襯衫,老人四肢攤開地躺在一大灘已經干了的血泊中。
    路易斯兩手拍著臉頰,好像為了使自己能看得清楚些似的。但是一切都晚了。他看到了乍得的眼睛,眼睛睜著,好像在譴責他,也許還在譴責他自己,是他使這一切發生的。
    但是是他使這一切發生的嗎?路易斯納悶地想:真是他使這一切發生的嗎?
    是斯坦尼·畢告訴乍得的,斯坦尼·畢的爸爸告訴他的,他的爸爸是最后一個與印第安人做皮貨交易的商人,他是一個弗蘭克林做總統時從北部來的法國人。
    “噢,乍得,真對不起。”路易斯小聲說道。
    乍得茫然的眼睛盯著他。
    “真對不起。”路易斯重復道。
    路易斯的腳仿佛自己動了起來,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去年的感恩節,不是回到他和乍得帶著小貓去寵物公墓和米克邁克墳場的那夜,而是回到他們一起吃飯的那夜。諾爾瑪做了火雞放在桌子上,他們三人吃著晚餐,談著,笑著,兩位男士喝啤酒,諾爾瑪喝了一杯白葡萄酒。
    諾爾瑪從底層抽屜里取出白桌布鋪在桌子上,然后上面用漂亮的燭台夾固定住。路易斯現在也正在從底層抽屜里取白桌布呢,但他——
    路易斯看著白桌布飄落在乍得的屍體上,像個落下的降落傘,蓋住了乍得的臉。接著白桌布立刻浸滿了紅色的血跡,像一個個小小的玫瑰花瓣。
    “對不起。”路易斯第三次說道,“真對——”
    接著他感覺到頭頂上有什麼在動,一種刮擦而過的東西,路易斯的話停在了嘴邊,這種東西走得很輕,偷偷摸摸的,但卻是有目的的,噢,是的,他可以肯定這一點。這種聲音正是他一直想聽到的。
    路易斯的手要顫抖,但他控制住了,他走到鋪著方格油布的餐桌旁,伸手到口袋里取出了三支注射器,把上面的袋全撕開了,整齊地放在桌上。他又打開了三個小葯瓶,把每支注射器里都吸滿了足以要一匹馬——或漢拉提公牛的命的葯水,然后又把這些東西放回到口袋里。
    路易斯離開廚房,穿過起居室,站在樓梯底下,叫了一聲:“蓋基?”
    從樓上某個陰暗的地方傳來了嘰嘰咯咯的笑聲,這種冰冷的大笑使得路易斯的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開始向樓梯上走去。
    走到樓梯頂層好像是很長的一段路。他能想象出一個被處以死刑的人手被綁在身后向平台上走去時的感覺,他所走的路可能也是這麼漫長。那囚犯知道他被處死時,不能再吹口哨了,一定會尿濕褲子的。
    路易斯終於走到了樓梯頂端,他一只手在兜里,只是死死地盯著晼C他這麼站了多長時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理智開始屈服了。這是一種真實的感覺。這種感覺很有意思,他想在一場可怕的暴風雪中的一棵身上結滿了冰的樹,就在它快倒塌前,可能會有這種感覺,當然,要是樹有感覺的話。這種感覺很有意思——甚至有點好笑。
    “蓋基,想跟我去佛羅里達嗎?”
    又傳來了嘰嘰咯咯的笑聲。
    路易斯轉過身,看見了自己的妻子,在樓上的廳里躺著,死了。她的兩腿像乍得的兩腿一樣是分開的。她的背部和頭靠在暀W,看起來像是一個在床上讀著讀著書睡著了的女人。路易斯向妻子走去。
    你好,親愛的。路易斯想著,你回家來了。
    椈嶸上濺上了許多血。她被刺了十幾下,二十幾下,誰知道呢?是用他的手術刀干的。
    突然他看見她了,真正地看見她了,路易斯開始尖叫起來。
    路易斯的尖叫聲回蕩在這房子里,聲音從他那腫大的喉嚨里發出來,就像地獄里的鐘聲,可怕的尖叫聲不是表明愛的終結而是理智的終結。他腦子里所有可怕的形象全冒了出來:死在醫務室地毯上的帕斯科,胡子粘著綠塑料絲的復活的丘吉,蓋基的滿是鮮血落在公路上的棒球帽,但是更多的是在小神沼澤地看到的東西,那個把樹木撞倒的東西,那個長著一雙黃眼睛的東西,溫迪哥,北部的幽靈,那個摸了別人后會使這些人變成不可名狀的食人的人的東西。
    瑞琪兒不只是被殺死的。
    有種東西——有什麼東西在糾纏著她。
    (卟噠!)
