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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長篇] 夜禁讀之:夭折 上一主題 | 下一主題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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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長篇] 夜禁讀之:夭折

第一章


山路漸漸變成了蜿蜒的雞腸,因為比羊腸還窄仄。
  張弓把越野車倒了回去,停在一條較寬道路的路邊。這也是一條山路,與雞腸小道交界,旁邊就是高聳入雲的山體。
  張弓仰頭遙遙望了一下,陽光很毒辣,把他的眼睛灼燒得隱隱生疼。灰黃的山體光禿禿的,也有少許尖銳巨碩的岩石硬生生地從懸崖側壁戳了出來,仿佛一根根暴露於軀體之外的反骨。
  張弓拍了拍風塵仆仆的汽車頂,似乎怕山上會突然滾一塊巨石下來,砸扁了它。
  他繼續仰著腦袋,呆呆地望了很久。確信連一塊小石子兒都沒磕碰到車身后,他放心地從行李箱里取出了心愛的雙管獵槍,然后沿雞腸小道往山上走去。
  這是一座什麼樣的山?它是否有名字?什麼動物在霸占著它?它的里面是否住著人?
  張弓在心里胡亂地問著,他對這些疑問根本沒有答案。他只是在五十公里之外的一個小鎮歇腳時,才聽說有這麼一個地方的,一個狩獵者的天堂。
  在那個小鎮上唯一的齷齪不堪的酒館里,張弓見到了一個正兒八經的山獵人。那獵人一開始看著挺生猛,令人望而生畏,可后來喝高了,說話稀里糊涂,不著邊際。張弓就在一旁也稀里糊涂地聽了會兒,大致了解他喝酒是因為高興,高興是因為上午打獵收獲豐厚。他的桌子上撂了一大串色彩斑斕的大鳥,凳腿邊的口袋露出幾條毛茸茸的尾巴,其中一條好象是狐狸的。從他口中得知,獵物來源就是北方五十公里之外的那座無名山。
  時間剛過午,但天陰了。
  在張弓眼中,這個年代的天氣仿佛是精神分裂者的心情,搞不清什麼時候就陰了,寒了,甚至就崩潰了。
  山路冷冷清清。
  張弓甚至沒看到一株綠樹,沒聽到一聲鳥鳴。他皺著眉頭仰天望了幾眼,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也許自己被那獵人的話騙了。這個地區山勢險峻,公共交通設施奇缺,張弓一路上基本看不到有車輛往來。而那個獵人是徒步的。很容易分析得出一個結論,那獵人根本不可能在那麼短時間內徒步走過五十公里的山路到達那個小鎮享用午餐,所以那些捕獲的獵物也就不可能來自於那座無名山,因此張弓也可能只是作了一次無謂的跋涉。
  憑著這麼多年狩獵經驗,張弓能敏銳地感受到這個地方生命氣息的淪失,他無法在這里獵得他想要的。
  張弓倒並未很氣惱。那個獵人也許只是一句無心之言,一句毫無惡意的大話,只怪聽者太過在意了。張弓心知其實自己並非是太在意他的話,只是太在乎獵殺了,也許更精確的表達應該是——殺戮。
  罪過!他有時也會在心頭閃過這麼一個想法,但只是一閃而過,留不下什麼具體的影響。
  張弓走累了,坐到一截枯樹墩上歇息。
  盡管人至中年,但張弓的身體一直很健碩,鍥而不舍的運動賜給了他豐沛的精力。可今天他卻很輕易地就感覺到疲乏了,他有些莫名其妙。
  張弓抽了根香煙,意興如那一抹抹煙霧,正在漸漸消散而去。火星燒到了煙蒂,張弓揮指將它彈向空中。煙蒂不疾不緩地划了一道優雅的弧線,墜落地面。
  他懶洋洋地沿雞腸小道往回走去。走了一小段路,他立住了,怔忡了一下。他看見左前方有一大片墳地,雜亂無章地麇集著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土冢,歪歪扭扭地插著許多石碑,上面鑿刻的字猩紅如血。
  天更陰沉了,雲象發了霉的棉絮鋪滿了天空。冷颼颼的山風無聲無息地穿過張弓的外套,再透過他的內衣,在他疤痕累累的皮膚上撩起一大片雞皮疙瘩。
  張弓扭頭盯著這片墳冢,踽踽地朝前走。
  它們現在位於他的左前方,那麼在來時應該在他的右前方。
  為什麼他去時能瞧見左前方的那片墳冢,而來時卻無法看見右前方的同一片墳冢?其實,它們是那麼的醒目。
  張弓茫然了,想著想著,打了個寒噤。
  他望見一個墳包沒有墓碑,頂上有個窟窿,黑洞洞的。那個洞大概很深。他聽見風正“嗚嗚”地往里灌,就象是有人躲在洞里“嗚嗚”地哭。
  


第二章



張弓加快了步伐。
  路,突然象是變長了,張弓大步流星地走著,卻不見有明顯的前進。
   他心里有些莫名的惶恐。
  他抬頭望了望天空,日頭依舊躲藏在陰雲后面。他擔心它會突然掉到地球的另一面去,然后黑夜會趁虛而入。
  他往前小跑。陡然,后腦勺仿佛被一根軟綿綿的針蟄了一下。仿佛,背后有一個人!
  盡管有點心慌,但他的感覺依然超常地敏銳,這一本領是在戰爭這種你死我活的殘酷環境中練就的。張弓百分之一百確信,背后肯定有一個人。
  他站住腳步,回頭望去,只有空蕩蕩的山路和那一大片墳。還有那個墳窟窿,黑洞洞的,象一張合不攏的嘴巴。
  張弓不敢停留,繼續往前小跑。但那種針蟄的感覺又上來了。背后肯定有一個人,即便不是整個人,那也至少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
  也許是一雙隱藏在空氣里、漂浮著的眼睛。
  他脊梁上躥起一股涼氣。
  突然,后面不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沙沙”聲。張弓猛地剎住腳步。
  那個人顯形了?
  他攥緊槍柄,將食指輕輕貼在扳機上,驀地轉過身去。他愕然了。
  張弓的正前方蹲著一只體態嬌小的狐狸,渾身雪白,一雙碧幽幽的眼睛直愣愣地瞪著他。
  好漂亮的狐狸!
  張弓松垮垮地吁了口氣,俄頃,眼神亢奮起來。他咽了口唾沫,輕輕抬起獵槍。
  狐狸沒逃,它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著慢慢對準它腦袋的槍管。張弓暗自慶幸:這是一只沒見過世面的狐狸。
  狐狸咧了咧嘴,露出和皮毛一樣雪白的牙齒。
  張弓透過瞄準器看到了這一幕,他心頭一顫。他確信那只狐狸在笑,對著黑洞洞的槍口笑了一下,對著他的眼睛笑一下。張弓托槍的手跟著一顫。
  “砰......”
  裊裊的青煙纏繞在黑洞洞槍口,輻射出動人心魄的氣味。槍聲在山谷里激起巨大的回音,久久不能散去,將張弓的耳膜震得“嗡嗡”直鳴。
  硝煙過后,狐狸趴著沒動,渾身依舊雪白。一對驚恐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張弓。它嚇呆了。
  沒打中,就因為剛才手抖了那麼一抖。張弓懊喪地啐了唾沫。
  幾乎是同時的,張弓和狐狸朝同一個方向奔去。狐狸在逃,張弓在追,一人一畜漸漸闖入了墳地。
  張弓邊追邊又急急地放了一槍。這一槍倒是歪打正著。狐狸急速地翻了幾個滾,癱在地上不動彈了,本來雪白的毛皮沾滿了汙穢的山泥。
  張弓很滿足地笑了笑。他慢慢踱到狐狸躺著的地方,俯身攥著它的尾巴把它拎了起來。地上有一團猩紅的血跡。
  他尋找它的傷口。他太喜歡那身皮毛了,他希望傷口不要太大。
   他拎著它晃悠了幾下。突然,狐狸的屍體猛地一抽搐,撅了起來,它齜牙在張弓的手腕處狠狠咬了一口。
  張弓大驚失色,抽風似地甩了甩手,狐狸被重重摔到旁邊的一個墳頭。它的軀體軟綿綿地滾動了幾下,滑落到墳塋的另一側,高高隆起的土包遮擋了張弓的視線。
  但是,他剛才清清楚楚地瞥見了它兩粒血紅的眼珠。
  張弓“呼呼”地喘了口大氣。他弓下腰,躡手躡腳往墳塋的另一端探身而去。手腕的傷口開始滲血,有一滴“噗”地滴到黃土上,轉眼被干燥的泥地吸了進去。
  他繞過墳包,另一端沒有狐狸的影子,只留下一灘猩紅的血跡。有一道斷

斷續續的血線往前方延伸而去,消失在那座沒有墓碑的墳冢的吡{凇?br>
  張弓確信,狐狸逃進去了。
  窟窿依然黑洞洞地敞開著,靜靜的,似乎在暗示著他,等著他。
  張弓懊惱地揮了揮獵槍,罵道:狡猾!
  他悻悻轉身離去。他不會去搗那墳窟窿。對他而言,供死者長眠的地方是神聖的。想當年,即便在戰場上對生著的敵人是如何無情,但在他們死后也便善待他們了。
  他把槍杆往肩頭一靠,喟嘆一聲向小道前方有氣無力地走去。
  他的手腕刺痛異常,他仔細查看了一下,傷了皮肉,沒殃及血管,萬幸。
  不知不覺,天際現出了暮色。
  




第三章



 張弓沒頭沒腦地走著。他突然有種感覺,必須在天黑之前走出這個地方,否則就走不出去了。為什麼有這種古怪感覺,他想不明白。
  他沒來由地感受到一種無法遏止的恐懼。
  恐懼往往是來自於無知,來自於孤獨。而這片山,這塊地,身后的那群墳塋,甚至那只狐狸,之於他就是無知的,令他感受到了莫名的孤獨。
  蜿蜒的山路似乎正不斷超越著張弓的步伐,無休止地向前延伸。
  走了許久,張弓突然又停住了腳步,因為他看見了一個人,一個的的確確真實的人。
  張弓將獵槍從肩頭緩緩卸了下來,定定地望了望那個人。是一個孱弱的小男孩,衣衫單薄,孤零零地站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目光空洞。
  他有些面善。張弓細細想了想,確信並不認識他。這個世界上的人實在太多了,難免會在一些偶然的機會,碰見幾個你覺得熟悉其實卻是陌生的人。
  張弓這麼想著,短暫怔忡后,繼續低垂著頭往前走去。
  “那條路是通向懸崖的。”那個男孩說話了。
  張弓轉過頭,男孩不知何時已從大石頭上下來了,站在他身旁。他的動作真迅捷,簡直象一陣風一樣,與他羸弱毫不協調。
  “你在和我說話嗎?”張弓問。
  男孩說:“這里除了你和我還有其他人嗎?”
  張弓沒吭聲,他不喜歡這男孩的表情和語調,沒孩子氣。沒孩子氣的孩子看起來怪怪的,不討巧。
  男孩說:“往前直走最終是一條死路,你去那里干嘛?”
  “我只是想回去。”
  “回去?回哪里?”
  張弓一愣,說:“當然是回到來時的地方。”
  男孩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和那只狐狸的牙齒差不多白。他的笑容稍縱即逝,說:“從這條路你可以回到地獄,當然,如果你是好人的話可以回到天堂。”
  張弓又是一怔,很快惱怒起來,說:“我就是沿著這條路來的,難道我會認錯嗎?”
  說完,他大步往前走,把男孩拋在了腦后。
  一路上,男孩那張僵化的臉一直在他腦際跳躍。他又開始覺得男孩面善,像某個人,但就是想不起來像哪個人。張弓心煩意亂。
  時間似乎很漫長,道路也似乎很漫長。張弓無精打採地走著,東張西望。
  “小心!”有人在他背后喊。
  張弓一驚,站住了。他腳尖前方的幾塊石頭“轟隆隆”地滾落,他低頭一看,立刻滲出了一身冷汗。他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懸崖很高,俯瞰不見底。張弓兩腿有些發軟,顫巍巍地退后幾步。
  他想找那個提醒他的人。然后他轉身看見了那個男孩,僵直地站在他面前,距離不遠不近。張弓竟然一路上都沒聽到他跟蹤的腳步聲。
  張弓沒多想,他不再覺得男孩那麼討人嫌了,畢竟救了他的命。他沖男孩友善地笑了笑。
  男孩沒笑,說:“你現在信我話了吧。”
  “信了。可我明明記得就是從這條路來的。”
  “你從未迷過路嗎?”
  張弓啞然。他自認頭腦清晰,方向感極強,但也不敢保證這輩子從未走錯過路。有誰敢保證呢?
  男孩說:“山里很多路都看起來一樣,但是其中只有一條是活路。”
  張弓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接著,他慢慢靠近男孩,男孩站著沒動。他輕輕撫了撫男孩黝黑的頭發,又近距離打量了他一番。
  從破舊的衣衫來看,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鄉野孩子,而且肯定是那種窮鄉僻壤的。不過衣著雖襤褸,倒很干凈,想來他的母親應該是個勤快的人。他的確很瘦,近處打量比遠看時更顯瘦削,而且臉上沒有血色,這大概是長期營養不良的后果吧。
  男孩不懼生,抬頭望著他,兩只眼眸黑洞洞的,沒有光彩。
  張弓問:“你家住在這山里嗎?”
  男孩點點頭,又搖搖頭。
  張弓蹙了蹙眉,顯然無法理解他同時點頭搖頭所示寓意,不過他並未就此刨根究底,轉念又問:“你怎麼一個人,你父母呢?”
  男孩說:“我不知道,就我一個人。”
  張弓嘆了聲,自言自語:“原來是個孤兒。”
  男孩拔高嗓音,說:“不,我不是孤兒,我有父母,只是他們不在這兒。”
  “他們在哪兒?”
  “他們在家里。”
  “你原來不是這個地方的人,那你的家到底在哪里?”
  男孩的目光突然變得直愣愣的,說:“你就當我是住在這山上的吧。”
  張弓咂摸著這句話,他暗自搖頭。他無意瞥了男孩一眼,男孩恰好也在打量他。男孩的眼睛象一對黑洞,又似兩個泥潭,張弓想,與之對視的目光仿佛陷入了其中,漸漸被吸住,被吞噬,怎麼也出不來了。
  




2007-8-11 06:3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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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四章


 “大叔,你怎麼了?”男孩低聲地說。
  張弓幡然清醒,粗粗地喘息一聲,他有些訝異地察覺,額頭上竟然泌出了幾滴汗珠,經風一掠,冷颼颼的。男孩與他面對面站著,氣氛有點拘謹。
  他定了定神,說:“那你一個人住在這山里怎麼生活呢?”
  “山里還有其他人。”
  張弓問:“是你的親人嗎?”
  男孩搖頭說:“不是,是鄰居。那里有一個村莊。”
  男孩揮手往大山深處指了指。張弓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眺望過去,看見一個光禿禿的、泛黃的山脊梁,草木的蹤跡都難尋覓,更別說有什麼房屋了。
  男孩說:“不是你看到的那座山,在它的后面。”
  張弓踮起腳又費力地眺望了一下,徒勞,視線被荒山遮擋了,什麼都看不見。
  暮色越來越濃了,山間慢慢蒸騰起溟濛的氣霧。
  張弓不想再閑聊下去了,他望了望天,眼神有些焦慮。他說:“孩子,能不能告訴我下山的路怎麼走?”
  男孩沉默了片刻,說:“你跟我來吧。”
  男孩在前面走,也許是因為太瘦了,他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張弓不緊不慢地跟著。
  男孩突然問:“你到這里來干嘛?”
  張弓說:“本來是來打獵的。”
  男孩邊走邊指了指他肩頭的獵槍,說:“就用它嗎?”
  “是的。”
  “你想用它打死誰啊?”
  張弓一怔,說:“我沒想打死誰,我只是用它來獵取動物。”
  男孩問:“你恨那些動物嗎?”
  張弓說:“當然不恨,我為什麼恨它們?”
  男孩說:“既然你不恨它們,那為何總想著要把它們殺死呢?”
  張弓陷入怔忡,沉寂了很久,才囁嚅地說:“這與仇恨無關,這本來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話一出口,張弓有些后悔,他擔心這種話對一個尚為涉世的小孩說是否合適。
  男孩的應對出乎他的意料,他說:“那你就能保證自己一直會處於強者的地位嗎?說不定哪一天你也會淪為另一個更強者的獵物,到時,你也許會體驗到它們的恐懼和絕望。”
  張弓心里突然一寒,定住了腳步,微微駭異地乜斜著男孩,剛才對他萌生出的一點好感現在又消失無蹤了。張弓陡然覺得有點懼怕他,怕他說話的方式和語調。假如閉上眼睛聽,準會以為面對的是一個成年人。他再次斷定,這不是一個正常的小孩。
  張弓腦海里繼又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會不會真的有個成年人正藏在男孩的體內。
  男孩繼續走著,他扭頭望了望張弓,說:“怎麼不跟上,等到天黑之后你就走不出這個地方了。”
  張弓忐忑不安地跟了上去,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如果你想試試的話就知道了。”
  張弓無話可說了,他終於發覺,同男孩交流了這麼久,自己一直處於一個很被動的局面。
  天邊出現了一縷血紅色,殘陽在暮雲中露了一下臉。這道余輝雖然給陰晦的大地帶來一點暖意,卻也平添了幾分落寞,甚至是絕望。
  兩人漸漸接近那片墳地。
  男孩突然逡巡不前了,說:“剛才我看見你殺了一只狐狸。”
  張弓一怔,說:“你幾時看見的?”
  “我看見了全過程,我當時就站在墳地里。”
  張弓錯愕萬分,他努力回憶當時情景,怎麼都想不起墳地里曾經站了這麼一個男孩。是他當時太專注於獵狐,還是那個男孩撒謊了?
  男孩又開始不緊不慢地往前踱去。
  張弓又看見了那個裸露的墳窟窿,洞口邊緣還殘留幾滴血跡。
  張弓說:“那只狐狸並沒有死,它很狡猾,溜走了。”
  男孩說:“它死了,這點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它不可能逃過你那霸氣十足的東西。”他望了望張弓肩頭的獵槍。
  “它肯定沒死,它剛才還在我手上咬了一口。”
  張弓突然覺得自己的口吻有點可笑,就象是在急切而又心虛地狡辯著什麼。在潛意識里,他似乎很怕那只狐狸真的死了。
  男孩說:“它咬你並不能說明它當時還活著。”
  “什麼意思?”
  男孩停下腳步,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說:“你聽說過詐屍嗎?”
  張弓有些發蒙,說:“那是迷信,都是胡說八道。”
  “不,那是真的,不僅人會詐屍,狐狸也會,它剛才咬你就是詐屍的表現。”
  張弓微微顫了顫,說:“你小小年紀竟然這麼迷信,現在是什麼年代了還相信這種鬼話?”
  



第五章


 張弓感覺手腕有點刺痛,他抬手看了看,齒痕處已經結了血痂,微微有些腫脹。他皺眉說:“我確信那條狐狸還活著,就躲在那個墳窟窿里。”
  男孩說:“是,它是在那個墳窟窿里,那里是它的家。動物和人都一樣,死也要死自己的家里。”
  他瞟了張弓一眼,又說:“這里的狐狸都有靈性,因為它們長期住在墳墓里,每天與死人做伴,所以每一條狐狸的體內都藏著一個人的靈魂。可是,你把它殺了,等於得罪了一個鬼魂......它不會放過你的。”
  男孩背對張弓,瘦削的肩膀微微聳了聳。張弓懷疑他在笑,在無聲地冷笑。
  張弓心中漸漸囤積起一股備受愚弄的怨怒,但同時又有種不安的直覺令他不寒而栗。他不想再在狐狸的生死問題上糾纏下去,不想再和這個暮氣沉沉的男孩糾纏下去。
  男孩遙遙眺望了一下西天殘余的那抹紅光,面露一絲隱憂,說:“你得在太陽完全落山前離開這座山。在前面的山腰左轉,走岔路的右邊那條,一直走就能下山了。”男孩抬手往前指了指。
  張弓沒料到男孩這麼痛快地為他指明了歸途,望了望前路,說:“那你呢?”
  “我到家了。”男孩面無表情地覷視著墓群,目光空洞。
  張弓也看了看那大片疙疙瘩瘩的墳塋,心里突然直發毛,虛聲虛氣地說:“你不是說你住在山那邊嗎?”
  “山那邊和山這邊一樣,都是胡山。”
  “狐山?這里有很多狐狸嗎?”
  “不是狐狸的狐,是古月胡。”
  張弓沉默了片刻,說:“那......我走了。”
  張弓歸心很迫切了,他很想立刻飛出這怪里怪氣的山,離開這怪里怪氣的男孩。當他轉身準備走時,卻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個問題:“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了。”
  男孩緩緩的扭過頭,望著他,逐字逐字地說:“我叫張弓。”
  “張弓!”張弓錯愕得張大了嘴巴。
  “這名字很難聽嗎,我父母起的。”男孩冷冷地說。
  “不,不,只是......我也叫張弓,巧了。”
  “是那兩個字嗎?”男孩問。
  他擎起手指向前方。張弓順勢望去,覷見一塊散落在墳塋間的墓碑,上面刻有四個猩紅的大字——張弓之墓。
  張弓的心臟猛地痙攣了一下,呼吸也出現了短暫的停滯。
  男孩平靜地說:“別怕,這世界上重名疊姓的人多了。你得走了。”
  張弓沉沉喘息一聲,鎮靜了一下神色,邁步向前走去。與其說走,倒不如說是逃。拐彎時他回頭望了望,那個叫張弓的男孩已經不見了。
  但他又看見了那個扎眼的墳窟窿。
  
  張弓站到了岔道口,天已暝。
  他回想起了那個小張弓的話語,必須在天黑前離開這里。但是,現在天黑了,他才剛剛尋到回去的路。
  岔道口延伸出去有兩條路,一左一右。張弓依稀記起那男孩說過走其中某一條路,但他記不清是哪條道了。
  張弓茫然地望了望,猶豫不決。右邊的道路逼仄幽深,左邊的道路寬闊通達,張弓稍假思索便往左邊去了。
  走下去,張弓很快看見了他的越野車,暝色中,本來燦爛的軍綠已被涂染成了墨黑。它孤零零地停靠在山體旁,象一條被主人遺棄的走狗。
  張弓覺得那個地方有些陌生,真的很不象他之前停車之處,但車子確實在這里。
  張弓小跑向車子,打開車門,一溜鉆了進去。車廂里冷冰冰的,一整天沒透新鮮空氣,積郁著一股濃濃的怪味。張弓擰思趕魯翟砍祝斐早舠o坪吡思干`環⒍d鵠礎K挼頦f思趕攏眼Y徊患渾\病U毆鶡Y甑匾∠魯蕩安AВ|偃U刂卦伊艘幌路較蚺獺?br>  突然,車身輕微地顫動起來。張弓細細聽了聽,油門沒有轟鳴聲,但車在振動。張弓疑惑地推開車門鉆了出來,身旁的山體和腳下的山道都在顫抖,發出沉悶的咆哮聲。
  張弓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感覺極為驚異。正當他不知所以時,有許多碎小的土坷、石塊從山坡上滾落下來,紛紛揚揚地砸在越野車光潔的車頂上,“劈啪”作響。張弓瞇著眼睛抬頭仰望,這一望頓時令他魂飛天外。
  




第六章





一塊大於他汽車數倍的黑乎乎的巨石,在強大勢能的作用下,正沿著山坡飛速滾落下來,恰沖著張弓和越野車所在的位置,來勢凶猛,地動山搖。
  張弓只遲疑了一秒,便象彈簧一般躥騰到了數十米之外。
  隨著一聲毀滅性的創擊聲,張弓眼睜睜地目睹了自己的愛車象一個火柴盒一樣,被軋成了一攤軟癟癟的廢物。雖然沒有象影視作品中描寫的那樣出現夸張的爆炸場景,但碰撞激起的巨大沖擊波將山道震蕩得塵土飛揚,碎石四射。
  張弓下意識地用手遮擋住雙眼。飛濺而來的一些石屑、玻璃渣擊打著他的手背,陣陣刺痛。
  塵埃落定,張弓直起身望著那團廢鐵慘烈地蟄伏在巨石之下,心臟劇烈地搐動著。
  張弓完全蒙了,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兀,太過悖逆常理邏輯。
  張弓呆呆地仰望黑迷迷的山巔,這塊巨石從何而來?石頭本是沒有生命的,但在之前的剎那卻突然象是萌生了惡毒的生命,肆虐著翻滾直下,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支配著它,攛掇著它。
  山巔有影影綽綽的黑影凸顯,似人非人,似獸非獸,似木非木。
  張弓的思緒象是被一雙怪手緊緊攥著,不斷向黑色的混沌中牽掣而去。隱藏在這個突發事件背后的玄機張弓無從勘破,但他確信這不是一次偶然的山體滑坡。
  莫非那個古怪男孩的預言應驗了?
  張弓木然地擎起一只手,摸索著從懷里掏出一個精美的金屬酒瓶,咕嘟咕嘟地灌了幾大口。逐漸地,張弓的手腳開始溫和,恢復了知覺。手心的皮膚触到了一個硬邦邦、冷冰冰的東西,這種触覺令張弓脆弱的神經陡然得到了支撐感。他的獵槍剛才竟然被他本能地拯救了出來。
  他無比慶幸、無比激動地握緊手中的獵槍,仿佛擁抱著劫后余生的戰友。張弓又摸了摸兜里,尚存幾顆彈葯,足可應對一些無可預知的險急狀況。張弓有了底氣,孤獨與恐懼的感覺泯沒了不少,紛雜的思緒漸漸沉淀下來。
  張弓開始在廢墟中尋找出路,但他很快發現那是徒勞,巨石完全阻遏了去路。假如想要過去,除非是插上翅膀從一側的懸崖飛翔著繞行。
  張弓被一種惡毒詭祕的方式挽留在了這座山里。他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等待外界有人來清除障礙,二是進入大山深處尋求援助。
  張弓環顧周遭黑咕隆咚、死氣沉沉的峰巒,等人與尋人都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他終於有些氣餒了,甚至有些氣急敗坏,局促地在腳邊一米見方的空地上踅來踅去,堅硬的鞋跟刨起了不少塵土。
  張弓猛然又回想起那個小張弓的告誡。難道天黑之后真的沒法走出這山了?究竟是什麼力量在暗中阻撓他?會不會如那男孩所言,是那只被他殺死的狐狸在報復他,或者是潛藏在狐狸體內的鬼魂對他施下了詛咒?
  張弓突然口中大聲罵罵咧咧起來:“狗日的,老子就不信這個邪。”
  他掣起獵槍,往槍膛里填了兩顆子彈,黑黢黢的臉上隱隱有殺氣顯現。
  “誰敢玩我,我就讓誰完蛋!你等著,我非整死你不可,殺你個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昇!”
  張弓邊填彈邊朝著夜空語無倫次地詛罵著。
  他似乎鐵了心要揪出一個人,對他的這次劫難負責。
  
  月亮出來了。
  不象城里,山中的月光很純,很明亮,因為沒有其他光源與它爭艷。銀色光芒洒落下來,一切的景致顯得灰蒙蒙,又亮晶晶的。
  在月光下,張弓的臉青幽幽的,獰厲得可怕。他返身大步流星地往原路走去。經過一來一回,他已輕車熟路,在山腰處一拐便直奔那座墳場而去。
  錯落無序的墳包,恍如一頭頭蜷伏著的怪物,在月色里不懷好意地覷視著張弓,似乎隨時都會伺機猛扑上來。
  張弓沒有細慮自己究竟在干什麼,他只是在墓群之中茫然而又迫切地尋找著。大大小小的墳塋似乎漫無邊際地延伸開去了。
  張弓心中的悶氣急遽攀昇,眼睛開始閃耀青光,身形象匹狼一般在墳塋之間逡巡。
  他終於尋見了那個墳窟窿,嘴角掠過一絲扭曲的笑容。那條狐狸就躲在里面。
  狩獵失敗且反為獵物所傷,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吉利的事,緊接著又突發了一起不明不白之災,張弓越思忖越覺得那條狐狸和這件事有著詭誕隱祕的聯系。
  仿佛有人死死地牽著他往這條思路上走,越走越遠,越陷越深。
  張弓發了狠,不管它真死還是詐死,一定要徹底滅了它。
  滅了它,路上障礙也許不能清除,但至少可以肅清他心頭的障礙。
  “出來!滾出來!”
  張弓扯著嗓門吼叫著,吼聲在死寂中來回飄蕩,散都散不去,聽來令人心驚肉跳。烈酒簇擁著他的無名怒火,隨著熱血一起燃燒、沸騰,將張弓炙烤得如同一頭猛獸。
  




2007-8-11 06: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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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七章


張弓死死地盯著那個黑洞洞的墳窟窿,小心地提防著會有狐狸從中躥出。他不見有動靜,便伸腿在墳包上使勁地踹,將什麼所謂對死者的禁忌盡數拋至了腦后。墳包上的土質松塌塌的,一踹就陷下一個腳印。
  除了張弓的軀體狂躁地運動著,世界依舊處於一種死一般的靜止狀態。
  張弓踹乏了,停下喘氣,又灌了一口酒。接下來,他干了一件歇斯底里的事情。他將獵槍管捅入了墳窟窿,毫不猶豫地放了一槍。地下仿佛炸開了一個驚雷,塵土攪拌著火葯味從窟窿口噴涌而出,濺得他灰頭土臉。
  只是並未聽見狐狸的慘叫聲。
  張弓似乎尚有不甘,撣了撣頭發上的土灰,又放了一槍。這一槍將這座可憐的土冢徹底擊潰了,四周的土塌陷進了窟窿里,墳頭一下矮了許多。
  “這下你算是完蛋了吧!”
  張弓呼呼地喘著粗氣,松開握槍的手,坐到旁邊,幾近無聲地笑了起來。
  獵槍筒被泥土緊緊簇擁著,直挺挺地倒插在墳頭,磨得锃亮的槍柄在黑暗中散射出幽幽的冷光。
  夜一入深,墓地陰寒逼人。冷風拂面,張弓的酒勁消弭得很迅速。心志的逐漸清醒凸顯出了一個嚴重的后果,狂熱的怒火與宣泄的快感都消失了,張弓開始后怕了。
  平心而論,他剛才的舉動的確顯得喪心病狂,但他就是無法收斂自己。
  那條狐狸死定了,也許已經稀巴爛了,一身雪白華麗的皮毛千創百孔。殺了狐狸,他是否就能平安地走出這座荒山呢?
  張弓環望著周圍黑壓壓、靜悄悄的墳墓,喉嚨口象是被堵了一塊土坷拉,硌疼干燥,阻撓著氣息的暢流。
  他摸出酒瓶,仰頭往嘴里傾倒。如淚水般的一小滴酒液,滴在他的舌尖,隨后精巧的小瓶子干涸了。他添了添瓶口,絕望地把它甩了出去,沒入黑暗中。
  張弓接連打了幾個寒戰,他一手揪緊衣領,一手伸向倒插著的獵槍。離開這個老伙伴,他沒有信心能走多遠。
  他忽然又不可自抑地懷疑,墳窟窿里被他打爛的究竟是什麼?他無意識地將注思路從狐狸身上轉移開了。
  他擔心里面會不會是一個骨灰盒,被擊爆擊碎了,白花花的骨灰散滿了墓穴,飄飄忽忽。
  他又擔心被他打穿的會不會是一具棺木,子彈透過棺蓋嵌入了屍體,也許驚醒了沉睡的死者。
  張弓微微闔上眼,緊攥住槍柄,屏息將槍身慢慢往上提。獵槍因脫離張弓的體溫,被陰寒的空氣浸漬得冰冷異常,張弓此時握槍的手竟然有些刺疼。
  獵槍緩緩地破土而出,發出輕輕的摩擦聲。
  張弓的手腕突然一沉,獵槍順利上昇的趨勢擱淺了。他心頭一緊,估計槍頭上瞄準器被什麼卡住了。若是強行上拉,也許會折坏瞄準器。這把獵槍很昂貴,他不想冒這個險,於是將槍柄扭轉一個方向,繼續謹慎地上提。
  獵槍依舊沉甸甸的。
  張弓又嘗試著扭動了幾個方向,結果都一樣。
  他腦子里靈光一現,忽然想通了,獵槍並不是被卡了,而是被什麼東西刻意拽住了!
  張弓的后腦勺“嗖”地一陣麻痺。
  他扯起袖口重重地擼了擼汗津津的腦門,憋了一口氣,掣起雙手發了狠地將獵槍向上拔去。獵槍終於出土了,但是下面牽連著一樣東西。
  張弓就著清朗的月光定睛一瞅,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幾乎把他噎暈。
  是一截慘白的手臂,從墳頭的土壤里延展出來,嶙峋的五指僵硬地攥著槍筒,猶如粘連其上一般。
  張弓雙手則是死死地抱著槍托。
  三只手,一根槍,短暫的靜止,短暫的僵持。
  瞬間的平衡終於被打破了,張弓梗著脖子慘叫一聲,一甩手,奪路狂奔。他漫無目的地、癲狂地逃向前方,逃向黑夜,嗷叫著,呼救著,如同一頭垂死掙扎的絕望的野獸。
  不料,腳下猛地一空......
  




