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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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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冊 2005-8-31
  來自 竹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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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長篇]亡靈歸來

序幕 火葬

一聲大吼,八條精壯漢子齊齊挺直了腰,那口慘白的棺木離了地,微微晃動了幾下。
天色向晚,殘陽在山頂灑出最後一片餘暉,照著老塔山下這支奇特的送葬隊伍。
引領這支送葬隊伍的是寨子裡的端公楊七老爹,他一身黑色褲褂,手中敲擊著一面羊皮鼓,腳下是一種輕快而又奇特的舞步,前三步,後三步,同時口中似念似唱,顯得中氣十足。楊七老爹後面就是那口棺材,棺材裡是當地女知青竹葉,再後面,表情肅穆而敬畏的,是寨中幾乎一半的男人。許多男人肩後探出一支槍管,寨中的火槍——村民們也稱之為老銅炮——大約全數在此了。
照相機,夾克,石語的裝束與眾不同,顯示他是個外來人。但是隊伍中每一個人他都認識,包括棺材裡的竹葉。四、五年之前,他也是芒果寨的村民。四周的群山,水田,甘蔗地,芭蕉和竹林掩映中的茅草屋頂仍舊是當年的模樣,人還是當年的人,不過身處熟悉的一切之中,石語卻還是有種揮之不去的陌生感。環顧四周,石語悵然若失,有些東西是再也追不回來了。昨天晚間,火塘中的陶罐散髮出熟悉的焦香,主人將開水注入,噗噗地升騰出一股蒸汽。坐在谷凳上的石語手捂著茶盅,生怕烤茶的香氣散失。這一刻,他又恍如回到幾年前那多少個同樣的夜晚。只是同樣的人,卻沒有了當年的坦然和隨意。村民們縮在谷凳上,拘謹和客氣擺在臉上和話語中,有時誰都不做聲,只聽得水煙筒在呼嚕作響。於是,石語聽見自己的語氣也拘謹起來。
得知竹葉的噩耗時,他甚至有點後悔回到寨子裡來。
他曾在這個寨裡插隊,大學畢業後在一家雜誌社當攝影記者,這次回到芒果寨,本想一了懷舊之情,卻發現,種種感覺都留在昨天,實在難以追覓了。天邊的殘陽漸漸西沉,他似覺心也一點點沉了下去,手指機械地按動著相機快門,只是出於職業的本能。
離寨子越來越遠,兩邊的芭蕉樹、木瓜樹和竹林漸漸變成了灌木叢和荒草叢,還有些零星的雜樹。腳下的土路蜿蜒起伏,向前方漸濃的暮色延伸。
走到一處坡上,隨著端公老爹的一個手勢,送葬隊伍停了下來。
長風吹過,荒草搖曳不定,眾人鴉雀無聲,卻不約而同地望著道旁的茅草叢,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突然響起一聲長嗥,石語不由得渾身一震。茅草叢劇烈搖晃一陣,隨即一個身影從中竄出,不等石語回過神來,那身影已在棺材前立定。
血紅色的斗篷,看不清臉,斗篷下是一片黑灰,西斜的夕陽竟然一點都勾畫不出那人的五官。從斗篷下緩緩伸出一口長刀,接著是握著刀的手。
刀鋒在餘暉中一閃,重重劈在棺木上,發出悶濁的聲響。一刀,再一刀,第三刀。刀刃嵌入棺蓋盈寸,紅衣人雙手握著刀把,手上青筋暴突了幾回,刀子方才拔了出來。
和來時一樣迅疾,茅草叢晃動幾下,紅衣人已蹤跡杳然。
看一行村民,都長出一口氣。端公老爹一聲令下,棺木上肩,眾人繼續前行。
石語想問些什麼,只是此時的村民,個個面色凝重,不作一聲。
石語拿起照相機過卷,悻悻地搖搖頭。事起突然,當時他只是下意識地對準劈棺的紅衣人按下快門,光線不好,也來不及對焦,紅衣人能在畫面中就算不錯了。他對自己剛才的驚惶有點不好意思。當然,紅衣人不是鬼魅,剛才那一幕顯然和當地習俗有關,本來自己此行還帶著采風的計劃,居然會面對這麼一個精彩的題材措手不及,遺憾。
他趕了幾步,拍了一下歪嘴李二的肩膀:“剛才那個人是誰?”
李二是石語的老朋友了,大概只有他沒將石語當作外人。和當年一樣,李二一背上老火槍,便覺得自己是個重要人物,這時見石語求教,難掩得意,把火槍換了個肩,拿著腔調說:“他你都認不得?死鬼竹葉的男人,供銷社的楊在明,公社楊主任的兒子。”
楊在明,當然認得,當年他爹還是大隊革委會主任時石語就認得他。不過剛才他那一番裝神弄鬼算是幹什麼呢?
李二一副“怎麼連這個道理都不懂”的表情,咳嗽了一聲,反問道:“你可曉得,天下的每一對夫妻中間都有一根紅線牽著?”
“聽說過,不是有月下老人栓紅線的說法嘛。”
“月……老人?我只曉得,那根紅線栓住了夫妻兩個,是斷不了的,就是人死了也不得斷。楊在明在棺材上砍的三刀,就是斬斷紅線,紅線一斷,楊在明就可以再討婆娘了。”
那麼急吼吼?石語又問:“那他矇著個頭,涂個大黑臉又是為什麼?”
“涂黑了臉,死鬼就認不得他是哪個,不會再跟著他不放了。唉,這兩個人結婚幾年,吵吵鬧鬧,從來就沒好好過日子。”
石語愕然。
已是暮色蒼茫,有人打起了幾個火把。晚間的風在樹梢草叢間飛旋縈繞,弄出些似悲鳴又似長吟的動靜來。石語感到身子漸漸被一股寒意纏繞。不知為何,他覺得那悲鳴的風聲似乎是從棺木中發出的。
竹葉死前已經懷孕三四個月了。早上,有人發現她摔死在寨後老塔山的陡崖下。
當地有一個說法,死在外面的孕婦必定化為厲鬼,是不可以再抬回家的,不然的話鬼魂會作祟,鬧得家宅不寧,四鄰都要跟著遭殃,只有盡快點一把火燒了,才可保一方平安。
畢竟是楊主任家的喪事,寨子裡主事的隊幹部加上對喪事最熱心的端公楊七老爹之類籌劃一番,很快,這支送葬隊伍就組成了。只是棺材沒有現成的,便將李二家中一口尚未上漆的白木棺材借了來。非常時期,一切從簡,這場喪事關乎避凶趨吉,辦得越快越好。
竹葉算不算是當地插隊知青?好像誰都說不清。八九年前竹葉的父母被下放到芒果寨時,竹葉還在縣裡上中學,畢業後自然就來到芒果寨父母身邊。本來,當地城鎮的學生畢業後未必要下鄉務農,邊疆地區缺的是讀書人,學生家裡若是如老鄉說的是“吃國家大米的”話,找一門工作並不難。然而竹葉的父親早年就被戴上右派帽子,後來一家被趕到鄉下務農,國家大米早吃不成了,靠田裡做活路弄些苞谷糯米吃,竹葉也就只能跟著務農了。
石語隨著送葬的隊伍機械地走著,已經提不起興趣拍照了。眼前這具晃動著的棺木,竹葉生前的臉和死後的臉交替疊印在上頭。
白天石語見到竹葉屍體時,她剛被抬回離寨子不遠的一個夥房,那是在田邊供村民休息用的草棚。圍觀的村民嗟嘆著竹葉的不幸。竹葉和唐大衛的往事再次被人們提起,接著是和楊在明的婚姻,從新婚第一晚楊在明就被竹葉從洞房裡踹了出來,到竹葉不時咬牙切齒地揚言,楊在明休想指望她給楊家傳宗接代……
石語有些不解。看來竹葉的這場婚姻是很糟糕的。但是昨天他在寨外和竹葉相遇,竹葉驚喜地向他打招呼,依然如多年前俏麗活潑的樣子,雖然沒提起眼下的家庭和丈夫,但臉上的快樂和紅潤是裝不出的。當時石語的感覺,眼前是個幸福的少婦。
躺在夥房裡的竹葉完全是另一副模樣。她雙眼緊閉,臉上一片死灰,微張著嘴,上牙微露,似帶著一種古怪的笑,一縷褐色的血跡凝結在嘴邊。
石語實在不能想像,多年前那個青春清純的女孩,昨天俏麗紅潤的少婦,居然和眼前的這一具毫無生氣的軀體是同一個人。
不知是不是錯覺,石語看見竹葉的眼睛微微張開,毫無生氣的眼神似乎投向了自己。這時,又一縷鮮血從竹葉口中流出,掩蓋了乾涸的血跡。石語背上陡然升起一股涼氣。
一幫黑布纏頭的老婆娘拿著幾件齊整的女裝走來,揮手把圍觀的村民們驅散。石語跟著村民們走開時,身後飄來一聲嘆息:“小唐把竹葉接走了……”
石語心中一凜,回頭望去,卻看不出是誰說了這句話。

小唐,那是一個早已死去的年輕人, 三里地外埡口寨中綽號“小開”的上海知青唐大衛。竹葉嫁給楊主任的兒子楊在明之前,曾和唐大衛相戀。
石語和他並不熟。唐大衛是個獨來獨往的人物,永遠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留給石語的印象只是一頭似卷非卷的頭髮和時時揚起下巴頦的樣子。至於他的長相,這些年過去,都已經模糊了。唐大衛下鄉那麼些年,居然在同來的知青中沒有一個能說上幾句話的朋友。大家都說是小開架子大得豁邊,難相處。但是一向低調的唐小開居然接連幾件事做得轟轟烈烈:和小刮刀一夥的鬥毆是一件,和竹葉的戀情算一件,最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在八年前,唐大衛第一次越境跑到緬甸。
這裡和緬甸的果敢一帶接壤,連語言都一樣,跑出去並不難。在雲南各地,雖說知青跑出去當緬共的大有人在,但周圍幾個縣裡唐大衛卻是第一個。縣裡大為不滿,很快就把他弄回來了。很長一段時間內,唐小開越境成了當地知青的話題。偷越國境加上家庭出身,招工上學自然沒有他的份。也許是同病相憐吧,就在那段日子裡,唐大衛和竹葉好上了。這又成為了話題,因為周遭幾個寨子加上農場的連隊,那些上海、四川的女學生,長相氣質很難找得出能和竹葉比肩的。明裡暗裡追求竹葉的人不少,居然是唐小開這號人物捷足先登,讓多少人為之氣結。
誰都想不到的是,幾年後唐大衛再次出境。這次,接到通報的境外武裝找到的只是唐大衛的屍體。他誤入佤山中,被野佧佤砍了腦袋祭谷子,據說情形相當凄慘。
消息傳來,當地所剩不多的上海知青中一片愁雲慘霧,竹葉傷心欲絕。
不久石語就接到了入學通知。
石語忘不了那一天。
……也是同樣的暮色中,石語走近公社的雕花樓,他是拿著入學通知來辦手續的。雕花樓裡有位康文書,長得像電影《劉三姐》中的地主管家一樣,他主管一應戶口糧油證明之類。也許是過於興奮,石語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圍繞這座小樓的傳說和樓裡人的活動規律,日暮時分,除非有會議之類的集體活動,是不會有人留在小樓裡的。
剛到這裡不久,知青們便對公社這座小樓發生了興趣。小樓坐落在離公路不遠的山坡上,被茂密的樹叢遮掩著,從遠處望去,只能看到小樓的一角。小樓建造的年月已無從查考,總歸是很久遠了。已經看不出小樓原來的色彩,從門窗梁柱間殘存的漆片可以知道,早先的小樓應該是很絢麗的。漫長的日子裡,小樓自然修過幾回,但不曾再給它上過漆。曾經是精緻的雕花門窗還在遮風擋雨,卻沒有人說得清門窗背後發生過的故事。小樓的歷史和原來的面目都湮沒在歲月中,留下的只是傳說。
不遠處的山坡上,萋萋荒草下掩著幾排荒墳,墓碑上刻的前清紀年和墓主人的身份,還有芒果寨後的老塔山上那座廢圮的魁星塔說明了這一帶也曾經是人煙稠密的地方。
後來,似乎是戰爭,好像還有瘟疫,幾番滄桑,只將一座廢塔,幾處荒墳遺落在枯藤老樹、衰草流螢之間。當然,還有那座雕花樓。
這裡的漢族寨子,都是五十年代末修公路的山區移民建起的,村民說起當地的歷史典故,自然是語焉不詳,實際上,連“雕花樓”的名稱也是移民們叫出來的。
只是,在村民們的口中,雕花樓是個去不得的地方。據說,一到有雨的黃昏,樓中就會有燈光隱現,是墳墓中的鬼魂回到雕花樓來,到處遊蕩,歌吟,哭泣,宴飲。這個傳說是怎麼來的,誰也不知道,不過不管相信或是不信,誰都不會在日暮以後去那個地方。雖然後來雕花樓被公社作為一處辦公地點,但一近日落,幹部們便會走得一干二淨。
知青們曾經打賭,看誰敢在日落後去一趟雕花樓,結果是號稱膽大包天的小刮刀去了。他回來時臉色蒼白,一語不發。他在雕花樓看到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問。以後,沒有哪一個知青在暮色降臨後接近過雕花樓。但是夜幕下那裡隱隱露出的燈光,聽說有的知青遠遠見過,清冷而游移不定,時隱時現。
那天石語興衝衝來到雕花樓時,已是人去樓空。
雕花樓前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青樹,五六個人都合抱不過來。樹的年齡比小樓都大,矗立在那裡不知有幾百年。這時,巨大的樹冠擋住了夕陽最後一點餘暉,暮歸的老鴰在樹頂上盤旋咶噪,小樓被陰影籠罩著。
石語忽然停住腳步,定了定神,也許那位地主管家模樣的康文書還沒有走,畢竟天色還不算太晚。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推開那扇不知是什麼顏色的樓門,久未上油的門軸發出呻吟似的聲響,在寂靜中分外刺耳。不大的門廳已經是一片昏暗,他絆在什麼東西上面,差點摔倒。
低頭一看,卻是一堆行李。
小開唐大衛的遺物。石語馬上反應過來了。一隻皮箱加上一隻樟木箱,鋪蓋,還有臉盆等一些零碎。即使在昏暗中,石語也能看得出這些物品的精緻,不可能是當地老鄉的,甚至也不是一般上海知青用的。想必是得知唐大衛死訊後,埡口寨子裡的人把他遺留的物件收拾了送來。
石語彎下腰,從臉盆中撿起一隻相框。相框是銀製的,鐫刻著細密的百合花紋,顯然年代久遠,色澤已經黯淡;照片中,是竹葉在靜靜微笑。石語頓時覺得不自在,隨手把相框放在鋪蓋卷上。鋪蓋上還有一個布面的畫夾,暗中看去,不知是綠是藍。他順手抽出一張畫,一尺見方,厚厚的畫紙,卻是唐大衛的自畫頭像,微微有幾分光澤,似乎是幅油畫。畫中的唐大衛,頭髮微卷,目光冷冷地注視著石語。想到這個頭顱現如今正掛在境外某個部落的木樁上腐爛,石語心中不舒服起來,便有一些蟲蟻從背脊上爬過的感覺。他把畫像放下,繞過那堆行李,又忍不住側臉看去,畫像上唐大衛的目光還在注視著他。他左右挪動幾步,畫中人的目光仍舊死死盯著,怎麼也擺脫不了。
天色越發昏暗。石語心中忐忑不安,索性轉過臉去,張開口喊:“康文書!康文書!你個老狗日的,還在嗎?”
黑暗中有嗡嗡的回音,卻沒有人回答,樓上卻似有些許動靜。石語站在暗中,忽覺樓裡不是他一個人。他猶豫了一下,壯著膽子一步一步走上樓梯。樓梯吱啞作響,又不像是發自他腳下踩的那級。似乎有什麼東西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面。他怎麼總覺得黑暗中有一道目光,陰冷的,從爛成空洞的眼眶中盯著他?
石語再也不敢往上走了,慢慢退了下來。屋裡有股看不見的氣息在流淌,陰絲絲地拂過他的臉。他一時不敢回頭,生怕看見什麼景象,陰絲絲的感覺,從臉上漸漸擴展到頭上。
側耳傾聽,總像有些動靜,似無似有的絮語,還是嘆息?哪裡在沙沙作響,持續不斷的……或者是樓上有人(是人嗎?)在悄悄行走。周圍是什麼在彌漫、流動,他難以形容。有誰想向他訴說什麼?暗中還是有一道目光注視著他,石語怎麼都擺脫不了這種感覺。
他退到唐大衛的遺物邊,站在那裡,心頭突突亂撞。天色越來越暗,他卻覺得那堆東西反而更加觸目,似乎有物體在上面蠕動……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益發明顯了,樓裡不只是他一個人。但是那是什麼……東西?
石語機械地向門邊慢慢挪動腳步,隨即又停住,他小心迴避著鋪蓋卷上的畫像,生怕和畫中的死者目光相接。
唐大衛,為什麼他盯住自己不放?石語的思緒已有些混亂。小開,卷毛,不合群,目光冰冷,竹葉……真是因為竹葉?
突然石語看見腳下有無數黑黝黝的活物在四下逃竄,有好幾隻爬過他的腳面,黑暗中仍能見到甲殼上的些微光澤。那是蟑螂,當地人叫做螬馬蟣的,成百上千,四散逃去,如惡夢中的情形一般。
石語已忘記自己是怎麼走出雕花樓的,模模糊糊的印象是在極度驚恐中下意識地向那幅畫像投去了最後一瞥。
畫紙上空空如也,唐大衛的形象憑空消失。
石語身上一顫,從回憶中醒來。這些年,他把這次經歷埋藏在心底,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
  在他上大二時,得到了竹葉嫁給楊在明的消息。他覺得這很正常,竹葉不能老沉溺在和唐大衛的那段感情中,總要有自己的生活。何況楊是當年追求竹葉最賣力的人之一,至少竹葉出嫁後,她家的境遇會大大改善。昨天竹葉告訴他,她家裡人都已經回城了。
  石語發現,送葬的隊伍中沒有竹葉娘家的人,甚至夫家的人都沒有。奇怪,莫非這裡也有什麼講究。他覺得幾年過去,芒果寨變得陌生而神秘了,那些習俗他過去從未聽過。或者,這個地方本來就是這樣,他其實從未融入到當地的人群中去。群山環抱的滇西,從遠古至今,種種神秘的傳說和習俗仿佛都在雲裡霧裡,對外人來說,永遠有一層堅固的堤壩相隔,難以逾越,難以觸及。
  還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呢?

  石語放慢腳步,只想離棺木越遠越好。這時他的腳也感到有點痛。他有點後悔:白在這裡過了這些年,為什麼沒想到把皮鞋換下呢?
  抬棺的人一再輪換,現在李二已經走在抬棺的隊列中,他的火槍交給了小蚱螂背著。
蚱螂身邊好奇地摸著火槍的,是上海來的男孩小同。小同的哥哥大同是寨子裡最後剩下的上海知青,最近把弟弟接到這裡來度寒假。
  大同的經歷頗有戲劇性。他父母曾身居高位,自然文革那幾年也幾經沉浮。於是他先是和大家一塊兒下鄉插隊,接著又隻身去了部隊當兵,隨著他父母再次被打倒關押,他被指定復員,而且必須回到芒果寨,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哪裡來的回哪裡去。因此寨裡的幹部很是困惑了一陣:大同到底算是插隊知青,還是算回鄉的復員軍人?不過很快就沒人為這件事操心了,畢竟這些年千奇百怪的事太多,寨子裡出去的兩個軍官不也不明不白復員回來當農民了?芒果寨的人厚道,對誰都一樣接納。下放來的竹葉父母也好,別的四類分子也好,都沒有人去打攪他們。大家都是一樣幹活路,掙工分吃飯。這裡四季如春,有種不完的田地和茶山,眾人至少都能填飽肚子,至於身份之類的問題,還是讓吃國家大米的人去操心。
  大同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在這裡呆到他父母再次出山。等他回家住了幾個月,再回芒果寨時,剩下的事就是辦手續離開了。這是一九七九年初,全國知青回城的大潮正在雲南開始掀起了第一波浪涌,芒果寨周圍農場裡的上海、四川知青,早已鬧得天翻地覆。大同不知道,不管他的父母境遇怎樣,他都可以離開這裡,早一天晚一天罷了。
  這次大同把弟弟小同也帶來了。小同還在上初中,一直糾纏著大同要到雲南玩;他們的老爹也覺得,讓小兒子接觸一下社會底層,接受教育,是很有意義的事情。於是在老爹  一番諄諄教導之後,兄弟兩人一同上路了。
  誰都預料不到,此行將會給他們家帶來一場無妄之災。
  石語沒見到大同。他到寨子時,大同已去縣上辦理手續了,由於身份問題有點複雜,各部門之間的公文來往,需要耽擱幾天。這樣,小同就獨自留在端公楊七老爹家。
  小同走在隊伍中,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傷感和沉重,心中只有好奇。
  這些天玩得實在痛快,滿山遍野瘋跑,采菌子,砸螞蟻窩,然後和當地老鄉一樣,敲開最後一塊土疙瘩,把拖著一肚子蟻卵的蟻後一口吞下。最好玩的是獵鳥。晚上帶一張弩,一枝竹箭,一個手電筒,鑽到樹叢中搜尋。被手電光照到的斑鳩之類呆呆的,扳動弩機,一箭一隻。他實在佩服楊七老爹的小兒子芋頭,真正是百發百中,箭無虛發。要知道,只有一枝竹箭,若是一箭落空,那是再也找不回來的。遺憾的是自己只能白天射射芭蕉樹什麼的。就是弩子上弦實在太吃力……要是能端起老銅炮打上一槍就更來勁了。回到上海後,把在這裡的經歷說給同學們聽,他們一定會眼睛發直。
  小同看見了石語,跑上前去,拿出一件東西在石語眼前一晃,又迅速藏到身後:“知道我拿的是什麼?”
  石語放慢腳步,強打起精神,瞥了小同一眼,說:“不知道。你告訴我。”
  “不說,你猜!”小同得意地盯著石語。
  石語漫不經心地隨便說了幾樣。小同哪裡忍得住,一下子把手伸到石語鼻子前:“知道你猜不著。看!”
  那是一把帶鞘的匕首,這裡的漢子幾乎人手一把。石語接過來,抽出一看,普普通通的,牛角刀柄,刀身帶著幾道血槽,卻沒有開刃。倒是刀鞘蠻精緻,和寨裡漢子們用的不同,光滑的褐色牛皮做的,顯然用油仔細上過光,還壓了花,有“騰衝皮件社”幾個字,也是壓出來的。最特別的是刀鞘上還嵌了一顆紫紅色的寶石。
  “你看這寶石是真的嗎?”
  “假的吧。誰送你的?”
  “楊在明送的。”小同有些失望,隨即又釋然說道:“如果是真寶石,我就不好要了,大同會罵我的。”
  小同一把抓過匕首,轉身又不知躥到哪兒去了。
  石語倒是挺喜歡這個精力充沛的小子。上次見到他是哪一年?記不得了,反正是在他們家的小洋房裡,這小子還穿著開襠褲呢。
  隊伍中,無論是空身的還是負重的,眾人都已覺勞累,隊伍漸漸拉長,唯有端公老爹一個人仍不知疲倦地跳著神秘的巫舞。當然,雖說是跳,其實就是走出一些奇怪的步伐而已。
  石語覺得這支隊伍中還少了一個人。
  小刮刀。他不久前剛刑滿釋放回芒果寨。
  難道坐了幾年牢,小刮刀已經不喜歡湊熱鬧了?
  對了,他應該是不會參加的。
  終於,隊伍在一處山谷裡停住了。白天已經有人先來堆起了柴垛,幾條漢子將棺木放上去,掀開了棺蓋。
  端公老爹緩緩揚起面孔,伴著單調的鼓聲,朝著天空喃喃念著什麼,時而低沉,時而高亢,誰也聽不懂。漢子們又將敬畏堆在臉上,鴉雀無聲。
  晚風掠過山谷,人們手中的火把忽明忽暗,火焰搖曳不定。
  一聲長長的拖腔後,端公老爹的吟唱戛然而止。手持火把的漢子立時精神起來,注視著端公老爹的舉動。老爹雞爪般乾枯的手忽然伸向夜空,隨即劃出道弧線,直指棺木,又從喉嚨中擠出一聲尖利的呼喝。
  漢子們手中的火把齊齊指向柴垛下面,一陣輕微的噼啪聲響過,火把慢慢挪開時,幾處火苗已在柴垛下部竄起。原來柴垛下方堆著的是用來引火的明子,就是浸透了松脂的松木,遇火便著。
  很快,大塊的劈柴也著了,火焰漸漸舔噬到棺木底部。
  現場的人群似乎稀疏了許多,大概都知道接下去的場面不會令人愉快,不少人悄悄回去了。但那些火槍手們都還在。李二沒有收回蚱螂手中的槍,因為他發現有個更為露臉的差使值得去做,那便是替石語拿閃光燈。
  晚間在野外拍攝,單燈難以勝任,石語把兩個閃光燈都帶了出來。石語似乎是只為了對自己有個交代,一次次按動快門;李二手中的燈受同步控制頻頻閃光,令他感到新奇,一臉得意。
  下面的柴垛漸漸燒空,在一片驚呼聲中突然垮榻,燃燒著的棺木跟著落下來兩尺多,無數火星向四處飛濺,一股濃煙升上空中。楊七老爹指揮幾條漢子用木頭叉子迅速調整木柴的位置,並往火堆裡添柴。棺木被火堆包圍著,越燒越旺,熾熱帶著一陣難以名狀的焦糊味升騰起來,逼得人們後退。人們想站在上風位置,避開那氣味。但平地刮起一陣旋風,哪裡去找上風頭。
  晚間的山風加上旋風將濃煙越卷越高,向周圍山上的原始森林飄去。
  夜色漸濃,無星無月,只有那堆火焰在飛騰。楊七老爹緊閉雙目,又開始喃喃念誦。山風的呼號變得凄厲,伴著端公悲吟般的咒語經文,像是夜空中有無數冤魂厲鬼在哀嚎。這時已經沒人敢離開,誰都不願在濃重的夜色中獨自面對回寨的路程。
  不知什麼時候,山風停了,楊七老爹的念誦也停了,一片寂靜中,只有火堆中不時傳來噼啪的爆裂聲。
  哪座山頭上,響起一聲野獸的長嗥。接著,周圍山上一陣陣的長嗥遙相呼應。
  “老灰——那是老灰在叫。這個,這個是豹子……”李二語不成聲地對石語說,歪嘴不住顫抖。
  不知是誰,突然扣動了火槍扳機,一聲震耳的槍聲響起。猶猶豫豫的,第二槍,第三槍,此起彼伏,一道道火舌噴出槍口,又迅疾在夜空中熄滅。
  石語清醒過來,早把相機裝在三腳架上,換上廣角鏡,按下B門,用膠布封住快門線,奪下面無人色的李二手中的燈,連跑幾個位置,雙燈頻頻閃光。
  一雙雙粗大的手顫抖著往槍口中裝填火藥、鐵砂或鉛條。只有一雙手小而粗糙,屬於剛打出平生第一槍的蚱螂。
  野獸們幾乎在同一刻停止了嗥叫。又是寂靜,不祥的寂靜。
  忽然,漢子們的視線都集中在一個方向上,手上的動作同時停了下來。空氣仿佛在這瞬間凝住。
  隨著一陣木柴的爆裂聲,燃燒著的棺中緩緩坐起一個身影。
  所有的人驚怖地睜大雙眼,夢魘一般看著曾經是竹葉的那具焦黑的軀體慢慢坐起。眾人乾張著嘴,卻沒有人能叫出來。
  在那一瞬間,石語最後一次按下了閃光燈鈕。他覺得看到了竹葉在笑,恐怖到極點的笑,還有燒焦的臉上,無法形容的猙獰。在那空洞的眼睛後射出的目光讓他全身血液近乎凍結之前,他隱約聽得耳邊有個聲音:“下一個輪到誰?”
  震耳欲聾的一聲爆響,炸破了凝固的空氣,那是蚱螂夢遊一般抬起槍,對著火中的身影扣動了扳機。
  站在另一端的小同眼睜睜地看著穿過火焰的彈道,帶著絕非人間所有的詭異色彩,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悄然無聲,緩緩射中了自己的前胸。


第一章 十八年後(上)

一個白影從火堆中升起,緩緩飄過來。白影沒有臉,從頭到腳都似裹在白綾中,卻分明有著笑容——死人的笑。

  小刮刀聽得見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每跳一下都帶著痛楚。想喘氣,空氣卻是粘稠的;想伸手去抓什麼,手也如陷在一種粘稠的物體裡面,動彈不得。

  白影漸近,終於變成鬆軟的,粘稠的什麼東西包圍著他,那陰森的笑容往他嘴裡灌,往鼻子、耳朵裡灌。他想掙扎,想叫喊,都無能為力。窒息……

夢,十幾年揮之不去的噩夢。他大喘著氣醒來,身上一片冰涼粘濕,那死人笑容的霉腐味道還在他咽喉中凝結不去。心仍在狂跳,漸漸變成了鈍痛。

  口乾舌燥。他伸手去拿床邊桌上的水杯,手發軟顫抖,卻觸在一面陰濕的暀W。這是在什麼地方?身上居然沒有被子,不是在床上……

  身下是水泥地。四周一片黑暗。

  意識漸漸清醒。他想起的第一件事是昨天晚上喝的是一瓶七寶大曲,沒有喝完,接著就發生了那件事……

  客人已經走得差不多,雖然酒樓還沒有打烊,但不會有小刮刀多少事了。即便有屬夜遊神的客人來消夜,讓廚師去挑魚好了,明朝再算帳。我小刮刀做生意一向上路,爽氣,不斤斤計較。這麼想著,小刮刀便有幾分得意。他從幾排玻璃漁缸旁站了起來,拎著酒瓶走向樓梯時,腳下已有點輕飄飄。

  小刮刀在“公館人家”賣水產品,已經好幾個月了,從酒樓剛開張那天他就坐在後門裡的魚缸邊。榮福裡37號要開酒樓的消息剛傳出來,便有一干魚販找上門來要求包下水產供貨,個個都是紅眉毛綠眼睛,說話時大拇指翹翹的角色。這時的上海灘餐飲業似乎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有點規模的酒樓門前或門後必有一名魚販擺開玻璃缸供吃客挑選魚鱉蝦蟹。而魚販們也有一大半是所謂“山上”下來即吃過官司的。以這家酒樓的檔次和品味,似乎不該落這俗套,但主人王老闆講究實際,居然也答應了小刮刀設攤的要求。別人知難而退,在這一帶的魚販子,誰不知道小刮刀的名聲?沒有人敢去跟他爭。

  王老闆為人海派,爽氣,我小刮刀做事也上路;你“挑”我賺鈔票,我也幫你擺平那些不識相的吃客。最近王老闆嫌後門的攤頭設得難看相,沒檔次,要把新開的大門邊上的小平房裝修一下給小刮刀用。小刮刀開心,覺得王老闆會做人。

  小刮刀搖搖晃晃爬上三樓。三樓沒有裝修,充斥著一種老房子特有的氣味。過道上的燈壞了,腳下不穩的小刮刀肩膀重重撞在暀W,他到現在還不能適應這層樓彆扭的布局。王老闆就是這點不好,營業區修得那麼高檔,其他地方就不管了。換只燈泡要幾個銅錢?到底是生意人,精怪得不得了。揉揉肩膀,低聲罵了一句,他竭力想在暗中辨清自己的房門。

  黑暗,太黑了,什麼都看不見,只有樓梯口被二層樓漏出的燈光蒙上了一片灰白,才使小刮刀覺得自己眼睛沒有瞎。

  慢慢的,小刮刀認為自己的眼睛開始適應黑暗了,因為他看見在前方也有一道灰白色。只是——那灰白色像是緩緩從椓昄p出來的,漸漸變得像個人影。

  小刮刀第一個念頭是有小偷。居然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真是強盜碰到賊伯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但是,那白影居然飄飄蕩蕩的向他移來,那雙腳好似浮在空中。想都不想,他舉起酒瓶向白影猛砸過去。酒瓶穿過白影,卻在暀W砸出破碎的聲響。白影輕輕飄過他身邊時,他感到徹骨的寒意。

  白影飄下樓梯。小刮刀轉身撲到樓梯欄桿上,握住欄桿的手滿是冷汗。眼看著白影在樓梯拐角出消失,不知為什麼,他旋即決定衝下二樓,在二樓聽得似乎在樓下飄來一聲陰陰的笑。他在底樓看見白影一閃,消失在一側的過道裡。那是無人居住也不屬於酒樓的地方,沒有燈光,彌漫著塵土味和濕濕的陳年霉味。小刮刀在這裡一時失去了追趕目標,停住腳步,雙拳緊握直到指關節咯咯作響,並屏氣凝神在暗中察看。

  這裡好像只有黑暗和寂靜,外帶那股久久不散的陳腐氣味。

  忽覺得邊上有什麼東西,扭過頭,一張臉在黑暗中浮出來,慘綠的,笑得陰沉,再看,卻不見五官。又覺腳邊有物件蠕動,低頭看去,也是一張臉,笑得暴突了兩排牙,又分明沒有下顎。他蠻勁已經上來,於是抬腳猛踩,只覺腳踝生疼,抬眼看兩張臉卻又在前方憑空浮著。待他追過去,綠臉又向後退縮。小刮刀氣急敗壞,揮掌狠擊,一塊木板似的東西蕩了開去,伸手一摸,原來是扇門,手中粘粘滑滑的,不知是什麼東西。

  小刮刀推開門,走到一片空地上,也不見白影,也不見鬼臉。一陣冷風吹過,只覺得腹中難受,翻江倒海般吐上一回,頓時酒也醒了一半。回想方才情景,便有些恍惚起來,吃飽老酒時的事情,作不得真。但真是酒後的錯覺嗎?他也不敢肯定。他轉過晲丑A前面一排小平房,邊上是新大門,燈火通明,頓覺安心了許多。

  這時,小刮刀見到小平房窗中有燈光隱現,閃閃爍爍,飄忽不定,這情景有點眼熟,好像什麼時候遇到過。他想起什麼,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把黃銅鑰匙。雖說王老闆答應把小平房劃給他用,但現在有機會,為啥不把老頭子留下的鑰匙派上用場呢?他早探過了,小平房的門鎖是舊的,沒有換過。

  他躡手躡腳摸到那棟小平房門口,開了鎖走進去。不見燈火,只有外面的燈光反射進來,勉強看得見房中的情形,黑黝黝似是幾件桌椅。他慢慢挪動腳步,伸手摸索著。好像聽見有聲音,長長的,絲絲作響,不是人的呼吸。他心裡終覺有些發毛,邊挪腳邊用目光掃視房裡。一抬頭,忽見前面站著個人影,離自己不到兩尺,驚駭之中他立刻伸手去推,那黑影便直直撲向他。一陣亂響,小刮刀鼻中充滿塵土味,幾聲咳嗆之後,方明白是一個舊的立式衣帽架連同掛著的舊衣服倒了下來。

  小刮刀這才將心稍稍放平,調整了一下呼吸。他的眼睛已能適應房中的昏暗,便徑直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一件東西。那東西觸手冰涼,摸了幾下,這形狀好生熟悉,待湊到窗前的微光下看時,頓時把他驚呆了。

  這時他耳邊響起輕輕的語聲:“輪到你了。”

  魂不附體的他轉過臉來,屋裡已是或站或坐,影影綽綽的有幾個人形籠罩在朦朧慘淡的光影中,看不清面目。兩個身影慢慢移到他跟前,他看不清卻能能感覺到面容的獰厲。然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

  對了,這裡就是小平房,夢中的霉腐味就是這屋子散髮著的味道,這時他已經完全清醒了。他雙肘支撐著地面,頭抬起,挺一下腰,想坐起來,卻覺得臂膀一軟,又躺下了,雙肘和後腦都碰得很痛。

  胸前的鈍痛似稍減輕了一些。他深深呼吸,靜靜躺著,希冀恢復一下體力再起身。以後酒要少吃點,他思忖。

  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天亮以後——自己還會看到天亮嗎?心又不規則地跳了幾下,痛。不知怎麼無端地涌上這麼不吉利的念頭,他搖了搖頭。

  小平房……想起過世的老爹說的那些話,他現在但願從來沒聽說過,希望能平平安安度過這一夜,從此遠離唐公館,老老實實在小菜場擺魚攤。現在想來,喧鬧而充滿魚腥味的小菜場,要比這座陰森的老公館強上千萬倍。

  雕花樓。他腦中浮現出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他一直不願去回憶的。當年的情景一幕幕的,似乎就在眼前。雕花樓的凄冷的燈光,還有……十八年前,崖上墜落的身影,慘叫,她微睜的眼睛,流出嘴角的血,那塊石頭,昨天夜裡又見到摸到的石頭,火中坐起的屍體,那纏繞他十八年的惡夢……

  小刮刀聽老人說過,人臨死前,過去經歷的事情會樁樁件件在心裡過一遍,像放電影一樣。難道自己也……冤孽,報應。他嘴裡喃喃念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這是他面對著對手常常發出的威脅。現在,是自己的“十五”到了?

  剛想到這裡,便聽得輕輕的,怪異的一縷聲音隱隱傳來,辨不清方向,卻有著節奏,似腳步,似嘆息,又似悲啼,似慘笑,越來越近。

  突然想起這座老宅的種種傳說,往往都是以神秘陰森的聲音開始的。難道傳說是真的?他寧可自己仍在惡夢中,腦子卻分明清醒得很。

  終於來了。

  向來桀驁不馴的小刮刀真的感到了頭皮陣陣發麻,恐怖,還有絕望。這裡離開大房子沒有幾米遠,就是隔了一個大天井。小刮刀沒有聽說過“咫尺天涯”這麼個說法,但是現在卻有這種感覺。大房子裡有人,好幾個人,逃過去就有救;小平房裡只有他一個,孤獨無助,等著被什麼東西吞噬。他還是想掙扎起來,但這時臂膀連一動都不能動,有什麼東西把他束縛住,冰冰涼的。他想喊出來,卻是喉嚨裡擠不出一點聲音,如同夢魘一般——雖然小刮刀也不會懂這兩個字的意思。

  異聲忽遠忽近,縹緲難辨,一時似乎消失了。
 
  萬籟俱寂。

  小刮刀已感覺不到心頭的鈍痛,一道冰涼從體內向四肢擴展,他瞪大眼睛,預感到自己將會看見什麼——

  他看到了。

  最後的驚呼在他喉嚨中凝結住。


第一章 十八年後(中)

一天后,江南月塘小鎮,小同或一個自稱小同的人又把石語帶回了十八年前那個恐怖的夜晚。

  石語在鎮上養病。

  月塘和無數江南古鎮一樣,一百多年前的老房子沿河堆砌,展示著它們的陳舊和破敗,黑色的房瓦間探出幾株閒花野草,青黑色的霉斑爬上了棜情A椓}下則是已經和青磚渾然一體的青苔在蔓延。這些文人們稱之為充滿滄桑感的舊宅,其中一座不知怎麼傳到石語他老爹手中,於是他臨時住了進去。

  究竟是什麼病,連石語自己都說不清。疲勞,沮喪,還是別的什麼。

  別人看來,石語這些年的日子應該過得不錯。前幾年,他曾背一個攝影包走南闖北,披星戴月、縱橫江湖的生涯,留下了數不清的照片,也替他在圈內搏得了名聲。如今,他在上海西區的高尚街區和朋友合夥開了家影樓,老婆陪著在澳大利亞讀書的兒子……但是突然間,某一天早晨醒來,石語對身邊的一切感到厭倦了,只覺心力交瘁,難以支撐,便一頭扎進月塘小鎮,隱居起來。

  這裡遠離大都會的喧囂,樓窗下小河、石橋和老街終年發散出慵懶和悠閑。月塘多的是水,又多雨,青石鋪就的街巷常常是洗得一片水色。若遇晴日,天也如洗過,清清亮亮。石語日日對著房前的河水,只覺眼中也是一片清亮,漸漸的,也便亮到心頭。

  他喜歡徜徉於古鎮的街巷之中,穿街過橋,在雨中看腳前的石板一點點濡濕,聽雨點落在油紙傘上漸緊漸密。晴天就雇一條船,搖出鎮去,從河畔春日的柳枝新綠,直看到深秋的野菊綻黃。

  老街的茶樓酒肆,仍是舊時的格局,出入其中的茶客酒徒,似是有小鎮以來便是這般模樣。石語喜歡慢慢踱進去,坐在方凳上,端一盞清茶,輕輕啜一口,立時有一片清爽緩緩在齒頰間散開,幾盞過後,便覺爽到了肺腑。這時斜倚著八仙桌,似睡似醒間,耳邊有吳儂軟語伴著絲弦唱出一段古人的悲歡離合。腹中空了,叫一碗燜肉面,那滋味卻是兒時記憶中的。

  有時石語也拖一張竹躺椅,終日在河邊懶懶地閒坐,聽憑落葉在衣衫上灑幾片金黃。午後的秋陽,令身上平添幾分暖意,漸漸便昏昏欲睡,於是索性沉沉睡去。一覺醒來,神清氣爽,抬頭已見天邊霞染。

  晚間推開樓窗,燙一壺酒,獨自對著窗下的槳聲燈影,飄飄然不知今夕何夕……

  這如多年尋覓不得的一個夢,模模糊糊地記得不太真切;又如自己前世便是這夢中的人,今生只是和小鎮再續前緣。

  這樣的日子,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終日在紅塵中,卻又覺離紅塵甚遠。石語在病愈之後竟懶懶的不肯離去,直到有一個雨夜……

  那晚停電,他斜倚床上,在燭光下看書。江南秋雨中秉燭夜讀,似乎也是夢的一部分,他喜歡這種氛圍。書和屋裡的傢具一樣,不知是什麼年代留下的,發黃的紙頁,帶著久遠年代的霉味,看起來有點吃力。

  秋雨淅瀝,落在屋頂的瓦片上,屋外的石板路和小河上,一片單調凄涼的聲響。濕濕的寒氣穿過窗欞,吹得燭光搖曳而又迷離。石語把身上的薄絲綿襖裹緊了一些,抿了一口黃酒,只覺有點朦朧的感覺,那本陳舊的線裝書上的字顯得越發模糊。

  慢慢便覺一陣睡意連著醉意襲來。石語心想,該睡了。

  就在這個時候,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街門沒關?這麼晚還有誰來?小鎮上的人頗有古風,講究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從石語來到後,從來沒人在晚上八點鐘以後上門。

  石語正狐疑間,腳步聲停止在臥室外,來客敲響了房門。

  石語下得床來,腳下有些踉蹌,似乎還沒有觸到房門,門就已經開了。挾著微微的寒氣,一個黑影緩緩移了進來。

  直到今天,石語還是想不明白來客是怎麼找到自己的,畢竟,除了自己的老爹外,沒有人知道他的住處,包括他影樓的雇員和合夥人、經紀人。至於當時沒有懷疑到來客找他的原因,是由於自己那時在微醉之中,還是思維受到了某種控制?反正,當時石語馬上就認定或者說來客使石語認定他就是二十年前認識的那個少年——小同。

  最近石語問起小同那晚在小鎮相見的情景,儘管只過去了一年,小同竟也是一片茫然,似乎覺得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好像從未到過那個小鎮——但是他也不敢確定,因為他對這許多年來所有的事都不能確定。這都是後話了。

  小同,或者說那個很像小同的黑影慢慢在一把很有年頭的椅子上坐下。隔著十八年的歲月,醉眼迷離中,石語覺得還是認出了當年那個十多歲的少年,他記得小同眼角邊小小的黑痣。

  石語和小同的哥哥大同是一個學校的,大同比石語高一年級。那一年,他們的父母終於復出之後,大同把正在上初中的弟弟接到了滇西他插隊的那個山寨。石語那年他也回到了寨子,見到了這個活潑而又精力過剩的小子。石語回想起那時和小同上山采雞樅,一塊兒砸開堅硬的螞蟻堆,然後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小子像當地老鄉一樣從最後一片硬土塊中找出蟻後,張嘴吞下手指粗的蟻卵……

  後來就是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

  那以後,小同曾長期昏睡在床,久久不愈。石語一直有點內疚,雖說沒人在那時將小同託付給他照顧,但是,在那個詭異萬分的火葬儀式上,小同畢竟是在他身邊倒下的。

  再後來,四處遊蕩的石語和大同失去了聯繫

  這時,石語手忙腳亂地拿杯子,倒茶,溫酒。

  難得風雨故人來。但是在那麼一個偏僻的小鎮,一個十八年未見面,生死不知的故人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出現,真難以令石語感到欣喜。

  不速之客。石語突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名字。

  不祥的預感,莫名的恐慌同時涌上心頭。

  但他也沒有流露出不速之客的到來給他帶來的震驚。本來,他以為暝色裡的雕花樓,死去的竹葉,詭異的火焰,不堪回首的種種往事,這一切早已過去,塵封在七千里關山,十八年歲月之外。現在,小同的出現,又生生把那一幕幕場景拉回到石語眼前。

  小同坐在搖曳的燭影中,在石語的一陣忙亂和客套之後沉默著,場面有點尷尬。石語想再仔細看看他現在的長相,但他的臉一直處在陰影中,始終是朦朦朧朧的。

  “還記得小刮刀嗎?”小同突然開口

  石語當然記得。那也是芒果寨裡的知青,體魄強健,面容陰沉,屬於不良分子之列,牽涉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案子,從監獄出來後回到上海,擺魚攤為生。石語去年還在集市上見過他幾回,他身邊除了幾個裝著魚的大塑料盆外,總有一瓶白酒,目光依舊陰沉。

  “小刮刀已經死了。”

  石語雙眉揚起,脣中發出一種噝噝聲,表示驚訝和惋惜的意思。其實這個人的生死,他並不關心。畢竟那麼多年過去了,昔日認識的人總有幾個離世的,很正常,不必感慨。小同雨夜來訪,就是為了告訴他這件事?

  陰影中的小同挪了下身子,換了一種姿勢坐。不知怎麼,石語覺得那隱於暗中的臉有一絲詭秘的笑。或許,只是感覺而已。石語覺得心裡不舒服。

  “他死得不明不白,很蹊蹺。”

  石語忽然覺得有點渴。酒喝多了?他拿起茶杯,把下午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

  眼前的小同變得陌生起來。石語思忖,自己在小同穿開襠褲時就認識他,十八年前也見過他,共同經歷了那一晚。但是,那時的小同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天真,好動,精力充沛。石語怎麼也難以將記憶中的小同和眼前這個莫測高深的訪客聯繫起來。小同如今該有三十歲了吧。的確,十八年歲月形成的陌生感,如一條鴻溝橫在石語面前,難以越過。

  “我哥哥大同也遇到了一些怪事。”小同忽然轉移了話題。

  “怪事?”

  小同伸手到懷中,這時石語方才注意到他穿著一件深色西服,連襯衫也是深色的,燭光黯淡,看不出衣服真正的顏色是什麼。小同從衣服裡拿出一張五吋的彩照遞到石語手中。

  石語把照片拿到燭光下。可以看出,這是暮色中的上海老式裡弄。照片右側是一排石庫門房子,往弄堂深處延伸,中間有幾根晾衣服竹竿,掛著被稱作“萬國旗”的形形式式衣物,下面是三五個行人。

  膠捲是業餘負片。曝光不足。焦點不實。用光太平。色彩還原差。畫面凌亂,沒有主體,完全沒有考慮構圖。也許是出於職業習慣,這是石語看到照片後在第一秒鐘的反應。但是——

  但是小同不會是讓他看這些。

  “你看看這個人……”小同的聲音有些異樣,說到“人”字前停頓了一下。

  隨著他的指點,石語看到了——

  照片上那個回首一瞥的女子。

  竹葉。分明是她。

  石語立時感到一股涼氣從頭罩下,方才不祥的預感應驗了。

  照片上,竹葉的眼神帶著幽怨,正從另一個世界望過來。


第一章 十八年後(下)

石語忽然有天旋地轉的感覺,立時浮現出十八年前,火堆裡坐起那具焦黑的屍體,帶著的猙獰神情——如果死人也有表情的話。想不到十八年後,那已經在烈焰中消失的面容和軀體卻在一張新拍的照片中出現。石語不知道哪一種情形更可怖:是十八年前葬儀上的那一幕,還是眼前照片上來自陰間——他幾乎確信那是來自陰間——的目光。

  他又想起另一張畫像。二十多年前那個黃昏,在雕花樓裡,一張畫中,也是一個死者陰冷的目光向他射來。但是,那畢竟是死者生前的畫像,而眼前這張——

  “你相信死人會回到人間嗎?”小同的輕輕的語聲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來的。

  不相信。石語想說,但沒發出聲來。

  惡夢,一個纏繞了他多年的惡夢又回來了,而他本來以為已經擺脫它了。那麼,對眼前的小同來說,當年的惡夢不是更加可怕,更加刻骨銘心嗎?為什麼?為什麼小同要給他看這個?

  “你猜,小刮刀死在哪裡?”

  這句話應該讓石語想起早年的小同,那個在芒果寨外的山路上,把一把小刀藏在背後,孩子氣地說“你猜”的小同。但是兩個“你猜”的語氣是那樣不同,眼下的這句讓石語不寒而慄。

  不等石語開口,小同就接著說下去:“他死在唐公館,小開唐大衛的家。”

  石語覺得頭上如被什麼東西重捶了一下。

  “再看看這張照片,是在什麼地方拍的?你應該認得出。”

  石語再次拿起那張照片,徒勞地掩飾著手的顫抖。他預料到答案是什麼。

  照片左側的建築,拍到的不多,只有窄窄一條,但是這已經足以喚起石語年少時的記憶。

  唐公館,小開唐大衛的家。

  石語合上眼鎮定了一下,默默運了一會兒氣。漸漸的,緊繃的身體松弛了,神經也隨之松弛下來。他腦中出現了一位老者,鬍鬚斑白,斜倚在一張竹榻上,漫不經心地說著什麼。竹榻上方是敞開的一扇窗,窗外搖曳著幾株翠竹。跟這幕情景聯繫在一起的,是一縷若有若無的檀香味,還有一個孩童,心境平和的孩童。那孩童就是我,石語明白。等他睜開眼睛,心境也已經平和了。

  石語暗嘆,自己的定力呢?讓這場病消磨了,還是被江南小鎮的悠閒氣氛消磨掉了。

  陰影中的小同動了一下。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石語卻仍能感到,他有點驚異,因為自己情緒的突然平靜。

  “我不明白,你讓我看這張照片是什麼意思。”石語聽到自己用淡漠的語氣對小同說。

  小同端起茶杯,卻沒往嘴邊送,稍頃說:“你真認不出照片上的人是誰?在什麼地方拍的?”

  “認不出。”石語面不改色地答道。

  小同似有些無奈,把杯子緩緩放下,然後說道:“大同現在做房地產生意,走過一些地方習慣拍幾張照片,主要是積累資料,看這些地塊有沒有開發的可能。前幾天從榮福裡穿過,拍了這張照片。沒想到印出來後大吃了一驚。”

  小同停頓了一下。石語默不作聲。

  小同接著說:“大同發現,照片上多出了一個人,他肯定,拍照時肯定沒有她……”

  小同慢慢道來。

  大同是偶然經過榮福裡。因為馬路拓寬,隔壁的幾條弄堂已經開始拆了,而榮福裡一點沒有拆的意思。大同想到隔壁弄堂一拆,榮福裡一帶就成了街面房子,而這一片的房子都太老舊了,不知有沒有開發的機會。於是他隨手拿出照相機,一路拍了幾張,當時弄堂裡沒有幾個行人。大同也會習慣地在取景時避開近處的人,因為近處的人物會擋住他想拍的東西。他快走到37號唐公館時按下了快門,隨後對唐公館又拍了一張。兩張照片的拍攝時間間隔不會超過10秒。當他取回擴印的照片時,意外地發現,那張照片上出現了一個不該出現的影像。

  小同說著掏出了第二張照片,那是唐公館的大門和邊上的一段磚晼A沒有人物。

  石語看了看兩張照片,右下角印的時間都是同一天的17點28分。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拍攝角度不同,所以即便是在同一個地方拍的,也不一定拍到相同的內容。

  “但是大同賭咒發誓說他拍的時候在這個距離上絕對沒有人。”

  畫面上的竹葉的目光仍然在注視著石語。石語再次讓自己定下神來,仔細端詳照片。這次他不會覺得畫面中沒有主體了,竹葉就是主體。

  看不出什麼特殊之處。沒有拼貼和暗房處理的痕跡。或許是電腦做的?也不像。竹葉的衣服,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件沒有特色的襯衣,二十年前的人可以穿,現在的進城民工保姆乃至節儉的城市老人也可以穿。

  眼見在昏暗的燭光下看不出什麼名堂,石語放下了照片。他仍覺有些恍惚。酒還沒醒的人不該去傷這個腦筋……只是照片中竹葉的眼光總是像在他眼前晃動。他在眼前揮了揮手,沒用。

  “小刮刀的死,醫生的結論是酒精中毒、心力衰竭什麼的一套。不過照店裡一些人的說法,他是被嚇死的。對了,忘記告訴你,37號現在開了一家酒樓,招牌就叫‘公館人家’。小刮刀嘛,說得好聽點是酒樓的水產供應商,實際上就是在37號擺攤頭賣魚。”

  石語身上一震。小開唐大衛,竹葉,小刮刀,這些人物——不,應該說是死人——都連接在37號唐公館這個節點上了。

  小同似乎是猜到了石語心裡在想什麼。

  “小刮刀什麼地方不好去?偏偏要進唐公館。命中註定,這一劫他逃不過。”

  石語抬起頭,盯著陰影中的小同:“你的意思是小刮刀的死是冤冤相報,鬼魂索命?”

  說著敲了敲那張照片。

  “不,不!我不是指這兩件事有什麼聯繫。”小同忙不迭地拿起照片,回答道:“不會是她。再說了,‘子不語怪力亂神’。”

  石語發現,兩人都在迴避“竹葉”二字,彼此間心照不宣吧。他淡淡一笑:“你還讀《論語》?‘子不語’,好。”

  沉默了一會兒,小同的手握住茶杯又鬆開,似是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石語*著桌子,以手支頤,默默想著心事。

  “不過,有些事情太巧了。小刮刀死在唐大衛家裡,他們兩個是冤家對頭,這個你知道。小刮刀死的現場就很可疑,臨死之前又說了些話,店裡人也聽不懂是什麼意思。但是……但是在芒果寨呆過的人聽了就會覺得蹊蹺了。”

  小同說到這裡停了一下,見石語沒有反應,便接著說:“畢竟……畢竟十八年前的那個晚上你我都在場,一直到今天,種種怪事都難以解釋。大同出國前讓我找到你商量一下,他說你是很有辦法的一個人。”

  “我有什麼辦法?如果是那種‘怪力亂神’的事,我無能為力;如果你懷疑是人為的作怪,應該去找警察。”

  “找警察?就憑小刮刀死在37號,還是他神志不清時沒頭沒腦的幾句話?醫院診斷的死因明擺在那裡,我要是告訴警察小刮刀是因為……因為某種非自然因素死的,大概警察會當我神經搭錯了。”小同好像有些無奈。

  “可是你到現在還沒告訴我究竟小刮刀的死有什麼蹊蹺的地方,還有他死前說了些什麼?另外你希望我做些什麼?”石語也是無奈,其實這幾個問題他一個都不想問。

  石語預感到他的武陵源行將消失,不管他是否應小同的要求去做些什麼,從今天晚上開始,往事又將纏繞住自己。他願意付出無論多少代價,只要能留住眼下的田園牧歌,他就如一個落水者,眼睜睜看著方才還載著自己的那一葉小舟在水中漸行漸遠,而他卻要不由自主地隨波逐浪,不知被命運帶向何方。

  “小刮刀死在37號的一間小平房裡,而那間小平房五十年前就是他父親的住處——他父親是唐家的包車夫。”小同停頓了一下,仿佛在考慮怎麼措辭。石語覺得他似乎有些吞吞吐吐,想隱瞞什麼。

  “他身邊有一把小平房的鑰匙,估計是他老爹留下的。唐家的房子用料考究,大部分門鎖七十年沒有換過。只是那間小平房本來就準備交給他擺魚缸的,他半夜裡偷偷跑進去做啥?店裡有人看見他從樓上跑下來時樣子就不正常,好像在追什麼人,而誰都沒看見有其他人。他在三樓椈壑W砸碎一瓶酒,在底層門外嘔吐過一次,那一邊的房子多年沒有人住了,據說一直——不幹淨。”小同意味深長地說出“不幹淨”幾個字,石語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早上有人發現他躺在平房地上,人已經不行了,面孔煞白,表情極恐怖,好像被什麼給嚇的。他膽量怎麼樣,你比我清楚。”

  這人膽子是不小,但是石語知道他也曾有過一次臉色煞白的情景。

  “救護車來以前,他在半昏迷中說了幾句話,聽不太清楚,聽起來像是‘輪到我……石頭……小開……’,還有——”

  小同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還有什麼‘作孽’。我也是聽弄堂裡人說的,那裡都傳開了。大同讓我找你,他說你從小練過什麼佛家的氣功,還很有名……”

  腦海中又浮現出竹榻上的老者、檀香味、翠竹,石語啞然失笑:

  “我這個功夫,無非是身心調節罷了,你以為是什麼‘九天伏魔神功’、‘五雷天心正法’一類?這種事情,找端公楊七老爹或者龍虎山張天師去合適。”

  小同正色道:“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有些超自然的事,誰都說不清。有句話叫‘在劫難逃’,我告訴你,十八年前,蚱螂在竹葉火化後的第二天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你應該記得,那一槍是他打的。”

  說著,小同指了指自己心口。

  石語發現小同終於說出“竹葉”二字了。他指著小同手中的照片:“你的意思還是說,她找了蚱螂,十八年後又找到了小刮刀?下一個輪到誰?”