    這卟噠聲是在路易斯的腦子里響起的,這是一種保險絲又燒斷再也修不好了的聲音,是一種直劈下來的閃電的聲音,是一種門被打開了的聲音。
    路易斯麻木地抬起頭,喉嚨里還留存著尖叫聲,他終於看到了蓋基。蓋基的嘴巴涂滿了鮮血,他的下巴上還在滴著血,他的嘴唇向后撇開露出可怕的獰笑,他一只手握著路易斯的手術刀。
    在蓋基舉刀向他砍下的時候,路易斯腦子中一片空白地退后了一步,手術刀嘶地一聲擦過他的臉頰,蓋基打了個趔趄。路易斯想,他跟丘吉一樣笨拙。路易斯從下面踢了蓋基的腳一下,蓋基笨拙地倒在地上。路易斯沒等他爬起來,扑在他的身上,跨騎著蓋基,一只膝蓋緊緊地壓著那只握著手術刀的手。
    “不!”路易斯身子下的東西喘息著說。它的臉扭曲著,它的眼睛里充滿了邪惡的仇恨的目光。“不、不、不——”
    路易斯伸手抓出一支注射器,他必須行動迅速,他身子底下的東西滑得像條魚,而且不管他怎麼壓那只拿著手術刀的手腕,它就是不松手扔下手術刀。它的臉好像在波動在變化,即使在他看著它的時候。那東西的臉一會變成了乍得的臉,死氣沉沉地盯著人看的樣子;一會又變成了帕斯科那凹陷的毀坏了的臉,眼睛在滾動著;一會兒又像照鏡子似地變成了路易斯自己的臉,蒼白而瘋狂的樣子;接著又變成了林子中的那個怪物的臉,長長的下巴,死氣沉沉的黃眼睛,伸著長長的帶尖和鱗片的舌頭,齜牙咧嘴地發出咝咝聲。
    “不、不、不——不——不——不——”
    那東西在他的身子底下顫動著。路易斯拿著的注射器脫手而出,滾到廳里去了。路易斯又摸出一支,照直向蓋基的背部扎了下去。
    那個東西仍在他身子底下尖叫著,扭動著,翻滾著,差點沒把路易斯掀到一邊去。
    路易斯咕噥著拿出第三支注射器,扎進蓋基的胳膊,把所有葯液全推了進去。然后他從蓋基身上下來,開始慢慢地向大廳里退去。蓋基慢慢地站了起來,向他蹣跚地走了過來。走了5步后,手術刀從它的手里掉了下來。手術刀是刀鋒先落地,插在木板上,晃動著。走了10步后,它眼中那奇怪的黃光開始消失了。走了12步后,它跪倒在地上了。
    這時蓋基抬起頭來看著他,路易斯有一刻看到了自己的兒子,他自己兒子的真實面目,它的臉上滿是不快和痛苦。
    “爸爸!”它叫著,然后臉朝下倒在了地上。
    路易斯站了一會,然后向益基走去,小心地移動著腳步,猜測著是否它在玩什麼花招,但是沒有什麼花招,沒有彎曲的手像爪子似地突然伸出來。路易斯熟練地把手伸到蓋基的喉嚨處,找到了脈搏,摸著它,他那時又成了醫生,是他此生中最后一次做醫生了。他檢查著脈搏,直到最后脈搏消失了。
    當一切都終於結束了后,路易斯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廳里的一個角落里,蜷伏在那兒,緊緊摟著雙肩,縮做一團,越縮越小。他發現要是把大拇指放進嘴里會使自己更小些,於是他就把手指放進了嘴里。
    他就那麼縮在角落里待了兩個多小時——后來,一點點地,一個隱蔽可行的主意闖進他的腦海。他把手指從嘴里拿了出來,發出“啪”的一聲,路易斯又使自己行動起來,嗨——呵,讓我們走吧。
    在蓋基藏身的臥室里,路易斯從床上拉下一張床單,拿著它走進了廳里,他用床單輕輕地充滿了愛意地把妻子的屍體包了起來。他在輕聲哼著,但自己沒有意識到。
    路易斯在乍得家的車庫里找到了汽油,是在一個紅桶里,有5加侖,足夠了。路易斯先從廚房乍得躺著的地方開始倒汽油,把蓋著乍得的桌布都浸濕了,然后又走進起居室,把琥珀色的汽油倒在地毯上、沙發上。雜志架上,還有椅子上,然后又走進樓下的廳里,向后面的臥室里走去,到處都是強烈的汽油味。
    乍得的火柴放在煙盒上,還在椅子旁。路易斯拿起火柴,在前門他點了支火柴扔進房子,然后走了出來,燃燒的熱浪一下子扑了出來,使得他脖子后的皮膚直發緊。他仔細地關上門,在門廊站了一會,看著火舌在諾爾瑪的窗帘后吞噬著屋子里的東西。接著他穿過門廊,停了一小會,想起他和乍得許久許久前一起喝的啤酒,聽著房子里的火燃燒時發出的呼呼響聲。