第八章


張弓迷迷瞪瞪,半夢半醒,費力地將眼屎粑粑的雙目裂開一道縫隙。他歪斜著腦袋,透過這條縫,覷見一盞搖曳、昏黃的油燈,擱置在一張黑漆漆的木桌上。
  燈焰頑皮地上躥下跳,張弓眼前的景致也跟著變幻叵測,莫可名狀。
  “你醒啦。”
  雖然醒后張弓的耳膜一直有些轟鳴,但他還是能分辨出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而且帶著歡快的笑意。
  這句話倒象是一支興奮劑,令張弓的腦神經清爽了許多,想見識一下這個說話的女人究竟是誰。他發覺身體如散了架一般,根本動彈不得。只有脖子能勉強扭轉。張弓只得竭力地昂起頭顱,他猜想自己此時肯定如一只被人翻得底朝天的海龜,這種感覺令他蒙羞。
  接下來,經過艱辛的努力,他終於看見了那個女人,正裊裊婷婷向躺著的他踱步而來。她步履小心翼翼,因為手里端了一個藍邊碗,似乎還蒸騰著熱氣。
  那女人背對油燈,面目藏匿在陰影中,張弓無法勘透她的表情。
  “外鄉人,吃葯了。”
  她的聲音尖尖的,細細的,而且甜膩膩的。張弓突然聯想到了兒時吃過的酥糖,也許就是那種感覺吧。
  “葯?什麼葯?你是誰?這是哪里?我為什麼會在這兒?”張弓警惕地瞪著眼前這個面目模糊的陌生女人。
  “喝完葯再說吧。”
  “不行,先回答了再說。”張弓神情戒備。
  “碰上了一頭倔驢。”那女人輕聲嘀咕了一句,緩緩說道,“今天早上我去山澗洗衣,瞧見你漂在水面上,試了試你鼻孔,還有一點氣息,就把你背了回來,安頓在這客棧里。”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這是客棧?”
  “對,是我祖上留下來的,窮山溝,跟大城市沒法比。”
  “我怎麼會掉山澗里了?”張弓睖睜地說。
  “連你自己都鬧不明白,我怎麼會知道?”那女人搖了搖頭,“看你傷這麼重,興許是從崖上墜下來的吧,保住命就是萬幸了。”
  這句話倒提醒了張弓,他試圖憶起墜入山澗的緣由,不料稍一動腦便頭疼欲裂。他惶恐地覺察,自己的記憶似乎出現了一截短暫的空白。
  她柔柔地捱到張弓的榻前,俯身輕輕將他的上半身扳了起來。張弓仿佛一個脫了線的木偶,任由她擺布。
  “這葯是我們這兒一位神醫配的,你能喝到算你上輩子修來的福。”
  那女人側著腰坐在床鋪邊緣,一手搭住張弓的肩膀,張弓上半身便軟綿綿地貼在了她的懷里。她另一手嫻熟地喂他喝葯。
  張弓幾乎沒假任何思索便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
  湯葯的氣味極烈,口味極苦,張弓幾乎是噙著淚水喝完了這一大碗。但還好,那女人的濃郁的體香減輕了他不少的痛苦。而且,她那極富彈性的胸脯,一直有節律的摩擦著他的臂膀,令他心神蕩漾。
  女人很有成就感地微微一笑。光線太暗,張弓依然看不清她的面容,所以他就直愣愣地盯著她的臉,端詳得有些肆無忌憚。
  “不知怎麼又停電了,大概又是哪里山體滑坡,把電線給砸斷了吧。”女人輕聲說道,“你干嘛老盯著人家看。”
  張弓一怔,臉微紅,囁嚅了半天。
  她笑吟吟地端過油燈置於面前,張弓的眼睛頓時亮堂起來。
  “荀玫?!”張弓驚聲說,眼神迷迷瞪瞪。
  “你說什麼?”女人疑惑地看著他。
  張弓眨了眨眼,說:“沒什麼,認錯人了。”
  待他看清這女子的面目時,不禁微微蹙了蹙眉頭。她明眸皓齒,膚如凝脂,無論怎麼品評都堪稱美人。並且,從皮膚的緊致程度來看,還挺年輕。張弓驚詫於在如此不堪的山溝野岭,竟有女子出落得這般美艷。
  只是,有一處令張弓感覺別扭,是那兩瓣嘴唇,過於鮮紅,也許是因為涂抹了過量的唇膏。
  她那兩片嘴唇輕輕地蠕動著,緩緩流露出嬌嗔的韻味。
  張弓看著看著,漸漸覺得那兩葉朱唇仿佛就是兩條鮮血淋漓、糾纏扭動的螞蝗,被它們蟄咬一下,又會是怎樣的知覺?
  張弓忽然扭頭往兩側尋視了一下,說:“我的獵槍呢?”
  “沒見著,落在哪里了?”
  “記不起來了,一想就頭疼。”張弓說,“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女人淡然說:“想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嗎,算了吧,我救你並沒想圖你什麼。”
  說完,走了出去,消失在門縫的另一側。



第九章



 張弓孤獨地仰臥著,悵悵地吁出了一口氣。   
  他腦袋里還存在著一個記憶空洞,對這兩日內富含戲劇性的事件尚不能盡數憶起。、
  思忖間,門吱嘎開了,老板娘折返過來了。
  她立到張弓床前,莞爾一笑,說:“忘了回答你,我叫胡瑜,古月胡,美玉瑜。你呢,外鄉人?”
  張弓一本正經地說:“我叫張弓......”
  胡瑜神情微變,說:“張弓?弓長張,弓箭的弓?”
  張弓詫異地說道:“你怎麼知道我名字的寫法?”
  胡瑜搖頭說:“哪知道,我猜的。”
  張弓問:“很奇怪,既然這里是客棧,為什麼那樣冷清,這麼長時間不聽見其他人聲。”
  胡瑜淡淡地回答,眼神中透出了些許倦意:“這兒偌大一個地方就我們倆,再沒人敢來了。”
  “為什麼?”
  “因為這里到晚上會鬧鬼,人家都管這兒叫勾魂客棧。”胡瑜解釋得很輕松。
  “真的?”張弓驚詫地說。
  “真也好,假也好。”
  “那你獨自住在這里難道不怕嗎?”
  胡瑜沖著他“扑哧”一笑,打趣地說:“怕什麼,因為這里只有女鬼出入,蠱惑的是男人,對我不感興趣。說不定,今晚你也會遇上一個美艷的女鬼,不妨好好享受一番。”
  說著,她向上舒展開雙臂,盡情地伸了個懶腰,衣服的下擺縮了上去,白皙平滑的腹部裸露出來。她的身體扭曲成了一個迷人的S形,似一條柔軟的水蛇。
  張弓渾身出了一通虛汗,濕漉漉,黏糊糊。
  “我困了,下樓去睡了,你也早點歇息吧。晚上別胡思亂想,否則真會把女鬼招惹來的。”胡瑜邊說邊吹滅了油燈。光影熄滅前的一瞬,她回眸似笑非笑地留給他一瞥,眼神象一
  個迷。
  
  黑夜,睡著是件幸福的事情。
  醒著的人們,戰戰兢兢地蟄伏在自己的角落,盼著入睡,或是盼著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張弓正忍受著這種痛苦。
  昏睡了一天,張弓的軀體雖然渾渾噩噩,但思維卻異常地亢奮,使得入眠成了一種不切實際的奢望。一闔上眼,頭腦中便仿佛有一個人拼命地搖動著放映機,一幅幅缺失邏輯聯系的畫面飛速地掠過。睜開眼,卻什麼也捕捉不到。
  窗戶上的有些松動,“磕磕”地響,想來外面的風不小。
  木床偶爾也會“吱吱嘎嘎”呻吟幾下。
  在某個黑暗角落里,發出一些似有似無的不知名的動靜。
  張弓的聽覺甚至能感知遙遠處傳來的,隱隱約約的狺狺犬吠。
  仿佛......還有沙啞的嬰啼。
  胡瑜喂給他的葯似乎真的療效神奇,慢慢的,張弓的身體能小幅度地動彈了。本來他還擔心會不會就此癱瘓,現在心情寬松了許多。
  不過,老是這麼仰面躺著,張弓感覺自己就跟一具僵屍差不多了。
  於是,他手肘發力,撐著笨拙的軀體緩緩地向一側翻挪。費了很長的時間,張弓終於能側臥在了床鋪上,面向著窗戶。
  窗外月光如洗。
  張弓睖睜地瞅著屋外空洞泛藍的夜色,不知此時已是幾更天。
  荒蕪的深山,落寞的客棧,真是一個適合鬼魅叢生的地方。張弓迷迷瞪瞪地遐想。
  “張弓......”
  張弓一怔,豎直了耳朵聆聽。
  “張弓......”
  果真有人叫他的名字。聲音很輕,從某個不明方向的角落傳來,極為嘶啞憋悶,象被人掐著脖子似的。
  “誰?”張弓警惕地將頭四下扭轉了一下,黢黑一片。
  “嘿嘿......”
  那聲音偷偷地笑了笑,依舊嘶啞,聽不出性別。隨后,沒了動靜。這使得張弓懷疑自己是否產生了錯覺。為了明證神智尚清醒,他忐忑不安地等著它的再次出現。
  但一切都沉寂了,包括剛才那些此起彼伏的細弱聲響,也都停了下來。世界仿佛被定格在了這一點上。
  




2007-8-11 06:4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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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十章



 張弓又懷疑自己是不是聾了。這個假想令他心里毛毛的,他似乎看見黑暗中有很多人圍著他,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竊竊私語,但他卻什麼也聽不到。
  漸漸的,張弓的眼皮終於變得沉甸甸了。恍惚間,想起了胡瑜臨走時的告誡,別胡思亂想,會把鬼招來的。
  他朦朦朧朧地最后望了一眼窗外。
  窗戶突然黑了,局部地黑了,一個模糊的輪廓影現在窗玻璃上,擋住了月光。有一只眼睛緊貼著玻璃眨動了一下。
  張弓又聽見一聲笑,“嘿嘿......”
  張弓陡然驚恐萬分,睡意登時消散無蹤了。他瞇縫起眼睛,假寐,暗中偷偷地凝視著那個身影。
  窗戶自動打開了,有股腥氣在空中飄溢。
  外面的人身體似乎在漸漸地增長,無聲無息地從窗口探身而入。盡管那人背向月光,面目陰暗,但張弓能斷定,首先進入窗內的是腦袋。
  張弓透過眼縫模糊地看見,那顆頭顱,只有那顆頭顱,緩緩朝著他的床榻游弋而來,身體依然留滯在窗外,那人的脖頸正在無限止地延伸。
  張弓一陣暈眩,心臟猛烈地抽動,幾乎從胸腔炸裂而出。
  “張弓......”
  頭顱在黑糊糊的空中逡巡,幽幽地喚他。
  張弓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疼,不是夢魘。
  “張弓......”
  腥氣愈發濃郁。
  張弓體內蔓延的恐懼逐漸令他絕望,他想,也許看不到第一縷晨曦了。他緩緩閉上了眼睛,等待著。
  突然無聲了,腥氣也消失了,空氣中仿佛滋生出了一點淡淡的幽香。張弓心生詫異,卻沒睜開眼睛,依然靜靜地等待著。
  忽然,他的眼角微微有些刺痒,好似有冷冰冰的長絲,在他臉面上輕輕地拂來拂去。張弓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就那麼一瞬,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貼在他臉孔上方的另一張臉,猶如綠幽幽的夜光表一樣,閃閃發亮。
  一個女人不知何時已騎跨在他的身上。
  她的臉讓長頭發披擋著,只露出嘴。突然,兩瓣猩紅如血的唇貼了過來,堵住張弓的嘴,堵住了他的思緒,堵住了他的恐懼。
  逐漸地,張弓感覺自己的生命源源不斷地匯聚到了唇上。那是一種詭奇的體驗,張弓從未嘗試如此投入生命的吻。
  “張弓,你不能親她!”
  一句清脆的叱吒聲在張弓耳畔炸響。
  張弓驚悚地睜開意亂情迷的雙眼。他看見那女人面目獰厲地乜斜著床榻的一側,那里站著一個同樣閃閃發亮的人,是那個與他重名的男孩。
  小張弓陰森森地注視著那女人。突然,他迅捷地攥住張弓的手腕,重重地一拽。他的膂力大得出奇,張弓沒及作任何反應便被掀翻在木地板上。
  女人倏忽消失了。
  小張弓大聲喊:“快站起來!”
  張弓真的站了起來,腿腳活絡如前。
  小張弓又大聲喊:“快跟我走!”說完,他扭頭就往門外沖去。
  張弓沒作考慮,迷迷瞪瞪地追了出去。
  他們急速地在隱隱綽綽的林木叢中穿梭,在崎嶇坎坷的山道上狂奔,耳畔呼呼生風。但張弓始終趕不上小張弓的步伐,一直被他落下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張弓氣喘吁吁,高聲問:“我們為什麼要跑?”
  小張弓后腦勺對著他,同樣高聲地回答:“那女人是鬼,她要勾你的魂!”
  張弓吸了口涼氣,脊梁上冷颼颼,毛烘烘的。他不知怎麼就相信了,而且深信不疑。
  張弓步子跑得更勤快了,他邊跑邊心有余悸地朝后張望。這一望令他心驚肉跳。
  那女人出現了,她飄飄忽忽地尾隨而來,愈來愈近。張弓隱隱約約聽到了她那凄厲的呼喚聲。
  



第十一章


“張弓......張弓......”
  張弓心猛地吊了起來,步履漸漸委頓,前奔的速度明顯減緩了。女人的呼喚聲愈來愈清晰。
  小張弓呵斥說:“千萬別回頭,跟上我!”
  張弓聞言扭正頭,緊盯著前面的后腦勺,發了瘋一般奪路奔跑。
  女人的聲音漸漸弱了,漸漸飄遠。
  不知過了多久,小張弓的步速緩了下來,張弓跟著逐漸放慢了腳步。張弓粗重地喘著大氣,干咳了幾聲,顯然極其疲乏。小張弓卻沒什麼倦累反應,步履依然輕飄飄的。
  張弓捶打著胸口,說:“你要帶我去哪兒?”
  張弓沒有回頭,說:“回家。”
  “回家?誰的家?”
  “你的家。”
  “我的家?你知道在哪兒嗎?”張弓狐疑地盯著他的背影。
  小張弓沒吱聲,緩緩向黑暗走去。突然,他站定了,慢慢地抬起胳膊往前指去,冷冷地說:“就在那里。”
  張弓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走去,面前是墨一般黑的廣闊空間。正當他茫然無措時,月光穿過陰雲洒落下來。凄凄的風掠過,張弓全身寒毛隨風搖曳。他無意間垂頭,看見自己強健的肌肉在月色下泛著幽幽的冷光。
  他正赤身裸體地矗立在一片廣袤的大地上。
  張弓萬分駭異地打量著自己的胴體,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異變,他陡然懵懵懂懂,惶恐至極了。他無助地環顧四周,小張弓已不知去向。
  “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有聲音在暗中說。
  “去......去哪里......”
  “去處就在你面前。”
  張弓定定地目視前方,有黯淡的光蕩漾,一片位序井然、遼闊無垠的墓地從陰暗中凸顯出來。每一座墳塋都豎立著一塊刻字的石碑,每一座墳頭都摳出了一個黑咕隆咚的洞穴,仿佛無數間雷同的、大門洞開的公寓。
  他正前方的墓碑上書寫著四個血紅的大字——張弓之墓。
  張弓腦子嗡嗡地轟鳴。
  “渾渾噩噩世眾生,難逃一個土饅頭。”有聲音在暗中吟哦。
  張弓試圖尋覓聲音的源頭,不料被一雙手從背后重重推了一把,他一個趔趄栽進了墳洞,眼前是無盡的黑暗......
  
  張弓的臉上痒痒的,他睜開惺忪的眼睛,胡瑜正用濕毛巾替他擦臉。
  張弓驚恐地喊道:“你想干什麼?”
  胡瑜怔了怔,慌里慌張地縮回手,訕訕地說:“干嘛那麼凶,我做錯什麼了?”她滿臉委屈。
  張弓瞪大了枯澀的兩眼,愣愣怔怔地說:“有人想勾我的魂。”
  他眨了兩下眼瞼,掉下幾粒眼屎坷拉,目光清亮了。發現自己依舊仰天躺在硬邦邦的木榻上。很安全,天也亮了。
  他出神了片刻,有氣無力地說:“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想我是做了一個噩夢,象真的一樣。”
  “是不是夢見勾你魂的女鬼了?”
  “是。”
  “長啥樣?”胡瑜咯咯地笑。
  張弓盯著她的面孔,說:“沒看清楚。”
  


第十二章


近午時分,胡瑜又端來一碗熱氣蒸騰的湯葯。
  張弓一股腦兒喝了個底朝天,然后緊蹙著眉,默默忍受錐心的苦澀。張弓渾身熱烘烘,一碗葯物仿佛已完全滲入血液,暢流至每一寸關節。葯味從毛孔鉆出,散發著奇異的清香。
  胡瑜欣喜地說:“神葯果然神奇,我看你今天就能下床了。”
  張弓從她燦爛的笑容里意外地捕捉到了潛藏的天真,他的心怦然一跳,輕輕攥住了她溫潤的手,說:“遇到你才是件神奇的事。”
  張弓本不想讓這句話變得曖昧,但事實聽來卻是很曖昧。
  胡瑜竟也矜持地咬了咬嘴唇。
  一個女人讓男人欲望叢生,那是無奇的,但若能讓男人覺得可愛,便很難得了。
  俄頃,他松開手,神情突然陰沉沉。
  胡瑜愕然地盯著他,說:“你怎麼了?”
  張弓說:“我突然想起獵槍落在哪兒了?”
  “哪兒?”
  “胡山上的墓地。”
  “這里就是胡山。”
  張弓扭了扭脖子,算是搖頭,說:“那是一座荒蕪的山,不象這里草木森森。”
  “那你說的是北胡山吧,那里杳無人煙,你怎麼跑那兒去了?”
  “我去打獵。”
  “打獵?”胡瑜的表情有些僵化。
  “是。我獵殺了一條狐狸。”
  “你......”胡瑜的話語突然噎住了,有種震驚和恐懼從臉上一掠而過,“你怎麼能隨隨便便就殺生呢?”
  “這有什麼關系呢,不就是一條狐狸嗎?”
  胡瑜將目光投向窗外,正凄風惻惻。她說:“那也是一條生命呀。你可知道,有殺戮必有仇怨,有仇怨必有報復。”
  張弓帶著好奇的神色,認真地望著胡瑜,說:“你說的話很象一個人。”
  “誰?”
  “一個我偶然遇見的男孩,他說他住在胡山的一個村子里。”
  “胡山只有這麼一個村子,他叫什麼名字?”
  “很湊巧,他的名字和我的一模一樣。”
  胡瑜的身體似乎哆嗦了一下。張弓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再看胡瑜時,她卻又顯得很平靜,說:“這個村子里的人都姓胡,沒有外姓。”
  張弓蹙起眉頭,囁嚅地說:“可是......那片墓地......”
  “那里埋葬的都是世代住在胡山的人。”
  “但有一塊墓碑上刻著一個名字,巧得很,也叫張弓。”
  胡瑜低下頭,一頭長發垂了下來,張弓看不清她的眼神。胡瑜低沉地說:“那不過是個客死這里的外鄉人。”
  “原來真有這麼個與我重名疊姓的人,難怪一開始你聽到我的名字時會很驚訝。”
  胡瑜沉默了片刻,抬頭沖他一笑,眸子依然柔媚,卻又顯得有些深邃。
  她走了出去,空氣飄溢著一股暗暗的女人香。
  頃刻,木樓梯上傳來橐橐的腳步聲,有點凌亂,仿佛不止她一個在走。
  張弓靜靜躺在散發著木腥味的床榻上,凝望窗外。他只能看到搖曳的樹影。外面陰霾的世界對他來說似乎成了一個迷團,有種詭祕的吸引力。他向往著,又恐懼著。
  葯的確有效,張弓的身體的每個關節都開始輕松活絡了,只是被狐狸咬傷的手腕依舊有些腫脹和陣痛。隨著軀體的恢復,他的記憶也都一點一點地回歸了。
  一只白色的狐狸。
  一個叫張弓的男孩。
  一塊刻著“張弓”的墓碑。
  一把殺氣騰騰的獵槍,戳在了墳洞里。
  一只慘白枯槁的手,從墳洞里伸出來。
  毫無邏輯聯系的元素,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怪誕地糅合到了一起,似夢似醒,亦幻亦真。
  張弓臉上的血色漸漸消退,他拉了拉被子,身體蠕動了幾下,往被窩深處游了一點。他將發冷的自己蓋嚴實。
  張弓的后頸微微痒了痒,他探手擄了一下,指頭上粘了一根長長的細絲。張弓將它懸在眼前,凝視,是一根長發,輕輕飄曳。
  




第十三章



傍晚,張弓醒了。
  他莫名其妙地又睡了一下午。喝了那湯葯,總是經曆一個短暫亢奮之后便昏昏欲睡。不過蘇醒后,精力倒是愈發旺盛了。
  張弓嘗試著舒展一下胳膊,力量充盈,腰背也沒有酸痛感。他暗暗有些驚喜。
  黑暗一點一點地聚攏,張弓思緒又變得活躍起來。這種狀況再次令他惶恐,來到胡山之后,他總是與黑夜有緣。
  夜一靜,黑暗中各種各樣不知名的細微的響動漸漸又清晰起來。
  仿佛......又聽見了沙啞的嬰兒啼哭。
  張弓的腦子好象抽了筋,一陣一陣地隱痛。
  隔椄藒M傳來若隱若現的步履聲,到了窗前便停止了。張弓大聲問:“胡瑜,是你嗎?”
  沒人應答。
  張弓警戒地望向窗口,空蕩蕩的,又是月夜。他能感覺到有一個東西就躲在窗口,或是蟄伏在窗台下,正在窺視屋內。
  張弓緊張起來,他忽然想起了昨晚那個逼真的噩夢,那個他甚至能感覺疼痛的夢。他懼怕會在不知不覺中又墮入了夢境,懼怕看見一個無限延伸的脖子,支撐著一顆長發飄蕩的頭顱在他床鋪上方逡巡。
  “胡瑜,是你在外面嗎?”
  依然沒有任何回應,仿佛這個客棧就剩下了張弓一個人。他不敢再大聲叫喚了。
  張弓屏息凝視了很長時間,窗台的水平線下終於有一團影子緩緩地昇了上來,然后定格在那兒。
  張弓不可能漠視這團東西的存在,他的心收縮起來。他又使勁掐了自己一把,還是疼的。張弓覺得自己恍如墜入了一團迷霧。
  靜止了一段時間,“蹭”地一下,那團物體突然躥到了窗台,模糊的影子投到玻璃上。
  張弓依稀能辨別出,那黑影不是人形,更不只是一顆頭顱。它蜷曲著身體匍匐在窗台上,仿佛一只晒著月光的慵懶的貓。不過,張弓確信它不是貓,貓沒有如此詭祕。它應該是......
  它是一只狐狸!
  張弓心猛地一沉,他越來越相信它就是一只狐狸,他甚至看見隔著窗玻璃的一雙碧幽幽的眼珠,那是一雙尋仇的眼睛。
  張弓惶惑,窗台上似乎就是被他殺死的那條狐狸。是陰魂不散,還是它根本沒死?
  那雙碧幽幽的眼睛在暗中死死盯著他。
  張弓探出手在暗中摸索,触到了一個硬邦邦的器物,一只杯子,扣住,猛地往窗戶砸去。“哐當”,玻璃碎響,杯子破窗而出。
  狐狸的影子依舊一動不動映在窗戶上。
  突然,它從破窗戶洞一躍而入,輕飄飄地落到地板上,蒼白的皮毛上披了一層冷冷的月光。它蹣跚地向張弓踱過來,身體有節律地一瘸一拐。
  張弓驀地怪叫一聲,從床上翻騰而起,擎起榻旁的一張凳子朝狐狸死命擲過去。狐狸象是沒入了地板一樣,倏地憑空消失了。
  樓梯上振響起雜沓的鞋聲,稍后,屋子里亮堂起來,胡瑜端著一盞油燈走了進來。她看見張弓赤腳站在地板上時很驚訝。
  “你竟然能下床走動了。”
  張弓這才回過神來,扭扭腳丫,甩了甩胳膊、腿,活動自如。這倒是一個意外的收獲。
  胡瑜又問:“剛才是什麼響動?”
  張弓氣喘吁吁地說:“屋里有狐狸。”
  胡瑜在暗中似乎輕微地抖了一下。她提著油燈仔細細搜尋了一遍,包括張弓睡的床鋪下面,根本沒有狐狸的蹤影。
  胡瑜狐疑地覷視張弓。
  張弓心有余悸地說:“真的有一只狐狸,開始蹲在窗台上,后來從窗戶洞跳了進來。”
  胡瑜望了望窗子,冷風正從破洞里灌進來。
  張弓說:“砸坏的玻璃我會賠錢的。”
  胡瑜沒有應聲,朝窗口走去。
  油燈的火苗飄忽著,張弓的影子也在椈壑W不停地抖動,好象抽筋一般。
  胡瑜突然回頭,怔怔地望著張弓,說:“你是對的,自己來看。”
  張弓走到窗邊。一截玻璃殘片上粘著一小撮白色的絨毛,玻璃上有幾滴新鮮的血漬。胡瑜就著昏黃的火光往下察看,地板上也有一長條未干的血痕。
  一股難遏的寒意從張弓的脊背上蔓延開來。
  胡瑜說:“是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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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十四章


 張弓聲音顫抖地說:“誰......”
  “那只被你打死的狐狸,它回來了。”
  “這太荒唐了。”
  “那你怎麼解釋玻璃片上白色絨毛和地上的血跡呢?”
  張弓沒吭聲,胡瑜臉色凝重地說:“這是個不祥的兆頭。”
  “不就是一只畜生嗎......”張弓想笑一下,嘴角抽了抽,最終沒能笑出來。五官在陰暗中扭曲了,異常猙獰。
  胡瑜搖了搖頭,說:“外人不知道,胡山狐狸的可怕之處並非在於它的本身,而是附在它體內的人的靈魂。因為它們寄居在墳墓中,日久天長,吸取了屍氣,枉死人的鬼魂便可在它們體內復活。一旦有人將狐狸殺死,冤魂沒了宿主,就會游離到人間尋仇。”
  張弓只穿著內衣,此時感覺冷意沁人。他蹙眉說:“這些鬼話你是聽誰說的?”
  胡瑜冷笑了一下,說:“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話,但沒人能懷疑胡神醫的話。”
  “胡神醫?莫非你說的是為我配葯的那人?”
  “是的,若不是胡神醫,你能恢復得這麼快嗎?”
  “可......這是兩碼事,盡管我感激救治之恩,但也不能拿怪力亂神來蠱惑人心。”
  胡瑜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你太固執了,固執過頭就顯得有些愚蠢了。你不要迷信自己的理智,你也許更應該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覺。到了胡山以來,你究竟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感受到了什麼?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你辨識得清嗎?”
  胡瑜一步一步向他逼近,死死盯著他。
  張弓愣住了,飄曳的燈光將他的臉孔映照得忽明忽暗,他的表情看起來好象時而笑時而哭,古古怪怪。他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頹然坐在榻上,垂著頭說:“我很累了,我想一個人靜靜地休息一會兒。”
  等他抬頭時,胡瑜已走了,仿佛流動的風一般,悄無聲息。
  
  在胡瑜的點撥下,張弓開始在腦子里整理這些天有記憶的片段,但任憑他怎麼理也理不出個頭緒。有一種不知名的恐懼緊緊擁著他,把他擠壓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張弓感覺象是被某種力量誘入了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洞,抓不住一絲一毫的支撐點。張弓惶恐之余也顯得迷惘,因為這種感覺即便在艱苦卓絕的戰場上也不曾體會過。
  張弓時不時將目光投向窗外,外面黑色樹影婆娑。
  空氣似乎也越發清冷了。
  張弓的右手下意識地握了幾下,忽然想起了他的獵槍。想到它,張弓的心陡然咯噔一下。他就是用這把槍殺了那條狐狸,如此暴戾的凶器,即便是鬼怪也會懼而遠之吧。
  長久以來,張弓一直將它攜帶身邊,似親人,又似保鏢一般。張弓想通了,也許它的遺失才是他恐懼的真正症結。張弓橫了心,必須得把它尋回來,越快越好。
  山風咆哮起來,爭先恐后地從破損的窗櫺間涌進來。
  忽然,一陣撕筋裂骨的尖叫聲隨風灌入,扎進張弓的耳朵。張弓驀地站了起來,匆匆撞到窗邊。
  小樓並不高,張弓站在二樓,藉著月光能將樓下的院落看個大致。庭院里泛著灰灰的冷光,靜悄悄。
  正當張弓疑惑間,又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與此同時,張弓眼睛一花,似乎有一道青色的影子從院子里飛速閃過,融進了月色里。
  張弓聽得清晰,叫聲就來自他腳下的那個屋子。客棧里除了他,就只有胡瑜一個人了。
  張弓擎起油燈,沖沖撞撞地跑下樓梯,猛地推開了那間屋子的木門。
  “是你嗎,胡瑜?”
  一個黑影突然撞到了他的胸口,有雙手緊緊箍住了他的腰。
  張弓驚詫地舉起油燈晃了晃,果然是胡瑜。她伏在張弓的肩頭喘著粗氣,身體顫抖個不停。
  “發生什麼事情了?”
  胡瑜斷斷續續地說:“有一個人在我屋子里,就站在我床邊......”她沒有回頭,依舊將臉埋在張弓的心口。
  張弓警惕地移動油燈,黯淡的光芒下,只有一些簡陋的家什靜靜地矗立著,屋子里顯得空蕩蕩,空氣里飄溢著一股陳腐氣息。張弓很難相信這間竟然就是胡瑜的閨房。
  張弓低低地說:“沒人。”
  胡瑜回頭望了望,說:“剛才我躺在床鋪上,一睜眼,明明就看見了......”
  “這麼黑,你看清楚了嗎?”
  “看清了,是一個渾身發青光的男孩兒,就站在我床前惡狠狠地瞪著我。”
  張弓怔住了,他忽然回想起了剛才在院子見到的那個青色的影子。
  胡瑜驚恐地說:“肯定是死狐狸引他來的,他就是那個附身在狐狸體內的鬼魂,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張弓用手扳住她的肩膀,說:“冷靜點,即使真的有鬼怪尋上門來,那也是來找我的。”
  胡瑜突然一把將他推開,張弓往后踉蹌退了兩步。
  胡瑜怨聲說:“都怪你,是你把他們招惹來的,你是個不祥的人,悔不該當初救你。”
  張弓嘆了聲,說:“那好,我走。”
  



第十五章



說著,他跨出門檻,走入冷冷的夜色,打了幾個寒噤。
  胡瑜愣怔了片刻,驀地沖了出來,從后面一把摟住張弓,瑟瑟地說:“別走,別把我一個人留下。”
  她衣如薄翼,那圓潤溫暖的胸脯緊貼著張弓的脊背,一顫一顫。
  張弓的腿骨開始酥痒,躁熱的血液在血管里噌噌地亂撞。他顫巍巍地喘息了幾口大氣,突然扭轉身,攔腰將胡瑜抱起,瘋狂地沖進了她的臥房......
  