  陰影中小同似乎笑了笑,有點陰森:“下一個輪到誰?想一想,這句話你在什麼場合聽到過?蚱螂、小刮刀死以前都說過差不多的話。”


  石語渾身一震,那是他下意識地說出來的。這麼說,十八年前,當火堆中那具焦黑的軀體坐起來時,他耳邊確確實實聽到了有人說“下一個輪到誰”,而不是極度驚怖中的幻聽。

  “我希望你不要置身事外,這些事實在太過怪異,誰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

  “你不是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嗎?怎麼……”

  小同打斷石語的話:“我說了,我不是指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聯繫。”他揚起手中的照片。“但是,唐公館這個地方多少年來就有不幹淨的名聲,它又是唐大衛的家,這幾天發生的事,你真的一點都沒有想法?”

  “超自然的事,我還是不大相信。”石語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

  小同站起來,詭秘地笑笑:“你會相信的。”說著伸出手去,石語握著,其冷如冰。

  小同告辭出門,門開處,一陣冷風卷過,吹熄了蠟燭。

  石語點燃蠟燭,發現桌上有張照片。是小同忘記拿走了?他拿起照片,渾身如觸電般猛的一抖。

  照片上的竹葉,笑靨如花,如在二十多年前雕花樓裡一般看著他。那時,照片鑲在一個鐫刻著百合花紋的銀質鏡框裡,再早些,是石語親手按動快門,拍了這張照片。

  石語猛撲到窗前,只見老街上三五盞路燈仍然亮著,黯淡的光暈裡,唯有冷雨如絲,兩端的石板路上,哪有小同的身影,他好像蒸發在秋雨中了。

  石語心亂如麻。荒唐,整件事荒唐到極點,毫無邏輯可言。唐大衛、竹葉,還有神神秘秘的小同,那個更加神秘的唐公館……小同的話不盡不實。唐公館發生的事?他真是聽人說的?

  凄風苦雨,伴石語一夜無眠。他一閤眼,便有唐大衛或竹葉的面容浮現,接著是小刮刀的。

  天還黑著,身邊多日不響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石語先是心頭突突亂跳,伸手欲接,又縮了回去,最後咬牙拿起來看了一下屏幕,竟是他的經紀人錢剝皮的來電。他的心立刻歡快地跳起來。月塘小鎮這個世外桃源,猶如鏡花水月,經過這個秋雨夜,業已一去不返了,他早就應該明白它不屬於自己,他有自己的生活。電話響了,讓他去哪裡?慕士塔格峰?南極?他馬上就走!讓那一干冤魂怨鬼離自己遠遠的!

  “喂!你不看看現在幾點?我不是說了,除非上海灘地震海嘯你們家房子天火燒,不要給我打電話!”

  “地震海嘯?差不多。告訴你,馬上滾回上海來。你猜得到嗎?我接到誰的傳真了?”

  “不會是人家任命你當聯合國秘書長了吧?或者得諾貝爾獎了?”

  “《時尚聖經》約稿!我的天哪,《時尚聖經》啊!”石語感到電話那頭的錢剝皮喘不過氣來了。

  如果是一天以前,石語會毫不猶豫地回絕;而現在,哪怕是八卦小報的約稿他也接。

  《時尚聖經》?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但隨即腦中一亮,他明白錢剝皮為什麼激動了。

  “好吧。說,什麼題材。”

  突然他覺得自己已經猜到了。

  “你老窩那一帶,榮福裡37號,‘公館人家’,酒家或者餐館,隨便你怎麼稱呼。”

  石語一時無語。

  天數。天數!

廚工阿林匆匆回到“公館人家”時,已是掌燈時分。阿林的老爹生病住院,他回去了幾天,現在老爹出院了,他心情也大為舒暢,於是背了一簍螃蟹回到上海。他在廚房外卸下行裝,歇了一會兒,喝了杯茶。正是酒樓最忙的時候,來去匆匆的同事誰也沒有注意他。阿林聽到二廚在大聲指揮哪個廚工:“你去金寶酒家借四隻龍蝦來,還要幾斤帶子。要快,騎我的車子去!”

  生意太好。阿林想這個月又要多幾個錢進帳了。他拿著背包上了三樓,進了自己的宿舍。

  房間裡只有小刮刀一個人,照例拿著瓶酒,慢慢地往杯子裡倒,很享受這個過程的樣子。

  阿林恭敬地打了聲招呼,換來小刮刀鼻子裡哼了一聲。

  阿林又討好地說:“我帶回來一簍蟹,明朝燒了,大家聚聚,你也來一道吃吧。”隨即又想到,自己有點飯店門口擺粥攤的味道,賣水產的小刮刀,會看得上幾隻崇明蟹?

  果然小刮刀抬頭盯著阿林,很怪異地笑了笑。在日光燈下,他的眼圈和牙齦成了古怪的黑色,讓阿林心裡直發毛。

  阿林有些尷尬地轉移話題:“下頭好像龍蝦和帶子用光了,你生意好吧……”

  “關你屁事。”小刮刀說著把酒瓶放下,站起來向門外走去。阿林松了口氣。

  “你跟我一起下去?”走到門邊的小刮刀突然轉過頭來笑了一下,很邪的樣子。

  “不了,今天我不上班。你慢走,慢——”阿林受寵若驚,放下拉開一半的背包,直起腰來回答。但是小刮刀早已走得不見蹤影。

  廚工小黑走到門口:“阿林,回來了?大廚叫你下去幫忙,今天太忙,人手不夠。你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算你晦氣。剛才你跟誰說話?”小黑環顧四周。

  “還有誰?你過來面對面的沒看見?小刮刀剛剛出去。”阿林不悅地說。他有點沮喪,今天晚上歇不成了。他看什麼都不順眼,小黑的齙牙看著觸氣,好像比平常更大,連日光燈都暗淡了許多。

  “啥?小刮刀?”小黑聲音都變了。

  阿林看著小黑驚駭的樣子大惑不解:“怎麼啦?”

  小黑面孔變得刷白,扶住門框使自己不至於倒下,嘴脣顫抖而語不成聲:“小……小刮刀,昨天……昨天上午,就……死了……”

  阿林比他倒得更快。


  傍晚斜射的陽光在青石地上留下了老房長長的陰影。

  石語幾乎是不假思索便踏進這條被遺棄的弄堂。他就出生在這一帶,直到在彭浦火車站踏上南去的列車。

  石語對這裡曾經很熟悉,但現在和這個城市的許多地方一樣,馬路拓寬,居民動遷,把這一片地方弄得幾乎面目全非了。

  原來沿馬路是一條條弄堂和成片的石庫門房子,現在舊房開始拆除,但大部分房子還矗立著,只是無人居住。

  這大概是上海弄堂裡最後的青石地面了,石語想。這二三十年中,一塊塊青石先是縮到了路兩邊,然後是完全被水泥路面取代,再後來,連弄堂都一條條消失了。

  穿過無人的弄堂小徑,石語始終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一片死寂中,門窗洞開,房中泛黃或發黑的陳舊椈壑W,每一處斑駁的痕跡都在無聲地講述著往昔的故事。仿佛隨時都會從某一扇油漆剝落的木門後走出一個穿著長衫的人影,或者會有一雙沒有表情的眼睛,從黑暗的窗洞裡穿過七十年的歲月望過來。如果張愛玲筆下的什麼人此刻從一道後門裡踱出,似乎比此刻的石語更能與周圍的環境諧調。

  老弄堂一旦沒有了人,立時變得益發老舊,讓人感到時光在這裡停滯,永遠停在弄堂口水泥塑成的數字“1925”那個時代。在這種氛圍下,石語懷念起這裡擠滿居民的時光。從黑漆大門後走出的張家阿姨或者亭子間好婆拎著菜籃,高聲談論著眼下的菜價;前樓的無線電送出評彈的三弦聲;磨刀人阿四掮著長凳,滿懷希望地吆喝著“削刀——磨剪刀”;誰家的油鑊畢剝坐響,飄出煎帶魚的香氣;稀稀落落的雨點中,是孩童興高采烈的兒歌:“落雨嘍,打烊嘍,小八臘子開會嘍“……

  石語走在這兒,有一絲說不清楚的感覺慢慢滲入體內,很複雜,不知是留戀,懷舊,惆悵,還是別的。

  他總覺得不自在,周圍寂靜得怕人,好像背後有些動靜,待轉過頭來,又什麼都沒發現,唯有斜陽中舊房的陰影交織紐結在一起,斑駁而雜亂。

  他有些後悔,不該抄近路走這條弄堂。


  咪咪加大了油門,弄堂裡空無一人的感覺真好,她可以放縱一下,飛一下車。不過,小小助動車飛得起來嗎?她不禁笑出聲來,不管怎麼說,反正挺好玩的。

  她決定去和老爸談判,讓他給自己買輛汽車,老爸自然不會答應,那麼退而求其次,就得讓她在唐公館住上幾天,老爸再不答應就說不過去了吧。這叫談判藝術。好像誰說過,你要在屋裡開扇窗,就得先提出要把房頂掀掉。誰說的?不記得了。對書本上的東西,咪咪總是糊裡糊塗的。咪咪覺得自己是談判高手,很是得意,於是高興地伸腳踢了一下地上的碎磚。

  接著助動車的衝力,磚頭飛得很遠,從石語身邊掠過。

  嚇了一跳的石語一扭頭,只見閃過一道紅色的影子,人是紅的,車也是紅的,飄散的長髮之下,轉過一張女孩的臉,眼睛笑成一對彎月牙。

  隨著像是表示歉意的一揮手,紅影轉進一條夾弄不見了。

  石語也隨之笑起來,心情輕鬆了許多。

  終於,石語在一片斷壁殘垣和瓦礫堆中看見了新開出的一條路,一頭連著南面的馬路,一頭通往那家頗有點名氣的餐館“公館人家”,也就是石語今天要去的地方。

  其實這個地方,石語小時候就進去過。

  過去那是一處大戶人家的宅邸。石語記得,雖然宅邸的主人不過是上海灘上的一個普通商人,但大家都把這所房子叫做“唐公館”。因為宅邸內部空間頗大,過去常常被居委會借來用作公用場所。唐家是怎麼想的誰也不知道,但不便拒絕是無疑的。因此有時裡面是假期的“少年之家”,有時又是普選時的選舉站,文革中主人唐老頭的批鬥會場也順理成章地設在這兒。石語在這裡借過書,打過乒乓球,也看過批鬥會。

  唐公館的外形和周圍的石庫門房子不一樣,它是一座三層樓房,占了相當於四五幢普通石庫門住宅的地盤。

  石語記得原先的大門開在隔壁的榮福裡,位置在房子東側,黑漆鐵皮大門朝北,一條平整寬闊的花崗石通道從大門往南延伸二十來米,倒像一條夾弄,走到頭右手又是一道門,進去是同樣花崗石鋪地的天井,當然比一般石庫門房子的天井大許多。房子的大廳朝南,一排鑲嵌彩色玻璃的落地長窗,有幾格台階,東西兩側是廂房。朝北的暀W寥寥幾扇窗,居然還裝著生鏽的花式鐵窗欄。石語小時候曾詫異這些欄桿怎麼沒在58年大煉鋼鐵時被拆掉,那時候,連各家大門上的鐵門環都換成了木把手。
如今新開大門的所在,過去是一堵晼A晲疑銧N是石語剛走過的弄堂,一旁還有一棟供下人居住的小平房,現在緊*著新大門。

  石語走到大廳前,那排記憶中的落地長窗還在,過去地上鋪著廣東風格的彩色地磚換成了深色的地板,看上去有點陌生感。大廳和廂房都擺著仿紅木的餐桌和*背椅,風格老舊,和大廳正面*棯\放著的雕工精美的碩大的紅木條案倒還算協調。石語隱約記得那條案是唐家的原物,當年曾滑稽地和一張乒乓球台擺放一處——當然乒乓球台不是唐家的。

  石語站在台階上,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周圍,一時思緒回到幾十年前,像在月塘小鎮時一樣,有點時光倒流的感覺。
 
  據說,舊上海的精魂不但在燈紅酒綠的南京路、霞飛路遊蕩,而且隱現在散落各處的一幢幢昔日的豪宅公館之中。那些精魂,融入了巴洛克式的華麗和壯觀,在哥特式的奇突裡閃動著彩色玻璃夢幻般的絢麗斑斕,把握著洛可可風格的纖細精緻和優雅,在那些年代裡,編織了一個又一個的海上舊夢。

  雖然,常春藤掩蓋了科林斯柱,青銅的玫瑰花飾長滿了銅鏽,穹隆拱門已然不復當年風采,但精魂還在,隱匿於荒廢的花園,老舊的宅邸中,只等前世今生和它們有緣分的人穿越時空來探訪相會。

  如果說房子會說話,這座老式公館裡裡外外的每一塊磚就都寫滿了故事,一種懷舊的氣氛夾雜著幾分神秘和陰沉,把活脫脫的一座舊上海老式公館呈現在各路喜好懷舊的人物面前。

  “是石先生嗎?”石語的思緒被迎上前來的主人打斷。

  餐館主人王老闆是個粗壯的中年人,和石語年齡相仿,西裝筆挺,腰板也筆挺,卻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王老闆實在高興不起來,雖然不久以前他還意氣風發,雄心勃勃。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上海灘懷舊之風刮了起來,附庸風雅的老闆、小資白領、港客、台灣人、西洋人甚至還有東洋人似乎都要來領略一下舊上海的味道。於是,一處處主題餐館應運而生——包括王老闆的“公館人家”。

  他是從日本“洋插隊”回來的,口袋裡裝了幾個錢,躊躇滿志,想做大生意,很快就敏銳地發現了唐公館這座“金礦”。不費多少功夫,他就租到這座房子,自己覺得是撿了個大便宜:租金是照弄堂房子的住宅標准算的,至於改作餐館,將“有關部門”的人擺平就行。王老闆是場面上的人,“燙盤子”的功夫仿佛與生俱來。比起在乍浦路黃河路經營餐飲業的同行,他這點場地成本只好算毛毛雨!

  王老闆把底層和二層的幾間房辟成高檔餐廳後,居然口碑甚佳。他認為自己不但提供美食,更是在提供歷史,提供氛圍。舊上海老式公館的賣點,吸引腰包鼓鼓的食客紛至沓來,讓他覺得自己是最精明的商人,前一段日子真是賺到笑不動,只愁地方還不夠,一心籌劃著擴大經營規模,直到那一天為止……  



第二章 公館幽魂

現在又接到一個電話,好像是什麼著名雜誌看中他的酒樓了,要給他拍照片登出來。據說經那家雜誌評鑒過後,酒樓立刻會身價百倍。誰知道呢,也許是借機拉廣告的。等人來了再說。
  
  女兒咪咪也來軋鬧猛,居然要在公館住幾天!小姑娘神經搭錯了,這種時候……他想起昨晚兩個廚工失魂落魄的樣子。阿林到現在還在醫院觀察,小黑嚇得要辭工,而自己焦頭爛額之際,還要和咪咪搞腦子,是前世欠她的?

  他默默念叨,小刮刀,我老王待你不薄,不要來搗亂了,做七時我給你燒錫箔。

  對了,還沒到“回煞”的日子,他剛死一天就來鬧鬼了,可見這老房子邪氣太重,小刮刀煞氣太重,做人凶,做了鬼也凶。要不要請幾個道士來驅鬼避邪?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站在廳前的石語。

  石語對《時尚聖經》的看法和錢剝皮大相徑庭。錢剝皮要提升他經紀公司的形象,世界著名雜誌是他求之不得的客戶;石語以藝術攝影成名,以他的身份,需要權衡利弊,低調行事,以免被貼上“商業”標籤。但是,石語還是接受了這次約稿,說服自己的理由是雜誌的品味極高。不過,這真是唯一的理由嗎?在內心深處,他本能地避開這一點。

  王老闆是個“拎得清”的人,反應很快,一聽石語的介紹,馬上明白了《時尚聖經》的推介對酒樓的重要性。他看了一下石語帶來的傳真複印件,仔細讀了中文譯稿,略一沉吟,抬頭說:“好吧,我們先談談條件。”

  石語笑了,看王老闆此時一臉精悍之氣,分明是商業談判的老手。不過這件事無需談判。

  “《時尚聖經》不接受報道對象提供的資金和贊助,完全客觀、獨立地作出有關評價。”

  石語見王老闆的疑慮還沒有打消,又補充說:“至於我,由雜誌支付稿酬,相當高的。當然,或許你能為我提供一些便利,譬如……”

  王老闆完全放鬆下來,往沙發上一*:“這是理所當然的,沒有問題。”

  “我還需要有關的背景資料,譬如說吧,房子的歷史,主人家族的興衰,傢具陳設的特點之類。因為這是一家以懷舊為標榜的主題餐館,這些內容都是重點,所以你們最好能盡可能詳細地介紹一下,主要是比較能吸引讀者的一些方面。”

  王老闆輕輕敲了敲額頭,便揮手招來一名服務生:“你叫一下老克勒凱文。”

  王老闆隨即回頭對石語說:“老克勒是唐家的親戚,現在也算我的一隻‘招牌菜’吧,讓他來給你介紹應該是最合適不過了。不過這人的脾氣——”

  凱文拖著腳步慢慢走過來。瘦削的他約莫五十多歲,額角已見禿,不多的頭髮往後梳得整整齊齊,身上是一套蛋青的中式衫褲。他在桌前站下,對著王老闆,眉毛詢問似地往上一揚,也不說話。

  王老闆指指椅子:“凱文,坐,坐。”

  凱文還是不言聲,也不坐。

  “這位是《時尚聖經》的石先生——”王老闆介紹說。

  但是凱文卻沒有看石語一眼。王老闆乾咳一聲,像是沒注意到凱文的態度,把石語來意敘述了一番,最後說:“怎麼樣?你來介紹最合適了。只要——”

  凱文打斷王老闆的話:“對不住,我曉得的事情不算多,嘴巴也笨,沒啥好講的。”不等王老闆說話,他便轉過身去,仍是拖著腳步慢慢走開,始終沒有正眼看一眼石語。

  王老闆兩手一攤,無奈地轉向石語:“沒辦法,這人就是那樣,死樣怪氣。他當他是誰,唐家大老爺?這個老克勒,總是讓我頭大,要不是看在我們認識三十多年的面子上,我老早請他走路了。”

  石語忍住笑:“這位是——”

  “他是唐師母的外甥。我小時候,我娘常來唐公館做事,有時候帶著我,凱文也經常來走動,一來二去就認得了。從前他不是這副腔調的,蠻四海的,樣樣東西懂一點,加上能說會道,所以這裡一幫年輕朋友稱他‘老克勒’。前幾個月他來找我,說是想尋份差使,我一想正好,老克勒,唐家親戚,現成活招牌。來了也不要他做別的——他也做不來——就管管領座、茶水吧。他的身份不說了,賣相也是老上海的,算是店裡攬客的一塊招牌。效果也不好說沒有,真有客人吃這套,歡喜跟他搭訕,還有的客人要問清楚凱文在店裡才來用餐。不過他犟頭倔腦的狗脾氣,也會得罪客人。看他剛才的腔調,搭啥豆腐架子!我算請來一個祖宗供著。”

  王老闆還在憤憤然。石語想,唐師母的外甥,就是唐大衛的表哥吧。

  “我原來的想法是給他一隻位置,掛個經理之類,至少當個領班吧,面子上也好看點,也配他的身份——到底是老大學生。不過他實在是捧不起的劉阿斗。看他也是心理不平衡,從前我們這種人是沒辦法和他比,現在嘛——不談了。”

  石語想,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也不是誰都當得來的。如凱文那樣,既要賺那五斗米,又要維持自己的面子,這使他很難給自己在社會中準確定位,心理和行為產生了矛盾。要是換了他表弟唐大衛,會怎麼樣?估計和他差不多。

  凱文又拖拖拉拉走來,不聲不響給石語添上茶。石語頷首示謝。

  “有的時候老克勒也蠻會看山水,自己的事情倒是想得起來去做,也算難為他了。”王老闆覺得有了個台階下。

  “房間的裝飾布置我專門請了人設計,傢具有新做的,也有唐家的留下的。我給你約一約那個設計師,請他介紹吧。我是講不出什麼名堂。”

  石語點點頭,又說:“我想在這裡住幾天,熟悉一下。因為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光線下拍攝,同樣的拍攝對象會呈現不同的效果,需要……”

  本來石語覺得不大好解釋,但王老闆似乎明白了:“這我知道,當年我在吉林插隊的時候,畫報記者來拍照,也住了七八天,搞什麼‘三同’。不過,現在這裡出了點事,不大方便。”

  王老闆說著嘆了口氣。

  石語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看來小同說的不假。

  “是不是小刮刀的事?”石語乾脆單刀直入。

  “你怎麼知道?”王老闆一臉驚訝,轉而變為戒備。

  “他是我同學,插隊也在一起。”石語認為不用多說,答覆越簡單越好。

  這時門口有人插話:“石老師,你不是來捉鬼的吧?”

  咪咪笑盈盈地走了進來。石語馬上認出了這個差點砸了他一磚頭的冒失女孩。

  王老闆大為惱火:“咪咪,怎麼那麼沒規矩?什麼鬼不鬼的!石先生,對不起,她是我女兒,寵過頭了。小姑娘不懂事,不要見怪。”

  咪咪回報老爸的是聳聳鼻子,撇了下嘴。

  石語笑著對咪咪說:“你相信有鬼嗎?”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們都說小刮刀是被嚇死的。我還聽弄堂裡的人說,這座房子過去莫名其妙死的人不少,陰氣太重——陰氣太重是什麼意思啊?”咪咪回頭問老爸。

  “瞎三話四!什麼陰氣不陰氣的。咪咪你還相信這一套,大學裡怎麼學的?石先生,這小姑娘說話不托下巴,不要理她。”

  王老闆真有點惱怒了。要是《時尚聖經》把這些內容“客觀、獨立”地捅出去怎麼辦?這就成了羊肉沒吃著惹一身騷,誰會到一座有陰森森名聲的房子裡品味海上舊夢?主題餐廳的主題要改成“鬼屋”了。

  石語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像是沒看到王老闆發急:“看來王老闆是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的。我也不相信。這樣吧,最好給我安排一間房間,我明天搬過來。我的器材不少,你見過照相館裡那堆東西吧?我的也差不多,總不能天天搬來搬去吧?真的,我一點都不忌諱。我知道王老闆你是好意,我心領了。”

  王老闆自以為是老江湖,現在發現石語比自己更江湖,玩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招數。都是場面上的人,既然自己棋錯一著,再推搪就顯得不上路了。反正事已至此,讓他搬過來,自己的處境還能壞到哪裡去?絕對不能開罪這個姓石的。王老闆是生意人,孰輕孰重,他拎得清。

  順水推舟,王老闆也就應承下來了。

  “那我呢?石老師能搬進來,我為啥不能?”

  “石先生是工作,你算是幹什麼?影響酒樓的工作?我賺不到鈔票,你吃什麼?”

  “我能影響你什麼?你不是嫌我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嗎?好,你人手緊,我來這裡給你打工,洗碗、端盤子、擦台子、殺豬都行!”

  咪咪擺出一副決戰到底,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架勢。

  王老闆想像不出在唐公館殺豬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只覺頭大如鬥,揮了揮手,照例敗下陣來。

  咪咪站在老爸身後,朝石語得意一笑,然後在老爸頭上做了個V型手勢。石語看過去,好像王老闆腦袋上長出了一對角。

  吃飯時,石語吃得很少,喝得更少。王老闆兩杯下肚,已經開始直呼石語姓名,等到耳朵開始發紅時,王老闆終於談起煩擾他的那些怪事。

  酒樓雖說生意興隆,但似乎從一開始就被舊日的陰影籠罩在不祥之中。

  這是一所舊宅,老主人唐老頭在文革中跳蘇州河自殺了,唐老太也莫名其妙地死了,兩人都是死不見屍。他們的孫子在雲南插隊時逃到外國去,死得很慘。

  文革中這裡有那麼幾個月成了一個什麼造反司令部,常在夜裡抓了人來拷打,周圍居民常在月黑風高之夜聽到慘叫聲,聽說有人被逼死在這裡。很快這個野雞司令部被更大的造反派組織滅了,頭頭也神秘地死在大門後的通道裡。那時,周圍鄰居有說看見唐老頭在屋頂上現身的,有說聽見神秘哭聲的。總之,好似總有一片神秘凄慘的迷霧籠罩著公館。

  文革後,原來的主人唐老頭的兒子倒是太太平平住了幾年,然後去了香港,房子留給一家親戚住著。那家人卻不知怎麼突然買房搬了出去,將這座房子租賃給了現在餐館的王老闆。

  王老闆說到這兒苦笑了一下。

  後來才知道,多年來被人們傳說“不幹淨”的唐公館,清靜一些年後,又開始出現異常現象。李家——就是看房子的唐家親戚,更準確地說是唐家二老爺他老婆娘家親戚——常常會聽到令他們毛骨悚然的異聲,看見一些更可怕的影像。據說夜半時分,時有一條白影在樓上樓下飄蕩,女主人因此嚇出神經官能症。

  “我搬進來之後,才聽隔壁鄰舍們吞吞吐吐說起這些事。當時和李家講斤頭借房子,因為實在太便宜了,我有點疑心,把房契、委託書、公證書什麼仔仔細細調查了幾遍,一點問題沒有。我覺得李家是瘟生,不斬這種豬頭三,我就是豬頭三。後來我進一步開條件,說是租一半,什麼天井、走道啥的面積一概不算,只算房間面積,他們居然全盤吃進。講是隻能租唐家二房的房產,大房的是不出租的,實際他們從來沒分過哪層哪間是誰的,房契都只有一張。李家只要脫手,算面積瞎淘漿糊,唐家大房裡沒死的都在香港,誰會來管?所以後來37號只有一小半沒租下來。等我曉得李家急急脫手的真相,長期合同老早簽好了。不過我也不當一樁事,誰相信那些?

  裝修辰光太太平平,等到開業個把月以後,怪事就來了。”


  ……那一天夜裡,廚師老關走出衛生間,想回到自己的房間,卻發現燈光暗淡的走廊裡,看哪扇門都一樣。好像還要轉個彎?他記不清楚。

  為啥不裝個門牌號碼?這房子也是,看看不大,一層到三層格局都不一樣,古怪得很。老關睏倦得很,只想快點找到房間繼續睡覺。“公館人家”的飯碗不好端,工錢是比別處高,做起來也比別處辛苦,他似乎沒那麼疲倦過。一間間去敲門,半夜三更洋相出足?老關新來的人,這點面子還是要的,不能給人當笑話。再說這些房間也不是都有人住,有空關的。敲開門是人還算好,最多被人說幾句,萬一開門出來一個什麼東西……老關想到這一節,身上便沁出冷汗來。昨天就聽阿林講起這幢房子一直有不幹淨的名聲,當時只當故事聽聽,但夜深人靜之際想起來,真有點汗毛凜凜。

  老關正在忐忑不安,卻看見衛生間出來一個身影,一喜之下,馬上求助:“我和阿林一個房間,從廁所出來就辨不出房門了……”

  那人笑笑,指了一指前面的一扇門。老關看此人總覺有些不妥,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便轉身推門,卻不料踩個空,一跤跌到樓梯拐角處。老關跌得七葷八素,待起身掙扎上樓後,忽然想起自己分明推的是門,如何會跌下樓梯?再想那人笑的樣子,就有些害怕起來。

  被驚醒的眾人將老關扶回房中,老關哪裡睡得著?

  第二天便有議論,都說是老關老酒吃飽,自己跌倒,卻又編一套話來掩飾。老關大叫冤枉,說是自己生來滴酒不沾。於是又有懷疑是賊骨頭的,也有道酒樓同事戲弄新來的老關的,眾說紛紜。

  大廚憤憤不平,吃定有人惡作劇,就叫老關指認。老關說是一年輕人,長相如何如何,眾人聽了便有些面面相覷的樣子。廚工阿林遲疑半晌,去雜物間翻出一張照片來,上面分明是一家四口,父母及子女的合影,看那裝束神態,應該是文革期間的。

  老關毫不猶豫指向那個年輕男子:“就是他!”回頭看大家的神態,卻一個個白了臉。

  大廚神情古怪地問:“你認準了?”

  老關點頭:“不會有錯,年齡相貌都一樣。”

  “那麼,這張照片拍了快三十年了,他現在還會那麼年輕?”

  老關有些不知所措,自己肯定說錯什麼了,大家的樣子都怪怪的。

  “這是唐家小輩,唐老頭的孫子,死了總有二十幾年了吧。”大廚用手掌在頸邊比劃:“咔!頭沒了。”
這下輪到老關臉色大變了。

  兩天后,夜裡當班的兩個女服務員忽然殺豬一樣大叫起來。眾人先是以為她們碰到強盜了,都奮不顧身拿著菜刀掃帚擀面杖衝將出來,但二樓走道上只有兩位花容失色的小姐。見到大家,驚魂未定的小姐們指指點點,據說也是看到了什麼東西。

  雖然老關說得活靈活現,眾人還是不大相信,誰知道他是不是白相大家呢?說出唐家孫子的相貌不算希奇,畢竟那個什麼大偉或者大衛的面孔太大眾化了,何況阿林的照片又有暗示誘供的嫌疑。那兩個小姑娘有點痴頭怪腦,十三點兮兮,說話更作不得真。但還是有幾個人辭職走了,其中包括老關。

  王老闆到今天提起這件事還是唉聲嘆氣:“要培養一個真正派得上用場的人不容易啊。現在的服務員小姐差不多都是後招的,小黑、凱文他們也是。”

  說完,下巴頦一仰,半杯啤酒下肚。

  這些話顯然咪咪也是第一次聽到,眼睛睜得大大的,手中的筷子已停了許久。

  石語從這頓便飯的種種細節上體會到,這家餐廳的確不俗,人員素質相當高。看來,王老闆在日本沒有白當店長。

  “現在又是小刮刀。”王老闆情緒低落地接著說下去。

  現在做水產生意的不少是從‘山上’下來的,不知怎麼這幫吃過官司的朋友就是歡喜做這一行。一有不大不小的餐館開張,自有那幫紅眉毛綠眼睛的人物上門,要包下水產供應,好像成了行規。一般說來,餐館老闆不會也不敢拒絕。於是在餐館前門或者後門,便會出現成排的玻璃缸或水盆,魚鱉蝦蟹游弋其中,等著被食客看中下鍋。

  小刮刀就是在“舊公館”剛開始裝修時找上門來的。

  “我跟他講好斤頭,讓他在後門擺開攤子。我店裡的魚蝦都在他那兒買,過秤記帳,每日結算。他做生意還算規矩,價錢和分量都說得過去,旁邊的住家和小飯店來買的也不少。”

  王老闆喝了口茶,嘆了口氣。

  “不要說,像他這種人有時還真派得上用場。店裡經常有日本客人來,我在日本呆了不少年,曉得東洋人有種毛病,不要看他們平時一本三正經,到飯店里幾杯酒下去,一個個都變得惡形惡狀的,對女招待不二不三,動手動腳。這又不是在日本,我這裡用的都是上海妹妹,哪個吃得消!弄得這幫小姑娘都不敢去招呼日本人了。

  “那生意總要做吧?這時小刮刀就有用了,妹妹出去招待日本人,讓他後頭跟著當保鏢,面孔鐵板,一副狠三狠四的腔調,日本人一看,暴力團的幹活!馬上規規矩矩。

  “我還給他買了一身西裝撐門面,他穿上身,看起來更加像日本黑社會的——不過本來他就是這票貨色,不用裝的。”

  石語會心一笑,王老闆不愧是個生意人。

  “到底年紀一把了,小刮刀平常也不惹事,只有一點不好,歡喜吃老酒,每日至少一瓶硬貨,雷打不動,有時到夜裡就有點酒水糊塗了……”

  餐廳半夜才關門,為了方便,給小刮刀在三樓留了一隻鋪,跟兩個廚工住在一起,有生意就叫醒他。後來大家熟了,夜間要魚蝦也懶得找他,廚師自己過秤,記帳。這樣,小刮刀常常回家去睡,那張鋪就成了他醉酒後的留宿之處。

  那天晚上,廚工小黑十二點多回到宿舍,看到小刮刀的床上被褥未動,人不在,當時也沒在意,自顧自睡了。等第二天早上在小平房發現小刮刀時,他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了。

  救護車來之前,小刮刀神情恐懼,半昏迷中的囈語,又攪得餐廳謠言四起,似乎公館上下到處鬼影憧憧。

  “我就弄不懂他去平房做啥,本來就準備裝修了給他用的,何必這樣賊頭賊腦呢?還有他的幾把鑰匙哪裡來的?看樣子不像是原配,估計是他爹——從前是唐家的包車夫——偷配的,鑰匙的坯子也是老貨。這裡的門鎖大多數沒換過,老牌的‘司必林’鎖是經用。”

  現在王老闆操心的是誰來接小刮刀這隻攤子,魚販們已開始探頭探腦了。還有,小刮刀做了鬼還要來作怪,沒一點義氣——同住的阿林小黑平時看見他恭恭敬敬的,他偏偏要來嚇這兩個人。

  王老闆又一口喝下半杯啤酒。

  王老闆沒有陪石語吃完,他太忙了,尤其是現在,餐廳上客的高峰時間。反正大家都是講實際的人,不必拘泥於虛禮。

  咪咪似乎也對吃飯失去了興趣。等王老闆走開後,她輕輕離座,躡手躡腳地關上了門。

  石語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這麼神秘做啥?”

  咪咪得意地舉起手,手上是一串鑰匙:“知道這是什麼?”

  “小刮刀留下的鑰匙。”

  “好,反應不慢。我從老爸那裡偷來的。想去小平房看看嗎?”


  石語不知道自己想在小平房裡找什麼,只是隱隱約約地覺得應該來看一下。

  小平房裡很黑,只有咪咪的手電筒的光暈在游動。房間裡除了霉味,還有塵土味往鼻子裡鑽。出現在光暈裡的,是一些舊桌椅,一個歪歪斜斜的衣帽架,還有暀W斑駁的痕跡。

  想到小刮刀曾在這裡迎來他的死亡,也許還經歷了某種恐怖的體驗,石語有點感慨。

  興致勃勃的咪咪覺得自己像一名嚮導,引領石語在作一次探險。但是在塵土中打了兩個噴嚏後,她覺得不好玩了:“沒意思,一點都不刺激,就是些爛凳子破桌子。石老師,我們出去好嗎?”

  說著她拿手電筒對暀W一陣亂晃。

  石語抬手擋住手電筒:“慢。你照照這裡。”

  光暈中是一張積滿塵土的桌面,塵土中有一處淺淺的長方形壓痕,顯然放過什麼很輕的東西;壓痕邊緣有幾道雜亂的手印,顯示那東西被人拿走了。

  既然拿走東西時在桌面留下手印,那東西一定很薄。

  石語心裡一動,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翻開,取出一張照片——月塘的那個雨夜,小同走後,他在桌上發現的。

  竹葉的照片。

  石語拿慣照相機的手,穩穩拿著照片,小心翼翼地對著壓痕放下去。

  嚴絲合縫。

  驚奇,興奮,咪咪激動地叫起來:“哇噻!福爾摩斯!”


  王老闆站在西廂房的窗前,注視著一老一小的身影走出小平房。

  這姓石的究竟是個什麼路子?


第三章 驚悚夜

石語走出“公館人家”時,不知是幾點鐘,他的手錶停了。

  現在知道了小同留下的竹葉照片是哪裡來的,石語反而覺得心定了許多。有人在小平房裡留下了照片,又有人得到了它。是誰,姑且不論,至少看不出這裡有什麼靈異成分。

  小同的敘述是不盡不實。他又是怎麼得到照片的?肯定不會如他所說,他是聽弄堂裡的人談論才知道現場情況的。他好像真的在那一晚於秋雨中蒸發,這幾天音信全無。石語後悔當時沒有留下小同的聯繫方法。

  想起小同提到小刮刀彌留時說的“作孽“兩字,石語又有了新的解讀——那應該是“竹葉”。上海話裡,“竹葉”和“作孽”的發音很接近,小同也應該很清楚這點,因此,他提到這兩字時猶豫艘幌隆P⊥階^庖v約航槿胝餳並l|烤故鞘裁匆饌跡?

  我何必要卷進去?石語認為最明智的做法是離得遠遠的。他隱隱嗅出這裡頭有股異味,但又不是原先所顯現的那種非理性超自然的表象。

  “公館人家”雇員們的話,可信程度不高,他了解那一類人。

  兩張照片,兩張竹葉的照片。竹葉顯靈,小刮刀斃命,這兩者真會有什麼聯繫嗎?還是有誰故意要給人造成這種印象?那又是誰,出於什麼目的?

  其實,那張弄堂裡的竹葉照片,可以找出一百種解釋,其中,石語最不願相信的就是所謂的靈異現象。可惜那張照片沒留下,否則,自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心平氣和地分析它,在照片上做的任何手腳都瞞不過資深攝影師石語。

  不過,既然要抽身退卻,又何必去分析那張照片?

  從內心深處,石語並不相信有什麼超自然的現象存在。他經歷過一些事情,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經過心平氣和地思索分析,他曾經認為能給出合理地解釋。

  二十多年前的雕花樓驚魂,他認為只是有多年的傳說先入為主,加上當時當地的環境氛圍造成的心理作用。陰暗的門廳、死者的遺物和古老的傳說共同作用,是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讓他感到被什麼神秘可怕的東西包圍、窺視。只是憑空消失的圖像至今無法解釋。

  十八年前的竹葉葬禮,不過是視覺上的強大衝擊,同樣是加上環境的烘托,包括楊七老爹和楊在明的裝神弄鬼,如同集體催眠,將在場的人帶進恐怖的氣氛中。小同的中槍,是蚱螂被嚇昏頭的結果。事實上蚱螂的槍中只有火藥而沒有槍彈、鐵砂,否則小同不死也是重傷。而小同長期不正常的昏睡,也是受驚嚇引發的癔病,畢竟那時他還是個孩子。

  說服了自己,主意拿定,石語頓覺輕鬆了許多。

  可是——他真的說服了自己?他心中隱隱覺得有某些事不對頭,但一時想不起是什麼,或許是內心深處不願去面對,也許只是現在他集中不了注意力。

  不願多想,他把注意力轉移到周圍的環境。

  王老闆真可謂神通廣大,除了在斷壁殘垣間修了一條路外,居然還在路旁裝上了路燈,燈桿矮矮的,老舊的煤氣燈樣式,光線弄得昏黃朦朧,大約是他特意弄出來的所謂懷舊氣氛。

  石語走著,覺得腳步有點發飄,頭有點暈。平時自己有三五瓶啤酒的量,今天不過喝了一杯,怎麼就有醉意了?是被王老闆講述的那些怪異事件攪得心神不定?不像,自己不過姑妄聽之,不曾信他,何況剛才已打定注意不理會了,再說以自己一向的定力,當不至此。

  模模糊糊的月亮,看不見星星。路燈昏黃的光暈外,就是那些已經拆到一半和還沒有拆的舊房,默默立在黑暗中,淡淡的的月光勾勒出支離破碎的輪廓。

  “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眼淚,陳舊而迷糊。”有人這樣描寫月亮,是誰?好像是張愛玲。今天的月亮就是這樣的。

  那是年輕人眼中的月亮,三十年前的月亮……自己怎麼一下子小資起來了?石語閃了一下這個念頭。

  一陣冷風從那邊死寂的黑暗中卷了出來,繞著石語腳邊旋轉著,還帶著碎紙屑一類的東西。忽有片紙飛至,竟貼在臉上,順手拈來,分明是一張冥幣。石語心中一驚,手便不由得一抖,倏忽間,那紙錢又隨風飄進黑暗之中。耳邊聽得幽幽一縷語音:“多謝……”,飄飄忽忽,又似在地下流出。停步側耳,卻再也難辨聲音的由來。

  立時便覺身上透出一絲寒意,從腳跟起來,順著皮膚向上延伸,迅即擴展到全身,一直到發梢,頭髮隨之一根根豎了起來。再抬眼看去,兩邊的路燈變得益發昏暗,朦朧的光暈籠罩在濃稠的霧氣中,緩慢而詭異地變換著形狀,路兩邊那些舊房子的陰影隨著霧氣在聚攏,在蠕動,空氣中漸漸彌漫著一種邪惡的意味,慢慢地擠壓過來。石語下意識地想退回唐公館,回頭卻只看到形狀莫名的一團霧氣連著夜色,既不見大門也不見樓房。一時間,眼前的一切陡然變得陌生起來,這已經不是石語來時的路,也不是剛才從酒家出來時的路。

  實在太過怪異,石語使勁搖了搖頭,掙扎著想加快步子離開這個地方,卻如在夢中一般邁不開步子。

  周圍的霧氣退下去一些,那股陰寒之氣卻還在慢慢穿透肌膚,在身上各處游走,往心胸中間慢慢壓迫。石語想掙脫霧氣寒氣的網羅,又覺手腳竟無所知覺,眼前卻朦朧看到幾縷霧氣在緩緩匯聚,心中隱隱感到,這是要聚成一種令人極度驚怖的異形,等異形聚攏,自己將無處遁身。

  無助,絕望,心在狂跳,莫名的恐怖慢慢在控制石語的意識。石語不想看到那白濛濛聚起的形狀有多可怕,偏偏眼睛卻越睜越大。

  隨著心跳,發現心頭一絲熱氣尚在盤繞掙扎。

  熱氣如檀香煙霧,淡淡的,若有若無。檀香的一縷青煙帶出了那個搖曳著幾支翠竹的小院,還有,心平氣和的老者和孩童。石語心中一動,久已不念的九字真言不由自主躍上舌端,隨著每一字的吐出,心頭的熱氣便將寒氣頂出一分。逐漸掙扎起來的一縷熱氣在腹中盤旋,漸漸分左中右游走到身上各處,將那寒氣頂住。先前聽到過的陰惻惻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說了什麼,只是此時石語已是心無旁騖,聽而不聞,視而不見,連那異形已聚成什麼樣子亦不管了。

  那陰寒之氣似是又往裡壓迫了一些,石語便又加力催導身上各處游走的熱氣,終於熱氣走得暢通,稍頃四肢便覺有幾分暖意,忽然間就能活動了。此時石語不由自主地抬手結成手印,最後一字真言甫一吐出,就聽見近處清脆的玻璃破裂聲,心中立覺清明。定睛看去,眼前哪有什麼霧氣、異形,分明是一個市井老者,正疑惑地看著他。

  星月在天,秋風習習,路是路,燈是燈,夜色清朗。

  “哇啦哇啦做啥?玻璃都震碎了。”老者不悅地說。

  石語驚魂未定,也不搭話,拔腿就走。

  “……有毛病。”身後飄來一句。

  三步並作兩步,石語終於走出這片廢棄的弄堂,來到馬路邊上。腿一軟,便在上街沿的花壇欄桿上坐下。晚風吹來,他感到陣陣涼意,才發現身上已被冷汗濕透。調息良久,他才慢慢定下神來。

  夜風中飄來哪處大排擋的炒菜香味,伴著鑊鏟撞擊的叮噹聲。來往的車輛毫無顧忌地鳴著喇叭。缺了筆畫的霓虹燈閃個不停。一群年輕人大聲嬉笑著走過,有人的腿撞著了石語,卻讓他感到一陣興奮。一向總令人有些心煩意亂的上海舊城區夜景,這時令石語感到無比親切,一切都生氣勃勃,適才在廢墟間的驚恐絕望已恍如隔世,現在他只想向每一個路人致意。

  驚悚過去,他覺得自己如同一個底部被捅出一個窟窿的水桶,身上的力氣如水一般的從那個窟窿流出,已經流乾了。疲憊,伴隨他的只有極度的疲憊。

  等他稍定下心來,首先出現在腦中的是他走出唐公館大門時的那些念頭,剛說服自己沒有什麼超自然的現象存在,就迎來了那麼一場驚恐。他是做了一個惡夢?真是夢倒好,可惜沒有比那幕場景更不像夢的了。

  他經歷了,感到了那一切。那塊石頭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踢到了他——貝克萊主教的觀念:“存在即被感知。”

  那麼,他方才“感知”的那一幕,應該是存在了?

  有點可笑,如果他還笑得出的話。要是有哪個熟人知道他坐在上海舊城區的一條破破爛爛的街邊,幾乎就要在炒菜的油煙味中成為貝克萊大主教的信徒,不知會做何感想。

  此刻,他心中還在掙扎。這一切不是真的
出租汽車司機看石語時的神情好像見了鬼,也許是把他當成從精神病院開小差的,當然最大的可能是怕他付不出車錢。石語不管這些,上車就仰頭緊*著座椅,想恢復一下體力,順便恢復正常思考的能力。他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被驢踩過,不但一陣陣的痛而且思維混亂得很,各種念頭紛至沓來,零亂,不連貫,毫無邏輯。但是走出唐公館大門後那種有什麼地方不妥的感覺一直纏繞著他。要不是後來遭了一場驚恐,他應該早就想出來是哪裡有問題了。算了,以自己現在的精神狀態,作這種思索顯然是徒勞,索性不去想它,先睡一覺,把頭腦調整過來再說。

  石語下得車來,不等他把車門關好,出租車就竄了出去,把他閃了個趔趄。他搖搖頭,自己不至於那麼嚇人吧。

  石語走向公寓大門時,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過那麼迫切想回家的心情。

  走進浴室,石語雙手支撐在盥洗台上,他的雙腿仍在發軟。大理石檯面的涼意讓他舒服了一點。想起出租車司機的眼神,石語在鏡子前猶豫了一下。在鏡子裡會看到什麼?自己的形象一定很難看,也許像個瘋子,或者更糟糕,看上去像錢剝皮。不知為什麼現在會想起錢剝皮,也許是因為他接的這一單生意讓自己不情願地走進唐公館,無端遭了那麼一番驚恐。然而比類似錢剝皮的形象更糟的是什麼?是在鏡子裡看到一張完全不屬於自己的臉,或者在自己身後多出一張臉,或者根本什麼都看不到。不知聽誰說過,午夜千萬不要獨自照鏡子。

  可笑。石語發現自己的頭腦還沒有清醒過來,居然會害怕一面鏡子,而且是自己照過無數遍的鏡子。不過在度過了如此一個晚上後,有什麼念頭都不奇怪。

  還好,鏡子裡是石語自己的臉,不過是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樣。頭髮豎著,亂蓬蓬地扭結在一起,兩眼通紅,嘴邊竟有一縷血痕——這大概是叫出租車司機吃驚的原因。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咬破了嘴脣,一點都沒覺得疼痛。

  石語放了一浴缸熱水,躺了進去。熱水包圍著肌膚的感覺真好,他想像著在熱水的浸泡下,今晚的驚恐慢慢地從每個毛孔裡排出去,溶化在水中,然後打開浴缸底部的塞子,把那缸混水連同自己的不安、困惑一股腦兒放進下水道,不管衝向哪裡,總之離自己越遠越好。他在蒸騰的水汽中閉上雙眼,試圖去感受一分熱水帶來的愜意。據說浴鹽能使人放鬆,儘管他從來不用那東西,這次卻在水裡放了不少。

  然而,直到石語放完了那缸水,穿著睡袍來到客廳裡,他的頭腦仍然是一片混亂,還夾雜著幾許茫然。他站在大玻璃窗前望過去,窗外是大上海的夜景。站在高樓上俯瞰上海夜色,燈火璀璨之中帶著幾分繁華、又透著幾分妖異。看風景的人心境不同,對上海夜色的感受也會迥然不同。

  石語年輕時曾嚮往著這樣的意境:在大都會的夜色中,對窗遠眺,燈光朦朧裡,一曲藍調悠然響起,獨自沉醉其中。是受哪部外國影片還是文學作品的影響?他記不真切。後來,這真的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覺得自己有點像沙灘上的寄居蟹,時時會鑽到一個螺殼裡去躲避現實,有時是因為覺得危險來臨,更多時是因為心煩意亂。高樓上的紅酒、藍調是他的一個殼,月塘小鎮是他的另一個殼。但同寄居蟹一樣,那個硬殼不是他自己的,當浪潮卷來時,海灘上的螺殼會被卷走。現在,月塘的那個殼已經破碎,他需要藉助紅酒和音樂來逃避下一個浪花。真的能躲開嗎?他不去考慮這點。

  石語走到唱機前,按下放音鍵,邁爾斯•戴維斯的小號聲緩緩響起。他給自己倒了半杯紅葡萄酒,關上了吊燈,只留下一盞落地燈照得客廳半明半暗。

  然後他斜躺在長沙發上。

  他舉起高腳酒杯,燈光透過,杯中酒晶瑩透亮。輕輕一晃,那紅寶石一般的液體在杯中打著迴旋,便有一縷清香溢出。他微閉雙目,緩緩將那縷酒香吸入肺腑。那是什麼香味?夏日清晨,屋前帶著露珠綻放的第一朵玫瑰。花街巧克力——馬車上,年輕英俊的法國軍官為女友打開了糖盒。陰沉的初冬午後,從南京西路“凱司令”咖啡館門前走過。芒果寨外,清澈的小河邊,似有似無的芬芳如從藍得令人心醉的天邊輕輕飄來……

  石語心頭一顫,紅酒從喉頭滑過,微微有點酸澀,如同自己的初戀。杯中酒一時變得索然無味,他將酒杯放下。

  周圍輕柔迴盪著的已經是德斯特•戈登的薩克斯風。晚上,有一點點風,淡淡的月色,孤寂地在街上走,濕漉漉的街石反射著路燈的微光。

  疲憊的行路人回到家了,要睡了。石語朦朧中想著,睡意漸濃。就這樣墜入黑甜鄉中,再好不過,他企盼一夜無夢的酣睡。

  他忽然感到似乎有誰站在沙發前俯身注視著自己,像多年前雕花樓裡的感覺一樣。

  睜開眼,只看見前邊架子上功放的電子管燈絲幽幽地閃著微光。

  他覺得不自在,不對勁,暗嘆一口氣,睡意在瞬間離他而去。他又端起酒杯,站起,緩步走到窗前。

  窗外有一張臉,模糊,慘白,浮現在十九層的空中。

  看不清那張臉上的眼睛,似乎只是一對空洞。但石語依稀認出,這是小開唐大衛的容貌。

  一時,涌上石語心頭的已不是驚怖,他實在有些麻木了,現在,他只覺得無可奈何。

  窗外的景色完全變了,不再是霓虹閃爍的不夜城,而是漆黑一片,仿佛被愁雲慘霧籠罩著。

  石語弄不清哪一幕場景是真實的:是適才紅酒加爵士樂編織出的溫馨舒適,還是眼前窗外這副嘴臉。或許自己已經在音樂中睡著了,現在正處在惡夢之中。

  但是不像。他咬到了早先咬破的下脣,又感到一陣疼痛。

  既來之,則安之,石語逼視著那對空洞的眼睛,舉起酒杯,輕輕道一聲 “A Votre Sant&eacute;”。

  那張臉好像有點不知所措,如在水中起伏一番,忽然變得似竹葉的容顏。石語心中微顫,躊躇間,見那臉又變回唐大衛模樣。

  石語將杯中酒猛的潑過去。殷紅的酒液從玻璃上緩緩流下,襯著那張慘白的臉,看去如血從那眼中鼻中慢慢淌出。

  石語冷冷地與那死沉沉的目光對視。

  不管是誰,他們——或者說它們——毀了石語的生活方式,又砸碎了他的一個螺殼。石語明白自己不會再逃避,他會奮起迎擊,這由不得他選擇,他是被逼應戰的。

  音樂還在迴盪,但聽上去已不是原來的韻味。

  那張像唐大衛的臉似乎在石語的逼視下退縮了,一下子消失在夜空中,無影無蹤。窗外依然是上海迷人的夜景,有幾分繁華,帶幾分妖異。


  咪咪今天很興奮,沒想到遇到石語這麼個人物。這個石語很有意思,說是攝影師,卻好像對唐公館神神鬼鬼的傳說更感興趣,居然和自己一起夜探小平房,還發現了桌上的痕跡是一張照片留下的。最不可思議的是,那張照片現在竟在石語身上。

  這好像是福爾摩斯常玩的手法,又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說中的人物,神秘,故弄玄虛什麼的。咪咪覺得自己也很了不起,如果說石語是福爾摩斯或者波洛,那自己怎麼也算得上是華生醫生、黑斯廷斯上尉那類角色。當然,這個老傢伙也很有型,穿著件阿瑪尼,時尚,到底是為《時尚聖經》工作的,不像老爸,整天穿那幾件日本西裝,人弄得一副板板六十四的腔調。

  戰勝老爸也是今天的收穫。石語走後,老爸用盡了威脅利誘、軟硬兼施的手段,也沒讓自己就範,終於住到唐公館來了。這事把老爸氣得發昏,那也沒辦法。

  咪咪的房間在三樓,和兩個女孩住在一起。那兩個女孩看咪咪住進來,非常高興,原因嘛,無非是人多膽子大。
兩個女孩一個叫小雅,一個叫真真,都是餐廳的服務員,二十來歲,都長得端正俏麗,氣質也不錯。咪咪發現,老爸的餐館用人標準不低,尤其是門面上的,一點都不馬虎、將就。

  年齡相仿的女孩很容易就混熟了,何況咪咪是典型的“人來瘋”。嘰嘰喳喳說了一通,兩人幫咪咪安置下來就下樓繼續上班,同時叮囑咪咪千萬要鎖上門。

  咪咪在房裡來回走了幾圈,按捺不住興奮:終於住下了。“千萬要鎖上門!”方才小雅和真真兩人說這句話時一臉神秘帶恐慌的神態讓咪咪覺得自己的決定絕對正確,今夜肯定很刺激。剛才和石語偵察小平房已經夠刺激的了,下面該幹嘛呢?她突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想過住進來後該幹些什麼。這也不是第一回了,老爸老說她“脫頭落襻”,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她打量了一下房間,小雅和真真的床都收拾得乾淨整齊,她們床頭沒有長毛絨動物玩具,沒有時尚有趣的卡通裝飾品。

  兩張床之間的桌上有一盞檯燈,幾樣大路貨化妝品,兩個相框裡顯然是她們家人的照片,都是穿著土土的衣服,帶幾分拘謹的笑容。她們都是知青子女,父母還在外地的哪個小城生活著,為了女兒的前途,把她們送回自己出生的這個大都會尋找機會。


  怪不得她們的上海話聽上去不怎麼地道,咪咪想。不過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如今上海灘上的小青年,上海話靈光的不要太少哦,大概比大熊貓還要少。

  房間不知有多年沒有裝修了,四十年?還是五十年?椈壑w經看不出原來是什麼顏色,隱隱約約似乎布滿了規則的印花。暀W有兩盞同樣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壁燈,當然不會有燈頭。

  咪咪走到窗前,從這裡俯瞰天井和大門。兩排煤氣燈式的路燈之外,隱藏在黑暗之中的,是那些已拆和待拆的老房子。外面開始起霧了,是上海深秋晚間特有的,薄薄的那種霧,貼著地面,低低慢慢地飄蕩,彌漫,漸漸充塞了每一個角落。於是路燈的光暈變得朦朧起來,遠處的那幾盞 只能見到一團混沌的光影,冷冷的。出沒燈下的身影也是朦朦朧朧,時隱時現,如在霧中飄浮。在咪咪想像中,那是些六十年前老公館舊客的幽靈,如今舊地重游。她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 影影綽綽的,在燈影中逡巡不前。那是哪家的閨秀,在等著自己的男友一同步入唐公館吧?這個時候,公館的大廳裡,應該已是燈火輝煌,高朋滿座……浮想聯翩的咪咪忽然發現那個身影消失了。她去哪兒了?咪咪有點掃興,離開窗戶,坐到自己的床上。

  對面還空著一張床,那是老關事件後嚇跑的某位小姐留下的。自己則占了昨天辭職的那一位的鋪位。小雅她們為什麼不走?她相信是老爸的一番話起了作用。

  聽真真說,小刮刀死後,阿林嚇昏,馬上就弄得人心惶惶。王老闆見狀立刻召集全體員工訓話。據真真繪聲繪色地描述,王老闆在痛斥謠言,要大家堅持唯物主義世界觀後說:“……誰想辭職,馬上提出,我現在就給你結帳!不過你們要拎清,憑你們的本事,在上海灘拿得到這裡那麼高的工錢嗎?我話擺在這裡,哪個能在別地方拿到同樣的工錢,我把王字顛倒過來寫!”

  據說這一下子就打消了大多數想走的人的念頭。

  “倒不是怕他王字顛倒過來,想想這話是有道理。”小雅嘆口氣,“像我們這種‘知青回滬子女’,又能去什麼地方?不要說這樣水平的工資賺不到,住處也難找。到親眷家去寄人籬下,看人家臉色?算了吧。”

  自己算是“回滬知青子女”吧?沒想到幾個字的位置換一下,人的境遇竟是如此不同。可是像這種餐廳工作又能做幾年,以後她們怎麼辦?這個城市確實五光十色,充滿誘惑,似乎也到處是機會,但是像她們這樣雖然有了一個上海戶口,卻在這裡沒有什麼根基的人生存也是很艱辛的。咪咪覺得小雅她們真是過得挺不容易。難怪老爸說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過“王”字顛倒過來算是什麼字?咪咪伸手在空中寫了一遍。要是說老爸有幽默感,那好比說公雞會下蛋,狗頭上能長角,多半是情急之下,口不擇言。

  現在咪咪有點後悔留下了,這裡無聊得很,連電視都沒有。算了,還是先睡覺。好不容易爭取來的留宿權利只是為了睡覺?明天到學校說給跟屁蟲聽,能笑掉他的大牙。那就不提唄,只講跟石語當偵探的事……對了,見到石語怎麼說?就說我在睡大覺?好沒面子。

  咪咪不甘心地關了頂燈,只留下真真床頭那盞節能檯燈亮著,鑽進了被窩。

  迷迷糊糊中,似聽得門外不時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是公館幽靈在遊蕩,還是下班的員工回宿舍?咪咪也懶得去弄明白,因為濃濃的睡意襲來,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咪咪突然從夢中醒來。

  床前有人。

  一個模糊的影子,這是咪咪剛睜開眼睛時的感覺。漸漸看得清楚起來,那像是一個老嫗。身影背後慘白的檯燈光,襯出幾縷亂蓬蓬的白髮散落在兩肩,也勾勒出一襲白袍的輪廓。

  “你是誰?怎麼進來的?”剛醒來的咪咪腦子還有點發木,也不知道害怕,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那人怎麼進的門。

  老嫗不答,只是死死盯著咪咪。咪咪看不到老嫗的眼神,但是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目光中的怨毒。

  咪咪不知所措,只會反覆問道:“你到底是誰?怎麼進來的?”