    然后,他走了出去。





六十二

    史蒂夫騎車轉過路易斯家房子前的一個岔路口,就看到了濃煙,不過不是從路易斯家冒出來的,而是從街對面的那個老頭家的房子里冒出來的。
    史蒂夫是今天早晨出來的,因為他一直為路易斯擔心,深深地為他擔心。
    查爾頓跟他說了前天瑞琪兒打電話的事,這使他納悶路易斯到底在哪兒……他到底要干什麼。
    史蒂夫的擔心有些模糊,但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里,他覺得直到他去了路易斯家弄清一切都好,他才會覺得好受些……或至少要弄清事情在這種情況下還可以才行。
    春天的天氣像白色的魔術一樣使得醫務室里沒有什麼病人了。
    史蒂夫對哈都說了自己的意圖后,哈都告訴他盡管去吧。醫務室里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可以處理。
    於是史蒂夫跳上他上周才從車庫取出的洪達摩托車,向路德樓鎮駛去。也許他推得太急了些,車子在地上擦了一下,但史蒂夫還是覺得自己已經晚了。當然,這種念頭有點愚蠢,但他胸中的感覺有些跟去年秋天帕斯科死去的那天早晨類似……一種令人痛苦而又驚訝的感覺。史蒂夫不是一個信教的人,但他像其他人一樣也有某些預感,帕斯科的死好像給今年定了一個基調,根本不是個什麼好年頭。哈都在家鄉的兩個親戚都被關進監獄了,是政治原因,哈都告訴史蒂夫,其中一個是他非常關心的一個叔叔,可能現在已經死了。哈都哭了,從這個善良的印度人眼中流出的淚把史蒂夫嚇坏了。查爾頓的媽媽做乳房切除手術,這個剛強的人對母親病情的控制不是很樂觀,她說她媽媽可能熬不到參加五年俱樂部的慶祝活動了。史蒂夫自己自從帕斯科死后已經參加了四次葬禮了:他妻子的妹妹的葬禮,她是在車禍中死去的;一個堂兄的葬禮,他是在跟人打賭說能爬上電線杆的頂端時被電死的;祖父的葬禮;當然還有一個是路易斯的小兒子的葬禮。
    史蒂夫非常喜歡路易斯,他想弄清楚路易斯是不是沒事。路易斯最近這些天像去過地獄一樣,情緒糟透了。
    史蒂夫剛看到煙時,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又是跟帕斯科的死有關的一件事,他的死好像給這些普通人帶來了一系列的倒霉的運氣。但這種想法太愚蠢了,路易斯家的白色的房子就是證明,它安然無恙地矗立著,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出新英格蘭地區建築物寧靜的特點。
    人們正向那個老人家的房子跑去,在史蒂夫騎車穿過公路,停在路易斯家的車行道上時,他看見一個人向老人家的門廊沖去,跑到前門口,又退了回來。他那麼做真做對了。片刻后門上中間的玻璃窗爆炸了,火舌從里面噴出來。要是那個笨蛋真的把門打開了的話,那爆炸的火焰會把他燒得像個龍蝦。
    史蒂夫下了摩托車,把它支在一邊,有一會兒竟忘了路易斯,他被那神祕的大火吸引住了。
    也許已有五六個人聚在那兒了,但那個想打開房門的英雄,卻在乍得家的草地上徘徊著,他跟別的那些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現在門廊和房子間的玻璃全都炸裂了。玻璃碎片在天上亂飛。
    那個來來的英雄躲避著,向那兒跑去。火焰吞噬著門廊的內壁,把白色的漆都燒著了。
    史蒂夫看著的時候,他看到有一個安樂藤椅變成了烈焰。
    在噼啪的火聲中,史蒂夫聽到那個未來英雄尖聲喊著:“要燒光了!肯定要燒光了!要是乍得在里面的話,肯定燒死了!早就告訴他多少次了,就是不打掃煙囪里的木榴油!”