  張弓的手無力地耷拉在床沿,滿面倦容。他已很久沒這麼放縱自己了,身體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本來充盈的生命力似乎已所剩無幾。
  胡瑜緊貼他躺著,滑膩的肌膚不停地摩擦著他的胴體。她象一朵吸足營養的花,綻放得很鮮艷。
  張弓說:“你不趕我走了嗎?”
  胡瑜一笑,柔聲說:“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永遠留在這里。”
  張弓仰視著天花板,說:“那你也不怕我把鬼招來了?”
  胡瑜搖了搖頭:“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了。”
  張弓說:“可我怕。”
  胡瑜愣愣地睨視了他一眼,安靜了下來。
  俄頃,張弓說:“我必須得做一件事。”說著,他坐了起來,瞳孔在陰暗中閃閃發光。
  “什麼事情?”
  “尋回我的獵槍。”張弓掀開被子,準備穿衣服。
  胡瑜愕然問:“現在就去嗎?”
  “是的,一刻都不能耽擱。”
  胡瑜一把曳住他的胳膊,攥得死死的,張弓隱隱生疼。他蹙眉看著她。
  胡瑜說:“別去,現在千萬別去,等天亮了再說,好嗎......”
  她的眼神幾乎是在哀求。
  僵持了一會兒,張弓嘆了口氣:“好吧。”
  胡瑜象只光溜溜的小鳥一樣,靜靜依偎在張弓身側。張弓呆呆望著天花板,仿佛要把它看穿。兩人都在等待著。
  燈油漸漸干涸了,微弱的火苗抽動了幾下,“噗”地滅了。空氣不再似之前他們纏綿的那一刻激情洋溢,平靜后開始冷卻,恐懼的陰影又象回漲的潮水,從四面涌來。
  “還有燈油嗎?”張弓在黑暗中說。
  “有,在外面的石屋里,要去取嗎?”
  風在外面陰森森地咆哮了幾聲,仿佛有無數匹野狼在空中徘徊游蕩。
  張弓說:“算了吧,反正要不了多久就天亮了,再睡會兒吧。”
  胡瑜在黑暗中問:“你睡得著嗎?”
  “......睡不著。”
  “我聽見你的心跳很快。”胡瑜將臉貼著他的胸口。
  張弓沒有回答,胸廓微微起伏了幾下。
  胡瑜細聲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吧,只要我能回答。”
  “你......結婚了嗎?”
  張弓在暗中呵呵一笑:“你說呢?”
  “看你年紀,肯定有家小了吧。”
  “也對也不對。”
  “什麼意思?”
  張弓沒吭聲,雙手交疊在一起枕在腦下,沉默了片刻,說:“我有過一個妻子,可后來分手了。”
  “為什麼?”
  “真想抽根香煙。”張弓長嘆一聲。
  “我這里沒有。”胡瑜頓了頓,說,“你還告訴我為什麼呢?”
  “因為......后來我們的兒子死了。”
  胡瑜戛然止聲了,半晌才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想提及你的傷心事。”
  張弓說:“沒關系,這麼多年了,已經沒有傷心了,人是一種善忘的動物。”
  “不對,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眼神時,我就覺得你很憂郁。”
  “憂郁?”張弓干笑了一下,說,“不,我只是長久以來一直很憋悶。”
  “我看得出,你心里憋著很多話沒人訴說,我對你而言是一個陌生人,也許哪一天你突然離開了,我們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再相遇,所以你悶的話不妨和我講講吧。”
  “你如果想聽,我就講一件沒人會相信我的事情。”張弓吁了口氣,說,“那還是在我當兵的時候,那一年我退伍了......”
  
  

第十六章


張弓從野戰部隊退伍時並不光彩,原因是他有一次產生幻覺,用軍刺扎傷了排長。大家都傳他染了癔症,且是最為危險的那種。在戰友眼中,他顯然成了一顆定時炸彈。於是,他不光榮地退伍了。
  張弓覺得委屈,委屈並非是因為誤了他的前程,其實他心里清楚,自己沒有患這怪病。
  他委屈的是刺傷排長的真正原因僅他一個人知道,更委屈的是他不能堂皇地用這個理由釋清自己蒙受的不白之冤。
  事實是,有一天夜里,張弓突然醒來,看見一個人直撅撅地站在他面前。
  這個人他一生都不會忘記,是他戰場上的敵人。在前一天的肉搏戰中,張弓毫不留情地用軍刺把他捅死了,捅在了心臟。張弓近在咫尺,清晰而又深刻地牢記著他胸口鮮血噴涌的情景。
  第二天夜里,他又看見這人站在他面前,眼神直愣愣地索定他,充滿仇恨。
  張弓不信邪,他想,狗日的,敢殺你一回就敢殺你第二回。
  第三天夜,當張弓再次見到他時,毫不猶豫地掏出藏匿在身下的軍刺捅了過去。隨著一聲慘叫,張弓徹底清醒了,他看見自己的軍刺沒入了排長的心窩。
  不幸中的萬幸,排長是個右心人,所以這一刺沒要他命。
  不過張弓沒被少折騰,調查來調查去,沒查出有刺殺長官的動機,最終被確症是罹患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
  基於平日的優異表現和排長本人的諒解,張弓被免於送上軍事法庭,不過提前退伍了。
  回到后方,張弓在療養院里老老實實待了兩年,頹廢了兩年,冥思苦想了兩年,最終沒弄明白那晚上到底怎麼回事。一個鬼魂怎麼就突然變排長了呢?
  但有一件事情他清晰得很,被他搏殺的敵人是個獨眼龍,自然,來尋仇的鬼魂也只有一只眼睛。
  
  張弓娓娓的講著,沒有感情色彩,沒有抑揚頓挫,仿佛講著一個遙遠的時代,一個遙遠的、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胡瑜靜靜地傾聽,忽然問:“你真的相信自己看到了那個獨眼鬼魂?”
  張弓低沉著嗓音說:“不。”
  “為什麼不呢?也許你的眼睛根本沒欺騙你。”
  “不......我更相信是自己精神錯亂了。”
  “為什麼呀?”
  “因為......我在戰場上殺的人太多了。你沒嘗試過殺人的滋味,就象吸毒一樣,會上癮,但最終會摧毀一個人的精神。你知道嗎,從本質上講我是一個嗜殺成性的人,但我的生命也在逐漸地崩潰。”
  胡瑜在黑暗中幽幽地嘆氣:“這難道就你喜歡獵殺動物的原因嗎?”
  張弓無言以對。
  胡瑜接著說:“那你退伍之后究竟又發生了什麼呢,我總感覺你經曆了一次很大變故。”
  張弓說:“后來,我將那事漸漸擱置了,住進精神病院。兩年后,我健健康康地出院了。后來,我跳入了茫茫商海,意外地做起了生意,意外地賺了錢。再后來,我娶妻了,生子了,象所有正常的男人那樣有滋有味地生活著,感覺幸福象花兒一樣。我很滿足,我希望就這麼活下去,把兒子慢慢培養成人,到八九十歲時,和妻子一起正常地老死,多麼平靜而又愜意的一輩子。”
  張弓的嗓門突然有些喑啞了:“然而,在祥和中,我常常又隱約覺得身邊危機四伏。至於究竟是什麼樣的危機,危機來自哪里,我無法確切地知道。所以,我很惶恐,總覺得仿佛有一股幽暗的力量,一直在無形中支配著我和我身邊的一切,令我對這個世界逐漸感覺無所適從。
  終於有一天......”
  “有一天怎麼了?”
  “有一天......幸福就象花兒一樣凋謝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
  張弓安靜地躺了一會兒,說:“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向我透露了一個天大的祕密,說我的兒子不是我親生的,我妻子背著我偷人,而且,在信封里還夾帶了證明我妻子對我不忠的照片。我莫名其妙地相信了,但我沒去質問我的妻子,我只是在暗中窺察。我越看兒子越覺得不象我,而且妻子也越來越對我冷淡了。於是我......”
  “於是你怎麼辦的?”胡瑜的口氣似乎緊張起來。
  張弓平靜地說:“我舊疾復發了,我親手扼死了睡在繈褓中的兒子。”
  胡瑜吸了口涼氣。她聽見張弓的喉頭咕嘟一聲,仿佛是有根魚骨鯁在喉嚨里。
  張弓靜了靜,又說:“我沒有被判刑,而是又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在里面又待了兩年,那兩年的記憶完全是模糊不清的。出院后,回到家,妻子已不知所蹤,家里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后來,來了一個律師,說一直等著我恢復神志簽署一份協議。是離婚協議書,我簽了。之后,我就開始四處流浪。”
  胡瑜的臉貼在張弓的肩頭,彼此都是涼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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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胡瑜說:“你后悔嗎?”
  “后悔,一輩子后悔。因為......后來有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發現我是被人下了一個圈套......那封信和那些照片都是假的,是有人惡意杜撰出來的。”
  “啊?那人是誰?”胡瑜幾乎是驚叫起來。
  “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永遠無法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躲在黑暗中窺視著你,算計你。唉......,現在回頭想想,兒子這麼早離開人世,沒有禁受這世間的艱難苦楚,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張弓呵呵地笑了起來,笑得很凄厲。
  胡瑜展開冰涼的手掌,輕輕撫摩他的心口,說:“你真可憐。”
  “胡瑜......”張弓輕輕叫了她一聲。
  “嗯,干嘛?”胡瑜摸著黑,親昵地摟住張弓的脖子。
  “我覺察......你並不象真正的山妹子,你究竟是誰呢?”
  胡瑜“咯咯”地一笑,說:“女人只有保持神祕,才會對男人有吸引力。”
  沉寂了許久,他忽然說:“胡瑜,你有沒有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
  “什麼?”
  “是時間,時間好象停滯了。”
  胡瑜側頭望向窗外,沒有絲毫顯露晨曦的跡象,不禁也疑惑地說:“照道理這麼久了,該天亮了。”
  “胡瑜,你這里有手表嗎?”
  “在隔壁正屋里有一抬古鐘。”
  張弓說:“我想去看一下到底幾點了,心里總覺得不塌實。”
  正說著,隔朁艙M傳來了沉悶的聲響,“噹......”胡瑜輕聲說:“聽,鐘報時了。”
  “噹......”
  兩人屏息凝聽,敲完第九下時,鐘聲戛然而止了。
  張弓驚愕地說:“九點,怎麼可能才九點呢?鐘有問題吧。”
  “不會......這台鐘從未報錯過時間。”胡瑜期期艾艾地說,“我想......現在不是夜里九點,而應該是......上午九點了。”
  張弓“騰”地彈坐起來,盯著黑洞洞的窗口,驚聲說:“上午九點?別開玩笑了,肯定是鐘坏了!”
  胡瑜低低地說:“我沒有騙你,那台鐘準得很,從未出過差錯。我想起了一件事,從前聽長者說過,在一百多年前也發生過類似的怪事,那年一連四十九天沒放亮......”
  “竟有這樣的傳說?”張弓盯著胡瑜看,但什麼都看不清楚。
  “是的,那樣的事情的確古怪,但流傳下來的關於此事的起因更怪異。”胡瑜頓了頓,說,“那年從外鄉來了一名獵人,他在胡山上射殺了一只狐狸,后來整個胡山就一直籠罩在黑夜中。當年有人說,曾在胡山的墓地看到有一些古怪的人在葬那條死去的狐狸,那個目擊者傳出那些話后就死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天空才光亮起來。后來,人們在墓地發現了那名異鄉的獵人,死了,胸口插著他自己的箭。人們見他曝屍荒野,可憐他,就把他葬在了山上,還給他立了個碑。”
  “獵人叫什麼名字?”
  “張——弓——”
  張弓渾身拂過一層涼氣:“就是你先前說的那個與我同名同姓的人嗎?”
  “不僅與你同名同姓,所遭遇的事情也似乎和你有著驚人的雷同。”胡瑜的語氣突然聽起來冷冰冰的,“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張弓又打了個寒戰:“你想暗示我什麼嗎?”
  “我......我只是不希望你出事。”
  張弓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將胡瑜攬在懷里,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要從胡山逃出去,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願意。但是,你並不了解我,我擔心將來有一天你會不會嫌棄我呢?”張弓的口吻乖得象只小貓。
  “不會。實話告訴你,自打第一眼見到你,我就被你深深吸引了,愈發不能自拔,我必須得到你。”
  “也許你只是想得到我的身體罷了,男人都一樣,對女人只不過是充滿了欲望罷了。”
  張弓看不見她的表情,但她的口氣聽起來有些哀怨。
  張弓跨下床榻,攜住胡瑜的手腕,逼問了一句:“你到底跟我走嗎?”
  胡瑜順從地下了床,說:“只是......我怕我們逃不出這里。”
  “這你不用擔心,只要我能找回我的獵槍,一切都不在話下。”
  “可是......你說過獵槍在胡山墓地,那地方太可怕了!”
  “算了,我一個人去吧。”張弓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摸著黑,推門出去了。
  胡瑜匆匆整理衣衫,趕了上去。
  



第十八章


張弓和胡瑜擎著火把在山道上一腳高一腳低地行進著。山風象永遠喂不飽的野獸,噬咬著他們的臉和手。
  松枝做的火把倒是很耐燒,盡管山風凌厲,卻也不能將它們吹熄。兩朵弱小的火焰在廣袤無垠的黑色里,忽高忽低,顯得孤獨無力。
  張弓奔走得大汗淋漓,臉龐和手上被一些的黑黢黢的植物割裂了許多細小口子。在前面帶路的胡瑜倒是走得很快,將張弓甩下了一大截,大概是因為對山路的熟識吧。
  此情此景,忽然讓張弓想起了什麼。
  想起了什麼?對,想起了那個夢,那場逼真得無以復加的夢魘,只不過現在是胡瑜在領路,而不是那個叫張弓的男孩。
  張弓邊走邊胡亂聯想著,步履愈發沉重,仿佛有人死死地拖著他的腳。胡瑜卻行走得越來越快捷,好象忘記了身后還有張弓存在,很快從他視野里消失了。
  張弓心中一驚,不僅是因為獨自行進在黑暗里孤單,更主要是很疑惑胡瑜為何突然間變得如此大膽了。
  他陡然萌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似乎又有什麼可怖的事情要發生了。
  張弓終於走不動,就象在夢魘中,無論你前進的渴望是多麼強烈,但雙腿仿佛被定了慢鏡頭一樣,永遠無法暢快地邁出去。
  “張......弓......”
  有人在身后凄凄厲厲地叫他的名字。
  張弓渾身一震,他聽辨得出那聲音,就是那個叫張弓的男孩。他真的又出現了,在張弓的預料之中,在他的期望之外。
  “張弓,你不要往前走了。”小張弓冷冰冰的聲音。
  張弓立著沒有轉身,說:“你究竟是誰,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我只是想讓你后退,想拯救你......”
  “我會選擇自己的路,不用你管閑事。”
  “呵呵......”小張弓冷笑一聲,說,“你早就迷失了自我,你的心也早已死了,你還有能力去選擇嗎?”
  張弓突然顫抖起來。
  小張弓又說:“前面是永恆的黑暗,走了進去就永遠出不來了。”
  張弓不停哆嗦著,眼神漸漸癲狂起來。他緩緩扭轉身,看見渾身散發青光的小張弓僵直地站立在草叢中。他指著小張弓,語不成聲地說:“是你......你就是那只附身在死狐狸體內的鬼魂,你想來報仇......你來吧,你來吧......”
  小張弓依然僵僵的,蹙起眉,竟有些哀傷地凝視著他。
  張弓揮起手中燃燒的火把,無力朝小張弓擲去。小張弓突然獰厲地繃起臉,向后飄去,倏忽隱沒在黑暗中。
  張弓一個踉蹌,向前磕去。面前的山地仿佛塌陷了下去,張弓無休止地往下墜落。
  
  “張大哥!張大哥!”
  張弓懸空在崖邊,手腕被胡瑜緊緊拽著。他迷迷瞪瞪俯瞰腳下,那杆尚未熄滅的火把正做著自由落體運動。火光愈來愈遙,愈來愈小,最后被黑暗吞沒了。
  “張大哥,你醒醒!我快支撐不住了!”胡瑜匍匐在懸崖上,聲嘶力竭地喊著。
  張弓仰起頭,朦朧地看見了胡瑜絕望的眼神。胡瑜攥著他手腕上曾被狐狸咬過的部位,錐心的刺痛終於激醒他的神智。張弓抓住崖上的一棵小樹,在胡瑜的拖曳下,艱難地爬出了死亡的威脅。
  張弓軟綿綿地躺在崖石上,閉著眼喘氣,期期艾艾地說:“胡瑜......你......又救了我一命......”
  “真險啊,我忽然看見你失魂落魄地朝懸崖走去,拉都拉不住,究竟怎麼了?”胡瑜心有余悸地望著張弓。
  “永恆的黑暗......永恆的黑暗......”張弓失神的念叨著,突然翻身立起來,曳住胡瑜的胳膊快步向前走去,說,“我們必須得逃出永恆的黑暗!”
  



第十九章



暗夜中的北胡山本身就象一座巨大無比的墳墓。
  在火把的光照下,張弓漸漸識記起了初來此地時所經的路。走著走著,前路被一塊巨石阻擋了,巨石下壓著一團黑乎乎的物體。
  “糟糕,山體滑坡,路被擋了。”胡瑜說,隨后舉著火把往前探了探,又訝異地說,“石頭下好象壓著什麼東西。”
  “那是我的車,現在成了一堆廢鐵。”張弓淡淡地說。
  “汽車很貴的,砸了你不心疼嗎?”
  “心疼不心疼到是無所謂,只是......現在沒了交通工具,逃離這里就很不方便了。”張弓有些懊喪。
  胡瑜說,“別擔心,我知道一條捷徑通往墓地,很快就能找到你遺失的獵槍了。”
  胡瑜引領著張弓,回頭繞過山腰,前面神奇般地出現了一個岔路口,一左一右兩條道,右邊的道路逼仄幽深,左邊的道路寬闊平坦。
  這處場景突兀地跳入了張弓的記憶。
  “你在發抖。”胡瑜攥著他的手說。
  “只是有些冷。”
  “跟我來吧。”胡瑜一手擎著火把,一手牽著他,往逼仄的左岔道走去。
  “這條路通往墓地嗎?”張弓狐疑地邁著腳步。
  “沒錯啊。”
  張弓清晰地記得,他曾經走的是右側的大道,走到了墳場。現在看來,兩條路殊途同歸,目的地都是墓地。但是,下山的出路又在哪里呢?難道只有通往死的路,卻沒有通往生的路嗎?
  張弓的心突然冰涼了。
  “張大哥,你怎麼磨磨蹭蹭的。”胡瑜催促著,用力拽他的手腕,依舊捏的是他剛剛愈合的傷口部位。張弓感到了隱隱的疼。
  山道崎嶇,兩人舉步惟艱地走著。
  胡瑜說:“沒幾步了,繞過那矮山頭就可以望見那片墓地了。”
  張弓的步伐突然緩了下來,他扯住胡瑜的胳膊,低聲說:“你聽見了嗎?”
  “聽見什麼?”
  “音樂。”
  胡瑜愣住了,仔細地聽,風中隱隱有鼓樂鳴奏的聲音,象是從山頭那邊傳來。她猛然大驚失色,說:“這難道是......”
  “是什麼?”張弓看著胡瑜怪異的神情,也不安起來。
  “好象是......此地送葬時吹奏的音樂。”
  “這里有黑夜送葬的習俗嗎?”張弓脫口問道,略一思索,旋即驚恐了,“莫非......是你講的那個傳說?
  說話間,胡瑜突然將手中的火把擲到地上,又是踩又是碾,火焰很快熄滅了,四周立刻陷入了濃稠的黑暗。
  張弓壓著嗓門說:“你干嘛把火把滅了?”
  “噓——”胡瑜的聲音細若蚊蠅,“你瞧前面山頭上。”
  張弓凝神望去,山頭那一邊的天幕下,有浮動的綠光泛出,恍如絢爛的極光一般。
  “那會是什麼呢?”張弓怔怔地說,“但願別應驗你的傳說。”
  胡瑜在黑暗中緊張地攥住張弓的臂膀,手哆嗦得厲害。張弓慰藉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低聲說:“走,我們去看看。”
  胡瑜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往山頭爬去。鼓樂聲逐漸明朗洪亮,蕩漾的綠光也愈發強盛,場景詭奇莫名。張弓雙腿不可遏止地發軟,但他畢竟是男人,必須得身先士卒。
  爬到山頭,張弓按著胡瑜的肩膀,蹲藏在菁菁的灌木叢之后。兩人極目往山腰的墓地俯瞰下去,身形剎時凝固了,彼此突然死死地捏住了對方冰冷的手。
  墓地里麇集著一群渾身散發綠光的人,手持飄揚的白色紙幡,木然地圍站在一個墓旁。每一座墳塋都敞開著一個黑洞,仿佛公寓的門戶。樂聲不知從何處傳出,時抑時揚,曲調陰陽怪氣,令人驚心動魄。
  胡瑜顫聲說:“難道......難道這就是傳說的葬狐?”
  張弓憋著氣息說:“小聲點,有人朝這邊望過來了。”
  果然,那群人之中有一個縴瘦的身影轉了過來,朝他們所處的方向望來
  




第二十章



 “那是......”胡瑜剛要驚恐出聲,便被張弓伸手捂住了半邊臉,只露出一雙幾乎張裂的眼睛。
  張弓的手也不住地發顫,他看清了,那個瘦小的人是小張弓。
  小張弓似乎沒發現他們,茫然地巡望了一陣,重又緩慢地扭過身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弓和胡瑜已蹲得雙腿麻木。
  樂聲漸漸弱下去,若隱若現,最后只留了一點余音在耳邊縈繞。幽綠的人群逐漸散開,各自飄向那一個個黢黑的墳洞,鉆了進去,洞口倏忽閉合了。
  一切重歸黑暗和寂靜。
  剛才他們圍聚的墳冢孤零零地滯留在原地,頂上插著一根黑乎乎的物體。
  張弓和胡瑜沉沉地吁出了一口氣,這才察覺屏息太久,以至於氣悶目眩,心臟狂跳不已。
  胡瑜說:“那些......那些究竟是人是鬼?”
  “不知道。”張弓定了定神,說,“不過......我知道,正是那座墳墓,上面插的就是我的獵槍。”
  “你真的要下去取它嗎?”
  “當然,那是唯一的機會了,相信我。你待在這里。”張弓說完,貓著腰沿山坡向下走去。
  很快,張弓來到平闊的山腰,這里的氣溫出奇的低,冷意直透骨髓。張弓打著寒噤,警覺地朝四處張望。夜色混沌,死寂沉沉。
  俄頃,他果斷地朝那座墳墓奔去。山風忽起忽止,扯曳著他的衣袂。
  近到墳前,張弓不禁緩下了腳步。黝黑锃亮的獵槍直僵僵地豎立在那座墳頭,旁邊擱了一塊墓碑,張弓不敢再查看碑上的名字。他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握住冰涼的槍柄。
  “等一下!”
  聽到驚喝,張弓駭然回頭,隱隱見胡瑜在暗中踉踉蹌蹌地朝他急速走來。
  張弓說:“怎麼了?”
  “真的要拔獵槍嗎?你難道不怕......”胡瑜欲言又止。
  張弓的腦海里忽然閃現出了一只蒼白枯槁的手,死命攥著槍頭。那個可怖場景他至今未搞清究竟是夢是真,張弓內心的恐懼一下子被盡數激發出來。
  張弓猶豫了。胡瑜默無聲息地立在他身旁,亦似乎悚然不知所措。
  獵槍在黑暗中灼灼發光,仿佛在期待張弓再次施予它實現價值的機會。
  “不管那麼多了,媽的,反正這世界全都瘋了。”張弓忽然咬牙說。
  張弓舒展手指,猛地攥住槍柄往上提。手腕忽然一沉,他的心也跟著一沉。
  “難道這都是真的嗎?”張弓呼吸急促地說。
  “你說什麼?”胡瑜惴惴地問。
  “胡瑜,快離開這里!”張弓低沉著嗓音呵斥。
  胡瑜茫然地向后退去。
  張弓雙眼散射出血紅的光芒,形容猙獰。他大聲咒罵道:“我日你個祖宗!”隨即,他雙手一齊用力攥著槍柄往外拖。
  夢魘終於成了現實。
  一只慘白的手被他拉出了墳洞,惡作劇似的緊捏槍管不放,與張弓抗衡著。張弓隱隱中早已料想到這可怖的一幕必將成真,恐懼至極他似乎已經麻木,心頭反倒萌生出一股強烈的好奇,在這只手的下面究竟掩藏著怎樣一副面容呢?
  胡瑜此時則完全呆了,兩腿一軟,“扑通”跪在了地上。
  “胡瑜,快走啊!”
  張弓聲嘶力竭地喊著。他雙腳死死撐著地面,用盡膂力將獵槍往自己一側拖曳。那只手終於妥協了,被緩緩地拽出墳洞。
  一顆黑糊糊的頭顱冒了出來。
  然后是軀干,大腿,赤裸的雙腳,全都是黑糊糊的。
  一具僵硬、完整的身軀,安靜地伏了在墓旁,腦袋靠著那塊墓碑,碑上刻著“張弓之墓”。張弓無法看到屍體貼著地的臉孔,他突然有種沖動,想要把屍體翻轉過來,看清他的真面目。
  但張弓沒動。
  屍體也沒動。
  靜默了片刻,張弓又晃動了一下獵槍。那只手依然緊攥著槍頭,仿佛被焊接在了上面。
  張弓回頭望了望蹲在地上的胡瑜,她目光呆滯。
  張弓突然感覺有些孤立無援,手里的獵槍成了他唯一的支柱,若再失去它,他便真要崩潰了。然而,它還未完全屬於張弓。
  張弓沒有了后退的余地。
  




2007-8-11 06:4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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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他猶豫地乜斜著地上安靜的屍體,隨后顫巍巍地抬起腳,踩住那只手腕,使勁攪動了一下獵槍。那只手突然松脫了,仿佛是故意的。張弓神經質地把獵槍迅速藏到腋下,緩緩地退了幾步。
  屍體依舊很安靜,毫無惡意地匍匐著。
  張弓稍稍松了口氣,轉身朝胡瑜走去。
  沒走幾步,他突然看見胡瑜的神情變得詭奇莫名。她瞪視著張弓的后方,嘴唇翕動了幾下,嘶啞地叫了起來:“你后面!他......他站起來了!”
  張弓惶然回頭望去,身后僵硬地立著一個人,渾身散著慘綠的微光。猙獰扭曲的臉上,一只獨眼炯炯地盯著張弓。
  張弓全身的血液一下子直沖頭頂,腦袋“轟”地炸了。
  這張臉張弓一輩子都不會淡忘的,就是這張丑陋獰厲的臉,就是那個當年在戰場上被張弓生生捅死的敵人。現在,他不僅回到了張弓的記憶,而且還回到了他的面前。
  張弓陡然有些暈眩,心想,如果不是這世界瘋了,那麼就是他自己瘋了。
  “張大哥!快過來啊!”
  胡瑜已經站了起來,邊喊邊往后退卻。
  張弓經她這麼一嚷,才恍若夢醒,跌跌撞撞地跟著胡瑜逃去。
  獨眼死屍突然並足一跳一跳地追了過來,象一根直撅撅的彈簧。胡瑜禁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看見那屍體趕逐的怪異姿勢,登時驚駭得腿腳疲軟,一個趔趄扑倒在地。
  張弓返身回來攜她。
  屍體蹦蹦跳跳趕了過來,速度極其驚人。他搶在張弓前頭触摸到了胡瑜的身體,迅捷地抓住她的腳踝,拖著她一蹦一蹦地朝墓地退去。
  漫山充斥著胡瑜的驚嚎。
  “放下她!你要找的是我!”
  張弓邊嚷邊沖過去。他從懷里掏出兩顆子彈,嫻熟地將它們推入槍膛,隨即在行進中瞄準獨眼屍,果斷地開了一槍。
  攥著胡瑜腳踝的那只手如枯枝一般斷裂了。
  獨眼屍沒留給張弓喘息的余地,狠毒地盯了他一眼,撇下胡瑜,朝他猛地跳躍而來。張弓擎起獵槍再次瞄準他。
  又一聲驚天動地的槍響,硝煙散去后,張弓看見他捂著胸口俯下了身。張弓乘機將胡瑜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俄頃,那屍體緩緩抬起頭,一只眼睛已染成了猩紅色,充盈著痛苦與仇怨。
  胡瑜突然顫聲說:“快打他的眼睛!”
  張弓一怔,旋即飛快地又裝了一顆彈葯。與此同時,屍體展開獨臂朝張弓蹦來,很快便近在咫尺了。槍管幾乎是抵著他的眼睛又轟鳴了一聲。
  這是致命的一擊,屍體直挺挺地傾倒下去。那只豁開的眼睛不斷有黑糊糊的黏液涌出,越積越多,最后覆蓋了整個軀體,再無法辨出人形了,仿佛在地上堆積了一灘黑色的糨糊。
  張弓沉沉地喘息,大汗如雨。
  胡瑜偎依在張弓身旁,突然又高聲叫起來:“那個男孩!是他......他在笑!”
  她的手指向了墓地。
  張弓的頭皮一下又炸了。他硬撐著抬頭向墓地望去,黢黑一片,並無人影。
  胡瑜堅持著:“我真的又看見那個男孩了,他在沖我們笑,笑得好陰險,好可怕!”
  張弓又茫然地朝墓群凝望,不見那男孩。但恍恍惚惚地,他忽然覺察那一大片的墳墓有了變化,它們有如發酵的饅頭,漸漸膨脹。
  他揉了揉眼睛,它們確實在蠢蠢欲動。
  張弓攜住胡瑜,慌不擇路地朝前方逃逸而去。
  胡瑜掙扎著說:“走錯路了!前面是懸崖,下面是一個深潭!”
  張弓說:“你會游泳嗎?”
  “不會!”
  “相信我,不會讓你死的!”
  張弓緊攬住胡瑜的腰,呼號著跨向了深淵。兩具重疊的身軀穿破黑暗,朝著深潭墜落。
  墜入水潭一剎那的巨大沖擊力把張弓和胡瑜撞散了。
  張弓在幽暗的深水里扑騰了幾下,浮出了水面。他緊攥著獵槍,焦急四顧,搜尋胡瑜的身影。黑水蕩漾著微瀾,撞擊山石,噗噗地響。除此之外,都很安靜。
  一個不會鳧水的人在這樣陰寒墨黑的深潭里,生還的幾率有多大呢?張弓不敢再往下想,他后悔那句大話,“不會讓你死的”。
  “胡瑜——胡瑜——”
  張弓扯著嗓子喊。除了水聲,沒人回應他。張弓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他絕望地朝岸邊游去,爬出水面時已筋疲力盡。
  他躺在硌人的岩石上,一動也不想動。
  


第二十二章


他忽然沒了主張,沒了斗志,他無法確信自己是否能逃出這片黑暗,逃出這座荒山。即便逃出去了又能怎樣呢,前路依舊一片迷茫,他是個沒有將來的人。
  現在,他耿耿於懷的是又害死了一個無辜的人,一個他的恩人,一個對他而言已是非同尋常的人,這不是孽嗎?
  自己這半輩子造了多少孽了!
  假若一個人活在世上只是為了作孽,活著究竟有什麼價值呢?
  張弓伸出軟綿綿的手摸入懷中,掏出唯一剩余的一顆子彈,把它塞進槍膛。他呆滯地端詳著幽光閃爍的槍筒,隨后苦笑了一聲,將槍口調轉,對準了腦門。
  這最后一顆子彈竟然留給了自己,仿佛都是在冥冥注定的。張弓闔上眼睛,慢慢地蠕動手指。
  曾經的人和事在腦子里雜亂無章地飛旋著,召喚著他。
  他突然猶豫了。
  “嘿嘿......”暗中有聲音冷笑。
  張弓心頭震了震,這聲音很熟悉。
  “你為什麼不扣扳機了?槍聲一響,一了百了,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
  張弓忽然想起了,曾經有那麼一雙手從背后把他推進了墳墓。即便沒看見那個人,但張弓記得他的聲音,記得他說過的那句話。
  張弓懷疑那一幕是否真的是夢了。
  他緩緩地坐起身。
  “不想死了嗎?為什麼不死呢?你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嗎?”那聲音嘿嘿地冷笑。
  近岸的水面泛起了淡淡的青光,一顆濕淋淋的頭顱徐徐冒了上來。
  張弓兩手撐地向后退了幾米,失神地打量那張臉。他駭然了,因為他看見的是他自己的臉,卻長在了另一個人身上。
  “你......是誰?”
  那張臉漂浮在水面,不急不緩地說:“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張弓掙扎著向后退卻。
  忽然,一個小小的、黑糊糊的影子順著水流漂入張弓的視野,漂到那張臉的面前,伴著微弱、沙啞的嬰兒啼哭聲。
  張弓打了個寒顫。這是一個繈褓。
  水面上的臉說:“你記得繈褓中的是誰嗎?對,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可是......”
  他突然沉默了。
  水里“簌”地伸出一只手,凶殘地扼住嬰孩的脖子。
  張弓的臉,另一個張弓的臉,嬰孩的臉,都在一瞬間扭曲了。
  嬰孩殘喘了幾聲,啼哭漸弱、漸啞,最后終於沒了任何聲息。繈褓緩緩沉入潭,水聲汩汩,仿佛在哀鳴。
  另一個張弓的臉恢復了平靜:“我殺了我的兒子,你也殺了你的兒子;我被親人遺棄了,你也被親人遺棄了;我沉淪了,放棄了,你也沉淪了,放棄了;我已經走向了死亡,而你正在走向死亡......”
  張弓垂下頭,暗暗地抽泣。
  那張臉慢騰騰地朝他游弋過來:“剛才你又害死了一個人,我知道你已經喜歡上她了,但她因為你而死了,所有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都會離你而去的。舉槍吧,扣動扳機吧,死了,罪孽就結束了......”
  張弓雙肩不能自已地抽動著,已經泣不成聲了。他重新掉轉槍頭對準自己的腦殼,閉上眼,神情絕望且肅穆。
  “張大哥——張大哥——”
  不遠處的水面上有人在幽弱地呼喊。
  張弓的神經突然振奮了一下,他睜開眼睛,向潭里搜尋。
  另一張張弓的臉瞬間轉變得獰厲起來,催促說:“快點扣動扳機!”
  張弓猛地將槍口指向他。他惡狠狠地瞟了張弓一眼,迅速沉下了水潭,水面蕩漾起一圈圈黑色的波暈。
  張弓對著潭水呼喚:“胡瑜,是你嗎?”
  他隱約看見一團模糊的黑影向這邊漂移而來。他登時把槍往旁邊一撂,朝那黑影扑了過去。
  果然是胡瑜,她已被泡得渾身冰冷,氣息微弱。張弓攬住她奮力游上了岸。
  胡瑜軟綿綿地倒在他的懷里,逐漸地緩氣。許久才斷斷續續地說:“幸好......抓到了一根木頭,才漂到這兒。”
  張弓心情復雜,說:“我差點害死你,你如果死了,會比我自己死了更令我難過的。”
  胡瑜有氣無力地笑了笑,笑得有些凄涼:“我沒死,你也沒死,只是......我們還看得到將來嗎?”
  