  少頃,一個低沉的聲音開始在房中響起。

  “老爺回來了,太太回來了,大衛也回來了……你不要陰魂不散,走吧。人死了就死了,不要再來作怪……”

  沙啞的語音帶著難以形容的怨毒和陰沉,從老嫗的牙齒縫裡擠出來。

  夜深人靜,面對此情此景,一向不知有“害怕”兩字的咪咪也覺得毛骨悚然。聽這意思,對方竟像是對著一個死人或者是冤魂說話。咪咪一時覺得糊塗了,到底誰是鬼?是那老太婆還是自己?或者自己仍在夢中?她掐了一下臂膀,很痛,說明自己活得好好的,也沒在做夢。

老嫗突然一手捏住自己的脖子,身體痙攣起來,腦袋忽而後仰,忽而前俯,極度痛苦的樣子,好像在拼命掙扎,喉嚨裡嗚嗚作響,似是一口氣堵住出不來,一頭白髮隨著頭的劇烈擺動散亂地舞動飛揚。

  在老嫗的頭轉向一旁時,咪咪看見她的舌頭長長地伸了出來,襯著背後慘淡的檯燈光,顯得分外詭異。

  不知過了多久,老嫗雖然還在痙攣掙扎,卻能出聲了:“你不要來纏我呀,我沒有害死你……你有冤找你的對頭去,饒了我吧……多少年我一直在超度你,給你燒錫箔,做羹飯啊……”

  聲音凄厲恐怖,房內頓時如卷起了陣陣陰風,似有多少冤魂怨鬼將她纏定,向她索命。

  咪咪的感覺卻是老嫗身後好像還有個影子,在掐著她的脖子,在獰笑。待她竭力睜大眼睛看去,卻只有那個扭動不止的老太婆。暗淡的檯燈光中,只有老嫗的身影在扭曲、蠕動。

  不過畢竟是奇出怪樣的大小姐咪咪,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別的,而是這老嫗是不是急病發作了。她早忘了害怕,趕忙問:“你怎麼了?要緊嗎?”說著一骨碌翻身坐起,只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跟發作時一樣突然,老嫗一下就停止掙扎,呼呼喘了一會兒粗氣,轉過身去,慢慢走向房門。臨出門前,她轉過臉來。雖然燈光暗淡,咪咪還是看到了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怨毒的神情。

  咪咪發了會兒愣,想起什麼,跳起來向門外追去。她跌跌撞撞奔到後樓梯口,只見老嫗已經走到下面樓梯轉角處,手中不知何時點燃了一支蠟燭。聽到樓上的動靜,老嫗轉臉向上望,咪咪看見她上半部分臉處在陰影中,顯得分外陰森。

  看著老嫗緩步走下樓梯,咪咪站在那裡發楞。

  突然,她身邊有人說話:“沒有嚇著你吧?”

  咪咪嚇了一跳,見身旁站了一名男子,卻看不清面目,因為樓道的燈還沒換上。

   她不悅地說:“是你嚇著我了。你是誰?”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唐家的房客,確切地說,是金嫂的房客。金嫂就是剛才那個老太婆,唐家大房裡的老傭人。你叫我友松好了。”

  接著樓梯下微弱的反光,咪咪發現那男子正在打量自己,便有些不悅。畢竟自己只穿著睡衣,照外國規矩,和光著身子差不多。咪咪可不是外面的市井女人,會穿著睡衣隨便上街。這會兒居然有個大男人盯著自己看,咪咪覺得有些難堪,於是不由自主雙臂交*抱在胸前。

  友松似乎沒有注意到咪咪的不悅,繼續說:“金嫂腦子不對,有點老年痴呆症,經常半夜三更在樓裡亂竄。剛才我看她又跑出來,就跟著她,怕她又嚇著誰。這樓裡沒她就已經夠亂的了。對了,我沒見過你。你是……”

  “我姓王。”咪咪對眼前這個人還存有幾分戒心,不想和他多說。這時她聽得樓下傳來一陣紛雜的腳步聲,知道有人回宿舍了,就探出頭去,正好看見小雅,便揚手招呼了一聲。

  小雅答應著,和真真一起往上走著,後面跟著領班小陳。

  “哦喲,你膽子真大,一個人敢站在這裡!”真真大驚小怪地嚷嚷。

  “不是還有一個——”咪咪轉過臉看友松,但是,他已經不見了。

  聽完咪咪的敘述,小雅有點著惱:“又是這個死老太婆,嚇我們好幾回了!自己有毛病,還要把別人嚇出神經病來。你鎖門也沒有用,全樓的鑰匙她都有,只有幾間換了鎖的房間她進不去。還有那個友松,神出鬼沒的,租了房間也沒見他住過幾天,倒是幾次看見他晚上瞎竄。”

  旁邊的小陳說了話:“小姐,你們動作快點好嗎?我當保鏢也不能站一夜呀。”

  小雅真真一起瞪了他一眼,拉著咪咪進了門。真真飛起一腳,房門對著小陳的鼻子重重關上。
第四章 往事不堪回首

當天邊透出第一線曙光時,石語心中也忽然一亮,困擾他一夜的問題是——竹葉的照片!那張竹葉的頭像出現的時機,似乎總是伴隨著愁雲慘霧,伴隨著不幸。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在雕花樓裡唐大衛的遺物中,見到了那個銀相框,裡面就是這張照片。他的意識中,早已把那堆東西看作是一種象徵,一個符號,它們就代表著死去的唐大衛。鬼使神差,他當時拿出來的兩件東西,一件是竹葉的照片,另一件就是唐大衛的畫像。他還記得那時的感受:唐大衛的遺物仿佛是有意識的,涌動著一種邪惡,又好像要訴說什麼。

  接著,是十八年前竹葉的死。在竹葉死後一個多月,石語去探視小同時,和小同的哥哥大同交談過。大同在捶胸頓足自責一番之後,說起他後來聽說的一些事。

  竹葉的死是一早上山挑柴的蚱螂發現的。他先是發現了散落在山坡上的一些衣物,接著很詫異地看見了一張竹葉的照片掉在山崖上,馬上覺得是竹葉出事了。當他撿起照片裝進口袋後,看到了躺在崖下的竹葉。寨裡人據此判斷,竹葉是在和楊在明吵架後回娘家,抄近道走老塔山,不小心摔下了山崖。

  第二天夜裡,蚱螂神秘死亡。

  石語心頭大震。

  唐大衛是第一個,竹葉的照片出現在他的遺物中;竹葉是第二個,照片出現在她的死亡現場;蚱螂是第三個,他檢到了那張照片。
  
  接著,是小刮刀。

  居然每一次死亡都和那一張照片聯繫在一起!

  然後,前幾天,那個雨夜,神秘的小同把小刮刀身邊的那張照片留在石語房間裡。

  石語是下一個?

  很可能。昨天晚上要不是——要不是什麼?九字真言?太可笑了。石語想起在淡淡的檀香味裡,那位老者對他說的話:“若以此來弒神役鬼,後果自負。”說完老頭還擠眼一笑。不管九字真言是否真有什麼“弒神役鬼”的功效,石語當時是學來玩的,只是後來在念的時候,漸漸覺得這能使自己集中意念,就把它作為身心調節的又一法門了。


  然而,雖說真相還是如在雲裡霧裡,並未明朗,但石語已隱隱感到,竹葉之死決不尋常,其中必有隱情。否則,照片的前幾次出現可以說是巧合,但在小刮刀和自己身邊的出現絕對是有意為之。

  石語用手支著額頭,種種往事在心頭涌現。

  他不用拿出照片,照片上的所有細節他都了然於胸。

  那也許就是他的初戀,也是竹葉的初戀,儘管一切還沒有開頭就已經結束。照那樣說來,竹葉的第一個戀人也許並不能算是唐大衛。

  石語知道自己為什麼在紅酒中聞到那仿佛來自天邊的芬芳了。

  河灘邊上有一片不大卻茂密的芭蕉林,林子邊上是一道陡坡,種著成片的竹子。葉子密而細碎的是鳳尾竹,竹節多多;粗大挺拔的是龍竹,直直地指向天空。晴朗的下午,那些蕉葉竹葉便把陽光撕碎,斑斑駁駁灑了一地。高原的陽光強烈卻不熾熱,走進樹蔭,會感到一陣清涼輕輕拂過,此時就算有幾分燥熱,片時即可消去。哪天石語不想出工,就會來到蕉林裡躺下,望著頭上的蕉葉。陽光透過的那片,是一抹透明的綠色,令人有投入進去的衝動;幾片交疊一處的蕉葉,綠得深沉,憂鬱,看著,便會生出一絲淡淡的愁緒。

  林中一片靜謐,惟有時時在蕉葉深處傳出的鳥鳴,間或也有鳥兒的振翅聲在哪裡響起,抬眼望去,卻尋覓不到蹤跡。偶爾眼前有一隻色彩斑斕的鸚鵡飛過,便是一番意外的驚喜。

  石語可以在這裡躺很久,懶懶地不願意起身。他只是躺著聽鳥兒地啼鳴,腦子裡什麼都不想,常常就這樣進入夢鄉。他喜歡這裡,這片芭蕉林總能給他帶來片刻的寧靜。

  隔著河是寨子裡的菜地,竹葉就在那裡幹活。有時看到石語進了芭蕉林,她也會抽個空過河來找他玩。旱季裡,雖然河灘寬闊,這條河流卻只是從沙礫上淌過的一股涓涓細流,一步可以跨過,即使踩進去,水深也不過剛沒腳面。

  大概芒果寨一帶方圓十里內的男孩都會因為得到竹葉的青睞而感到受寵若驚,因此當笑語嫣然的竹葉出現在芭蕉林裡時,石語立刻把幽林鳥語之類的白日夢拋到九霄雲外。

  竹葉多半會纏著石語唱歌給她聽。和別的知青一樣,石語唱《喀秋莎》,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唱《花兒為什麼這樣紅》、《敖包相會》,還有《寶貝》、《哎喲媽媽》什麼的。這些歌,知青們唱了好幾年,但對剛來芒果寨不久的竹葉來說,卻是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完全是種全新的體驗。於是,石語從竹葉清澈的眼睛裡讀到了仰慕,心中不免得意起來。

  他清楚地記得,如同就在昨天,芭蕉林外,河岸被雨季的洪水衝刷得峻峭陡直,他和竹葉並肩坐在芭蕉樹下,腿懸在河岸邊。對著開闊的河灘,還有對岸的水田、甘蔗林和山丘,他一句一句教竹葉唱歌。

  “在遙遠的地方,
  那裡雲霧在盪漾。
  微風輕輕吹來,
  掀起一片麥浪。
  在可愛的故鄉,
  在草原的小丘旁,
  你同從前一樣,
  時刻懷念著我。
  你是每日每夜裡
  永遠不斷地盼望,
  盼望遠方的友人
  寄來珍貴信息……”

  那時,仿佛從天邊飄來的淡淡的芬芳彌漫在空氣中,至今石語都不知道那是什麼香氣。天空藍得無法形容,沒有一絲雲彩。小河靜靜流淌,閃爍著鱗鱗波光。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陽光燦爛的歲月,這一刻的芳香、歌聲、藍天就被珍藏在石語的內心深處。
石語當時只是朦朧地覺得竹葉喜歡和自己接近,他也喜歡和竹葉在一起的感覺。

  雲南的天黑得晚,天黑前後的那段時間,就是寨子裡男女青年幽會的大好時光。但是,石語記得自己和竹葉從來沒有約會過,也從來沒有向對方表示過什麼,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有時是一個眼神,有時是一個笑容,好像許多想說的話就在裡邊了。晚上,他們會有意無意地走到一塊兒。竹葉有時從家裡帶來兩個糯苞谷,或者帶來一個在菜地夥房裡放熟的木瓜;石語呢,也許拿上幾個芭蕉,也許是一把家中寄來的太妃糖。兩個人,常常還有別的年輕人,在一起聊天、唱歌、歡笑。往往是驀然舉首,見月上竹梢,方才知道時間已經很晚,意猶未盡的他們只得分手。當石語腳步輕快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總是充滿愉悅,又開始期待明天的聚首……

  多年以後,石語經歷了兩場戀愛,終於娶了現在的妻子,回想往事,他自然已經明白那就是相戀時的心情,然而又是那麼朦朧,卻又有幾分清新,應該算是初戀吧?以後他再也沒有過那種純真的感覺了。

  竹葉那張回眸一笑的照片,是石語親手拍的,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天。

  一個難得的休息天,大同離開芒果寨當兵前夕,大家決定找幾處景色怡人的地方照相留念。當然,石語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帶上竹葉。竹葉是永遠受歡迎的,誰都沒想到石語有什麼“私心雜念”。在滇西群山懷抱之中的芒果寨一帶,照相是件大事,即便是這些知識青年,對這難得的機會也是很在意的。大家都打扮得整整齊齊,尤其是幾個上海知青,和平時相比,仿佛換了個人。但是,當隨意穿著一件淺藍襯衣的竹葉出現時,眾人都覺眼前一亮。竹葉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帶著一種難以言表的清純韻味,竟然令那幾個也不過二十歲左右的女孩自慚形穢,暗自感慨。

  竹葉的那張照片是在糧倉邊拍的。當竹葉興奮地笑著站到相機前時,石語似乎是不經意地將照相機從大同手中拿走。

  石語記得那是大同帶來的日本雅西卡120照相機,雙鏡頭反光,帶測光功能。

  竹葉右邊是一片幽暗的竹林,背後是倉庫的白色椈嚏A她很自然地迎著陽光站著。石語卻站到她左側,伸出手在自己手背上測了下光,調整好光圈、速度和焦距,然後叫了竹葉一聲。就在竹葉把臉轉向他時,他按下了快門。

  當天夜裡,膠捲衝了出來。第二天晚上,他們又聚在石語的小屋裡。石語把煤油燈擰暗當安全燈,將手電筒用來曝光,印出了前一天拍的照片。當石語把竹葉那張照片從定影液中夾出,擰亮煤油燈觀看時,身邊的大同發出一聲驚嘆:“真漂亮!”

  大同的意思是,照片拍得漂亮,人也漂亮。

  照片上,竹葉回眸一笑,明亮的陽光在她飛揚的短發和臉龐邊,以及線條柔美的胸脯上勾勒出了輪廓光,白椌漱洏正好照亮了她的臉部,背景卻是深色的竹林。

  石語很高興地看到了自己作品的成功,這張側逆光下拍的照片,從高亮部位到暗部,層次豐富,而竹葉笑靨如花的神態也自然得恰到好處。這以後,他越發信奉攝影師要對自己的拍攝對象有所了解,才能拍好照片的理論。美中不足的是120相片的正方形畫面。

  第二天白天,石語把底片和兩張印出來的照片交給竹葉時,說了一句,這張照片剪裁一下放大,那就更好了。

  是的,石語最後在唐大衛的遺物中發現的那張照片,以及現在他自己身邊的這張,都是經過仔細剪裁放大的。從上面照相館的標誌來看,應該是唐大衛寄到上海完成的。

  石語走到衛生間,從揉皺的外衣裡拿出那張照片,放在茶几上。即使以他如今的職業攝影師眼光來看,這照片也不失為一張不錯的業餘作品。然而,它如今竟然會代表著不祥,代表著一種凶兆,這是石語無論如何想不到的。

  眼前的這張青春靚麗的臉孔,竟然和十八年前那張毫無生氣的臉,那張焦黑猙獰的臉同屬一個人,那更讓石語難以接受。

  今天再回想起年輕時和竹葉的那段往事,石語已經沒有多少感覺了。確實,他們之間的故事還沒有真正開始就結束了。

  那是一個有著很好月色的夜晚,附近農場放電影,石語和竹葉都去看了。第一場是《列寧在十月》,他們都看過好幾遍;第二部是《地道戰》,他們更是看過無數遍。在第一場放完後,兩人決定回寨子去。

  走在月光下,兩人很少說話,只是默默感受著周圍的寧靜。看著身邊的女孩,石語心中有說不出的欣喜,他忽然覺得今晚上會發生些什麼。遠處山上傳來聲聲長嗥,竹葉輕聲驚呼,抓住了石語的胳膊。石語說:“那是野狼,這裡老鄉叫它老灰。遠得很,不用怕。”但是竹葉仍抓著他不放手。石語被她抓得有點疼,於是就笑話她的膽小。竹葉聽了卻更是狠狠地捏住石語的胳膊。

  竹葉的性格中有股狠勁,往往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這讓石語隱隱覺得有些不安。為什麼不安,年輕的他沒有多想過。後來他聽說了竹葉出嫁後對她丈夫楊在明的種種舉動,並不感到意外,對竹葉的性格,他多少有些了解。

  石語當下只好忍著,繼續和竹葉走在公路上。當走到雕花樓所在的山坡前,兩人都下意識地抬頭望過去。

  雕花樓的窗戶中,有燈光在閃爍。有關雕花樓的種種可怕的傳說,都是以夜色中明滅不定的燈火開始的。

  竹葉渾身一顫,驚呼著撲到石語懷中,緊緊抱住他。這一瞬間,石語把雕花樓的燈光全然拋在腦後,對他來說,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懷中的竹葉。

  和寨子裡的少男少女交往的方式不同,他們兩人從來就沒有過有意識的親昵接觸,別說擁抱親吻,連拉拉手都不曾有過。這一次竹葉的突然舉動,雖然是因受驚嚇而起,卻讓石語一時不知所措。

  不知過去了幾分鐘,還是幾十分鐘,石語覺得懷中的竹葉也起了變化,身子從一開始因受驚而僵硬到逐漸變得柔軟、溫熱。石語還發現自己的雙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搭在在竹葉的背上。

  把石語從溫柔鄉中喚醒的是一聲咳嗽。兩人閃電般的迅疾分開。

  七八步外站著一個人,山坡上還有幾個人影在往下走,可以看到他們手中晃動的手電光。

  “是石語嗎?”

  石語馬上聽出來說話的是大隊革委會楊主任,也就是後來的公社楊副主任,楊在明的父親。石語有些尷尬,馬上說,見到雕花樓的燈火,竹葉受了驚嚇。

  楊主任有些不悅地說:“那是我們在開會。你們都是有文化的人,還相信這些瞎話?”

  那個夜晚就那麼結束了,石語、竹葉跟楊主任一起下了公路過河回到芒果寨,一路無話。石語想不到的是,他和竹葉之間有可能進一步發展的關係如同一條拋物線,在這一晚達到的最高點上迅速下落。

  當天晚上,楊主任就在石語住處跟他進行了一場談話,從知青的前途談起,說到竹葉的家庭情況。石語聽出他話裡有話,便不安地說:“其實我和她之間一點事都沒有,最普通的關係……”

  楊主任盯著石語看了一陣,方才說:“沒什麼最好。你好好把握自己,不要影響到前途。小石,我是真心為你著想,就是不談竹葉的出身,你將來總要參加工作,或者去上學,在農村有一個對象就麻煩了,這種問題很難處理的。你太年輕,有的問題要考慮周全。”

  當時的石語很感激楊主任的苦口婆心,只是幾年以後,他聽說竹葉終於嫁給了楊主任的兒子,再回想這番談話,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第二天下午,生產隊通知他去參加縣裡的一個水利工程。幾個月後當他回到芒果寨時,竹葉已經和唐大衛好上了。這中間他見過竹葉一次,但竹葉沒有見到他。就是那一次,他已經有了預感,唐大衛將取代自己的位置。但是談得上“取代”嗎?畢竟,他和竹葉之間沒有任何承諾,互相之間的好感只是朦朦朧朧的,雖然美好,卻一直覺得不真切,要不是楊主任鄭重其事地點出,石語會真正認真考慮和竹葉的關係嗎?他自己也不敢肯定。沒有開始就結束,對他們來說,也許是最好的結果。因此,當他聽到唐大衛和竹葉的事後,也只在心中泛起一個小小的漣漪,略有些酸酸的、惆悵的感覺,僅此而已。再見到竹葉,兩人間竟無任何尷尬,只是再也不復往日的親密了。他發現自己居然可以坦然地拿唐大衛和竹葉開玩笑。

  照片,石語的思緒又回到那張照片上來,他現在的感受是但願二十多年前他根本就沒拍過這張不祥的照片。他憑什麼被卷進這神秘而恐怖的事件中?他無論如何想不出原因。他只覺背後有一個可怖的陰影在操縱整個事件,但他卻全然看不見,摸不著。

  還有誰有這張照片?石語苦苦回憶。對了,一個幾乎忘懷的名字跳了出來:唐若琴。
那也是芒果寨的一個上海女知青。石語還記得她是個孤兒,跟著外公外婆長大。若論長相,她眉眼也算長得不錯,但卻沒有竹葉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感覺,大概是她身上的市民氣比較明顯吧。那天石語把幾張照片交給竹葉時,她也在邊上,一手拿著自己的照片。她當時對竹葉說:“拍得真好,你真好看!給我一張留作紀念怎麼樣?”

  不知怎麼,石語聽得她話裡有股酸味。但竹葉卻很高興地遞給她一張,哪個女孩不喜歡被人誇讚呢?

  其實唐若琴自己在同樣的位置也拍了一張,只是神態絕對沒有竹葉那樣生動,兩張照片放在一起,兩人的氣質高下立判。印出來後,聽到大同稱讚竹葉的那張,當下唐若琴表情就有些怪怪的。

  幾年後,早已離開芒果寨去縣城工作的她做了竹葉和楊在明之間的媒人。

  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那張照片會給她帶來不幸嗎?石語想。是不是和她聯繫一下,讓她小心一些?

  石語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怎麼和她說?就說那張照片會給她帶來災禍?唐若琴會怎麼想,可想而知,多半是會覺得石語神經搭錯了。不過要說不警告她一下,石語總覺得心中不安。


  天終於大亮了。清晨的陽光明媚清新,透過窗戶灑滿窗台,讓石語感到昨夜的那一切恍然若夢,是那麼的不真實。他推開窗戶,清風拂面,立時心情便輕鬆了許多,窗外早起的鳥兒清脆的鳴叫聲更令他漸漸恢復了精神。面對一個清爽的早晨,一切都好像又變得美好起來,充滿希望。石語發現,夜間和早晨,人的情緒竟然會有如此大的反差。

  今天要開始工作了,不但是在37號攝影,還有等待解開的唐公館“幽靈”之謎。無論如何,石語要對付那個向他步步進逼的陰影,不管那是個什麼東西。

  石語來到唐公館時,時間還早,只有幾個當班的廚工在做準備。

  廚工小黑已經不提辭職的事了。經過前兩天晚上的一場驚恐,他變得話特別多,嘮嘮叨叨逢人便講那晚的遭遇,只是故事的內容已經一再更新,從聽說阿林見鬼變成他自己見到小刮刀的鬼魂,最新版本是他本人和小刮刀的鬼魂搭訕。石語聽了只有苦笑,思忖他們這些人說的話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

  廚工們說起雜物間裡有幾張掉在抽屜夾縫裡的唐家舊照片,石語三言兩語套出了那間房的位置,就借熟悉拍攝現場為名慢慢踱了開去,趁四下無人閃進雜物間。儘管他不管要拍多少張照片也不會拍到那間房,卻還是拿出了今天專門帶來的“米諾克斯”相機——世界著名的間諜相機,如今通常只是收藏者的玩物。

  這間房可能過去就是儲藏室,現在堆了幾件從別的屋裡搬出的舊傢具,還有一些餐館或唐家的雜物,有一股嗆人的塵土味。這些傢具多半不是精品,但也有兩三件很精緻的,歲月和塵土都不能掩蓋它們昔日曾經有過的光彩,只是都已經損壞嚴重了。石語很容易地就從一張破寫字檯的抽屜裡翻出了那些照片。

  一張是唐大衛和他父母一起照的。唐大衛即便在照相館也是冷冷的樣子,現在的說法叫“酷”。他父母衣著式樣普通卻剪裁得體,熨燙平整,把良好的教養擺在臉上。顯然照片拍攝的時間是六十年代,多半就是嚇著廚師老關的那張。畫面上還有一個女孩,應該是唐大衛的妹妹。

  有一張泛黃的照片上是一對中年男女,式樣陳舊而考究的衣裳, 表情有點老派人物在鏡頭前的拘謹,八成是有名的唐公館主人唐老頭夫婦。

  但是另一張泛黃且破碎的照片主人公是誰?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發式是四十年代的,頭髮在頭頂兩邊翹起,有點像馬鞍的形狀,深色帶花的旗袍領中間是一隻翡翠別針,眉毛描得細細的,脣膏顯然抹了不少,在黑白照片裡,嘴脣就顯得黑黑的——石語不知是該怪攝影師的無能還是相中人不怎麼高明的濃妝艷抹。她眼神迷濛,斜視著鏡頭,笑得有點過,不含蓄,更談不上優雅,雖然面容算是比較漂亮的。那女人有種煙視媚行的味道,或者說帶點風塵氣,不管是打扮還是氣質,和另幾張照片上唐家女人格格不入。

  這會是誰?石語一時覺得這女人的神態或者面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許是種錯覺,在這間老舊而滿是塵土的房子裡,在老舊傢具堆砌的陰影中,面對著另一個年代人物的目光,這氣氛就很怪異,很容易產生錯覺。

  石語一邊看著,一邊在電燈下擺開照片,用他的微型照相機一一拍下,誰知道什麼時候這些照片就會派上用場呢。他慶幸自己在相機裡裝的是快片,否則在這種光線下就不好拍了。

  收起相機,石語現在想做的就是向附近的老住戶了解有關37號的種種往事和傳聞,以便從中找出解開一團亂麻的線索。在剛才和廚工的閒談中,他聽說了貼隔壁的老爺叔有一肚皮的唐公館陳年舊事。

  老爺叔?石語當時就心中一動,他想起了小時候的一個同學阿龍。阿龍愛撒野,偷懶,考卷上屢屢紅燈高掛,只有石語耐得住性子與他交往,當然是奉老師之命。

  阿龍樓下就是那位老爺叔的家。

  其實那座房子不屬於榮福裡,而是隔壁弄堂的。上海的石庫門房子往往是前後門分開在兩條弄堂裡,而居民常年進出最多的是後門,經常活動的地盤也是後門口。石語還記得那裡從後門水鬥裡、排水溝裡終年散髮的潮濕氣,永遠混雜著洗衣皂的味道

  現在,穿一身舊的卡中山裝的老爺叔躺在一張陳舊的躺椅上,旁邊方凳上是茶杯和一包“大前門”香煙。一隻菜籃放在地上,*著一張顏色已經變得棕紅的小竹椅,椅子腳的開裂處用麻線纏著。石語相信自己認識那張舊竹椅,也認出老爺叔正是昨晚上在隔壁廢棄的弄堂裡說他“有毛病”的那個老頭。幾十年過去,老爺叔的頭髮幾乎全白了,面容蒼老而乾瘦,只有一雙老眼雖然混濁昏花卻仍不失狡黠。老爺叔手中捧著一台不知道什麼年代的半導體,上面用橡皮膏貼了幾道,一根耳機線垂在他耳朵下方。

  石語立即上前打招呼:“老爺叔,早!”

  老爺叔乜斜著眼睛打量著石語:“你是誰?”

  “我是樓上阿龍的同學,小時候經常來玩。”


  “阿龍一家老早搬出去了。”老爺叔冷淡地說。

  “你不記得我了?我姓石,住在德興坊的,那時聽你講過馬永貞的故事……”

   馬永貞當然記得——老爺叔心想這是自己僅有的幾個保留節目之一——你我就不記得了。

  石語似乎沒注意老爺叔的態度,拿出一包“三五”香煙,打開盒蓋,熟練地在盒底一彈,便有一支煙跳出一截。他將煙遞過去,老爺叔對他望望,終於沒能抵禦住“三五”的誘惑,伸手抽出那支煙。

  石語自己叼上一支,掏出打火機先給老爺叔點上,然後再點著自己那支。

  老爺叔認為既然有得“三五”牌可以呼呼,便記得你又何妨。於是取出塞在耳中的耳機,在心滿意足地吐出一口煙後開言道:“哦,馬永貞……是的是的,我想起來了。你們一幫小鬼——”

  石語暗笑。哪裡來的一幫小鬼?以阿龍的人緣,也就是自己會上他的門。不管怎麼樣,跟老頭搭上話了。他假裝也在抽煙,實際上大部分時間是往外吹氣,偶爾吸進一口,在口腔裡轉過一圈,便誇張地吐將出來。香煙對石語來說,不過是逢場作戲的道具。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吸煙等於自戕,這是石語的養身之道且堅持多年,自覺行之有效。

  “老太婆,泡杯茶!”老爺叔對著門裡招呼,然後回過頭來指著小竹椅:“坐,坐。你現在在啥地方工作?”

  “我在照相館做,這兩天給37號拍照。”石語盡量簡單地挑老爺叔們能理解的話說。

  “37號?”老爺叔鼻子裡意味深長地哼了一聲,兩條煙柱隨之而出:“你怎麼也來軋鬧猛?”

  石語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37號有啥鬧猛?我只管拍照,其它事情和我不搭界。”

  說著他就轉移了話題,從老爺叔當年的馬永貞故事到他目前的健康狀況,還打聽了樓上阿龍喬遷的日子,就是不提37號。然後看看手錶,好像很忙的樣子。

  “你多坐一歇,老太婆茶還沒泡出來。”看到石語似乎對37號有什麼“鬧猛”之處毫不理會,老爺叔有點沉不住氣:“你在37號沒聽到啥新聞?”

  “有啥新聞?就是王老闆開了一家餐廳,生意蠻好。”

  “這幾個月37號出了那麼多事,你不曉得?真是的。多少年來,37號一向‘不幹淨’,你小時候沒聽阿龍講過?”

  “陳年八股的事,他怎麼會知道?再說,唐家的事情——37號那家人是姓唐吧——外人誰弄得清楚?”石語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

  “我就清楚!”老爺叔覺得自己被小看了,伸手拍拍石語的腿,又拍拍自己胸脯:“我在這裡住了七十年,看唐家造起房子,看著唐德鴻——就是唐老頭——怎麼發財,怎麼吃官司,最後跳蘇州河。唐家狗皮倒灶的那些事,我件件曉得。”  

看石語似信非信的樣子,老爺叔覺得一定要讓他聽聽唐家的陳年舊事。最近37號又出新聞,是榮福裡的頭等大事,老爺叔正喉嚨發癢,要找聽眾訴說那一肚子往事,無奈那些老話榮福裡老人都知道,年輕人可以聽家裡的老人說,老爺叔還真無處可賣弄。今朝從37號出來一個外人,送上門來的,老爺叔豈能輕易放過?更何況這人口袋裡裝著的“三五”牌,老爺叔正在品嘗,味道不要太好!

  這時老爺叔的妻子端著茶出來,放在方凳上,石語謝過。

  老爺叔指著石語說:“這是樓上阿龍的同學,叫……”

  “石語。”

  “記得記得,那時你來幫阿龍補功課。阿龍這隻留級坯,後來考得蠻好,他爺娘開心得來……”老太太記性比老爺叔好多了。

  老爺叔高興了:“看見吧,老太婆還記得你!不要走,吃杯茶再說。”

  隨著石語無奈地*上竹椅背,老爺叔看到了第二支“三五”牌的希望。

  “前幾天37號死了一個賣魚的,你聽說了嗎?”

  “知道,他是我同學,一道插過隊。”

  老爺叔有點掃興。不過這個新信息別人不知道,他可以跟鄰居們吹一下:37號請的照相館師傅,是賣魚的死鬼的同學。

  “37號這種怪事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幾十年前,就……”老爺叔幾乎從盤古開天地說起了。
  
  在老爺叔口中,37號唐公館似乎是個鬼影憧憧的地方,總之從開始造房子起,此地就開始不太平。

  唐老頭唐德鴻實際上是和他老爹唐老太爺及兄弟唐德鵠一道造的37號。當年唐老太爺就是開營造行的,只是規模一向不大,到唐德鴻出道後,年輕人頭子活絡,業務迅速擴大,從鄰省做到了上海,弄起了德鴻記營造公司。終於,到了為自己營造一所公館的時候了。要說唐德鴻這人,的確精刮得不得了,他在一條普通弄堂裡造如此規模的宅邸,交的地界稅要遠低於在街面上造的。

  造房前,唐家請風水先生來看過風水,據說來一個搖頭,來兩個三個接著搖頭。結果在奠基前,唐家不知從哪裡請了一位高人,神神秘秘裝神弄鬼了幾天,似乎是有了鎮邪祟的高招,房子終於開始動工了。

  老爺叔看了看手中的煙蒂,停止了敘述。

  石語見狀迅速打開煙盒:“老爺叔,來,接一支。”

  老爺叔用手中的煙蒂點燃了第二支“三五”,然後把煙蒂扔到地上伸腳碾碎。

  “三五牌,從前有種聽裝的,也是黃顏色,只是蓋頭是藍瑩瑩的……”老爺叔在表示他當年也是吃“三五”的檔次後,又把話題轉回37號。

  房子造到一半,一天不知怎麼摔死了一名泥水匠。實際上唐家的房子不算高,要摔死人還真不容易。立刻就有風言風語出來,都說37號的工程撞了邪了。不管是真是假,總之工程停了下來,工匠全部遣散。但是,37號似乎還在施工,尤其是晚上,房子裡總有燈火明滅不定,還有乒乒乓乓的聲音傳出,至天明方才停歇。於是,有說是摔死的工人來尋替身的,有說是他來討羹飯的。

  “那個時候,弄堂裡的人,晚上都不敢從37號邊上路過,像我們家這種隔壁鄰舍,想躲都躲不過。”老爺叔感慨地停下話,從香煙過濾嘴裡抽出一點纖維,熟練地放在煙頭上,噘起嘴輕輕吹著氣,然後滿意地看著纖維冒了一縷青煙,隨即化作灰燼。

  石語聽起來,好像老爺叔是在說七千里地以外的雕花樓,似乎到處都會有這類傳說,又似乎自己命中註定要被這類事件纏身,難以解脫。

  老爺叔接著往下說。

  最後是唐家請和尚道士們大大做了一場法事。這邊是木魚和鈴杵齊鳴,和尚發牒請佛;那廂見符篆與咒語共出,道士踏罡步鬥。37號香煙繚繞,錫箔冥幣燒了一堆,方才不見夜間的動靜,而接班的工匠們也進了工地。

  也有說是唐家人故弄玄虛的,借摔死人的機會將第一幫工匠遣散後自己家人帶幾個親信偷偷施工,不知搞些什麼隱秘勾當,所謂鬧鬼和做法事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唐家的事,誰弄得清?”老爺叔說得興起,早忘了先前他自己拍胸脯說唐家的事他最清楚的話了。

  終於37號唐公館竣工,大吹大擂,大宴賓客,著實熱鬧了幾天。

  長話短說。後來唐家生意興隆,唐老二一直在外地拓展業務,很少回唐公館住;唐老太爺享了一些年清福,壽終正寢;唐德鴻從唐大少爺熬成了唐老爺,爾後成了唐老頭。

  唐德鴻事業成就以後,就開始出花頭了,他以唐家一脈單傳,子息不旺為由,娶了一房姨太太進門。照老爺叔的觀點,唐家倒霉就從討進這位姨太太開始。

  “你曉得唐德鴻的姨太太是啥角色?”

  老爺叔故作神秘地放低聲音,兩眼盯著石語。不等回答,他又擺出個姿勢,右臂在胸前作懷抱狀,雞爪般的左手揚起,像輕輕捏著什麼:“她本來是在‘仙樂斯’裡‘蓬嚓嚓’的。”

  “舞女?”石語知道,“仙樂斯”是舊上海著名舞廳之一。

  “舞女。不過她當然不是啥頭牌、紅舞女的檔次,有時候也要擺擺‘測字攤’的。‘測字攤’你懂嗎?沒有多少生意的舞女坐在那裡,像擺攤頭一樣。還好曼卿——這是她在‘仙樂斯’用的名字——有唐德鴻經常幫襯。唐德鴻門檻多精?捧紅舞女開銷嚇煞人,別的不說,坐起台來,白蘭地、Dry Gin啪啪開幾瓶,洋錢‘麥克麥克’出去,這種瘟生只有一幫小開去做,*爺娘的鈔票扎台型,用起來一點也不肉痛。唐德鴻精刮得不得了的角色,講得好聽點,鈔票是他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講難聽的銅鈿就是他挖空心思搶來的,自然不會去當這種豬頭三。”

  老爺叔說到這裡,探頭看看門裡邊,沒見到老太婆的身影,便轉過臉壓低聲音對石語說:“不瞞你講,我也在她身上用掉過幾張舞票。這種地方檔次高了一點,進門就要幾塊銀洋錢……”

  石語不禁對老爺叔刮目相看,看來他也是屬於老克勒一類。本來也是,這裡的兩條弄堂,從前住得起的都是“先生”以上的檔次。印象中好像老爺叔從來沒有當過寫字間先生或者做過什麼生意,大約也是*父兄的牌頭過了幾年好日子。
 
  果然,老爺叔抬頭看看房子,感慨地說:“從前我家裡也風光過的,我老爹‘頂’下來這幢房子,用掉十根條子呢,都是大黃魚。”

  石語知道,“大黃魚”是指十兩一根的金條。現在,雜物堆裡照片上那個帶著風塵氣的女子是誰,石語已經基本上明白了。

  “唐德鴻建築材料買便宜貨,造房子偷工減料已經習慣了,當然自己的房子除外。這次討曼卿做小老婆也是撿便宜貨,沒想到做了筆蝕本生意。這種舞女做夢也想給老闆們做小,只是沒幾個如願的。就是紅舞女,頭牌,嫁名門小開,嫁大亨,也只好做做姨太太。本來大家想曼卿差不多是落腳貨了,進唐公館當姨太太還不像中了頭彩一樣,有啥‘標勁’好擺的?誰料得到曼卿進門沒幾天就開始作天作地,頭一樁是在做衣裳上頭髮作。”

  老爺叔端起茶杯吃一口茶,清了清喉嚨。石語又遞上一支香煙,這次老爺叔把它夾在了右耳上。

  “唐德鴻想拍新姨太馬屁,過門後帶她去‘朋街’做了一批衣裳,結果馬屁拍到馬腳上。照理說‘朋街’名氣算是響的,開始她也蠻開心,誰知道後來看到唐家少奶奶到靜安寺路Green House去做衣裳,立時就對唐德鴻‘上腔’,吵得天翻地覆。曼卿啥辰光穿過這種上檔子的貨色?只是做舞女的,好貨見識過不少——當然是人家身上的。”

老爺叔停下,示意妻子給兩人的茶杯裡添上水。老太太放下個小凳子開始揀菜。

  “唐德鴻的兒子唐澤元年紀和曼卿差不多,憑空給他添個小娘,再加上曼卿一進門就‘上腔’,借的因頭還是澤元老婆做衣裳——本來這是和她渾身不搭界的事情,你講胸悶吧?當時澤元太太一氣之下回了娘家。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又是聖瑪利亞畢業的,和舞女姨娘尋相罵還覺得自己跌身份,乾脆避避開。澤元本來脾氣蠻好,這次也火大了,他不和姨娘吵,跑到老爹老娘面前去發脾氣。

  “唐家說起來是大戶人家,到底發達沒多少年,規矩也不大,這種時候就更加沒啥規矩好講了。大太太心痛兒子,再加本來就對唐德鴻討小老婆一肚皮氣,立時借題發揮,說她自己也只在‘朋街’做做出客衣裳,曼卿有啥好作的?做兒媳婦的是好人家出身,娘家帶來的嫁妝銅錢也好,自己的私房錢也好,在啥地方做衣裳和曼卿搭界嗎?

  “曼卿是什麼角色?她覺得大太太說別人‘好人家出身’是話裡帶骨頭,暗指自己出身低*,哪裡咽得下這口氣,當場氣得雙腳跳,尋死覓活。

  “大太太又罵唐德鴻老不正經,娶進門一個掃帚星。唐德鴻是兩頭受氣,精明一世的人,對兩個老婆一點辦法也沒有。

  “唐家下人也是勢利眼,辨得出哪邊勢力大,原先肚皮裡就對舞女姨太太看不起,現在看見主人家的態度,更是對姨太太輕慢起來,私下裡還拿曼卿不上檯面的舉止當笑話談,走出37號就對隔壁鄰舍講,巴不得全上海的人都曉得。唐家傭人裡金嫂算是個角色,從她爺娘開始就在唐家做,一直到今天她還在37號,唐家從香港給她寄鈔票。實際上金嫂從前就等於是唐家的管家,太太面前得寵得不得了,權力不小。她也會看山水,一向照大太太意思行事,曉得應該巴結誰,怠慢誰。唐家親戚朋友不少,對哪家熱絡,對哪家冷淡,她最拎得清,所以一班窮親眷也要看她臉色。

  “曼卿這人就有點拎不清,也算是小人得志吧,進了唐公館就當自己是主人了,只要唐德鴻寵她就可以作天作地。不過金嫂她們不買帳,從來不真正拿她當主人家待,在背後金嫂對曼卿的稱呼是‘仙樂斯的’。明裡暗裡,曼卿經常被金嫂一幫弄得沒有落場勢——當然背後是大太太撐腰。”

  石語不失時機地給老爺叔點燃第四根香煙,好像沒看到他耳朵上還夾著一支。老爺叔講得有點吃力,便一口煙一口茶,稍稍休息片刻。

  石語能想象得出曼卿在唐家的處境。這個貨腰女郎出身的姨太太,嫁進唐公館後竭力想爭得自己的地位,維護自己的面子,卻以最沒道理的方式挑選了一個最不合式的理由發難,反而令自己的處境越發艱難,而從很大程度上來說,這該怪她咎由自取。不過話又說回來,以她的教養,還有一向所處的環境,她還能用什麼方式來適應這個新的身份呢?

  他仿佛看到照片上那個煙視媚行的女子,穿一襲花色艷麗的旗袍,鞋跟細而長的皮鞋上誇張地綴著水鑽,雙臂交*抱在胸前,一縷淡淡的青煙升起在她指縫間的香煙上,高高的顴骨上方那一對眼睛中,流露出的是風塵、市井和戾氣。

  老爺叔說出的是一個老式大戶人家鉤心鬥角的故事,姨太太受大太太氣,受下人氣,紛爭不斷,老爺在中間受夾板氣,於是把心思都放在外面生意上,對家事就假痴假呆。

  姨太太曼卿盼望給唐家生一個兒子,這樣她的地位可以大幅度提高,不料最後生了一個女兒,對她的處境沒有什麼幫助。解放後,實行一夫一妻制,姨太太的存在更是名不正,言不順。大太太自然是新政策的衷心擁護者,借這個由頭,更是冷言冷語不斷。終於有一天出了大事。先是唐德鴻出了事,做生意一向不規矩的他馬失前蹄,被捉將進去。沒有了這個緩衝地帶,公館衝突裡的姨太太全無招架之力,在一次大鬧之後,曼卿又遭到了金嫂們的簡慢,於是使出最後一招——上吊。

  不知是時間沒有卡準,還是在曼卿多次揚言上吊之後出現的“狼來了”效應,公館裡沒人注意到她的舉動,總之是弄假成真。在那個陰雨的黃昏,姨太太曼卿被人發現高高懸在三樓唐德鴻的臥室內,慢慢地在天花板下旋轉,微微露著牙齒,臉上是一種古怪的笑容。第一個面對這個笑容的正是金嫂,在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後,她昏倒在曼卿懸空的腳下。當人們蜂擁而至時,看到的是高掛的死者仍在轉動,地上金嫂的臉比繃直的繩索下那張臉還要慘白。一時沒有人敢上前,因為死者突出的眼睛雖然已經全無生氣,卻好似隨著身子緩慢的轉動在輪流掃視著每一個人。當時,膽小的人都嚇得嚎啕大哭。

  傳說曼卿在上樓投環前,用怨毒的目光一個個將眼前的仇敵掃了一遍,從牙齒縫裡擠出的話語是:“我就是做了鬼,也會回來尋你們的。”語音凄厲,而當時大太太的反應是打了個呵欠,金嫂則是輕蔑地把嘴扭曲了一下。

  後來,在黃昏的陰影裡,當姨太太曼卿以死人的眼神俯視著腳下唐公館的一干人等時,人們馬上想起了她生前最後的那句話,都覺得腳下一股寒意升起,慢慢向脊背擴展。此時的大太太已經渾身顫抖,緊緊抓住身邊一名女僕的手腕不放。第二天女僕檢視自己的手腕,看見上下有五道青紫的痕跡。

  榮福裡流傳的說法是,在那一夜沒有停歇的陰雨中,唐公館無人入眠。曼卿的屍體是派出所來人解下的,當晚就停放在三樓。當然,沒有人敢上去。大太太和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金嫂睡在一間房裡,出診的醫生走後,所有的男女下人分別在房內外陪護。他們賭咒發誓,當夜深人靜時,聽到了樓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慢慢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一步一步向下,停住,又一步一步往上,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又在另一處響起。
那是五十年代第一次傳出37號所謂鬧鬼的新聞。

  因為姨太太的死,唐家大太太又恢復了唐太太的稱呼,但很長一段日子裡,她並不因此而高興。

  據說姨太太曼卿的鬼魂一直在37號內遊蕩。唐太太午夜夢回,睜開眼就會看到一個朦朧的白影站在床前,微微露著牙齒,帶著一副古怪的笑容。是否真有其事,只有太太自己清楚。但是有一個37號傭人們眾口一詞肯定的情節,那就是曼卿死後,太太就讓一個年輕的女僕夜裡在她房裡搭床睡覺,夜裡醒來,她不敢睜眼,必定要先將女僕叫醒,確認沒有什麼異樣才將眼睜開。甚至起夜,也要女僕陪在衛生間裡。這個措施一直持續到唐德鴻被釋放回家。那些天,陪伴太太的女僕是否見過什麼異樣的東西,或者聽到過什麼動靜,就不得而知了。

  至於金嫂,這場驚嚇的後果持續了多年。似乎在37號,金嫂無論走在哪裡,都會感到暗中有什麼東西在跟著她,夜間如此,連沒有陽光的白天也如此。金嫂不敢在晚上接近窗戶,因為她會看到窗外有一個慘白露齒的古怪笑容;她不敢在晚上照鏡子,因為鏡子裡可能出現另一張臉;甚至晚上睡覺不敢將頭、手露在被子外,她怕在半夜裡,有一隻冰涼的不屬於人間的手會搭在自己的手上,更可怕的,是伸到自己的頭頸上。公館裡的人,會隨時聽到金嫂發出非人的尖叫,看到她顫抖的手指指點著某一個陰暗的角落,顫聲嗚咽著:“她……她在那裡……”。她甚至會自己掐住喉嚨,掙扎,慘叫,透不過氣來。有時她獨自對天喃喃自語,據聽到的人說,那是在哀求曼卿的冤魂不要纏住她,不要向她索命。一段時間裡,她放棄了有著銅床和打蠟地板的臥室,寧可和乾粗活的張媽擠在斗室裡睡覺,直到她被男人老金帶回家鄉調養。

  公館裡的傭人私下說,太太、金嫂那是得到了報應,姨太太曼卿就是她們逼死的,冤魂不找她們找誰?何況曼卿死前有言在先,死後是要尋她們算帳的。傭人們在說這些話時,似乎都忘記了他們往日曾和金嫂一起在背後取笑曼卿,甚至當面怠慢她,讓她下不來台。

  唐家唯一在家的男子唐澤元,則是曼卿死的當天就攜太太去了丈人家,一應後事都讓兩個男傭人去辦,他偶爾回來一趟,大部分時間用電話遙控指揮。

  那時的37號,三層樓沒人敢住。幸虧公館裡房子多,唐家二老爺唐德鵠全家都在香港,倒也不愁沒地方可睡。但照公館裡傳出來的說法,不幹淨的地方並不限於三層樓,在公館任何一處都感到陰氣逼人,都可能有死去的姨太太的面容隱現,每當聽到樓梯吱嘎作響,就會有人心驚膽顫地小聲說,是不是“那個東西”又出來了……

  唐家的下人數目是在那段時間開始減少的,一般的說法是唐德鴻吃官司,家裡只有出項沒有進項,因此要緊縮開支,但老爺叔卻認為是曼卿的死弄得公館上下人心惶惶,膽子小一點的情願這份工錢不賺了,趁早滑腳離開,免得觸霉頭。

  在弄堂裡,向來會有一些神神鬼鬼的傳說,一干閒人吃飽了沒事可乾,一旦哪家有人遭橫死,便會有人舌頭根發癢,什麼故事都編出來了。石語對那類市井傳說太熟悉,事隔多年再聽到,若是一周前,他會笑得將嘴裡的茶水噴出來,但是現在,他只是低頭思忖著什麼,然後抬起頭來問:“那姨太太生的女兒呢?”

  “出事以後,曼卿娘家人自然來唐公館大鬧,她娘家這種檔次的人會有啥腔調,你想也想得到。唐德鴻不在,沒人應付得了,唐澤元小開一個,這種時候只會當縮頭烏龜。後來唐家還是賠了不少鈔票來擺平這樁事。那個女兒嘛,曼卿娘家人領回去了,唐家出生活費養著。本來大太太看見她就觸氣,人家要抱走,真是求之不得。後來唐德鴻出來也無話可說,畢竟吃這場官司是他自己惹的禍,家裡天翻地覆,他好怪誰?回來說話也沒底氣,姨太太上吊,女兒被領走,都只好捏鼻子吃進。”

  當老爺叔另一隻耳朵也夾上一支“三五”時,他說:“唐家碰到曼卿這個喪門星,霉運只是剛剛開始。”

[ Last edited by 阿忠 on 2006-7-28 at 05:49 PM ]




2006-1-4 07:5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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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事出有因

咪咪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天已經大亮,枕頭邊上的呼機正在肆無忌憚地大叫。她一把抓過呼機按下顯示紐,待看清是誰發的信息後氣呼呼地嘟囔:“跟屁蟲,等會兒跟你算帳。”

  被攪了美夢的咪咪情緒不佳,愣了一會兒神,方才想起跟屁蟲的信息是自己昨天預定的Morning Call,因為自己如果沒人招呼,不到中午是不會醒的,而給呼機設置定時鬧鐘,是大小姐咪咪從來不願費神去學做的事。覺是睡不成了。她看了看真真和小雅,兩個人像貓似的蜷作一團,睡得正酣。咪咪頗為羡慕,現在只要是能夠高臥不起的人都比她幸福,至於那兩個女孩昨晚幾點才下的班,卻不在她的思考範圍內。

  今天頭兩節沒有課,卻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咪咪不情願地起身走到窗前,剛將窗簾拉開一半,想起屋裡還有兩個睡覺的,一伸舌頭又將窗簾拉上,這份細心在咪咪大小姐身上也是難得一見。

  昨天夜裡興衝衝地留下,卻什麼收穫都沒有,只是讓金嫂這個老太婆嚇了一跳,怎麼對石語說呢?跟屁蟲那邊倒沒關係,借給他八個膽,諒他也不敢對咪咪有一點不敬的意思。咪咪覺得華生或者黑斯廷斯的角色確實不好扮演,怪不得在書裡面他們比傻瓜強不了多少。

  但是總不能讓石語笑話呀,咪咪決定今天寧可不吃早點心,也要先做出一番成績來,不能讓石語小看了。石語昨天晚上離開小平房時告誡咪咪不要插手,語氣堅決,一副不容反駁的架勢。真是個過河拆橋的傢伙,他不想想小平房的鑰匙是誰給他弄到的!他還居然絕口不提照片上那個漂亮妹妹的身份,讓咪咪心裡癢癢。先從哪裡下手呢?咪咪發現動腦子真不是自己的強項。


  今天早上,傷腦筋的不止咪咪一個,在城市的另一邊,經紀公司的錢經理——圈裡人更熟悉的稱呼是“錢剝皮”——正對著一份來自巴黎的電子郵件頭疼。他不知道是誰搞了這麼一個惡作劇,不知道那個傢伙的用意何在,更不知道該怎麼向石語交代。石語這個老江湖可不是一盞省油燈,他要是知道了事實真相,還不活活地剝了小錢的皮。

  是商業對手的圈套?如果是那樣,傳出去他小錢可栽到家了……

  在上海灘的經紀人、代理人圈子裡,小錢絕對是個另類。當地做生意的風氣,是講究“遊戲規則”,有時不免失之於死板或太拘泥於細節。而小錢不是這樣,他喜歡自己家鄉的做買賣風格,講的是巧取豪奪把對方坑到家一次賺個夠,最大的成就感來自“空手套白狼”——上海人稱為“空麻袋背米”。不同的是在小錢他們看來,這是做買賣的最高境界,而在上海灘,商人那樣做的後果是名聲掃地,被視為強盜小偷**一流——至少表面上如此。如今入鄉隨俗的小錢很遺憾地放棄了自己的信念,卻很技巧地游離於兩者之間,膽子大,敢冒風險,總是打幾個擦邊球,空手道玩到最後自己吃飽喝足之餘也會讓對方有點甜頭,慢慢在此地也闖出個名頭來。雖然因為上家下家通吃、貪得無厭加錙銖必較的作風為他贏得了“錢剝皮”的雅號,但若和他一旦把條件談妥,他也會擺出令人放心的姿態。這時候他就會拍著對方的肩膀和自己的胸脯,說幾句“咱哥倆誰跟誰”之類,一副慷慨激昂的架勢,然後就是“喝一杯去”,當然他在買單時嚷嚷“誰不讓我買單我跟誰急”,卻永遠在掏錢包時慢兩拍。

  小錢知道在什麼時候裝孫子,他對上海灘最欣賞的是那個當年黑社會下層的江湖訣:“大丈夫能屈能伸,龍門能跳,狗洞能鑽”。但是面對石語這類講究實際的老江湖,裝孫子也混不過去。

   “ 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小錢喃喃自語。一遇到棘手的事,他心中總會蹦出一些警句來,以英語為多,有時候也會是法語甚至是漢語。一切事情的發生皆有其理由,這是小錢現在想到的。但是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個理由來。他看到了逼近他的可怕的陰影,卻不知道陰影來自何方。

  “我操你大爺!”小錢衝著天花板罵了起來,把身邊正埋頭苦幹的雇員嚇了一跳。他們知道,老闆真急了,只是這回不知道“你”是誰,“大爺”就更無從談起。
  
  不能坐以待斃,儘管事情不會嚴重到要小錢命的程度,只是他的信譽將會大大受損。他要扭轉局勢,作為警句愛好者和京劇票友,他記得《沙家濱》裡有那麼一句戲詞,好像是引用哪位大人物的話:“有利的情況和主動的恢復,產生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小錢決定要努力,要再堅持一下。


  老爺叔說著說著有了中氣不足的感覺,咳嗽了幾聲,吃一口茶後,連連喘氣。老太太見狀急忙上前幫他捶胸撫背:“老頭子閒話介多!尋死啊?少講兩句吧!”

  老爺叔擺擺手:“老太婆少囉嗦,不要緊的。”

  石語正想說什麼,只見隔壁37號走出了意氣風發的咪咪,推著她的助動車,一頭長髮在早晨的陽光裡飄動。

  咪咪見石語竟然坐在隔壁的後門口,篤悠悠地和一對老頭老太喝茶閒聊,大感意外,她原先以為最早要今天傍晚才能見到石語。咪咪主動舉手招呼:“嗨!”

  石語笑笑,也揮了下手:“上課去?看你好像有什麼開心事?”

  咪咪發現自己真的藏不住心事,一切都放在臉上。本來想見到石語先要神神秘秘地表示自己手中已經有線索,然後擺出奇貨可居的架勢,提出交換條件,逼石語就範,方才把刺探到的情況拿出來。出門前,她想像著石語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神態,正在自得其樂,沒想到石語就懶洋洋地坐在門外,一下子便看出她的得意表情。

略有點掃興,咪咪說:“高興?那當然。想知道為什麼嗎?”

  “不想知道。”石語輕輕的就把咪咪的攻勢消弭於無形之中。

  咪咪感覺嗓子裡好像突然塞進一個雞蛋,一下子被噎住了。

  石語指指弄堂口方向:“快點走吧,不要遲到了。那邊有個小朋友已經恭候多時,是在等你吧?”

  咪咪順著石語所指的方向望去,見真有個推著跑車的年輕人在弄堂口探頭探腦。她生氣地一跺腳:“這個跟屁蟲,真是陰魂不散!誰讓他等我的!”

  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的老太太忽然開口:“妹妹,這種話不好隨便講的,啥陰魂不散,不吉利的。”

  看她鄭重其事的樣子,咪咪笑得彎下腰來。老爺叔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張嘴想說什麼,向老太太看了一眼,嘴又閉上了,卻伸手摸向耳邊的香煙。

  “跟屁蟲?那是什麼人?”石語笑言道。

  “跟屁蟲就是魏永成,魏永成就是跟屁蟲。石老師,你什麼時候把那張照片的故事告訴我,我也把我知道的說出來,怎麼樣?公平交易,平等互利。”

  石語無奈地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先看看清楚照片上還有些什麼東西。”咪咪還是忍不住透露了一點,然後就推車往外走:“我要看看跟屁蟲怎麼用自行車跟助動車。累死他!”

  石語心中一動,別看咪咪大大咧咧的,居然也注意到了照片上遺留的痕跡,而且顯然找到了一點線索。他對著咪咪的背影說:“上課專心些,不要為那幾個指紋操心。”

  咪咪可真的掃興了,什麼都瞞不過他,真跟小說裡一樣,每當華生以為自己掌握了什麼線索時,總會發現福爾摩斯早就知道了。她轉過頭來,誇張地裝出一臉失望,然後回頭髮動車子。石語看到弄堂口的那小子立刻活躍了起來,不禁莞爾。

  老爺叔旁邊聽得一頭霧水,把手中的火柴梗扔下,轉臉對著石語:“看看現在的小姑娘,一點規矩都沒有。她就是王老闆的女兒咪咪吧?我看著她老爹從小跟了他娘到37號去——他娘是住家裁縫,每年要到唐家做生活。真是三十年風水輪流轉,如今阿王竟然像煞有介事當起老闆來,唐公館變成他的了。看不懂!”老爺叔連連搖頭。

  石語知道,住家裁縫的職業就是輪流到居民家中擺開台板做活,一般是做棉襖棉褲及一些不講究的衣服,說是住家,其實並不住在客戶家裡,只是飯要在那裡吃。女主人通常陪在邊上幫幫忙,一起家長裡短說不完的閒話,倒也其樂融融。
  原來昨天王老闆說的他娘去唐家“做事”就是做裁縫。

  老爺叔舒服地吐出一口煙,問石語:“剛剛咪咪說的照片是——”

  石語略一沉吟,便掏出筆記本,把那張竹葉的照片遞過去:“照片上這個人,你們見到過嗎?”