    史蒂夫張大嘴巴向街對面喊著,問是否有人給消防隊打了電話。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消防車的鳴笛聲,現在火焰從五六個窗戶中噴射而出,前面房檐的綠瓦上幾乎罩上了一層透明的火膜了。
    史蒂夫轉過身來,就在這時,他想起了路易斯……但如果路易斯在這兒的話,他還不得也過到街對面去了嗎?
    接著史蒂夫看到了什麼東西,就在他的眼角的余光一掃的剎那間,差點就錯過去了。
    在路易斯家的車行道的另一頭,有一片地,直通向一個緩緩上昇的小山。梯牧草,雖然還是綠色的,但在這五月里已經長得很高了。
    但史蒂夫能看到有一條小路,小路上的草被整齊地修剪過了,就像高爾夫球場上的草一樣。這條路沿著田地順勢而上,直通向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就在那兒,在小路快要沒入林中的地方,史蒂夫看到有什麼東西在動,是一種耀眼的白色的東西,東西移動得很快。
    就在那一瞬間史蒂夫看明白了,原來是一個男的抱著一個白色的包裹在走。
    史蒂夫的腦中突然涌現出一種荒謬的肯定的念頭:那是路易斯,那是路易斯。你最好快去趕上他,因為有某種糟糕的事發生了,而且要是你不阻止他的話,很快又會有更糟糕的事發生。
    史蒂夫猶豫不決地站在車行道的盡頭,來回挪動著左右腳,身體的重心也在不斷移動。
    一個聲音在說:史蒂夫,你這個家伙,你現在嚇坏了,是嗎?
    是的,他是嚇坏了,但卻莫名其妙。但是那兒也有一種……一種……對,一種吸引力,那條小路也有一種吸引力,它通向小山,也許伸進樹林,肯定那條路是要伸向個什麼地方的,不是嗎?是的,當然是的,所有的路都會通向某個地方的。
    路易斯。別忘了路易斯,你這個笨蛋,路易斯是你出來要見的人,記得嗎?你來路德樓不是為了探索什麼樹林子的。
    “蘭迪,你在那兒找到了什麼?”那個未來英雄大聲喊著,他的聲音很尖,卻有些樂天派的味道,聲音傳得很遠。
    蘭迪的回答聲在呼嘯的消防車笛聲中幾乎聽不清楚,他說:“一只死貓。”
    “燒死了?”