第二十三章



 張弓緘默了,他沒辦法回答她的問題。
  俄頃,他說:“剛才我看見了另一個我,一個已經死去的我。”
  “在哪里?”
  “在水里。”
  胡瑜的語氣突然變得沉甸甸:“他有沒有慫恿你自殺?”
  “有。”
  “......他不是你,他是水鬼。我也在水里看見他了,而且看見他背后的另一張臉了!”
  張弓的心懸了:“是誰的臉?”
  張弓說:“就是那個男孩,他一直在尋找機會,他的仇恨很執著。”
  張弓身上一下子陰冷異常。
  他的手背上忽然滴到了一滴水,熱烘烘的。
  “胡瑜,你怎麼了?哭了?”
  黑暗中,胡瑜抽噎了一聲:“我希望我們能一起活下去,可是......我真的一點信心都沒有了......”
  “總會有辦法,總會有辦法的......”張弓緊緊摟著胡瑜。
  兩人靜靜地相依偎。
  胡瑜忽然從張弓懷里掙脫出來,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了,去找一個人。”
  張弓問:“誰?”
  “胡神醫。”胡瑜站起身,“我這就帶你去,越快越好。”
  張弓在岩石上摸索了一番,突然驚叫:“獵槍不見了!”
  “再找找!”
  胡瑜也慌里慌張地俯下身在地上亂摸一氣。這麼一杆長槍仿佛突然溶化在了空氣中。
  “完了——”張弓扑通一聲,僵死地坐到地上。
  “別管它了,即便沒了它,胡神醫一定會有能力再救你一次的!”
  胡瑜使勁將張弓拉了起來。
  
  胡瑜引領張弓往嵯峨的山上攀爬,沿途沒看見一星半點的燈光。
  張弓問:“這是哪里?”
  “這里也是胡山。”
  “胡山到底有多大?”
  “胡山有三峰,我住在南峰,墓地在北峰,這兒是西峰。”
  張弓隱約望見一座大屋的怪異輪廓,它孤零零地盤踞在荒涼的山頭,宛如被廢棄的廟宇。
  胡瑜遙遙地指了指,說:“就在那里。”
  張弓氣喘吁吁地應了一聲。
  大門前懸吊著兩個燈籠,從那薄薄的燈籠紙,溢出触目驚心的紅色光芒。
  “神醫就住在這里嗎?”張弓站到門前,大門“吱吱嘎嘎”地開了,敞出一條足夠一個人通過的縫。他用力推了推,門象是凍住了一般。
  胡瑜附在他耳邊說:“待會兒見了神醫千萬別撒謊。”
  “為什麼?”
  “因為神醫能看穿你的心思,你若隱瞞什麼就顯得不誠心了。”
  張弓奇怪地問:“他究竟是神醫還是神棍?”
  “噓......”
  胡瑜從背后輕輕推了他一把,張弓從門縫擠了進去。門突然自動關上了,把胡瑜隔在了外面。
  屋里顯得很空闊幽深,亮著一盞燈,空無一人。
  張弓有些慌,高聲喊了幾下,胡瑜沒有答應。他用力曳門,門關得死死的。
  空氣里突然彌漫起一股暗香,張弓感覺到有另外一個人的存在。
  他回頭一看,屋子的中央突然出現了一個女人,一個神情肅穆的年輕女人。她坐在一張簡陋的椅子上,椅子擺放在空蕩蕩的屋子的正中心,顯得突兀,不著邊際。
  張弓問:“你是誰?”
  女人說:“這話應該我來問你。”
  張弓囁嚅說:“我來找胡神醫。”
  “我就是。”
  張弓直發怔。
  那女人淡然一笑,說:“你一直以為我是個雞皮鶴發的老頭,對嗎?”
  張弓微微點頭,這女人似乎真的很善於揣度人的心思。
  “你是不是覺得我更象一個巫婆,而不是一個醫生?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我的確是一個巫醫。”




2007-8-11 06:5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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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張弓沒吭氣,靜靜地打量她。她身著一襲貼身黑色長袍,顯得毫無生氣。但是,在這襲黑衣的里面卻蘊藏著一具曲線玲瓏的軀體。
  女人盯著他,說:“男人總會對陌生的女人萌發幻想式的淫褻念頭,但你還算矜持,懂得克制自己欲念。”
  張弓臉“唰”地紅了。
  “現在請你說出你來的目的。”
  “我......是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別撒謊。”
  張弓支支吾吾:“我想什麼你都知道了,還用我說嗎?”
  “我只是想讓你自己說出心中的疙瘩,我醫好了你的身體,現在你來求我是為了醫你的心。”
  張弓站立,有些局促不安,此時的情景,他自感有點象受審問的囚犯。他希望能有張凳子坐。
  “椅子就在你身后,為什麼不坐呢?”
  張弓回頭一看,有張椅子,靠著他的大腿。他有些錯愕。
  那女人說:“我不是一個拙劣的變戲法的,椅子本來就在那里,只是你慌慌張張沒察覺。”
  張弓忐忑地坐了下來,兩手搓了搓膝蓋,說:“我乞求你......能設法讓我離開胡山。”
  “不是離開,而是逃出去,對嗎?”
  “是,我想逃出去。”
  “誰阻止你了?”
  “一個鬼魂,一種幽冥的力量。”
  女人搖了搖頭,說:“不,你不要歸罪於任何一種其他的外力,是你自己阻止了你的前路。”
  張弓茫然地望著她。
  “不是嗎?你殺氣太重,罪孽太深,難道只允許你隨意剝奪其他的生命嗎?就是因為你,胡山再次面臨百年難遇的暗黑之劫,再次變得暗無天日!”
  “我......我......”
  張弓啞口無言,喪氣地垂著頭。
  女人進逼說:“捫心自問,你害了那麼多生靈,如今只是抵出一命,難道你還覺得不公嗎?”
  張弓的眼神逐漸變得黯淡,空無一物。
  女人忽然緩下了口氣,說:“即便你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逃出一個籠子,馬上會有一個更大的籠子等著你,你永遠逃不出去的。”
  張弓低著頭說:“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是一個沒有將來的人,是否活著,對我來說根本就不重要。只是......”
  “只是什麼?”女人停頓了片刻,說,“我來替你說吧,只是你現在有了牽掛,不舍得死了,對嗎?”
  張弓點點頭:“我想要和一個人一起離開這里,去到一個寧靜安詳的地方。”
  “誰?”
  “胡瑜。”
  胡瑜繃著臉:“你做事總那麼草率嗎?你了解她嗎,你了解你自己到底需要什麼嗎?”
  張弓叉開雙手扯了扯頭發,說:“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什麼,我只知道我想要帶她走,我離不開她了......”
  外面響起了敲門聲。門開了,胡瑜走了進來。
  她款款地走著,顯出了從未有過的端莊淑雅。張弓側頭看她,目光呆呆的,他有些迷惑,女人究竟是善於偽裝,還是善變?與第一次見她時,怎麼就似變了一個人呢?
  那女人伸手將胡瑜拉到自己身旁,愛撫地攬住她的腰肢,說:“胡瑜,你真的好象變了。”
  胡瑜親昵地說:“姐姐,你答應他了嗎?”
  “姐姐?!”張弓一頭霧水。
  胡瑜說:“是啊,她是我姐姐,我叫胡瑜,她叫胡玥。”
  “你一直在騙我嗎?”張弓的臉漲紅了。
  胡瑜說:“我沒騙過你呀,她姓胡,而且她醫術高明,所以人稱胡神醫。“
  “可是......你並沒說她就是你姐姐啊......“
  “可我也沒說過她不是我姐姐呀。”
  張弓的話被噎住了。他有些迷惘,這兩個女人似乎一唱一和,引他入彀。
  胡玥正色說:“你別責怪胡瑜,你想帶走我唯一的妹妹,難道我就不能探一下你的心底嗎?”
  胡瑜略帶羞赧地說:“姐姐,你覺得......他怎麼樣?”
  “你想聽真話嗎?”胡玥冷冷地說。
  胡瑜點點頭。
  


第二十五章



“他之所以這麼倉促地就愛上了你,其實只是因為你長得很象一個人,一個被他的心事埋藏得很深很深的人,你只不過是她的影子罷了。”
  “誰?”
  “我挖不出來,你得問他自己。”
  胡瑜望向張弓,他一臉木然。
  胡瑜問:“是這樣的嗎?”
  張弓悶不吭聲。
  胡瑜眼中隱隱露出一絲憂傷,許久,對胡玥說:“姐姐,你幫他逃出胡山吧,我留下來陪你。”
  胡玥沒應聲,面色陰沉地盯著張弓。
  張弓突然站起身,逐字逐句大聲說:“胡瑜,你如果不跟我走,那就請將我的屍體葬在胡山吧。”
  胡瑜帶著微笑哽咽起來。
  “姐姐,你無論如何要幫我們。”
  胡玥無奈地喟嘆,說:“好吧。”
  胡瑜拭了拭淚跡。張弓有些委頓地坐了下去。
  胡玥看著他說:“張弓,你不用輕視我的能力,雖然你被一個厲魂纏上了,很棘手,但我還是有辦法幫你祛除災劫的,只要你承諾一生善待我的妹妹。”
  張弓正經八百地點著頭。
  胡瑜低聲問:“姐姐,有什麼辦法?”
  胡玥沒有正面回答,說,“我先要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胡瑜,你陪我去墓地。”
  “去墓地?”張弓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為什麼又去那里?”
  胡瑜也說:“我們剛從那兒死里逃生。”
  “別緊張,我到那里只是詢問一些事情,不帶惡意,所以也不會受到騷擾的。”
  胡瑜驚詫地說:“問誰?”
  “問埋在墳墓里的人,他們洞悉深藏著的真相。”
  張弓看著她,仿佛在審視一件很怪誕的事物。他心里忽然不安了。
  “別忘了,我是醫生,但我更是一個女巫。”胡玥朝他詭祕地一笑,“如果你覺得我是一個騙子的話,你就跟我們一起去吧,不過你要小心了。”
  
  黢黑的山路上,三盞大紅燈籠起起伏伏地朝前游弋。
  三人魚貫而行。張弓和胡瑜手里提著的燈籠是胡玥給的,她說,這是“避魂燈”,能助人避開亡魂的侵擾。
  一路上,胡玥念念有詞,含混不清,似乎在和空氣小聲地說話。
  張弓斷后,揮之不去一個錯覺,似乎總有一個神祕的影子悄悄尾隨著他。昏黑的空中雜糅著支離破碎的風聲,仿佛千萬張嘴旋繞在耳邊嘈雜地低語。
  這一路猶如有萬里之遙,走得異常艱辛。
  走近墓地,胡玥伸手攔住張弓和胡瑜,說:“那里是陰司的轄地,別跟來了。”
  她把紅燈籠遞給胡瑜。
  於是,張弓和胡瑜遠遠地等著,眼睜睜地望著她漸漸淡出視野,沒入黑暗。
  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時間在粘稠的黑色里失去了意義。
  山野陰寒,張弓和胡瑜相互依偎著取暖。
  終於,胡瑜忐忑起來:“姐姐去了這麼久,會不會有什麼危險發生?”
  張弓說:“她真有超越常人的能力嗎?”
  “你可以不信,但還有其他選擇嗎?”
  張弓默不作聲了。
  正說著,一個人影從暗中走了出來。
  “姐姐!”胡瑜懸著的心擱下了,“你探察到什麼信息了嗎?”
  胡玥不語。張弓細敏地發現,她的臉色在燈籠紅光的映襯下依舊顯得慘淡蒼白,表情看似冷靜,卻隱隱藏匿著一絲疲憊與惶恐。她說:“查出端倪了,不過......比我想象的要麻煩得多。”
  張弓咂摸不出其中玄機,但胡瑜的臉卻唰地一下白了。
  胡玥緩了口氣,盯著張弓,繼續說:“這一次風險極大,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萬一我失敗了,你,包括我們姊妹倆,沒有誰能得幸免。”
  “姐姐,真有這麼嚴重嗎?”胡瑜神色凝重。
  張弓則只是愣愣怔怔地聽著。
  “你們知道糾纏張弓的那個冤魂是誰嗎?”
  胡瑜問:“誰?”
  胡玥說:“你應該聽過這麼一個傳說,曾經有個異鄉獵人在胡山獵殺了一條狐狸,后來引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暗無天日,他自己也命喪胡山。本地住民見他可憐,將他葬在此處墓地。”
  胡瑜插嘴說:“你是說......那個一百年前也叫張弓的獵人?”
  



第二十六章



 胡玥沉沉地點頭,睥睨了張弓一眼:“他死后靈魂附著在一條白狐的體內,而那條白狐,正好被一百年后另一個叫張弓的人戮殺了。”
  張弓恍然說:“難道......就是那個自稱張弓的男孩?”
  “是,那就是他一百年前的模樣。”
  胡瑜驚駭地說:“他的靈魂一百年都沒投胎嗎?”
  “是的,這正是他的可怕之處,他做了百年的游魂,曆盡滄桑磨曆,積聚的怨氣極大,因而......他的靈力已經遠在我之上,剛才我稍稍試探了一下,便已覺得力不從心,差點被他所制遏。”
  胡瑜朝墓地深處望了一眼,說:“他為什麼沒追趕過來?”
  張弓突然大聲嚷起來:“是啊,他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嗎?既然他這麼厲害,直接殺了我不就結了?”
  “住嘴!”胡玥怒視他,“你以為他會這麼輕易就讓你死嗎?他會幻化出各種詭異場景,將你心底的恐懼,將你今生耿耿於懷的悔恨幽怨,統統激發出來,在你飽嘗生與死的絕望之后,才慢慢把你的生命、甚至於你的靈魂磨滅。”
  張弓的血液漸漸冷了下來:“為什麼?他為什麼對我有那麼大的仇恨呢?”
  胡玥冷笑了一下,說:“這是你咎由自取,你對著他的墓冢開槍,不僅殺了他靈魂的宿主,而且驚擾侮辱了他的軀體,簡直是——喪心病狂!”
  張弓垂下頭,隱忍不言,神色委靡至極。
  胡瑜挽住胡玥的胳膊,說:“姐姐,你別再責備他了,他也很可憐,他心中也有很多的苦楚。”
  張弓與胡瑜都默然。
  胡玥提著燈籠往來路走去,張弓和胡瑜跟著。
  胡瑜低聲說:“姐姐,難道就沒什麼辦法了嗎?”
  胡玥只顧走著,身形直撅撅的,象一具行屍,許久,說:“辦法還是有一個,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胡瑜問。
  “只不過我們之中有一個人必須作出犧牲,那個作出犧牲的人也許會生命危險,但至少可以救其他兩人。”
  “姐姐,你說。”
  “要有一個人做誘餌。”
  張弓問:“什麼意思?”
  “用一具軀體引誘他的魂魄,讓他附身體內制住他,然后再滅了他。”
  “你是說......用人體作為他的囚籠囚住他?”
  “是的,只有這個辦法了。”胡玥說,“但這辦法存在極大的危險性,如果那誘體自身沒有堅強的意志力,反會被侵入的靈魂控制,最終只能是玉石俱焚,同歸於盡。如果我做誘體,憑我的意志能力肯定能制住他,但是就缺了人在一旁作法了,所以......”
  “所以只能是我和胡瑜之中選一個人了?”張弓說。
  胡玥點了點頭。
  胡瑜加快步伐,湊到胡玥身邊,說:“姐姐,那就讓我來做誘餌吧。”
  胡玥沒吭聲,自顧走著。
  張弓搶到胡瑜的身前,厲聲說:“我自己鑄的錯自己背,難道我會讓一個女人替我冒赴危險嗎?你太小看我了!”
  胡玥站住,看著張弓,面無表情,說:“你倒是有些令人欽佩的男人氣概,那就這麼定了。”
  胡瑜在一旁默默無聲,淚盈盈的。
  
  宅子的四周掛滿了燈籠,一大片暗紅色,仿佛空氣中彌漫了濃濃的血霧。
  胡玥捏著一把寒光閃爍的匕首,緩緩踱向張弓。
  他平靜地躺在屋子的中央,頭頂處燃著兩支蜡燭。若不見他微微起伏的胸脯,真的就如厝置在靈堂的一具死屍。
  胡瑜突然上前掣住胡玥的手肘,哽咽地說:“姐姐,難道非得這樣嗎?你就不能想想其他辦法嗎?”
  胡玥繃緊臉,任憑她搖晃自己的胳膊。
  張弓昂起腦袋,說:“胡瑜,聽話,我不會有事的,等明天天放晴了,我帶你離開這里,我們一起去外面的世界,想上哪兒就上哪兒......”
  胡瑜無聲地啜泣。
  胡玥撫摩她的頭發,說:“我也不想這樣,可是必須得放掉他足夠多的血液,讓他的生命體征消失,看起來象一具死屍,那個惡靈才會上當。”
  “可是......可是......放了那麼多血還能活得了嗎?”胡瑜泣不成聲。
  “放心,不會真死,只是假死。不過——到后面就得看他自己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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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二十七章


 匕首尖角在張弓的手腕靜脈處划了一道小口,暗紅色的血液涓涌而出。
  張弓的瞳孔漸漸擴散,眼球表面蒙上了一層灰色的陰翳。此時,張弓有種清晰的感覺,生命正在悄悄地遠離,如一絲絲煙霧向空中飄散。然后,這種感覺變得模糊起來。
  “差不多了。”胡玥說。
  她取出一張黃色的符紙貼住張弓的傷口,血立時止了。
  胡瑜憂心地俯身到張弓跟前,說:“怎麼......他看起來象死了一樣。”說著,探出手想去摸他的額頭。
  “小心,別碰他,別讓他沾染太重的人氣,不然,那個惡靈不僅不會上當,反會害了他。”
  胡瑜站起身,小心翼翼地退了幾步,眉頭依然緊蹙著。
  胡玥說:“他沒死,僅僅是處於死亡邊緣,如果他的心志夠強的話,他甚至還能聽見你的說話。”
  張弓迷瞪地躺著,眼神無光地凝望屋梁。
  胡瑜說:“現在怎麼辦?”
  “帶他到墓地,等著那個鬼魂上鉤。”
  “又不能碰他,那我們怎樣把他弄去?”
  “這你放心,我自有辦法。”
  胡玥又取出一張符紙,燒成燼末,空氣中彌漫起一股嗆人的紙灰味道。她將灰燼撣入一碗清水中,調和了一下,然后舒展手指將它們均勻地揮洒在張弓身上。
  隨后,胡玥結了個古怪的手印,瞠目說:“起!”
  張弓仿佛被扳倒在地的不倒翁,突然失去外界阻力,猛地反彈起來,直僵僵地立在胡玥面前。
  胡瑜駭訝地退了一步:“他......他怎麼啦?”
  胡玥淡淡地說:“沒什麼,我只是想辦法讓他自己走著去墓地。”
  “這難道就是驅趕僵屍的法術嗎?”
  “不,這只是駕馭半屍的一種伎倆。”
  “半屍?什麼是半屍?”
  “半死不活的人。”
  胡玥整了整裝束,低沉卻很有力地說:“走!”
  說著,她穩步朝外走去,張弓象木偶似地跟隨著。
  
  “陽人趕路,陰人回避——”
  胡玥嘴里不急不緩地喃喃,手里持著一把鈴鐺,不斷搖曳,發出嘹亮尖拔的敲鳴聲,刺破暗空,傳出很遠。
  張弓走在中間。胡瑜尾隨著張弓僵化的身影。
  走到墓地邊緣,胡玥停下腳步,她示意胡瑜一起蹲下身。胡玥朝著墳塋的方向慭慭地眺望了一番,沖胡瑜低聲說:“我們倆只能到這里了,剩下的事情就看他了。”
  胡玥垂下眼帘,輕輕地嘟噥了幾句,然后豎起兩指朝前指了指,注視著張弓說:“張弓,這是你唯一出路了。”
  張弓拖沓著腳步迷糊地往墓地深處走去。
  胡玥合掌屈腿盤坐在地,說:“胡瑜,從現在起到我醒來為止,千萬別打擾我!”
  隨即,胡玥闔上眼睛,沉寂如死一般。
  
  張弓的神智有一半還是清醒的。
  他只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動,與其說是他在走,還不如說是他在借著一具軀體在走。
  墓地起風了。
  漫天暗塵仿佛成群結隊的毒蟲噬咬著張弓的身體,但他的感覺只是麻麻的。
  突然,支撐他雙腿的力量消失了,張弓宛似掉了線的木偶,軟軟地癱倒在地。
  在另一端,胡瑜瞧見胡玥的手指陡然痙攣似地彎曲了一下。
  張弓頭枕著砂石,眼睛無力地張開一道縫隙,透過縫隙,他看見了那個黑沉沉卻又很惹眼的墳窟窿。
  他恍恍惚惚地瞥見,似乎有東西從窟窿里緩緩地爬了出來。
  
  張弓混濁的眼珠微微動碩?br>  他突然翻身坐了起來,體內充盈了一股異樣的力量,仿佛被注射了一劑強心針。這股力量驅使著他肢體的運動,卻無法受他意志的駕馭。
  張弓的神智稍稍恢復了,一種古怪的恐懼感盤踞在他的心頭,很明顯,來自外界的某種東西寄附進了他的身體內。
  難道那個鬼魂真的上了身嗎?
  張弓任憑著兩條腿向前漫無目的地邁動,前方黑糊糊的山衢無限地往遠方暗夜延伸。
  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腦子里回旋:“不要掙扎,我會帶你逃離這兒的。”
  此時的張弓已無心力去尋溯聲音的來源,詮解這句話涵義,但他辨出來了,是小張弓。他就在張弓體內。
  張弓茫然被動地跑著,跑著......



第二十八章


與此同時,在黑暗的另一端。
  胡玥睜開了眼睛,猛地從地面一躍而起,朝前迅速奔去。
  “胡瑜,快!他上當了!”
  “太好了!”
  胡玥與胡瑜的眼中都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在黑暗中灼灼發亮。兩人仿佛身形矯捷的狐狸,在夜幕下疾走奔馳。
  
  張弓步履蹣跚,他正在竭力阻撓自己的大腿。兩股力量的相互制遏,張弓占不到平衡的優勢。他的腦際依舊縈繞不絕著一句話:“別掙扎了,我是來拯救你的......”
  胡瑜和胡玥漸漸趕逐上來了。
  當雜沓的腳步聲在張弓身后響起時,他終於有了一絲寬慰。
  胡玥加快速度,搶身趕到張弓面前,擋住他的去路。她冷笑一聲,說:“看你還往哪里逃。”
  張弓嘴唇蠕動了幾下,他說話了,但聲音卻不是他的:“張弓,你真糊涂!你被你的愚蠢葬送了!”
  張弓感覺那股力量漸漸松懈了,他竭力用自己的聲音喊道:“胡玥,他要逃了!快動手啊!”
  胡玥一緊張,迅速掏出一張黃符紙,重重貼在張弓的腦門。
  張弓突然感覺腦袋一沉,四肢立刻僵硬了。
  張弓費力地說:“胡玥,他被關在我體內了,快滅了他!”
  胡玥緘默不語,只是冷笑著看他,眼里閃著綠瑩瑩的光。
  胡瑜從張弓背后冒了出來,背著雙手走到胡玥身旁,也朝他冷笑,眼睛也是綠瑩瑩的。
  張弓以為自己眼花了。
  胡玥表情狡黠:“滅,一定要滅了。不過......要連同你一起徹徹底底地滅了!”
  張弓怔忡地望她。
  小張弓透過他的嘴說:“你知道她們是誰嗎?”
  
  胡瑜將手從背后抽出,她手里舉著一根長長的物體,炫耀似地朝張弓晃了晃。
  那是張弓的獵槍。
  張弓驚愕地問:“獵槍怎麼在你那兒?”
  胡瑜譏誚地笑了笑,隨即將面孔繃了起來。繃得很緊,象一塊沒有生命的、蒼白的大理石。
  “獵槍是我故意藏起來的。”
  張弓迷怔地審度她的臉,試圖尋出一些令他熟識的嫵媚與柔情,即便不能,也至少須尋出她與他開玩笑的隱跡。
  張弓獻媚般地笑了笑,笑容局促僵硬。
  胡瑜的臉依舊硬冷若磐石,她說:“你別白費心思了,我沒有和你開玩笑。”
  “胡瑜,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你看了這就明白了。”
  胡瑜說著把另一只手從背后抽了出來,手里攥著一大截蓬蓬的、白花花的東西。
  那是一段毛烘烘的長尾!它在胡瑜手中柔軟曼妙地扭動著。
  小張弓尖厲地說:“她就是那條白狐狸!”
  胡瑜說:“是的,我就是你想要獵殺的那條狐狸。呵,只是我很幸運,只不過受了點皮外傷,逃過了一劫。”
  透過她開合的嘴唇,張弓看見了兩排尖細整齊的牙齒。
  張弓的腦袋仿佛被一把重錘錘擊了一下,眼神顯得有些愚鈍。前額的黃符紙隨風嘩嘩地響。
  他囁嚅說:“我不相信......不相信......”
  胡玥走到他面前,“咯咯”一笑,說:“就讓你死個明白吧。其實,從你第一步踏上胡山,沖著白狐放出第一槍開始,就已經注定了你命運的結局。”
  胡瑜接著說:“第一次和你偶遇,我只是很好奇,想看看你究竟來干什麼,沒有任何惡意,你卻毫無原由地攻擊我,想致我與死地,你們人類太無道、太殘暴了!”
  胡瑜言辭間溢出濃重的怨氣,她頓了頓,又說:“於是,我決定復仇,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就在那天你對著墓穴開槍時,姐姐設了一個恐怖幻象,使你受驚嚇之后墜入崖下。之后,我幻化成人形,將你帶至一個荒置的客棧......”
  張弓痛苦地閉上了眼。小張弓此時仿佛死在了他的體內,沉寂無聲。
  “張弓,你知道你為什麼在這麼短時間就會迷戀上我嗎?其實......在你情感的最深處一直藏著一個女人,那就是你的前妻,我是仿效她的模樣幻化成人的。你是個專情的人,可同時你也是無情的人,你竟然親手謀殺了你的至親之人,這是你的致命點。”
  張弓木然地說:“那你為什麼不直接把我殺了?”
  “那樣的話就太便宜你了,我要讓你體味盡內心的悔恨、恐懼、絕望,然后再把你的肉體連同魂魄一齊誅滅。”
  



第二十九章



胡瑜的臉上殺氣騰騰。
  張弓說:“你們想對付的是我,可為什麼費勁心機地把一個不相干的靈魂牽涉進來?”
  胡玥陰沉地一笑:“你以為那男孩真的是一百年前那個獵人的靈魂嗎?”
  張弓說:“呵......我明白,這麼多天我一直都生活在謊言和幻覺中。”
  胡玥說:“也不完全是,一百年前的確有一個獵人死在了這里,但是個女的,那就是我。死后,我的靈魂一直寄居在胡瑜的身體內。其實,那個刻著張弓名字的墓穴根本就是空的,是為你準備的。至於那個男孩,他和我一樣,也只是個沒有軀體的生魂。我也不知他從何而來,為何而來,但自從你進山之后,他就一直縈繞在你的周圍,竭力拯救你於危難中。雖然我探不清他的來曆,可我懷疑他和你有很深的淵源,也許......是你的守護靈。所以,我們就竭盡所能攛掇你誤解他是來尋你復仇的惡鬼,設計將你作誘餌,然后把你們一網打盡,形神俱滅,免除后患。人類往往被眼睛蒙蔽,你相信了你所見的,你相信了我的話,而且深信不疑。”
  張弓默默無語,垂順著眼帘,呆滯地凝視著地面。
  胡瑜說:“姐姐,別跟他廢話了,把他們殺滅了吧。”
  胡玥說:“好吧,胡瑜,把獵槍拿來,我已經給他的子彈下了誅魂咒,你只須頂著張弓的心口開一槍,就可以使他們形神俱毀了。”
  胡瑜順從地擎起獵槍,走上幾步,把槍口對準張弓的胸膛。
  “張弓,要怪的話就怪你自己吧。”
  胡瑜握槍的手遲疑了片刻。
  胡玥厲聲說:“還等什麼,動手呀!”
  張弓腦門上的黃紙“扑扑”作響,一粒汗珠順著臉頰蜿蜒而下。
  忽然,他的腦際響起了小張弓的聲音:“快振作起來,揭去你額頭上的符紙!”
  在那一瞬間,張弓感覺手臂的力量驟然充沛了。他竭力扭動了幾下手腕,猛一凝神,揭去了額頭的黃符紙,整個身體如釋重負,一下子癱倒在地。
  張弓沉沉地吁了一口氣。
  胡瑜大驚,竟忘了手上的動作。
  “胡瑜,快開槍!”胡玥大聲呵斥,見胡瑜仍呆呆的,便躥過來奪她的槍。
  張弓的身軀突然抽搐了幾下,一道身影從他的身體內掙脫出來,朝著胡瑜飛奔而去。胡瑜正想扣動扳機,卻被那道身影重重地撞了出去,獵槍也脫飛離手。
  張弓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見小張弓擎著獵槍站在胡瑜跟前,槍口瞄準了她的腦門。胡瑜戰戰兢兢地屈腿坐在地上,胡玥站在一旁也不敢輕舉妄動。
  小張弓說:“你們剛才說了,子彈被下了誅魂咒,不僅能殺人也能滅靈。”
  胡玥冷笑著說:“可你只有一顆子彈。”
  小張弓說:“一顆子彈足夠了,因為你們根本就是一體的,我只要殺了這個狐狸精,你也就完蛋了。”
  胡玥登時默然了,滿臉驚怖。
  胡瑜顫著嗓音說:“那......我們做個交易,你不要殺我們,我和姐姐也不再糾纏你們,讓你們平安離開胡山,就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小張弓搖了搖頭:“我不相信你的話。”
  張弓緩緩站起身,沖著小張弓無力地說:“算了吧,讓她們走吧......”
  小張弓又搖了搖頭,說:“我說過,我是來拯救你的。”
  他扣動了扳機。
  胡瑜倒了下去。
  胡瑜的額頭炸開了一個大洞,紅黑色的血液象黏糊糊的軟體動物一般從窟窿里涌出,眼睛的綠光消失了,成了兩個死灰色的珠子,茫然地瞪著黑暗的天幕。
  胡玥慘叫一聲,化成了一縷煙塵,被風一拂,散得無影無蹤。
  小張弓說:“終於結束了......”
  張弓怔怔地凝視著地上白狐的屍體,它浸泡在一灘膿血之中,本來潔白的皮毛已經變得汙穢不堪。
  
  天空里有微光閃現,陰霾一層一層逐漸地散去。
  小張弓仰頭望了望,說:“黑暗將要過去了,我也該走了。”
  張弓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說:“等等......你究竟是誰?”
  小張弓看了看他,用手指著腦袋,說:“我就在你這里,你認識我嗎?”
  說著,他往前走去。
  恍惚間,張弓看見他飛了起來,路也飛了起來,輕快地飄向遠方......
  
  太陽出來了。
  熾烈的光芒燃盡了陰雲,滿世界變得亮堂堂的。
  張弓提著獵槍,跌跌撞撞地朝山下走去,道路也似乎明晰通達了。
  走著,走著,他的手腕忽然一陣劇痛。張弓低頭一看,見被狐狸咬傷的部位又紅又腫,皮膚起起伏伏地搏動著,仿佛有無數細小惡心的蟲子在里面蠕游......
  