  老爺叔接過照片,從口袋裡摸出一副老花鏡戴上端詳起來:“嚯,一張face倒蠻嗲的……”他很快就抬起頭來:“昨日夜裡我就看見過她。”

  石語立刻張著嘴愣在那裡。

  老爺叔沒注意石語的失態,接著說:“昨日我從外頭回來,走過隔壁弄堂,想從37號穿過來,走到那條新路上,就看見她站在那裡。因為當時想到她怎麼膽子那麼大,走這地方我老頭子當然不怕,她年紀輕輕的,一個人在那麼冷清的地方,真有點奇怪,因此多看了她幾眼。好像——好像她年紀比照片上要大幾歲。”

  石語想,竹葉拍這張照時是十七歲,死時大約是二十三、四歲。

  “我當時是有點為她擔心。”老爺叔繼續說:“旁邊夾弄裡就有一個戇棺材,一邊哇啦哇啦叫,一邊練野路子拳腳,不曉得是啥路道。”

  石語知道,老爺叔口中的“戇棺材”就是指自己,雖說被他指著和尚罵賊禿,卻也不好聲張。

  老太太伸手要過照片,拿得遠遠的仔細觀看,然後不太肯定地說:“好像看見過……對了,前幾天下午,天暗暗的,她就在門口走過。我還想這是哪家的女孩……”

  此時石語感到昨天晚上包圍自己的霧氣,浮動的影子,侵入全身的陰寒,心中的恐怖和絕望感覺,甚至十八年前的那個夜晚都再次浮現。昨晚在唐公館外面,自己陷入如此詭異的境地,而死去十八年的竹葉居然在那時出現在他的身邊,要說這中間沒有關係,他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剛才咪咪說了什麼?陰魂不散。真的是陰魂不散嗎?竹葉若九泉有知,即使有什麼冤情,也不應該找到自己頭上。石語自忖和竹葉的關係,雖然曾經比較密切,甚至可以說擦出了一點火花,但後來只是有點疏遠的熟人,直到竹葉死前一天兩人相遇,總的來說處得還是不錯的。這件事無法解釋,沒有邏輯可言,竹葉或曰竹葉的幽靈,頻頻現身唐公館附近,又為了什麼?由於和唐大衛的兩年苦戀而這裡是唐大衛的老家?那真有點匪夷所思。

  小同說的話,甚至拿出竹葉的照片都可以有別的解釋,可以說成是惡作劇、圈套、陰謀,甚至是精神錯亂——聽說小同中槍後一直不正常。但老爺叔夫婦的話卻不容置疑,他們和芒果寨、竹葉、小同乃至石語都毫不相干,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夜間石語被迫決定要反擊,可是全然不知對手是誰,這一切的發生到底是由於什麼緣故,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感覺如同身處重重迷霧中,欲伸手去撥開霧氣,但迷霧外面還是迷霧。神秘的小同為什麼竭力拉他趟這灘混水?奇怪的是他這幾天一直沒有出現。石語斷定他知道的遠比說的要多,尤其是自己已經發現他留下的照片來自小平房,小刮刀倒下的地方,至少對於石語來說,眼下他是解開謎團的關鍵人物。

  一定要找到小同。不過石語有種預感,小同會主動來找他。

  老爺叔又說了些什麼,石語是聽而不聞,只看到他嘴脣在翕動。努力定下神來,石語發覺自己已經沒有心思再去聽唐家的歷史,他需要獨自一個人冷靜地把這些天的經歷梳理一下。他掏出煙盒,再次遞給老頭一支後,自己也叼了一支,狠狠吸了起來。

  告別老兩口,石語回到37號,坐在大廳裡,慢慢回想著這幾天的見聞,整理著自己的思路。

  第一天晚上,小刮刀失蹤。

  第二天,小刮刀死。

  當天夜裡,小同出現在月塘小鎮,報告了小刮刀的死訊,出示了一張幾天前竹葉出現在唐公館外的照片(旁證是剛才老爺叔妻子的敘述),慫恿石語插手此事,並留下一張竹葉早年的照片。

  天亮前,錢剝皮來電,告知《時尚聖經》約稿,題材就是開在唐公館的餐廳“公館人家”。

  先是小同,緊接著是《時尚聖經》,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非要把石語推進這個漩渦裡。

  第三天晚上,不知道小刮刀已死的廚工阿林聲稱在37號的三層樓見到小刮刀並與之交談。

  第四天下午,石語來到唐公館,和王老闆交談。王老闆敘述李家和廚師老關等人在37號的怪異經歷。

  晚上,在咪咪陪同下探查小平房,發現了小同留下的照片在小平房出現過。

  緊接著,石語離開唐公館,在廢墟附近的遭遇離奇而詭異,且極為恐怖,而老爺叔當時親眼目睹竹葉在附近現身。

  夜間,石語似看到兩張像是唐大衛和竹葉的臉相繼出現在公寓的窗外。他發現竹葉舊照的出現每次都伴隨著死亡,而現在照片輾轉落到自己手中,另外想起竹葉的照片還有另一個擁有者唐若琴。

  今天即第五天,老爺叔敘述幾十年前唐家的異聞、變故,姨太太曼卿之死及其後的靈異傳說,最重要的,是證實了最近竹葉在唐公館周圍出沒。

  對了,今天還有咪咪,她似乎發現了什麼,和照片上的痕跡有關。

  石語立刻又拿出照片仔細察看。照片上的痕跡其實是幾個清楚或模糊的手指印,棕色,以石語的眼光,馬上看出是新印上去的。就是這張照片讓石語聯想到它似乎二十多年來伴隨了幾次離奇的死亡事件。然而,這張照片真是出現在瀕死的小刮刀身邊嗎?若這點被否定,那麼他的聯想就站不住腳了。嚴格說來,現在最多隻能認定照片和臨死的小刮刀都出現在同一現場,但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照片和小刮刀出現在同一個時間。照片可以是在小刮刀死前在小平房的桌上放過,也可能是在他死後出現,只是桌子上塵土中的壓痕表明,時間不會太早,應該是最近的事。但不管怎麼說,竹葉的照片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那兒,必定是有原因的。從邏輯上來說,如果能證明那幾個指紋屬於小刮刀,就可以肯定照片和他的死亡有關;若不是他的指紋,卻不能否定這中間的關聯。

  是他的指紋怎麼辦?石語認為那就應該多操心自己的生死,應該警告一下擁有同一張照片的唐若琴——但願她早就把照片弄丟了。其他的,

  最簡單的莫過於找到小刮刀的指紋比對一下。這個念頭在石語地腦中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發現自己已不能有條理地去分析其他現象。但是本來這就是最現實的途徑,總比去尋找那些虛幻的線索強吧。可是從哪兒著手去找?石語想,除非是有阿林那樣的機會。但旋即又發現自己已經在胡思亂想了,鬼魂有指紋嗎?小刮刀生前當然在37號留下無數指紋,可怎麼去採集?求助於公安部門?那會像小同說的,人家肯定覺得你腦子有問題,尤其是你還搬出一堆靈異傳說,告訴人家亡靈重返人間,死人們都跑到37號來了。死人——對了,死人也有指紋。
只是小刮刀死了好幾天,他又不是什麼大人物,這兩天大概都已經火化了。

  石語大傷腦筋,但已然陷進去了,就必須想辦法解脫出來。他覺得自己甚至不如唐吉訶德。唐吉訶德同風車作戰固然可笑,但畢竟面對的是現實世界的物體;自己呢,根本不知道面對的是什麼東西,若說是超自然的,他還是感到難以接受,掙扎著從內心深處不願承認。

  這時外面熱鬧起來,石語站起觀望,只見有人抬了些攝影器材走了進來。他想起早上給自己的助手打了電話,讓他們將一些要用的器材送到唐公館。王老闆也出來了,見石語竟弄來了一大堆器材,滿心歡喜,在他看來,如此大張旗鼓,說明石語他們對“公館人家”的重視,做事上路。於是他便吩咐領班小陳趕快騰出房間安放那些器材,並且鄭重其事地將房門鑰匙交給石語,同時向石語保證,這房間的門鎖是新的,連“死老太婆”金嫂都沒有鑰匙,總共兩把鑰匙都在這裡。今天石語是第二次聽人說起金嫂這麼個人物。聽老爺叔談到金嫂時,給石語的印象是在描述上一個時代的人物,就好像是在瀏覽一張張舊照片,照片因為年代的久遠而泛黃退色,影像模糊,怎麼看都不真切。現在聽王老闆再次提到金嫂,而顯然金嫂還在公館裡住著,便覺得這個人物一下現實起來,不再是虛無縹緲難以捉摸的形象了。石語忽然對金嫂發生了興趣,老爺叔口中那個的勢利、狠毒的唐家女管家究竟是一副什麼嘴臉?於是他用很隨意的口吻問王老闆:“‘死老太婆’金嫂?你餐廳裡還用老太婆?”

  “幫幫忙!虧你想得出,餐廳裡用老太婆!”昨晚和石語一塊灌了幾杯啤酒,王老闆已經將石語劃入熟人行列,說話語氣變得隨便——他認為這樣有助於增進交情。“用凱文一個老頭子已經叫我頭大,再用這個老太婆,我關門算了。金嫂是唐老頭的老傭人,現在還住在這裡,*近後門有一間房子歸她住,所以舊門鎖的鑰匙她都有。真觸氣,本來底層我想全部包下來的,這老太婆死都不肯。她腦子有點毛病,有時清楚有時糊塗,不管清楚還是糊塗的時候,她都拿我們當仇人看。她算是唐家大房那邊的‘留守人員’,看見我們這幫外來人占了唐公館的地盤恨得牙床骨發癢,時不時尋點麻煩。你想想,客人坐在包房裡吃飯,突然開門走進來一個鬼一樣的老太婆,眼烏珠惡狠狠盯牢人家,這頓飯還吃得下去嗎?她壞掉我多少‘分’!昨天半夜裡跑到咪咪房間裡去了,嚇她一跳。還好這小姑娘從小膽子就大,要是別人老早嚇出毛病來了。”

  王老闆說到金嫂就有氣,想到寶貝女兒被她嚇了一跳更是憤怒,連帶凱文都被說成是“老頭子”。王老闆表示,他最煩的是金嫂會在你意想不到的地點和時間悄然出現,通常是在夜晚,屢屢嚇著員工不算,客人也被她騷擾。

  “說起來我們家和金嫂也算熟人,當年我娘在唐家做的時候,老太太、唐師母同她都蠻談得來,金嫂會得鑒貌辨色,對我們也客客氣氣。現在倒好,翻臉比翻牌還快。她腦子是有點糊塗,借這個因頭嘴巴不幹不淨動不動就開罵。她就算是唐家的一隻看門狗,也不必看見人就咬吧。幾十年了,她為啥還沒有被吊死鬼掐死?因為這老太婆比鬼還惡。”

  石語心想,他說的唐師母應該指唐大衛的母親,吊死鬼就是唐老頭的姨太太曼卿了,王老闆看來是熟知37號的掌故。

  領班小陳回到大廳,輕聲稟報房間已經騰出。王老闆便親自領著石語一行把器材放了進去。那裡原是底層過道的一個凹進去的角落,王老闆見縫插針搭出一小間,用作存放衣物桌布之類,面積不比一個壁櫥大多少,然而帶擱板,空間可充分利用,又非常乾淨。石語看了表示滿意,又檢視了一下器材,吩咐助手再準備一台頻閃燈,另外盡快把自製的一台座機修一下。

  王老闆還要陪石語上三樓去看安排的住處,但石語堅決不讓,他知道餐廳營業的老闆有多忙,自己不是拎不清的人。王老闆只好讓領班小陳帶石語上樓。說話間,石語見王老闆嘴角似乎微露了一絲曖昧的笑,瞬間便隱沒了。

  小陳二十出頭的樣子,長相是典型的江南小生,白淨而秀氣,透出幾分精明,顴骨略有點高。他舉止得體,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老練,帶一種職業性的殷勤。石語暗忖,怪不得他年紀輕輕就得到王老闆青睞,在這裡當上領班,看來是有一套。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讓石語感到像是帶著一個假面具,在表像的殷勤後邊,看不清真實的面目。這是石語的直覺,闖蕩多年,閱人無數,石語看人第一眼的感覺往往是很準的。

  進了房門,小陳不顧石語的阻止,手腳利索地替石語鋪床,放置日常用品。石語只得站在一邊打量這間屋子。這件屋子不大,但卻顯得有點空,除了那張單人床外,只有一張敝舊的三屜桌,一張木椅,但顯然都不是唐公館的舊物,應該是在哪處舊貨攤淘來的。房間有多年沒有粉刷過,早已經不見本色的晱眹麭B脫落,有幾處露出了磚椌滬鴩茩悼堙A也有幾條像蛻下的蛇皮,略有些卷曲。朝南是一扇百葉窗,窗頁將上午的陽光擠成一條條,懶懶地灑在地板上。再看地板,原先應是嵌花打蠟的,現今嵌花依稀可見,打蠟大約幾十年前就停止了。

  小陳停下手,退後端詳一下,滿意地點點頭,遂轉臉說:“石先生,都弄好了,等一會我把熱水瓶送上來。還需要啥,吩咐我一聲就可以了。”

  石語謝過小陳,問道:“這間房間原來是做什麼的?”

  小陳似有些猶豫,然而旋即便說:“這幾個月一直是宿舍,從前派啥用場不曉得。”

  “宿舍裡的人搬倒哪裡去了?騰出來給我住,我倒有點過意不去。”

  “不搭界的。本來是三個人住,現在兩個插到別的房間去,還有一個已經……”小陳停了下來。

  石語已然明白:“還有一個就是小刮刀?”

  “王老闆說了,石先生如果覺得不方便,他可以另外想辦法安排。”小陳沒有正面回答,但顯然是默認了。

  石語知道適才王老闆曖昧一笑的原因了,這傢伙實際上只歡迎自己來拍照,卻還是不歡迎自己住進來。不過本人不吃這一套。

  “你告訴王老闆,沒有問題,我住過的怪地方多了。”確實,石語前些年走南闖北時,於荒山野嶺間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那時的住處,頭上若有個屋頂便是安樂窩。

  小陳帶他在三樓轉了一圈,告訴石語哪裡是衛生間,哪間屋住著什麼人。石語發現咪咪就住在自己對門。

  “現在這裡住的人已經不多了。”小陳指給石語看自己的房間後嘆了口氣。石語也沒問為什麼。

  樓道裡有個拐角,望過去漆黑一片,一堆床板破桌子之類擋住了過去的通路。石語走到跟前,聞到一股帶著塵土的霉味,眼睛適應黑暗後,隱隱看得見那邊有幾扇門。儘管是大白天,都讓人感到脊背似乎涼絲絲的。

  “這裡不好過去,我們王老闆也沒租下來。聽說那邊有的房間幾十年沒有開過門了。”小陳意味深長地望了石語一眼。

  石語點點頭又問:“你知道昨天晚上咪咪被金嫂嚇了一跳嗎?”

  “知道,金嫂下樓後,我和小雅她們就上來了,看見咪咪就站在樓梯口。金嫂經常這樣半夜裡穿件長袍子蕩來蕩去,還端支蠟燭,幾個小姐都被嚇過,有一次連小刮刀也嚇得跳起來。這老太婆真弄不懂她,夜遊神一樣,一邊走一邊還念念有詞,半夜裡碰到她這副腔調,真是汗毛凜凜。” 小陳把昨夜看到和今晨聽來的情況說給石語聽。

  石語想像得出,一個如鬼如魅的影子飄然行走在暗夜的老宅樓道裡,慘白的燭火似明似滅,將那身影淡淡地映在暀W,搖曳,飄蕩,一派陰森。日復一日,她那麼走著,究竟是為了什麼?石語覺得對金嫂的舉動難以理解。照老爺叔的說法,她從曼卿自殺後就惶惶不可終日,即使時間可以熨平精神創傷,但顯然對金嫂來說還遠遠不夠,昨夜她依然像老爺叔描述的一樣,如被掐住喉嚨般的掙扎,同時向虛空中看不見的鬼魂討饒求告。既然如此,她經常深夜行走於老宅上下又是什麼道理呢?照理說她內心深處應該有種恐懼感,會盡量避開三層樓這類敏感地點。單單是由於精神不正常嗎?石語不會對所謂曼卿鬼魂騷擾唐太太及金嫂這類流言太認真,他認為這多半是因為她們在曼卿死時受到的刺激加上潛意識中的負罪感引起的心理反應。但金嫂這種行為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算了,他不是心理學家,不必多去探究,他只是隱隱覺得金嫂的行為會干擾他在唐公館的行動。

  石語下樓去了,小陳仍站在過道裡。過道裡暗暗的,只有樓梯邊上一扇骯髒的窗戶透進幾縷蒙朧的光線,數不清的細微塵粒懸浮在其中,相互追逐、碰撞,有的向上升起,消失在天花板下,有的緩緩飄落到地上。小陳向過道深處隱沒在黑暗中的房門投去一瞥,殷勤恭順的表情在瞬間消失。對37號,他有著相當複雜的感情,他憎惡這裡發生過的一切以及正在發生的一切,但對37號的一磚一瓦,無論是門邊常春藤掩蓋下的仿科林斯柱頭,還是室內的渦卷形花葉裝飾,甚至是老式壁爐內年代久遠的一抹熏黑,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有時他會獨自一人站在那裡,環視四周,浮想聯翩,就像現在這樣。黑暗中的那幾扇房門,哪一扇裡面發生過那件可怕的事,這裡除了金嫂,大概只有他清楚,他的目光仿佛能透過黑暗和堅實的硬木門扇,隔著四十多年的歲月,看見裡面有一具軀體高懸在天花板下,緩慢地旋轉。  

沿著年久失修的樓梯走下去,腳下不時響起輕輕的咯吱聲,每一節樓梯都被磨出了灰黑的木紋……漸漸的,樓梯扶手變得光可鑒人,樓梯踏步是新漆的慄色。一隻纖巧的腳踩下去,高高的鞋跟踏出清晰的聲響,鞋口蝴蝶狀的飾物間有幾顆顆水鑽,閃爍出細小的星狀光芒;同樣纖巧的手輕輕搭住樓梯扶手,指尖上是紅紅的蔻丹,無名指上有一隻嵌寶戒。身邊壁燈破碎的玻璃復原了,恢復了本來的晶瑩,燈光暖暖的令人感到寧靜,燈光下的棜惇搊o到淡雅的印花……當小陳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走過了樓梯拐角,幻象消失,視線所及,交替踏著灰黑色樓梯的是腳下一雙廉價皮鞋,昏暗中依舊是剝落的晱眯M殘缺蒙塵的壁燈。

  小陳悵然若失,停住了腳步。近來這種幻象一次次出現,每次清醒過來,心中便如有利齒在咬噬一般。他知道,只要他在37號呆一天,這種內心的紛擾就一天不會停止。適才石語提起金嫂,讓他更覺煩悶。日復一日見金嫂鬼魅般穿行於唐公館之中,他難以抑制置她於死地的衝動。有多少次,他在想像中看到金嫂高高吊在三樓那間凶屋的天花板下面,或者從樓頂的露台一躍而下,撲向堅硬的花崗岩地面,甚至看到自己緊緊掐住金嫂的頭頸,體驗到頸骨在他手中破裂的那一刻的快感。 然而,金嫂老而不死,並且似乎知道他心中的念頭,每當走過他身邊時,看他的眼神分外獰厲,令他如芒在背。有幾回,金嫂的眼睛似乎穿過他的軀體在看著另外一個人,那個時候,她嘴裡便會喃喃吐出一些讓人費解的話,多半是惡毒的詛咒,而且像是對一個亡靈的詛咒。小陳詫異這個患了痴呆症的老太婆有著如同動物的本能,居然憑著直覺,將最深的怨毒發泄到自己身上。而他心中認為自己確實應該是37號裡最仇視金嫂的一個,相比之下,屢受驚嚇的小雅她們,被她攪了生意的王老闆,怨恨金嫂的理由和程度確實算不了什麼。

  至於一本正經以唐公館的新主人自居的王老闆,越是擺出一副禮賢下士,重用小陳的姿態,越是令小陳憎惡。王老闆憑什麼盤踞在37號?不就是口袋裡有了幾個銅鈿?身著青山洋服的王老闆坐整日跑前跑後發號施令,在小陳看來,不過是小人得志,沐猴而冠,像他這樣的人,穿起龍袍也不像太子。說穿了,他媽不過是唐家的裁縫,而且是做粗生活的住家裁縫,手藝沒有啥,就是*巧言令色,脅肩諂笑討得唐家兩代主婦的歡心,每年賺幾個錢。不知王老闆在日本是否也這樣“扒分”。至少,小陳可以想像當幼年的阿王接過唐太太恩賜的糖果點心時,感激涕零的裁縫王家姆媽是如何推著兒子的後腦讓他俯首道謝的。

  一個裁縫的後人,再加上一個包車夫的後人,可謂人以類聚。幾個月前,看著小刮刀倨傲地坐到他那幾排水族箱前,用冷冷的目光掃視餐館眾人,小陳就從心底泛出一個輕蔑的冷笑,心想小刮刀的老爹在擦拭他的黃包車時,不知道是一副什麼表情。那天,小刮刀的死訊傳來,小陳不由自主地將冷笑掛上了嘴角,似乎這個結局早在他預料之中。名聲不佳的唐公館在那些人的眼中成了風水寶地,每個人都想從中分一杯羹,連小刮刀這類聲名狼藉的角色都想*著唐公館發財,但他們會有好結局嗎?

  “公館人家”裡有多少人是和37號的過去有瓜葛的?王老闆和他的兄弟——廚師長;死去的小刮刀;老克勒凱文;肯定還有,小陳已經發現一些端倪……

  在表面上,他們是餐館的老闆、供貨商、雇員,都指望著*這家餐館賺錢,但這是真正的目的嗎?小陳懷疑。別人不說,深夜潛入小平房的小刮刀必定有不可告人的圖謀。現在,小刮刀死了。小陳認為這只是個開端,憑他的直覺,以後37號再無寧日。他仿佛看到,一片片烏雲正在37號上空集結,一場風雨正在醞釀之中;以唐公館作為舞台,一台好戲即將在這裡上演——不是鬧劇就是悲劇。誰來給這場風雨推波助瀾?誰是這幕戲的導演演員幕後策劃?他還不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自己必然要在戲裡扮演一個角色;他認為自己應該是在大幕最後拉上的那一刻,仍然挺立在舞台中央的那一個人。

  這場戲裡似乎還應該有一些角色,只是它們都隱沒在不為人知的某個空間裡,看不見,摸不著,只有在黃昏的陰霾中,在黑夜的薄霧中,它們會在公館上下遊蕩、徘徊,在某個時候,它們慘白的面容會出現在百葉窗外,它們模糊的影子會在塵封的老屋中隱現,會有人在陳舊的樓梯上聽到腳下凄楚的呻吟。它們的出場往往出人意料,但每次出場都會將劇情推向一個高潮,甚至會讓某一個角色退場。小刮刀就是被迫退場的一個,但是他旋即加入到它們之中,以另一種身份登場了。

  在小陳的心目中,那些邪惡的角色於自己無害,他從來不相信流傳在唐公館內外的那些詭異傳說,也不認為真有什麼東西隱伏在公館的哪一間經年不曾開啟的老屋裡,或是依附於屋外的某處草木之中。在他看來,這一切只是存在於人們的潛意識裡,借那些蠢人的嘴巴出沒。出於劇情需要,隱匿於幕後的某些人會讓這些東西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陰謀家的道具,這大概是對這類所謂靈異角色的最高評價了,一般情況下,它們只是愚夫愚婦的談資而已。需要時,小陳自己也會使用這些道具。他曾多次在深夜徘徊在唐公館各處,有時看著流動的月光清冷而詭異地灑在敝舊的走道上,或者聽百葉窗外無休無止的凄涼雨聲,卻從未有與什麼超自然的物事共處一隅的體驗,甚至連一點感覺都不曾有過,最多不過就是看到鬼魅似的金嫂,悄悄穿行在公館屋頂下。有時,聽得一陣有節奏的腳步輕輕踱過,那一定是金嫂的神秘房客友松又睡不著覺了。小陳認為,要說唐公館有夜半游魂,那也就是他們三個。

  小陳不知道的是,自然界裡一場七十年不遇的淫雨,即將給這一年的上海深秋帶來一段漫長的潮濕、陰冷和灰暗,更料想不到的是,唐公館裡日益孳生的神秘與邪惡,將會在他想不到的時刻與地方,以一種他絕對不願看到的方式與他正面相對。

  小陳回到大廳裡時,人們看到的還是那個少年老成的領班,從容平和,舉止得體。

  這時石語已經不見了。




2006-1-4 07: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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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德興坊

石語走在回家的路上。現在他要先回一趟老家,就是剛才他和老爺叔說過的,他在德興坊的那個家。當然這一點不會讓王老闆知道,否則他硬要住進37號的動機就太可疑了,因為從榮福裡走到德興坊不過三分鐘的路。

  自從去到月塘,他還沒見過父母。那段時間老母親對他不放心,幾次提出要去月塘看他,都被他堅決拒絕了。他感到有些內疚,四十多歲的人,居然還要讓七十來歲的母親操心,實在說不過去。這次回到上海,又一直忙著亂七八糟的事,兩天都沒回家看看。

  石語走過德興坊,並沒有進去,而是繼續走了一段路,來到前面的小菜場。從他記事起,這裡似乎就是這般模樣,人聲鼎沸,室內室外的攤位擠作一堆,空氣中彌漫著水產的腥氣,蔬菜的腐爛味,和天知道的其它什麼氣味混雜在一起,令路人感到窒息。若說這裡現在和幾十年前有什麼兩樣,就是貨物的品種和數量多了,於是臭味也越發強烈。

  石語在一個水產攤前站住。他記得去年就是在這裡見到小刮刀和他的攤子,幾個浴缸般的大塑料盆內,由氣泵打出的串串氣泡在水中翻騰,水中的魚卻仍然半死不活地翻著白肚皮,盆邊地上是瓶喝了一半的七寶大曲。眼前,大盆看上去好像就是去年的舊物,水中的魚依然是無精打采,攤主卻換了個生面孔。因為是秋天,攤子上多出了幾個裝滿大閘蟹的鐵絲筐子,無數青黑色的螃蟹在筐中掙扎爬動,憤怒地吐出成堆的泡泡。石語無心多看,揀大的讓攤主一隻只挑出來。

  那位攤主認定石語是個大買主,奉承的話語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哦喲,朋友你爽氣,大閘蟹就是要這樣買。我一看就有數,你絕對是隻模子……”

  對這種生意經石語見怪不怪,絲毫不為所動。聽攤主的說話的腔調,應是和小刮刀一個路子的人,不過檔子低多了。他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只是把攤主忙著要裝蟹的黑色塑料袋兜底一拎,立時有一注清水流出,顯然本來攤主要將那些水賣出幾十塊的價錢。

  攤主見狀,面皮也未紅一下:“我來我來,怎麼能煩勞你。”

  石語卻王顧左右而言他:“我記得以前這隻攤頭不是你的?”

  攤主見石語不追究塑料袋裡藏水的事,反而轉移話題,正中下懷,便趕忙順著他的話接上:“是的是的,朋友你記性好,這隻攤頭是人家讓給我的,連幾隻盆都是舊貨。你認得原來的——”

  “小刮刀我當然認得,他是我同學。”

  “你看,大家都是自己人。可惜,小刮刀死了。你知道了吧?”

  “知道,聽說死得不明不白。你沒聽人家說裡面有名堂?”

  “有啥名堂?”攤主笑了,“為了搶他在37號的這檔生意,把他做掉?沒那麼戇的人!什麼人傳出來的,真是吃飽飯了,瞎三話四。他這幾年吃酒太凶,擺攤頭做生意也要放瓶酒在邊上,不要看他模子不小,身體老早就不來事了,外強中乾。我們在底下議論,他遲早要死在酒上。聽說他是啥肝硬化,吃酒吃出的毛病。喏,現在真的一腳去了。”

  “小刮刀從前結的冤家不少。”

  “那是他年輕時候,現在想想也不算啥。講句笑話,最盼他死的是他兄弟黑皮。小刮刀無兒無女無老婆,典型的‘三無’產品,只有一個不爭氣的兄弟。前幾年他離婚以後好像發了一筆財,在那邊弄堂買了一大間舊房子——現在這房子便宜黑皮了。”攤主大拇指往西邊指指,又加上一句:“外加他的存款單。”

  小刮刀發財?石語從未聽說過。不過他也沒有留意過小刮刀的近況,只是聽人說起他結婚較晚,沒幾年就離婚了。  

石語揚起臉望向空中,眼裡是一片泛黃的天花板。不知是水漬還是塵土在上面留下了許多奇形怪狀的圖案,小時候的他總是在腦中把那些痕跡想像成一張人臉,或是幾片樹葉,也許是一匹外形特異的馬,然而現在他眼中的只是一片混沌,從那裡面分辨不出任何具體的形象。如今他所陷進去的怪異事件也像天花板上的痕跡一樣混沌一片,難以理出頭緒,自己為什麼不好好看看十八年前拍的這些照片,或許能找到一點線索。這樣一想,他就如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根小小的浮木,不管到底有沒有用,先緊緊抓在手裡再說。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石語弟弟一家三口都來了。上一次全家在一起吃大閘蟹,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昏黃的燈光下,飄蕩著螃蟹和姜醋的氣味,還有杯中的黃酒,漾出一縷遙遠的香氣,當酒香隨著酒液流入口中時,也把遙遠的記憶和溫馨帶了回來。石語連喝了幾杯酒,眼前已經有些朦朧,隔著酒杯中淡淡升起的熱氣,看著母親在餐桌邊忙碌著,不時把螃蟹掰開遞給桌邊的弟弟,又忙著從碗中舀出姜醋,將父親面前的碟子填滿,接著從樓下廚房又端來一大盆蟹,然後試試浸在熱水中的黃酒杯有沒有燙熱,自己卻難得去吃上一口蟹……這一幕是太熟悉了,他恍然間好像是置身於幾十年前的家中,每個秋季,總有這麼一兩回這樣的場景,照例是他們兄弟大快朵頤而母親格外忙碌。

  石語招呼母親:“媽,你不要忙了,坐下來定定心心吃吧,我們自己會弄。”

  母親回過頭來的一瞬間,石語才看清,眼前的她已經白髮蒼蒼,不由得眼中一熱,有幾分濕潤的感覺,心中明白,已經逝去的歲月,無論自己如何留戀,已經是輓不回了。

  “好,我坐下來吃,也沒什麼好忙的。樓下金阿姨那裡我送了幾隻蟹,現在不比從前,蟹變成好東西了……”母親嘴上說著,手卻沒有停下,拿起餐巾紙去擦拭孫女嘴邊流下的醋。

  一邊吃著,父親一邊向石語打聽月塘親友們的近況,不時發出感嘆聲。因為中午石語太睏倦,父母只問了些他妻兒在國外的近況,現在的話題慢慢就轉到石語突然回上海的原因了。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小錢替我接了一單生意,到榮福裡37號拍一批照片……”意識也有幾分朦朧的石語順口說了出來。

  父親還沒說什麼,母親突然放下手裡的蟹鬥:“啥?你在唐公館拍照?”

  石語發現母親神情有異,立時便清醒了幾分,懊悔不該說出實情,於是就含含糊糊地說:“也不一定我拍,看情況可能安排別人去,主要看誰有空。”

  母親懷疑地望了一眼兒子,猶豫了一下,說:“聽金阿姨講,好像那地方不大太平。”

  “是嗎?”石語敷衍了一句,把話岔開:“人家說吃大閘蟹講究‘九雌十雄’,現在是陰曆九月還是十月?”

  “不要跟我淘漿糊!你是不是也聽到啥風聲了?” 母親對大兒子實在太了解,本來她也就是隨口說一句罷了,不想兒子顯然在刻意迴避這個話題,令她不由得疑心大起。

  石語後悔不迭,自己好像一向鬥不過老娘,尤其在幾杯黃湯下肚以後。


  榮福裡37號,咪咪已經把助動車停在大天井裡了,在打發走跟屁蟲魏永成之後,她回頭向大廳走去,見大廳裡已經上燈了,桌邊還零零散散坐了幾名客人,侍應生們開始來回走動。咪咪快步走上台階,門口引座的小雅面現一種職業的笑容,微微頷首,用輕柔的聲音說了句:“歡迎光臨!”

  咪咪走到她身邊,學著她的聲音低聲說:“你聲音老嗲的,我骨頭也要酥掉了。”

  小雅抬頭見是咪咪,不好意思地笑著吐了下舌頭。

  咪咪估計小雅是近視眼,又不願戴眼鏡,剛想調侃幾句,卻見老克勒凱文拎著茶壺正從大廳往後邊走,便緊走幾步,在廳後的通道裡攔住他,向他打聽石語在哪裡。

  “我怎麼會知道?上午你爹安排他住在原來小刮刀的房間,後來就沒有看見他了。”凱文冷冷地說。

  咪咪有些失望,這個石語,是不是被嚇跑了?也不像啊,他看上去蠻有一套的。不過老爸安排他住小刮刀的房間,實在是別有用心,有點惡作劇的意思吧?正想著,背後有人拍了她一下,她回過頭,發現自己面前是一臉不悅的王老闆。

  “你怎麼又來了?住了一夜還不夠!昨天讓死老太婆嚇了一跳,開心吧?再說了,我告訴過你幾次,不要隨便在大廳裡亂竄,這家餐館是有檔次的,你到處瞎跑影響餐廳形象。”王老闆壓低聲音慍怒地說。

  居然說咪咪大小姐影響餐廳形象,這有點太過分了。咪咪向來以自己的長相身材為榮,在系裡女生中即使頭牌算不上,二、三名絕對跑不了,現在竟被人說“影響形象”,而且說這話的還是自己老爸,是可忍,孰不可忍!當下咪咪便要發作,但老爸又發話了。

  “我跟你說過,營業時間,你從側門走。”王老闆抬手往邊上一指。“假使隨便哪個閒人都能從大廳裡穿過的話,那麼這家客人一坐下就要出送幾百隻老洋的高尚場所,和餛飩店大排擋有啥兩樣?看看你這身打扮,既不是吃客也不是餐廳雇員,大廳裡走來走去不是存心拆我台嗎?”

  咪咪知道,一說到生意上,老爸就六親不認,小姐脾氣發了也沒用,再說畢竟是自己理虧,便狠狠瞪老爸一眼,轉身順著他指的方向就走。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咪咪的肩膀撞了一下王老闆,將他手中的一杯茶潑出一大半,王老闆只有幹瞪眼,看著女兒揚長而去。

  咪咪三轉兩轉,走進一條昏暗的過道,那裡沒有燈光,只有著塵土味和帶著濕氣的陳年霉味。咪咪站了一下讓自己的眼睛適應了一會兒,總算勉強認出來,自己走到底層那個荒廢的角落裡來了。真不知怎麼會來到這兒,咪咪想自己應該直接從大廳後的樓梯上三樓房間的,剛才大概是讓老爸氣糊塗了,順著他指的方向拔腿就走。

  對了,咪咪想起早上去學校前,由於自己住了一夜,什麼也沒發現,怕讓石語小看,曾經特意去向廚工小黑打聽小刮刀出事那天晚上的情景。小黑說不出多少東西,但依稀記得,當時底層有人聽到過動靜,後來又發現側門外地上被吐得一塌糊塗,估計小刮刀應該是從這兒出去的。她當時就過來看了看,發現這兒雖然破敗,門卻是新油漆的,可能是為了從外面看上去像個樣子。再仔細看,門裡面中間有一塊油漆好像更加新,似乎是剛補刷過,還沒完全乾透。咪咪雖說大大咧咧,腦子卻相當機靈,馬上將小刮刀從這裡出去,門上新刷的油漆,照片上的棕色指印聯繫在一起。她覺得事情應該是這樣:小刮刀從這裡推開門,手上不慎沾上油漆,在小平房裡不知怎麼拿起那張照片,棕色指印就明顯的留在照片上了,後來照片不知怎麼落到石語手中——這是無論如何要讓石語交代清楚的。早上咪咪出門見到石語,原本想賣個關子,卻不料石語已經注意到照片上的痕跡了,讓她大為掃興。

  但是石語不會知道棕色指印的來龍去脈,咪咪顯然比他多掌握了一些信息,這點她肯定已經占了上風。不過照片啦、指印啦究竟說明什麼問題,咪咪卻實在弄不懂,也懶得去弄懂,她從來不願去多動腦子的。石語不是感興趣嗎,而且,不管他願不願意,自己還送了他一個“福爾摩斯”的稱號,所以,還是讓石語去傷腦筋吧。

  門裡很黑,很靜,門縫裡透進一股冷冷的風,在過道上盤旋,將看不見的塵土緩緩卷向高處,塵土味和霉味越發難聞。若換作別人,多半已經感到這裡的氣氛漸漸變得詭異起來,但站在這裡的是咪咪,一心回味著早上的 “偵察”行動,心中正感得意,卻渾然不覺暗中有一雙沒有表情的目光一直隱沒在難以捉摸的黑暗中,默默窺視著她。


  站在廚房門口的王老闆余怒未消,端起杯子剛喝兩口,便發現杯子已經見底。真拿咪咪沒辦法,都是她娘寵的。王老闆搖搖頭,悻悻然踏上樓梯回到他那間兼做臥室的辦公室。  

石語在母親的目光注視下咕噥了一句什麼,大概是閒言碎語不值一提之類的意思。母親不放心地盯了他一會兒,沒把那個話題繼續下去。石語想做人真不容易,尤其是榮福裡德興坊兩處相距不遠,蜚短流長幾分鐘就過來了,想裝聾作啞難度還不小。當乖兒子可不是他的特長,讓老人操心又於心不忍,難。

  膏肓滿腹的大閘蟹在石語口中已經變得索然無味,他勉強把手裡那隻吃完,隨便吃了點飯,便離開了飯桌。母親似乎看出點端倪,但終於沒說什麼,看他洗完手,就把預先準備好的浸泡在水裡的藥菊花瓣遞過去。石語知道,這是他們家的傳統,吃過蟹後用來擦手解蟹腥氣的。當藥菊花瓣在手中揉碎,一縷香氣裊裊飄入鼻端時,石語的心情也慢慢放鬆了。

  可是,石語的神經註定今晚還要經受一次考驗。全家人飯後聚集在前樓閒談時,樓下金阿姨上樓來看石語,當然順便為石家送的大閘蟹道謝。說話間,她自然而然地問起石語最近在乾些什麼。石語有些吞吞吐吐,但他母親瞪了他一眼,對金阿姨說:“他月塘不想呆了,跑到唐公館去拍照片了。”

  金阿姨立刻精神百倍:“唐公館?好好,這地方鬧猛!從解放前到文化大革命,再到現在,一直有故事。拍照片登出去,唐公館就更加出名了。”

  石語看看父母,發現他們已經全神貫注起來,連他弟弟夫婦都是一副豎起耳朵的架勢,只有小侄女自顧自看著電視裡放的動畫片。

  石語母親小心地對金阿姨說:“我聽你說起過唐公館的事情,好像那地方從前不大乾淨,不曉得現在怎麼樣?”

  金阿姨壓低聲音,帶著神秘的神態說:“老實告訴你們,現在又出事了。”

  石語不禁在心中叫苦不迭,怎麼又來了,真是想躲都躲不過,本來自己因為怕父母擔心,小心翼翼地將唐公館的話題當作一個雷區繞過去,偏偏碰到個金阿姨,非要引爆地雷不可。他抬眼看見父母的神情變得嚴肅而專注,等著金阿姨繼續說下去。

  “我有個親戚叫來富,說起來算我的叔伯哥哥,他們兩夫妻從前一直在唐家做,後來來富死了,他女人現在還幫唐家看房子,做了五十幾年了……”

  她說的是金嫂,石語立刻就明白了。

  “她兒子福生也在上海,不跟他娘住在一道。前兩日我在小菜場碰到他,說是最近——”

  石語截住金阿姨的話頭:“金阿姨,我也聽人家說到唐公館從前的一些事情,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好像唐老頭從前吃過官司?像他這樣有錢有身份的人,怎麼會混到這個地步?”

  金阿姨立刻忘記了福生,接過石語的話茬:“那有什麼稀奇的?資本家嘛,搞‘五反’的時候——你好像剛出生吧——就是做老闆的吃官司。生意人心黑的多,不整整他們,真要無法無天了。唐老頭實際上在提籃橋關了沒多少日子,總算是政府對他寬大處理,還是放出來了,就是後來評了個‘嚴重違法戶’。不過他吃官司的那段時間,家裡鬧得天翻地覆,姨太太也上吊了。”

  金阿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石語立刻給她續上開水。石語的意圖就是把話題引到四十多年前的唐公館上,不讓她說起唐公館最近幾天的傳聞。

  石語父母雖然早就聽過唐公館的陳年往事,但過去了那麼多年,對舊事重提也頗感興趣,石語父親馬上接上:“是呀,那年老大剛出生,我就是到南貨店給他買奶粉的時候看見唐德鴻給他兒子接回家來的。當時南貨店裡的人都在傳他們家的事,講他五十大壽都是在提籃橋過的。”

  金阿姨接著說:“唐老頭的姨太太死了後,唐公館就不太平了……”

  石語從金阿姨口中,聽到了早上老爺叔沒有說完的故事。

  姨太太曼卿死後,唐公館上下人等生活在惶恐之中,在他們看來,公館上下都被一股颯颯陰風籠罩著,而陰風的中心,當然是姨太太曼卿的陰魂。幾乎有一大半人賭咒發誓,他或者她曾見到死去曼卿在樓中出沒。

  第一個把自己的見聞說得活靈活現的倒不是公館中人,而是日日上午來公館的梳頭娘姨桂香。據說在曼卿死後的第二天上午,毫不知情的她照例來到37號,為大太太梳頭——大太太的那個橫愛司髮髻已經由桂香打理好幾年了。熟門熟路的桂香從後門進去的時候,就有幾分疑惑,門開著,可是一路不見人影,不知怎麼便一直走到三層樓。雖是上午時分,樓道內卻似黃昏般迅速暗了下來,很有幾分詭異,當時她只覺身上寒毛直豎,心裡便有些忐忑。忽見有一女人的身影隱在暗中,影影綽綽,看不真切,似乎是披頭散髮的樣子。桂香緊走幾步,欲上前詢問,卻無論如何走不到她的身前,總是隔著在兩步的光景,心中一急,便開口招呼。不料那女子回過臉來,竟是舌頭伸出,垂在胸前,當場把桂香嚇倒在地。

  只是桂香梳頭娘姨的身份,向來*一張嘴巴在各家混飯吃,她每一天都在若干大戶人家登堂入室,將探聽到的許多家長裡短添油加醋地在各家傳播。偏有那乾閑得發悶的太太奶奶們是她的忠實聽客,每日伸長頭頸盼她來,梳頭倒是其次,聽她發布別人家的花邊新聞反而是必不可少的消遣,只當是日日連梳頭帶聽一檔書,至於自家的家事是否也在別家被當作談資,卻也顧不得了。為回報諸位太太的青睞,桂香真可謂挖空心思使出了渾身解數,平地一聲雷,無風三尺浪,什麼故事都編得出來,只要討得各位客戶歡心。金阿姨的看法,從桂香嘴裡說出的話,作不得真,只看她照樣每天到唐公館走動,不曾脫過一天班,便不像是受了大驚嚇的模樣。

  石語在腦海中刻畫出這位桂香的形象:薄嘴脣,尖鼻子,目光狡黠而游移不定,被刨花水刷得發亮的髮髻上插著根半尺長的紅色簪子,一身黑色香雲紗衫,手中一隻布包,裡面是裝梳頭家生的木盒,匆匆行走在弄堂裡的青石路上……

  但是相信桂香的大有人在。等到各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說法陸續從唐家下人口中傳出後,附近的居民都認定唐家鬧鬼的事真的存在,桂香一躍成為唐家死鬼姨太太作祟事件的權威人士,各家太太都將她奉若上賓,甚至有的在下午牌局間將她招去,聽她把那日上午的異遇說得活靈活現。太太們的賞金當然也是厚厚一筆,通常麻將台上的抽頭都歸了桂香。

  金阿姨自然認為自己有著最可*的消息來源,作為親戚,她知道自己的遠房堂兄把終日魂不守舍的女人送回鄉下去休養,同時也從堂兄來富那裡聽到了另一種說法。

  據說來富認為,至少他女人(也就是別人口中的金嫂)沒有什麼對不起死鬼的地方,人家說她狗仗人勢幫大太太欺負姨太太曼卿的事根本就沒有,倒是那些下人自己勢利,又嫉恨金嫂,於是就把逼死曼卿的罪名扣在金嫂頭上。至於金嫂後來被嚇得神經兮兮,還是因為她第一個發現了曼卿吊死在那裡,當時的場面實在嚇人。唐家其他下人不也被嚇得紛紛辭工了嗎?可見死鬼不是單嚇著金嫂一人。

  “說是吊死鬼吊在上面舌頭伸老長,還對我那個堂嫂笑!這種笑——不要說她,就是男人碰到這種場面也要嚇昏過去。那地方不幹不淨,阿嫂第一個進去,當然是撞了邪。”金阿姨作了個結論。

  “唐家會同曼卿娘家從‘頭七’做到‘斷七’,從和尚請到道士,羹飯一趟趟供,錫箔啥的燒了不曉得有多少,尤其‘五七’回煞,唐家上上下下緊張得來……後來好像37號還是不太平,弄得傭人都不肯做下去了,唐家只好請來了道士阿鬍子——喏,就是隔壁張六根的師父——來做法事,這次不是超度,是來驅邪了……”

  阿鬍子是帶了一班道士來的,年少的張六根也在其中,那時他早已拜阿鬍子為師了。道場就設在姨太太曼卿上吊的房間隔壁,那裡一時香煙繚繞,鐘磬齊鳴,阿鬍子還將一把桃木劍舞得像煞有介事。這場法事從下午持續到晚上,吃過晚飯稍作歇息,道士們強打精神繼續吹打誦經。

  正熱鬧間,不知哪裡吹來一股冷風,眾道士和旁觀的唐家上下都覺得腦後有點涼絲絲,燭火也忽然閃爍不定,顏色似變得綠瑩瑩的,房內隨即暗了下來,立時場面便變得分外冷清。

  這時候,幽幽地傳來一聲凄楚的悲嘆,在寂靜中顯得頗為清晰。眾人心中一凜,視線不約而同地轉向一面晼C

  晲滬探N是曼卿上吊的房間。

  眾人再凝神聽去,卻什麼動靜都沒有了。

  阿鬍子滿臉鬍子根根豎起,一手掐訣,一手持劍指向隔壁,豹眼圓睜,嘴裡大聲念著旁人聽不懂的咒語,最後一句幾乎是喊出來的,許多人都聽清了:“……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眾人精神隨之一振,阿鬍子畢竟不同凡響。

  一直鬧到半夜,唐家上下人等都已經筋疲力盡,卻沒有一個人敢走開,去到樓下空無一人的房間。道士們也一個個如強弩之末,無精打采起來,只有阿鬍子一人似是不知疲倦,照樣精神十足地主持法事。

  終於熬到了阿鬍子畫符的時候,只見他執筆在黃表紙上龍飛鳳舞一番,便畫出一張張誰都看不明白的符,吩咐唐家人帶路,由手下道士貼到各處。最後一張他親自拿著,出門走到隔壁門前。眾人肅然,一片安靜,卻總覺得那門後暗中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雖說心中戰慄,仗著阿鬍子在旁,卻還算把持得住。

  阿鬍子舉手在門框上貼符時,眾人分明聽得門響了一聲,那拿著符的手便是一抖。住在附近的人都聽說過,阿鬍子的符本來是最靈的,就算這樣,他還是幾次貼不上去,像被什麼東西擋住了一般。阿鬍子一急,口中念念有詞,抬手一劍刺去,將那符紙刺穿,竟有鮮血在符上滲出。阿鬍子來了精神,喝一聲,那張符便在門框上牢牢貼住。

  聽金阿姨說到這裡,石語不禁會心一笑。再看他父母兄弟,都聽得有些發呆的樣子。

  “來富當時也在場,還分到一張符。阿鬍子老早準備好一疊符,是發給37號的人帶在身上的,當然不是白給的,唐家這次真是破財了。實際上,阿鬍子這張符一貼就是四十幾年,到底靈不靈也難講,唐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到現在都沒斷過,更不要說唐老頭兩夫妻文化大革命當中死得不明不白了……”
這時石語反而覺得心裡輕鬆了許多,畢竟他現在面對的不是神秘而不可知的事物,金阿姨敘說的不過是市井中的老生常談,大概一兩千年前甚至更久以前就開始流傳的那一類故事,怨鬼作祟,道士作法,諸如此類。至於阿鬍子們的舉動更是帶幾分滑稽,可能用動畫片來替代一個老太太口中的描述會更加傳神。他不怕聽到這些東西,相對來說倒是他這兩天遇到的,某種不可知的東西才讓人感到恐怖。雖然等會兒可能會面對母親擔憂的神情,但現在石語是抱著一種放鬆甚至是休閒的心態來聽金阿姨講“天寶遺事”。

  這是他多年前就在德興坊這幢房子裡所熟悉的情景:老鄰居很隨意地走進門來,和父母親坐在一起談天說地,無論是東家長西家短,還是菜場時鮮貨的價錢,乃至國際國內天下大事,他們總能在裡面找到共同語言,而對舊事的回憶通常是他們最熱衷的話題。這是一種行將消亡的生活方式,眼下還在這些老舊的弄堂裡面存在著,但隨著老一代人的逐漸凋零,舊式住宅的消失,它所賴以生存的環境將不復存在。至少,在石語現在居住的那幢公寓裡,已不可能找到這種生活方式了。

  石語心情放鬆,以很隨意的姿勢*在沙發上,起先抱著一種姑妄聽之的態度對待金阿姨的故事,不過也不忘記從中捕捉一些有用的信息。譬如,阿鬍子貼符的那間“凶屋”,讓他聯想到上午領班小陳所說的“幾十年沒開過”的那間房。直覺告訴他,兩人提到的應該是同一個房間。這件事很奇怪,幾十年沒開,難道這間房還躲過了文革的抄家?像這樣的人家,文革期間能躲過這一劫的,一千家裡找不出一兩家。當然,文革開始在三十一年前,三十年也可說是“幾十年”。但若說某間房文革抄家後幾十年未開過門,也沒什麼特別的意義,小陳又何必特意提起?小陳的意思應該是指這間房有四十幾年沒有打開過。這引起了他的興趣,這個謎一樣的房間,裡面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也許揭開唐公館種種怪異事件謎底的關鍵就在這裡。

  上午由於聽到竹葉在唐公館附近出現的消息,石語一時亂了方寸,沒有聽清老爺叔後來說的事,現在金阿姨的話,雖然荒誕不經的東西居多,但也有對他眼下進行的探索有用的內容,可不要再錯過了。他收斂神思,在沙發上坐正,開始凝神細聽。


  ……唐德鴻從提籃橋出來後不久就結束了他的“德鴻記營造公司”,理由是因為違法,交了巨額罰款,公司難以維持。他從此就深居簡出,在唐公館裡關起門享了十幾年清福。本來那時的“營造公司”,也不會有多少固定資產,唐老頭兩代人賺的錢,不知放在什麼地方,但無疑夠他連同兒子翹起腳吃一輩子了。也有人說,唐家二老闆唐德鵠早就在香港做起了生意,那也是“德鴻記”業務的延伸,而他兄長唐德鴻在其中占了一半股份。

  所以唐老頭到死都是個不折不扣的資本家。

  至於唐家的大少爺唐澤元,滬江大學畢業後進了一家外國公司,沒有在他家的“德鴻記”做——這不知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唐老頭的意思。至少,唐澤元沒有當成資本家,對他自己還是大有好處的。唐澤元的太太中學畢業嫁進唐家門,將近十年沒有生育,後來和曼卿之間發生冷戰,一氣之下回了娘家。唐澤元也於曼卿死後跟著住到了岳父家中。等他們回到唐公館時,居然已經多了一個人——兒子出生了。

  那是1952年,唐家經歷了幾件大事:唐德鴻進出了一趟提籃橋監獄;姨太太曼卿上吊自殺;唐家的長房長孫大衛出生。

  金阿姨說到這裡,轉過臉對石語說:“好像那個叫什麼大衛的是跟你一起在雲南插隊落戶的吧?”

  “我們在一個大隊,但不是同一個寨子。”

  “後來他跑出去,被人家砍了頭?”
這件事十幾年前石語就跟金阿姨說過,後來金阿姨又幾次問起,今天不知是第幾次回提到了。石語無可奈何地再次回答:“是的,二十幾年前的事情。”

  “你看,唐家多少人都沒有好結果。不說那些死在37號的外人,從那個叫曼卿的開始,她是吊死的;唐德鴻兩夫妻,跳蘇州河自殺;那個大衛最作孽,頭也沒了。聽說他在雲南鄉下找的女朋友也是橫死的?你應該認識她吧。”

  石語心頭一跳:“那不搭界,她早就嫁給了別人,而且她摔死的時候唐大衛已經死了好幾年。”

  “怎麼不搭界!”金阿姨堅定地說。“唐公館那個地方風水不好,跟主人家有關係的人,死了多少!我剛才說的是唐家人,另外還有一些外人,就是沾了唐公館的晦氣,也要倒霉,更何況那個什麼大衛死前談的女朋友了。遠的不講,小菜場那個賣魚的,本來太太平平,非要到唐公館去擺攤,前兩天就莫名其妙死了。對了,他爹從前是唐老頭的包車夫,大衛和他女朋友的事,我就是聽他說的。”

  石語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外衣放在亭子間了,裡面有夾著竹葉照片的筆記本。他想像著若是把這張照片拿出來並說明出處,將會產生怎麼樣的戲劇性效果。當然,他還不至於傻到這種程度。

“那唐德鴻究竟是怎麼死的?”石語把話題拉了回來。其實他對這件事也知道一些,因為當年那場據說是逼死了唐老頭的批鬥會,他也在場。當時他才十四歲,會場就在榮福裡37號唐公館。

  那是1966年的9月的一個晚上,唐德鴻和全國所有的資本家一樣,被推倒了批鬥會場上。唐德鴻所站的地方,就是他家大廳前三級台階的最下面一級。他脖子上掛著的硬紙板上寫著“打倒不法資本家唐德鴻”幾個字,名字上照例打上**。批鬥的理由石語已經記不得了。不過那時候鬥一個資本家還需要什麼理由?他只記得自己站在旁邊大門進來的通道和大天井的連接處,看得到唐老頭的側面。唐老頭一身白色的府綢衫褲,低著頭,後面不時有兩個人把他的腦袋往下面按。石語能清楚地看到汗珠掛在唐老頭的鼻尖,慢慢凝聚,變大,突然滴落,然後再凝聚,再滴落。眾人身上的汗氣混合著花露水和藥皂味在空氣中彌漫,讓石語感到腦袋發脹。

  不斷有人站到大廳門前發言,或慷慨激昂,或聲淚俱下,於是會場上不時響起口號聲:

  “打倒唐德鴻!”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

  每個人手裡的六十四開本《毛主席語錄》,隨著每一句口號在空中舞動,石語眼前是一片紅色的光影。忽然他覺得頭上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回頭一看,老爺叔被煙燻得黑黃的乾瘦手指痙攣似的抓著語錄本,正緩緩向上舉起,半張的嘴裡露出一排同樣黑黃的長牙,臉上是一副惶恐和茫然交織的表情,渾然不知自己的語錄本敲到了石語的腦袋。

  這時的大天井就顯得太小了,後面有人往前擠,於是就有前排的人往前踉蹌跌倒。唐老頭的腦袋猛的一歪,一下子消失在跌跌撞撞的人群中。接著是尖叫聲和抱怨聲,會場主持者的呵斥聲夾雜著下面的起哄聲。

  當混亂停息時,石語看到唐老頭被從地上拉了起來,一頭亂發下面流出了鮮血,經過眉毛滴落到地上,有一道血順著眼眶向下慢慢淌到臉頰。唐老頭抬手抹了一把,兩道陰鷙的目光從一臉血污中透出。看到這般情景,幾個膽小的女人發出一陣驚呼。

  石語覺得不舒服,想吐,便轉身擠出了人群。他走到弄堂裡,揚臉朝著夜空,在清新的空氣中長舒一口氣。此時月到中天,卻被一層薄薄的雲層遮蔽,月光迷濛而暗淡。

  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唐德鴻,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一臉血污中陰鷙的目光。

  第二天,唐德鴻夫婦跳蘇州河自殺的消息就傳開了。

  說到唐德鴻夫婦自殺時,金阿姨想了一下,然後壓低聲音說:“我那個阿嫂和居委會的費大姐親眼看到……”

  批鬥會隨著唐老頭的受傷而草草收場。

  由於唐老頭沒有單位,批鬥會是根據“群眾要求”,由居委會組織,隔壁弄堂五金廠的什麼組織派人主持的。費大姐他們又從弄堂口看大字報的外地紅衛兵中找了兩撥人來壯門面。當時全國已經開始了“大串聯”,街上有的是無所事事、到處閒逛的外地學生,費大姐找上門去,他們真是求之不得。批鬥會後應該是抄家了,費大姐們有自己的主意,不找五金廠了,卻和外地紅衛兵頭頭商量,決定明天開始實施,今晚上先把唐家人監視起來,以免他們轉移金銀珠寶什麼的。於是37號裡多了兩個女孩女,說是來監視唐家女眷。她們穿著樣式難看的黑衣服,頭戴軍帽,臂上掛著紅袖章,一臉稚氣,好奇地在樓上樓下亂跑,早把分派給她們的任務拋到九霄雲外。

  被居委會拉來幫忙的還有隔壁阿龍,他和同齡的外地學生馬上混熟了。在底層的大廳裡,兩個女孩拉著阿龍問個沒完,使從來不受女生青睞的他受寵若驚,迫不及待地向她們介紹起唐家的種種“劣跡”。

  看著門外的夜色,他繪聲繪色地說起了姨太太曼卿的故事:天花板下懸掛著獰笑的死者;樓梯上恐怖的腳步聲;三層樓上鬼影出沒的凶屋。

  隨著女孩們一聲聲的驚呼,阿龍覺得自己成了重要人物。
阿龍是石語的小學同班同學,出名的老留級生,比班裡其他學生要高出半個頭,因此喜歡橫行霸道,欺負別人,很是招人討厭。但是石語奉老師之命去幫他補課,結果弄得在那兩年阿龍成了石語的影子,放學後總是跟在石語身後,不是在榮福裡,就是在德興坊。那時他就住在榮福裡唐公館隔壁老爺叔樓上,因此石語也沾光聽老爺叔講了幾個諸如馬永貞之類的上海市井故事。如今,因學校停課而終日裡無所事事的阿龍替費大姐們當起了聽差。

  夜深了,金嫂還在廚房門口聽居委會費大姐的教誨,無非是站穩立場,和唐家劃清界限,反戈一擊之類。不知怎麼的,金嫂覺得費大姐最關心的事,還是唐家的細軟——譬如存摺、金條之類——藏在什麼地方。金嫂的原則是吃誰家的飯,便盡心替誰家效力,唐家對金家兩代人不薄,她要對得起唐家。至於文化大革命什麼的,金嫂弄不懂,也不想弄懂,在她看來,如今是天下大亂,烏龜翻身,世道不對了。

  這在費大姐看來自然是很嚴重的立場問題,於是挺直身子,威嚴地咳嗽一聲,翻開手中的《毛主席語錄》開始聲色俱厲地念誦:“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接著就上綱上線起來,對金嫂的立場錯誤進行批判。

  金嫂屬於油鹽不進的角色,乜斜著一對三角眼,你有來言,我有去語,軟硬不吃,市井俚語帶著鄉間村話,天一句地一句,纏夾不清,弄得一向精明幹練的費大姐頭昏腦脹,只覺兩人的對話好比雞同鴨講,越說越是牛頭不對馬嘴。

  前面大廳裡的座鐘突然一聲聲敲響,在夜裡聽來,總讓人有點心驚肉跳。兩人同時住了嘴,聽鐘聲敲到十二下,方才停息。口乾舌燥外加筋疲力盡的兩個女人一時誰都不想說話,對視一眼,又馬上扭過頭去,看著大廳方向。

  據金阿姨說,金嫂當時覺得燈光忽然變得昏暗,周圍一下子變得很靜,靜得讓人心裡發毛,空氣變得陰冷。不知哪裡的門輕輕響了一聲,她和費大姐同時看到,大廳透過來的若明若暗的光影中,出現了一個白色的人影,那影子緩緩的似乎是“飄”了過來。走到近前,看上去模模糊糊的像是唐德鴻的樣子,慘白的臉上,五官也看不真切,卻分明掛著血痕,毫無生氣的目光直直盯著前方,像是根本沒看見那兩個女人。


  “我那個阿嫂看見,那血是從他眼睛裡流出來的,嚇人哦——”金阿姨顫聲說道,仿佛這件事就發生在昨天晚上。


“老爺,老爺!”金嫂感到毛骨悚然,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招呼,但那個像是唐老頭的人影似乎沒有聽見,直直轉向樓梯,無聲無息地上去了。

  金嫂和費大姐面面相覷,少頃,兩人同時轉身跟了上去,卻再也不見人影。兩人想起批鬥會後的一陣混亂中,似乎沒人注意到唐德鴻在哪裡,怎麼現在從外面進來了?