    “不像是燒死的。”蘭迪回答說,“只是看上去是死的。”
    史蒂夫的思緒難以平靜下來,好像街對面兩個人的談話與他剛才看到的,或是他以為看到的路易斯有關。
    於是史蒂夫開始小跑著向林中追去,不管身后的火情了。他跑到林子邊上時已是滿頭大汗了,樹林的陰影讓他感到涼爽舒適,還有一種甜甜的松樹和雲杉樹的香味。
    進了樹林后,他又快步跑了起來,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跑,不清楚為什麼心跳加倍。他的呼吸急促,他本來能在下山時全速跑下去的,小路上極干凈,什麼都沒有,但他撞上了那個標志著寵物公墓入口的拱形牌子,他覺得腋窩下右肋處有一個划傷的口子,火辣辣地疼。
    他的眼睛看到了那圍成圓圈的墳墓,那些白鐵皮、木片、木條做的墓碑。他的眼睛看到了墓地遠處那奇怪的圓形空地,最后他的眼睛盯在了路易斯身上,他正在爬越那個枯木堆,看起來他腳步深重,正一步步地登上陡立的枯木堆。路易斯眼睛向前看著,像一個被施了催眠術或夢游的人。他的手里抱著史蒂夫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的白色的東西。這次離得很近,從它的外形上來看,毫無疑問是具屍體。一只穿著黑色低跟鞋的腳在包里外邊伸著,史蒂夫突然有種可怕的肯定的念頭:路易斯是在抱著瑞琪兒的屍體。
    路易斯的頭發已經變白了。
    “路易斯!”史蒂夫尖聲叫道。
    路易斯沒有猶豫,沒有停留,他爬到了枯木堆頂上,然后開始向另一端走下去。
    他會掉下去的,史蒂夫胡亂地想,他真是太幸運了,令人難以置信地幸運,但很快他就會掉下去的,要是只摔坏了腿那麼……
    但是路易斯沒有跌倒。他走下枯木堆時,史蒂夫有一小會沒看見他,但接著當他向樹林中走去時,史蒂夫又看見他了。
    “路易斯!”史蒂夫又大聲叫道。
    這次路易斯停下腳步,回過身來。
    史蒂夫被他看見的情景驚得目瞪口呆,除了頭發全變白了以外,路易斯的臉變成了一張非常非常老的老人的臉。
    剛開始史蒂夫根本沒認出路易斯的臉,后來才一點點地緩過神來,就好像有人在擰動他大腦中的電阻器一樣,路易斯的嘴在抽動。過了一會史蒂夫才意識到路易斯是試圖在笑。
    “史蒂夫,”路易斯用一種粗啞的遲疑的口氣說,“你好,史蒂夫,我要埋了她,我想得用手埋了。可能得一直干到天黑,那上面的土里全是石頭,我猜你不是想幫我一把吧?”
    史蒂夫張開嘴巴,但沒說出話。盡管他很震驚,盡管他很恐懼,但他確實想幫路易斯一把,不知怎麼,在這樹林中,在這山上,看起來這是對的,很……很自然的。
    “路易斯,”史蒂夫終於嘶啞著嗓音說,“發生了什麼事?上帝啊,發生了什麼事?她是……她是在火中燒死的?”
    “我等蓋基等得時間太長了,”路易斯說,“因為我等的時間太長了,有某種東西鉆進了他的身體里,但對瑞琪兒就不一樣了,史蒂夫,我知道會不一樣的。”
    路易斯踉蹌了一下,史蒂夫看出路易斯已經瘋了,他很清楚地看出了這一點。路易斯瘋了,而且不知有多麼疲憊。但是史蒂夫好像在迷惑地掂量著路易斯的話。
    “我可能需要幫些忙。”路易斯說。
    “路易斯,即使我想幫你,我也不能爬過那堆木頭啊。”
    “噢,你能的。”路易斯說,“你能。只要你穩穩地走,別向下看就行。這就是祕密,史蒂夫。”
    說完后路易斯又轉過身去,雖然史蒂夫叫著他的名字,路易斯還是向林子中走去了。有幾次史蒂夫能看到白床單在樹木中閃現,后來就看不見了。
    史蒂夫跑過去,來到枯木堆下,想也沒想就開始向上爬了,剛開始他用雙手摸索著找些穩固的地方,試圖爬上去,然后腳再踩上去。就在他這麼做的時候,一種欣喜若狂的感覺涌遍他的全身,就好像吸了氧氣一樣。他相信自己能爬上去,而且他確實成功了。他迅速地向上走著,真到了枯木堆頂端。他站在頂上晃動著,看著路易斯沿著小路在走,這條路從枯木堆下向另一端延伸著。
    路易斯轉過身來,看著史蒂夫,他手中抱著妻子,她被包在血淋淋的床單里。
    “你可能會聽到些聲音,”路易斯說,“這些聲音像人發出的。但它們不過是阿比鳥向南方遷移時發出的叫聲。這聲音傳得很遠,很好笑。”
    “路易斯——”
    但是路易斯已經轉身又走開了。
    有一刻史蒂夫幾乎跟上路易斯了——兩個人離得非常非常近。