第三十章



張弓逃出了胡山,逃進了陌生的人群。
  他再次淹沒到大街上一張張麻木的臉孔中間,他很無奈,他想藉著喧囂擺脫沒來由的恐懼。
  
  故事並沒有結束,相反,才剛剛開始。
  
  我所供職的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醫院,我本人是一個不卓不庸的大夫。
  醫生其實是一個很乏味的職業。
  我每天神情呆滯地端坐在辦公桌后,象一尊等待供奉的泥偶,又象一個守侯魚兒上鉤的釣翁。
  眼前,又等來了一個。
  這是一個形貌恐怖的病人。
  用恐怖來形容他的臉,一點都不為過。這是一張看不見血色、找不到肌肉的臉,純粹是包了層皮的一堆骨頭。
  盡管我竭力克制自己,但仍難免流露出下意識的驚駭。
  他對我的反應默不關心。
  我干咳了一聲,說:“叫什麼名字?”
  “張弓,弓長張,弓箭的弓。”他說話聲很輕,似乎氣息奄奄一般。
  “張弓?”我皺了皺眉頭。
  “怎麼,有問題嗎?”
  我支吾了一聲:“呃......沒什麼。”
  事實上,我覺得這個名字有些古怪。其實,用字也不是很生僻,只是......有種難以言喻的別扭。
  我用余光察覺他正注視我,但我盡量不去看他的臉。
  “你身體有什麼不舒服?”
  他耷拉著眼瞼說:“說不清楚......就是渾身沒一點勁,走幾步都很費力......”
  “這種狀況持續幾天了?”
  “一個多月了。”
  我說:“順便問一下,你一直很瘦嗎?”
  “不......大概......就這一個多月才這樣吧。”
  聽著他含糊其辭的表述,我木然地掏出聽診器在他的前胸后背聽了一番,然后掰開他的眼皮檢查瞳孔,接著又讓他伸出舌頭看了看舌苔,都查探不出什麼大的異樣。
  但憑著臨床經驗,我能斷定他已經疾至膏肓了。
  我開了一張單子,遞給他:“去驗個血吧。”
  摸約過了半小時,那個叫張弓的病人拖沓著腳步返來了,手執著化驗單。
  我仔細查看了一下化驗結果,有些錯愕,他的白細胞指標已低得不能再低。這有悖常理,一般來說,當人體內出現炎症時,白細胞指數應該是昇高的。因此,單憑表面的檢查結果來看,只能作出一個可怕的推論,那就是他的免疫系統正在失靈。
  張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說:“大夫,我到底得了什麼病?”
  我瞟了他一眼,說:“還得對你的血樣作進一步檢查,留下你的電話號碼,等我通知。”
  張弓愣了愣,神情象是突然接受了某種詭祕的暗示,俄頃,他又變成了麻木頹喪的樣子,無精打採地立起身,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情忽然沉沉的。
  這種沉重的情緒令我感覺古怪,但有一點我很清醒,它肯定不是同情。通常來說,醫生對病人是不會存有盲目同情的,並非因為醫生冷酷不仁、泯滅人良,只是在日復一日、無窮無止的生死更迭的演繹中,任何一個旁觀者都會從最初的唏噓感慨慢慢蛻變為最后的冷眼以待。
  
  手機鈴響了。
  “老公,晚飯做好了,我炖了一只雞,你回家吃嗎?”聽筒里傳來陳素的甜甜的聲音。
  我幸福滿溢地一笑,卻故作嗔怪地說:“不是讓你別干活嗎,有事就讓保姆做,你不為自己著想也不能把我們的寶寶累著。”
  陳素咯咯笑,說:“我和寶寶都沒那麼脆弱。保姆回家省親去了,只能由我代勞了。”
  “馬上下班了,等著我。”我對著手機啄了一口。
  不遠處,有幾個護士竊笑著望我。我若無其事地伏案,邊盯著手表邊等待下一個病人。
  
  對我而言,每天晚上回家是一件幸福的事。
  陳素興沖沖地為我開了門。
  我一進門便輕輕摸了摸她隆起的腹部,說:“什麼事那麼高興?”
  陳素說:“今天我去醫院了。”
  “怎麼沒來找我?”我邊脫外套邊說。
  “沒去你們那兒,去婦嬰醫院了。”
  我脫了一半外套,停住了,說:“怎麼樣?”
  陳素暗笑著咬了咬下唇,說:“是個男孩,生長很健康。”
  我沖上前想抱她,被她一把推開了。
  “你想把孩子壓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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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天下最美味的湯是陳素炖的雞湯。
  也許很多妻子煲的湯都是極美味,只是她們的丈夫只懂灌,卻不懂品。
  我啜了口熱湯,咂摸了一番,抬頭見陳素單手托著下巴,呆呆地看我,又象是在眺望我背后窗外的遠方,她眉間擰著個不易察覺的小小的結。
  “怎麼了,為什麼不吃飯,是妊娠反應鬧的嗎?”
  陳素搖搖頭,略帶憂郁地說:“不是,我只是覺得心里慌慌的,很不塌實。”
  我擱下調羹,笑了笑,寬慰她說:“別擔心,這是很正常的臨床現象,大部分孕婦都有或輕或重的孕期綜合症,表現為煩躁、焦慮、抑郁等等,沒問題的,重要的是要保持良好的心態。”
  陳素還是搖了搖頭,說:“並非為這件事情,我不安是因為最近會有些稀奇古怪的畫面突然地在我腦子里一閃而過,等我回神再去找它們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了。我在想......會不會是......”
  “會是什麼?”
  “會不會是以前的記憶......又閃回來了?”
  我怔了怔,漸漸收斂了笑容。
  “對不起,掃你興了。”陳素伸手過來,按著我的手背,“可我真的很想知道以前的我究竟是誰。”
  我盡量克制住自己不耐煩的情緒,細聲細氣地說:“我已經講過一百遍了......”
  “那你就再給我講第一百零一遍吧。”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陳素較常人而言,是個不尋常的人。她的不尋常之處在於,她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因為她是一個失憶症患者。
  在我與她結婚時,她已經是這樣了。
  我抬起頭,盯著她的眼睛,說:“那好吧,我就再說一遍,我對你的過去也一無所知。七年前的一天,我在沙灘上見到昏迷的你,沒有任何人來尋找你,沒有任何人來幫助你,於是,我就把你送進了醫院。后來經過搶救,你醒了,卻喪失了記憶。再后來,我們相愛了,結婚了,如今,你還懷上了寶寶。多好!......現在是新的,未來也是新的,你為什麼還要沉湎於對過去的追尋呢?”
  “可是......我總覺得沒有過去的人是一個殘缺的人。”
  “不,我覺得現在我們兩人,以后我們三人,會是一個完美的世界。”
  陳素嘆了聲,面帶愁容地說:“假如以后有一天......我找回了過去,世界會不會就因此變了呢,會不會就此崩潰了呢?”
  “好了,別胡思亂想了。哎,寶寶有沒有踢你的肚子?”
  陳素摸了摸腹部,展露出笑容。
  我舔完最后一粒米,喝盡了最后一滴湯。陳素立起身,嫻熟地整理桌子。我搶著干,被她推開了。
  我別過臉,望見窗外繁星點點,象一只只孤獨的眼睛,意味深長地眨著。
  
  夜里,我做夢了。
  夢中,一個灰白色的嬰兒,從一圈閃著暗光的管道里向我爬來。
  他的背后隱藏著一個模糊的人影。
  我大汗淋漓地從床榻彈坐起來。
  我推了推身旁的陳素,她本來是很警醒的,此時卻埋在被窩里一動不動。
  臥室里懸浮著一層不祥的氣息。
  我惶恐了,緩緩掀開陳素身上的被子。我看見,她僵化的臉色,她圓瞠的雙眼。我叫她,她不應。
  我神經質地把被子徹底掀翻了,同時,我的神經也徹底崩潰了。
  陳素身下溢了一大灘黑血,她的兩腿之間坐著一個灰白的嬰兒,眼神直僵僵地盯著我......
  
  逼人發瘋的夢中夢。
  陳素醒了過來,關切地詢問我。
  她的腹部微微隆著,身下的床單很潔凈。
  我氣喘吁吁地說:“你聽見嬰兒的哭聲了嗎?”
  “沒有。”陳素笑著說,“你想孩子想瘋了吧。”




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張弓如約而至。
  他似乎比前一天又瘦了一圈,仿佛骨骼都已在萎縮了。
  我等他很長時間了,桌上擺著他血液的化驗單。
  “大夫,我的檢驗結果出來了嗎?”他沙著嗓子問我。
  我沒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說:“你今天覺得怎麼樣?”
  “好象......比昨天更糟糕了,連下床都有困難了,渾身使不上一點勁,就象是......”
  “象是什麼?”
  “就象是生命被一點一點地從身體里抽掉了。”
  我執筆在紙上沙沙地寫著。
  “你的家屬在哪里?我想找他們談談。”
  “沒了,一個都沒了,有話就直接跟我說吧。”
  “噢,原來是這樣。”我微微點了點頭,“我想問一下......你家族里是否有過什麼病史?”
  張弓搖頭:“沒聽說過。”
  “那你最近有沒有輸過血或者用過其他什麼人血制品嗎?”
  “沒有。”
  張弓的神情逐漸變得迷惑茫然。
  我瞟視了他一眼,垂頭用筆尖敲擊著桌面。憋了一會兒,我低低地說:“那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會經常有......不潔的性行為?”
  “呃?”張弓錯愕地張大了嘴,臉驀地紅了,但這種紅也是沒有血色的暗紅。
  他慌亂地搖了搖頭,極力回避我的目光,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應答。
  “我無意窺探你的隱私,我也沒興趣用傳統的道德準則去評判任何一個人,我只是想搞清你發病的原因。”
  張弓顯得有些激動,身體朝我這邊傾了傾,問:“我到底得了什麼病?”
  我下意識地向后靠了靠,說:“怎麼講呢......根據化驗單來看,你血液里存在著一種冠狀病毒,它的可怕之處在於能慢慢摧毀你的免疫系統......從它們的繁殖程度來看,你感染這種病毒大約有三個月了。我和其他幾名醫生探討過了,我們懷疑這種病毒是......HIV。”
  “什麼......什麼V?”
  “H——I——V,人體免疫缺損病毒,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愛滋病毒。”
  我的話象一把巨大的榔頭,把他砸蒙了。
  我又提醒他:“這種病毒的傳播方式只有三種,血液,母嬰傳播,還有就是性途徑。根據你先前的表述,排除了前兩種可能性,因此,務必請你回憶一下,三個月前究竟有沒有遇到......那種事情。”
  張弓沒理會我的話,眼睛直勾勾地凝望窗外,不知他在看什麼。
  我低聲地進逼說:“請你仔細回憶一下,以便我們能作出正確的診斷。”
  張弓逼開我凌厲的目光,囁嚅說:“是有......那麼一回。三個月前,我遇到一個女的,我們......我們......”
  他頓住了。
  我略帶譏嘲地說:“是一夜情嗎?你也真夠背運的。”
  張弓的瞳孔逐漸在擴大,仿佛目睹了一件極其可怕的事物,期期艾艾地說:“她是......她是......狐狸精,她終究不會放過我......”
  操那種職業的女人當然是狐狸精。
  通過不道德性行為感染愛滋病毒的人通常為人不齒,我雖然不想對此作明確的評判,但我的心真的變得很硬了,對他喪失了半點的憐憫。
  張弓突然站起身,慢慢地朝門外走去,口里不停地喃喃,重復著那句話:“......她是......狐狸精,她不會放過我......”
  望著他癲痴的神色,我緊張起來,懊悔起我剛才說的話可能不夠審慎,刺激了他,這是有悖我的職業道德的。
  我立起身,趕上前去阻攔他,卻不料被另一個病人攔在了門口,她瓮聲瓮氣地嚷嚷:“大夫,這下該輪到我了吧。”
  我無奈地望著張弓的背影,他跌跌撞撞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我沉沉喟嘆一聲。也好,這事就讓愛滋病中心去管吧。
  
  我心不在焉地替那女病人診斷。
  她喋喋不休地傾吐著心中煩事,在她面前我似乎更象一個心理醫生。我蹙著眉頭,時而敷衍上一句。
  而我心里一直在想那個叫張弓的病人,他就象一條黏糊糊的軟體蟲,粘在了我的大腦里,甩都甩不掉。
  也就在這時,我又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好象在很遠的地方,因為聲音很啞。
  我突然抬起頭,問那女病人:“你聽到嬰兒哭聲了嗎?”
  她茫然地搖搖頭:“這兒又不是婦產科。”
  一個護士慌慌張張地沖進來,大聲說:“林大夫,不好了,你愛人在醫院門口暈倒了!”我一怔,隨即撂下病人沖了出去。
  



第三十三章




  陳素悠悠地醒了過來。她一睜眼,便很緊張地摸了摸腹部,說:“我是不是昏倒了?有沒有壓到孩子?”
  我安慰她:“放心,孩子沒事,但你自己到底怎麼樣,有什麼不適嗎?”
  陳素搖了搖頭,說沒事。
  我不放心,親自領著她到各科做了一個全面檢查,結果令我寬慰,一切正常。陳素的表情卻始終有些陰郁。
  走在陰涼的長廊上,我攙著她,問:“你身體很正常,剛才怎麼就暈倒了呢?”
  “說來挺嚇人,我本來順道來看看你,剛走到醫院大門口,忽然看見一個象骷髏一樣的人朝我沖來,我一陣驚恐,眼前便漆黑了......”
  我料想,她說的那個骷髏人肯定是張弓。
  我輕輕撫著她的肩膀,微笑著說:“你看見的只是一個嚴重的胃病患者,營養長期不能吸收,所以才瘦成這樣,而且,他的精神狀態也好象不太正常。”
  “是嗎?”陳素蹙著眉,“不過......我好象在哪里見過他......”
  我的手猛地一顫。
  我看見走廊前端有一個極小的身影在地上緩慢地爬。
  我說:“那嬰兒怎麼一個人在地上爬,他父母呢?”
  陳素說:“哪來的嬰兒?”
  “沒有嗎?”
  我怔忡地往前瞧,果然沒有。
  “你真是想當爸爸想瘋了。”陳素咯咯笑。
  我突然感覺這長廊格外冷涼,牽著陳素加快了步伐。
  
  張弓手持著一張相片,上面是一個清麗的女人,抱著一個臉蛋紅扑扑的嬰兒。他將相片貼在臉頰,闔上眼,淚水從眼帘下擠了出來,浸潤了相片。許久,他展開袖口拭干眼角,又拭干相片,將它揣入懷中。
  張弓走了出去,走到黑夜的街衢,蹲坐在路邊陰暗的樹影中。他象一頭垂死的狼,尋覓著一樣東西,一樣他也許永遠找不回的東西。
  
  陳素坐在我的對面,很平靜,也顯得很倦怠。
  白天都已經暈倒了,她肯定是很虛弱了。我舀了一碗魚湯,遞到她面前,她似乎沒看見。
  我說:“怎麼了,心不在焉的,累了嗎?”
  “呃......沒什麼......”陳素支起一只手,撐著腦袋,若有所思。
  “你該不會還在怕白天的那個骷髏人吧?”
  “不是。”陳素搖搖頭,說,“這兩天,我外出回家時,總感覺有人在背后跟蹤我。”
  我的心緊了一下,擱下碗筷盯著她:“你確信嗎?”
  陳素不吭聲。
  我又說:“要不要報警?”
  “不用那麼大驚小怪,那也只是我的一種感覺而已。”
  “女人的直覺往往是很靈驗的。”
  陳素說:“那麼說來,你也相信有人跟蹤我了?”
  我說:“你那麼漂亮,難免會有一些變態的人見色起意。”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任何深意,但聽起來有些調侃的味道,陳素因此顯得不悅。
  “你在挖苦我嗎?”
  我一愣,抬起頭,說:“沒......沒有啊,我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張弓蜷縮在樹叢間,透過枝杈的縫隙,注視著路上的一舉一動。
  夜很深了,光禿禿的路面反射著昏暗的路燈光。張弓拖著疲乏的兩腿從陰暗處鉆了出來,他四下望了望空蕩蕩的街道,見遠處有兩個巡邏的保安漸漸逼近,於是逃也似的往路的深走去,背影一瘸一拐的。
  張弓抵達臨時住所時,已經精疲力竭了。
  這是一個陌生城市中的一所很普通的公寓,夾雜在千篇一律的水泥叢林中,既喧囂又隱蔽。
  張弓剛掏出鑰匙打開門,從黑暗中忽然闖出兩個人,一左一右牢牢挾住他的兩條胳膊。張弓本能地奮力掙扎了一下,無濟於事,他太虛弱了。
  “你是叫張弓嗎?”一個人湊在他耳邊沉著嗓音說。
  “是......”
  不等張弓說出第二個字,他的兩條胳膊已被狠狠扭到了背后,骨骼“咯噔”一聲,張弓不由地慘叫了一下。
  “你們是......什麼人?”
  “別反抗,我們是公安局的!”
  兩人把他架下了樓。張弓頭上罩了一個黑布袋,兩只腳尖貼著樓梯,一階一階地朝下滑落。隱藏在黑暗中的警車忽然亮了起來,警笛凄厲地鳴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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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張弓被投進了一個狹小的屋子。屋子里有一張辦公桌,辦公桌上有一盞閃耀強光的台燈,屋子中央突兀地擱置著一張椅子。
  張弓顫巍巍地從地面爬起身,摘去頭上的黑布套,環顧了一下,只他一人。
  房間一側的椈壑W嵌著一面巨大的鏡子。
  張弓的手不活絡,因為戴著鐵手銬。
  大鏡子的另一側,是另一個房間,張弓所待的房間從那邊看,一目了然。在那邊,站了一排人,魁梧的警察中間立著一個縴瘦的女子。
  “胡玥,你仔細辨認一下,是不是這個人?”一個年紀較長的警察盯著大玻璃說,邊說邊把嘴朝張弓的方向努了努。
  胡玥的牙咬得咯咯響:“就是他,化成灰我都認得!我恨不得親手殺了這個衣冠禽獸!”
  “冷靜點,法律會作出公正裁決的。”那名警察招呼旁邊另兩個年輕警察,“走,我們進去會會他。”
  
  門“哐啷”推開了,張弓驚恐地回頭,見三個身著警服的人氣勢洶洶地站在了他的面前,眼神冷酷,且咄咄逼人。
  張弓被按在中央的椅子上,鎖了起來。
  三名警察坐到辦公桌后,扳起台燈,刺目的強光將張弓包裹起來,使他無處遁形。
  室內陰冷無比,張弓渾身不停地打著寒戰。
  中間的是一名年長的警察,頭頂光禿禿的,目光精邃,身著一件洗得泛白的藍西裝。
  他繃著臉說:“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單民革,是一個干了近三十年的老警察,拿手的本事就是專門對付那些窮凶極惡的罪犯。我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所以請你能端正態度,主動交代,不要抱有任何僥幸心理!”
  他的話雖空洞,卻極具震懾力。
  張弓迷迷瞪瞪地點點頭,說:“不過......能不能告訴我,我究竟犯什麼罪了?”
  單民革擰起眉頭看他。
  旁邊一個年輕警察沉不住氣,猛拍桌子呵斥:“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容不得撒野。實話告訴你,我們已經掌握了確鑿證據,現在給你一個主動坦白認罪的機會,你不交代,我們照樣有辦法治你的罪!”
  張弓打了個寒噤,茫然地望著他,說:“究竟讓我交代什麼?”
  年輕警察又要發作,單民革沖他擺了擺手,說:“你就說一下,三個月前你去胡山干嘛了?”
  “胡山......胡山......”張弓臉掠過一絲恐懼的神色,“你們知道我去了胡山?”
  單民革不為人察覺地笑了笑:“你說吧。”
  張弓愣了半天,才一五一十地把胡山那段詭奇的經曆說了一遍。
  三個警察目瞪口呆地注視著他。
  單民革說:“你如果不是非常狡猾,那就是極其愚蠢。”
  張弓的眼帘慢慢往下垂,身形逐漸委頓:“能不能讓我休息一會,我實在支撐不住了......”說著,腦袋耷拉到了一邊。
  “做夢!”年輕警察喝道。他走過去,持著台燈貼著張弓的臉照他,張弓閉著眼睛沒反應。警察掰開他的眼皮,他的眼球如死魚目珠子一般。
  “等一等!”單民革有些緊張地走上前來,仔細察看了一下,說:“他昏過去了。”
  
  張弓被送進醫務室,在那里被折騰了一會兒,悠悠地蘇醒過來。
  年輕警察說:“這家伙還真不經嚇。”
  醫務皺了皺眉頭:“我看他有暗疾。”
  單民革遲疑了片刻,說:“繼續審了再說。”
  張弓病懨懨地坐在椅子上,雙手銬著,新一輪的審訊又開始了。
  單民革點了根香煙,沖張弓語重心長地說:“老實說,我看你也很虛弱了,如果我們累了可以回去睡覺,再換一撥人來審,我們有人力也有精力輪番作戰,可你行嗎?這樣耗下去最終垮掉的只能是你,何必呢?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早點把罪行交代清楚,早點解脫。”
  張弓呆滯地望著單民革,說:“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我在胡山遇上了狐狸精,一個神祕的男孩開槍殺死了她,救了我。”
  “媽的,你看他......他......”年輕警察氣急敗坏。
  “你想跟我們耗,那就走著瞧吧。”單民革陰沉著臉,扭頭對旁邊的警察說,“把物證拿出來。”
  年輕警察從桌下取出一杆用塑料紙包裹著的獵槍,在張弓面前晃了晃,說:“這是從你住處搜出來的,你應該認識吧。”
  張弓點了點頭。
  單民革聲色俱厲地說:“好,就按你所說的,是一個神祕的男孩,用這把槍殺了那條所謂的狐狸精,可請你解釋一下,為什麼留在槍上的指紋只有你一個人的?為什麼?”
  張弓囁嚅說:“他,也許真的不是人,是個鬼魂,所以——所以留不下指紋。”
  單民革終於也沉不住氣了,發狠似的抽煙。
  旁邊的警察湊在他耳邊說:“他太不老實了,不如......給他做測謊實驗吧,讓他無處遁形。”
  “也好。”
  


第三十五章


 錯綜復雜的電線纏繞住了張弓,他木木地看著這些東西,苦笑了幾下。
  單民革盯著他說:“首先,我要向你介紹一下,這台儀器就是測謊儀,它是現代科學的產物,能耐大的很。有些情況你可能還不了解,一個人說謊時,有一些生理變化是不易察覺的,比如說,呼吸速率和血容量異常,出現呼吸抑制和屏息;脈搏加快,血壓昇高,血輸出量增加及成分變化,導致面部、頸部皮膚明顯蒼白或發紅;皮下汗腺分泌增加,導致皮膚出汗,雙眼之間或上嘴唇首先出汗,手指和手掌出汗尤其明顯;眼睛瞳孔放大;胃收縮,消化液分泌異常,導致嘴、舌、唇干燥;肌肉緊張、顫抖,導致說話結巴。這些生理參量由於受植物神經系統支配,所以一般不受人的意識控制,而是自主的運動,在外界刺激下會出現一系列非條件反射現象。這一切都逃不過測謊儀的眼睛。”
  他暗暗觀察了一下張弓的臉神,隨后對一旁的檢測員說:“開始吧。”
  檢測員開始用毫無感情色彩的語言提問,同時盯著電腦顯示屏上的圖譜,並用余光關注張弓的表情。
  “你的姓名是叫張弓嗎?”
  “是。”
  “三個月前你去了胡山?”
  “是。”
  “你遇到一條狐狸,並朝它開了槍?”
  “是。”
  “那條狐狸后來變成了一個叫胡瑜的女人?”
  “是。”
  “她伙同另一個叫胡玥的女人來向你復仇?”
  “是。準確說,胡玥不是人,是一個女鬼。”
  “關鍵時刻一個也叫張弓的男孩開槍殺死胡瑜和胡玥,救了你?”
  “是。”
  “你是否痛恨胡瑜,想要親手殺了她?”
  “......是。”
  ......
  檢測員突然中止了詢問,瞠目結舌地盯著顯示屏。
  單民革奇怪地問:“怎麼了?”
  “怪了,到目前為止,測謊儀顯示他的說謊率僅為14.29℅,也就是說......七個問題中只有一個說了謊。”
  “哪一個?”
  “最后一個。”
  “咦......”單民革迷惑地注視著張弓。
  張弓顯得很冷漠,嘴角似乎帶著一絲輕蔑的笑意。
  單民革煩躁地撓了撓頭,埋怨說:“什麼破儀器,到底是靠不住的玩意兒。”
  檢測員辯解說:“不可能的,一小時前才用這台儀器攻破了一個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線。”
  單民革瞪著他,指著張弓吼:“那你相信他那些鬼話嗎?”
  審訊室靜了下來,陷入了一種窘迫的尷尬。
  單民革吐了口煙,說:“張弓啊張弓,你本事不小,現代科學讓你當傻瓜玩了。唉......本來還想給你一個主動認罪的機會,現在看來你什麼機會都沒了。好——好——,那我就讓你見一個人。”
  他往身旁丟了個眼色,一個警察立刻站起身走了出去。不久,他返了回來,身后跟著一個女人。
  單民革伸手指了指,說:“張弓,你看看身后是誰。”
  張弓費力地扭過頭。
  “胡玥?!”他在椅子上劇烈地掙扎起來,“鬼!你是鬼!”
  “你才是鬼!你這個色鬼!惡鬼!瘋鬼!”胡玥尖厲地叫嚷,瘋狂地扑上來,對張弓又撕又打。
  警察幸災樂禍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地將大呼小叫的胡玥推出了審訊室。
  張弓的臉上被撓破了好幾處,血沿著嶙峋的面頰滑落下來,他的面容顯得木訥且又猙獰。
  單民革冷笑了一聲,說:“這下你該死心了吧。”
  張弓沒吭聲,眼光直直地盯著地板,一動不動。
  單民革重重地捶了一下桌案,震聲如雷,張弓不由地顫了一下。
  “好你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那我就替你說了吧,聽完后你就等著判刑吧!”單民革在他面前踅動著說,“三個月前,你到胡山打獵,如你所說,你開槍打了一只狐狸,但那只狐狸並沒你說的那麼神奇,它當時就死了,我們在它體內找到了你獵槍中的子彈。后來,你不巧遇上山體滑坡,汽車被山石軋毀,而且因天黑迷路了,於是你就往山里尋求援助。很巧,你遇到了住在山里的一對姐妹,她們就是胡瑜和胡玥。她們好心收留你,並答應天亮后帶你出山。可沒想到......沒想到......”
  單民革的臉突然漲得通紅,話音也因憤怒而有些顫抖:“沒想到你竟是一個衣冠禽獸,見色起意,看胡瑜長得漂亮,竟然對她意圖不軌,逼她就範。她不從,你就喪心病狂地開槍殺了她!幸好,她的姐姐逃了出來,一直在暗中追查你的下落。終於,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好了,我的故事精彩嗎?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
  張弓的目光逐漸迷亂了。
  “不可能......不可能......”
  終於,他頭一歪,又倒在了椅子上。




第三十六章



凌晨,我在值班。
  通常從后半夜開始就沒多少病人了,所以夜班醫生一般可以在值班室里迷迷糊糊睡上幾個小時。可這次我一直堅持著,我總有種奇怪的感覺,我在等一個病人。
  天空破曉之前,真的送來了一個病人。
  他骨瘦如柴,臉上血淋淋的,我一眼便認出他就是張弓。
  我真的不想見到他,不知為什麼,但不是因為他的病,對一個諳熟病理科學的醫生來說,他的病在傳染方面並沒有很大的危險。
  單民革掏出證件,氣喘咻咻地說:“大夫,我們是公安局的,這是一個犯罪嫌疑人,好象病了,麻煩你瞧瞧。”
  我說:“不用看了,我認得他,我知道他得了什麼病。”
  “什麼病?”
  我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低聲說:“愛滋病。”
  眼睛揉了揉舒服多了。我看了一眼這些警察,他們臉色蒼白,恐慌不安,雙手下意識地在褲子兩側搓著。
  我只是輕飄飄的一句,但我知道,就那麼一句,無異於一個促人驚心動魄的晴雷,甚至會把某個人劈至絕望。
  果然,一個年輕人緊張地問我:“我抬他的時候......手沾了他臉上的血,會不會感染啊?”
  我說:“你手上有沒有傷口?”
  “沒有......也許......”他托起雙掌翻來覆去地審視。
  “不放心的話,明天做個HIV檢測吧。”
  我把戰戰兢兢的他撇在一邊,漠然地朝兩個護士說:“先把他安置到隔離病房去,天亮后通知愛滋病中心來領人。”
  護士們面露懼色,猶豫惶遽,遲遲不敢靠近張弓。
  我瞪著她們,呵斥:“你們的職業道德和敬業精神到哪兒去了?”
  無奈之余,她們象推一枚已安裝引線的原子彈似的把張弓推走了。
  單民革吩咐另兩名警察守在張弓的病房外,以防他潛逃。我覺得他們多此一舉,即便張弓想逃,也已經是有心無力了,就象一只被抹了脖子的雞,還能扑騰多久呢?
  單民革面露難色地走上前來與我攀談,他支吾了幾句,我聽出了他的話意,張弓罹患了如此特殊的病症,怕是無法繼續審訊了,他不甘心,因為張弓手上欠著血債。
  我沒料到張弓竟是個殺人疑凶,不知為何,我心里突然萌生一種稀奇古怪的輕松感覺。
  單民革想抽煙,被我制止了。他沉默了片刻,以商量甚至是乞求的口吻小聲對我說:“大夫,和你商量一下,你看能不能讓我們在病房里審他,離結案就一步之遙了。”
  我為難地望著值班室的灰白椈嚏A不知道該說行還是不行。
  “他是個窮凶極惡的殺人犯,不久前他剛用一柄獵槍打死了一個漂亮姑娘,就因為那女的不願屈服他的淫威,你想想......如果就這樣讓他逃脫了法律的制裁,那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單民革情緒激動,措辭慷慨激昂,我明了他的目的是要得到我的默許。
  反正天亮后張弓也不歸我管了,反正他也不是好東西,即便是死了也有余辜,於是我說:“好吧,只要你們別在這兒把他折騰死就行了,讓他等著挨人民的槍子兒吧。”
  單民革怔怔地望我。我立刻意識到我的措辭實在不夠審慎,有失水準。不過,單民革旋即笑了笑,面露感激和嘉許之意。
  他匆匆朝門外走去,腳踏上門檻時,突然又折返回來,訕笑著說:“大夫,能不能請你也在場,畢竟他是病人,這樣我們審訊起來心里也踏實些。”
  張弓體內的病毒已經象一片巨大的陰影,把他們籠罩、裹卷起來了。
  我答應了他的請求。
  
  張弓象木乃伊一般安靜地躺在病床上,雙眼緊緊闔著。
  單民革蹙眉說:“有什麼辦法能讓他醒過來?”
  我冷冰冰地說:“用電擊他。”
  張弓兩手各被附上一個電極,電源一開,他的身體猛烈地抽搐了幾下。張弓大口喘氣,懵懵懂懂地蘇醒過來,臉頰上那層干巴巴的皺皮痛苦地抽動著。
  幾個年輕警察不知從哪里找來了幾跟長長的、粗實的木棒,小心翼翼地懸空執著,圍在病榻周圍,如臨大敵一般,仿佛張弓就是一條瘋狗,隨時會扑起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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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三十七章


 單民革也與張弓保持了安全距離,說:“張弓,你知道你患了什麼病嗎?”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斥著憐憫與同情,但由於過於造作,反而彰顯出干巴巴的虛偽。
  張弓木然地回答:“知道......”
  “那你也應該知道,這是絕症,你必死無疑。”單民革的話比我們醫生還要赤裸、殘酷。
  張弓眨了眨眼,默認了。
  “那你為什麼不在死之前做一回男子漢,勇敢地承擔自己應負的罪責,那樣你就算死了也可以安心了。”
  他掏出一張事先擬寫好的供詞,在張弓面前“嘩啦嘩啦”地晃動幾下:“只要在這里簽字畫押,一切就都結束了。”
  我看見張弓身體蜷縮起來,眉目涌動著悲戚,形同一頭身陷絕境的孤獸。我的心頭忽然一陣緊促。
  張弓的手突然擎了起來。
  簇圍的警察登時往后撤了幾步,棍棒在空中忽上忽下地晃悠,宛如一條條亟待攻擊的毒蛇。
  “要我簽字也可以......”
  單民革突然一陣欣喜,似乎看到了希望:“你有什麼條件?”
  “只要能幫我找到照片上的人。”張弓嘶啞著嗓音說。
  我這才發現,他高高舉起的手中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相片,但我看不清上面的人物。
  單民革猶豫了片刻,戴上一副白手套,輕輕地從張弓手上接過相片,擲入一個明凈的塑料袋。他隔著塑料袋看了看照片,說:“他們是誰?”
  “我的親人。”
  “叫什麼名字?”
  張弓閉上眼,緘默了。我似乎看見他眼角有一滴晶瑩的東西。
  單民革臉色陰沉沉的,俄頃,說:“好吧,我答應你,但你也別忘了你的諾言。”
  