  忽然頭頂上傳來一聲驚呼,兩人循聲找去,在三樓看見阿龍抱著一名女孩站在那裡,一臉驚恐。

  三層樓道的燈似乎永遠是壞的,這好像是個傳統,因此在三十一年前那個炎熱的九月夜晚,這裡也是一片昏暗,只有下面樓梯轉角處的壁燈很吝嗇地透過來的一抹曖昧的光線。

  見兩人上來,阿龍有些尷尬,忙把懷中的女孩推開。女孩站立不穩,慢慢坐了下去,卻仍用手拽住阿龍的衣角。

  費大姐揚起眉毛作詢問狀,幾分不快已經明顯地寫在臉上。雖然看不清楚,但阿龍顯然感受到了費大姐的情緒,連忙忙解釋:“她想看看三層樓的那間……那間房間,我就帶她上來了。剛才好像有一個……一個白影子從我們旁邊走過,走到那邊就不見了,嚇得她就……”
 
  阿龍心有餘悸地指著樓道另一端。

  費大姐和金嫂相互看了一眼,雖然是在昏暗中,雙方卻都能感受到對方目光中透出的恐懼。

  那一端是一片不祥的黑暗和死一般的寂靜。應該是九月“秋老虎”的天氣,金嫂和費大姐卻分明感到有一絲陰寒在那邊涌動,緩慢而又詭異,漸漸在自己身邊縈繞,向心頭襲來。

  “那邊”就是凶屋。透過黑暗,金嫂仿佛又看見了十四年前的那一幕——絞索下晃動著的詭異目光和獰笑。現在,她似乎看見那張紫脹的臉從絞索上飄然而下,向門邊慢慢移來……她捂住嘴,把將要發出的驚叫聲堵回到胸腔中。

  費大姐驚悸之餘,還不忘自己的身份和職責,一把抓住幾乎要癱軟倒地的金嫂,將她推向阿龍,同時用另一隻手在她口袋裡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包香煙和一盒火柴。阿龍吃力地把金嫂放下,讓她和已經癱坐在地上的女孩*在一起啜泣。

  費大姐劃亮火柴,和阿龍一起戰戰兢兢地打量周圍的房門。在搖曳不定的光暈裡,暀W的印花好像在蠕動,門扇油漆剝落的地方,裸露的木紋似乎活物一般在延伸擴展。火柴滅了,方才嶄露了一下真容的房門,又在倏忽間隱入黑暗。費大姐又開始劃火柴,但在她顫抖的手中,火柴接連斷了兩根,第三根才燃起一朵火花。他們發現,眼前的幾扇門上都有新貼的封條,白紙黑字,蓋著居委會的紅色印章。

  似乎是印章給費大姐壯了膽,她將三根火柴並在一起劃燃,把這簇光亮舉到那間“凶屋”的門前。

  和別的房門不同,那扇門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顯然有些日子沒有擦過了。幾縷晶亮的蛛絲輕輕飄蕩,邊上卻是一張蒙塵的蛛網,有幾隻蟲子的軀殼粘在上面。門框上貼著一小張已經辨別不清顏色的殘缺紙片,模模糊糊殘留著幾道墨跡。一道封條同樣將門扇和門框封住。

  忽然不知哪裡吹出一股冷風,將費大姐手裡的火柴吹熄,周圍的一切再次隱入黑暗之中。費大姐和阿龍被死一般的黑暗包圍,面前是那一扇房門。在門背後那個神秘莫測的空間裡到底有什麼東西存在?他們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象。他們渾身發僵,半步都挪動不得,卻分明覺得眼前有什麼東西在慢慢逼近,臉皮連帶頭皮都是一陣發麻。據費大姐後來對金阿姨說,她看到黑暗中,就是在那扇門上,隱隱約約現出一張像是人臉的邪惡形象,卻看不真切,因為那形象完全和黑暗融合在一起,就如是黑暗的一部分,在其中蠕動,凝聚,溶化。

  正在這時,一道亮光從他們背後射來。原來另一個女孩想起了自己的任務,巡視了唐家人聚集的幾間房後,又拿著手電筒來找他們了。

  很快,壯起膽子的費阿姨和她的幫手們將唐公館搜了個遍,在所有沒貼封條的房間裡,只有唐澤元夫婦和唐大衛兄妹,還有包括金嫂在內的兩個傭人。

  那個很像唐德鴻的人影好像在空氣中消失了。

  也沒有人見到唐德鴻的妻子。

費大姐的直覺告訴她事情不妙,於是她立即趕到隔壁弄堂裡的五金廠,找到了正在吃面的造反組織成員,將唐老頭夫婦失蹤的事告訴他們。五金廠的人也有些不安,畢竟批鬥會是他們主持的,於是決定馬上組織搜尋。費大姐果斷地又安排兩個外地女紅衛兵把他們的人找來,一塊加入搜尋隊伍。

  在這個秋天的夜晚,幾支奇怪的隊伍分頭出發。隊伍中穿著勞動布工作服的上海工人和多半是黑衣綠帽的外地學生混雜在一起,領頭的分別是五金廠“組織”頭頭和費大姐,他們分頭走向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和蘇州河畔。在走向蘇州河的隊伍裡邊有一個身穿中式衫褲的中年女人,她就是金嫂。

  夜風吹過,帶來幾分涼爽。馬路上昏黃的路燈下,匆匆走過的夜行人,長長的身影和地上斑駁的樹影交織在一起。只有偶爾隆隆駛過的汽車,打破了街上的寂靜。

  隊伍中的人大多心情輕鬆。說起來,唐德鴻和這些外地來的學生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只是今天才第一次見到這個老頭,只知道他是個資本家,住著一幢怪怪的大房子,僅此而已。現在走在深夜的上海街頭,執行一項搜索任務,倒是挺新鮮挺刺激的。

  但費大姐卻是憂心忡忡。她內心裡隱隱地希望這一路搜尋沒有結果才好,因為若有結果,便意味著出事了。她可不願意鬧出人命來。

  只是事情的發展與費大姐的願望背道而馳。離蘇州河還有一百多米的距離,她便發現前面的橋邊聚集著一群人,心中立時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待他們走近,見到人群中一個黑瘦的中年人揮舞著胳膊在大聲敘述著什麼,周圍的聽眾張著嘴,流露出各種各樣的表情。

  看到這支奇特的隊伍走過來,人們很自然的讓出一條通道,畢竟這年頭最惹不起的就是戴著紅袖章的人了。

  人圈裡的地上,是一雙做工精緻的黑色皮鞋。

  費大姐當即走過去,神色嚴峻地向那個黑瘦漢子詢問。據那人說,一個多鐘頭前,他下中班路過這裡,在對岸就看見有個白色的人影跳進了河中,等他跑過來時,只見到地上的這雙皮鞋。現在,警察已經沿河向黃浦江方向搜尋下去了,還沒聽說有什麼發現。

  邊上一個老頭插嘴道,他遠遠看見的是兩個人在河邊徘徊,心中詫異這兩人半夜三更在這裡做什麼,略一疏神,卻不見了兩人的蹤影,倒聽見那個黑瘦漢子叫喊起來。

  費大姐注意到金嫂的眼神有異,便嚴厲地問道:“唐德鴻平時穿什麼牌子的皮鞋?”

  金嫂囁嚅半晌,方才答道:“唐老……他的皮鞋都是從‘博步’買的。”

  費大姐拿起一隻鞋。路燈下,鞋中的“博步”商標赫然在目,鞋面上,還有一小片凝結的血跡。


  金阿姨說到這裡,神情嚴肅地停下話來,掃視了一下周圍凝神傾聽的石家諸人,然後繼續說:“一直尋到第二天中午,還是沒有發現兩個死人。後來附近倒是撈起過幾個落水鬼,但不是唐老頭兩夫妻。六六年那幾個月,跳蘇州河的人還真不少。

  “那麼,來富嫂和費大姐當時在唐公館裡看見的那個像唐老頭的白影子又是誰呢?算算時間,那已經是人家見到他跳河之後了……

  “所以說,37號這地方不幹淨。曼卿死得冤,是要尋替身的,唐老頭兩夫妻遲早要還這筆債的。那個白影子上樓,就是唐老頭去和姨太太團圓了。”

  誰都沒有說話,他們想象著那個初秋的夜晚,樓道裡的燈光在飄忽不定的陰寒之氣中黯淡如豆,一個新死的冤魂一步步踏上那具幽暗的樓梯,穿過那道終年緊閉的房門,兩付慘白的面容如煙如霧,森然相對。

  石語淡淡地問道:“如果是吊死鬼討替身,那唐老頭夫妻應該是上吊死啊,怎麼會跳河呢?再說,金嫂她們怎麼只見到唐老頭的陰魂,唐老太呢?”

  “那可不一定!你看過《情探》嗎?王魁被桂英的冤魂索命,也不是上吊的。曼卿是被唐老太逼死的,唐老太死後好意思去見她嗎?”

  石語記得小時候看過那部鬼氣森森的戲劇片,當時一起看的還有他媽和金阿姨,想不到今天金阿姨竟拿這部電影來作論據了。他一時竟也無話可說,微微垂首,陷入沉思之中。  

第七章 夜探

就在石語一家品嘗大閘蟹之際,榮福裡37號裡面,王老闆還在生氣。憑著直覺,他感到女兒咪咪似乎已經捲入了唐公館靈異事件的漩渦之中,而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從昨天晚上看到咪咪和石語一起走出小平房的那一刻起,他就覺得事情正朝著自己不願意看到的方向發展,因此他對石語的入住頗有些不安,只是自己的小動作讓人家看穿了,唯有選擇接受現實。畢竟石語給他的餐館帶來了一個難得的機會,而且還不用出錢,這種誘惑對任何一個生意人來說,都是無法拒絕的。

  但是,如果付出的代價是讓女兒面臨著不可知的危險呢?

  王老闆對自己說,其實不管石語是否出現,咪咪對唐公館那些怪事的興趣,早就流露出來了,與其讓她自己莽撞地做一些傻事,真還不如有石語那個老江湖在旁幫忙照看著好,等到她發現這件事一點都不好玩,自己就會罷手。王老闆了解自己的女兒,三分鐘熱度一過,興趣點就轉移了。當然主要還是由自己來留心照料……想到自己在如此焦頭爛額之際還要為女兒的任性分心,王老闆心中一半是不快,一半是無奈。從小被寵慣的咪咪,養成了我行我素的性格,自己對她的影響微乎其微。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老闆覺得已經說服了自己。

  是真的說服了嗎?在他內心深處,卻似乎在刻意迴避這一點。

  他心事重重地端起杯子送到嘴邊,不料剛喝兩口,杯子便已見底。想起剛才咪咪的橫衝直撞,他搖了搖頭,轉身走進廚房,在飲水器前灌滿杯子,然後走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西側樓梯轉角和二層之間的那一間小屋,現在是王老闆的辦公室兼臥室。進了房門迎面就是一張黃銅檯面的寫字檯,陳舊得很,上面還鐫刻著一行外文,據說是當年唐家營造公司的原物,現今被王老闆廢物利用。旁邊有一張小沙發,看上去比寫字檯更老舊,實際上卻是王老闆東渡日本前親手打造的,也被弄來發揮余熱。一個文件櫃把房間隔成兩半,裡面的一張行軍床就是臥室的標誌。外人驚訝王老闆何以如此艱苦樸素,他卻答曰這裡的條件比他初到日本時好多了。王老闆不辭辛勞,長期留守,每個月難得有幾天回到他那套四室兩廳的新居去住。

  他走進那個侷促狹小的空間,關上門,長舒了一口氣。在這裡他反而有一種放鬆的感覺,每當被店裡的雜事弄得心煩意亂的時候,他就會來到辦公室,看著櫃子裡的賬本,然後想到每天本子上會增添多少數目的流水,立時便有一種成就感,於是就坐在沙發上小憩片刻,再神清氣爽地走出去接著工作。

  房門把樓下廚房的嘈雜關在外面,房間裡安靜下來。

  現在,他把杯子放在桌上,照例往沙發上一*,閉目養神。

  但是今天他的情緒安定不下來,再怎麼調整坐姿,都覺得不舒服,身子底下的沙發裡,陳舊的彈簧總在嘎嘎作響。

  在彈簧的嘎嘎聲外還混雜著一種聲音,急促而有節奏。

  王老闆發現那是自己的心跳聲。

  是讓咪咪氣的?不至於,這件事自己剛才已經想穿了。那麼,是過度的操勞。這幾天的事弄得自己有點什麼來著?心力交瘁。對,就是這個意思。自己仗著身體好,工作起來一向是不辭辛勞。這兩天的忙碌又算什麼?在日本時,很長一段日子每天只睡四個鐘頭,不是照樣挺過來了?

  王老闆嘆了口氣,是年紀不小了,歲月不饒人啊,自己當年對身體健康的透支,如今要還債了?

  他覺得不舒服,這種感覺不單是身體上的,似乎是從意識裡浮起的。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孤寂、不安從他心頭掠過。有一股涼氣從他脊骨下慢慢升起,隨之而來的是身上沁出來一陣冷汗。

  頭上陰暗的天花板仿佛低了許多,周圍的椈應s同文件櫃似乎都在扭曲、旋轉,地板波浪似的上下起伏,整個房間像是在慢慢地擠壓過來。

  王老闆第一次產生了想逃離這間小屋的感覺。

  口渴,突如其來,難以形容的口渴。他勉力向前探過身去,從桌上拿過茶杯,迫不及待地送到嘴邊。

  他發現自己的胳膊一下子變得綿軟無力,手在微微顫抖,杯沿和牙齒相觸,發出輕微的咯咯聲,卻一滴水都不曾流入乾燥發緊的喉嚨。

  突然,他全身僵硬,視線越過弧形的杯沿,凝固在地上。

  那是一片嵌花地板,黝黑、陳舊,木紋已經模糊不清。在地板上,有一雙腳。

  一雙此時此地絕對不應該出現的腳。
兩米之外,那雙腳的腳尖正對著他,腳上穿的是雙精緻的繡花緞鞋,白色鞋面,黑色和黃色交織的刺繡圖案,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將王老闆的視線連同渾身血液一起凝結住。

  這不是活人穿的鞋。

  鞋子上方的小腿,被一雙白襪子包裹住,再往上——王老闆已經渾身僵直,連抬一下眼皮都不行,因此,再往上是什麼樣子,他不可能看到,也但願不要看到。

  王老闆的意識還存在,只是漸漸開始失去控制,但至少,他明白,按照常理,眼前絕對不會出現這麼一雙腳,連同那雙鬼氣森森的繡花鞋。任他是誰,當他獨自一人處於密閉的房中,卻發現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雙不屬於自己的腳,都不會認為這雙腳是來自人間的。

  不是人間的,那就是另一個世界的,屬於傳說中在唐公館出沒的那些“東西”中的某一個。

  那雙腳的周圍沒有影子。天花板下掛著一盞電燈,老式的玻璃燈罩下是個六十支光的燈泡,王老闆能看得到一旁那張老式寫字檯投下的陰影。

  但是那雙腿腳邊沒有影子。王老闆明白自己為什麼在第一眼看到那腳時就覺得詭異了。

  該來的終於來了。在這段日子裡,他被37號的怪異傳說折磨著,看著自己的雇員一個個遭遇恐怖,看著小刮刀神秘地死去,他的神經早就緊繃到極限,下意識裡就在等待著這一刻——和唐公館的靈異力量正面相對。

  但是,還是算不上正面相對。他欠著身子,抬不起頭,只能看到那雙腳。也許看不見上邊的景象還好些。不過他能感到那邊有一道陰冷的目光射向他的頭頂。

  他的頭皮一陣抽搐,發麻。那陣陰冷慢慢穿透頭顱,心肺,在胃中盤旋流動,他的肚腹在抽搐、痙攣。

  四周一片令人絕望的寂靜,好像這間小屋不是處於上海鬧市,不是處於一個人來人往的餐館之中,距人聲鼎沸的廚房只有咫尺之遙。

  燈光怎麼會變成暗黑色?不可思議。

  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他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荒郊野外,舉目望去,唯有黑霧漫漫,伴著一條伸向天邊的崎嶇小路,小路邊是三尺孤墳,墓上的荒草隨著呼嘯的長風在瑟瑟發抖。

  神思迷亂中,他似乎聽到一陣有節奏的聲音,似鼓聲,又不像,微弱而急促。

  他心頭忽有瞬間清明,立時明白,那是自己的心跳。隨即,心跳化為一片彭湃的浪潮,衝擊著他的太陽穴和耳膜。

  在他漸漸暗淡下來的視野中,那雙腳開始朝著自己慢慢挪動,僵直地走過來。

  失去知覺前,他最後的意識是,那不是人走路的姿勢。  

在送走金阿姨和弟弟一家後,石語繼續面對母親有點擔憂的神情,他將話題轉移到比較輕鬆的內容上去,終於,母親沒有再說什麼。接著他又不露痕跡地問起最近這段時間是否有人問起過自己的去向。

  “前幾個月經常有啊,都是認識的人,我們就說你回鄉下去了,有什麼事我們會記下轉告你。”

  是的,石語記得有過幾回這樣的事。當然,真正與他聯繫密切的人都知道他的手機號碼。

  “最近——最近好像沒有過。老頭子,是嗎?”母親轉過臉問老伴。

  老頭子就點點頭,表示認可。

  還是不得要領。

  石語和衣仰臥在亭子間的床上,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水漬和塵土形成的奇怪圖案隱沒在陰影中,看上去只是一片混沌。

  這幾天遭遇的事情也是一片混沌。石語發現自己的任何分析都站不住腳,沒有一個合適的切入點能讓自己接近整個事件的真相,從而擺脫這夢魘般的處境。

  小同,那個把自己引入這件事的神秘小同,他究竟隱藏在什麼地方呢?在扔下那張定時炸彈般的照片後,他消失得無影無蹤。石語真懷疑他是不是就在月塘的那個雨夜裡融化在淅瀝的雨中,或像煙霧一般被寒風吹散了。

  眼下他似乎是揭開自己心中謎團的唯一線索。他顯然知道一些事,處心積慮找到自己,然後竭力說服自己去趟這一趟混水。等自己陷進去了,他卻不見了。

  他想找到自己還是不難。石語很清楚,只要從某人那裡打聽到自己去了月塘,雖然沒有具體地址,但有點腦子的都會找到自己。因為,月塘那麼個偏僻的小鎮,一個蟄伏在那裡的上海人必然是很引人注目的,更不用說自己那些世代居住於斯的親友們遍布月塘,只要在茶樓酒肆中隨便一問,就會有人指出這個怪人的居所。

  不過小同知道自己陰差陽錯地進入了唐公館嗎?畢竟當時自己是拒絕了的。石語相信,小同必定和唐公館的事有著某種聯繫,不會不知道自己已然入轂。

  他不來找我,我就去找他;找不到小同,就先找大同,這個生意人的目標應該比較大。

  也許他覺得有些事不好解釋,因而在刻意迴避自己?小同留下了照片,必然在暗示什麼,他不便明說的。

  照片——除了這張自己二十多年前親手拍的,還有今天下午在床底下發現的那些底片。

  十八年前,在送竹葉最後一程時照的,而他從未打算將這些底片洗印,甚至在他將晾乾的底片剪開收藏時,都不曾去看一眼上面的內容。

  也許能從中發現什麼。想起下午的打算,石語躺不住了,翻身坐起。儘管他現在最渴望的是在這個溫暖熟悉的小屋裡好好睡上一夜,將所有的怪異和謎團暫且拋在一邊,但他做不到,他必須竭盡全力去掙脫這張羅網。


  儘管心裡一百個不願意,石語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公寓。雖然只是十多個小時以前才離開,但他的感覺卻是離開了很久。在轉動房門鑰匙後,他躊躇了一會兒,方才輕輕推開了門。

  面對著門背後的黑暗,他輕輕側過身子,好像在讓暗中的什麼東西走出門去,然後才伸手去夠暀W的電燈開關。還好,他的手沒有觸到什麼怪異的物事,燈亮了。

  進自己的家門還那麼全神戒備,實在荒謬得不可思議,但是在這裡經歷了昨夜那一幕後,石語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產生了某種心理障礙。

  他開亮了每間屋的燈,順便察看了一下每道窗簾的後面。當走到客廳時,他盡量使自己的目光不和窗戶接觸。誰知道窗外的夜色中,又會浮現出什麼景象?

  他明白自己的心態有些可笑,但沒有辦法,他不可能對昨夜的經歷無動於衷。

  他走進自己的書房兼工作室,小心地拉上窗簾,關好房門,然後戴上手套,拿出那些底片,在觀片燈箱上瀏覽一遍,並隨手做著記號。

  就是這麼粗粗一看,他心中已經難以平靜,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走在送葬的人群中。十八年前的往事,通過一幅幅黑白顛倒的影像,又在敲擊他的心扉。

  他竭力抑制住激盪的心潮,把選中的底片一幅幅掃描進電腦,再一一進行反色處理,一幕幕活靈活現的場景,在他那十九英寸的顯示器屏幕上顯現出來。

  夕陽殘照下,楊七老爹亢奮的表情的特寫,臉上所有的皺紋一覽無余。

  舉刀劈棺的紅衣人,刀鋒上反射出刺目的一點星芒,身上紅衣(石語清楚,實際是條紅線毯)掀起一片模糊的動感。

  閃光燈下觸目驚心的白木棺材,曝光過頭,沒有細部。

  ……

  最後一張:火焰升騰中坐起的焦黑軀體,周圍漢子們驚惶的神色,甚至還有蚱螂手中抬起的槍口。

  石語竭力避免和屏幕上竹葉的目光相接——如果說那張曾是竹葉的面孔上還有目光的話。

  實際上,那裡只有一對比焦黑的臉更黑的空洞。

  石語清楚記得這張照片的拍攝經過。

  三腳架上的照相機裝的是廣角鏡,速度置B門檔,按下的快門線被膠布封死(石語很遺憾相機不帶T門),處於長時間曝光狀態。

  石語則跑前跑後,一次次按下閃光燈。

  因此,這張照片記錄的不是某一個瞬間的畫面,而是在一段時間內,由閃光燈照亮的幾個不同的瞬間和範圍的情景的疊加。就是說,他每按動一次閃光燈,燈光範圍所及處就在底片上留下了影像。這樣,有的人在照片上有兩個重疊的影像,因為他處於兩次閃光範圍的重疊處,就是說他在不同時刻兩次被攝入畫面,而他的位置已經有所移動。

  照片中的蚱螂就有著兩個影像,重疊在一起。

  一處是蚱螂目瞪口呆地盯著竹葉軀體“坐”起的方向,面部曝光略顯不足,說明他處於那次閃光的邊緣;另一個位置稍稍錯開的則是層次分明的蚱螂側臉,愕然望向照片一側。

  蚱螂正面注視的方向,是升騰的火焰,長時間曝光使之有種流動的水一般的奇特效果,火中就是那具焦黑的軀體。

  順著蚱螂側臉注視的方向,石語依次看到了不知所措的李二,李二身後不知誰手中的槍筒,在照片邊緣,是勉強可辨的幾株灌木中的一棵樹幹——那已是閃光範圍的邊緣。

  樹後似露出一個人形,或者說是人形狀的煙霧,在漆黑的背景襯托下似隱似現,又和邊上的灌木融合在一起,似乎是半透明的。

  石語反覆調節畫面的明暗和對比度,也看不清那個僅僅是在全黑的背景下微微發灰的影子的細部。將畫面放大,最後只看到一片難以分辨的黑灰色。

  石語不甘心地放棄了努力。在他看來,再好的底片掃描儀,再好的電腦,也比不上他用暗房裡的專業放大機製作出來的照片。

  或許,這只是光與影在依爾福底片上留下的一個普通痕跡;或許,在竹葉的葬禮上,出現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個幽靈。

  屏幕上,蚱螂張著嘴,好像是要訴說什麼。石語覺得後腦泛起一陣涼意,似乎身後有一道目光,同他一起盯著屏幕上的神秘影子。
石語沒有回頭,想起昨天晚上漂浮在窗外虛空中的慘白面容,立時感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屋裡很靜,唯有身邊的電腦在嗡嗡作響。他將注意力集中在電腦屏幕上,竭力不去想身後是否真的有一張慘白的臉。他知道,午夜時分,獨自面對屏幕上十多年前的亡靈影像,在加上這幾天的經歷,給自己帶來很大的心理壓力,各種奇奇怪怪的念頭和感覺會紛至沓來,若真要跟著感覺走,弄不好就要落得個精神崩潰的結果。

  前些年走南闖北的攝影獨行俠生涯中,無論是野嶺荒山裡難捱的孤寂,還是茅店雞聲中莫名的惆悵,他統統經歷過,精神上幾次接近崩潰的邊緣,他都挺了過來。他知道在那種環境下,什麼樣的幻覺都會出現。

  他記得一個翠竹搖曳的小院裡,檀香味中,坐著一個大學生。那老者輕輕吐出兩個字:
  
  心魔。

  當時他馬上想起哪本書裡看來的觀點: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

  現在回想,這種論調大有主觀唯心主義的味道,和昨天晚上逃出榮福裡時心頭突然浮現的貝克萊大主教的名言“存在即被感知”如出一轍。

  但是那老者卻不贊同這種觀點,他和自己探討的是戰勝“心魔”的方法,實實在在的。

  摒棄雜念。不管用什麼方法,首先要做到的就是這一點。昨天晚上他在廢墟裡不知不覺做到了,雖然用的方法不免激烈了一些。他知道,老者會對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過分了。

  現在他就集中意念到屏幕上。

  很快,他發現自己錯了,因為屏幕上顯示的內容,只會讓自己走火入魔。

  十八年歲月和七千里路程的時空阻隔仿佛已經不存在,死去的蚱螂,死去的竹葉,他們的眼神要告訴自己什麼?還有也已經不在人世的巫師楊七老爹,溝壑縱橫的老臉帶著絕望的表情,伸出枯瘦的手,似乎在徒勞地想重新掌握局面,而眼前正在上演的這場悲劇已經失控。

  眼前的亡靈們呼之欲出,如果他們現在就走出屏幕,石語覺得自己不會感到驚愕。

  好像竹葉正在支撐著已燒成木炭的棺沿想站起來,蚱螂環視左右,猶豫著是否放下火槍,楊七老爹的表情越發詭異,石語相信看到他的嘴正在翕動。

  忽然,一陣電話鈴聲響起。

  石語渾身一震,立時從幻覺中清醒。

  持續了一秒鐘的電話鈴驟然停止。在沉寂的四秒間隔裡,石語再看屏幕,竹葉焦黑的軀體仍然坐在那裡,蚱螂的兩個影像依然一個目瞪口呆,一個側臉旁視,而楊七老爹的絕望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石語一點鼠標,將畫面翻到另一頁。

  電話鈴再次響起,在午夜的寂靜中聽來分外刺耳。一秒鐘後鈴聲停止,石語聽到了自己急劇的心跳聲。

  石語不想聽到下次振鈴,伸手拿起話機手柄。

  “你好,我是石語。請問是哪位?”他盡量使自己的語氣鎮靜如常。

  耳機裡一片沉寂。

  石語默默拿著手柄,少頃聽到了一陣陣噝噝的噪聲,他立刻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在話機裡產生的側音。

  他伸手捂住話筒,側音消失了,耳機裡又是一片沉寂。

  “是小同嗎?”他鬆開捂住話筒的手。

  沒有回答。石語差點又說出另一個名字,但是話到脣邊便停住。

  他不相信電話會來自另一個世界。

  耳機裡仍舊什麼聲音都沒有。

  在電話線那頭的到底是什麼人?石語想道。

  這時,耳機裡傳來一陣忙音。

  石語舒了口氣,掛上電話,隨即發現手心一片涼濕。

  再環顧四周,石語看到屋裡一切如常。身邊是一張小床,平時工作晚了他就睡在上面;工作台上的布罩回來後尚未揭去;書櫥中的書本依舊排列整齊,很久沒人去翻看了;面前電腦主機在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屏幕上是一幅黑白風景照——瀾滄江上的景雲橋。當然,沒有什麼神秘的目光和他一起注視屏幕。

  石語心中漸漸平靜,看來午夜的神秘鈴聲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讓他從高度緊張的狀態中解脫出來。

  他感到一陣疲憊,和衣撲到在床上,幾秒鐘後便沉入夢鄉。


  王老闆醒來時,覺得已經過去了很長的時間。但是他欠身看看手錶,從他進入辦公室到現在也不過是半個小時左右。

  他懷疑自己做了一場夢。畢竟,這些天他身心皆疲,在沙發上睡著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只是,夢中的情景似乎太真實了一些。他不放心地張望一番,擔心在什麼地方仍會出現一雙穿著白鞋的腳,鞋上還有瘮人的黃黑色繡花。

  讓他放心的是小小的辦公室裡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自己腳下散落著一地碎玻璃。他沮喪地認出,這些碎玻璃曾經是自己的杯子。

  很顯然,這不是一場夢,在他看到那雙腳以一種非人間的方式向自己挪動時,在極度的驚恐中,杯子從自己的手中掉落。

  這時,他感到身上一片陰濕冰涼,原來冷汗已經浸透了衣裳。

  王老闆感到噁心想吐,儘管渾身無力,他還是用顫抖的雙手支撐著沙發扶手,用力站了起來,摸索著轉動門把手。


  大廚是王老闆的弟弟,也是餐廳的二股東,員工們背後稱之為“二胎”,以區別被尊為“頭胎”的王老闆。現在他正處於一種亢奮的狀態。今天晚上,生意出奇的好,他手中的炒勺幾乎就沒有放下過,而平時除了親自炒幾道價格昂貴的高檔菜肴,他還有不少時間是在廚房裡巡視、指揮。因此當他透過蒸騰的霧氣看見兄長倚在門邊無力地向他招手時,幾乎是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堅持將手中的菜肴在盤中擺放得整整齊齊後方才走了過去,而且微微皺眉,一副正在忙碌時被打擾的重要人物的派頭。

  走到近前,大廚方才被王老闆臘黃的面容嚇了一跳:“你生病了?”

  他即刻伸手去扶,卻又發現觸手處衣衫盡濕,老哥身上的青山洋服居然都被汗水浸透了。

  王老闆低低在兄弟耳邊說了兩句話,大廚當即神色大變,重要人物的表情立刻讓位於嘴巴和雙眼組成的三個“O”形。驚愕之餘,他還不忘拖過一把椅子讓老哥坐下,然後衝出廚房急急向每一個人發問:“咪咪呢?看到咪咪了嗎?”
站在底層那處黑暗的過道上,咪咪心裡有幾分得意:看來偶爾動動腦子還是有用的,至少,她現在比被她稱作“福爾摩斯”的石語多掌握了一點情況。本來,小刮刀的死除了公館中幾個雇員的疑神疑鬼之外,也沒有什麼新鮮。但是,隨著石語帶著那張原先在小平房桌上的照片一同出現後,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了。不過,在咪咪看來,弄明白照片怎麼會出現在小刮刀身邊倒在其次,最要緊的是弄清照片上那個清純漂亮的妹妹是誰。這個念頭弄得她心裡癢癢,今天上課,老師講的內容有四分之三沒有聽進去——而平時這個比例通常是二分之一。如果不弄明白,她認為自己晚上會睡不著覺——儘管昨夜被金嫂打擾後她一覺睡到天亮。

  石語知道答案嗎?看不出,他那張臉上的表情難以捉摸。但至少他該說明照片的來歷呀!咪咪覺得石語太不上路了,他不想想是誰向他提供了進入小平房的鑰匙,讓他搞清楚了照片原先是在什麼地方。過河拆橋,這是咪咪對石語行為的評語。

  忿忿不平中,咪咪猛然揮了下胳膊,但是暗中盯著她的那雙毫無表情的眼睛眨都沒有眨一下。而對那雙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咪咪渾然不覺。

  忽然,過道上的氣流和漂浮著的灰塵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對莫知莫覺的咪咪來說毫無意義,她不會有所覺察,然而那雙眼睛感覺到了,悄悄地往後一縮,即刻消失在空氣中。

  咪咪轉身往回走去,她覺得肚子餓了,但是她對老爸的工作餐毫無胃口,決定先將書包放好,再去麥當勞或哪個大排擋吃晚餐。

  現在她走的路線正好和那一晚小刮刀走過的相反:小刮刀往下進入側門裡的過道,咪咪卻是要從這過道往上走。

  咪咪的速度很快,三步並作兩步踏上了樓梯,走到底層和二層間的轉角處,也就是她老爸的辦公室門前時,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在樓梯上方飄蕩。當然她不會知道,在那道門裡面,她父親現在正坐在沙發上失去了知覺。

  為什麼那個身影會給自己“飄”的感覺?咪咪說不清楚,只是感覺罷了。她看到那身影拾級而上,無聲無息,輕盈曼妙,顯然是個女子,雖說看上去走得不緊不慢,和自己的距離卻一點都沒有縮短。在那女子接近昏暗的三樓時,咪咪招呼了一聲:“嗨!”

  那女子回頭看了咪咪一眼便又轉過臉繼續往上走,隨即就在咪咪的視線中消失了。

  雖說光線暗淡,咪咪還是看出那是個長相清麗脫俗的女孩,只是臉色蒼白,眼神帶著幽怨。

  咪咪覺得這女孩好像有點眼熟,估計是餐館的服務員,抽空回宿捨去。她再次暗自讚嘆,老爸餐館裡的女孩真是一個強似一個。不過——不過住在三樓的女孩好像只有真真和小雅兩個,女服務生也沒有穿白色旗袍的。那女孩是不是穿旗袍她沒看清,但衣服顏色顯然是接近白色。

  咪咪滿腹狐疑地走上三樓。

  三樓走道上寂無一人。骯髒的樓窗遮斷了外面的都市燈火,只在黑暗中呈現一片灰白。*著二樓的燈光,樓梯口泛出一片淡淡的光暈。

  咪咪沒有聽見開門的動靜。她走進衛生間,開了燈,裡面也沒有人。她走出衛生間,讓門敞開著,這樣,過道上總算有了一些亮光。

  那女孩去了哪裡?咪咪把視線投向走道的另一端。

  那一端完完全全地隱沒在黑暗中,無論是窗戶和這一側樓梯口的泛光,還是衛生間透出的燈光,都無法照到那裡。

  咪咪走了過去,儘管小心翼翼,她的膝蓋還是撞上了什麼硬東西,鼻子裡又是一股嗆人的塵土味。她努力睜大眼睛,仍是什麼都看不見。靈機一動,她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按動了鑰匙環上的一個橢圓形飾物,立時就有一道綠光亮起。原來那裡面是一個高亮度的綠色發光二極管,外加一粒紐扣電池。

  藉著這點光亮,她看見面前是一張布滿灰塵的破桌子,邊上還有一些破舊雜物。她鬆開手指,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咪咪想起來,雜物的那一邊應該就是人們口中所說的“凶屋”了。換了別的女孩,這時至少是花容失色了,但對大小姐咪咪來說,“凶屋”不過是一個名詞罷了,和“廚房”、“衛生間”或者“狗窩”之類沒什麼區別。她摸索著搬開面前的一個花盆架,點亮發光管觀察了一下,然後側身擠了過去。

  咪咪立刻就後悔了。可能是踩到了地板上積年的塵土,她鼻子裡的塵土味越發嗆人,終於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想到身上可能蹭上的灰塵,咪咪認為自己失算了。不管那個神秘的女孩是誰,為找到她而讓愛乾淨的咪咪付出滾到灰堆裡的代價實在不值。

  但是且慢,當聽到不知哪裡發出的細微動靜時,咪咪立時就忘記了清潔衛生問題,像一隻真正的貓咪一樣豎起了耳朵。

  辨別不出聲音的方向。聲音也許是來自隱沒在暗中的那一扇神秘的門背後,也許是來自哪一張破桌子裡。那聲音太細微了,若有若無,咪咪傾耳聽去,似乎是什麼人在竊竊私語,再仔細聽,又好像什麼動靜都沒有。不知過了多久,咪咪不耐煩了,再次點亮發光管,忽然發現——

  一個人影就站在她面前。

  若是別的女孩,此時或者尖叫或者昏厥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但是咪咪只是狠狠地將手中的鑰匙環伸到那張臉的下方。

  在淡淡的綠光中,赫然是一副青面獠牙。
那副青面獠牙發出一聲低呼,立刻就不見了。咪咪搶上前一步,再次把那張臉照亮。她覺得眼前的事情很滑稽,不由得咯咯笑出聲來。

  由於發光管的位置不同,這次在光亮中是一張青年男子的臉,帶著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咪咪笑得彎下腰,手中的發光管又滅了。從黑暗中傳來那男子有點惱火的聲音:“小姐,不要這樣嘛。你聽說過嗎,人嚇人,嚇死人!”

  咪咪聽出來,那人就是金嫂的神秘房客——友松。

  咪咪勉強止住笑,直起腰來,不甘示弱地回答:“你有沒有搞錯,是你自己鬼鬼祟祟的,一點聲音都沒有,突然站在我面前,還怪我?再說昨天夜裡你還嚇過我一次。這叫做一報還一報!”

  說著,咪咪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受咪咪的情緒感染,黑暗中友松也笑了起來:“好吧,就算是我的錯。這下扯平了吧。”

  咪咪又點亮了發光管,小心地從那堆雜物中退了出來,友松也借光跟著她。

  咪咪打開房門,開了燈:“你進來坐坐吧。呀,書包都弄髒了。”

  友松進得門來,四下打量一番:“環境不怎麼樣。不是親眼看到,真不相信‘公館人家’的女小開會住這樣的房間。”

  “你說什麼?女小開?”咪咪第一次聽得有人這樣稱呼她,不禁柳眉倒豎,惱火起來:“難聽死了!什麼年代了,還小開小開的。不許這樣稱呼我,聽見沒有?”

  “怎麼,這個稱呼不對嗎?”友松有點詫異,“聽人家說,你爹是‘公館人家’的老闆呀。”

  咪咪再大大咧咧,也對友松的話哭笑不得:“我說,你是什麼年代的人啊?真以為這是好話?看上去你歲數比我大不少,真的不懂?”

  友松撓撓頭,一臉苦相:“我真的那麼顯老嗎?看來年齡是隱瞞不住的。好吧,我承認,我是來自三十年代的一個幽靈。王小姐,多有得罪,對不起。”

  咪咪又被逗樂了:“好吧,幽靈先生,那麼我問你,你剛才看見另外一個幽靈了嗎?”

  “另外一個……幽靈?”

  “剛才我上樓時看到一個女孩,穿著白衣服的,在我前面上的三層樓,我上來卻找不到她了。想想她只有從你過來的那道樓梯下去。你見到了嗎?她是誰?”

  “沒有啊,我什麼人都沒見到。”友松的眼珠轉了一圈。

  “那麼,她真是個幽靈了。無所謂,這座樓裡的鬼夠多的了,不在乎再添上個把。不過這個鬼長得還真不錯。你為什麼從那裡上來呢?不知道那邊的樓道走不通嗎?對了,你昨天晚上好像也是在那邊不見的。”

  “習慣了。我住的房間*那一邊樓梯,餐廳營業時我不想從二樓那些包房前走過,怕你老爸不高興。我這種打扮不倫不類的,影響了你老爸的生意可吃罪不起,乾脆從三樓繞一下吧,也多走不了幾步。”

  想起剛才老爸劈頭蓋腦教訓自己的腔調,咪咪很能理解友松的顧慮。咪咪現在能看清他了:友松三十來歲的樣子,身材頎長,面部線條分明,朦朧的眼神帶著笑意,一身淺灰真絲休閒西服,沒系領帶,藍色的襯衣領子翻在外面,整個人顯得隨意而瀟灑,看不出有什麼不倫不類。

  這個人還蠻等樣的,衣裳顏色搭配得也不錯。咪咪在心裡對他評價。

  “為什麼人家說你是個神秘人物?我看你也是,總是喜歡在陰暗的角落裡出沒。”

  “你爹為什麼會選中這幢房子?因為這房子很有味道,從這裡可以看到上海的過去,所以許多人來這裡吃飯,無非是想尋覓一種舊日的氣氛。我喜歡在夜裡一個人上下走走,那時這座樓裡最安靜,有時候,會讓人忘記自己是誰,生活在哪個年代。而你說的‘陰暗角落’裡,完全保留了原來的模樣,在黑暗中,看不出今天的破敗。那些塵封的房間和走廊,好像把時間也塵封了,我走在那裡會有種時空錯位的感覺,一步一步,恍惚間走進了幾十年前的唐公館。我會看到當年唐公館的情景,各色各樣的人物——真的,你別笑,就像身臨其境,很真實的。”

  “你見到的是唐公館的鬼魂聚會吧?有沒有看見姨太太曼卿,那個吊死鬼?”

  “曼卿是誰?我不知道。但是那種感覺太逼真了,連那些人穿的衣服,戴的首飾都看得很清楚。有一次在大廳裡,看到許多人在跳舞,男的西裝革履,女的一身珠光寶氣。隔壁廂房門裡‘西屋’無線電放出的唱片音樂,是As time goes by——《卡薩布蘭卡》的插曲……”

  咪咪覺得友松這個人挺有趣:“《時光流逝》?不過聽說唐老頭這個人毫無情趣,他會聽英文歌?”

  “誰知道呢?不是還有他兒子兒媳嗎,據說都是洋派得很。對了,唐老頭自己也經常去舞廳呀,不至於太土。”

  “他兒子又沒死。看來你應該知道曼卿。說實話,你半夜三更在樓裡亂逛,真沒見過曼卿和唐德鴻他們?”

  “好吧,不開玩笑了,除了唐大衛,唐公館裡別的死人我都沒見過。”

  咪咪不知道唐大衛是誰,倒是對友松本人越來越感興趣:“說了半天,你是幹什麼的?”

 “本人為外國傳媒打工——在BBN的辦事處。”

  “哦,怪不得那麼小資,外企白領。”

  “不不,我是藍領。”友松拽著自己的藍襯衣領子說。

  咪咪被他逗得笑了起來:“你這人真有意思。我肚子餓了,想去吃麥當勞。怎麼樣,一起去吧?”

  友松略一沉吟:“下次我請你客,今天還有點事,算了。”

  咪咪走下樓去,沒有注意到友松又消失在另一頭。

  走過大門口的小平房時,咪咪想到今晚一直沒見到石語,不知什麼時候自己才會知道那張照片的故事。

  照片,對了,照片上的那個漂亮妹妹像誰?咪咪想起來了。

  雖然只是如驚鴻一瞥,咪咪卻斷定,剛才自己在樓上追丟的那個女孩,就是照片上的那一個。

  石語啊石語,哈哈!咪咪得意非凡。

  正在這時,領班小陳匆匆趕了上來,叫住咪咪:“王小姐,廚師長請你馬上到廚房去。”

  “叫我咪咪,什麼小姐不小姐!他找我做啥?”

  “好像是……是王老闆有點不舒服。”


  雖然王老闆兄弟倆什麼都沒說,但邊上所有的人都感到氣氛不對,誰都看到了王老闆蠟黃的臉色和大廚的張皇失措。咪咪陪著王老闆離去後,有關王老闆和“那個東西”照面的消息已經在餐廳雇員中悄悄傳開。在“頭胎”王老闆走開後,“二胎”大廚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餐廳的最高首長,在員工面前,他竭力擺出鎮靜的樣子,但是誰都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

  今天晚上,生意好得出奇,但王老闆一走,餐廳的整個氣氛都仿佛起了微妙的變化,本來嚴格規範的服務程序接連出現問題,兩名領班不斷開展“危機公關”,神經都快繃斷了。領班小陳剛在二樓的小包間裡對一位滿臉脂粉的老妖精使完了渾身解數,便氣急敗壞地來到走廊上,咬牙切齒地低聲問他見到的每一個侍應生:“你看見老克勒凱文了嗎?”

  大家想起,已經有好一會兒沒看見凱文了。


第七章 續

這就是說,領座和茶水都出現了問題。雖然這個檔次的餐館人力配備是很充足的,但是今天生意好得出奇,缺少個凱文就麻煩了。剛才那位自稱“頤小姐”的老妖精就是在電話訂座時確認了凱文在班,入座後見不到凱文便歇斯底裡大發作,掀起的聲浪差點震破了真真的耳膜——因為真真居然頂替凱文來給她上茶。

  聞訊前來救火的小陳很驚訝那麼高分貝的聲音竟會出自一個看上去如此衰朽的身軀。終於小陳弄明白了,原來八十歲的頤小姐是唐師母一個七繞八拐的遠房親戚,從美國回來探親的,到唐公館自然是一趟懷舊之旅,照她的說法,已經有四十八年沒有踏進這座小樓了。小陳自然算得清這筆賬,老克勒凱文是唐澤元他太太的外甥,自然也屬頤小姐親戚之列。本來小陳就對唐家的一切懷著本能的敵意,這一次受了頤小姐的氣後,心中那股邪火自然想要出在凱文頭上。

  只是凱文似乎失蹤了——本來,若他在場,今晚的許多不快都不會發生。

  小陳決定先向今晚臨時坐鎮的“二胎”大廚報告。

  大廚在接到小陳的報告後只是不耐煩地哼了一聲,手裡的炒勺仍舊叮噹亂響。今天晚上他實在是受夠了,從他老闆哥哥的遭遇算起,似乎事事都不順心。小陳本來也算個拎得清有擔當的角色,這次怎麼這種雞毛蒜皮的事都要來稟報。

  小陳畢竟善於鑒貌辨色,不想自討沒趣,遂說了句“我們再找一下”便退出廚房。

  走到走廊上的小陳輕蔑地冷笑了一聲。王家真是一蟹不如一蟹,老闆“頭胎”已然讓小陳看不起,他那個二胎兄弟在小陳眼中更是個無能之輩,全無應變能力,還擺出一副像煞有介事的腔調。

  冷靜下來後,小陳隱隱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從王老闆的失態開始,餐館裡隱藏的某些個神秘角色今天好像又開始登台演出了。

  公館的底層和二層的大部分,晶瑩剔透的枝形吊燈下,賓客滿座,衣香鬢影和美酒佳肴在璀璨的光影中編織著一幕繁華的海上舊夢,儘管看上去有些不真實,但畢竟是一番紙醉金迷的熱鬧景象。

  衣冠楚楚的賓客們誰都不知道,就在這花團錦簇的後面,樓內燈火闌珊處,卻是另有一般模樣。當小陳帶著侍應生阿新走入黑暗的樓層一角時,他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壓抑——他在午夜遊走於公館上下時從未感受過的。

  年久失修的地板在兩人腳下咯吱作響,暗淡的光線勉強透過燈泡上的積塵,難以照亮黑暗的走道,只在暀W畫出些斑駁的影子,模糊而又光怪陸離。小陳有時感覺哪道影子在蠕動,好像隨時會從中間伸出一隻爪子來攫取什麼。

  今晚公館裡的氣氛不正常,自己的心態受到了影響。小陳終究還是在心中保持了一分冷靜。

  該死的老克勒到底在哪兒?還在公館裡嗎?

  這些天發生的事太邪了。那一夜,小刮刀是不是從這裡走向死亡?阿林看到的究竟是什麼?今天的王老闆呢?

  原本對唐公館裡的古怪事件抱著冷眼旁觀甚至幸災樂禍態度的小陳,第一次惴惴不安起來。

  因為今天他捲入了,由於這個該死的領班身份,沒有選擇,他必須出面。另外那個領班老陸,一個世故圓滑的老傢伙,很自然的置身事外。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他出面平息頤小姐的怒氣,他發現凱文沒有在崗,他去稟報“二胎”,於是,他就應該去找人。老陸只要擺出很忙的架勢,匆匆游走於各間包房之間,便可以造成事不關己的局面,而小陳發現甚至連跟老陸商量的機會都沒有。

  小陳有種預感,老克勒凱文是又一個倒霉的傢伙。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但小陳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如果看到凱文半張著嘴,毫無生氣地倒在某個陰暗角落厚厚的塵埃中,不會令自己太震驚。不過真要置身於這個場景中,年輕的小陳還是……

  他聽見自己的心在劇烈跳動。邊上同行的侍應生阿新早就緊緊拽住了他的衣袖,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在三樓常年被封閉的那段走道前,小陳幾乎是在拖著阿新走,他有些後悔沒有帶手電筒。那裡堆放的雜物似乎有人挪動過,留下了一個可以讓人側身通過的空隙。小陳正要過去,卻發現阿新把自己死死拽住。他低低罵了句粗話,甩開阿新的手,擠了過去。

  很黑,伸手不見五指,小陳只得伸出腳探路,不時踢起一陣塵土,飛進自己的口鼻中。小陳暗自祈禱,千萬不要讓他踢到一具人體……然而,當小陳再一次抬起腳時,碰到的似乎是一條腿。

  他硬是把一聲驚呼壓在喉嚨口。

  眼前忽然一亮,那是一根火柴的光芒,然後變成了一支燭光。燭光往上照亮了一張可憎的面孔。

  金嫂。

  金嫂似乎沒有注意到眼前的小陳,卻面對著那扇著名的房門喃喃自語。

  驚魂初定的小陳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但感受得到她語氣裡的怨毒。

  小陳又仿佛看見了那扇門裡,高高懸掛著的一具軀體在慢慢轉動……他覺得幾乎難以抑制把眼前這個可惡的老太婆撕成碎片的衝動。

  這時,阿新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又拽住了他的袖子。

  小陳只得狠狠地瞪了老太婆一眼,轉身離去。

  底層、二層和三層,所有平時無人光顧的角落都找遍了,沒有見到凱文的蹤影,也沒有什麼“不幹淨”的東西現身。這使小陳感到困惑,他不會溜出去吧?但這不是凱文的作風,也不是餐館任何一名雇員的作風。

  不過,那一扇扇經年不開啟的黑暗的門後,他們沒有搜尋到。不知裡面是什麼情景。如果凱文倒在某一扇門後面呢?

要說對唐公館的熟悉,整個37號裡面,除了金嫂就是凱文了,他不應該迷失在這座不大的樓房裡,他也應該知道忌諱,知道什麼地方不該去——當然小陳認為這種忌諱完全是狗屁。

  這時,精明如小陳,竟也無計可施。雖然徒勞而返,但是從三樓下來時,兩人居然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下到底層時,小陳正考慮的是這個局面如何收拾,久等的老妖精頤小姐會不會再發雌威。這時,他看見前面有個熟悉的身影搖搖晃晃地走著。

  小陳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克勒!”身邊的阿新驚喜地叫了出來。

  小陳惡狠狠地抓住老克勒凱文的袖子時,發現觸手處濕漉漉的。老克勒轉過臉來看著他的眼神,居然是一片迷茫,似乎根本不認識他。小陳看他的臉色,也和剛才王老闆的一樣蠟黃。

  兩人手忙腳亂地把凱文弄到雜物間坐下,阿新端來一杯水,放在凱文嘴邊。

  好一會兒,凱文才有了點緩過神來的樣子,自己端住了杯子,眼睛定定地看著一張破舊的椅子,好像被上頭卷曲的花葉紋飾吸引住了,對兩人的問話,卻是充耳不聞。小陳注意到,凱文汗濕的月白色中式工作服上,有大大小小幾片發黑的污跡,顯然是蹭上的塵土。

  “你究竟碰到什麼了?”小陳加重語氣,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問。

  過了一會兒,凱文方才輕輕地回答:“沒啥。”

  小陳一時氣結,不知說什麼好,想了一下,示意讓阿新走開。阿新悻悻地走了出去。

  小陳再問,凱文只從牙齒縫裡擠出一句話:“我就是有點不舒服。”

  鐵嘴鋼牙,小陳無論如何都撬不開老克勒的嘴。

  小陳表示要送他去醫院,但是自己都聽出了話語裡言不由衷的味道。凱文只是搖了搖頭,然後扶著桌子站起來走出門去,把臉色凝重的小陳留在身後。

  凱文剛才應該是從後門那一邊走過來的。他去那邊幹什麼?在失蹤的那段時間裡,他究竟遇到了什麼事?小陳覺得,這可能會是個永久的謎。以凱文的性格,他不願意說的話,誰都沒有辦法讓他開口。

  小陳整理了一下頭髮和衣服,匆匆走出雜物間,重新開始在餐桌和包房之間的游走,不時欠身低聲了解一下客人的需求和感受,或者湊趣地輕輕搭上一句話。他幾乎是與生俱來的鑒貌辨色的本事,加上彬彬有禮的做派,讓每一名食客都感到自己是重要人物,在這裡受到了與自己身份相符的尊重。他懂得在適當的時候和侍應生們站在一定距離之外侍侯,這樣,食客們既覺得自己沒有被忽略,也沒有在別人環視下用餐的不自在。所以,領班小陳在熟客們尤其是一干太太老太太中間口碑甚佳。這也是小陳受王老闆器重的主要原因。

  只是眼下小陳有些心不在焉,還在想著今晚發生的事。

  小陳從心底裡看不起凱文。五十多歲的人,文革前的大學畢業生,一輩子沒有過什麼正經職業。他在生產組裡和一幫婆婆媽媽消磨掉了十多年時光——據說還是“照顧”他的。後來到處瞎混,教英語,教鋼琴,一班老克勒都有這麼點三腳貓看家本事。好像他最後又下海做生意去了?顯然連褲子都賠掉了,現在居然跑到37號來跑堂。在這裡他又算什麼?boy不像boy,當侍應生又做不來,算個餐館的點綴,被王老闆展示給吃客們看——唐家的親戚——和猢猻出把戲差不多。雖說他家裡不是像唐家那樣的大戶,但畢竟也是老人們說的“好人家出身”,混到這步田地,也算坍台坍足。

  小陳嘴角邊露出不屑的冷笑。

  老克勒是有點可憐——上海人說“罪過相”。不過有什麼人說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老克勒凱文也一樣,落到做堂倌的地步了,還鼻頭朝天,標勁十足,他還當自己是唐家“表少爺”身份?

  只有金嫂,雖說神經兮兮,卻唯獨在凱文面前好像腦子有點清醒,從來不撒野,真還拿他當表少爺待。

  不過金嫂是真的腦子不對了,還是只是一種假相?