    我能幫助他,要是這是他需要的話……是的,我想幫他。這是事實,因為這里有更多的事要發生,不只是看一眼,我想知道它到底是什麼。它好像很……噢……很重要,這像是一個祕密。像是個神祕的謎。
    然后一個樹枝絆了他的腳一下,發出一聲干裂聲,像賽跑的發令槍響似的。這使他一下子清醒了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在哪兒,恐懼涌進他的心頭,他笨拙地轉了個圈,差點絆倒,他伸出雙手想保持平衡。他的舌頭和嗓子滑膩膩的,他的臉上顯出沮喪的苦相,就像一個夢游的人醒來時發現自己站在摩天大樓的邊緣一樣。
    她死了,我想也許是路易斯殺死了她,路易斯已經瘋了,徹底地瘋了,但是——
    但是這兒有種東西比瘋狂更糟糕,有種比這糟糕得很的東西。好像在這林子外的某個地方有個大磁石,他能覺察出來這種吸引力在吸引著他大腦中的某種東西,拉著他向路易斯抱著瑞琪兒的地方走去。
    來吧,走到小路上……沿著小路走,看看小路到底伸向何方。我們這兒有東西要給你看,史蒂夫,這種東西你在湖林區的無神論者協會里是從沒人告訴過你的。
    就在這時,也許僅僅是因為這一天里他經曆的事太多了,他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他腦子里那個地方的呼喚停了。史蒂夫向枯木堆下退回了兩步,接著許多樹木散開了,他的左腳陷進了一個纏在一起的枯木中,尖刺的樹枝碎片把他的鞋掛了下來,然后又刺進了他的肉中。他向前跌落進寵物公墓中,差點沒落到一塊枯黃色的木板上,刺破肚子。
    他站了起來,四處環顧著,迷惑不解,納悶自己怎麼了——是否發生了什麼事,看起來這一切像是個夢。
    就在這時,從枯木堆后深深的林子里傳出一聲大叫,聲音巨大,史蒂夫想象不出來這是什麼生物能發出這種聲音來。
    史蒂夫一只腳穿著鞋,另一只腳光著,跑了起來,他想尖叫卻叫不出來。他到了路易斯家的房子時還在跑著,最后他騎上摩托車向15號公路駛去時,心里還想尖叫。在15號公路上他差點撞到一輛從布魯爾開來的消防車,他的頭發在頭盔中直豎了起來。
    史蒂夫回到自己的寓所后,他根本記不清自己曾去過路德樓鎮。他給醫務室打了電話,請了病假,然后吃了一片葯,就上床了。
    史蒂夫從不真正記得那天的事了……除非在深深的夢中,那些景象會在早晨短時間睡夢中出現,他能在夢中感覺到有某種巨大的東西從他的身邊走過,那個東西曾伸出手來要摸他……但在最后一刻又抽回了它那非人的爪子。
    那種東西長著巨大的黃色的眼睛,看著就像濃霧中的燈光。
    史蒂夫有時會從這些夢中尖叫著醒來,他的雙眼睜大著,凸出著,他就會想到:你認為你在尖叫著,但這只是阿比鳥的叫聲,它們在向南方遷移呢,聲音傳得很遠,很好笑。
    但是他不知道,也記不起這種想法是什麼意思。第二年他在美國的另一個城市聖·路易斯找了個工作,離緬因州有很遠很遠的路程。
    在史蒂夫最后見到路易斯和他離開緬因州去中西部其間,史蒂夫再也沒有去過路德樓鎮。







后記

    那天下午較晚的時候警察來了。他們問了些問題,但沒說到什麼可疑的事。燒過的余燼仍然還是熱的,人們還沒去搜索。路易斯回答了警察的問題,他們好像對他的回答很滿意,他們是在房子外說話的,路易斯戴著帽子。這樣不錯,要是他們看見他那灰白的頭發,他們會問他更多的問題的,那可就糟了。他還戴著收拾花園用的手套,這也不錯,他的雙手上都是鮮血,而且都破了。
    路易斯那天晚上玩單人紙牌游戲一直玩到深夜。
    他正要再新發一輪牌時,聽到家中后門被打開了的聲音。
    你買到的就是你擁有的,遲早你擁有的會回到你身邊來的。路易斯想。
    路易斯沒有轉身,而只是看著紙牌,聽著那拖曳的腳步聲慢慢地向他走來。他看到了黑桃皇后,於是伸手蓋住了它。
    腳步聲就在他的正背后停了下來。
    一片寂靜。
    一只冰冷的手放在路易斯的肩膀上。瑞琪兒的聲音響了起來,聲音刺耳而又混濁。
    “親愛的。”這聲音說。
                        1979年2月——1982年12月






2007-3-19 06:1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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