  單民革走了,留下兩名警察把在門外看守,我生怕張弓身體出現意外狀況,於是也滯留在病房照看他。等到天明,把張弓移交出去后,我便輕松了。
  只要是等待,無論時間多少,都顯得漫長而無聊。
  於是,便和那兩名警察絮絮叨叨地攀談起來。
  從他們口中,我了解到了關於張弓犯案的兩種迥然悖異的經過,一種是證人控訴結合警方勘察的,另一種是張弓自述的。而后者更象一個現代的聊齋故事。
  不過,我的思緒被測謊這段情節牢牢牽絆住了。我了解測謊儀,它不似唯心的算命機,它具有極其嚴謹的科學性和被國際公認的合理性,它的檢測結果雖不能作為破案的證據,但具有重要參考價值。但在這一案件中,測謊儀顯然成了一個小丑,也不知是它在作弄人,還不知是它被人愚弄了,匪夷所思。
  我正想著,一名警察突然笑了起來,說:“想想他編撰的故事就知道他是個好色的家伙,不然他為什麼非得造一個狐狸精出來,而不是一個田螺姑娘呢?那樣話......故事也許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
  另一個警察沒笑,望著即將泛白的東天,喟然說:“有些事情真想不明白,他以前竟然還是一名戰斗英雄,現在卻淪落為一個可惡又可恥的罪犯。”
  我驚愕了:“什麼,他當過兵?”
  “是的,從他檔案上查到的,他年輕時候還立過不少戰功,可是......后來不知為什麼不明不白的就退伍了。”
  “......他是哪里人?”
  “西北邊陲的一個叫什麼麒麟縣的。”
  “啊?......”我詫異得瞪大了眼睛。
  “怎麼了?”
  “沒什麼,我去過這個地方。對了,他......張弓是他的真名嗎?”
  那名警察好奇地望了望我,說:“欸,你怎麼好象猜到他有個曾用名。”
  “真有麼?是什麼?”
  “他以前叫張丹,七年前改的名。換我也要改,張丹,什麼呀,太女氣了,用在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簡直就是——惡心!”
  接下來他說的一番廢話我都沒聽進去,我只是不斷揣摩著那個地名——麒麟縣,那個人名——張丹。
  我知道他是誰了,我竟然沒認出他來。
  我困倦了,我得睡一會兒了。
  



第三十八章



奇怪的時代,總有奇怪的事情,愛滋病中心竟然人滿為患,張弓不得不繼續滯留在我們醫院。
  上至院長,下至我這麼一個普通醫生,不得不無可奈何地應對。
  野外,陽光明媚,萬物生機盎然,多麼美好、充滿希望的世界。
  兩名警察蹲在晲丰摒琚C
  我輕輕地走進張弓的病室,他在凝望窗外。
  靜悄悄的,只能聽到他和我的呼吸聲。
  我不知該說什麼,於是就隨口說了:“張弓,你今天感覺怎麼樣?”
  “不好。”
  “身體哪里不適?”
  “不是身體,是心里。”
  我一愣。其實我明知他命不久已,卻還在惺惺作態地關切。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在那一瞬,我的心軟了。
  我說:“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我能幫你嗎?”
  他向著窗戶說:“我想見一個人,我想對她說一聲對不起。”
  我走了出去,心中竟有些凄然。這輩子,我都不可能幫他完成遺願了。
  
  單民革急吼吼地趕來了,他顯然已經獲悉張弓還得留置在我們醫院。
  “林大夫,早啊,辛苦了。”他見到我很殷勤。
  我不知所謂地笑著打哈哈。
  聽到談話聲,兩名看守宛似彈簧一般從地上蹦了出來,胡亂地揉掉眼角班駁的眼屎。醒來后的兩人都眼圈發黑,臉色慘白。
  單民革問:“怎麼樣,沒什麼問題吧。”
  我替他們回答了:“一切正常。”
  但這兩個人卻神色有些慌張,瞟了瞟我,欲言又止。
  我對他們那種故作神祕的姿態很是反感,但我也知趣,於是朝遠處閃去。
  單民革攔住我,斥責他們:“你們有什麼話就當面說,林大夫又不是外人,干嘛藏藏掖掖?”
  這話我聽得舒坦,顯然,單民革通過我允許他在病房審訊張弓的舉措,已經對我給予了充分的信任。
  其中一名警察支吾了一會兒,說:“凌晨,我親眼目睹了一件......怪事。”
  “什麼事情?”
  那警察轉了轉眼珠,神情有些駭異:“天還沒亮時,我們倆有些泛困,迷迷糊糊的,病房里的燈突然滅了。我一驚,急忙推門,門卻反鎖了。於是,我就隔著窗玻璃朝里望,生怕張弓逃了。可誰知......”
  “說呀,干嘛吞吞吐吐的。”
  “誰知......我看見一張灰蒙蒙的臉貼在玻璃上!我看得清楚,根本不是張弓,是一張小孩的臉。”
  單民革有些慌神:“那你干嘛不踢門進去?”
  “后來我再去扭門鎖時,門就開了,張弓很安靜地躺著,除了他沒別人。”
  單民革松了口氣,隨即緊緊皺了皺眉,說:“你真的看清楚了嗎?那個小孩......”
  “是的,千真萬確,我也看見了。”另一名警察激動地附和。
  “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
  “我們怕這事兒說出來對醫院有影響,所以才......不想當著林大夫的面說。”那警察小心地說,“會不會真的有......”
  “有鬼嗎?”單民革厲聲呵斥,“虧你想得出,天理昭昭,昌明盛世,會有鬼魅嗎?”
  “那您說我們看見的究竟是什麼?”
  單民革摸著下巴久久地沉吟。
  我愣愣地站著,也許是因為睡眠不足,感覺身上很冷。
  旁邊走廊里忽然閃過一個人影。單民革警覺地躥過去,見一個身著病服的老女人正往普通病區逃去,顯然,她剛才一直趴在晲予靻s處偷聽。
  “媽呀,鬧鬼啦!”
  老女人邊跑邊嚷嚷。
  



第三十九章


我一路胡思亂想地往家趕。
  回到家時,陳素已經準備好了早點。
  我沒洗漱,也沒照鏡子,我想我的尊容肯定把陳素嚇了一大跳。
  “你的臉色真差,又是一宿沒睡吧。”
  我說:“闔了一會兒眼,精神挺好。”
  陳素洗過澡了,身著一件粉嫩的浴袍,猶如出水芙蓉一般。
  我摟住她的腰,忽然心襟動蕩起來,忍不住挺嘴往她臉上親去。她嬉笑著捶打我的胸口,嗔怪說:“老不正經的,我肚子還有孩子呢。”
  我沒理她,嬉皮笑臉、不依不饒地侵上前去。陳素無意地抬了抬膝蓋,正巧磕到我的命根,一陣從暗處涌來的劇痛刺激了我全身的神經,我登時面色蒼白,汗流浹背,捂著褲襠痛苦地蹲下身。
  陳素駭訝萬分,俯身不住地拽我胳膊,哭喪著臉說:“你怎麼樣,千萬別嚇唬我!”
  我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說:“沒事兒,反正種子都已經播下了。”
  她破涕為笑,繼續嬌嗔地捶打我的肩膀。
  我總有這麼一個想法,這輩子如果沒有陳素,我的世界將會怎樣。我通常不往這個問題的深處想,因為不願想,也不敢想。
  
  陳素啜了一口牛奶,說:“今天早上我去買早點......”
  我打斷她的話:“我不是讓你在家好好休息嗎,干嘛那麼早起床?等我回來我做嘛。”
  “哎呀,別打斷我的話。我去買早點時,碰到一個奇怪的人。”
  我咬住勺子看著她:“誰?”
  “不認識,是一個老頭,他就那麼一直盯著我,看我的眼神很古怪,他好象一邊看我一邊對照手里的一張照片。”
  我愣了愣,說:“那老頭長什麼樣?”
  “禿頭,穿一件洗得泛白的藍西裝......”
  “哐噹——”,我嘴里的勺子脫落下來,清脆地砸在餐桌上。
  
  單民革走進張弓的病房。
  張弓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問:“找到了?”
  單民革搖頭:“還沒有。”
  張弓的眼睛又黯淡下去。
  單民革說:“你又不告訴我他們的姓名,住在哪里,這人海茫茫的,上哪兒找去?”
  “......女人叫荀玫,是我的妻子,不,應該說是前妻,她失蹤好多年了。”
  單民革低頭在他床前踅了幾步,說:“說句不該說的話,你既然對你妻子余情未了,為什麼還要去干那種事呢?這樣......你就永遠失去了與你愛人重圓的機會。”
  張弓不吭聲,目光凝滯。
  “呃......對了,照片上的嬰兒是......”
  “是我兒子。”
  “他叫什麼?”
  “沒名字。”張弓望著天花板,“他不用你找,你找不到的,我自己去尋。”
  “你以為你還有機會嗎?”
  “當然,機會很快就到了。因為......他不在這個世界上......”
  單民革怔了怔,有些局促地說:“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是我,是我殺了他,我親手掐死了我自己的兒子。”
  “你......你......”單民革驚愕地后退了幾步,“為什麼?”
  張弓的聲調突然變得怪里怪氣,他似乎在竭力壓抑某種情感,但它還是在張弓的言辭間一點一滴地、不為人察覺地宣泄出來。
  “人活著就是這樣,等你回頭想問為什麼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醫院鬧鬼的事不脛而走,它似乎比收治愛滋病人這個訊息更具穿透力和威懾力。
  病人們紛紛在白天轉院,象是惟恐天黑后便喪失了逃命的機會。最后,余留下的都是因重症傳染而不便轉移的,張弓當然也在其列。
  這事情鬧得挺荒唐,全院上下竟一時間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兒。等院長緩過神時,情況已經發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反應算快,立刻聯絡媒體召開記者招待會,端坐在電視屏幕里,慷慨激昂地辟謠。
  但這年代,人心古怪,民間思維崇尚悖逆,你越辯稱那是謠言,他們越相信那是真話。所以,院長越辟越糊,越抹越黑。
  之於我,當走過病區走道時,只能聽見自己皮鞋跟磕擊地面產生的回音,世界真的清凈了許多。
  





第四十章   


陳素無聊時看電視,也見到了我們的院長,細聽了他的近似演講的說辭。
  她打我手機,不通,事后我才知道是電池沒電了。
  陳素望著即將傾覆的藹藹暝色,忽然變得坐立難安了。她決定去醫院找我。
  從我們家至醫院有兩條路,一條大路,寬暢熱鬧,但繞著彎走,騎車也得一刻鐘;另一條小路穿過一個僻靜的胡同,路面坑坑洼洼,得步行,不過只須花五分鐘就能到目的地了。
  陳素走進了那條小胡同。
  她不會騎車。我不清楚,她是從來就不會騎,還是失憶后連怎麼騎車都遺忘了?假若真是連此都失憶了,我情願她一輩子不要騎車,因為一旦她憶起騎車的技能,也許就會憶起所有的往事。
  胡同里很快昏暗了。灰蒙蒙的空氣中,隱隱約約有個人不緊不慢地跟著她。
  陳素心懸了起來。
  如今這年代,滿世界的強盜。
  不是有人在銀行里,當著眾目睽睽,先殺人后搶劫,然后大搖大擺、暢通無阻地走離現場嗎?
  不是有人在大街上,恣意奪人錢財,遭阻撓反抗,便索性把管閑事者捅死在人行道嗎?
  ......
  陳素腦子里亂哄哄的。
  后面的腳步聲突然急促起來,顯然他加快了速度。
  陳素眼前一黑,他已經搶身躥到了她的跟前。
  陳素下意識地掖緊提包。
  一個禿著頂門、身著件泛白的舊西裝的老頭。
  陳素緊張地說:“你......我見過你,你想干嘛?”
  老頭笑容可掬地說:“姑娘別怕,我是警察,不是坏人。”
  他掏出警官證,陳素審視了一下,卻不敢確信真偽。
  滿大街牛皮癬似的辦證廣告,鋪天蓋地,制作一張假的警官證也不是難事。
  單民革似乎也看出了陳素的顧慮,從兜里摸索出一張相片,遞給陳素,說:“其實,我只想讓你看一下,認不認識照片上的人?”
  陳素細細瞧了瞧,相片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懷抱著一個嬰兒。
  她盯著那個女人的臉,那個女人也盯著她的臉。
  陳素突然驚詫了:“她......怎麼長得......”
  “不錯,長得象你,非常象。所以,我就懷疑,會不會就是你呢?”
  陳素搖頭說:“不......不可能,我從沒拍過這張照片。”
  “那能不能問一下你叫什麼名字?”
  她遲疑了一下,說:“陳素。”
  單民革接過照片,有些懊惱地搖了搖頭,說:“象,真象,只可惜......”
  陳素撇下自言自語的單民革,獨自悄悄朝醫院方向快步走去。
  “喂,姑娘,請等一下。”單民革在昏暗中叫住她。
  “我說了那不是我!”
  “我知道,只是想請姑娘幫個忙。”
  
  我從張弓的病房走出,他的狀況愈發糟糕了,有那麼一段時間,他都已經顯得神智模糊了。
  我穿過一條幽靜的長廊,朝食堂走去。
  我的背影剛消失,單民革便領著陳素走進了張弓的病房。
  單民革用身體擋著陳素。
  張弓說:“還沒找到嗎?”
  單民革低低地說:“找到了。”
  “什麼,真的找到了嗎?”張弓遮掩在被褥里的身體顫動了一下,眼睛熠熠發光。
  單民革將身體閃到一旁,陳素從他的背后凸現出來。
  張弓沒有表現出單民革預想的狂熱,反倒顯得很平靜。
  “荀玫,你來啦。”
  陳素望了望單民革,單民革給他使了個眼色。
  陳素僵化地走上前兩步,漠無表情地說:“是的,我來了。”
  “我找了你很多年了。”
  “如果一個人有意躲著你,你一輩子都不可能找到她。”
  張弓說:“可我一直就......想著能再見你一面。”
  陳素說:“現在你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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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張弓說:“是啊,見到了,終於又見到了。其實——前些天,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就在醫院門口,我見過你一面,在那麼多搖搖晃晃的面孔中,我一眼就認出了你,可你認不出我了。后來,我就一直流連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想象著你可能在某個地方出現,也許能看見你。”
  “人總得學會遺忘一些東西,否則一路走來,背上扛的負擔會愈來愈沉,最終會把人壓垮。”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我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呢?”
  陳素說:“路是你自己走的,不必怨天尤人。”
  張弓說;“你恨我嗎?”
  陳素抿著嘴唇不吭聲。
  張弓說:“我知道這輩子你都不會原諒我了......”
  陳素突然厲聲說:“當然不會,別說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
  陳素表情獰厲。
  張弓干癟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了。
  單民革慌張地干咳一聲。
  陳素扭頭望他,突然鎮靜了下來,拍了拍心口,輕聲自言自語:“我這是怎麼了?”
  陳素立起身,不聲不響地推門走了出去。單民革急忙跟上前。
  張弓象死了一般平躺在床上,闔著眼睛。
  陳素低聲說:“單警官,我實在演不下去了。”
  “不,你演得挺好,只是......好象過於投入了,也許會有副作用。”
  “對不起,我也不知怎麼,一看見他,心里突然就覺得很不舒服。”
  “人之常情,這樣一個人渣,無論誰見了都會痛恨的。”
  “可是......”陳素蹙著眉,說,“憑女人的感覺,他對那個叫荀玫的女人的感情是很真實、很深切的,既然他心里充斥著愛,為什麼要干那些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麼要把路走到今天這樣一個絕境呢?”
  “這不奇怪,善人、惡人終歸都是人,別說人,就算是魔鬼也會有其所愛。”
  陳素沉默了,若有所思地離開了病區。單民革望著她背影喟嘆了一聲。
  
  我嚼著幾根黑跡斑斑的豆芽,抬頭瞥見陳素立在食堂門口掃視。
  我站起身用力揮了揮手,她看見了我,微笑著朝我走來,象一只輕快的小鳥。
  我問:“晚飯吃了嗎?”
  陳素說:“沒呢。”
  我說:“那一直在干嘛呢,保姆不是回來了嗎,她沒給你做嗎?”
  陳素偷偷一笑,說:“我剛才演戲去了。”
  
  單民革站到夜色下抽了一根煙,然后忐忑不安地返身走進病房。
  張弓依然僵直地平臥著,若不看心電儀屏幕上忽上忽下的光點,還真以為他只是一具屍體。
  他忽然睜開眼,說:“警官,你把供詞拿來吧,我簽字。”
  單民革愣了愣,默然把紙筆遞過去。
  張弓費力地撐坐起來,簽字並按了手印。單民革將它們小心謹慎地置入一個塑料袋。
  單民革沉沉地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張弓,你放心吧,盡管你已認罪伏法,但也許用不著經受行刑的痛苦了。”
  單民革皺了皺眉,忽然連自己都覺得這種安慰很殘酷。
  
  “砰”的一聲,門突然被撞開了。
  我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指著單民革鼻梁大聲呵斥:“單民革,你太不厚道,太不擇手段了!”
  單民革怔了怔,見陳素在背后拉扯我,突然象是明白了什麼。他迅速走上前來,一邊將我往外推,一邊小聲在我耳邊說:“林大夫,別動怒,出去聽我解釋。”
  我被推推搡搡地逼到了外面,依舊難平怒氣,說:“你難道不知道這里是愛滋病人專用護理病房嗎,你難道沒看出我妻子懷著身孕嗎?就為了你那什麼破案子,竟然讓她來干那種事情?”
  “什麼,那人得了愛滋病?”陳素的臉色頓時煞白。
  單民革訕訕地說:“林大夫,實在對不住,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你愛人,否則我也不會......”
  “換誰都不能讓人家冒這個險了!”
  “你也見過張弓頑固的樣子,除此沒其他辦法了,巧就巧在你愛人實在太象他給我的照片上那個人了,再說......配合公安機關破案,也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
  他咧嘴微笑。
  我瞪著他,發現他的嘴臉竟也很無恥。
  單民革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是醫生,你比我應該更明了,愛滋病不是說說話就那麼容易傳染上的。”
  陳素生拉硬拽地把我牽走了。
  我覺得心里仿佛埋藏擠壓著一大包火葯,似乎隨時都會把我炸裂。




第四十二章




單民革站在草坪上抽煙。
  因人氣低落,整個醫院暮氣沉沉,黑咕隆咚,偶爾有幾處病房亮著白森森的燈光。
  單民革此時已飢腸轆轆,他時不時望一下病區的入口,等待著另兩名警察前來接替他。
  張弓病房的燈突然滅了。
  燈滅本來很正常,但那病室里電燈開關裝在門背后的椈壑W,距奄奄一息的張弓有四五米之遙,難道他自己硬撐著爬下床去按滅了燈?
  對張弓來說,燈光的明滅還有什麼本質區別呢?除非他想干見不得光的事情。
  單民革一驚,擲開煙蒂,往病室快步走去。
  有風涼涼地拂過走廊,病房門開了一道逢。
  從黑暗的縫隙中走出一個矮小的人影,低著頭,直撅撅地站在了走廊。
  單民革心頭咯噔一下,腦子里忽然閃過前天那兩名年輕警察所提及的男孩。單民革放緩腳步,他隱約能辨別出,那的確是一個小孩的身影。
  他從哪里來?
  單民革感覺有些冷。他一步一步朝男孩走去,清了清嗓子,高聲說:“是誰?”
  沒人應他的話。
  病區外隱隱有腳步聲傳來,大概那兩個警察來了。
  男孩的身影移動了,不急不緩地朝病區出口走去,他似乎在暗示單民革跟隨其后。
  單民革緊緊尾隨著他,穿過忽明忽暗、時寬時窄的大街小巷,最后來到一棟黑不溜秋的公寓樓。單民革清晰地記得,這兒是他們抓捕張弓的地方。
  男孩靜悄悄地走入電梯,鐵門緩緩合攏。單民革一個箭步沖上前,按了上昇鍵。電梯沉悶地轟鳴一聲,門又打開了。
  里面空無一人。
  單民革猶豫了片刻,抹了抹額頭的冷汗,邁步跨了進去。
  樓層的按鈕已經被撳好了,五樓。
  張弓就住在五樓。
  單民革感覺仿佛在暗中有一只手在引誘著他一步一步走來,這只手就是那神祕的男孩。
  老邁的電梯呻吟著徐徐上昇,至五樓,戛然停住了。門打開,電梯外黑洞洞。
  單民革兩手搓了搓,掌心里有細密的汗珠。他掏出手槍,緊握著,躡手躡腳地沿走道朝張弓住處走去。
  一只肥碩黝黑的老鼠在他面前橫插而過,一溜煙消失在一個黑暗的門口,那扇門留著一道縫隙,張弓被捕前就曾經住在那里。
  單民革心頭一緊,那是被警方封鎖的屋子,怎麼可能門都沒關好呢?
  他將身體隱藏到門邊,耳朵貼在門板上仔細聽了會兒,室內似乎有輕微的動靜。單民革暗暗有些驚訝。他輕輕把門推開一個容得一個身體的空檔,然后貓著腰鉆了進去。
  單民革進這屋子搜查過,所以對房間的布局很熟悉。響動是從房門緊閉的臥室方向傳來的,很輕微,卻折騰不息。
  單民革躡步走到臥室門口,腳尖不小心在一樣家什上輕輕磕碰了一下,里面的動靜立刻停止了。單民革扭了扭門把手,轉不動。他僵持在門口又探聽了片刻,他此時能確定,門內正有人與他對峙。
  他終於忍耐不住了,一腳踹開木門,迅速打開電燈。臥室的場景在明晃晃的燈光下盡露無遺,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抽屜都被翻開了,雜七雜八的細軟撒了一地。這很明顯不是警方搜查導致的后遺症,而是遭賊了。
  一陣風從臥室窗戶灌進來,黑沉沉的窗帘飄揚了幾下。白色的窗台上軋了兩個新鮮的腳印。
  單民革走上前,將腦袋探出窗口望了望,嘴里大聲罵了一句:“該死的毛賊,溜得比老鼠還快!”
  他顯然沒有去攆逐的意思,返身大搖大擺地走去。
  與衣柜擦肩的剎那,單民革突然目光一閃,箭步沖去拉開柜門,同時另一手舉槍指了進去。
  




第四十三章



一個身影蜷縮在衣柜的角落里,臉龐被口罩遮著,只暴露出兩只驚恐的大眼珠子,戰戰兢兢地瞪著單民革。
  單民革退后幾步,揮了揮槍,那人順從地跨出了衣柜。
  “竟然沒騙過你......”
  單民革笑了笑,說:“這是五樓,除非是跳樓自殺,否則沒那麼快就沒影了。識相點,把口罩摘了。”
  那人磨磨蹭蹭地接去口罩。
  “是你?!”單民革愕然說。
  胡玥局促不安地看了看他,隨即低下了頭。
  “你......你到這里來干嘛?”
  胡玥囁嚅說:“我來找......找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單民革的眼神緊緊粘著她。
  “找......我妹妹的一樣遺物。”
  “遺物?”
  “對,一枚祖傳的戒指,被張弓搶走了。”
  “他搶了你妹妹的戒指?”
  “是的,這個混蛋!”
  “要取你妹妹的遺物,你可以正大光明地跟我說呀,為什麼搞得跟做賊似的?”
  “我......不想麻煩你們。”
  “那你找到了沒有?”
  “沒有。”胡玥怯生生地望了單民革一眼,說,“單警官,我能走了嗎?”
  單民革狡黠地一笑,說:“恐怕你得跟我回局里一趟。”
  
  單民革慢騰騰地在胡玥的對面坐下,繃著臉,翻看手中的資料。胡玥瞟了他一眼,神色不安。
  “單警官,有個警察已經問了我很長時間了,我可以走了嗎?”
  單民革搖搖頭,說:“你怕是走不了了。”
  胡玥一驚,臉色白了:“為什麼?”
  “你私闖警方禁地。”
  胡玥焦急地申辯:“我剛才已經解釋過了,我去找我妹妹的遺物。”
  “我們搜查張弓住處時,根本沒發現什麼戒指。你沒和我講實話。”單民革盯著她。
  “我......我沒騙你,也許被張弓藏起來了。”胡玥支吾地說,邊說邊回避單民革的目光。
  單民革突然將手中的資料本重重地擲到她面前,厲聲說:“別再演戲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姊妹邪花’。”
  胡玥頓時目瞪口呆,額頭的汗液蜿蜒而下。
  單民革目光犀利地注視著她。
  片刻的僵持之后,單民革點了根煙,說:“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有點眼熟,但想不起來。不過,剛才你的所作所為卻突然提醒了我,我想起曾經有過一個通緝令,懸賞緝拿一對姐妹,人稱‘姊妹邪花’。她們專門勾引有錢男子,待他們上鉤之后,便套出他們藏錢的所在地,或者銀行卡、保險柜之類的密碼,等劫得錢財之后,再將這些受害人殺死。通緝令發了有四年了,卻一直抓不到這姐妹倆。她們神出鬼沒,從沒人知道它們的真實姓名,每次作案后她們就象是在人間蒸發了一般,我猜想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每次一得手后都會去整容。”
  胡玥冷笑一聲,說:“你好象在講一個故事,可這故事與我無關。”
  單民革也冷笑一下,說:“一個人隨便怎麼整容,有一個地方卻是整不了的,那就是眼睛。我干刑警三十年,練就的最拿手的本領就是捕捉人的眼神,從他們眼睛里發現隱祕的東西。”
  “這說明不了什麼。”
  “空口無憑當然沒有說服力,不過......”單民革從抽屜里取出一個透明的膠袋,細看之下,里面裝著幾根細長的發絲,“這是從曆次凶案現場收集到的女人頭發,反正你妹妹的屍體還沒有火化,只要抽取你們倆的DNA與之比對一下,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胡玥面色慘白。
  單民革敲了敲煙灰,口氣和藹了許多,說:“我再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現在主動坦白交代,我就算你自首。”
  胡玥沉默著,猶豫不決,許久,抬頭說:“我承認,是我們姐妹。不過......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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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單民革臉上肌肉微微舒展了,招呼來一名記錄員,對胡玥說:“講吧。”
  胡玥遲疑了一會兒,說:“從第一次開始嗎?”
  單民革擺了擺手:“不,先講三個月前的那一次,我對此猶為感興趣。”
  胡玥沉思了片刻,臉上突然掠過一絲驚恐。她鎮定了一下,才說:“三個月前,一次偶然的機會,在一個鄉村飯館里,我們注意到了正在那里吃飯的張弓。我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他擁有一輛價錢昂貴的越野車,我們斷定他肯定是個有錢人。他攜帶著一把獵槍,顯然是到野外來狩獵的,但他沒有帶女人,如果他有妻子,象這樣的郊游應該會帶她一起出來,所以,我們料想他是單身的。毫無疑問,這樣的男人是我們的首選目標。於是,我們就一路尾隨他。”
  胡玥頓了頓,又說:“后來,跟著他到了胡山。我們躲在暗處窺視他,看見他在一片墳地里獵殺了一只白狐,那只白狐垂死掙扎,還咬了他一口。”
  單民革蹙眉說:“揀主要的講。”
  “后來,即將要天黑了,不巧,遇上了山體滑坡,我們沒事,可他的車卻被砸爛了。接下來,張弓突然變得好象很瘋狂,在墳地里到處亂開槍。我當時很吃驚,心中有些害怕,勸妹妹放棄計划,萬一這人真是個瘋子怎麼辦。可妹妹說,到嘴邊的肥肉,再失掉太可惜了。我不得已同意了,我向來都聽她的。可接著,事情出現了突變,張弓忽然猛沖向懸崖,嘴里還不停地狂叫,最后跳下了懸崖......”
  胡玥頓住了。
  單民革等待了片刻,說:“難道沒下文了嗎?”
  “不,我只是覺得喉嚨口有些干燥。”
  單民革示意記錄員給胡玥倒了杯水。胡玥呷了一口,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崖下是一個水潭,我對妹妹說,他肯定死了,妹妹卻仍不死心。可天黑了,根本無法尋找。於是,我們倆熬到天亮,爬到崖下找他。即便他死了,從他身上也許能搜到一些值錢東西。不過,他這個人真夠命大,我們在岸邊發現了他,他竟然還殘留著一口氣。我們姐妹倆合力把他背到了山上一間荒廢的屋子,把他口袋翻了個遍,什麼值錢的都沒找到。昏迷一天之后,他醒了,可是醒來之后神情痴痴呆呆的,一直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妹妹長得比我漂亮,她竭盡所能引誘他。一天夜里,我醒來,發現他們已經......”
  胡玥又停住話語,支支吾吾。
  單民革插嘴說:“是不是已經發生性關系了?”
  胡玥微微點了點頭:“是的。事后,妹妹告訴我,張弓對她很有好感,好象是因為她長得很象另一個女人。”
  “誰?”
  “張弓的前妻。”
  單民革唔了一聲。
  胡玥說:“妹妹說,這是一個好機會,她萌發了一個長遠計划,準備跟他回去,徹底取得他信任之后,把他的財產攫為己有,然后再伺機擺脫他或者除掉他。我總覺得這有些冒險,但她不聽我的。后來,她們又發生了一次關系。但這一次,妹妹卻失望惱怒了,因為張弓在恍恍惚惚中對她說,雖然他的財產都以划給了他的前妻,他僅有的存款也都耗在那輛越野車上了,但他會用真心對待妹妹的。妹妹用身體換來了空歡喜一場。”
  單民革鼻腔里哼了哼,說:“咎由自取。”
  胡玥喟然嘆了一聲,說:“其實,我早已厭倦那種生活了,一個女人,老在外面這麼飄來飄去,而且總是提心吊膽,太累了。可妹妹對於物質追求的欲望太強烈了......”
  單民革冷冷地提醒她:“別跑題。”
  胡玥又呷了口水:“妹妹因為惱羞成怒而心生了毒念,她說,反正荒山野岭,沒人察覺,就把張弓殺了算了。我說這又何必呢。她說,我付出了這麼多,竟然得到這麼一個回報,不殺他怎能平息心中惡氣。”
  單民革說:“所以,我很好奇,張弓究竟是怎樣從你們手里逃脫的?”
  “說起這事情......的確有些詭異。”胡玥面有余悸,握杯子的手竟也微微顫抖,“那天晚上,妹妹準備動手了。她怕張弓會反抗,事先用酒將他灌迷糊,然后偷了他的獵槍。獵槍里還剩一顆子彈,她就用那杆槍頂著張弓的腦門。我實在不願再看那種血腥場面,於是就躲在屋外避開。可我遲遲沒有聽見槍聲,正當我疑惑的時候,突然聽到妹妹的呼救。我立刻沖進屋,看見......看見......”
  