  小陳不由得有點好奇,老妖精頤小姐見到凱文時,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當小陳再看到凱文時,他已經換了身工作服,端起了茶具,依舊是往常那副倨傲的神色,下巴頦抬起,雙脣緊抿,只是臉色顯得蒼白憔悴。阿新早已經繪聲繪色地將老克勒失蹤事件對眾人講述了幾遍,在凱文經過時,人人都以一種怪怪的眼神看著他。

  老克勒凱文此時感到的仍然是刻骨銘心的恐懼和震驚。

  和領班小陳一樣,唐公館裡的靈異傳說在他看來純粹是無稽之談。誰能比他更了解發生在這裡的陳年往事?也許是金嫂。但有多少事是他知道而金嫂全然不知的,畢竟兩人在唐公館的地位不同。

  餐館裡,人人都看著他騎著那輛“蘭苓”老坦克——多少年前凱文的親姨媽、唐家少奶奶送的禮物——來來去去,晚間偶爾留宿不走。他有時也會在樓裡上下踱步,如同三十年前或四十年前那樣,但不像金嫂友松他們總是幽靈般的在陰暗的角落裡出沒。對圍繞著37號的種種傳說,他完全是抱著另外一種心情來看待。多少年以來,他就不相信會有什麼怨靈的影子出現在某處角落裡。

  但是今晚——他認為是絕不可能的景象出現了,如此突然,沒有任何徵兆。在那一刻,他的心在緊縮,在膨脹,在冷凍,他甚至以為自己的心臟將在狂跳之後永遠停止。他希望這是一場惡夢,但不是,眼前見到的一切遠比他做過的所有惡夢都可怕。一切在他眼前驟然定格,隨即變暗、縮小,他覺得自己正墜向極黑極暗的深淵。

  等他再次睜開眼時,一張臉在上方俯視著他……等那張臉消失後,他發現自己所躺的那個地方,周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一時,還未清醒過來的他如在雲裡霧裡,恍恍惚惚想不起自己置身於哪個年代……

  慢慢的,他想起了什麼。確實,周圍的陳設沒什麼變化,如同時間在這裡停止不前,但是仔細看去,時光還是在這裡悄悄刻下了印痕。這裡,他已經有多少年沒有進來過了。這一刻他的惴慄,不亞於剛才……

  他已經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麼走出那個房間的,直到被小陳抓住胳膊,他的記憶都是一片空白,就如他不知道先前自己是如何走進那間屋子一樣。
現在凱文回想看見那個景象時的感覺,仍是不寒而慄。他想到希臘神話裡一頭蛇發的美杜薩,每個看到她面容的人都會變成石頭。剛才,自己就是這種感覺,在下意識中,他的血液在瞬間凝結成冰,身體迅速變成石頭向下墜落……

  究竟看見了什麼,他不會向任何一個人訴說,永遠不會。


  頤小姐所在的包間是所謂維多利亞風格的。在昏黃的燭光裡,彌漫的似乎是那個年代的氤氳。老太太端坐在一張雙人沙發的一側,枯瘦的手搭在扶手上,身後是高高的弧形外卷靠背,在她的小腿旁,看得見褶皺裙邊修飾的沙發底邊。

  小陳走進去時,以為自己看見的是馬普爾小姐——那個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說中的英國鄉村偵探。這種錯覺不單是來自房間的裝飾風格,還因為這時的頤小姐和先前那個歇斯底裡的老妖精完全不像是同一個人,她正襟危坐,腰板筆挺,舉止得體,活脫像是從維多利亞時代走出來的。而且,壁爐裡吐出紅色的火苗,在這種天氣,房間裡就顯得悶熱——這也像馬普爾小姐的習慣。

  不過小陳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不但頤小姐不是馬普爾小姐,甚至連壁爐的火苗都是光電營造的效果。

  小陳俯身給她斟茶時,聞到了一股酒味,進門時,他就注意到頤小姐要的那支紅酒已經見底。

  然而頤小姐還要餐後酒。

  這時的頤小姐變得通情達理而且興奮起來,在小陳帶著歉意告訴他凱文因病已經離去後,她似乎剛想起還有這麼回事,只是隨口表示了遺憾:“那好吧,請你轉告他,只能以後再會了。”

  其實是凱文自己不願與頤小姐照面,藉口當然是身體不好。還是死要面子。

  小陳有點後悔提醒了頤小姐。

  接著,老太太滔滔不絕地開始談起早年的唐公館。

  小陳彬彬有禮地在恰當的時機插上一句話,或發出一聲表示贊同的感嘆,儘管頤小姐的話他大半沒有聽進去。他實在看不懂,到底什麼才是她的真實面目呢?是先前那個暴戾的老妖精,還是酒醉後那位絮絮叨叨的老太太?

  總之和別人不一樣,頤小姐在清醒時像個魔鬼,倒是酒醉後變得和藹可親。

  不過在她開始貶損唐家姨太太曼卿時,小陳的看法又變了,只是他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看著小雅攙扶著步履不穩的頤小姐向外走去,小陳方才松了口氣。

  終於擺脫這位老太太了。不過最後她說了些什麼?總之和唐家三代男人有關,小陳只感覺她的語氣怪怪的。僅僅是醉話嗎?


  咪咪陪王老闆回到了家裡。王老闆執意不去醫院,只說自己是太累了,所以身體一時有點不舒服,休息一下就好。他不會告訴咪咪自己遇到了什麼,因為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她知道了多半又會生出什麼花樣來。

  咪咪發現,母親照例不在家,肯定又是在離這裡老遠的哪張麻將桌上。她知道老娘的嗜好,除了電視劇就是麻將牌,今天顯然沒有她要看的電視節目。

  咪咪發現老爸似乎完全恢復了,只是精神有些委頓。她自作聰明地判斷:老爸一定是低血糖,餓的。想到這裡,她立刻覺得如果不馬上吃一個麥香雞的話,自己也要低血糖暈倒了。

  家裡沒什麼可吃的,老娘不知道他們會回家,自然不會給他們準備晚飯。但即使知道他們要回家,只怕她多半也會在天昏地暗的麻將大戰中忘卻。

  硬塞給老爸一杯糖水後,咪咪決定繼續完成被小陳打斷的麥當勞之行。

  咪咪對新居周圍的環境並不熟悉,索性叫了部車到市中心,她可不會像老爸那樣去考慮什麼支出成本。一路前行,車窗外是躍動著的上海秋夜,流光溢彩中,交疊著溫柔和狂野,真實和夢幻,讓咪咪的心情很快變得愉快起來。

  前面不知是紅燈還是堵車,咪咪乘坐的車停了下來。這絲毫影響不了咪咪的心情,她探出頭,發現前面不遠處就是一座過街天橋,人行道上有幾株法國梧桐。空中飄蕩著幾點斑駁的光影,定睛看去,竟是幾片梧桐葉在秋風中歡快地打著旋,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托著,遲遲不肯落下。咪咪覺得有趣,再往上看,那黑黑的夜色也似被五光十色的都市燈火托起在天上,無法落到地面。

  咪咪正注目間,卻見有一片落葉從空中急速墜落,還伴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她立刻反應過來,那不是落葉,而是一個瘦弱的身軀從過街天橋上跳了下來。

  咪咪吃驚地捂住嘴。她絕對沒有想到,夜色的浪漫會在瞬間變為殘酷。

  她更想不到的是,眼前這一幕竟然和榮福裡37號已經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一切緊密相關。


  對許多人來說,這註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

  石語在十八年前拍攝的底片上發現了一個幻影。他在尋回記憶的同時把鬼魂也給招來了嗎?

  王老闆在辦公室的地板上看見了一雙絕對不應該出現的腳。他下意識裡早就在等候這一刻。他將要度過一個不眠之夜。

  咪咪今天一心想吃麥當勞的念頭註定要落空。她似乎見到了照片上的漂亮女孩,但是占了石語上風的得意片刻間便煙消雲散。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咪咪,第一次目睹一條人命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消失,脆弱得猶如樹上飄落的一片秋葉。

  老克勒凱文站在唐公館的天井裡,一雙失神的眼睛望著天空中暗淡的月亮,心中泛浮現出一段著名的文字:……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直到現在他都不願相信早些時候目睹的情景是真的……

  小陳則在冥思苦想中。頤小姐究竟說了些什麼,為什麼令自己隱隱感到有什麼事情不對。

  這些人中,今夜唯有石語睡得死死的,連夢都沒有。


  (第七章完)


第八章 陰陽界

  石語一早就在唐公館和助手一起忙開了,在這裡的攝影工作正式開始。不過有件事令他疑惑不解,他想和經紀人小錢商量一下具體的事如計劃、創意什麼的,以便和《時尚聖經》進一步溝通,小錢卻在電話裡大淘其漿糊,吞吞吐吐,說了半天還是不得要領。石語覺得這不像那個精明能幹的小錢。照過去和小錢打交道的經驗,是不是他又要出花頭了?但也不像,似乎他有什麼難言之隱,心虛得很。

  這個錢剝皮,真是天曉得。先不管他,乘著大好的陽光,石語要趕拍一些公館外部的鏡頭,畢竟建築攝影是頗受時空限制的。

  石語發現要拍下建築的全貌不太容易,畢竟弄堂太窄了,退無可退,除非用魚眼鏡頭,否則絕無可能在榮福裡拍攝,而《時尚聖經》也絕無可能去刊登一張魚眼鏡裡變形的唐公館照片。他慶幸當年唐老太爺或者唐德鴻的設計,在榮福裡看到的只是建築的背後,而他最需要拍的的是建築的正面。於是,他把視線投向被拆的隔壁弄堂,他可以爬到南面還未被拆掉的房子樓上去取景。

  在石語眼裡,唐公館是個中西合璧、不倫不類的玩意兒,從建築藝術角度而論,實在乏善可陳,不過是唐德鴻這類土財主設計思想的產物。但是,星移斗轉,歷經一甲子春秋,它披上了一件歷史的外套,如今人們要看的是就是它積淀的時光和滄桑,想從裡面拾得舊上海回憶的一個碎片。如何表現它?石語將這次約稿看作是個挑戰,他不想中規中矩地一味追求所謂對透視,景深、變形、對比、質感的控制,他要在裡面注入自己的主觀色彩——把他從小到大對這座建築的感受、理解推銷給《時尚聖經》的讀者。他認為,自己是藝術攝影師,而不是媒體攝影記者。

  雖然舊房的樓板在腳下發出讓人提心吊膽的呻吟,似乎這座被廢棄的石庫門房子隨時會垮塌,但是進入創作狀態的石語,卻全神貫注於幾架照相機,調節著機位,換鏡頭,取景,拍攝。

  鏡頭裡出現了兩個熟悉的身影,原來是王老闆走進了唐公館,陪著他的是咪咪。這令石語有點詫異,但也沒有多想。

  等石語爬上第三棟舊房時,已經感到有點累了,他又拍了十多張,然後讓助手先將部分器材送回去,自己先休息一下然後收工。

  這時候他方才放鬆心情,坐在一張帆布摺疊小凳上,喝著礦泉水,懶懶地打量著周圍。

  這裡原先住著的是什麼樣的人?暀W照例由歲月留下了斑駁的痕跡。那大小不一的幾塊發白的長方形,原先應該是鏡框之類,是主人的家庭留影,或者是他珍視的獎狀;這邊像是放五斗櫥的地方;床鋪的位置太明顯了,看一眼椈孺M地板就清楚。

  如今人去屋空,但是房主人將他多少年的生活印記留在了這間房子裡。他在這裡經歷了什麼樣的悲歡離合,已經無關緊要,現在只有一個不相干的人在感慨。不久,這些印記連同這座房子都將不復存在。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打斷了石語的思緒。是助手回來了?似乎太快了些。石語疑惑地轉過臉,出現在門邊的是咪咪。

  咪咪不像往日那樣神采飛揚,似乎有點心事,但見到石語時,立刻眼睛一亮。
  
  石語暗暗好笑,這女孩一定有一肚子話要說,忍不住了。

  “怎麼,沒睡好?”石語看見咪咪眼圈有點發黑。
  
  “是的,昨天晚上我親眼看見有人跳天橋自殺。唉,真是的,還是一個穿戴相當考究的老太太。聽人家講她神經有毛病,好像看見什麼東西在追她。……不談了。你怎麼拍張照片要弄那麼多設備上來?像地質勘探隊一樣。”

  石語知道她是指兩個三腳架而言。

  “一張照片?就這座樓的正面,我至少拍了七八十張,最後能用一張就不錯了。”石語沒有告訴咪咪,這次拍攝不但是用一大堆底片,還要用時間來堆砌出來。他打算不同天氣狀況下再拍一些。

   咪咪誇張地聳聳鼻子:“怪不得你們那些影樓要價這麼高,斬起客來比我老爸還凶。石老師,你拍了那麼多照片,送我一張行嗎?”

  “沒問題。你要什麼樣的?”

  “就要前天我看見的那張漂亮妹妹。”

  石語一時語塞。

  “舍不得就拉倒。不過,我告訴你兩件事,你告訴我照片上的人是誰,這總可以吧?放心,你不會吃虧的。第一件,是照片上的指紋從哪裡來的;第二件嘛,和照片上的那個妹妹有關……”咪咪笑眯眯地停下話,看著石語。

  石語大吃一驚,原來如此,這女孩還真不簡單。他也盯著咪咪看,直看得咪咪心裡發毛。

  “告訴我。”石語一臉嚴肅。

  “那麼嚴肅做啥,像真的一樣。說就說。”咪咪畢竟沉不住氣,先把在側門邊發現的情況敘述了一番。

  “等會兒我過去看看。”石語認為這也許只能說明小刮刀當時走的路線,他早在月塘聽小同說過了,只不過現在知道了小同說的底層的門是哪一扇。這似乎無關緊要,石語想弄清的是那指紋究竟是不是小刮刀的,這個念頭是如此強烈,他都覺得自己似乎太偏執了。這裡的房主走了,卻留下了他多年的生活印記;小刮刀走了,是不是也把他的印記留了下來呢?石語實在太想在這團混沌的迷霧中找到一個能讓他走出去的路標。

  發現石語沒什麼反應,咪咪有些失望。

  “再說那個妹妹吧。”咪咪雙手比劃出照片的樣子。“昨天晚上我看見他了。”

  石語猛然抬頭。

  “就在唐公館裡面,我在樓梯上看到她在往上走。雖然就看了一眼,我發現她長得還真不錯。她不是去找你吧?”咪咪滿意地看到這番話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但隨即又有點吃驚。

  “你怎麼了?”

  石語目瞪口呆,手中的礦泉水瓶在不知不覺中被攥裂,水濺了一身,他都渾然不覺。

  再也沒有什麼可懷疑的,竹葉至少三次出現在附近,這次是進入唐公館了。她,或者“它”究竟想幹什麼?

  窗外碧空如洗,艷陽高照,石語卻感覺被一片詭異的陰冷包圍,一直冷到骨髓裡。

  “你到底怎麼了?說呀!”

  石語眼前是咪咪關切的眼神。他很快定下神來,畢竟這不是第一次聽到……

  “沒什麼,我有點累。”石語掩飾自己的失態。

  咪咪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又說:“那好,你應該告訴我她是誰了吧。”

  石語覺得什麼不說也不行,勉勉強強地開了口:“她是我在雲南插隊時認識的一個當地知青,名字叫竹葉,曾經是唐老頭的孫子,那個……那個叫唐大衛的女朋友。”

  “不是你的女朋友?”咪咪有點失望,但隨即又想到:“不對!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怎麼還那麼年青?”

  石語發現自己在精神恍惚間說漏了嘴,於是馬上說:“我指的是照片上的人,不是說你看見的那個——你真看見了?”

  “我騙你做啥?真的就是她嘛!”

  “樓梯上白天都是暗暗的,晚上你看得清什麼?你不是隻看了一眼?錯覺吧。”

  “那先不管這個,”咪咪被石語說得腦子有點亂,於是就說:“這張照片怎麼會跑到小刮刀身邊去的呢?”

  “我也想弄清這件事。不過是不是小刮刀死前照片就在那裡,還不好說。”

  “那麼,照片怎麼會落到你的手裡?”

  “你剛才不是只要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誰嗎?我已經告訴你了。”

  這時石語聽得樓下有一陣喧嘩。咪咪探出頭去望了一眼,說:“是黑皮。他怎麼又來吵了?”




2006-1-4 08:0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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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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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石語正慶幸那個黑皮轉移了咪咪的注意力,不料咪咪很快就縮回頭接著說:“你真會鑽空子,沒勁。那個什麼竹葉子……是誰的女朋友?”

  “唐大衛。”石語勉強又說了一遍,卻覺得身上打了個寒顫。

  “這名字我聽說過。對了,昨天晚上友松好像這麼說——除了唐大衛,沒見過別的死人。”

  “友松?那個神秘房客?”

  “你們怎麼都那麼說他?我看他沒什麼神秘,人也蠻等樣蠻有意思的。唐大衛究竟是誰?好像你們都知道他。”

  “他是唐德鴻的孫子,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咪咪的腦子一下子轉不過來。二十多年前死的唐大衛,友松的意思是似乎看到過他;唐大衛的女友在石語或者說小刮刀的照片上,又在唐公館出現,而容貌還那麼年青……

  石語卻覺得心在漸漸下沉,事情越來越複雜了。友松究竟是什麼人?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隨著樓梯上一陣腳步聲,石語的助手出現在門口。


  黑皮名如其人,膚色黝黑,是那種在上海“下只角”常見的委瑣男人。他們終日流連於麻將桌前,脖子上掛著不知真假的金鏈條,一身廉價的夾克,很少有人知道他們從事什麼職業。

  眼睛下帶著黑影的王老闆不耐煩地站在台階上,絲毫沒有把黑皮請到屋子裡的意思。

  原來黑皮認為他哥哥小刮刀既然在“公館人家“出事,他的死就應該算作工傷,要求王老闆支付醫藥費、喪葬費、撫恤金,甚至還有什麼“精神損失”補償。從小刮刀死後,他已經是第三次找王老闆交涉了。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你哥哥是供應商,我和他之間就是生意來往,不是雇傭關係——不是雇傭關係你懂嗎?他又不是我店裡的職工,哪裡來的‘工傷’?再說了,他半夜三更跑到小平房裡去做啥?”王老闆夾著香煙的手指向前面的小平房。“人已經死了,我也不追究這件事。你跑來要我賠償,那不是笑話嘛!他和我沒有結清的賬,都在賬本上,鈔票會付給你,一分錢都不會少。至於你其他的要求,對不起,談也不要談。”

  黑皮冷笑:“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我只曉得人死在你這裡,鈔票就要你出,別的我不懂。死人就在醫院裡太平間放著,你一日不出鈔票,我放他一日,一年不出,我放一年,橫豎到辰光你來會鈔。我也沒啥事情,日日到你這裡來討債。中飯當然你請客,聽說你們的公館菜味道不要太好!”

  黑皮邊說邊搖搖擺擺地往台階上走。

  王老闆手中的香煙略動了一下,便有兩個身影從他身後閃出。

  黑皮發現眼前突然一黑,抬頭觀看,只見四隻眼睛從上面冷冷地盯著他,原來是兩個身高一米八五左右的小夥子擋在他身前。

  “公館菜你還是不要吃,價錢太貴。外頭大排擋的盒飯,只要五塊一客。”王老闆嘴邊露出譏諷的笑容。“再講小刮刀也不是死在我這裡,是死在醫院裡的,照你的說法,你應該問醫院討鈔票去。”

  等石語和咪咪他們走進天井時,聽到王老闆正在說:“……你也不去打聽打聽,竹槓敲到我頭上來了。假使你拎得清,馬上把人送殯儀館,三天之內燒掉,拿發票到我這裡報銷火葬費——這是看在小刮刀面上。過了三天,一個銅板也沒有!”

  黑皮愣愣地站著,想要開口說什麼,卻馬上被王老闆截住:“你不要不識相!再羅裡八嗦——你自己有數!”

  王老闆說完就轉身進了大廳。

  石語心中突然一亮,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現。他在口袋裡摸索了一下,幾步追上了嘟囔著離去的黑皮。

  “我是你哥哥的同學。”石語開門見山。“不曉得他哪天大殮?我大概沒時間去了,你就幫我買隻花圈……”

  他說著遞上五十塊錢。黑皮戒備的神情立時化為一臉笑容,鈔票消失在迅速合攏的五指間。

  接下去的談話就很容易了。不過石語注意到,直到分手,黑皮都沒問一聲花圈上的落款怎麼寫。

  王老闆坐在雪茄吧即原來的西廂房裡,不以為然地對石語搖著頭:“你的鈔票算喂了狗了。我打賭,今天下半天這張鈔票就會在麻將台上輸掉。黑皮這票貨色,要是真的會給小刮刀搞個大殮,我‘王’字顛倒過來……”

  “你不是還給他報銷火葬費嗎?”

  “算了,買個太平罷了。火葬費算啥,毛毛雨!黑皮是無賴,營業時來吵一次,我生意要敲掉多少筆?燒幾個小刮刀都夠了。你也是開店做老闆的人,這筆賬算得清。”

  石語不得不承認,王老闆為人精明,處理事情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但是,自己這張鈔票也不是白給的。這一點,他不打算多說。

  王老闆意味深長地看著石語:“我知道你也不是一般人,十多年前在上海灘上的名聲就乓乓響。這次到我這裡來,也算是我們有緣分。有些事情,大家心裡有數。”

  王老闆顯然已經對自己做過一番調查。石語剛想說什麼,被王老闆抬手阻止了。

  “我是誠心誠意想請你幫忙。坦白地跟你說,昨天晚上,我……”

  石語聽王老闆講述了一遍昨天晚上他見到“兩隻腳”的恐怖經歷。

  “老克勒凱文肯定也碰到什麼事情了,但他死不肯開口。這人的脾氣你也知道,犟頭倔腦,他不願意說,你一點辦法都沒有。不過這裡的人都差不多成精了,誰都看得出。不瞞你說,我今天宣布每人漲百分之五的工錢才穩住大家,不然說不定會來個卷堂大散。”

  王老闆告訴了石語,自己是把在日本賺到的辛苦錢再加上銀行貸款孤注一擲投到這家餐館上,一開始就走的是高端路線。如果不是37號的低租價,打死他也不敢經營這種檔次的餐館。一旦經營失敗,他將血本無歸。

  “……甚至是無家可歸,連現在住的房子都保不住。我也算了,從小苦慣的,但是咪咪怎麼辦?所以我無論如何要撐下去。我老早就曉得,這座老公館一向名聲不好。別的不說,從我接手之後,怪事層出不窮,從老關夜裡看見唐大衛開始,到小刮刀莫名其妙的死,再是小刮刀顯靈,昨日就是我親眼看見了,還有老克勒,雖然他什麼也不肯說。”

  王老闆小心地把香煙灰彈進一隻空煙盒。

  “照我看,是唐家的死鬼不願意看到他們的老公館被外人占據,所以從李家住著的時候開始,就不斷作怪。這幫赤佬都是冤魂,是厲鬼啊——從曼卿算起,唐德鴻、唐老太,還有後來的大衛,都是死得很冤的。當年道士阿鬍子說,曼卿死後是化為厲鬼作祟,所以他用一道符將她封在凶屋裡——這話我聽我老娘講過。現在,幾十年過去,那道符的法力大概過時了,所以這吊死鬼又開始作怪。昨天我看見的,大概—……”

  王老闆心有餘悸,他想起的是那雙腳上鬼氣森森的繡花鞋。

  聽上去很荒唐。石語覺得王老闆是不是昨天晚上受的刺激太深,腦子有點不對。但是想到自己前天晚上目睹的情景,他還能說什麼呢。

  領班小陳出現在門口,雖然門開著,他還是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老闆,警署老徐剛來過電話……”小陳欲言又止。

  “什麼事情你說好了。”

  “昨天晚上我們餐廳的一位顧客,在回去的路上跳過街天橋自殺了。老徐要來了解一些情況。”

王老闆皺起眉頭,轉臉對石語說:“你說煩嗎?這種事跟我們有啥搭界。對了,不曉得是不是昨天晚上咪咪看見的那個。”

  “聽老徐的說法,我覺得應該是那個叫什麼‘頤小姐’的老太,她自稱是唐家的親戚。”小陳又補充說。

  一聽“唐家”兩字,王老闆像被針扎了屁股:“又是一個!她到底是誰?叫凱文來問問。”

  “凱文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凱文。她訂座的電話是我接的,我介紹餐廳特點的時候告訴她有凱文這麼個角色,她表示有興趣,要來見見,不過連凱文的名字都是我告訴她的。她來以後我招待了她半天,這人實在難弄。”

  “她情緒怎麼樣?你沒軋出啥苗頭?”

  “她先是歇斯底裡大發作,後來吃醉了,反而是通情達理的樣子,給我的印象只是個喜怒無常的老太太。自殺?我看大概是酒性發作吧。八十歲上下的人,一頓銷掉那麼多酒。後來幫她叫了一部‘差頭’,真真攙她出去坐的……”

  石語聽到他們的對話,心中的震驚難以形容。

  “下一個輪到誰?”這次災難降臨到那個什麼“頤小姐”頭上了。他不相信頤小姐之死是個巧合。二十多年前的唐大衛,十八年前的竹葉和蚱螂,幾天前的小刮刀,這一連串的死亡仿佛被一條繩子連在一起,一環扣一環,只是所有的事情都陷於撲朔迷離之中,找不到解開繩扣的那一個環節。

  連跟唐公館有關聯的外人似乎都是某種神秘邪惡的力量吞噬的目標。

  下一個是誰?是自己?還是王老闆、凱文?或者是他心中不止一次想起又覺得實在不可能的那個唐若琴?

  中間為什麼隔了十八年?環節在哪裡?竹葉的照片?還是——

  想起前天晚上自己的遭遇,是不是和那個老太太有些類似呢?她在死前看見了什麼,是個永遠的謎了。如果和自己遇到的差不多,那麼,在那種極度恐懼的心理狀態下,自己都是好不容易才掙扎出來,可以設想,一個八旬老嫗會如何呢?

  唐公館離奇古怪的事情層出不窮。他要按自己的計劃幹下去,無論這個計劃多麼荒唐,多麼瘋狂,不管有沒有用,他都要試一試。

  咪咪在門口探進頭來,看著那幾個人的表情,有些奇怪,問:“你們怎麼了?一隻只隔夜面孔!”

  王老闆隨口問了句:“你做啥去了?”

  “給跟屁蟲打電話呢。”

  “禮拜天跟他打啥電話……”王老闆顯然不欣賞那個跟屁蟲。

  “怪了,禮拜天就不能打?”咪咪的腦袋縮回門外。

  小陳目送著咪咪離去。石語總覺得他眼神有點不對。

  雪茄吧裡的空氣讓人窒息,因為王老闆抽了太多的香煙,一支接著一支。煙霧繚繞中,沙發上王老闆佝僂的身影顯得有點模糊。幾乎一夜之間,他的精悍和銳氣消磨了一大半。在黑皮面前,他是強悍的王老闆,現在屋裡只剩下石語和他兩個人,他就只是個憂心忡忡的阿王。

  石語心想,要是他知道自己遇到的那些事,從月塘的雨夜到前晚廢墟中的驚恐,加上死去多年的竹葉頻頻出現在公館內外,精神會不會崩潰。

  但是自己不能和盤托出。

  王老闆繼續著被小陳打斷的話題:“你看,又是一個……打死我也不相信那個老太婆的死和唐公館的冤魂作怪沒關係。到底什麼時候是個了結?我……準備請道士或者和尚來作法,就像當年唐德鴻做的。不過有沒有用天曉得,唐德鴻最後不是也死了?”

  王老闆看看石語,仿佛下定了決心:“人家給我看了從前的舊報紙,原來你是……所以我想請你幫幫忙,尋出原因來……條件嘛,你儘管開!”

  石語不禁苦笑,王老闆病急亂投醫,竟把自己當救命稻草了。這和前些天小同在月塘說的話差不多,真將他看作了江湖術士。可是誰讓自己當年那麼招搖,那麼熱衷於名利呢。他想起那個小院,翠竹,檀香,還有,那老者不贊同的目光。

  這件事,石語決定對王老闆坦誠相見。

  “當年我到處演講,教大家練功,主要是幾個地方體委組織的創收活動,我自己的第一桶金也是那時候掘到的,我就是靠這筆本錢發的。那時全國氣功熱,阿貓阿狗都是大師,出風頭,賺鈔票。但是說到底,我教的不過是調節身心的方法。我可以幫你忙,也需要你配合,不過你不要把希望完全寄託在我身上。因為……”

  石語將小同雨夜造訪的事說了出來,也談到了竹葉,但保留了一些事。

  王老闆的眼睛瞪大了:“我昨天看到的是曼卿還是那個啥竹葉呢?”

  因為繡花鞋的緣故,他堅信自己見到的是個女鬼。

  石語無法回答,理智告訴他誰都不是,但那麼多無法解釋的事實告訴他最好閉嘴。

  石語端出了他迫切想了解的事,他要王老闆詳細介紹一下小刮刀死前的情況,任何一個細節都不要漏掉。

  王老闆說的和小同說的差不多,他也說不準小刮刀躺在小平房地上說的是“作孽”還是“竹葉”。

  不過王老闆後來去了醫院,看到小刮刀在彌留時,突然睜大眼睛,聲嘶力竭地說了一些不知是什麼地方的方言,又提到了什麼“那塊石頭”,說他“看見了”,“不是我”,好像還有什麼“放過我”,“是他”等等,有一大半話王老闆聽不懂。

  “總之聽得我寒毛凜凜。他……他大概是回光返照吧,表情極恐怖,像是看見……看見了……鬼。”王老闆好不容易吐出了最後那個字,然後強調:“真的,你當時如果在場,看見他的表情,一定也會這樣想的——好像他當時就在跟鬼說話。”

  石語腦海中靈光一現,用滇西方言將那幾個詞反覆念了幾遍。

  如同被人捏住了顳關節,王老闆的下巴幾乎掉了下來:“對……對,就是這種腔調!你怎麼知道的?”

 他驚奇得喘不過氣來。

“那天在場的還有誰?”

  “在這裡有小黑、小陳,還有……廚房管切配的姚建民,隔壁鄰舍一幫人,對了——福生,就是金嫂的兒子。記不清還有誰,亂哄哄的。醫院裡就是我、福生、門衛丁老頭,小陳先回這裡的。電話打到黑皮屋裡,這傢伙居然只管搓麻將,一直到小刮刀咽氣,都沒去醫院!小刮刀死,只有他頂開心。”

  “沒有一個叫小同的?”

  “小同是誰?”

  王老闆忘了石語剛才提到過小同的名字。石語只得再說一遍,順便說起了十八年前滇西群山之中的那場火葬。

  “小平房裡應該沒有陌生人,在外頭看熱鬧的就不清楚了。”

  “你們在小平房看到過一張照片嗎?”

  “沒聽人提起過啊。我過去的時候小平房已經亂哄哄了。”

  石語拿出隨身帶著的竹葉照片,遞給了王老闆:“那就是我跟你說的竹葉,人死了十八年,照片卻在小平房裡出現。後來那個小同把它留在月塘。”

  照片早被石語小心地放在一個塑料袋裡。王老闆拿著,手有些發抖,畢竟這是一個十八年前死去的人,而這個死人居然屢屢在他的餐廳內外出沒!

  “你一定不要讓咪咪在這樁事裡面瞎攪!咪咪親眼看見頤小姐自殺,看見她——”石語指著王老闆手裡的照片:“看見她在這裡出現。你我都清楚,太危險了!別人避開還來不及,她倒好,當作一場遊戲來玩。”

  石語幾乎是聲色俱厲。王老闆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而且百分之百贊同。但是——

  “咪咪要是會聽我的話就好了。這小姑娘從小被寵壞了,越是不讓她做的事她越是起勁。我自然盡量不讓她卷進來,昨天晚上的事我也沒有告訴她,但是她肯定從什麼人那裡聽到風聲了。今天是她娘一定要她陪我來。假使……假使她碰到什麼危險,拜託你千萬要照應她。這小姑娘花樣經太多,防不勝防……”

  石語看著王老闆近乎哀求的眼神,不知說什麼才好。嘆了口氣,他才無奈地說:“這是肯定的。但是你真的管不住她?”


  跟王老闆的這番談話,反而讓石語感覺輕鬆了許多。這些天他的情緒如同被堤壩束縛住的洪水,在難以形容的巨大壓力下,裹著濁浪漩渦一次次的衝擊著堤岸,隨時會有一場不可收拾的決堤和崩潰。現在,好像稍稍提起了一處泄洪閘門,儘管只是小小一條縫,畢竟也是一個宣泄的口子。

  他需要有個人可以讓他傾訴一些東西,可是想不到的是此人居然會是王老闆。

  下午,陽光明媚,趁著午餐後顧客離去的空隙,石語抓緊時間在公館上下拍攝。這類建築內部的攝影,用自然光拍攝對光影、光位、光度的掌握和控制和使用燈光拍攝完全不同。石語想表現的是他對這座舊建築的理解,拍出他的感受,他要將這座房子裡面的過去和今天都留在同一個畫面中。這個時候,他早已把《時尚聖經》拋到了腦後。

  午後暖暖的秋陽,柔和如夢,透過窗戶灑進來。不易察覺的點點金光閃爍著,那是漂浮的細微塵粒。揉進浮塵的陽光,背後的景象是迷離的,光影和輪廓,色彩和線條交融在一起。石語甚至覺得,連時間也在這裡頭悄悄融合、滲透,他在把時光和老宅一起收入鏡頭。

  陽光在不經意間變化,挪移,從薄木鑲邊的法式圓桌面上,悄然爬上了壁爐前旖旎卷曲的鑄鐵花葉,漸漸的,房間深處的拱形櫥頂出現了一彎淡淡的光澤,勾勒出猶如天鵝頸般的浮雕線條。

  石語這時才發現,黃昏將至,散淡的餘暉如水一般在房內流淌,將所有的一切都染成了慵懶的金紅。他覺得時間和空間在這裡都產生了錯位,自己仿佛置身於簡•奧斯丁書中的氛圍。

  感動中,他按下了快門。他不知道,自己攝入了這一年上海秋天的最後一抹陽光,很快,他將在一場無休止的陰雨中徘徊,迷茫,苦苦掙扎。

  等石語和助手小余一起收拾完器材,已是暮色四合,沒有開燈的房間裡一片昏暗。

  兩人都沒注意到,一張蒼白的臉在門外閃過,沒有表情的目光對房間裡一瞥,隨即隱沒於暗中。

  小余又累又渴,拿起自己的水瓶一飲而盡。他注意到石語進入創作狀態後便如中了魔一般,沒有休息過一分鐘,也沒有喝一口茶。跟著這樣的老闆是好是壞,他也說不明白。

  石語目送歸心似箭的小余匆匆離去,便轉身去準備另一批器材。

  今夜要用的器材。


  王老闆又坐在他的辦公室裡。這裡已經沒有昨天晚上留下的痕跡,地上的碎玻璃已經被打掃乾淨。

  警署的老徐來過了,無非是問問那老太婆喝了多少酒,情緒有什麼反常之類,好向美國領事館通報——原來頤小姐是美國籍。老徐跟王老闆很熟,私下說起,老太婆的血液中酒精含量高得嚇人,醉酒是無疑了。至於她在美國有什麼想不開的事,也只有美國人弄得清。

  王老闆猶豫了一下,還是吞吞吐吐地將唐公館最近的怪事告訴了老徐。老徐嗤之以鼻,認為王老闆生意上壓力太大,以至於神經搭錯地方了,勸他不妨稍稍放鬆一下,譬如去歌廳唱唱歌,看看滑稽戲什麼的。

  王老闆無可奈何,只是自己思忖,頤小姐是不是也看見那雙腳了?

  百無聊賴的咪咪坐在沙發上玩弄尋呼機。昨天晚上的事她已經聽幾個人說起了,個個都是壓低嗓音,神神秘秘的樣子。聽第一回還覺得新鮮,但聽多了就沒意思了,都是捕風捉影,沒有一點實際的,最後還是一頭霧水,不知道老爸遇到了什麼——老爸自己自然更不會說。要不是老媽一定要她今天陪老爸上班,她就去華亭路淘衣裳了。不過,今天也沒有白來,至少,她可能發現了石語的一個秘密。

  石語想過河拆橋,哪有那麼容易的事。

  自己和跟屁蟲魏永成說得好好的,為什麼他還沒有消息呢?
這個時間,這段路已經沒有多少行人,顯得很冷清,幾盞路燈,光也是淡淡的,照不出多遠。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刮起了風。秋風掃著一地落葉,簌簌地發出響動,不時有幾片飛得高高的葉子掃過人臉,或掛在發梢不肯落下。街上行人都下意識地拉緊衣服,低下頭來,加快了腳步。

  星月早已經藏匿在雲後,雲層將都市的燈光反射成一大片朦朧的淡紅。地上的廢紙塑料袋之類跟著落葉在風中翻卷,夜色把在這條小街的骯髒和雜亂掩蓋了一大半。

  一條長長的人影在昏暗的路燈下彳亍。這是石語,他的步子越來越慢。

  越靠近目的地,他越是猶豫不決。今夜的瘋狂舉動要不要進行下去?如要退縮,容易得很,向後轉,兩分鐘後踏上明亮寬闊的大路,揚手攔住一部出租車,二十分鐘後就到家。

  家裡有一張舒適的床。

  只是,他還能在那張床上安穩入睡嗎?

  他會一夜一夜的輾轉難眠。即便睡著了,午夜夢回,他能平心靜氣地面對眼前的窗戶嗎?

  他會擔心窗簾後面會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

  甚至他不清楚以後等著他的究竟是什麼。不知道的事物是最可怕的。

  今夜的舉動是瘋狂,是不可思議,但是他可以對自己說,我畢竟採取行動了,不管有用沒用,這是唯一的線索,或者說,是溺水者手邊僅有的一根稻草。

  清冷寂靜的街上,只有風卷落葉的沙沙聲,但是石語卻覺得有被監視的感覺。

  他停下腳步,仔細聆聽,卻只有風聲入耳。再邁步,又感到背後有人亦步亦趨。轉過身去,在一盞盞路燈昏黃的光暈外面,就是濃重的陰影,什麼都看不清。

  心理作用。石語對自己說。這種環境,這種心境,會產生錯覺,不必當真。

  石語記得,路口那座老式街面房子,是兩層樓基礎上加的第三層,獨特的外形很好辨認。轉過彎去,就是一座十幾年前造的板式住宅。

  住宅樓後面,是他此行的目的地——慈心醫院的太平間。

  但是轉過彎去,卻依然是兩排陳舊的老房子,參差不齊地立在小街兩側。石語只顧四下張望找那座住宅樓,不小心撞在一個油桶改制的爐子上,這大概是哪家小店用來煎生煎饅頭的。這下撞得他膝蓋很痛,揉了半天,方才肯定沒什麼大礙。他低低罵了一句,直起腰繼續往前走。

  走到路口,他發現不對,那裡是個丁字路口,眼前是一堵工地的圍晼C顯然是走錯路了。

  石語轉身回到原來的路口,再接著往前走,他發現自己早拐了一個街區。


  現在石語走在一條向下的通道上。

  慈心醫院的太平間設在地下,和慈心醫院的住院部隔著一大片荒蕪的空地。石語在幾年前祖父去世時到過這裡一次,還清楚地記得進去的路。

  通道很長,長得似乎沒有盡頭,有一段沒有燈光,陰暗中隱隱散髮出一股石灰味道。深秋的寒流如影隨身,跟著石語的腳步慢慢流進通道。

  午夜,萬籟俱寂,石語的腳步在椈壑W的回聲聽來分外清晰,他便將腳步放輕。但是,耳邊仍有聲音。他停住腳,側耳聽去,似乎有腳步聲還在輕輕迴盪,再聽,聲音卻又消失了。

  前面有兩盞日光燈散髮著青白色的光,邊上是太平間管理員的房間,一排大玻璃窗對著走廊,裡面已經熄了燈。石語想,不知有什麼可監視的。是怕死人跑出來,還是怕活人跑進去——就像自己現在這樣?自己一定是快要瘋了。石語彎下腰,繞過一輛運屍的推車,躡手躡腳地走過去。

  這裡是走向另一個世界的中轉站,生與死的界線,那些人跨過去了,走進永恆的黑暗,將一生留在了後面,還留下了那些可怖的傳說。有多少鬼魅靈異的故事是發生在太平間裡的?月黑風高,一燈如豆,一個如煙如霧的幽靈,一隻枯槁的鬼手,一聲幽幽的鬼哭……

  沒有退路。石語深深吸了一口氣,擰動了門把手,而那道門居然沒有鎖上。

  有一個人躺在門邊。

  石語的心立時狂跳起來。他再一看,那只是一具屍體,從頭到腳覆蓋在一床黃緞被下,兩頭露出一頂黑色呢帽和一雙薄底布鞋。又是個走完人生旅途的人。

  石語竭力鎮定下來,環顧一下周圍。那裡,有幾排不鏽鋼冷藏櫃,頭上是幾盞日光燈,光色冷而暗,鎮流器在嗡嗡作響。

  每格存屍櫃門上都有插標籤的槽。石語略一掃視,發現只有兩個門上插有標籤。他找到標有小刮刀名字的標籤,上面的“死亡原因”一欄只有“心力衰竭”幾個字。石語伸手去拉門前,猶豫了一下。

  一種說不清的感覺陡然襲來:這間屋子裡不止他一個人。

  還有死人,至少是兩個。但是猶如當年在雕花樓一樣,雖然看不見,聽不到,第六感卻告訴他,周圍有什麼東西在涌動,流淌,

  輕輕打開櫃門,隱隱看得見裡面死人的頭部。他閉上眼,伸手過去,一顆冰晶在他指間融化,冰涼的感覺,立時便從手指傳到全身。

  石語聽到導軌輕輕的滑動聲,不情願地睜眼看去,隨即便張口結舌,楞在當場。

  那是一個老太婆。發灰的臉上,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茫然瞪視著石語,嘴巴痙攣似的半張著,露出幾顆牙齒,像是剛發出一聲慘叫,頭髮間還凝結著未曾擦淨的血塊。

  太不可思議了。石語驚慌地側身去看標籤,那上頭明確無誤地寫著小刮刀的名字。  

他努力定住神,回過頭看那個老太婆。只見她臉上的濃妝遮不住死亡的灰色,鼻孔裡塞著棉花,身上的衣服雖然凌亂,卻是質地做工考究,顯然是名牌貨。

  空氣中居然飄散著淡淡的香水味,而且顯然也是名牌。

  這老太婆究竟是個什麼路子,怎麼爬到小刮刀的格子裡來了?

  理不出個頭緒,石語只得輕輕道一聲“抱歉“,把死者推進櫃裡,掩上了門。

  石語發現自己一身冷汗。下了最大的決心來實施這個瘋狂的計劃,卻是這麼個局面。他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冷靜分析眼前的情況。

  有人——或者有鬼——想阻止自己的行動,於是先行一步,將屍體調了包?
不會,自己的計劃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死人調包?太費勁了。調換標籤就行,那麼簡單的事。

  於是他來到另一個有標籤的櫃門前。

  鄭袁淑頤,女,八十歲;死亡原因:顱腦損傷。這是標籤上的內容。

  難道這就是上午他們在唐公館談起的“頤小姐”?很可能,年齡、名字,還有名牌衣服和名牌香水。對了,咪咪看見頤小姐自殺的現場離這裡不過兩站距離。

  石語無暇多想,再次拉出裡面的死者,發現這一個果然是小刮刀。

  小刮刀臉色青灰,還保留著恐懼的表情。石語看了一下他的右手,果然有棕色的油漆痕跡。

  他在臨死前到底想說些什麼?石頭,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念念不忘“石頭”是什麼意思?石語默默看著他,感到他似乎想要訴說什麼,卻沒法說出來,把秘密帶走了。

  石語掏出一個小小的印泥盒,兩張卡片,然後輕輕拿起了死者的手,沾上印泥,開始往卡片上按指紋。從那一晚小同把竹葉的照片留在月塘開始,石語就想弄清照片的來歷。前天晚上他懷疑照片是否代表凶兆,昨天就有了一個強烈的念頭,揮之不去,那就是想確切地知道,照片是不是肯定在小刮刀死前出現在小平房現場。因為,桌上的灰塵痕跡不能絕對說明問題,也可能是同樣尺寸的放大紙留下的印痕。

  找小刮刀的指紋,這種作法太瘋狂,也許也太愚蠢,但是他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別的辦法。這些天來,一股看不見的邪惡力量步步迫近他,而他卻如同陷身茫茫的迷霧之中,辨不清方向,只感到周圍危機四伏,卻不敢挪動腳步,不知腳下有多少荊棘陷阱。

  他必須抓住任何可能的機會尋找生機。於是,他抑制住恐懼和厭惡的感覺,在冰冷的太平間裡,接觸著一具冰冷的屍體。

  周圍很靜,靜得讓人心裡發毛。石語擺脫不了那種屋裡不止他一個人的感覺。
  
  忽然,身邊的靜止的空氣似乎被擾動了。是門開了?顯然不是錯覺,因為立時便有一陣寒氣襲上身來。

  石語立刻停止動作,仔細傾聽。似乎有腳步聲,很輕很輕。也許,只是這種環境引起的幻覺?

  就在這時,頭上的日光燈突然熄滅,石語陷入黑暗之中。

  他坐在那裡,全神戒備,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腳步聲似乎停了。

  石語兩耳竭力捕捉著每一點細小的聲音。但他很快發現,用不著了。

  不管那是什麼東西,腳步就在他身後停止,因為石語感到周圍的氣場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隨之,他聞到了淡淡的香水味。石語沒有回頭。雖然看不見,但他憑著第六感,覺察到在自己身後有一隻手在緩緩舉起,在慢慢摸索。

  石語渾身一顫,兩隻手指觸到了他的頭頸,冰涼透心。

  他渾身血液幾乎隨之凍結。


那隻冰冷的手在石語脖子上略作停留便縮了回去,香水味卻越來越明顯。不對,這香味似乎不像是……石語在此時居然還能保持靈台的一點清明。隨即他見到眼前浮出一小片光暈,霧一樣淡淡的,泛著慘綠,勉強能辨別出下方小刮刀的臉,青煙般在暗中若隱若現,很不真實。

  綠霧漂浮到石語左側,他看到鬼火似的一點亮,後面是一個黑黑的身影,那鬼火就在一隻纖巧的手上,再往上,淡綠光影中是張陰森的面容,下巴、下脣和臉頰下方有點光亮,其餘部分都在陰影中。

  鬼火忽然上升,在綠光中顯現出一張俏臉。

  “怎麼會停電呢?”那是個女孩嬌嗔的語音。

  咪咪。

  比之剛才的驚恐,石語的這一下的驚愕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至少他覺得身上的血液可以流動了。他想說話,但張開嘴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咪咪手中自然是那個鑰匙環,帶著綠色發光管,昨天嚇著了友松,今天又讓石語受驚不輕。

  驚恐過後,隨之而來的是怒氣:“你來幹什麼?膽子也太大了!”

  石語聲音壓得低低的,火氣卻壓不住。

  咪咪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滅掉了手中的發光管,搓搓手:“降溫了,真冷。啥叫膽子大呀?你不是也來了嗎?”

  “你一個人來的?”

  “魏永成在外面等著呢,不敢進來。我就是不懂,有什麼好怕的?”咪咪似乎覺得好生奇怪。

  碰到大小姐咪咪這類角色,實在叫石語哭笑不得,以他此刻的心情,真想把王家十八代祖宗一起問候一遍,不過他顧不上和咪咪鬥氣了:“把我口袋裡的手電筒拿出來——右邊,右邊!”

  咪咪從石語身上掏出一支筆形電筒,撳亮後到處亂照了一番,才按石語吩咐照著他收集了最後幾個指紋。

  從理智上說,石語對咪咪的出現大為震驚,這個女孩太不懂事;但在內心,他卻隱隱覺得輕鬆了不少。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神經快崩斷了,尤其是在停電的那一刻。咪咪的到來,多少給他壯了點膽,減輕了不少壓力。當然這種感覺只能放在自己心裡。

  隨後,石語用酒精棉球將小刮刀手指上的印泥擦去,然後雙手合十,輕輕道一聲:“驚動你了,對不起!”

  隨著導軌和滑輪發出的摩擦聲,小刮刀被推進櫃中。

  咪咪學石語合了下掌,又照了下門上的標籤:“頤小姐!怎麼會——”

  “噓——快走吧!”石語匆匆向門口走去。

  “我還沒看清楚這個地方呢!”咪咪不甘心。

  “幫幫忙,小姐!這個地方有什麼好看的?”

  從突然停電那一刻起,石語就感覺這裡危機四伏,透著說不出的怪異,此時哪裡肯多停留?何況身邊還有一個奇出怪樣的咪咪,他不知王老闆知道後會怎麼反應。

  這時,聽得遠處傳來一陣電話鈴聲,很快又停止了。石語想到了什麼:“快走!”

  石語催促著磨磨蹭蹭的咪咪走到門邊時,頭上的日光燈閃了幾下後亮了。石語卻突然僵在那裡,張口結舌,指著門邊。

  “你怎麼了?”咪咪不解地問。

  門邊靜靜地停著一架推床,原先躺在上面的死者,連同那床黃緞蓋被已經不翼而飛。

  石語感到太陽穴邊的血管突突直跳。標籤調換可以有各種各樣解釋,但是眼前的死人失蹤能怎麼解釋?他只覺得慘淡清冷的燈光下,森森鬼氣向他逼來。

  走廊上傳來一陣嘈雜,石語又是一驚,旋即聽出是推床的聲音,心想這應該太平間管理員去病房接屍體,因為剛才聽得那邊電話在振鈴。照理說這下他們可以從容撤出了,但他心裡反而一陣緊張。整個地下室裡又少了一個活人,現在除他們兩人外,太平間裡有兩具屍體,還有一個隱藏在暗中,原先躺在門邊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的才是最令人感到恐怖的。石語一秒鐘都不想在這裡多呆,不知道還會有什麼詭異的事件發生,他不願意看到一個身披黃緞的身影出現在這個地方……

  石語領著咪咪來到門外,小心地將門掩上,追隨著在通道上迴盪的車輪聲向外走去。他讓咪咪走在前邊,畢竟,前面聽得到一個活人的動靜。他也不敢回頭看。究竟怕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

  走到沒有燈的那一段,推床的聲音突然變小,令石語心頭一沉。但他馬上反應過來,前面的人走出通道了。

  石語覺得這段路比進來時還要長,不知什麼時候能夠走完。終於,幾滴涼涼的水點飄落在他臉上,他方才松了口氣。外面已經下起了雨。貪婪地呼吸了幾口新鮮濕潤的空氣後,他心中感慨:總算回到了人間。

  咪咪不解地問,“你剛才怎麼一下子變得那麼緊張?”

  石語躊躇片刻,還是說了。

  “你眼睛花了吧?我進去的時候沒有看見什麼死人,只有那張推床放在門邊上。”

  是自己進去時因為過於緊張而產生的幻覺?石語一時也糊塗了,覺得在經過這麼一個晚上後,現在不是進行理性思維的時候。

  他們在空地上的一棵樹後面找到了跟屁蟲魏永成。魏永成像看見了救星:“你們——你們總算出來了……”

  他緊張得聲音都在發抖。石語皺了皺眉頭,這個護花使者實在不稱職。

  白天,當魏永成接到咪咪約他晚上見面的電話時,激動得難以自持,只能用幸福從天而降受寵若驚那一類的言語來形容他那時的感受,畢竟這是咪咪第一次主動約他。於是他心裡充滿了浪漫的憧憬,滿腦子是獻花、燭光什麼的場景,想著最不濟也是在麥當勞之類的地方啃漢堡包。他絕對意料不到的是,大小姐咪咪選擇的約會地點居然是慈心醫院的太平間。無論如何,在任何人的心目中,這都不像是個有溫馨浪漫氛圍的場所——更何況時間是凌晨一點。  


咪咪是不是瘋了?魏永成知道咪咪是個花頭最多的女孩,時不時有驚人之舉,自己常常被她的突發奇想弄得大傷腦筋,但是像今天這樣的瘋狂舉動,卻還是第一次。這已經超過了他能承受的極限,於是他一下子崩潰了,靠著一棵夾竹桃樹,眼睜睜看著咪咪滿不在乎地踏進那條神秘陰暗的通道。

  他發現自己獨自置身於離太平間幾十米的荒地上,身邊是片片的落葉在瑟瑟秋風中盤旋起舞,除了遠處幾盞昏蒙的燈火,一片黑暗死寂。恐懼,孤單,凄涼,無助,這是魏永成現在的全部感受。

  時間仿佛一下子慢了下來,每一分鐘都像有一天那麼長。他看著石語和咪咪先後走進地下通道。然後,雨點開始滴落。不知等了多久,他有點後悔自己的決定了。也許跟咪咪一塊兒進去還好些,畢竟裡面還有兩個活人陪著他,而現在,誰知道在暗中有什麼東西在窺視自己呢?

  那邊似乎慢慢飄出一縷淡淡的輕煙,卻沒有在雨中散去,反而在凝結,在蠕動,漸漸形成灰白色的霧一般的影子,在黑暗中變得清晰起來,看上去像是個身材曼妙的白衣女子,步態輕盈,越走越近。只是在暗淡的燈影和雨霧交織的一派迷離中,那身影若有若無。

  那是一個護士?魏永成想道。揉揉被雨水迷糊的眼睛,他再看過去,在離通道不遠處,人影又似融入雨霧中一般,再也分辨不出了。

  魏永成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目光投向通道入口處,急切盼望著石語和咪咪兩人出現。但是,路燈的光暈中卻出現了另一人的身影,在通道近處逡行不前——還是那個一開始被他想象成護士的女子,依舊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心中不由得想起了有關太平間的種種傳聞。那女子真是個護士,還是——這一瞬間,他覺得身上似已被冷雨澆透,冷到徹骨。

  就這麼一分神,那身影又從魏永成的視線中消失,好像與夜色融為一體。

  雨聲中透出了另一種聲音。還未等魏永成分辨清楚,一張推床在通道口出現,後面跟著個有點佝僂的身影,慢慢從他跟前的路上經過,走向醫院住院部的方向。接著,魏永成還過陽來了,因為石語和咪咪隨即就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隨著魏永成顫抖的手指,石語二人竭力想在黑暗中找出那個白衣女子來。但是襯著淡淡的路燈光暈,唯有不絕如縷的雨絲,從深不可測的黑暗中落下,一閃之後,又投入黑暗之中。

  石語絕對不放心將咪咪託付給這個魂不附體的毛孩子。看上去,這時候的魏永成倒需要一個保姆,石語覺得這小子已經精神崩潰了。而從咪咪不懷好意的眼神判斷,也絕不能將跟屁蟲魏永成交給她照料,她會把那小子整出屎來的。在攔了部出租車先讓魏永成回家後,石語考慮把咪咪送到哪裡去。學校宿舍早關門了,咪咪也不願意回家,因為她跟家裡說的是今晚回學校住的。

  於是,只有去唐公館了,石語有後門鑰匙。

  此時的雨漸緊漸密,魏永成走後,清冷的街道上一時沒有出租車經過。衣服漸漸濕透的咪咪卻興致不減,得意洋洋地說:“別以為我看不出你找黑皮做啥。想甩開我,沒那麼容易!你那五十隻老洋用得太冤枉,何必便宜黑皮呢,其實問我就可以,我只要你請一客冰淇淋。”

  石語邊用酒精洗著手,頭都不抬地回答:“吃冰淇淋,今天夜裡你還沒凍夠?我何必問你呢,餐館裡人人都知道小刮刀在哪個醫院放著。不過你們能告訴我黑皮今天不送小刮刀去西寶興路?”

  咪咪覺得石語的話有點掃興,於是轉移話題:“你弄小刮刀的指紋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確認那張照片是不是真的經過他的手,他的死和這張照片究竟有沒有關係。”

  “不過你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是的,知道了又能怎麼樣?石語也這麼問自己。今夜,有人在作怪的跡象越來越明顯了。標籤的調包,說明有人想阻止自己的行動,這顯然不會是什麼超自然的力量。自己自以為秘密的行動其實毫無秘密可言,連咪咪這麼一個大大咧咧的女孩都能猜得到,更何況隱在暗中的某個或某些神秘人物。但是,真的是“人物”嗎?自己前天夜裡的遭遇怎麼都不像是人力所為。剛才門邊那具神秘失蹤的死屍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石語隱隱覺得身邊有兩股力量存在。一股力量將自己引向唐公館的是非漩渦之中,是以小同——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傢伙為代表的。還有《時尚聖經》的約稿,現在只有傻子才相信那只是巧合。還有一股力量竭力將自己推出唐公館,不讓自己插手其中。從這短短幾天的遭遇來看,似乎那是一種超自然的,可怖的力量。公館外,廢墟中那令人心悸的異像,十九層樓窗外的鬼臉,剛才太平間裡的種種怪異,還有,不時出沒的竹葉——

  能把竹葉算進去嗎?實際上,自己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她——或是它——的出現才被卷進來的。十八年前竹葉的死別有隱情,一切現象都在暗示這一點。而竹葉確實是已經死了,那個詭異的夜晚,自己親眼看見她的骨灰被放進一個棺材狀的骨灰盒中,埋在了一棵攀枝花樹下,就在她被火化的地點幾十米之外。那麼,十八年後的今天,她真的從地底下爬出了來,在指點自己去尋找真相?

  整個事件仍舊是撲朔迷離,自己還是一點都理不出頭緒來,身邊的指紋卡片算是唯一的線索。但是,這個線索真有用嗎?他發現自己對此其實一點信心都沒有。

  還是沒有出租車。他們站在一棵法國梧桐下面避雨,樹上不多的葉子只能說聊勝於無,冰涼的雨點仍在往兩人頭上滴落。石語皺著眉頭看著身邊的咪咪,這個女孩真能添亂。他認為應該把適才在太平間裡兩人剛見面時的對話繼續下去。

  “哎,我說你的膽子實在太大了,竟敢半夜裡一個人跑進太平間!你怎麼一點都不怕?你能不能像正常人那樣去思考?”

  “你的意思說我不正常?那也是學你的。你不是也進去了嗎?到底有什麼可怕,我實在弄不懂。跟屁蟲也那麼說,我倒覺得你們真怪。你沒看見魏永成的表情,一聽我要進去,好像有人在他嘴裡塞進去一隻饅頭!哈!”

  咪咪覺得有趣,不禁笑了起來。

  石語無奈,這個咪咪實在是與眾不同,跟她講常理無異於對牛彈琴。

  這時,石語身邊的手機響起了鈴聲。

  秋雨瀟瀟,夜色凄迷,長街無人。此時此地突然的振鈴,顯得格外詭異。

  石語心頭突突亂跳,他稍作猶豫,還是接通了手機。

  “喂,石語嗎?我是小同……”
石語的心往下一沉。幾天前在月塘雨夜讓他不寒而慄的那個聲音,清晰地在耳邊響起,而且是在這樣的時間和地點。他曾把小同當作揭開謎團的唯一希望,然而,今天他的想法已經變了。

  小同自己就是一個謎。他在這件事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角色,想達到什麼目的?現在想來,他說的做的都怪異得很,實在不能以常理來解釋。就如在月塘的那個夜晚,始終把自己的真面目藏在燭影裡一樣,他給石語的印象,本身就是一團混沌不清的迷霧。

  不知對小同說什麼才好,石語張了張嘴,說話的聲音連自己都聽不清。他覺得嗓子發乾發緊。

  “沒帶傘吧?你們最好先找個地方避避雨。”電話裡小同的聲音輕輕的。

  石語隨口應了一聲,但馬上反應過來,差點將手機扔了出去。他驚駭地向四周張望。

  “不用找,我不在你們附近。”小同好像親眼目睹石語在茫然四顧。

  “你……在哪裡?你怎麼會知道——”石語說不下去了。

  “我在哪裡並不重要。”手機裡小同似乎在笑。“倒是你這麼做是不是有必要,不知你想過沒有。”

  “你知道我做什麼了?”石語盡力使自己的語氣顯得鎮定。

  “這個就不要兜圈子了,我不必再證明一次吧?”

  石語沉默了一會兒。上海人最不願意給人“拎不清“的印象。

  “躺在門邊上的那個……那個人就是你?”石語猶豫不決地問。

  “我向你保證,你在那裡面不管遇見什麼事,都和我無關。”小同慢慢地,很誠懇地說。不知為什麼,石語認為應該相信這句話。

  “那什麼和你有關?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那樣給我留下照片。你當時就可以把照片交給我,把你的想法直截了當告訴我,何必故弄玄虛呢?”石語慢慢鎮定下來,開始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就像在月塘那次一樣,想把握談話的主動權。

  “說不定那只是一次失誤?我給你看另一張照片時可能把這張帶出來了。”小同帶點調侃的語氣卻分明在說,這不是失誤。

  “小刮刀臨死前,這張照片就在他身邊,我今天就是想證明這一點,而且差不多已經證實了。我不知道的是,照片怎麼會到了你手裡?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的用意到底是什麼。好像你並不贊成我弄清楚這張照片的來龍去脈。”

  “你發現了照片的來歷,說明我沒有看錯人。但是你今天的動作卻讓我有些失望。當然,站在你的立場,有些事情肯定想弄清,不管用啥方法。可是,你就算弄清了那上面是小刮刀的指紋,又能怎麼樣呢?”

  石語發現,他最後這句話和咪咪說的一樣。

  “有些話可能不該我來說,不過你不應該讓咪咪卷進來。這種場合,對於她來說實在太不合適了。”電話那端的小同好像知道石語在想什麼。

  驚詫之餘,石語心中漸漸升起怒氣。這個小同,他以為自己是誰?對咪咪的舉動,石語也傷腦筋得很,但是他不能對別人說,這是咪咪自己偷偷跑來的,不關我的事。這樣未免太不負責任了。這種話,石語說不出口。何況他隱隱感到內疚,咪咪的捲入確實和自己不慎有關,白天在眾目睽睽之下叫住黑皮,明擺著是一著敗筆。

“你有什麼話,最好和我當面說。我是被你拉進這件事情的,你卻一直不露面,這實在讓我不好理解。你知道我這兩天碰到的都些什事嗎?我不願意不明不白地被人利用,冒著風險,卻可能死都死得不明不白。深更半夜突然來個電話,我旁邊還有一位小姐在淋雨,而你卻說些不著邊際的話。當然,如果你現在肯說一下照片的來歷,我倒願意洗耳恭聽。”

“來日方長,我們會見面的。想一想我在月塘跟你說的話, 既然你也遇到了一些怪事,現在能理解了吧。唐公館的水太深,有多少事是你想不到的,你自己多保重,也不要讓別人受到傷害。其實我經常在你身邊,不過……不過你沒有機會看見我罷了。”

  手機裡傳來一陣忙音,小同掛機了。

  石語照著手機上的號碼打回去,只聽得不緊不慢的回鈴音,卻久久沒有人接聽。

  小同在月塘說了什麼?“你相信死人會回到人間嗎” ,那是一句。還有,自己表示不相信超自然的事時,他說,“你會相信的”……

  這個小同實在有點神秘,他好像對自己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石語心中泛起一陣涼意,直衝頭頂。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空盪蕩的街上,透過密集的雨絲看去,遠近的路燈光顯得一派迷濛,透出幾分曖昧。

  今天又讓小同占了上風。但是,自己在明處,小同在暗處,自己明顯處於劣勢,怎麼可能把握主動權呢?石語內心隱隱產生了一個念頭:說不定小同就是自己的那個神秘對手……

  咪咪驚異地看著石語凝重的神情,至於石語剛才在說什麼,她根本就沒有留意,她一直眼巴巴地盯著路口。

  終於,雨霧中出現了一部亮著空駛燈的出租車
走進榮福裡37號的後門,石語松了一口氣,有種被惡夢纏身,終於醒來的那種感覺。再回想慈心醫院的太平間,秋雨霏霏的街頭,恍如隔世,好像很不真實。黑暗中,廚房的氣味和老宅中往昔歲月留下的難以形容的氣味交融在一起,會令人產生一種莫名的感動,心好似微微一沉,進而平靜下來。這一刻,石語完全忘記了自己是置身於波譎雲詭的唐公館之中。

  兩人都找不到電燈開關,好在有那隻筆形電筒,照著他們跌跌撞撞走上三樓。

  三樓很安靜,走廊裡的燈照例不會亮。他們見到有扇門裡燈光一亮,像是小陳的側影一閃而過,隨即傳來關門聲,於是燈光也同時消失。
咪咪睡意朦朧地嘟囔著,眼下她只想趕快洗個熱水澡,然後鑽進被窩裡去。石語看咪咪進了她的房間,才掏出鑰匙開自己的門。

  他小心地拿出今晚好不容易搞來的指紋卡片,想了想,藏在床墊下面,然後將潮濕的外衣脫去。他發現,自從來到唐公館,不但費精神,還費衣服。那天晚上一場驚恐過後,自己那身阿瑪尼皺得像是從鹹菜缸裡撈出來的,這次又糟踏了一身衣裳。幸好早有準備,今晚——不對,應該算是昨晚——穿了一套舊的。他想,等有空把那兩身衣裳送到“正章”洗去——或者乾脆把舊的扔了。

  石語走出房門,在昏暗中影影綽綽看見似乎是咪咪走向浴室,然後裡面的燈亮了,便知道自己至少要等半個鐘頭才能進去。據說王老闆在三樓唯一搞的裝修就是改造了一間衛生間,辟出了一處浴室。這時,他才感到極度的疲倦襲來,於是將門半掩上,坐了下來。

  不知哪裡突然傳出一聲慘叫,聲音被像是被門擋住,顯得發悶,但在夜間仍能聽得很清楚。

  石語一驚,立時從椅子上彈起,躥出門去。他第一個念頭是:會不會是咪咪?

  浴室的門開著,裡面卻是一片漆黑。石語立時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時,他看到浴室那一頭的拐角處一下泄出一片燈光,一個人影連滾帶爬地跑出來。他過去將那人扶住,認出是廚工小黑。他問:“怎麼了?剛才是你在叫?”

  小黑連連搖頭,指著那邊:“小陳……小陳……”

  石語扔下小黑,轉過晲仍N是小陳和小黑合住的房間,他跨進門去,見到的是一個失魂落魄的傢伙,和那個從容不迫、少年老成的領班小陳完全不像是同一個人。

  小陳幾乎是癱在地板上,背靠著床,渾身發抖,嘴脣也在發抖。看上去剛被扯落的蚊帳亂糟糟堆在床上,被子卻拖在地上,一片狼藉。

  石語警覺地打量一下周圍,也沒見有什麼異樣,便蹲下握住小陳冰涼的手,問道:“你怎麼了?做惡夢了”

  小陳失神的眼睛有了一絲活氣,竭力想向後轉過頭去,但是沒有成功。

  石語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往那邊看了一眼,床上雜亂的被褥與蚊帳後面是椈嚏A椈尷漕漱@面應該就是浴室,沒什麼特別的跡象。然後他又低頭拍拍小陳的臉,讓他振作起來。小陳的腦袋隨之無力地晃了兩下,未見有什麼效果。

  這時的小黑已經驚惶失措地緊靠石語蹲著,一手死拽住他的毛線衣。石語轉過臉不耐煩地說:“去,找點酒來!聽見嗎,耳朵打八折了?”小黑做賊似的四下看看,才鬆開手走到自己床前,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酒瓶,急急跑回來遞給石語,然後馬上又拽住了他。石語見那是半瓶雜牌白酒,也顧不得許多了,捏住小陳的臉頰,往他嘴裡灌進去一口。小陳猛的咳嗆起來,臉一下變得通紅,漸漸便似有了點精神。石語拉著他坐直了,讓小黑扶住,自己捶著小陳的背,直到他呼吸平穩下來。

  這時,門口已有人在探頭探腦。石語一看,是侍者阿新,還有一個廚師,記得好像姓姚。

  阿新神色惶恐地問:“他是怎麼了?”

  “沒啥,做惡夢從床上摔下來了。有什麼好看的。”石語拿起酒瓶還給小黑,一邊沒好氣地回答。

  阿新和廚師互相看看,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眼睛裡分明流露出懼色,卻都不肯離去。

  石語想起了什麼,猛然站起,分開門邊的兩人躥出去,跑到浴室門前,急切地叫喊:“咪咪!咪咪!你在裡面嗎?”

  浴室裡漆黑一片,門口飄浮著帶香皂味的潮氣,卻沒人應聲。石語顧不得許多,伸手摸到電燈開關,按了下去。

  浴室裡空空如也。

  石語剛松了一口氣,馬上心又提了起來。

  “是你在叫我嗎?”身後傳來咪咪的聲音。石語轉過身,看見咪咪倚在一道門邊,背後房間裡透出的燈光襯托出她的剪影。走到近前,石語見咪咪潮濕的頭髮披散著,身上穿著件浴袍。

  “你沒去洗澡啊?我還以為你在那裡面呢。” 石語放下心來。

  “聲音輕點,人家在睡覺。”咪咪把食指放在嘴上。“誰告訴你我在裡面?”

  外面天翻地覆,裡面那幫一向大驚小怪的小姐們卻處變不驚。

  “你們倒篤定泰山。沒聽到外頭吵?”

“沒有呀,關著門呢。就是聽見你哇啦哇啦叫我。”咪咪眉毛一揚。

  “我好像看見你浴室了啊?”石語有點納悶,剛才看見進浴室的像是咪咪。

  “你眼睛花了吧。再說,我在裡面,你就敢那麼闖進去啊?”咪咪語帶揶揄,石語聽出來了,一時語塞。房間裡卻分明聽得有吃吃的竊笑。

  “現在我要進去洗了。你幫我看好門,不要讓人家進去。”房間裡的竊笑聲更明顯了。

  “你自己鎖好門。”石語有些惱火,這個大小姐。尋開心也不揀時間。

  這時,阿新和廚師姚建民圍著小黑和小陳竊竊私語。石語進去時,他們都抬起頭來看著他。石語看來,小黑的黑臉有些發白的樣子,而頭髮鬈鬈的阿新有點像當年的唐大衛,只是一隻六神無主的面孔頗為煞風景,和冷口冷面的唐大衛大相徑庭。看上去小陳還沒開口,石語心裡稍定,便揚手讓阿新他們兩人快走。石語此時的言談舉止帶著一種果斷和威勢,兩人被他鎮住,不由自主地乖乖服從退出。
石語把床上那堆亂糟糟的的蚊帳往裡一推,和小黑一起將小陳扶起,讓他在床上坐下。小陳看了一眼蚊帳,人往床邊一縮,緊緊抓住了石語的手腕。見小陳的目光又在搜索什麼,石語把那瓶酒遞上去。小陳一把抓過酒瓶,連連灌了好幾口,方才放下酒瓶。

  “我……我從來沒有相信過……”小陳自言自語般說了第一句話。

  小黑聽得一頭霧水,石語卻馬上明白了。以他跟小陳短時間的接觸就可看出,這是個很沉穩的人,他為人處事表現出的老練和老成,遠遠超過了他的同齡人,這樣的人,最不會受流言蜚語的影響。

  小陳現在是有苦難言。他真的沒有相信過唐公館的鬧鬼傳說,對那些謠言一向嗤之以鼻,即便前天晚上親眼看到了老克勒凱文喪魂落魄的樣子,他還是不相信。他總覺得凱文是個有心理障礙的人,過分的自尊和現實生活的不如意使得他有點不正常。那天他可能又是受了誰的氣了,或者哪根神經被觸動了。但是老克勒和自己有個相似的地方,就是喜怒不形於色。自己是將真實的感情隱藏在隨和與從容的面具後面,而凱文則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讓人無從去接近他的內心。所以,當時小陳覺得凱文有些反常,像是真的受了很大的刺激。

  現在小陳當然無暇去想這些,漸漸鎮定下來的他,恐懼中又開始交織著羞愧。失態,實在太失態了,這不是一向冷靜的小陳。但是,那懸浮在黑暗中的面孔是那麼的清晰,不可能是錯覺。

  整張面孔,除了眼睛外,嘴、鼻、臉的顏色沒有任何差異,慘白中帶著青綠,沒有任何表情和生氣,兩眼是兩個深不可測的黑洞。

  這絕對不是活人的臉。

  那又是誰呢?門外不遠,走廊的另一端,是那扇永遠關閉著的門,將唐公館昨天的隱密牢牢封存在裡面,而鎖不住的,是四十多年的仇恨和恐懼。他經常想象著,在一個個黃昏和黑夜裡,經久不化的仇恨和恐懼會化作某種形態,遊蕩、徘徊在公館上下。人們會在某個罪人的眼中讀到它,會在陰濕的雨夜聽到它。有時候,它化身為床前的一個模糊的身影;有時候,它是深夜在百葉窗縫隙間的一縷凄楚呻吟。那些問心有愧的人,那些覬覦這處公館的人,午夜夢回,會感受到它的存在,會因此而顫慄、恐懼。若能利用、駕馭這種似乎是無處不在神秘力量,去實現自己的目標,那是再好不過的。他從來不相信自己會真正面對這一切,而且是在這種時刻。他一直不相信它們真的存在。退一步說,即使這裡真的有傳說中的幽靈,他覺得它也不應該出現在自己面前。但是,今天他是真真切切看到了……難道這是對自己行為的懲罰和警示?

  現在面前站著的是那個石語。小陳明白,這是個頭腦清楚行事老練的傢伙,一雙眼睛仿佛能看穿別人的內心。只是自己絕不能說出是在什麼情況下看見那張臉的。他不能讓自己的名譽受損,他有著自己的計劃,正在一步步實施,不想半途而廢。

  “我剛才做了個惡夢,現在好了,沒事了。謝謝你,石先生,實在不好意思……”

  石語發現眼前的小陳又恢復了從容和鎮定。知道他說的不是實話,但自己也無計可施。石語注視了他一會兒,方才開了口:“那你早點睡吧,天不早了。小黑,你幫他整理一下床鋪。”

  小黑有些心疼地看著那瓶酒。早知道這傢伙是做惡夢,何必要浪費這麼多酒呢。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小陳忙不迭地攔住了上前幫忙的小黑。


  浴室門上的壓花玻璃透出燈光,隱隱聽得見裡面的水聲,顯然咪咪已經進去了。石語回到自己房中坐下,心頭一陣煩亂。又是一個亂糟糟的夜晚,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他想,真的需要到太平間去搞到小刮刀的指紋嗎?那裡面,標籤的調包,死屍的失蹤,一切都顯示著人為干預的跡象,有人不想讓自己插手。和看不見摸不著的非自然的東西相比,哪個更加可怕?還有小同的神秘電話。他在裡面究竟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他是在故弄玄虛,還是真的無所不知?現在又是小陳。他當然不相信小陳是做了個惡夢,這是自己拿來應付阿新他們的話,不想小陳居然用來對付自己。這小子確實不簡單,雖然一開始失態了,但很快就能鎮定下來。再加上前一天王老闆和凱文的遭遇,咪咪見到竹葉,還有離奇的頤小姐跳橋事件,小刮刀臨死前念念不忘的“石頭”……石語不知道是整個唐公館瘋了還是自己要瘋了。

  石語想起自己其實是第一次在這裡留宿。這個夜晚已經是這樣了,就乾脆再放肆一下。他拿起那支筆形電筒,走到走廊上。走廊上很黑,聽得見外面秋風的呼嘯,以及冷雨敲窗的聲音。石語走到被雜物隔斷的走廊那端,用電筒照了照,然後搬開那個花盆架,擠了過去。電筒光下,積滿塵土的地板上有不少腳印,有的腳印上又蒙上了塵土。在一道門前腳印最多,石語判斷門後就是著名的凶屋——姨太太曼卿上吊的所在。

  沒有什麼異樣,無非是蛛網、積塵,門楣上有一張辨不清顏色的殘破紙片。石語走到門邊仔細聽了聽,門裡也沒有任何動靜。
第九章 續

正在這時,石語褲子口袋裡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已經預感到是誰打來的,掏出一看,果然是剛才小同的電話號碼。

  “你那裡又出事了吧?”小同的聲音在電話那頭響起。

  “你不是什麼都知道嗎?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我還沒有弄清呢。”石語反問道。

  “無非是誰又看見什麼了吧。這次輪到小陳了。怎麼他沒告訴你?”還是小同掌握著主動。

  石語真的目瞪口呆了。

  “我有些後悔讓你介入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如果想退出現在還來得及。”小同的語氣似乎帶了幾分關切。

  “還來得及嗎?多謝關心。我——”石語竭力壓住火氣。他正想說什麼,忽然聽到在什麼地方有動靜,便停下來凝神傾聽。

  深夜裡,那聲音雖輕卻也聽得見,分明是腳步聲,一步一步,慢慢的。石語忽然想起老爺叔前天提到,曼卿剛死的那一夜,也是陰雨天氣,樓上響起了腳步聲……而現在,自己正站在那間著名的凶屋前。他仿佛透過眼前的房門,看到了天花板下懸掛著的那張臉,正露出詭異的笑容。不知為什麼,他一時覺得眼下自己比方才站在太平間裡還要緊張。離開那裡後,他如同從惡夢裡甦醒過來,然而現在,他有一種又要陷入惡夢的感覺,身上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呼吸急促起來。偏偏在這時,手中電筒的光線也暗了下來,只有一圈淡淡的黃色光暈在門上抖動。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來自這一邊很少有人上下的樓梯。

  “不要緊張,大概是金嫂吧。你應該認識一下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小同似乎又讀出了石語的心思。

  還來不及再次驚異,石語已經看到樓梯那一側的椈壑U方有片隱隱的光芒,隨著腳步聲的接近,漸漸亮了起來。然後,慢慢升上來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影,一點飄忽的蠟燭火苗。

  “好像真是她!”石語驚訝地對小同說,“你怎麼知道的?”

  “說穿了也沒什麼稀奇的。小陳真的什麼都沒說?以後再談吧,你先見過金嫂。”小同掛了電話。

  多次聽人提起的金嫂終於活生生站在石語面前。給石語的感覺是,她仿佛是從塵封的唐家歷史裡走出來的一個幽靈。

  一件敝舊的睡袍,依稀透出當年的精緻,不知是唐家哪位太太留下的舊物;一個看不出顏色的小小燭台上,燭光照出一張溝壑縱橫的老臉。金嫂慢慢走著,不時舉起燭台向周圍的房門和椈懋茈h,像是在尋覓著什麼,嘴裡還念念有詞。

  “儂出來……仙樂斯的賤胎……”

  她彎下腰,拿蠟燭去照椓},好像在踢腳線裡會藏著什麼人似的。來回照了幾遍,她才放心地挺起身,向石語直直走來,目光卻一片茫然,似乎眼前這個人如空氣一般,並不存在。

  石語趕緊退後一步讓開。

  金嫂停在石語剛才站的地方,拿蠟燭去照那扇門,口中又開始念著什麼。

  石語聽她的口音似乎也是月塘那一帶的,忽然想起,她丈夫家的親戚金阿姨不但是自己家的鄰居,也算是大同鄉,老家就在據月塘二十多里路的鄰縣。看來金嫂肯定也是那一帶的人了。

  金嫂這時才好像剛看見有石語這麼一個人站在邊上,於是湊過來,用蠟燭照著石語的臉,壓低聲音:“儂阿看見格個仙樂斯的賤胎?”

  燭光後面那張陰森的面孔讓石語極不舒服。他不由自主地用家鄉話回答:“嗯拗看見。”意思是沒有看見。

  金嫂神色放緩和了一些,又顯得有些茫然:“儂是阿秉?”

  “勿是。”

  “哦,新橋的三和尚?”

  “也勿是。我姓石——”

  “曉得哉,儂是雲南來的,”金嫂忽然獰笑起來。“小刮刀一道的。小刮刀尋大衛去哉,大衛叫儂一道去……”

  石語只覺得頭髮一根根豎了起來。在他眼中,此時的金嫂仿佛是個陰間的使者,代表死者向自己發出了邀請。他又往後退了一步。

  “老爺回來了,大衛也回來了……”金嫂抬頭向上望去,熱切地打著招呼。

  石語不由得也抬頭向上望去,只見模模糊糊一片昏暗。半夜站在 “凶屋”門前聽一個如鬼如魅的老太婆同死人們交流,無論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石語毛骨悚然,暗忖自己不知怎麼搞的,居然在經歷了太平間一幕後還會鬼使神差地跑到這個地方來——真是“鬼使神差”嗎?他心頭一震。

  “大衛請儂來的?”金嫂像是能看透他的內心。

  石語沒有回答,默默盯著燭光後面的老臉,同時竭力想辨認出,那張臉後面是不是還有另一張臉。他想起咪咪跟自己說過,她見到金嫂時,有過一種感覺,就是她背後好像還有一個身影……

  從宿舍那面射來一道光,然後有個人影匆匆擠過那堆攔路的雜物,走了過來。那是一個衣衫不整的中年漢子,顯然剛從床上爬起來。

  “老太婆你半夜三更跑出來尋死啊!”中年人一把奪過金嫂手裡的蠟燭,然後轉過臉向石語說:“對不起,對不起!你是石先生吧?讓你受驚了!我叫金福生。這是我娘,腦子有點毛病,喜歡夜裡出來亂跑。我聽友松講她又出來了,馬上來尋——死老太婆還囉嗦啥?快點回去睡覺!”

  石語想起了金阿姨和王老闆都提到過金嫂的兒子“福生”,同時也知道了那個“死老太婆”的稱呼原來是她兒子的發明。

  金嫂用惡毒的目光瞪了福生一眼,口中嘟囔著向樓梯走去。福生趕上去又將蠟燭塞給她。走到樓梯口,金嫂站住,轉過臉來冷冷地說:“石先生,大衛——還有老爺——請你出去,以後不要上門了。”

  這時的金嫂看上去頭腦清醒,似乎是以當年唐家女管家的身份在下逐客令,說話也帶上了七八分上海口音。只是她代表的主人都已經不在人世,這話聽起來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2006-1-4 08: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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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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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網路玩久了也會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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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吞哥~~你真的把皇龍紀當無間道來演...
2006-1-5 02:4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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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湛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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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您無私的分享........

2006-1-8 11:5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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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onryp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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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3-5 01:2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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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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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石語心中一凜,再一次下意識地向金嫂身後看去,想找到她身後的另一個影子,但是那裡只是一片漆黑。

 福生也是一副張口結舌的表情,等金嫂向下走去,才低低罵了一句:“這死老太婆,碰著赤佬了!”。

 三言兩語,福生告訴石語自己臨時過來處理37號的一些事。唐家給金嫂發工資,事情當然都由他代辦。

 石語發現福生是個頭腦清楚,談吐有條理的人.。想起王老闆說小刮刀死時他也在場,他邀請福生有空談談,福生也答應了。

 雜物那邊的走廊上,有幾個人在探頭探腦,原來阿新和姚建民他們都還沒睡。

 明天他們又有話題了。

 福生的電筒還照到了頭上裹著乾發毛巾的咪咪。咪咪現在的形象頗為滑稽,她在光暈中向石語做了個鬼臉。


 死人向我下逐客令了。浴室裡,石語任憑熱水從自己臉上、身上嘩嘩流下,呆呆站著回想剛才那一幕。金嫂居然以兩個死人的名義趕他走,小同又一次顯示了他的無所不在、無所不知,這都讓他驚駭莫名。37號的事越來越有意思,或者說越來越凶險了。明擺著的,小同,也許還有別的什麼人想方設法把他弄進來,而另一股力量卻明顯地要將他趕出去。金嫂說了,死鬼唐大衛,還有唐老頭要他出去。荒謬。不過,在唐公館裡真還有什麼事能說是荒謬的嗎?僅僅這一兩天,發生了多少怪事?咪咪見到了竹葉,友松說曾見過唐大衛,其他沒頭沒腦的就不說了。人也好,鬼也好,都攪到了一起。剛才小陳又是怎麼搞的?真是做了惡夢?沒有那麼簡單。這座老宅裡真的有什麼非自然的東西嗎?它們一次又一次迫不及待地顯示自己的存在,究竟是為了什麼?這樣頻繁的鬧鬼,不免有些死皮賴臉的腔調。可是這兩天發生在37號的三樁事,除了王老闆明白無誤說出自己見到了什麼,另兩起事件就不好說了。凱文、小陳都是鐵嘴鋼牙死不開口的角色,他們是不是真的遇見了什麼,實在不好說。或許,有別的原因。

 石語終於開始往身上塗抹香皂,同時也把那一團亂麻般的思緒放下——想不通就不想了。他打量著四周,這是間簡陋的浴室,王老闆顯然講求實際,不在這上面多花錢。眼前的這面暀W掛著電熱水器和蓮蓬頭,原先不知道安裝過什麼,連五六十年前的舊瓷磚都沒有換,留下了斑駁的痕跡和洞眼。地上還有幾根長髮。

 剛才咪咪就站在這兒。起先,石語還以為是咪咪出事了,後來發現那時她還沒進來。不過……石語總覺得什麼事有點不對頭。他發現,這些事真要不去想是不可能的。

 從聽到小陳的叫聲開始,他將整個過程在心裡梳理了一遍,那中間的疑點變得清楚起來。不知過了多久,等到他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回過神來時,覺得身上有點冷。他伸手調節水溫,水溫卻越來越低,顯然熱水已經用光了。

 “這個咪咪!”他惱火地嘟囔了一句,急急用涼水衝乾淨身上的皂沫,同時慶幸自己沒帶浴液來。

 他冷得發抖,一面用浴巾擦乾身體,一面在心裡罵咪咪和小陳。

 這些年輕人,真是荒唐。


 早晨,石語在的一夜未停的秋雨中醒來。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小刮刀的指紋卡片和竹葉的照片。

 本來,他想通過神通廣大的錢剝皮幫忙找個內行,分析一下小刮刀的指紋和照片上的是否一樣,但現在發現用不著了。就是他這樣的外行,也輕而易舉地在兩個樣本上找出了許多共同點。小刮刀的右手大拇指上有個小傷疤,兩邊的紋路都向傷疤匯聚,形成了羽毛狀。有了這一處作為參照,剩下的事就很容易了。

 竹葉照片上的指紋確實是小刮刀留下的。

 似乎是證實了自己的猜想,但是石語心裡絲毫沒有輕鬆的感覺。

 秋雨仍是下個不停,天氣潮濕而又陰冷,窗外的天空一片晦暗。石語的心情跟天氣一樣壞,冷,而且陰暗。

 正如咪咪和小同說的,自己證實了照片上的指紋確是小刮刀留下的,又能怎麼樣?

 這幾天發生的幾件事背後,到底是什麼人在操縱?越來越明顯了,石語相信有些事肯定是人為的。

 平間裡標籤的調包,也許可以用疏忽來解釋。但是,小刮刀送進太平間時,頤小姐正在上海哪一處上檔次的場所逍遙自在,甚至可能正坐在橫渡大洋的波音飛機上品酒,因此他的櫃門上不可能錯貼上“鄭袁淑頤”的標籤。

 太平間門邊那具屍體的消失。若說是哪個鬼魂作祟,這種表現未免太誇張,太沒有“腔調”。最合理的解釋是:那具“屍體”就是調換標籤的人,石語進去時,他已經來不及躲出去了,只好裝死人。

 小陳的事另說,石語已經看出端倪了。

 只是,自己那天晚上的經歷怎麼解釋?王老闆前天晚上的經歷怎麼解釋?王老闆和自己一樣,不是那種大驚小怪的人,絕對精明,幹練,老辣。

 最後,是一再出現的竹葉。不說大同或小同——他本身就是個謎,毫不相干的老爺叔夫婦和咪咪都親眼見到了她。

 若說是有人作怪,那麼這是誰?




2006-7-27 06: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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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王老闆兄弟?也許王老闆前天的遭遇只是他自編的一場戲。但是這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再那麼下去,餐館只有關門。

  金嫂?她確實想把每一個外人趕出去。只是,她的精神狀態如何姑且不論,她有這個能力嗎?她兒子福生倒是有能力,小刮刀死時他也在場,不過他的目的呢?

  小陳。今天凌晨他受驚不輕,但這和唐公館接連出現的怪事無關。這個年輕人城府很深,大約是這裡除了王老闆之外,最幹練的一個人。

  真真是37號裡最後一個和頤小姐接觸的。但是那麼個小姑娘——

  今天就要出院的阿林?這人沒見過,但據說是個膽小的崇明人。

  老克勒凱文?除非他神經搭錯了,何況前天晚上他嚇得精神恍惚的樣子,大家有目共睹,裝不出來的。

  神秘房客友松。石語沒見過這人,只是他住進來的時間不長。

  石語發現37號的人自己認識的不多,實在難以分析,而這裡他能信任的,只有咪咪一個人。這個女孩子太透明了。

  面對著小刮刀的指紋卡片,石語好像又看見了那張青灰的面孔,毫無生氣,卻帶著生前驚恐的表情。它證實了什麼東西,也許毫無意義,總之,現在是沒有用了。石語難以克服心理上對這張卡片的厭惡感。不管這張指紋卡片裡包含著自己多少辛苦、心計和恐懼,石語還是毫不猶豫地將它用打火機點燃了。

  卡片慢慢被火苗吞噬,一點點變成黑色,然後鑲上一道金紅色的邊,金邊又蜿蜒扭曲著推進侵蝕,在後面留下了一片起伏皺褶的灰色,白色的紙質和紅色的指紋漸漸消失,最後化作一縷青色的煙霧,飄向不知是什麼顏色的天花板。

  煙霧消散在天花板下面,可是死者留在人間的印記消散了嗎?石語眼前仍晃動著小刮刀的面容。他一定有很多話想說,而最後沒有說出來。

  覺得敝舊斑駁的天花板和椈嬰n像正在向自己擠壓過來,石語突然有了一種想從這座散髮著陳年霉味的老宅裡逃出去的感覺。

  窗外仍是無休無止的秋雨。

  不管那麼多,出去再說。

  他拿起手機,給當年芒果寨的老知青唐若琴打了個電話。

  她也有那張竹葉的照片。


  石語踩著被雨水濡濕的水泥地走向那棟房子時,心情猶如頭上低低的雲層,也是一種鉛灰色的沉重,現在,又添上了一絲好奇。

  唐若琴住在在虹口的一幢新式裡弄房子裡,是那種兩開間的假三層。龜裂的棜掖Q很隨便地抹上柏油,上面油漆剝落的落水管叮咚作響,放出渾濁的雨水。疏於養護的花園裡,夾竹桃從低矮的鑄鐵欄桿上探出了枝葉。老式的鋼窗和新式的塑鋼窗交替分布在各層樓面。看上去,它猶如一個風華已逝的老婦人,在不經意間仍時時流露出昔日的風韻。

  石語是第一次來到唐若琴的家。他見到這棟房子就有一些詫異,這座舊房子流露出的舊年遺韻顯然和他印象中的唐若琴格格不入。

  唐若琴帶著他穿過寬敞而雜亂的廚房,走上一道嘎吱作響的樓梯,她的房間就正對著樓梯口。

  二十多年前的唐若琴,市井,尖酸裡帶幾分小家碧玉的樣子。這樣的女子,應該是住在一條喧鬧小街的街面房子裡,樓窗下開著一家老虎灶,或者,在老式弄堂裡有一間亭子間。而這一幢房子,當年應該是被稱作“先生”的那個階層的人住的。這種人,在銀行或公司有個不高不低的職位,或者是報館的資深編輯,至少,也是個二、三流之間的電影演員。唐若琴的家庭當年是什麼樣的,石語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只記得她沒有父母,跟著老人一起過。

  唐若琴倒是真心歡迎石語的到來。

  “我們有兩三年沒見面了吧。怎麼今天想起來找我了?”唐若琴的語氣卻好像他們上個禮拜還見過面,一面說話,一面從壁爐架上取下一聽茶葉。

  “差不多吧,還是上次老知青聚會那次見過。你從前就住在這裡?”

  “是呀,我兩三歲的時候就住進來了。”唐若琴說著把一杯茶放在石語身邊的八仙桌上。

  房子不大,老式的仿紅木傢具擦得光可鑒人,打蠟地板保養得很好,假壁爐連同壁爐架是新油漆的,看上去和傢具很不諧調。

  唐若琴坐在沙發上,抬手理了下頭髮:“聽說你現在搞大了,當老闆了?”

  “我算啥老闆,不過一個拍照片的料子。你過得怎麼樣?”

  “還可以吧。內退了,平時幫人家做做賬,鈔票不多,人倒還算自由。電話裡聽你好像蠻急的,到底有啥事情?”

  “還記得芒果寨的竹葉嗎?”

  “當然記得,我還給她做過媒。可惜,死得莫名其妙。”唐若琴嘆了口氣。

  “當年她送過你一張照片,有印象嗎?就是我拍的那張。”

  “是呀,現在還在我照相本裡。怎麼了,不是你想要吧?”

  她的語氣裡有點調侃的意思。畢竟,當時石語和竹葉之間若即若離的樣子,大家多少看出來一些。

  石語拿出了那張竹葉的照片:“小刮刀死以前,這張照片在他身邊。”

  “這倒蠻怪的。”唐若琴揚起眉毛,有點驚訝。顯然她已經聽說了小刮刀的死訊。

  怎麼跟唐若琴說這件事,石語這幾天考慮過,但一直拿不定主意,現在只好直截了當跟她攤牌了。

  “當年,唐大衛死後,我在他的那堆遺物裡發現了這張照片。幾年後,竹葉摔死,這張照片就在山坡上。蚱螂拾到了照片,第二天死得不明不白。前幾天輪到小刮刀……”

  “你不要嚇我。”唐若琴抬起手阻止了石語繼續說下去。“現在照片在你手裡,你不是蠻太平的嘛。”

  “太平?幫幫忙,從我前兩天踏進榮福裡唐公館,就沒有太平過。這個地方你知道嗎?”

  唐若琴臉上閃過一絲笑容:“當然知道。”

  “那麼你也應該聽說過那裡的傳說,這地方據說幾十年前就不太平。”石語話一出口,自己倒吃了一驚——他在引述老爺叔金阿姨的觀點。

  唐若琴臉上露出的笑容有些怪:“是嗎?你也相信這些東西?這不像是石語啊。”

  石語覺得有些意外,這也不像是她,那個大驚小怪有些市井氣的唐若琴。

  唐若琴起身到衣櫥裡翻出一本相冊,放到茶几上,然後說:“你來看看這張照片到底有啥嚇人的地方。照片還是你自己拍的——”

  相冊翻開,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面而來。唐若琴一下子翻過去半本,又往回翻了兩頁,幾張泛黃的照片出現在石語眼前。

  石語依稀記得,這裡面有幾張是自己的手藝。照片泛黃,是因為那時定影後沒有作充分的水洗,不像自己手中那張照相館放大的,至今沒有變色的跡象。

  最令人矚目的自然是那一張,帶著歲月留下的泛黃色調,竹葉在方寸之間向他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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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邊上那張照片,在同一個時空,凝固了唐若琴的微笑。不過這是大同拍的。

  二十多年的時光,將唐若琴改變了許多。但和大部分上海女子一樣,她保養得不錯,風韻猶存。

  “大同拍照的本事不怎麼樣。”唐若琴似乎想說明什麼。

  看來,大同對竹葉那張照片的稱讚仍讓唐若琴耿耿於懷,儘管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石語有些無奈。他當年看《安娜﹒卡列尼娜》,覺得吉蒂對安娜在舞會上搶了自己的風頭這件事的態度難以理解,不料日後發現,現實生活中這樣的女人比比皆是。

  “你怎麼會有這張照片的?”唐若琴終於問到了這個問題。

  “小刮刀死以前,這一張照片在他的身邊。後來,小同交給了我。你大概不知道小同,他是大同的弟弟。”

  “是他?怎麼會……”唐若琴顯得很驚訝,好像想起了什麼,神情變得迷惘起來。“我見過小同。那年他被送到縣醫院,我還去看過他。”

  石語想起,她那時已經在縣城工作了,大同自然會去找她。

  “小同告訴我,大同在唐公館外面見到了竹葉。後來另外有幾個人也說在那裡見過她。所以,這樁事情越來越怪,我想了想,覺得應該告訴你。”

  對唐公館的傳說,唐若琴可以嗤之以鼻,但是,當聽到石語說起竹葉多次在唐公館內外出現,她驚駭的程度不亞於在月塘見竹葉到照片的石語。

  “她死了十八年了,怎麼可能呢?”好半天,她才說出一句話來。再俯首看那一大一小兩張照片時,她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了。

  “你……你把它拿走吧,不要放在我這裡了。”唐若琴伸手去拿照片,又仿佛被火燙了一下,飛快地縮回了手。

  石語默默地揭下照片,還帶下了一片銀色相角。他一頁頁慢慢地往回翻著相冊,等著唐若琴冷靜下來。

  照片上的唐若琴在漸漸變小。中學,小學,戴著紅領巾,有時是和兩個老人一起,對著鏡頭不自然地笑著。

  忽然,,石語看到了一張照片,立時目瞪口呆。

  幼小的唐若琴,被一個衣著考究的女子抱在手裡,兩人都在笑,幸福而燦爛地笑著。

  石語機械地伸手從放在茶几上的筆記本裡又拿出一張照片,將它放在相冊上。照片上是同一個女人,頭髮在頭頂兩邊翹起,有點像馬鞍的形狀,深色帶花的旗袍領中間是一隻翡翠別針,眉毛描得細長彎曲,掩蓋不住的風塵氣從她的神中態散髮出來。

  那是前天早上他在唐公館雜物間裡翻拍的,昨天助手小余放大後交給了他。

  現在石語知道了,為什麼他第一眼見到這張照片時,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曼卿,唐德鴻的姨太太,就是唐若琴的母親。

  唐若琴就是那個被曼卿娘家人抱走的女孩。

  又有一個人走出了故事,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而這個人自己居然已經認識了二十多年。石語覺得這似乎太戲劇性了,有些不真實。

  神情恍惚的唐若琴將視線落到相冊上,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但是她馬上吃驚地抬頭盯住石語:“這張照片……是哪裡來的?”

  “唐公館裡發現的。”

  “這張連我這裡都沒有,就給我吧。”

  米諾克斯袖珍照相機,極小的底片,白熾燈下的翻拍,即使是石語的手藝,拍出來的東西也實在不像個樣子,但是唐若琴卻如獲至寶。

  等唐若琴那一陣激動過去,石語才開口:“原來你是唐德鴻的女兒。那麼說,唐大衛是你的侄子了?”

  “你剛發現啊?我還以為你們早知道了。”唐若琴勉強笑了笑。

  “不可思議,唐大衛才比你小兩三歲。當年我們一點都看不出,你們兩個真會掩飾。”

  “那時候他一點都不知道,唐澤元從來沒跟他說起過我。我當然知道他是誰,大名鼎鼎的唐家小開嘛。”石語聽出她的話裡夾著一些苦澀,不知是怨恨還是感慨。

  唐若琴又拿起竹葉的照片:“當年要是你和竹葉真的好了,她也不會是這麼個結局。人有時候就是一念之差,她怎麼會看上唐大衛這個人的。”

  石語認為唐若琴的話很沒有道理。竹葉死的時候是楊在明的妻子,而且正是唐若琴給他們做的媒。

  唐若琴好像知道石語在想什麼,轉過臉來,有些激動地說:“我就是不願意她嫁到唐家。嫁給唐家人會有啥好結果?就是因為她和唐大衛好,所以我後來給她做媒,讓她嫁給楊在明。當時她爹娘對我千恩萬謝。唉,誰都想不到最後是這麼一個結果,命啊……”

  大概她自己也覺得難圓其說,聲音慢慢低了下來。

  嫁給唐家人有什麼好結果?她顯然是有感而發,指的是她母親的遭遇。幾十年過去了,這段怨恨還沒有化解,似乎只是塵封在唐公館三層樓上那扇多年不曾打開的房門背後,隨時隨地會噴涌而出。

  唐若琴起身走到五斗櫥邊上,俯身去拿地上的熱水瓶,直起腰時,扶著五斗櫥的手似乎是不小心碰倒了上面的一個相架。

  石語那攝影師的目光捕捉到了這個像是不經意的動作,同時也在一瞥間認出了照片上的人,那是“公館人家”的領班小陳。

  幾分鐘裡,石語又一次感到震驚。無疑,小陳是她的兒子。唐若琴是不是想掩飾什麼?

  好像冥冥中自有定數,人的命運往往由某個偶然事件所改變,錯綜複雜的生活鏈條上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於是一環扣一環,人生道路因此而改變。似乎竹葉的命運就是如此,因為唐家的恩怨而影響了走向。

  真是這樣嗎?石語這時想到的卻是楊主任當年和自己的那次談話。他早就明白了,有些事是有預謀的,自己那次被打發到水利工地上去,就是有人要將竹葉和他分開。誰都想不到後來唐大衛插了一腳。唐若琴這個媒人,不過是楊主任的工具罷了。

  “那時竹葉甩了你和唐大衛好了,你知道是為了啥嗎?”石語聽到唐若琴在問他。

  這是唐大衛那三件轟轟烈烈的事之一,後果是造成了另一場轟動,石語當然知道,整個過程他親眼目睹,只是誰都不知道他也在場。




2006-7-27 06:2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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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二十多年前,離芒果寨十多里路的箐頭鎮,適逢十天一期的街子天。

  水利工地正好放假,石語就搭過路的拖拉機前去趕街。拖拉機的拖鬥上已經坐了幾個老鄉,連同幾隻公雞母雞,還有幾筐包菜、芭蕉和煙葉之類。拖拉機不時從那些徒步趕街的老鄉身邊駛過,揚起一陣塵土。車上的人便挺直了腰桿,趾高氣揚地看著路上的人;而路上的人在塵土中一臉逆來順受的表情,張著嘴,羡慕地仰望拖鬥裡的人。似乎連車上的雞都要比徒步者手中萎靡不振的雞神氣,或嘰嘰喳喳,或神定氣閑。若有一輛卡車從拖拉機邊上超越,吃灰土的便是拖拉機上的乘客,這時他們的神色立時恭順起來,一如適才徒步的趕街人。拖拉機一路前行,石語看著身邊鄉民們扮演的角色在不斷轉換,覺得頗為滑稽。

  高原熾烈的陽光下,小街兩邊的地上放著一堆堆出售的土產。邊上蹲著貨物的主人,神情是無一例外的木訥和拘謹。

  一個傣族女人腳下,兩張芭蕉葉上放著些芒果。石語停住腳步低頭問她:“咋個賣?”

  女人抬起黑瘦的臉:“一角錢一對。”

  兩個一份,石語數出三十個芒果放進自己的馬桶包,遞過一張兩元鈔票:“十五對,一塊五。”

  女人想了一會兒,疑惑地說:“怕不是啵——”

  石語明白過來,便笑著說:“十五角,你找錢吧。”

  女人又猶豫了一陣,才捧起一堆零錢:“找多少錢?你——你自己拿。”

  石語知道當地民風純樸,老鄉多半不會做生意,甚至許多婦女老人算不來帳,連找錢都聽憑買家自取。他心中暗嘆,人也能這樣過一輩子?不免有了些悲天憫人的感慨。他四處轉了一圈,又買了些東西,便向街口走去。他記得那裡的大青樹下經常有個賣豌豆粉的攤子。

  但是今天那裡好像氣氛有些不對。石語老遠就看到有一圈人圍著,鬧哄哄的,衣服樣式和顏色都有些誇張。很快,他就認出為首的正是小刮刀,帶著他的七八個狐群狗黨,將竹葉圍在中間。

  後來的發生的事就像在放一部斷斷續續的老電影,畫面跳躍、凌亂而且模糊,讓石語頭暈目眩,感到難以置信。

  小刮刀在拉扯竹葉。竹葉的衣袖被撕裂,露出了手臂。

  竹葉做了個猛烈的動作,小刮刀突然一欠身,像是被踢了一腳。

  小刮刀一把揪住竹葉的衣領,竹葉掙扎,伸手去抓小刮刀。

  許多老鄉駐足觀看,口中發出“啊哞——啊哞——”的驚呼。

  石語如在惡夢中,太陽穴旁的血管突突跳動,喉嚨發乾,身上一片冰涼,雙手緊緊攥成拳頭,兩腳卻似被釘子釘住,一步也挪動不了。

  似乎是突然之間,竹葉和小刮刀之間出現了一個人,鬈發,目光冰冷——小開唐大衛。

  小刮刀同樣目光冰冷。兩人對視。

  兩人的手幾乎同時揚起。

  一記重拳擊中小刮刀左耳下方,小刮刀消失在人群中,

  七八個人突然騷動,合攏,唐大衛消失。

  帶著血污和塵土,依舊冰冷的目光,唐大衛的臉晃動著出現,很快又消失,再出現,再消失。

  人群分開,小刮刀站起,高舉的手中,鋒芒一閃。

  一把三角刮刀,他賴以成名的利器。

  驚呼聲又起。

  後來的情景,石語恍惚記得一些,卻越發顯得不真實。

  又一群人出現,槍支晃動,呼喝聲響起。竹葉的臉居然出現在這群人中間。

  先前的那夥人立時作鳥獸散,只有小刮刀鎮靜地站在原地,雙臂抱在胸前,那把三角刮刀已然不見。

  帶槍的人忙著捆綁小刮刀,竹葉和一個傣族婦人扶唐大衛坐起。

  唐大衛靠在竹葉山上,竹葉一臉關切,那婦人擦拭著唐大衛臉上的血跡。

  石語松了一口氣。他認出照料唐大衛的正是剛才那個賣芒果的女人。

  石語當時真希望自己和唐大衛互換角色,退一步,哪怕處於那個傣族婦人的地位也行。但是,他沒有勇氣走過去。

  石語覺得,隔著看熱鬧的人群,竹葉和自己的視線接觸了一下,但又好像是自己的錯覺。看著竹葉和那傣族婦人扶著唐大衛走向不遠的農機站,他發現自己在拖拉機上和買芒果時產生的那點優越感蕩然無存。




2006-7-27 06: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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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今天,自己算是在扮演什麼角色?石語不願多去想,反正和唐大衛相比,自己並不光彩。石語不得不承認,唐大衛的舉動出人意料,這個平時獨來獨往的小開,在關鍵時刻確實很有紳士風度。從此之後,石語一直對這個他幾乎不認識的唐大衛有一種微妙的好感,還帶一點感激。畢竟是唐大衛的出現,令竹葉沒有收到傷害。本來,竹葉落到小刮刀一夥人手裡,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後來竹葉轉危為安,石語覺得自己良心稍安,不至於過分內疚和自責,從這點上他也應該感謝唐大衛。

  事情過後石語才知道,小刮刀這天來到箐頭鎮上,在街口大青樹下和那幫不三不四的朋友一起喝了幾碗包谷酒,談到寨子裡遠近聞名的竹葉,便吹噓起來,自己如何受到竹葉的青睞,竹葉遲早是他的人。

  竹葉正好在那個時候經過街口,而且冷冷拒絕了小刮刀讓她一起喝酒的要求。本來想扎一記台型的小刮刀覺得很沒面子,立時惱羞成怒,便要動粗。


  在唐大衛站出來後,竹葉立刻跑進了邊上的農機站,她本來就是要去那裡找同學的。於是,農機站裡的基乾民兵們出現了。

  石語當時就隱隱感到有什麼事會發生。不久,給水利工地送糧食的歪嘴李二神神秘秘地告訴石語,埡口寨的小唐在竹葉家養了幾天傷,從此以後,兩人天天見面,不是竹葉去埡口,就是小唐來串寨。

  “串寨子是假,串姑娘是真,小唐一來,就和竹葉往魁星塔那邊的樹叢裡鑽,我見著幾回了。”李二那些天正和寨子裡一個女孩打得火熱,幽會的地方往往也是在那邊。說起這些,他笑得嘴更歪了。

  石語感到失落,心裡酸了好幾天,但慢慢也就過去了。他對自己說,畢竟,竹葉和他之間沒有任何承諾,而且,是他自己有意疏遠竹葉的,也是他自己,在街子上沒有挺身而出。只是想起來,他心中總有幾分惆悵,同時,那份負疚感也久久揮之不去。

  這是不是就是二十多年後,他陷入唐公館靈異事件不能自拔的原因之一呢?種種跡象都似乎隱隱約約向他指出,竹葉之死決不會那麼簡單,其中一定有隱情。那麼,他沒有抽身離去,有沒有打算彌補二十多年前的遺憾的意思?石語自己問自己。

  也許吧。他自己都不好回答。在箐頭鎮的大青樹旁,年輕的他選擇了退縮,但是現在他不會了,他要為死去的竹葉做一些事。只是他弄不懂,這件事情為什麼會在十八年後翻出來。


  唐若琴好像知道石語在想什麼,不等他回答,便直截了當地說:“箐頭鎮那一次,竹葉對你很失望,她看見你了。就算你開始不在場,但是,最後你都不肯露面。她認為你太自私,太讓她失望。這個時候,唐大衛一出來,你就沒任何希望了。

  “在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眼睛裡,唐大衛這種人遠遠比你有噱頭。論賣相,你們兩個腳碰腳,勉強算是小白臉,平平常常,但是唐大衛的小開派頭,是這種小姑娘沒見識過的;論口才,你比他強,不過他追竹葉的時候,好像換了一個人,‘花’功不要太好!你呢,從來沒有一句甜言蜜語;論才藝,他手風琴一拉,畫幾張圖畫,小姑娘骨頭就要輕三斤。你會唱歌,人家肚皮裡的歌比你多,你會拍幾張照片算啥。

  “講實惠的,唐家居然在文革裡沒有被抄家,連唐老頭貼我的鈔票都沒斷過,唐大衛就更不要談了。再加上箐頭鎮人家出的風頭,你掂掂自己的斤兩,憑啥去跟唐大衛別苗頭?”

  唐若琴這時的談吐才像是二十多年前的她,市井而尖酸。不過石語不明白她突然舊事重提,奚落自己一番是什麼意思,只得訕訕地說:“我跟她其實一點沒啥,普普通通的……”

  石語連“朋友”兩字都咽下去了。

  “沒啥?幫幫忙!你們眉來眼去當我看不出?老阿姐我是過來人了!你往後頭一縮,好,便宜唐大衛了,便宜楊在明了。”

  唐若琴的聲音突然低下來:“不過,竹葉死之前跟我說起過,你們三個人中間,她覺得最好的還是你。我實在看不懂,一個是他老公,一個是她情人,她倒偏偏不忘記一個連朋友也算不上的男人,而且這男人還是她自己甩掉的。”

  石語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心頭微微一熱,如一池靜水泛起一點漣漪,隨即又歸於平靜。這是為什麼?算是初戀效應吧。當時竹葉婚姻不如意,戀人又死於非命,可珍視的只剩下初戀時的記憶碎片。自己就看得比較淡,畢竟有一個美滿的婚姻,一個出色的妻子——對了,還有時間和年齡,將往事稀釋得淡如清水。




2006-7-27 06: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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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石語也料不到竹葉會那麼快走到生命的盡頭。箐頭鎮事件後不到兩年,唐大衛在境外被害。再過兩年,經唐若琴牽線,竹葉嫁給楊在明。又過了兩年多,竹葉摔死在山崖下。

  竹葉曾和唐大衛好得死去活來,誰知造化弄人,兩人都不得善終。

  嫁給楊在明後,竹葉沒有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不過,聽說楊在明的日子更不好過。石語有些相信這個說法,照這兩個人的性格,很可能是這樣。

  竹葉嫁到楊家,是唐若琴牽的線。

  “你可能認為竹葉會怪我,因為她嫁楊在明,我是媒人。其實後來我們關係一直很好,我去芒果寨就住在她家裡,她上縣城也住我的家,她有什麼話都跟我說。不管怎麼說,楊在明總比唐大衛好吧。”唐若琴繼續說著。

  “你是對唐家一直有……意見吧?所以對唐大衛也有成見。”

  “你索性說偏見好了,啥意見、成見的。我是有一句說一句,唐德鴻——我爹對我也算不錯,出鈔票養我到大,還有這兩間房子,那麼多年總歸沒有虧待我。其他人嘛,不提也罷。唐大衛算老幾?至少我是正宗的唐家人,唐德鴻的親生女兒,37號有我一份……”唐若琴說到這裡突然停住。

  石語發現自己面對的事情似乎更複雜了。那麼,在這個波譎雲詭的唐公館裡,小陳,或者說他背後的唐若琴,究竟在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唐若琴一陣激動過後,想起了眼前要應對的事:“你剛才說的竹葉現身,我總覺得太奇怪了。死了那麼多年,她到37號去做啥?她和那裡一點不搭界的。”

  “去尋你吧?”石語被她奚落了半天,總算找到了一個機會出口氣。

  果然唐若琴打了個寒噤,訥訥地說:“尋我?我跟她無冤無仇,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尋唐大衛?他死在緬甸。她不會是尋小刮刀去吧?難道小刮刀真是因為……不管怎麼樣,我要給她燒點紙錢,到廟裡做法事超度她。”

  石語突然想起小刮刀臨死前說的話,於是告訴了唐若琴,而且用滇西土話說了一遍。

  “可惜是王老闆轉述的,不是原版,不曉得打了多少折扣,說不定意思完全錯了。你知道‘石頭’是指什麼嗎?”石語看見唐若琴驚訝地張著嘴,似乎想起了什麼。

  “對了,竹葉有一塊翡翠原石,是娘家給她的陪嫁。你懂嗎?就是翡翠外麵包了一層石頭皮殼,加工時要去掉這層殼。人家說的‘賭石’,就是指這種石頭,因為外面看不出裡面翠有多少,質地好壞,買它就等於是賭一記。竹葉拿給我看過兩次,那不能算是‘賭石’了,裡面的已經露出一大片翠,‘水頭’極好,顏色碧綠——”唐若琴瞪大眼睛,站起身來雙手比劃,顯得亢奮異常。

  石語發現,女人對珠寶的愛好似乎是天生的,連自己的妻子,一個舉止穩重的大家閨秀,在鑽戒櫃檯前也會兩眼放光。

  “看來你對翡翠蠻內行的。”

  “當然,老阿姐我比你在雲南多呆了幾年,後來接觸過一些做翡翠生意的人。對了,我娘留下來的翡翠別針——就是這張照片上她戴的——檔次也相當高,玻璃種,滿綠,現在至少值萬把塊。”唐若琴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五斗櫥最上面的抽屜。

  石語無奈,他已經發現了一個重要線索,正要了解下文,唐若琴卻一下子岔到曼卿留下的胸針上去了。不過他知道,當一個女人打算炫耀她的珠寶時,千萬不要去掃她的興。

  照片裡看上去平淡無奇的翡翠別針,跨過半個世紀的歲月,現在靜靜地躺在石語掌心。它細膩溫潤,猶如一泓碧水,綠得深不可測,在陰雨天的晦暗中,隱隱透出妖異的氣息。石語覺得,曼卿,還有竹葉的目光,正透過這一抹神秘的慘綠,默默窺視著人間。他的手不由得顫抖了一下,似乎有一縷涼氣從指間沁出,經由手臂流向心頭。

  “我娘的首飾,只剩下這件了。”唐若琴幽幽地說道。

  終於她將話題回到竹葉的那塊翡翠原石上。

  那塊石頭,應該是斷裂的,所以裡面的材質幾乎一覽無余,至少能做出兩個滿綠的手鐲,照現在的行情,單單原料賣到六位數沒有問題。至於是什麼“種”的,唐若琴已經說不清了。和別的原石不一樣,它的皮殼異常光溜潤滑,不知是河水衝刷還是歷年人手把玩的結果。最離奇的是,石頭上有幾行怪異的字符,據說竹葉的父親曾將字符拓下找許多學者看過,沒人認得出是什麼意思。

  當時竹葉家也沒太把它當一回事,身居偏僻的滇邊,他們只知它是塊特殊的石頭,值些錢罷了。竹葉得到這份陪嫁,卻沒帶到楊家去,直到她死前幾個月,才從娘家拿走。

  奇怪的是竹葉死後,誰都不知道這塊石頭的去向。楊家人賭咒發誓,從來沒聽說過有這件東西。人都死了,竹葉的娘家人也不會去深究石頭的下落。




2006-7-27 06: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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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十八年後,瀕死的小刮刀卻念念不忘這塊石頭。很自然的,石語將它和唐公館內外頻頻出現的竹葉身影,那張神秘出現的照片,以及接連發生的異事聯繫到一起。

 石頭和竹葉的死究竟有什麼關係?石語和唐若琴都在思索。

 若說先前聽得唐若琴轉述竹葉生前的感慨,石語心中尚能保持平靜,等到那塊“石頭”的線索浮出水面,他的心完全被擾亂了。竹葉的面容,少女時代的,最後一次見面時的,死後的,乃至在火焰中的,輪番在他眼前晃動。他的心在隱隱作痛,眼前卻仿佛依稀看到那張照片上生氣勃勃,清純俏麗的臉龐,眼神卻如小同在月塘出示的照片上的一樣,帶著難以形容的幽怨,似乎想向他傾訴什麼……

 窗外仍是不絕如縷的秋雨,房間裡越來越暗。兩人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沉默中,只聽得冷雨敲窗,聲聲凄涼。

 消息帶到,連照片都收回了,石語認為自己只能做到這一步,以後,唐若琴只有自己當心了,但願這些事與她無關。另外,今天造訪,得到這麼一個重要線索,也算不虛此行,儘管他的心已經無法平靜。他站起來告辭:“你好自為之吧。對那張照片,也不要去多想,這只是我的揣測,本來就當不得真的。石頭的事,你再回憶一下,想起什麼就告訴我一聲。”

 唐若琴默默地點了點頭。

 走到門邊,石語站住,盯著唐若琴的眼睛:“最要緊的是,不管唐公館發生什麼,千萬不要攪進去。最近唐公館太凶險,許多事我都不好跟你說。”

 如他所料,唐若琴避開了他逼視的目光,耳朵下面的肌肉不易察覺地牽動了一下。

 有點像是故意轉換話題,唐若琴又開口說:“那張照片真是小同交給你的?這就怪了……”

 “什麼意思?”