第四十五章   



胡玥瞪大了驚怖的雙眼,空洞地注視著前方,嘴唇不停地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
  “究竟看見什麼了?”單民革敲了敲桌子。
  “我看見......妹妹正慢慢地掉轉槍口對準自己的額頭,但那肯定不是她自覺自願的行為,因為她當時和我一樣驚恐。我一時慌了神,竟對她的呼救束手無措,等我反應過來時,一切都晚了,槍聲響了,她的腦袋炸開了一個大洞!我一下子暈了過去,醒來時,張弓已不知去向。”
  胡玥忽然哽咽起來,悲慟夾糅著恐懼,她的臉部肌肉扭曲了。
  單民革說:“照你說法,你妹妹是在不自願的情況下自殺了?”
  “是......是的,雖然聽上去很荒唐,可是我能肯定!”
  單民革表露驚詫:“你能不能詳細描述一下你妹妹當時的動作。”
  “她......她好象用盡了全力在阻止槍頭的掉轉,就象是......和某種力量抗爭著。”
  “啊,有那回事?”單民革盯著她說,“那當時張弓在干什麼?”
  “他就是迷迷糊糊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
  單民革猛抽了一口煙。記錄員聽得出神,一時間竟忘了筆錄。
  單民革問:“你說的是實話嗎?”
  胡玥說:“都到這時候了,我還有必要撒謊嗎?”
  單民革默然不語,胡玥不安地關注著他的表情,嘴角欠動了幾下。
  單民革將煙蒂掐滅在煙缸里,說:“你好象還有什麼難言之隱。”
  胡玥造作地搓了搓手掌,鐐銬鏗鏘作響。她說:“我當時......發現了一個情況,只是......我很難斷定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覺。”
  “就直截了當說吧。”
  “就在我妹妹自殺的一剎那,我發覺......在她身旁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很矮小的人影,顯現了一下就消失了。”
  單民革蹙眉說:“人影?”
  “對!我知道你們肯定不信,但我相信我的眼睛,那是一個小男孩,他消失前看了我一眼。”
  “小孩?”單民革失聲驚呼。
  “老單,沒事吧。”旁邊的記錄員關切地問。
  單民革擺擺手,恢復了常態,對胡玥說:“好了,這件案子就到這里吧。接下來,你就把其他的案件一一交代清楚吧。”
  胡玥一五一十地把她們姐妹倆這麼多年的罪行詳盡地陳述了一遍,記錄員寫得手都酸麻了,單民革卻似乎顯得心不在焉。
  審訊結束了,胡玥很順從地被關進了羈押室。
  單民革又點了一支煙,自言自語一般地說:“她的話可信嗎?”
  記錄員認真地說:“她沒有講假話的必要,但如果相信她的話,又總覺得挺荒唐。”
  “不過,她的供詞對一個人卻是至關重要,甚至是關乎生死。”
  “張弓?”
  “對。根據胡玥的供述,張弓顯然由一名犯罪嫌疑人突然轉變成了受害人。咳,這事兒真他媽的......”
  “老單,那你說,張弓他為什麼就承認罪行了呢?”
  單民革說:“也許......他想找死吧。”
  單民革抓起桌上裝有發絲的塑料袋,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
  記錄員錯愕地望他,說:“這可是重要證據呀。”
  單民革咧嘴一笑,說:“什麼狗屁證據,那幾根頭發是剛才我從一個女同事頭上拔的。”
  
  單民革在張弓的病房前徘徊了好幾圈才推門進來,見我正在里面,愣神了一下,似乎有些尷尬。
  我禮節性地笑了笑,說:“我醇衩湆t碩疾輝冢拷惟走咫⒁幌虜∪說淖純觥!?br>  單民革見我不計前嫌,似乎挺高興,也堆起笑容說:“這麼晚了,林醫生你辛苦了。”
  隨后,他踱到張弓床前,支吾了幾聲,正色說:“張弓,我有個嚴肅的問題想問你。”
  “說吧。”張弓有氣無力地說。
  “你沒跟我講實話,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承認自己殺了胡瑜。”
  張弓乜斜了他一眼,說:“那不是你讓我承認的嗎?這樣,你就可以結案了,你難道不高興嗎?”
  單民革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憋著嗓門說:“你先別得意,你的嫌疑還沒徹底洗清,把事情的始末再老老實實地重新復述一遍。”
  張弓吁了口氣,不急不躁地把前因后果又重述了一遍。
  又是那個天方夜譚的故事。
  


第四十六章



單民革幾乎是有些氣急敗坏,不過他還是忍耐住了,說:“我對你的態度真的很失望,我現在是想幫助你,你卻毫不領情。”
  張弓說:“那我也就不明白了,我根本沒有半句謊話,你不是對我做過測謊試驗了嗎?那......你不妨說一下你們對案情的勘察結果。”
  張弓認真地望著他。
  單民革猶豫了片刻,在床前踅了幾步,突然抬頭說:“好,那我就把胡玥的供詞告訴你。”
  隨后的十幾分鐘里,單民革把對胡玥的審問結果大致陳述了一番,那是對同一事件截然相反的詮釋,那種大相徑庭的反差不僅震住了張弓,也震住了我。
  張弓茫然望著天花板,喃喃地說:“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單民革說:“張弓,盡管我不知道你出於什麼原因拒絕說真話,但我一定會把事情搞清楚的。”
  張弓沒有理睬單民革,他似乎已完全沉溺於一種自我的、痴呆的狀態。
  單民革搖了搖頭,喟然走了出去。我跟了出去。
  在門外,我攔住單民革,說:“單警官,這麼說來,張弓已經不是罪犯咯?”
  單民革說:“這個嘛,暫時還不能加以定論,不過——欸,對了,林醫生,從你們醫學角度來說,這兩份供詞哪一個更值得信服?”
  我一愣,脫口說:“當然是后者了。”
  “胡玥的?”
  我點點頭,不過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多嘴了。單民革卻饒有興致地盯著我,說:“為什麼?你講講看。”
  我囁嚅說:“因為......張弓好象處在一種非正常的精神狀態。”
  “你的提醒很有道理。”單民革笑了笑,說,“但不是好象,而是顯然。你想,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對他話語的反應都會是嗤之以鼻,認為他不是吹牛大王就是白痴一個,但測謊儀測出的結果是他的那些胡謅卻都是真話,為什麼?”
  我接上去說:“因為他自認為都是真話,所以他很從容,各種生理反應都很正常。”
  單民革沉沉地點了點頭,說:“我們這樣分析來分析去,好象有了一個結果,張弓很可能就是個精神病。”
  我說:“這還不能妄下斷言,得查他的家族史和自身的病史。”
  “我會查的。”
  “單警官,問個法律角度的問題,假使張弓真的患有精神疾病,他無論有罪與否,都不會獲制裁了?”
  單民革摸著下巴,說:“是的。況且,從新案情來看,他已經由施暴者轉變為受害者,待明天到胡山再次勘察回來,若查到有力證據,結合胡玥的口供,張弓很可能就無罪釋放了。”
  我說:“釋放?即便是放了他,閻王爺也不會放他的。”
  單民革喟嘆說:“可憐的人。”
  我冷笑一下,說:“單警官,沒想到你也是個同情心泛濫的人。”
  單民革一愣,說:“他不值得同情嗎?”
  “哼,他那種人,連對自己兒子都下得了殺手,還值得同情嗎?”
  單民革神情古怪地打量著我,說:“咦,你怎麼知道他殺了自己的兒子?”
  我一怔,說:“我......我好象聽誰說過......”
  “誰?”
  “忘了。”
  假如我手里有一面鏡子的話,我會看見我自己面色鐵青。
  
  我找個借口走了。
  腳步軟綿綿,卻又沉甸甸的。背后仿佛有目光如芒刺一般緊緊追隨著我。
  我下意識地回了回頭,單民革並不在那兒,他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嗎?
  有風流動,扯起花盆中的一大片美人蕉葉子,葉子背后赫然出現了單民革的臉龐。他在蹲著抽煙。他的眼睛似乎正直直地盯著我。
  而在他身后不遠處,還有一張若隱若現的蒼白的臉。我能確定,那是一張病孩的臉;但我不能確定,在這個病區里怎麼會有年齡這麼小的病人。
  他似乎也在盯著我。
  隨著我的前行,視覺角度的變換,兩張臉重疊,繼又消失在美人蕉碩大的葉片后面。
  我忽然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於是,倉皇向燈火輝煌處逃去。
  




2007-8-11 07: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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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第二天,我精神狀態很差。
  近午,我例行公務地去查探了一下張弓的病情。他體內的病毒正在瘋狂地復制,蠶食著他的血肉與生命。葯物對他而言只不過是種毫無價值的擺設而已。
  照此情況發展下去,他頂多只能再堅持幾星期了。
  待在張弓面前,我有時會產生一種錯覺,我不象是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倒更象是一個神聖的催命鬼,極溫柔、極有耐心地把他往死路上推。
  單民革來了,表情顯得比較愉悅。
  一進病房,他又職業性地繃起了臉,對張弓說:“我們去胡山再次取了證,並且對你的獵槍也做了仔細鑒定,綜合胡玥的供詞,有一點終於可以證實了,你是無罪的,從今日起,你自由了。只須再配合警方做一下筆錄,我們就不再來打攪你了。”
  張弓臉部沒泛起任何漣漪,說:“那你們查出來胡瑜究竟是怎麼死的?”
  “呃......這個嘛......”單民革摩挲著下巴,“從所有證據來看,她還是自殺的。”
  張弓冷笑:“荒唐。”
  單民革臉上有些掛不住,鼻孔里重重出了兩口氣,顯然是慍怒了。他壓著嗓音說:“鑒於你現在的身體狀態和精神狀態,我們暫時不對你做筆錄。”
  “呵,你是認為我瘋了吧。我明白地告訴你,我清醒得很。”
  我站在晲之N眼看著他們倆。
  在我看來,張弓自認為很清醒,無異於一個醉醺醺的人口口聲聲辯稱自己沒醉。
  單民革似乎也失去了耐性,瓮聲瓮氣地說:“我勸你別再胡攪蠻纏了。”
  張弓說:“怎麼是我胡攪蠻纏了,胡玥講的才是一派胡言,她們根本就是狐妖。”
  單民革甩了甩腦袋,氣急敗坏地說:“簡直不可理喻!你難道就忘了你是怎麼退伍的嗎?”
  張弓登時呆滯了,說:“這事兒你怎麼知道?”
  “那好,我就跟你直說了吧,我把你底細都查清了。當年,你為什麼刺傷了你的排長?為什麼?!”
  “我......我......”張弓慌了神,語無倫次。
  單民革朝我望來,說:“林大夫,作為醫生,你應該有責任讓你的病人了解他自己真實的狀況。”
  他很狡猾,不經意間把我推了出來,讓我來做這個難堪的揭露真相者。
  我無法推辭,干咳了幾下,說:“張弓,從我們院方的觀察和對所有實際情況的分析來看,你......你現在處在一種異常的精神狀態,也不能說現在,也許很早以前就這樣了。”
  “什麼意思?”張弓有些凶狠地盯著我。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說:“也就是說,一直以來你所見到的認為真實的事情,可能都是虛假的,是你在非正常的意識狀態下幻想出來的。”
  “你不就是想說我是瘋子嗎?”張弓陰陽怪氣地說。
  單民革突然在一旁暴躁地吼道:“張弓,你還詭辯什麼,你不就因為精神有問題才從部隊退伍的嗎?你后來在精神病醫院呆了兩年,這難道不是事實嗎?你還不敢承認?!還有一件事......算了,不提了。”
  他氣沖沖地朝外走去。
  我知道他本來想提及張弓殺子的事件,但這顯然過於殘酷了,他最終沒能開得了這個口。
  張弓臉色慘白,渾身不住地哆嗦。
  陷在這凝固的空氣里,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單民革即將走出門的剎那,張弓忽然喊了一句:“如果能找到那個小男孩,就能證明我的話是正確的了。”
  單民革猛地停住了腳步,怔怔地回頭。
  他踱步走了回來,挪了一張椅子,正兒八經地坐了下來。他對我說:“林大夫,把你的文件夾借我用一下可以嗎?”
  我疑惑地把文件夾遞了過去。
  單民革抽出一張白紙,擱在文件夾的硬封面上,抹平,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鉛筆。一切準備停當,他吁了口氣,沖張弓說:“那好,你既然堅持有這麼一個男孩,就詳盡描述一下他的長相吧。”
  我錯愕地望著單民革,沒料到他做出這般令人意外的舉動。他想干什麼?
  張弓的表情同樣有些驚訝。
  “快說吧。”單民革催促了一句。
  張弓怔了怔,俄頃,蹙著眉描繪起來。我遠遠望著,黑色的鉛筆尖在紙上暢快地游走,沙沙作響。
  護士從門外閃身進來,樣子是要敦促我趕去其他病房了。我重重揮了揮手,極不禮貌地把她趕了出去。
  我實在不願在此時離去。那張未完的畫像對我而言似乎有種極強的吸引力,畫上出現的將會是誰呢?會不會突然跳出一張我熟悉的臉孔?
  我毫無預兆地打了個寒噤。
  


第四十八章

隨著畫面輪廓的逐漸明晰,單民革的臉色也在逐漸改變,這麼多天以來,我從未見過他的臉如此慘白,就如他筆下的那張畫像一般白。但我站得太遠,看不清楚畫上的人臉。
  “好了,你看看是不是這個男孩?”單民革將畫像舉到張弓面前。
  張弓渾身震顫了一下,說:“對,對,就是他!”他顯得很激動,掙扎了幾下,想坐起來,終因過於虛弱而沒能如願。
  單民革摸了摸臉龐,瞪大了眼睛說:“你確定嗎?”
  “絕對是他!”張弓幾乎是在吼。
  單民革愣愣地說:“我見過這個小孩。”
  我一驚,慢步走了過去。
  “什麼?你也見過?”張弓詫異地問。
  單民革緩緩點了點頭,吟哦了片刻,情不自禁地低聲說:“就是他,就是他引我去抓住了正在你住處翻箱搗柜的胡玥。”
  我一頭霧水。
  張弓似乎也沒聽清楚。
  我探過頭,仔細往紙上端詳了一下,剎時,我踉蹌了一步,腦袋一下子暈了。那張臉我也見過。
  張弓和單民革都各揣著心思互相愣視著,誰都沒在意我反常的表情。
  是的,我見過那個小孩,昨晚,在病房外,在我離去時回頭的那刻,那張蒼白的臉就藏在單民革的背后,然后隱沒在那片巨大的美人蕉葉片的陰影中。
  我極力鎮定了一下神色。
  張弓說:“單警官,你現在該相信我說的話了吧。”
  單民革收斂了面上所有的表情,干巴巴地說:“不知道,我現在還不能向你表達任何觀點。”
  說著,他將畫紙折疊起來,塞入口袋,站起身,一聲不吭地走出了病房。
  張弓嘴角掛著一絲古怪的笑容。
  我有些不寒而栗,收拾了一下東西也離開了。外面的天空陰沉沉的,我走得恍惚恍惚。
  
  單民革直接去了看守所。
  胡玥正在那里忐忑不安地等待著被移送法庭,接受審判。她再次見到單民革時,表情復雜,仿佛見到了久違的恩人,又仿佛見到的是尋命判官。
  在小方桌的另一側,單民革掏出了那張畫像,平鋪在桌面,推向張弓,說:“你認識這個男孩嗎?”
  胡玥捉起紙張,乍看一眼,立刻驚恐起來。
  “是的......是的,就是他......就是他!”
  單民革說:“別吞吞吐吐,說清楚。”
  胡玥急速喘息,說:“妹妹自殺的時候,就是這個男孩出現在她的旁邊,我記得他的臉孔,記得他的眼神。”
  “你好象曾說,他顯現了一下就突然消失了?”
  “是的。”
  “你覺得這究竟怎麼回事情?”單民革歪著腦袋問,神態顯得有些滑稽,仿佛一個懵懂的孩童在詢問一個無聊的問題。
  胡玥瞪大了雙眼,說:“這男孩是個鬼魂。”
  
  熄了燈,我躺在床上不能成眠,又怕嘈醒陳素,所以不敢轉身反側,只得直挺挺地仰面躺著。不久,便腰酸背疼,難耐無比。
  我滿腦子依然被那個叫張弓的病人和他的疾病侵占著。
  我的手機在枕下突然瘋狂地振動起來。來電者是我在疾病控制中心工作的同學,是一個典型的工作狂。
  我藉著月光看了看身旁熟睡的陳素,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走進客廳。
  同學在電話中的聲音聽起來無比亢奮:“快到我辦公室來,我有一個重大發現!”
  我裝出睡意朦朧的音質,說:“你這人......真是的,現在幾點了?!”
  “睡覺有什麼意思,我發現了一種新的病毒!”
  我淡然地說:“那恭喜你,祝你早日榮膺諾貝爾醫學獎。”
  “呸——,是從你送過來的病人血液樣本里發現的!”
  我一驚,急急地問:“說詳細一點,究竟怎麼回事?”
  “嘿嘿......沒空跟你嚼舌頭,感興趣的話就過來。”
  我呆呆地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起身穿上外套。
  “你要出去嗎?”陳素突然站在了臥室門口,臉色陰沉沉的。
  我歉疚地說:“沒辦法,有急診。”
  “能不能別去,我一個人害怕。”
  我嘆了口氣,走過去抱了她一下:“不行,這是我的工作。”



第四十九章



 穿越濃濃的黑暗,趕到疾控中心時已經是半夜。
  同學一見我,便興奮地把我拉到電腦前,說:“我已經把那種病毒的形狀做成了電腦三維動畫。”
  他熟練地點擊了幾下鼠標,顯示屏上出現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象毛球一樣的怪物。多年之前,我對這種生物的研究也存有濃烈的興趣,象他一樣,也冀望有朝一日能在這片領域發現一塊新大陸,但時過境遷,一切都淡了。
  同學說:“這是一個典型的HIV病毒。再看這個......”
  他又點擊了一下鼠標,在它的旁邊又出現了一個病毒。
  “這個是從你拿來的血液樣本里發現的,你比較一下。”
  這兩個病毒乍看很相似,即便是普通的醫生也察覺不了其中的差異,難怪我一開始也大意了。但我畢竟在這方面也曾是個行家,經過反復細致的比較,我終於辨別這兩者存在細微差別,它們絕不是一類。
  我錯愕地盯著屏幕,這一全新發現意味著我誤診了。
  同學說:“不僅它們的形體有別,而且病理機制也不盡相同。”
  “不都是對免疫系統起作用嗎?”
  “這只是它們其中的一個共同點。我用小白鼠做了實驗,那種病毒還有一種極重的殺傷力,就是可以摧毀腦神經,對人有精神致幻作用,最終......可以把一個人的神智徹底消滅。”
  我瞠目結舌。
  同學乜斜著我說:“它的病理機制是否讓你聯想到了另一種病毒?”
  我忽然清楚了他的暗示:“克雷病毒?”
  同學點點頭。
  我的面色開始潮紅,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緊張,自己也說不清。
  克雷病毒是我和他早年一起合作培育出來的,也不能說是完全由我們制造的,當年在一次偶然機會,我們從一種野生動物體內提取了一種不知名的病毒,然后用盡各種手段使它變異,使它的毀滅性更大。我們那時很興奮,我們似乎看到了即將垂臨我們頭上的光環。我們將它取名為克雷病毒,因為我叫林克,同學叫譚雷。
  其后,終於意識到了一個很致命的問題,那就是它最終可以讓一個人的靈魂死去,而人類根本找不出對付這種病毒的方法。於是,我們不得已放棄了。
  遙想當年,至今心臟依舊怦然。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我們熱衷與之打交道的是一個無法用肉眼見到的惡魔,一不留神就有可能引火燒身。
  它毀滅的是人的靈魂,靈魂死了,比起軀體死亡雖然在表面上不夠徹底,但卻更為可怕。
  我將思緒抽回現實,說:“可是,克雷病毒並不具備破坏免疫系統的能力。”
  “是啊,我也只是覺得有些象,所以它應該不是克雷病毒。”譚雷的眼珠突然轉了轉,說,“我有種大膽的假設,這個新病毒會不會是......克雷病毒和其他另一種病毒組合變異產生的?”
  我一震,呵呵笑了笑,說:“你的推斷也太荒唐了,這怎麼可能呢?再說......當年我們把病毒樣本都已毀掉了,照理不可能流傳到人間。”
  譚雷認真地說:“這也難說,百密終有一疏。”
  我沉思著,沒吭聲。
  
  我待在譚雷的辦公室,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病毒依舊占據了我的整個思維。
  然而,我此時還蒙在鼓里,家里發生了一件事。之后的某一天,我才知道,這件事直接影響到了我的命運。
  
  凌晨時分,我帶著一身倦意回到了家。
  家中一片漆黑。
  我打開臥室的燈,陳素不在。我突然有種莫名的不安。我惶急地推開每一個房間的門,最終在衛生間找到了她。
  她毫無知覺地躺在冰涼的地磚上,前額磕破了一個口子,鮮血已經凝結在地面。我當時就蒙了,這麼多年執醫生涯鑄就的冷靜,早已拋至九霄。最后,待稍稍緩過神時,我很無助地撥打了120急救電話。
  



第五十章




不久,陳素進了醫院,不是我所在的醫院。
  當然,陳素沒死,她只是暫時暈厥了。檢查結果也令我慶幸,她肚里的孩子健康的很。
  只不過,陳素蘇醒過來后顯得糊里糊涂的,很久,才能慢吞吞地說上幾句。
  她說,半夜醒來如廁,衛生間內地面上有積水,不慎滑到,腦門磕在浴缸邊上,后來眼前就黑了。
  她還說,腦袋依然暈乎乎的,有點惡心。
  作為醫生,我諳熟這種不是很特殊的症狀,腦震蕩,但這種傷最怕的是后遺症。
  我很歉疚,假若昨晚我不去譚雷那邊,陳素也不至於孤零零的一個人待在家里,她也不可能意外地摔倒在衛生間。
  陳素的醫生來了。大醫院的醫生和我們那些不大不小醫院的醫生一樣,都是面無任何表情。我很多年都沒處在病人或病人家屬這種弱勢地位來看待醫院和醫生了,我重又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壓力。
  那醫生說,陳素患了腦震蕩,不輕不重,沒什麼生命危險。
  其實,傻瓜都能看出陳素死不了。
  他又說,但是,不輕不重的腦震蕩最容易產生一些意外的后果。
  我問,什麼?
  他說,正常的人可能失憶,失憶的人可能會在某個時間突然想起一些往事。
  我暗笑,有那麼巧嗎?我自己是醫生我知道,干我們這行往往也會危言聳聽,為啥呢?
  果然不出所料,那醫生大筆一揮,給陳素開了名目繁多的葯品。
  我粗略看了一下,盡是些亂七八糟的消炎葯和營養品,但價值不菲,摸約估算了一下,至少得五六百塊錢。那些東西在我家足有一籮筐。總是磨刀宰人的我竟也被人宰了一刀。
  我扶著陳素走出醫院,順手把處方撕成幾瓣,扔在風中。
  陳素呆呆地望著飄遠的碎片,仿佛,她的魂兒也被風牽著飄遠了。
  我憂心忡忡地凝視著她的側影。
  
  陳素在家里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
  我焦躁地滯留在家中,幾次想喚醒她,可她總是咿呀兩聲,便又渾噩睡去。嗜睡是她腦子糊涂的一個症狀,因此我挺擔心。
  日暮,我的值班時間到了。因為慌亂,事先也沒顧得上通知誰替我的班。
  家里的保姆是個能干且善解人意的阿姨,她說,林醫生,你如果急著去值班就去吧,家里有我呢。
  我雖然覺得撇下陳素心里不踏實,但還是趕去醫院了。
  幸虧我及時到達值班室。我剛坐定不出一分鐘,院長打電話來了,讓我立刻去他的辦公室一趟。
  院長說起來也算是我的師父了,我調進這家醫院的第二天,就拜他為師,做了他的嫡傳弟子。那時,他還只是個科室主任,后來官運亨通,去年坐上院長寶座。雖說,我們的關系不同尋常,但我還是一直對他很敬畏。特別是最近,醫院遭了那麼些煩心事,他肯定惱的很,所以沒事也不敢去打擾他。
  我一邊暗自揣度著,一邊推門走進院長室。
  他正襟危坐著玩電腦上的紙牌游戲,見我進來,微笑著招呼我坐下。
  他說:“小林,找你來是跟你商量件事。”
  我說:“院長,有什麼吩咐您就說吧。”
  他從抽屜里取出一份資料,遞給我,說:“省里舉辦‘青年骨干醫生培訓’,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們醫院只有一個名額,我準備派你去。”
  我一怔,等回味過來時,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激動。
  “院長,師父,多謝您的栽培。”我期期艾艾地說,“可是......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就動身,為期大概一個月時間。”
  “明天......一個月......”我愣住了。
  “有什麼問題嗎?”
  我囁嚅說:“陳素還懷著孕,需要人照顧。”
  院長一聽這話,立刻顯得有些不悅,說:“你老婆臨產還早著呢,再說家里也有保姆照顧,你不放心啥?年輕人要想出人頭地,首先得有大胸襟,別拘泥於一些瑣事,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得學會把握每一個機會,因為機遇不會候在原地一直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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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我醍醐灌頂似地點頭,但我的眉頭依然難以舒展。
  院長似乎有些不耐煩,說:“痛快一點,拿個主意。你倒還猶猶豫豫的,明天我要是把這通知往全院那麼一宣布,還不定有多少人擠破腦袋搶著去呢。”
  我面露難色,支支吾吾說:“我不是不想去,只是......我在工作上出了一點問題。”
  “什麼問題?”
  “我......大概誤診了,就是......那個愛滋病的。”
  院長一愣,說:“你沒讓他做HIV檢測嗎?”
  我搖頭:“沒,我只是通過症狀和病毒形狀來判斷的,可是現在發現他體內的那種病毒並非是HIV。”
  “誰發現的?”
  “我的一個同學。”
  院長低頭沉思了片刻,說:“你只要把你同學的嘴堵住就可以了,其他的就當沒發生過。現在,愛滋病已經不象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樣稀奇了,你也瞧見了,愛滋病中心都已經人滿為患了,誰還顧得上來追查這里的病人是真愛滋還是假愛滋。對了,那病人情形怎麼樣?”
  “看情形撐不了幾個月了。”
  “那好,到時他一死,就一了百了了。”
  我的心臟收縮了一下。這句話從他嘴里吐出,著實令人膽戰心驚。
  
  家里保姆突然打電話來,有些驚慌,說,陳素醒了,可就是睜大了眼睛,神情呆滯,一句話都不說。
  我大驚失色,不顧一切地沖回了家。
  陳素果然醒了,可是她卻沒下床,抱著膝蓋坐在被褥上,眼睛直勾勾地盯前方的空氣。
  我緩慢地坐到她身旁,問,怎麼了?
  她不吭聲。我能感覺她的身體在瑟瑟發抖。
  我把臉湊過去,想盡可能給她一些慰藉。
  陳素突然大叫一聲,猛地從床上蹦了起來。我的腦袋被她的肩膀有力地撞開了,我捂著紅腫的臉蛋跌坐在地板上。
  陳素腳步慌亂地在地上踅來踅去,雙手捧著腦袋,口中喃喃不止。
  我依稀聽見她一直重復兩個字,“死了......死了......”
  片刻之后,她突然蜷縮到了晲丑A腦袋耷拉下去。
  我大汗淋漓,粗重地喘了口氣。我上前探視了一下,陳素已經暈厥了。
  一直在門口觀望的保姆,瞪著驚恐的鼓眼泡,面色鐵青。
  
  后來,陳素終於徹底醒來了。
  她再次變得無比賢良溫順,似乎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當我提及去省城培訓的事,她顯得很高興,極力勸我去參加。
  盡管陳素一如往日的賢惠,但我知道,她起了變化,這不是我用眼睛觀察到的,而是用直覺體味到的。至於究竟是怎樣的變化,我無法形象地表述出來。
  家里的氛圍又回歸往昔的恬靜。
  保姆卻心有余悸,委婉地提出了請辭。在我極力挽留之下,她才勉強答應繼續干下去。私下里,我又塞給她五百塊錢,說,好好照顧陳素,別有半點閃失。
  第二天,我如期去了省城。
  但在我潛意識里,總覺得這個決定是錯誤的,也許將會是個致命的錯誤。
  
  漫長的一個月,渾渾噩噩的一個月,終於結束了。
  我瘦了一圈,黑了一層。
  我糊里糊涂地拿到了培訓結業證書,我成了公認的全省青年骨干醫生。
  我趕回家,似乎並不受歡迎,因為電梯不巧出了故障。我只能拖曳著行李,慢慢地爬著黑黢黢的樓梯。
  樓梯越走越黑,我氣喘吁吁,才爬了三樓。我家住十樓。
  前面的黑暗突然有了挪繳^N業玫攪艘恍┌參浚o暇共恢刮乙蝗蘇餉吹姑埂?br>  前面的人慢慢地走著,我緩緩地跟著,他或者她的步履聲仿佛成了我的目標。
  終於到了十一層樓面,走道里黑咕隆咚的,似乎我一個月沒回家,這里的人都養成了早睡的習慣。
  黑暗中,我隱約看見一個矮小的人影在前面走。
  一扇門開了,里面也是漆黑。
  矮小的人影走了進去。門關了,無聲無息。我踱過去,站到這扇門前,打燃火機,狐疑地盯著門牌。那是我家。
  



第五十二章



我推了推門,鎖著。我掏出鑰匙,嫻熟地打開門,燈還沒亮,室內的氣味有些刺鼻。我喊了幾聲,沒人應答。
  我伸手在椈壑W摸索,摸到了一點黏糊糊的液體,我沒在意。接著,摸到了電燈開關。
  燈光亮了。
  我臂腕上掛著的行李“嘭”地砸在了地板上,我驚呆了,一種巨大的恐懼從心里突然萌發,並無限止地擴大,擴大。
  因為我看見了滿椐M地猩紅的鮮血,而陳素正伏面臥在我的面前,匍匐在這可怖的紅色氛圍中。
  我腳底軟綿綿的,我沒有膽量去把陳素翻個身。我甚至還沒回味過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所以,我只有原始的恐懼,卻還來不及悲傷。
  血液還在源源不斷地從陳素身下流出,我想,她肯定已經死了。
  一條細長的肉帶從陳素的下體蜿蜒而出,慢慢地蠕動。我一眼認出,這是臍帶。
  臍帶出奇的長,我沿著它往前走,它竟然延伸到了另一個房間。
  我推門進入,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個灰白色的嬰兒正趴在僵硬的保姆身體上,臍帶連著他的肚臍。
  他轉過頭來,沖我咧嘴一笑,我看見了他滿口血肉。
  
  其實,這只是我回到家所做的第一個夢。
  在外培訓的一個月時間,這個夢一直如影隨形地糾纏我。每到夜晚一閉眼,我總會被一個矮小的人影誘引著走進一個黑房間,然后便看見陳素的屍體,接著再遭遇那個灰白色的嬰兒。
  有人說,夢是對現實的一種扭曲的預兆。
  這種說法讓我不寒而栗,我的感覺愈來愈不祥。
  
  一個月不見,陳素也瘦了很多,且臉色蜡黃。
  盡管她面對我時,仍然是一幅欣悅的樣子,但我能從她的眼神中解讀出一種被她隱藏很深的憂傷。
  而且,她有時在不經意間會獨自發呆,仿佛在冥思苦想一個很玄奧的問題。
  我沒有試圖去探問她,只是更加悉心地去照顧她,呵護她。
  
  回到醫院,景象仍如我離開之前,依舊沒有恢復昔日的繁華。
  同事們看我的眼神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羡慕,嫉妒,冷嘲熱諷,暗里藏刀,等等,反正不如以前那麼虛偽了。
  我無暇顧及他們對我態度的變化,愛咋就咋吧,我在乎的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先去院長室報到了一下,隨即徑直往張弓的病房去了。
  張弓已經不象人樣了,由於免疫系統的全面崩潰,他罹患了多種並發症,內臟開始出血。他生命持續到幾時已經成了未知數,也許今天,也許明天,他就有可能撒手人寰了。
  但是,我在張弓的目光中也發現了一種異樣的東西,那不是垂死之人所應具有的頹喪與絕望。我不敢確定是否是自己神經過敏,但我畢竟執醫那麼多年,看慣生生死死,善於解讀這一類人群的眼神和心理。
  有某種力量在支撐著張弓,他不甘心就這麼死去,他仿佛在醞釀著一場陰謀,作為他不久之后死亡的祭奠。
  我的心涼涼的,我沒了勇氣與他對視。
  我垂順著眼帘,說:“張先生,我不知該說什麼好......”
  張弓說:“大夫,你什麼都不用說,我清楚自己的狀況。”
  “那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及時去了結吧。”
  “大夫,你真是個好人。”張弓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很快,我的心願就會了了。”
  
  天涼好個秋。
  黃燦燦的枯葉滿世界地飄飛,將一種自然的悲愁散播到大地的各個角落。
  我走出醫院,走入錯落縱橫的街衢,偶爾仰視灰蒙蒙的天幕,瞻望著遙遠的、生趣盎然的春天。
  手機鈴聲響了。
  電話那頭傳來了譚雷大大咧咧的嗓音,他說,老同學,聽說你剛昇造回來,怎麼樣,喝一杯,慶祝慶祝。
  我突然很厭煩聽到他的聲音,於是敷衍地說,我很累,改天吧。
  譚雷說,來不及改天了,我有重要事情告訴你。他在聽筒里很詭祕地笑了笑。
  我一驚,說,你又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壯舉了?
  他又笑了笑。
  我想了想,低沉地說,我來,我請客。




第五十三章



 當晚,我喝得有些高。
  本來我不想喝酒,我這個人一向忌憚迷糊,生平總是保持著一種戰戰兢兢的清醒,但譚雷告訴了我一件很意外的事
  ......張弓死不成了。
  我錯愕地聆聽著他亢奮的訴說,他的意思是,替我找到了張弓真正的病因。
  他邊灌啤酒邊說:“你還記得前些時候我們關於病毒的討論嗎,事后,有一天,我忽然突發奇想,張弓體內的病毒為什麼就不能是各具特質的兩種病毒的復合體呢?這種想法一連幾天一直縈繞在我的腦子里,於是,我去找你,可你去省城了。所以,我想給你一個驚喜,我去醫院找了你的那個叫張弓的病人,經過我縝密的分析研究,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動作很親昵,但下手也很重,我的肩骨一陣抽疼。
  我問:“你發現了什麼?”
  他眨了一下布滿血絲的眼睛,說:“我發現他手腕上有一處動物的咬傷。”
  我一愣,說:“你想說明什麼?”
  “在我反復詢問下,張弓說他曾經被一條狐狸咬傷過。這一點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野生動物身上攜帶一些危險病毒的機率很高,於是我就順藤摸瓜,沿這條線索查了上去。很幸運,竟被我找到了那條狐狸的屍體。”
  “啊?”
  “讓人吃驚的事情還在后頭呢。”譚雷的表情神神祕祕的,“我從狐狸體內提取到了一種奇怪的病毒,我權且稱它為狐狸病毒,它的病理機制與HIV病毒相似,也是侵害人體免疫系統的......”
  “啊?”
  張弓不滿地望了我一眼,說:“你除了會說‘啊’,就沒別的什麼了嗎?”
  我沒理會他,低頭喝酒。
  張弓有些沒趣,說:“你難道不覺得興奮嗎,查到病根了。”
  我說:“可他的病征其實並非完全是免疫力的問題,他還有這地方的毛病......”我用手指敲了敲腦袋。
  “所以嘛,我就說,很有可能是狐狸病毒和另一種病毒組合后產生的變體。只不過......張弓體內原來存有的病毒是哪來的呢?”
  “你猜想是......?”
  譚雷已經有些醉意朦朧,說:“憑我的直覺,張弓原先感染的就象是克雷病毒。”
  我的手緊握著酒瓶,微微有些顫抖。
  譚雷突然拔高嗓門,說:“不過......無論怎樣,現在什麼都不用擔心了,因為有辦法滅這瘟神了。”
  我抬眼瞟了他一下,說:“就憑你?”
  他搖頭說:“不是我,但也有我的功勞。就在一周前,我把病人的詳細症狀和病毒樣本寄到了國際紅十字協會。他們的辦事效率真的很高,今天來了回音,免疫血清已研制出來了,明天到,張弓死不成了。”
  他很得意地笑出了聲。
  我一聲不吭,臉龐不知在何時抹成了青黑色。
  譚雷覷見我古怪的神色,怔了怔,說:“林克,你能救你的病人了,難道不高興嗎?”
  “高興,高興......”
  我冷冷地訕笑了幾下。
  
  回到家,已是夜深人靜。
  我剛推門進屋,突然從門背后閃出一個人,我嚇了一大跳。我麻利地打開電燈,眼前出現的竟然是我們家的保姆。
  她一看清我,便壓著嗓門,神神祕祕地說:“林醫生,我等你很久了。我有個情況,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我疑惑地望著她,猜不透她想干嘛?
  她一本正經,但卻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一種諂媚,她似乎想要討好我。
  我將外套掛起,說:“有什麼話就講吧。”
  她吞吞吐吐:“是......有關你......愛人的。”
  我一驚:“陳素?她怎麼了?”
  我突然想起臨去省城前曾給了她五百塊,她是不是要知恩圖報,想告什麼密呀。我變得局促不安起來。我瞥了一眼陳素關著門的臥室,那里很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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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我繃著臉,說:“什麼事?”
  保姆也乜斜了一下陳素的臥室,然后賊聲賊氣地說:“就在你出差的那段時間里,有一天半夜,我正好醒來,看見你愛人出去了......”
  我怔住了:“出去?去那兒了?”
  “您臨行前囑咐我好好照顧陳素,不能有什麼閃失,於是我就留了個心眼,跟著她出去了。我們就一前一后在黑咕隆咚的街道走啊,走啊......”
  “到底她去哪里了?”
  “最后......到了你們醫院。”
  “醫院?她去那兒干嘛?”
  保姆說:“她進了一個病房。”
  我驚詫地問:“哪一間病房?”
  “我想想,應該是特護病區7號房。對,就是那間。”
  我聞言,突然渾身冰冷,仿佛沉陷進了一個深邃幽黑的泥潭。
  我呆滯了半天,說:“你聽到病房里的人說什麼了嗎?”
  保姆說:“病房里住的好象是一個男人,我隱約聽見他們說......”
  
  “咳......咳......”
  黑暗中傳來幾聲干咳嗽,我和保姆都吃了一驚。循聲望去,陳素正倚靠門框站著,冷冷地朝我們張望。
  她說:“你們聊什麼呢?”
  保姆窘迫無聲地退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也沒說什麼,灰著臉從陳素身邊擦過。
  “林克,你不想跟我說些什麼嗎?”陳素在我身后說。
  “你有什麼要說嗎?”
  陳素說:“我......可能想起從前的事情了。”
  我思維凝滯了片刻,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說:“那好啊,你終於可以恢復記憶了,那樣,生命也就更完整了。”
  “你真的高興嗎?”
  “為什麼不呢?”
  陳素蹙眉說:“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也許並不是陳素,而是另外一個人......”
  我輕微地哆嗦了一下,說:“我知道,陳素這個名字是七年前我給你起的。可這並不重要,名字只是一個符號,你還是你。”
  陳素搖頭說:“不,不,你不懂,一個人,卻有兩個靈魂,你不會了解這種痛苦的。”
  她撫摩了一下隆起的小腹:“你難道不想了解我的過去嗎?”
  我瞇起眼睛,說:“我困了,以后再說吧。”
  
  午夜兩點,我準時醒來。
  離天亮至少還有四個小時,足夠了。
  我躡手躡腳地穿衣,下床,出門。
  陳素沉溺在睡夢中。有時,我真希望她就這麼安詳地睡著,我仿佛一直在她的夢中徘徊,我怕她一旦醒來,我就消失了。
  
  與此同時,在這座城市的另一個角落,在警察局的值班室里,單民革狠命地抽煙提神,面前擱著一大壺濃茶,還有一張黑白色的鉛筆素描象。
  通過張弓的案子,他意外破獲了沉積多年的“姊妹邪花”案,這對他而言是個不小的驚喜,在他三十年從警生涯中添了光彩的一筆。
  但是,在本應很明了的案情中卻尚有一個詭祕的結扣未完全解開,那便是這張畫像,畫像上那個死氣沉沉的男孩。
  單民革每次審視畫像時,總覺察到一種詭異的氣息,仿佛那個男孩在也紙上無聲地窺視他,又仿佛隨時會從畫面上走出來一般。
  這種感覺令單民革一直郁郁不快,對他來說,案子依然還處於懸而未決的狀態。
  后半夜是人一天中最疲勞的時候。盡管單民革以濃茶烈煙吊精神,但他的頭腦還是逐漸在麻痺。意識到可能要睡著了,單民革扇了自己兩耳光,然后又狠狠搖晃了幾下腦袋。
  在搖頭時,單民革有了一個迷迷瞪瞪的發現,在玻璃窗的外側貼著一張灰白的臉。
  單民革打了個冷戰,睡意全消了。
  他揉了揉眼睛,發現桌上的畫像已不翼而飛,而貼在玻璃上的正是那男孩的臉。
  單民革駭然望著他。
  白紙上畫像突然活了,他輕輕朝單民革招了招手,然后緩緩退了幾步。
  單民革立起身,跟了上去。




第五十五章



暗夜中的醫院猶如一座寂靜的墓園。
  我悄然走著,但總覺得在后面的黑暗中,尾隨著一個更輕悄的人影。我甚至能遙遙地感知,那人的氣息是我很熟悉的。
  我輕輕推開張弓的病房,關門時我回頭巡視了一眼走廊,空蕩蕩,一片昏暗。
  病室內,心跳監測器的屏幕上閃動著微弱的藍色光點,病床上傳出張弓輕輕的鼻息。
  我心中暗暗冷笑了一下,他死期不遠了,居然還能酣然而眠。
  我在他床前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輕悄地從口袋里取出一個注射器,將針尖刺入點滴的葯水管,然后把注射器里的透明液體推入點滴管。
  我的心臟猛烈跳動了幾下,轉瞬又平靜下來。我冷眼看著顯示屏上的藍色光點跳躍得愈發緩慢微弱,嘴角不由自主揚起一絲松弛的笑意。
  我緩緩朝門口退去,等著天亮來給張弓作死亡鑒定。
  突然,張弓在黑暗中輕輕咳了兩聲。
  “誰?誰在那兒?”
  他嗓音嘶啞,氣息急促,顯然,他的呼吸肌正在趨於麻痺。
  我低聲說:“是我,林克。”
  “呵,林大夫呀。”張弓撥亮床頭燈,說,“這麼晚了,你還來探視我,你真是個好人。”
  我不露聲色地說:“這我應該做的。”
  張弓伸手將蓋在胸口的被子往下扯了扯,咂吧了幾下皸裂的雙唇,說:“林大夫......為什麼我感覺心里憋得難受,呼吸很不順暢,我是不是很快就要死了?”
  我說:“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盯著我,說:“就剛才,從你往我滴管里注射葯水后開始的。”
  我陡然一陣驚慌,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該進該退。
  張弓說:“你是不是往滴管里加了毒葯?”
  我一愣,隨即“呵呵”地笑了起來。
  張弓似乎被我感染了,也笑了起來,但他每笑一聲都顯得很費力、很痛苦。
  笑了幾聲,我突然繃起臉,說:“你猜對了。”
  張弓的表情沒凸現太大的波瀾,說:“為什麼?”
  “沒什麼,看你太痛苦,幫你早點解脫。”
  “別虛偽了,你就不怕背負謀殺的罪名嗎?”
  我有些得意地說:“誰都不會發現這種葯物的存在,到時你的死因證明上寫的將會是‘死於愛滋病毒發作后引起的綜合並發症’。”
  張弓說:“看來......你是蓄謀已久了。這麼多天了,我竟然一點都沒瞧出來,你隱藏得夠深的。”
  我點頭冷笑,說:“有時候,一個人,會有兩個靈魂。其實......我算不上是一個坏人,在絕大部分時間,對待絕大的人,我都是很善良,很寬容的,可惟獨對你不行......”
  令我意外,張弓臉上竟然沒有顯露仇恨,只是有一種茫然。
  這一刻,我的心掠過一種很不真實的楚痛感,但是轉瞬即逝,殘存下來的是進一步的冰冷與堅硬。
  張弓說:“其實......死亡對我而言真的是一種解脫,所以我不恨你。只是有一點想不透,我與你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說:“雖然你不認識我,可我卻認識你。有些故事我知道,你卻不知道。”
  張弓掙扎了幾下,卻動彈不得。他的神經也在逐漸麻痺。
  “反正我就要死了,你把真相說出來吧,也好讓我瞑目,否則......我死后會化成厲鬼來找你的。”張弓猙獰地注視著我。
  我打了個寒噤。
  我喟然從旁邊拖了一張椅子過來,端坐在張弓的對面,說:“你聽好了,這個故事得從很久以前講起,多少年了......我也算不太清楚了......”
  
  麒麟縣,是西北邊陲的一個小縣城。
  這地方土壤貧瘠,交通閉塞,因而異常窮困。人們捉襟見肘地生活著,糊口都是件不易的事情。
  一方水土育出一方人,這里的民風不似大城市那般虛華,社會評論將之稱為淳朴,很恰當。
  但是,在這種淳朴民風的背后,卻也往往潛藏著一種危險的極端情緒,那就是一條道走黑,不計后果,不知回旋。
  林克,便是其中一例。也正因為這種極端情緒,注定了他,以及和他有生命牽連的人,都將會陷入一個無可自拔的悲劇。
  



第五十六章



那一年,林克讀高三,荀玫在同所學校讀初一,張丹已經在縣城開了一個小鋪子,他們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互不相識。
  后來有一天,林克在學校門口偶然撞倒了荀玫,這一偶然,對林克而言從此成了一種必然。他當時初見到荀玫的那一刻,那種重錘擊打胸口般的怦然心動,成了他一生魂牽夢縈的回憶。他自始相信了,這世界上真的有所謂的一見鐘情。
  但林克是個情感內斂的人。他打聽到了這個女孩的名字,他把這個名字暗暗刻在了心頭,沒向任何人流露任何痕跡。他只是每天尋找機會從荀玫的教室前走上那麼幾圈,乜斜著尋找一下她的身影。若能瞥見她燦若山花的笑容,他就覺得很滿足了。
  林克曾在日記本上這樣寫道:總有一天,我會飛出這個窮鄉僻壤,我會出人頭地,待我衣錦還鄉之日,就是我迎你過門之時。荀玫,等我,你永遠屬於我!
  七月高考結束,林克被外省的一所醫學專科學校錄取,盡管不是本科,也不是什麼名牌,但在當時當地,也算得是雞窩里飛出鳳凰了。
  臨行前,他偷偷去看了荀玫。當然,荀玫不知道,她甚至不曉得有林克這麼一個人存在。
  荀玫成績優異,但家境窮困,母早喪,父親整日不務正業、游手好閑,混得極其潦倒。
  到初中畢業時,荀玫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不僅保持著姣好的容貌,身段較之少時更豐腴高挑了,成了公認的百里挑一的美人兒。
  荀玫的想法依然很純凈,她就想念書。
  可她的父親卻沒有給她實現心願的機會。他動了邪念,以五千塊錢的價格把女兒賣了,在當時五千塊是很多人不敢奢望的大數目。說是賣,其實就是托媒人替女兒定了一門親,收了人家的聘禮。
  對方的小伙子就是張丹,他比荀玫大十多年。他經過幾年奮斗,家底已經算比較殷實了。但在那個年代,人們往往看不起沾著銅臭的小商販。
  荀玫得知父親要把她嫁給這麼一個人,呼天搶地,死活不肯。
  她父親沒有因此退讓,反倒一橫心將她親自綁到了張丹家,竟然還說出“先把生米煮成熟飯再說”那類的混帳話。
  荀玫鬧了幾天,累了,於是,每日神情呆滯,不吭一聲。
  張丹並沒有難為她,讓她住在自己的鄉下老家,和他奶奶一起生活,他自己則搬到了縣城的鋪子里吃住。
  張丹每周回去一次,探望他的唯一親人奶奶,順便還給荀玫捎一些東西回家,比如象新潮的衣飾,精美可口的零食,但最多的還是書籍。
  漸漸的,荀玫眼神中閃露出了一點光彩,特別是當她讀書的時候。
  后來,張丹買了一輛摩托,回家的次數也勤了。
  終於有一天,荀玫主動開口和張丹說話了。人非草木,日久相處,難免會生情愫,張丹也能感覺出荀玫對他萌生了好感,他暗自欣喜,卻未趁機提出婚約之事,日常依舊將荀玫視作小妹妹一般加以關護。
  荀玫決心一生跟隨張丹是在他作了一個令常人難以理解的重大決定之后,他要放棄安逸的生活和日趨贏利的生意,決意從戎。
  他的想法很單純,國家是大利,自家是小利,保得國家的安定,才會有小家的豐裕。
  支持他的人只有荀玫一個。
  正當張丹作出改變人生的決定時,林克其實已經完成學業回來了,他被分配到了縣人民醫院。他回來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打探荀玫的下落。
  當他獲悉荀玫即將嫁為人婦,他仿佛被當頭劈了一雷。但他並沒有就此接受現實,他體內潛藏的極端情緒終於點燃了爆發的導火線。
  林克別無他法,他覺得如果得不到荀玫,這輩子就活得毫無滋味了,他只能在這一條道上走黑了。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林克偷偷跟蹤張丹,瞅準時機從背后打了他一悶棍。
  當然,林克極端,但並不意味他低能。他這一棍絕對不是要張丹的命。他心里明了的很,若通過低級手段除掉張丹,幾乎肯定會把自己搭進去,人民公安可都不是吃素的。那樣一來,不僅無法得到荀玫,反而會令她一輩子痛恨他。
  最高明的手法,就是要讓荀玫對張丹死心。然而怎樣才能令荀玫死心呢,那就必須得迫使張丹做出令荀玫失望甚至是絕望的事。
  這種想法一旦成熟,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毒計幾乎是自發地在他頭腦中萌生,並逐漸形成完整的、具可操作性的體系。
  張丹暈厥后,林克取出一個玻璃注射器,將針頭戳入他的臂腕,把半玻璃管的綠色液體統統注進了他的靜脈。
  隨后,他從容不迫地離開現場,如果他不坦述,永遠都不可能有人知道在那個夜晚,在那個街角,發生了什麼。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個注射器里的綠色液體就是“克雷病毒”,他和大學同學譚雷的聯袂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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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林克躲在暗處,窺視著張丹和荀玫的一舉一動。
  然而,事情的發展並未如林克預期的那樣,張丹沒有做出任何有違常理的舉動。事實證明,克雷病毒進入人體后具有潛伏期。陌生病毒的潛伏期或長或短是不確定的,沒人能加以預言,林克也不能,所以他只得等待,他不會死心。
  張丹懷揣著荀玫給予的冀望當兵去了。
  第二年,當張丹在戰場上熱血沸騰地殺敵時,病毒在他血液中突然復蘇,並開始瘋狂地復制,張丹逐漸陷入一個恐怖荒誕的世界,他開始無法象正常人那樣辨別現實與幻象的差異。
  終於有一天,他刺傷了他的長官。隨后,他被迫退伍了,住進了精神病院。
  林克獲悉后,興奮異常,他預感機會馬上到了。
  張丹在精神病醫院呆的那兩年是他極其頹廢、失落的一段曆程,但出乎林克的初衷,張丹的遭遇不但沒令荀玫退卻,反倒激活了她的另一種情愫——同情。
  荀玫死心塌地地留在張丹老家,照顧他的奶奶,免除他的后顧之憂。她立誓,無論張丹變成什麼樣,她都會義無返顧地嫁給他,一輩子跟隨他。
  兩年后,張丹的病情有所好轉了,恢復了正常人的心性。病毒似乎又在他體內蟄伏了,進入了休眠期。
  張丹和荀玫如願以償地結婚了。接下來的幾年,張丹重操舊業,錢越賺越多,他和荀玫活得很幸福。
  林克幾乎氣瘋了,但他依然沒有死心,他仍舊潛伏在暗處監視著他們,他還要等待時機。接下來的一個偶然機會,讓林克看到了希望。
  
  張丹的奶奶死了,他唯一存留世上的血親死了,這對他來說絕對是一個沉重打擊。於是,毫無征兆地,張丹突然又痴痴癲癲了。在其后一段漫長的時間,幸得荀玫悉心照料,他才得以緩慢康復。
  林克分析總結出一個規律,克雷病毒對人體的作用在乎被感染者的情緒,當人的心態處於極度狂熱或沮喪的時候,也正是它的能力發揮到登峰造極的一刻。他對自己的這一結論感覺很興奮。
  張丹再次康復后的第二年,因為生意發展的需要,舉家遷離了麒麟縣,來到了一個美麗的瀕海城市——大連。
  在那里,張丹和荀玫有了愛情結晶,一個圓滾滾的胖小子。
  而林克又在醞釀另一個陰謀。
  他在原單位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尾隨張丹夫婦來到大連,在他們住處的馬路對面租了一套廉價公寓。
  他在后窗架設了一台高倍望遠鏡,對準張丹的家。此外,他還花大價錢購置了一部長焦距照相機和一套當時來說比較先進的電腦設備。
  每天二十四小時中的絕大部分時間,林克都呆在那三十平方的、昏聵的屋子里。除吃喝拉撒外,他就不知疲倦地窺視、偷拍。
  偶爾看到張丹和荀玫抱著嬰兒外出散步時,林克也會心血來潮,走出黑屋子,故意接近他們,無所顧忌地在他們面前晃來晃去。
  沒人認識他。對張丹和荀玫而言,他是隱形的。即便年少時,荀玫和他在校門口曾有那麼一次短暫的面對面的邂逅,但在荀玫的印象中絕不會留下他的半點痕跡。
  每當與他們擦肩而過,用余光瞥見荀玫對張丹的無限愛戀和對自己的熟視無睹,他都覺得心臟一陣陣的刺痛。
  傷疤多了,心也變得越來越硬。
  林克決定實施他的計划。
  他寫了一封匿名信,杜撰了洋洋洒洒數千字的荀玫與其他男人私通的內容,因為他對張丹和荀玫的生活、行蹤掌握得一清二楚,所以捏造的事實全部發生在張丹的視野範圍之外,看起來很貼切,難辨真偽。
  信的末尾,林克還強調張丹的兒子並非是他親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野種。
  林克為了使信箋看起來更具真實性,他沒有畏首畏尾地偽造筆跡,整篇都是他親筆所書。他有這個自信,即便事后全中國的警察投入到對這封信的調查,也不會查到他頭上。
  文字的力度畢竟有限,所以,林克附帶了一個殺手锏。他將偷拍的荀玫的照片與其他陌生男人的照片利用電腦進行合成,一副副野鴛鴦苟合的畫面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那時候,電腦尚未普及,故而電腦合成照片往往極能迷惑普通人。
  林克也曾猶豫過,這種行徑無疑是對荀玫的玷汙,但別無他法,他必須得不折手段。
  他把匿名信連同照片一起寄給了張丹。
  他在望遠鏡里窺探了張丹展信的全過程,他清晰地望見了張丹由紅變白、再由白變青的臉色,望見了他不住顫抖的雙手。林克抑制不了內心的狂喜,但他沒有就此滿足,他依舊貓在那套昏聵的公寓里,偷窺著,等待著。
  



第五十八章



終於有一天,林克望見了張丹的喪心病狂,他在臥室里親手掐死了他的親生兒子。林克甚至窺見了那嬰孩暴凸的眼珠和拖出口腔的舌尖,這一幕讓他恐懼了,事情的發展逾越了他的駕馭能力。
  他沉寂了很長時間,當他鼓起勇氣再次窺望對面時,正好見荀玫絕望地從家里奔逃出來。他預感到將有不幸發生,於是沖下樓,緊緊地尾隨著她。
  荀玫跳海了。
  林克救起了她。
  經曆了極度的悲傷,荀玫在醫院里蘇醒過來,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林克告訴她,她的名字叫陳素。於是,荀玫就變成了陳素。
  他帶著她漫無目的地坐上一列火車,乘到了終點站——西陵,一個再也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
  而此時,張弓在一個精神病院里經受著命運的蹂躪。
  林克到當地的一個醫院應聘,遇見了他的伯樂,也就是他的師父,后來的院長。他背著陳素順利地將人事關系從麒麟縣轉到了西陵市。
  從一開始,林克就並沒有和陳素住在一起,他為陳素安置了一處比較舒適的住房,自己則住在醫院提供的宿舍。
  在日常生活中,他就象以前的張丹那樣,甚至比他更悉心地、無所求地關愛著陳素。
  此時的陳素宛如一張無暇的白紙,所以她很快就被林克的體貼感動、吸引了。
  但林克還有一個心結未了,現在的陳素即以前的荀玫,她還沒有從法律上脫離婚姻關系。於是,他偽造了荀玫的證件和印鑒。兩年后,在張丹出院的那天,林克暗中委托一個律師找到張丹。
  張丹萬念俱灰,簽署了假的離婚協議,並把大連的房產轉到了荀玫名下。
  林克偷偷將房產變賣了,獲了一大筆意外橫財。
  然后,林克和陳素在西陵結婚了,有了一個安逸的家。
  而張丹從此浪跡天涯,以狩獵為消遣,渾渾噩噩地度過一天又一天。他並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張弓,那個名字本來是給他兒子用的。他心中還殘存著一絲幻想,希望能再見上荀玫一面,向她忏悔。
  不幸的是,他在胡山被一條狐狸咬傷,感染了一種古怪凶惡的病毒。這種病毒激醒了他血液中潛伏的克雷病毒,並與之結合變異,他再次卷入一個虛幻的意識世界,並且,他的生命也從他體內逐漸流失。他瘋狂的以為欲戕害他的是狐妖,他好象不長記性,遺忘了這麼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害人的不會是狐狸,只能是另一個人。
  林克的生活依照他的意願在順利持續,但他總在夜晚被噩夢驚醒,張丹和荀玫的兒子夜夜凸著眼珠、拖長舌尖,一步一步爬進他的夢里。
  他真希望記憶能似書頁一般,把從前的一頁一頁都撕去,只留下對荀玫的回憶。
  夢境終歸是夢境,回憶終歸是回憶,只有現實才是真實。隨著時間流逝,林克終於逐漸從噩夢般的回憶中擺脫出來。
  生活平靜了,仿佛它從來就不曾涌起過波瀾。直到有一天......
  七年后的一天,一個叫張弓的人闖進了他的世界......
  
  故事講完了。
  我默默地坐著,象一具坐著的屍體。
  張弓默默地躺著,象一具躺著的屍體。
  我翕動了一下嘴唇,說:“其實,你本可以不必再死在我手中,可你偏偏又闖進了我的生活,偏偏又讓荀玫認出了你。”
  張弓說:“你心虛了。”
  “我沒有!”
  “你知道荀玫來找過我了,我們三個人現在又陰錯陽差地走到了一起,你害怕會一不小心露出蛛絲馬跡,你害怕不折手段奪來的幸福突然就化為泡影了......”
  我避開他陰森的眼神,沒吭氣。
  張弓忽然笑了一聲,說:“你知道我現在的感覺嗎?我的確很震驚,但我突然不恨你了,我只是覺得你真的很可憐。其實......你幫我掘了一個墳墓,同時,也幫你自己掘了一個。”  




第五十九章


我面色慘白,冷冰冰地說:“你留著這些廢話到黃泉路上說給鬼聽去吧,只要你死了,我的生活會再次平靜的,荀玫的心里現在只有我。”
  張弓急促喘息幾下,隨后帶著威脅的口吻說:“你難道就不怕祕密有朝一日被揭穿嗎?你難道沒想過,假如荀玫洞悉了你的祕密,她會作何反應嗎?”
  坐得久了,我感覺腰背有些酸痛,於是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俄頃,我站起身,沖著愈發虛弱的張弓說:“你甭嚇唬我,我的祕密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嘿嘿......我也知!”
  背后一個洪亮的聲音搶斷了我的話。我全身象過電一般,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我驀然回頭,單民革似笑非笑地站在我身后。
  張弓突然大笑起來,邊笑邊猛烈咳嗽,他的身形蜷成了一團,渾濁的淚水不斷從眼眶溢出。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冷汗浸濕了內衣。
  張弓停止了笑,嘶聲說:“你太自負了,你以為一切做得天衣無縫......咳......咳......”
  他的話語被接二連三的咳嗽聲打斷了。
  我懊喪地闔上眼帘,無言以對。
  單民革晃了晃手中的鐵銬,說:“我替他說下去吧。林大夫,也怪你自己太大意了。你犯的第二個錯誤是,沒認出張弓就是七年前的張丹;你犯的第三個錯誤是,在給張弓的處方上留下了你的筆跡。”
  我睜開眼望了望他,說:“你一直沒說那第一個錯誤。”
  單民革說:“你是個聰明人,還需要我提醒你七年前做了什麼嗎?”
  我喟嘆一聲,把手腕伸進了鐵銬中,咬了咬牙關,說:“我求你們一件事,希望在我兒子出世前別把真相告訴給我妻子,我怕她承受不了。”
  “這個嘛......”
  單民革吞吞吐吐,顯得有些為難。
  “用不著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我登時恍如墜入了一個無盡深淵,頭腦一片空白。張弓和單民革也都愕然朝外望去。
  病房門緩慢地開了,陳素走了進來。我更願意叫她陳素。
  我絕望地望著她,她也盯著我,但她的眼神已經死了。陳素緩緩踱到病床前,看了一眼骨瘦如柴的張弓。然后,她望著窗外,喃喃說:“一切都死了......”
  陳素沒有再說第二句話,她低低地哼起了一首曲子,我記得那是我們家鄉一支哀傷的民謠。她踩著碎步朝著窗戶走去。窗戶開著,微風襲來,陳素的身姿曼妙婀娜,仿佛將要隨風飄了起來。
  我忽然心潮洶涌,一種極其不祥的感覺猛烈地沖擊著我。我喊道:“陳素......”
  張弓掙扎了一下,也喊道:“荀玫......”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陳素真的隨風飄了起來,從十層樓的高空飄了下去。
  我的世界在這一秒終止了。
  張弓痛苦地撕扯著自己稀疏的頭發,喉嚨里發出嘶啞的吶喊。他軟軟地搐動了幾下,不省人事了。
  在那一瞬,我忽然對他萌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同情。
  我扭頭看了看單民革。他表情有些呆滯,也許事情發生得太快,尚未回過神來。
  我眨了眨潮紅的眼睛,平靜地說:“我給張弓注射的是一種肌肉麻痺葯物,半小時后葯力發作,他的心肌、呼吸肌都會停止工作。解葯在我辦公桌最左邊的抽屜里的一個小鐵盒中,快去取吧,否則再耽擱就來不及了。”
  單民革愣怔了片刻,說:“我很高興你在最后一刻悔悟了,但至於你說的這一點就別操心了,剛才那是我和張弓早已設計好的戲,專為引你入彀,打點滴的針根本就沒插進他的手背。只是......有一點我覺得遺憾,陳素的出現純粹是一個意外。”
  我苦笑了一聲,說:“我沒有悔悟,我只是不想讓張弓先於我在黃泉路上和陳素相會。”
  說著,我飛速地朝洞開的窗戶沖去。
  “林克,你想干嘛?......”
  單民革邊喊邊奔過來攔截。
  但我的速度比他快。我一個箭步跨上窗台,象小時侯在沙坑里跳遠那樣,朝著遠方的黑暗夜空躍去。
  我必須跳得越遠越好,因為我怕壓毀陳素的屍體,我希望她哪怕死了也要是最美麗的女屍。
  我最后聽到的聲音,是我的腦袋撞擊地面后所產生的顱骨碎裂聲,那是沉重而又短暫的一聲巨響。
  






尾聲






 在那一瞬,一輩子的畫面都回來了,仿佛快鏡頭電影,在我腦際飛速掠過,那真有一眼萬年的感覺。
  也正是在那一瞬,我幡然悔悟了。
  這一生,我沉陷在善與惡、悲與喜、情與仇的漩渦中,旋轉,旋轉,遍身鱗傷,最后,靈魂連同軀體,被肢解破碎,化作風塵,消亡於無形。
  回首,我那一切的執著,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幸好,一個極端自私的生命終結了,一個孤獨丑陋的世界崩潰了。
  大樓已一片通明,地面上響起了雜沓的步足聲。單民革懊喪地從十樓的高空探身出來,俯瞰著我和陳素模糊的屍身,嘖嘖感慨。
  
  張弓吃力地醒了過來。單民革正守著他。
  張弓氣息很弱,說:“怎麼啦?”
  “林克和陳素......呃......和荀玫,都死了。”單民革蹙眉說,“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張弓從喉頭又發出無力的嘶鳴,單民革微微一顫。張弓忽然冷笑說:“這次該祝賀你了,陳年舊案都給你破了,你走吧,還有好幾份結案報告等著你寫呢。”
  單民革喟然說:“你不必這樣寒磣我,我盡了自己的力量,但我實在沒能力拯救每個人。”
  張弓靜默不言。
  單民革接著又說:“講到結案,我倒還有個疑問......”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張黑白的男孩畫像:“就是這個男孩,今天又是他引我來的,否則我根本沒料到林克會這麼早對你下手。這個男孩好象一直在暗中護佑你。他真的不知道他是誰嗎?”
  張弓茫然地搖搖頭。
  單民革說:“我后來仔細研究過,我有了一個奇怪的發現......”
  張弓無神地瞟了他一眼,說:“什麼發現?”
  “他長得跟你很象。”
  張弓顫了一下,隨即沒了反應,顯然,他根本不在乎這個虛無飄渺的男孩的來曆。許久,他說:“單警官,我想求您一件事。”
  “你說,只要我能辦到。”
  “我想最后見荀玫一眼,你能讓人把她的屍體推上來嗎?”
  單民革摩挲著下巴說:“等免疫血清運來之后,把你的病治好了,你可以自己去看她。”
  張弓搖了搖頭:“不,我等不到那時候了,我的心肌和呼吸肌很快就會失去收縮力了。”
  單民革一驚,說:“你胡說什麼呢,剛才那不都是在演戲嗎?”
  “不,我沒演戲。”
  單民革沖上前,掀開他的被子,見打點滴的針頭深深扎入了他手背上的血管中,傷口處已然發黑。
  “你......你這又是何苦呢?”
  張弓說:“因為只有我死了,林克才有被判處死刑的可能。”
  “唉......何苦呢?”單民革喟然說,“我去幫你找解葯。”
  張弓一把拽住他,說:“現在即使找來,時間也來不及了,還是請你帶荀玫來這里吧。死之前我真的很想再見她一面,因為我現在已經不相信死后還有靈魂或陰司了,意識一旦消亡,也許就意味我和荀玫將永無謀面之期了。”
  單民革禁不住拭了拭眼角,說:“等著我,我去幫你把她推上來。”
  
  荀玫是后背著地的,死亡並未嚴重影響她的容貌。雖然,臉色蒼白,但她依然顯得很恬靜,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
  單民革說:“你想跟她說什麼就說吧,那麼......我就此作別了。”
  張弓點了點頭,滿眼感激。
  單民革悵然地走了出去。他取出那張畫像,緩緩地撕成碎片,撒在夜空中,然后略帶蹣跚地從樓梯踱了下去。
  
  張弓竭力探出手,試圖触摸到荀玫的軀體,但終因渾身肌肉已經僵化,不得如願了。
  從病房陰暗的角落里,徐徐地凸顯出一個半透明的人影,是那個叫張弓的男孩。
  而此時的張弓,已心灰意懶,根本沒了所謂恐懼或好奇。
  小張弓的形象逐漸具體化了,他似乎洞悉了張弓的意圖,於是推動停屍車,讓張弓和荀玫緊緊依靠在一起。
  張弓的眼帘已無力抬起,他摸索著攥住了荀玫冰冷的手掌。屏著一息,張弓的喉頭爆發出了最后一聲咆哮。隨即,他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軟塌塌地陷落在床褥里,死了。
  
  小張弓輕輕攜起荀玫和張弓的手,擱在自己的胸口,說:“爸爸,媽媽,我們終於可以團聚了......”
  



                                                                               【全書完】




2007-8-11 07:1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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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r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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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故事有盲點 剛開始不是說獵槍上只有張的指紋媽 後來又說那女的也用獵槍要取張的性命??那樣的話應該也有那女的指紋才對
有點矛盾


2007-9-13 07: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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