 “啊,沒什麼,我已經好幾年沒聽到這兩兄弟的消息了。”她的眼神卻分明透出一絲疑惑。


第十章 又見月塘

 “強生”汽車穿過了半個上海市區,在淮海中路靠近餘慶路的一條弄堂前停下。走進寬闊的弄堂口,迎面而來的是一種舊時情調和今日頹敗交織的氣息,形狀各異的宅子大都年久失修,近乎頹圮的模樣。雨已經停了,竹籬和磚棓嵿揖X的一叢叢濕潤的綠色與枯黃,被秋雨浸透,仍在滴落著一串串水珠。

 一排連體洋房門口,掛著幾塊大小不一的公司招牌,和晾在鐵絲上的幾件棉毛衫牛仔褲之類共處於一個拱形門廊下。小錢的公司就設在底層,石語走進去時,只有一名年輕職員在電腦上奮力射擊著一群太空飛船。

 見石語進來,年輕人抬起發紅的眼睛,臉上立時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怎麼只有你一個?小錢呢?”熟門熟路,石語也不講客套。

 “他說一會兒就到。別人都出去攬活兒了。”小夥子一口北方腔。

 “你好像一夜沒睡的樣子?”

 “可不!老闆讓我等一封電郵,半夜兩點才到,白天還不讓歇著。真是,拿人當牲口使喚。”

 “哈,那牲口可就沒活幹了。”

 “不會吧,牲口們混得不錯,都在當老闆呢。”顯然小錢在雇員眼中形象不佳。

 石語在靠窗的轉椅上坐下,那是錢剝皮的座位。上回通電話時,他發現小錢說話吞吞吐吐的,便起了疑心,加上唐公館撲朔迷離的局面,他越發懷疑所謂《時尚聖經》的約稿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但是,剛才電話裡小錢的口氣又變得得意起來,似乎成竹在胸。

 隨著一陣馬達的撲撲聲,在窗外出現了小錢的身影。個子近一米八的他騎著一輛不知從哪兒覓來的超小型助動車,看上去就像騎著一條狗,又像是從哪一本卡通漫畫裡蹦出來的。去年石語曾勸他換輛汽車,何必把掙來的錢都帶到棺材裡去呢?況且看不出他老人家有任何在五十年內進棺材的跡象。再說騎著一條狗的錢經理對經紀公司的光輝形象大大不利,因此而損失的合同金額將遠遠大於一輛寶馬的價格。最後一句話他像是有點聽進去的意思,因為他兩隻眼珠子飛快地轉動了三四圈。不過他顯然最終沒有採納這條建議,證據是一年過後,他屁股底下仍是那條越來越老邁的“狗”。

 小錢好像永遠打著領結,而且領結的顏色總是和西裝不配。偶爾有哪天他一不小心將顏色搭配對頭,石語他們就會擔心這是地震前兆,有時甚至會抬頭看看太陽是否在西邊升起。因為有幾次在餐館被人當作侍應生,小錢也試過系領帶,但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在襯衣領子下面掛了一隻襪子,於是他就堅持他的領結扮相,並美其名曰“個性著裝”。

 今天,小錢一身筆挺的寶藍色西服,配著孟加拉條紋的襯衣,倒也算得衣冠楚楚,頗有“成功人士”的派頭,而且令石語放心的是,他的領結照例是很可怕的花色——橙紅夾綠色花紋。

 儘管小錢剛從助動車上下來,頭髮卻是油光水滑一絲不亂。石語斷定今天肯定已經有好幾隻蒼蠅在他頭上失足滑倒了。

 當小錢意氣風發地向窗內的石語招手時,石語有點懷疑自己的判斷:也許約稿沒有問題?


心爾夫人:夫人日日巡視論壇,辛苦辛苦!春節我想偷偷懶,不寫了。買了一大堆盤,下載了十來部電影,窩在家裡看他個天昏地暗。

紫雨藍心:告訴你夜走弄堂的訣竅:人頭上三把火,敲一下出一把,百邪不侵。只是千萬不要回頭。如遇到什麼東西,有石頭摜石頭,沒石頭摜磚頭。:)

cherrywu141:佛經上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人所見所思,往往都是虛幻,並非本相。不過這好像是大乘佛法,泰國那邊信小乘……^_^

青衣紅袖:我也常上不來罈子,本來就是玄異怪“壇”嘛,理應如此。你猜的好像有道理,本來故事都是這麼寫的。不過我得再想想。
紫雨藍心:背磚頭太重了。一個小皮匠搞過改革,用的是楦頭。不過結果不怎麼樣——砸了他的阿爸老頭

青衣紅袖:多虧提醒,想起在這裡貼的是最早版本,以後有關小錢的內容是對應前面增加的鋪墊寫的,因此將第五章後來增加的一段貼出,加在錢剝皮發現傳真有假的那一段裡。這部分其他改動較小,就不貼了。

  他在收到《時尚聖經》的傳真後,便通知了石語,然後做起了美夢。長期以來,他就一直努力爭取《時尚聖經》的業務,但總是沒有實質性進展。他知道,有了這麼一個客戶,可以大大提升自己公司的知名度,這就如同一個炫目的廣告,能吸引多少潛在客戶的眼球。然而等一時的激動過後,他又感到了迷惑,《時尚聖經》發來的是一份皮埃爾先生署名的英文傳真,可自己一向聯繫的卻是拉法蘭夫人。另外,雙方都是通過電子郵件聯繫,而且,用的都是法文。

  於是他多了一份心眼,給拉法蘭夫人發了一份郵件,沒有正面提約稿的事,卻談起了懷舊主題餐廳的題材,還含糊地提到了一位皮埃爾先生。

  拉法蘭夫人在回信中以近乎外交詞令的語言表示對選題的讚賞,同時很遺憾地告訴小錢,《時尚聖經》的皮埃爾先生已經在兩周前去世了。

  小錢收到的是一份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傳真。

  不知道皮埃爾先生如今是在天國還是在地獄。但以小錢眼下的心情,真希望皮埃爾先生是在地獄裡,而且是中國人說的十八層地獄裡。




2006-7-27 06: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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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吧,《時尚聖經》的那份傳真顯然大有問題。簽署傳真的是一個名字叫皮埃爾的傢伙。但是,據我了解,這個皮埃爾在傳真發出前的十天已經死了。”小錢拖了把椅子在石語對面坐下,開門見山。

  果然。不過,已經有個死了十八年的竹葉在上海灘遊蕩,那麼,死了十天的皮埃爾發一份傳真,又算什麼呢。

  石語不動聲色。小錢沒看到自己需要的效果,顯然有點失望。

  “奇怪的是他的傳真不用法文,而是用英文,雖說語法沒什麼問題,行文中規中矩,但是我聞出了裡面的中國味兒。再說,幹嘛要十天后再找我聯繫?我後來照傳真上留的號碼打過去,一直沒人接。我小錢是什麼人?跟我玩這個,沒門!”小錢看石語的眼神頗有幾分得意。

  石語好笑,本來是你被人家噱進,讓我吃藥,現在你反倒成了明察秋毫的高人了。

  “不錯,你門檻是精,那天開心得像拾著金元寶,天不亮就把我從床上叫起來。別跟我吹你的鼻子,狗鼻子才靈呢。你不是有能耐嗎?我問你,那個叫皮什麼的死人為啥要開這個玩笑?內幕究竟是什麼?不要告訴我又是什麼在鬧鬼,這兩天我都聽煩了。告訴你,自從你把我發配到唐公館,我天天在跟鬼魂打交道。這筆賬我還要跟你算。”

  小錢臉皮一紅,嘟囔了幾句,先是幾天前就蹦出的那句 “ 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事出有因,接著又含含糊糊說競爭對手什麼的,然後戲劇性地咳嗽一聲,轉入正題。原來夜裡他終於等來了《時尚聖經》編輯拉法蘭夫人的E-mail,對他的選題表示同意,正式提出約稿。

  小錢把電郵的打印件遞給石語,兩道眉毛在額頭上跳動著,此時豈止是神采飛揚,簡直就是趾高氣揚:“……拉法蘭夫人自然有她的要求,世界頂級時尚媒體嘛。因此,咱們的計劃要改變一下。我的想法是——”

  石語截住他的話頭:“你自己去跟《時尚聖經》玩吧,我不奉陪了。這幾天我沒把老命送在唐公館,算是祖上有德,菩薩保佑。現在我就把你這個經紀人炒了,從此我們橋歸橋,路歸路。不瞞你說,我還想多活幾年!”

  小錢生動的表情突然僵住,兩眼發直,保持著說出最後一個字的口型,半晌才又說出話來:“別價,別價!這話是怎麼說的?這您要半道上把我給閃嘍,那我幹脆一頭碰死算了。都是我的不是,倆眼睛還不頂一個屁眼管用,讓丫給蒙了。這是誰幹的?真他媽缺德!您老人家消消氣兒……石老師,石大哥,石大爺,我給您磕頭了!咱哥倆什麼事兒不好商量?要不,提成上我再讓讓?讓二百行嗎?三百,三百啦!您瞧兄弟我怎麼樣,夠意思吧?”

  石語又好氣又好笑,這就是典型的小錢風格。關鍵時刻裝孫子倒挺及時,然而卻像上海人說的,銅錢串在肋排骨上,捋下一個都心疼。《時尚聖經》的這筆業務,他的佣金都在五位數,卻二百三百叫得山響。

  本來,石語的第一個念頭,是借這個機會退出這場莫名其妙被捲入的恐怖遊戲,逃離鬼影憧憧的唐公館,理由冠冕堂皇,誰都不能說他什麼。但是,如果就此撒手,他真會問心無愧嗎?剛才唐若琴的那番話,讓他記起當年箐頭鎮大青樹下,竹葉交織著不解和失望的一瞥,猶如一記重錘敲擊在他心頭。他已經不是二十歲的小青年,箐頭鎮那一幕不該重演。

  何況,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就是想全身而退,又豈可得乎?連《時尚聖經》的約稿傳真也帶著森森鬼氣,可見一張羅網早就精心編就,等著他來鑽,只是不知幕後的黑手來自陰間還是人間。

  有始有終,起碼的誠信。他不能想像自己會突然告訴王老闆,這批照片他不拍了。

  僅僅是十個小時前,他還和咪咪在慈心醫院太平間一起面對著一具屍體;再往前半天,是王老闆向他求助;還有,面無人色的老克勒凱文,小黑他們驚恐無助的表情……他感到自己是和這些人共處於一條斷了纜的船上,唐公館的險惡風波,隨時可能將小船吞噬。他不可能獨自套上救生圈逃離,然後心安理得地看著小船傾覆。

  因此,他只是想敲打一下小錢罷了。

  終於,小錢聽到石語說讓他把那“三百”自己留著買藥吃,放心地松了一口氣:“我就說老哥你不會坑我,咱哥倆……”

  石語截斷他的話頭:“沒那麼簡單,你以為天底下有這麼便宜的事?聽著,你給我辦成兩件事,那我們繼續搭檔,不然就拉倒。”

小錢又緊張起來:“什麼事?沒的說,八件事都成,您要天上星星,我馬上搬梯子上房!我小錢……”

  石語掏出一張紙條,上面是小同昨夜用的電話號碼:“首先,你找出這個電話號碼是在哪兒打出來的,再把給你發傳真的那個號碼也挖出來——哪怕他真是在棺材裡發的,這一屁股屎你自己來擦。用不著給我擺出這種表情——你找電話局也好,公安局也好,知道你有的是路子。不願意辦也行,一句話的事。”

  小錢苦著臉:“我答應還不成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哥倆誰跟誰呀!哎,老哥,聽你的意思,那地兒真的不幹淨?”

  石語略略說了一點,當然大部分情況沒提,卻也聽得小錢兩眼發直。最後他警告小錢:“是人是鬼我還沒弄清,你可別出去瞎說,要是《時尚聖經》撤回約稿,雞飛蛋打你就哭去吧。”

  “您放心,我跟誰過不去也不會跟自己的錢包過不去。老哥,留下吃飯?當然我買單!小張,你通知阿三今兒中午加一份六塊的盒飯,六塊的!”小錢又興奮起來。

  這時,石語的手機響起。他聽見父親不安的聲音:“你馬上回來一趟,有點事情。”

  石語的心一下揪了起來:“什麼事?要緊嗎?我馬上回去!”

  “不要急,不要急,我們都好,是月塘那邊有點事,你回來就曉得了。你媽買了只甲魚,中飯你一定要在家裡吃……”

  石語稍稍放下心來。小錢送他出門:“哥們兒,別走哇!要不,咱們上襄陽路口那家麵館,來碗炸醬面?……”


  石語嫌出租車開得太慢,後悔不該把自己的汽車仍舊留在影樓。他去月塘前把車留下,回來後嫌榮福裡停車麻煩,就沒有取回。可能,馬上要動車了。

  車窗外,雨又開始下了,綿綿密密,天地一片濕漉漉的鉛灰,令人心煩。

  石語從夜裡兩次心驚肉跳的經歷開始,今天上午,又是接二連三,一次又一次的震驚,讓他有應接不暇的感覺。

  唐若琴居然是唐德鴻的女兒,雖說是庶出,也算得上是37號唐公館的繼承人。

  領班小陳又是唐若琴的兒子。

  小刮刀死前念念不忘的“石頭”浮出水面,竟是竹葉家傳的寶石。

  第一次聽說,竹葉最難忘的人是自己。

  《時尚聖經》的傳真,來自一個死人。連外國亡魂都要來插一腳,好像唐公館內外遊蕩的幽靈還不夠多似的。

  現在,又是月塘不祥的消息。


  那天石語匆匆離開月塘,只來得及給當地的親戚打了個電話。

  當日下午,秋雨甫歇,便有成片的霧氣從河面,從石板路面上裊裊升起,河邊的幾棟老房,黛瓦白晹b疏淡朦朧的霧氣中忽隱忽現,敝舊破敗的模樣卻也被遮掩了些許。到得晚間,那霧沒有一點散去的意思,反倒變得越發的濃稠,寥寥幾盞路燈在霧中暗淡如螢,小鎮除潮濕陰冷之外,一時又添了幾分凄迷。

  石拱橋邊一家小酒店,尚有五六個酒客流連不去,藉著熱酒捂捂手,暖暖胃,說些不著邊際的閒話。

  那個姓石的上海人突然離去,也是今晚的話題之一。於是便有人向著河對面指指點點,說那邊的樓窗裡,便是姓石的居所。

  那裡有一點淡淡的光暈,在霧氣中流動,一時又和霧溶為一體,難以尋覓。

  眾人有些疑惑,上海人已經走了,哪裡來的燈光?有人說那光暈飄飄忽忽不像是電燈,也有人說可能是他的親戚進去了。

  晲尹滷i桌邊坐著個老者,聽到議論,手中端著酒碗,走到門邊張望。

  看見霧中游移不定的光暈,他的驚異遠過於旁人,不小心一口黃酒入喉,連連咳嗆——因為那處老宅的鑰匙就在他身上。

  於是大家議論紛紛。有說是進了賊的,但以小鎮民風,雖不敢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卻也沒聽說過近年有失竊的事。鎮民守舊,因此也發不了財,這個小鎮便麵貌依舊,近年與周圍富庶的鄉鎮相比,更顯出些破落相,便是外賊也不屑光顧。再說上海人一走,那屋裡還有什麼東西值得偷的?

 老頭放下酒碗,不聲不響走過石橋,來到老宅樓下,發現門鎖完好,沒有動過的痕跡。他摸索著打開鎖,裡面漆黑一片,不過他在這道樓梯上上下過很多年,無所謂。他一步步爬上樓梯,盡量放輕腳步,但是陳舊的樓梯還是在腳下發出凄楚的呻吟。

  他在樓上的門前停住,聽了聽,門裡面沒有聲音,於是就開了第二把鎖。搭扣在門板上碰出了清脆的一聲,門隨之被推開。

  房間裡既沒有燈光,也不是漆黑一片。霧氣在慢慢流動,填充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其中像是溶入了路燈的光,一同流散在屋裡,淡淡的,弱弱的。

  老頭定睛看去,隱約看得見霧氣的流動,很詭異的樣子,頭皮便有些發緊的感覺。目光再左右搜索一番,依稀見有一個暗暗的身影隱在霧中,卻又不甚分明。老頭暗嘆,活了幾十年,真要見識一下不幹淨的東西?襯著淡淡發白的霧氣,見那身影陡然變高,又像在挪動,老頭心中一驚,痰涌上來,腦中立時一片空白。

  這時,河對面的酒客中,有個眼尖的突然抬手指向那邊,喉結上下滾動,話卻堵在喉嚨中吐不出來。眾人隨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立時便有人面如土色,也有人什麼都不曾看見。

  夜霧已經很濕很冷了,酒店裡的幾個人卻覺身上另有一股涼氣流過,冷到毛髮直豎。

  第二天,霧雖散去,卻有流言在鎮上傳開。小鎮上,流言也如同霧氣一般流動,無所不在,無孔不入,不知不覺就散到每一處角落。

  茶館酒肆,小店櫃檯旁,河邊洗衣洗菜的石階上,鎮民們壓低聲音,惶恐而又興奮地交換著各自聽來的消息。最流行的說法是,昨晚小酒館的酒客們看到在一團神秘的光暈後面,有一個更神秘的影子。至於這影子是緩緩升起在屋頂並消失,還是輕輕從樓窗飄落沉入河中而不見,卻有不同的版本。總之最後的結論都歸結到一個字上去。在說出那個字時,眾人都先四下看看,然後面色凝重地將說話的音量放到最低。

  老人們就歷數多年前在這處老宅周遭死去的人名,若是淹死在附近的,一塌刮子都算在樓窗下這處水面的範圍裡。

  那處老宅前的石階上沒有婦人去洗衣服了——萬一那個東西就是潛伏在這裡的水中呢?


  “那天夜裡,你七叔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家的,當夜便病倒了,過了兩天,燒不見退,送了醫院,打打吊針有了起色,後來想起了那夜的事。家裡人一道去那間屋看了,情景有些不對,你三嬢嬢想想還是給我打了個電話。我們叫你回來商量一下,你是不是去一趟……”石語父親在飯桌前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面對著桌上的甲魚,石語一點胃口都沒有。想不到連月塘老宅都牽連到唐公館的事件中去了。沒錯,一定和唐公館的怪事有關,否則哪有這麼巧的。既然七千里外的滇邊,十八年前的亡靈,甚至連一個法國死人都卷了進去,那麼自己蟄伏大半年的月塘,牽連進去有什麼不可能的呢?他都覺得有些麻木了,不知以後還會有什麼怪事發生。

  誰都不做聲,默默坐在飯桌前,也不動筷子。石語聽到樓下又傳來張家老爹的本地口音,照例中氣十足,中間還夾雜著另一個人的聲音,卻是帶本地口音的上海話。

  “隔壁六根回來了。你要是去月塘,是不是帶他一道去,去去邪氣……”母親小心翼翼地說。

  她說的是張家老爹的兒子張六根,外號“張天師”,從前是道士,文革前就還俗了,他師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阿鬍子。他就是下面跟張家老爹對話的人。

  “他不是三十幾年前就還俗了?”

  “現在他好像又穿起道袍來了。弄不懂他。”

  石語實在不想去月塘跑一趟,但是既然人家老長輩為了自己的事受了驚,於情於理,自己總要有個交待,至於把張六根也弄去,就未免太誇張了。

石語將自己的豐田越野車停在馬路邊上,唐公館在那裡有個臨時停車場,又是王老闆通路子搞的。那兩個身高一米八五的小夥子的任務就是管理停車場,不過現在他們的制服外面套著雨衣,顯得不倫不類。

  石語沿著那條穿過廢墟的道路來到唐公館。午餐高峰早已過去,大廳裡還有一桌香港客人,正在和老克勒凱文用廣東話攀談,一旁是侍者阿新用嫻熟的動作給他們分菜。

  他們說的話,石語十句裡聽不懂一句。凱文好像有點語言天賦,據說他的英語也蠻靈的。阿新顯然是訓練有素,外頭一般餐館裡的服務生沒辦法跟他比。阿王這個老闆也不是白當的,這樣的餐廳要是被那些怪異事件搞垮,也確實可惜。

  石語沒有從大廳裡走,他知道王老闆的忌諱。他從側門進去,在樓梯旁見到了真真,忽然想起夜間的事,便把她叫住。

  “你跟我說,夜裡你們到底搞啥花樣經?”石語一臉嚴肅。

  “沒搞啥呀,昨天夜裡我們老早就睡了,後來……後來咪咪回來把我們吵醒了。”真真迴避著石語的目光,又好像在忍住笑。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說,小陳到底看見什麼了?本來這裡就亂,你們還在搞鬼,弄得人心惶惶。要是王老闆知道了——”

  “你千萬不要告訴王老闆!”真真慌了,“都是咪咪搞的,真的,和我一點不搭界。”

  石語手裡現在拿著一個最普通的白色壓塑面具,上面一對空洞沒有生氣的眼睛似乎在盯著他看。這是真真帶著他在咪咪床頭找到的。小陳深更半夜看見在黑暗中浮現出那麼一副嘴臉,是要嚇得魂飛魄散,何況一定有咪咪鑰匙扣上那個綠色發光管在增強效果。

  當時三層樓上,眾人大呼小叫亂作一團,幾個女孩居然不慌不忙,還在一旁偷笑,這情景便很可疑。後來石語在浴室裡發現了暀W有個小小的洞,再結合椈嬤疑銂漸景一想便明白了幾分。只有咪咪玩得出這種花樣,太平間裡鬧一場還不過癮,還給唐公館來個火上澆油。

  實在是荒唐。他又好氣又好笑,不知該罵咪咪還是小陳。或者該罵王老闆?這傢伙用鈔票真是算得太精了,門面上的東西搞得美輪美奐,三樓浴室改裝後卻連椈應斨眾瑼滬袑伈ㄓ願搞。

  算是抓出了一個“鬼”。但是,這和攪得唐公館上下人等惶惶不可終日的那些怪異事件並沒有關係。咪咪沒有本事讓小刮刀的亡魂出現在阿林面前,也不會將唐大衛的面容顯示在十九層的樓窗外,更不可能讓死去十八年的竹葉在唐公館內外遊蕩。

  石語走到樓下時,手機響了,是唐若琴打來的電話。

  “你在唐公館嗎?上午你告訴我這裡還有幾張唐家的照片,我想了想,還是過去看一下,有用的就拿走。你幫我找一找。我出去辦點事,辦完就順便過去一趟。”

  石語覺得唐若琴行事有點隨心所欲,剛吩咐她不要趟唐公館的混水,她卻非要過來。當然這也情有可原,看上午她激動的樣子,那照片對她的意義太不一般了,再說,這些照片的合法擁有人也就是她了。不過,她可以讓小陳去找啊。也許小陳並不知道那些照片的存在,更有可能是她不願意暴露他們的母子關係,不願意暴露他們唐家後人的身份。

  他們到底還有什麼企圖?要是牽涉到唐氏家族的糾葛,那事情就複雜了。

  果然,唐若琴不放心地加了一句:“我和唐家的關係你可不要告訴人家啊。”

  這時,除了當班的少數員工,餐廳其他人都已散去。石語閃進雜物間,將那幾張照片全部拿了出來,然後找到了小陳。小陳滿臉倦容,走路有點拖拉,強打精神的樣子,和平時判若兩人。

  石語告訴他自己要在雪茄吧接待客人,讓他等會兒安排一下。小陳看上去有點魂不守舍,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稍一沉吟,便點頭答應了。

  小陳轉身要走,石語把他叫住,拿出那個面具:“你昨天晚上看到的就是這個東西吧?”

  小陳臉一陣紅一陣白,一時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石語笑笑,小陳是聰明人,跟他不用多說。他覺得這個年輕人本身就如戴著一副面具,讓人看不透面具背後真實的臉,從第一次跟他打交道就有這樣的感覺。自己不喜歡這樣的人。

石語走到大廳後面,見那桌香港人已經起身,領班老陸和侍者阿新帶著一臉很職業的笑容相送。客人有了幾分酒意,一個黑瘦的小個子叫著:“Kelvin,Kelvin!”

  老陸馬上走到後面門口:“凱文,客人叫你!”

  凱文不情願地從石語身邊走過,走進大廳,一臉矜持的樣子。那黑瘦的港客拿出一張港幣塞進凱文手裡,大聲說了幾句廣東話,然後搖搖晃晃地跟著同伴走出門去。

  老陸二人馬上跟著往外送,凱文卻皺著眉頭原地不動。老陸送過客人,回來大驚小怪地說:“一百港幣,香港人什麼時候出手那麼大方過!老克勒,你噱頭好來,怎麼把人家‘花’進的?”

  “大方?一桌開銷三四千,在香港他這點小帳拿得出手?”凱文冷冷地說著,把錢往桌子上一扔,板著臉進去了。

  “怪了,面孔像只蔥油餅,倒像是誰欠他多還他少。有吃不吃豬頭三,你不要我要。”老陸感到意外,嘟囔著拿起鈔票,回頭瞪了一眼阿新:“看啥?四六開,好了吧?”

  石語有點同情老克勒。他還是對自己的身份不習慣,拿客人的小費覺得沒面子,這可能就是他那類人與生俱來的傲氣吧。從前凱文家和唐家大概都算是洋派家庭,起名字都帶洋氣。石語知道唐大衛的英文名字無疑是David,卻一直吃不準“凱文”這個名字是來自Calvin還是Kelvin,這下像是搞清了。


  在天井裡,石語見到了剛進門的咪咪,今天她沒有騎車。

  石語盯了她一眼:“看你,兩個黑眼圈,知道半夜不睡的滋味了?”

  “那多好,像熊貓,國寶。真是,偏偏禮拜一上午有課,睡不成懶覺。哎,你拿著我的面具做啥?誰給你的?”

  “你承認這個面具是你的?”

  咪咪做了個鬼臉:“是我的又怎麼樣?”

  “昨天夜裡鬧鬼的真是你?小陳差一點心臟病發作。不知你爹知道了會有什麼反應。”

  “準確的說法是今天凌晨。他是活該。想占本小姐的便宜?沒那麼容易,真真她們老早就警告過我了。你不要告訴我老爸好嗎?不然他一定會趕我回學校住。好不容易拿到我媽的令箭,讓我住在這裡照顧老頭子,你中間軋一腳,我就慘了。”

  “跟你說過,不要攪進來,太危險,你怎麼就是不理解呢?昨天是你鬧得唐公館雞飛狗跳的,前幾天的事有你的份嗎?”

  “看你一本正經,像我們班主任一樣。別的事跟我不搭界,不要冤枉好人嘛。對了,你告訴我,前兩天這裡到底怎麼了?誰都不肯跟我說。”咪咪抓住個機會不放。

  “無非是有人像你那樣裝神弄鬼罷了。這麼下去,你老爸生意也不要做了,趁早關門拉倒。你呢,也不要讀書了,找個地方打工去。”

  “讀書有什麼勁,我倒是想去打工,人家說我做模特合適。”

  “就憑你的身高?”

  “我一米六五呢。又不是做時裝模特,要長得像電線桿那麼高。給你當攝影模特怎麼樣?工資給我開高點。”咪咪抓過面具套在臉上,擺了個姿勢。

  石語哭笑不得:“好了,不要拗造型了。你只要不出花頭,就天下太平。老老實實讀你的書,有機會我介紹你去拍廣告。”

  “真的?一言為定,你可不能賴帳!昨天友松也說我不上鏡頭可惜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咪咪一下子高興起來。

  “神秘人物友松?昨天你又見到他了?”

  “下午我們在雁蕩路孵咖啡館。你又說人家神秘,我看這人……這人還是蠻有意思的。”

  看著咪咪的眼神,石語明白了幾分。本來就看不出跟屁蟲魏永成有什麼希望,這下,他應該是絕望了。

  “你沒邀請他晚上去慈心醫院太平間喝咖啡?”石語似乎是漫不經心地開著玩笑。

  “誰知道你真的是去太平間啊,我只是約魏永成跟著你看看,好玩。友松倒是說你套黑皮的話,應該和小刮刀有關……”

  石語發現,最容易不過的事就是套咪咪的話,對自己來說如此,對友松也一樣。

  雁蕩路,咖啡館。聽著咪咪的敘述,他能想象到當時的景象:午後的秋陽透過落地長窗,暖暖地照在身上,棕櫚樹葉斑駁的影子在半掩的窗簾上搖曳。舒適的沙發座前,小圓桌上咖啡飄著香氣。窗外是那條法國情調的小街,原木樹皮箍著的碩大花盆裡,簇簇鮮花在陽光下開得燦爛悅目。

  法蘭西式的溫馨、浪漫和慵懶在空氣中彌漫。

  這時,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面對著一個成熟、倜儻的男子,還有什麼話藏得住?




2006-7-27 06:5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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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於是,咪咪談起了小刮刀,談起了黑皮,談起了石語和他的攝影,甚至談到了魏永成,還有其他一些話,是石語不感興趣的。

  (石語問明友松沒提到石頭。他懷疑,昨夜咪咪跟蹤自己,是不是有友松的暗示或引導呢?略去800字)

  石語回到三樓自己的房間裡,從一個大紙袋裡取出一沓照片,這是剛從影樓拿來的。
這些照片是他十八年前在竹葉的葬禮上拍的,前兩天從德興坊的亭子間裡翻出底片,然後交給影樓的暗房技師去處理。剛才去影樓取車時,也拿到了放大的照片,只是,他發現技師交照片時神色有些異樣。

  這一點都不奇怪,他大概從來沒有洗印過攝入一具焦黑屍體的照片。。

  石語發現,技師翻印了幾張底片,為了將暗部的細節重現,有的底片作了加厚處理, 然後再放大成照片。重點是最後一張的局部,灌木叢中的那個影子。看得出,技師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用不同反差的放大紙,不同的曝光和顯影時間分別試了一番。

  確實,比通過底片掃描在電腦上顯示的圖像細節要豐富不少,有一張照片上,蚱螂側臉望向灌木叢的那個影像,細部和層次都出來了一些。原先的照片上這部分曝光過度,影像發白,現在卻能看出他似乎是驚恐的表情。顯然,在顯影時用了局部加溫之類的手段。蚱螂在害怕什麼?

  比較幾張照片,看得出灌木叢中那個影子很像是個人形,而不是光影形成的沒有意義的形狀。那個人形和一棵數疊印在一起,像是半透明的,卻看不出這是兩次曝光的效果,還是那真是個幽靈。有一張是專將那個類似人形的頭部放出的八英寸片子,乍看只是已經顯得很粗糙的粒子堆砌的深淺不一的陰影,但前後移動,轉換角度之後,仿佛看得出一點五官的意思。

  石語精神一振,將幾張照片對照著反覆看了幾遍,終於,他覺得這個影子依稀像是某一個人,一個絕對不可能在那一個時空裡人。或許,只是自己的錯覺?就像有時看到天花板、椈壑W陳年的痕跡仿佛像一個什麼東西的形狀,這裡頭往往是加上了自己的想象……

  石語聽到百葉窗那邊有嗒嗒聲,好像有人在敲窗。他剛要轉過頭去,忽然想到,這是在三層樓,臉上立時就有酥麻的感覺。在這麼一個氛圍中,天氣和心情都是陰郁的,又面對著照片上的凄慘陰沉,他一時不敢回頭。

  嗒嗒聲還在響,沒有規律。應該是風在吹打損壞的窗葉。自己是否有些草木皆兵的心態?

  照片上的內容讓石語震驚,雖然他不敢肯定……

  現在的情緒多少有些沮喪,他必須振作起來。窗外,雨已經停了,他決定出去走走,呼吸點新鮮空氣。

(石語見到老爺叔,老爺叔似乎知道近日唐公館發生的事。他對石語說起。唐德鴻死去不久的一個雨夜,曾在這裡顯靈。“37號裡那些東西,喜歡在下雨天出來。”原文800多字)
  老爺叔在過濾嘴裡抽出一絲纖維,放在煙頭上吹著,然後看著石語,意味深長地說:“你當心,說不定,今朝還會出鬼……”

  石語想起唐德鴻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個晚上,從一臉血污中透出的陰鷙目光,立時感到心裡不舒服。

  老爺叔完成了午睡後的消遣,還騙到一支“紅塔山”,心滿意足。

  唐若琴到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我多少年沒來過了?好像最後一次來是在唐澤元去香港之前。實際上自從我外公把我抱走後,我總共也沒來過幾趟。這裡已經完全變樣了……”唐若琴感慨萬分。

  石語和她在西廂房坐下後,小陳並沒有出現,倒是老克勒凱文進來斟上茶水,照例一副冷冷的樣子,並不正眼看這兩人。唐若琴驚異地瞄了他幾眼,如今的餐廳裡,這般嘴臉是很難見到了。

  石語有點失望,本來他找小陳安排雪茄吧,就是想在唐若琴母子見面時觀察一下他們的反應,現在看來,顯然小陳已經得到消息,有意迴避了。

  一天裡兩次見面,兩人都沒什麼好多談的。看那幾張照片的時候,唐若琴的表情令人難以捉摸。她又像是對石語又像是自言自語說:“唐家的人,頭髮都天生有點鬈……”

  石語看了看照片,唐德鴻、唐澤元和唐大衛兄妹果然都是頭髮微微彎曲。唐若琴也一樣,記得年青時的她也是如此。不過女生這樣並不引人注目罷了,那時的上海女孩,用些粗鐵絲粗銅線在火上燒燒,也能將頭髮燙出卷來。

  猶豫了一會兒,她說:“照片我全部拿走,雖然有幾隻面孔看看就觸氣。你陪我上下走走吧。”

  石語陪著她穿過大廳,走到後面,那裡只有金嫂坐在後門旁揀菜。聽到腳步聲,金嫂抬起頭來,一見唐若琴,立時面色大變,眼神裡交織著驚恐和怨毒,仿佛在她的記憶深處有什麼東西被喚醒。她嘴脣翕動著,如野獸般從喉嚨裡發出嗚嗚聲。

  唐若琴先是驚異地停住腳步,但馬上反應過來:“金嫂?”

  石語點點頭。

  唐若琴和金嫂默默對視著。從她的眼神中,石語什麼都看不出來,只是隱隱感到在那雙眼睛後面,隱藏著許多東西。是仇恨,還是感慨?石語明白自己不可能去解讀。往事會不會被時間稀釋?仇恨會不會被歲月化解?他不知道。
最後金嫂移開了目光。石語走上樓梯後又回頭看了一眼,見金嫂抬頭望過來,眼神分外獰厲,張開的嘴中沒剩下多少牙齒,卻分明有兩顆尖利的犬齒露了出來。石語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兩人在二摟走了個來回,然後來到三樓。陰雨天,這裡越發陰暗,而隔著過道上分隔兩端的雜物,過道另一端更是暗得如同深不可測的洞穴。唐若琴對著那邊凝視良久,一言不發。

  一片寂靜中,聽得到背後的窗外,是無休無止單調的雨聲。

  石語覺得,她的視線穿透了黑暗中的那扇房門,甚至穿越了四十多年的光陰。此時,她是在和她死去多年的母親在交流嗎?似乎有一陣陰寒慢慢在腳下盤桓不去,又好像隱在黑暗中的門背後,幽幽地有幾聲悲嘆,夾雜著難以分辨的腳步聲,輕而且慢。或許,只是透過窗戶縫隙的秋風,在空盪蕩的過道上回響?也可能是境由心生,陪伴著這麼一個特殊人物,在這個被傳說渲染得詭異萬端的環境裡,種種幻象會紛至沓來。

  這些天,歷經種種怪異,石語學會了以不變應萬變,只是摒棄雜念,牢牢守住心中一點清明。漸漸的,似乎鼻端飄過似有似無的一絲檀香,耳邊聽見的只剩下風雨聲。

  他回頭看唐若琴,暗淡朦朧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見她眼中似是星芒閃過。是淚光,還是別的緣故?隱約能看到她嘴角邊的肌肉在抽搐。不知為什麼,石語感到她現在的神情應該很可怕。

  心魔。

  石語輕輕一嘆:她不該來的。

  不知過了多久,唐若琴才輕輕地說:“我們走吧。”

  慢慢沿著那道破敗的樓梯往下走,灰黑色的木質踏步在腳下呻吟。石語擺脫不了這種感覺:身後有什麼跟著,無形無質,亦步亦趨,不緊不慢。

  走到底層,石語不經意間一瞥,見暗中有目光睒閃,定睛看去,卻是金嫂站在晲丑A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們。唐若琴神思恍惚,渾然不覺。

  回到西廂房,石語發現唐若琴的眼圈有點發紅,顯然她剛才在三樓觸景生情,現在還沒有平靜下來。他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眼前的茶雖然是新換上的,但他還是輕輕地問:“給你換一杯茶吧?”

  “不用了,我馬上就走,不早了。”

  確實不早了,領班老陸已經在探頭探腦,可能馬上就有客人要進這裡。石語走到門邊,輕聲問他:“小陳呢?”

  “他下半天就開始輪休了,禮拜一客人少。”

  唐若琴拿起茶杯一飲而盡,長出一口氣,站起身來。

  石語陪她走到大廳外。唐若琴站在台階上撐雨傘時,一個男子從大門外進來。那人三十上下的樣子,身穿藏青色的風衣,在透明的雨傘下轉臉往這邊看了一眼。

  唐若琴停住手,輕輕“咦”了一聲。

  石語問:“你認識他?”

  唐若琴皺著眉想了一下,隨之是一臉茫然,最後撐開傘淡淡一笑:“不認識。進了這裡,人有點神經兮兮,總覺得看見了熟面孔。”

  看著那男子走向側門,石語想,他就是友松吧。

  唐若琴走在四川北路上,手中的雨傘擋不住斜飛的雨點,漸漸褲腳就有點濕,拿傘的手也被冰冷的雨水打得有點發僵。但是她卻似乎毫無知覺,剛才在唐公館之行使她心中如同壓上了一塊石頭,現在依然感到沉重。站在陰暗的三樓過道上,她的感受難以形容。她對母親的記憶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斷:昏黃的燈光中,一種溫暖安全的感覺,牽著自己的那隻手上有個閃亮的東西,一縷熟悉的香氣,等等。然而,剛才她認為自己確實在和母親在交流。那一刻,沒有時間和空間的障礙,她像是被黑暗中升騰的一種氣息包圍,這是母親從那扇門後出來了,摟著自己的肩。她好像真的和母親在一起,只是交流的內容卻沒有任何實質的感覺。警告,擔心,厄運將臨?不知這是冥冥中傳遞過來的信息,還是自己心中油然而起的念頭。

  恐懼,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是在三樓那處陰暗的過道上得到的信息嗎?好像不是。那麼,自己在唐公館究竟看見了什麼?一定是的,看見了某個人或某個……

  莫名的驚恐化作一只有形的手,冰涼的,越來越緊,抓住了她的心臟。她知道,它們來了。




2006-7-27 07:0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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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天色已經很暗,路邊商家的燈箱和霓虹燈亮了,亮得詭異而且陰險。風卷著雨點隨意揮灑。黑色的風,黑色的雨。

  黑色的風雨凝聚出一個黑色的身影,在詭異的燈光襯托下慢慢走來。一件深色的風衣,深色的帽檐下是立起的領子。

  她已經驚駭得透不過氣來,想呼救,卻發不出聲音。她不顧一切地跑著,任憑雨水淋在身上臉上,手中的傘早已不知去向。雨點飄進她的眼睛和張開的嘴中,冰涼。

  那影子仍在身後,不即不離。

  她絕望地四處張望,只有幾處發黑的燈火,不懷好意地眨著眼。路上的行人不多,卻都不像是真實的人,都在慢慢向她圍過來。

  一個頎長的身影擋住了去路,她的心狂跳著,知道就是裹著風衣的那個。她轉身跑向另一個方向,腳下的積水飛濺著。

  沒有回頭,但她知道那個穿風衣的身影還在自己身後。帽檐底下,領子裡面是張什麼樣的臉?也許根本沒有什麼臉,沒有五官……恐懼充斥了她的心胸,翻騰,膨脹,心肺似乎即將爆炸。

  拼命地奔跑,周圍的燈火、雨水、車流和人流匯成一片混沌模糊的光影,所有的色彩詭異地在一起融合、流散。

  唐公館的陰影在前方緩緩壓過來。但她記得自己離開那裡後已經坐了幾站公共汽車……她要躲開它,這座不祥的老宅。

  路對面有一處燈光,在黑暗中流出一抹溫暖。燈光裡有一隻纖巧的手,手指上是鑽石賞心悅目的光芒。

  那是母親在向她招手,過去就是安全,就是溫暖。

  頎長的黑色人影在左側緩緩逼近。她轉過臉,右邊還是他。

  她衝向母親那隻閃亮的手,滿懷著希望。

  一陣尖利的剎車聲。

  路人看見一個瘋狂衝向馬路中央的女人,隨著車輪卷起的水花被拋向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只感到周圍的燈光突然下沉,又向上升去,慢慢旋轉著,那隻閃亮的手優雅地劃了個圈,然後自己的心沉靜下來,說不出的愉悅。她覺得身子浮在空中,伴著點點繁星裡緩緩飄落,最後輕輕落在羽毛墊上,舒適,柔軟。

  她最後想到的是,今天好像有人提到過一個名字——竹葉。


  這時候的石語,正坐在德興坊家中的餐桌邊,看父親面前放著一杯自己剛買來的花雕,一邊嘴裡嘟囔“篤螺螄過老酒,強盜來了不肯走”,一邊向碗裡的螺螄伸筷子,他的心情也是說不出的愉悅。母親仍在廚房忙碌,還有一隻蛤蜊蛋湯沒出鍋。金阿姨的聲音飄上來幾個字,大概她正從樓梯口走過。

  等一會兒他要出去取點錢,再買幾樣送親戚的禮物,然後將車開回公寓,給拉法蘭夫人打個電話,明天就駕車去月塘。

  所以,酒一點都不能沾。這兩天太累,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睡一覺。要不是這裡不好停車,他也不願回公寓,就留下睡在亭子間了。


  救護車鳴著笛遠去,雨水很快就將路上的血跡衝刷乾淨。

  圍觀的人早已走開,沒有人見到一個頎長的身影離去。也許,他本來就沒有存在過。

石語駕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

  秋雨一直不停,下得沒完沒了。風擋外的雨刷不停動作著,刷出兩個扇形的空檔。石語透過兩個扇形看出去,外面除了雨還是雨。

  記得很久以前出入月塘要坐船,那種不大的,帶著棚子的航船。後來不用坐航船了,是汽車和火車銜接。石語還是嫌轉車麻煩,這次就自己開車上路。本來買車是想去外地攝影時用的,這部號稱“陸地巡洋艦”的越野車走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倒挺合適。但後來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有走南闖北的興趣,這部車在上海用有點傻,似乎只是一個高油耗的累贅,還有人以為他裝酷。於是,他經常把車扔在影樓。有時客戶倒覺得這是個不錯的道具,開到遠郊的野地裡,弄個嬌滴滴的女孩在邊上對鏡頭搔首弄姿,或者哪個一身排骨的傻小子靠著它煞有介事裝硬漢。不過,這次去月塘,這車子倒派上用場了。

  早上出發,中午在新橋停車吃飯,從這裡去月塘,就離開高速公路了。石語想起金嫂曾把自己認作“新橋的三和尚”,再聽她的口音,看來她的家鄉就在附近。記得她老公金來富老家是在鄰縣,離月塘也不遠。現在雨小了許多,車窗外的景色已看得很清楚。不時有濺滿泥點的車輛迎面開來,想必自己的車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全神貫注地駕駛著,這地方他不熟,而且開車的人好像都不怎麼講規矩。

  果然,後面傳來急促的喇叭聲,反光鏡裡出現一輛要超車的破舊大客車。石語往路邊靠了靠,大客車就立即和他並行了。忽然他發現客車的窗邊有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再看一眼,像是他剛認識的福生——金嫂的兒子。

  大客車玩雜技似的避開迎面開來的一部農用車,將石語的風擋玻璃上濺了一片泥點,揚長而去。

  石語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也是他不願坐長途客車的原因之一。

  真有些巧,福生來這裡幹什麼?兩人剛禮節性地約了要談談,不料卻幾乎同時突然離開上海,而且都來到了這個地方。

  石語剛離開幾天的月塘,風光依舊。陰雨把整個小鎮泡得濕漉漉的,一把能絞出水來的樣子。人們袖著手,縮頭縮腦地在路邊的房子裡閒坐。這種潮濕的陰冷,石語很熟悉,能讓人坐立不安,什麼事都不想做。

  現在,看到這個剛離開不久的上海人又出現在小街上,人們都意味深長地交換起眼神,等他走過,交換眼神變成了小聲議論。

  石語身邊是他的堂弟阿秉,說起來比他小一歲,看上去卻比他大七八歲都不止。許多上海人因此很難讓人猜出歲數。

  他們兩人自然是去石語居住的老宅。原來石語先造訪了七叔家,發現老頭剛出院,躺在床上休息。看看他的診斷書,上面寫著“吸入性肺炎”,令石語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

  那天晚上老頭子究竟見到了什麼,說了半天石語還是沒有聽明白,只是知道應該是很嚇人的,因為恐懼好像已經刻進了那張老臉上的每一條皺紋裡。另外,他在堂屋裡看見新添的一尊關公塑像前香煙繚繞。家裡人堅持要阿秉陪他去老宅,於是阿秉嚴肅而恭敬地又在關公面前上了三炷香,令石語也不禁一臉肅然。

  現在,他們在河對岸小酒館眾酒客的注視下走過石橋,進了老宅的街門,又聽著熟悉的咯吱聲走上了樓梯。石語注意到,阿秉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縮在自己身後,即使二層的房門口可站好幾個人,他還是將一隻腳留在樓梯上。開鎖前,石語深深吸了一口氣,流入肺腑的是熟悉的陰濕味,混合著陳年老宅的氣息。

  打開門,石語的第一個念頭是:怪不得三嬢嬢電話裡說屋裡的情景不對。他一眼就看到,一隻方凳古怪地四腳朝天放在床上,再看桌上有根麻繩,一個繩圈垂在桌邊。有些詭異的味道,特別是那個繩圈讓人聯想起什麼凄慘可怖的情景。

這時,站在門邊上的阿秉惴惴地說,他們當時一看就覺得不對,也沒敢進來,馬上把門鎖上了。很多年以前,這裡有個女人上吊自殺,但是沒人記得清是在哪一間房子。這裡的老宅原是很大的,後來經過多次分家析產,房子隔斷、改建,就變成現在這個格局。可能,那個女人就是在這裡……

  石語覺得這真是無稽之談,難道那個多年前的吊死鬼又跑來再吊一回?再說繩圈那麼小,誰的腦袋能伸進去?

  頭進不去,收緊後勒住頭頸正好是那麼大。可能是那東西尋替身?阿秉不敢肯定。也許因為什麼原因,那個替身沒有死成……阿秉自己也覺得難圓其說,於是就閉上了嘴。

  石語想起了唐公館三層樓上的那個神秘房間,也是一條繩子,一個女人的生命在那裡結束。四十多年後,她的故事卻還沒有結束。故事裡的配角還在那裡日復一日地尋覓,一點慘淡的燭光,一頭散亂的白髮……

  金嫂。石語心中忽然一動,想起她的兒子福生,剛才在路上見到他。還有,金嫂把自己認做“阿秉”或者“阿炳”。叫這名字的,方圓幾十里大約隨便能找出幾十個,而眼前就有一個阿秉。

  石語問阿秉是否知道金嫂這個人?這個女人的老公是鄰縣的,叫金來富,有個兒子叫福生。本來因為幾十年前這一帶去上海做娘姨的女人太多,石語又不知金嫂的姓名,他對阿秉的答覆並不抱什麼希望。誰知阿秉居然很快對上號,說那女人肯定是娘家在陳家堰的福生娘,她在那裡有一幢房子,從前年年帶福生回去住。陳家堰離月塘不過五里路,也是阿秉娘的娘家,阿秉也三天兩頭跟娘過去,認識他們母子。只是福生娘有七八年沒回鄉下了,福生倒還是一兩年回來一趟,最近也回來過,剛走沒幾天。前日聽說陳家堰那邊也出了怪事,不知是誰家。

  怪不得,糊裡糊塗的金嫂會把自己認作阿秉,作為堂兄弟,兩人的面貌都帶著些家族共同的特點。石語佩服金嫂動物般的本能。昨天,她對唐若琴不加掩飾的敵意也應該是出於本能。

  聽說福生又出現了,阿秉連稱想不到。不過陳家堰也出事了,福生回來會不會與此有關?

  石語繼續觀察自己的房間。桌子上、地板上濕漉漉的。他原先放在桌上的幾隻杯子都被挪到了一張靠背椅上。他打開棆銂甄d子門,裡面是幾件他沒有帶走的衣服和一些雜物,顯然已經被翻動過了。再看其他傢具,都有被翻動挪位的痕跡,而且,顯然又進行了整理掩飾。

  合理的判斷,是屋裡進賊了,不是什麼別的古怪東西。但是這個賊很怪,是不是偷走了東西姑且不說,翻動過的物件還給整理一下,這也太有教養了。他在一個木箱前停住。他記得箱蓋開起來有些吃力,而裡面什麼都沒有,於是便沒有去打開。但箱子邊上扔著一樣東西,顯然不是這間房裡原有的,他撿起放在口袋裡,沒有讓阿秉看見。

  翻過床上的凳子,石語發現上面有幾個腳印。指給阿秉看時,阿秉臉有些發白,他認為這正好說明有人上吊,凳子放在八仙桌上,踢翻後落在床上。後來繩子可能斷了,所以……

  石語站在那灘水漬上,指著上方的瓦片。那裡明顯地有些散亂,還能見些天光。

  “這就是賊進來的地方。他揭開瓦片進來,這種老房子的層高總有三米,他就攀繩上下。出去時踏著桌上的凳子更加方便,他本來想把凳子踢掉盡量少留痕跡,誰知踢到了床上。他在房梁上解掉了繩子,不料失手將繩子掉了下來。出去後瓦片沒法完全復原,因此就漏雨了,桌上地上都是水。”

  阿秉佩服地看著堂兄,松了一口氣。既然是人,那就不用害怕了。他有點心疼這兩天請關老爺和供香火的花費,老頭子的醫藥費更是用得沒有名堂。

  “等天好了我把屋頂重新修過。你快看看有什麼要緊東西被偷走了。”

  石語知道,這裡沒有什麼怕丟的,也確實沒有少什麼東西。正因為如此,他更感覺不安,來人究竟是要找什麼呢?這個人行事大膽果斷,身手矯健,但是沒有經驗,是個生手,出的差錯太多。

  他掏出隨身攜帶的袖珍照相機。本來這只是件玩物,收藏品,但自從進了唐公館,他就時時將它帶在身邊。這次拍的是凳子上的腳印。看得出,這是名牌旅遊鞋留下的,當地很少會有人穿。他又找出一張紙,比了一下,照鞋印的大小做了記號。

  見阿秉還在四下察看,石語掏出剛才撿起的那件東西。




2006-7-27 07: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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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這是個陳舊的刀鞘,牛皮製成,與眾不同的地方是鑲了一塊紫紅色的寶石,還有,隱約看得出上面壓著“騰衝皮件社”幾個字。

  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夾雜著隱隱的恐懼感。難道,夜闖月塘老宅的人也跟雲南有關?這兩天好像有誰提起過騰衝?對了,昨天唐若琴說,楊在明家來自騰衝。還有,騰衝是從緬甸進口翡翠原料的主要口岸。

  現在,老宅出的事已經不是有賊光顧那麼簡單了。石語覺得七叔的恐懼和眾親友的不安確有道理,月塘老宅和十八年前的芒果寨,現在的唐公館被一條無形的線索連接在一起,背後的鬼影似乎正在慢慢現形。

  不過這個刀鞘——石語怎麼都想不起來為什麼會覺得似曾相識,大腦的這一部分的記憶之門像是被牢牢關閉了。

  現在,石語覺得身後不但站著幾個鬼影,還閃動著一柄利刃的鋒芒,緊貼著自己的後頸……

  生怕月塘也鬧得人心惶惶,石語決定將撿到刀鞘一事瞞著阿秉,他實在沒有精力跟月塘的親戚們去解釋分析了。


  福生在陳家堰自家的屋前見到石語時,驚奇得下巴險些脫落。他好不容易擠出的笑容裡,顯然帶著幾分戒備,直到阿秉從石語身後探出頭來說了幾句話,才放鬆下來。

  跟石語預料的一樣,他的房子也進了賊,而且據說是丟了東西。至於被偷走的是什麼,福生吞吞吐吐不肯細說,石語也不好追問。

  福生的房子是三間普普通通的平房,和左鄰右舍的房相比,顯得十分破舊。照福生的說法,和石語宅子裡的情景一樣,竊賊也是在翻動東西后又整理過,只是沒有留下明顯的腳印之類。鄰居發現門鎖被撬是在昨天,但誰都不知道是哪天失盜的。

  聽得阿秉說石語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趕來月塘時,福生眉間似閃過一絲疑雲,但稍縱即逝。三人分析了半天這兩起盜案,卻不得要領。阿秉說可能竊賊是針對上海人下手的,石語卻從心裡覺得沒那麼簡單。福生心神不定,隨口敷衍了幾句。對阿秉提出去報案的建議,兩人都拒絕了。

  石語明顯地感到,福生拒絕報案的原因和自己不一樣。

  告別福生後,他藏在手心裡的米諾克斯袖珍照相機響了幾聲。



                      第十一章 神秘之門

  石語在第二天早上開車離開月塘。福生謝絕了石語讓他搭車回去的提議,說是他還要住一天。

  雖說有雨絲不斷飄進來,石語仍不願把車窗完全關上,他覺得新鮮濕潤的空氣能讓自己保持清醒。

  危機逼近了,月塘之行證明了自己已經陷入一個陰謀之中。這些天發生的事,猶如一塊塊零散的碎片,拼不出一個完整的畫面,這中間缺少許多環節,找不到一個可以解釋的合乎邏輯的線索把它們串接起來。

  今天早上錢剝皮打來了電話,他已查明小同用的那個電話是在榮福裡隔壁的139弄23號,但是死人皮埃爾發傳真的號碼卻沒有希望查到。石語知道139弄一半已經夷為平地,還剩幾棟空房待拆,那裡根本無人居住。不知為什麼電話局還沒將這個號碼撤消。現在至少有一點可以證明:小同就在唐公館附近活動,甚至就是唐公館裡的某個人。

  石語有個不祥的預感,還會出事。他要盡快趕回上海。車一上高速公路,他就狠狠踩下了油門。這是為了躲避在月塘出現的那把刀子?他自己也說不明白。本能告訴他,不管是人是鬼,他們表演的主要舞台在唐公館。現在,他覺得車子很沉重,自己正將月塘的疑雲和危險載回上海。

  他心頭充斥著無助和無奈,真希望有人能幫自己一把,而現在,他看不到有誰能援手,眼中只見天邊積聚著鉛灰色的雨雲,雨點在風擋上飛濺。

  江南多雨,月塘也多雨。石語記不清有多少回在雨中進入或離開月塘了。他知道,自己在這些天裡還能保持頭腦清醒,包括那一晚在唐公館外化險為夷,應該是得益於幾十年前的一個雨夜,同樣是在離開月塘時的一次際遇。

  童年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他只有一些零星的記憶片斷:毫無來由的哭鬧,煩躁,昏黃的燈光在晃動,父母焦慮的神情,無名的恐懼感,等等。

  記得有一年,應該是初夏時分,因為慢慢駛離月塘的夜航船上,楊梅的酸味從一個個竹簍裡飄出。煩悶、濕熱,是小石語當時的感覺,然後是無休止的哭鬧,父親的束手無策。

  這時眼前出現一張老者的臉,長長的鬍鬚有些斑白,嘴裡輕輕說著什麼,一隻手緩緩放在他頭上。很快,小石語停止哭鬧,聽著雨點打在船篷上的簌簌聲,平靜下來。雨聲中又有一縷笛聲飄來,斷斷續續,卻分外悅耳。有誰掀開了船艙口的油布簾子,清新的空氣帶著幾星雨點悄然流入,看得到前方一座石橋的影子,橋下亮著幾點漁火。待船行過石橋時,笛聲已變得清晰、悠揚,桅燈光中,依稀見橋洞青黑的石塊在舷旁掠過。不經意間,笛聲漸行漸遠,終於杳然不可聞。他在心曠神怡中入睡,醒來已是曉風拂臉,淡淡的殘月低懸,晨曦中,航船慢慢蕩過柳絲低垂的河面。

  也許這只是一個夢。他曾問過父親,是否有過這麼一個雨夜,父親的表情是一片茫然;又在那個翠竹搖曳的小院裡問過被自己稱作“九公公”的老者,老者笑而不答。

總之,他記得以後開始去南市的那個小院。九公常常只是讓他自己玩,那裡有螞蟻、蟋蟀,還有九公養的鳥兒。他也覺得新鮮,玩累了就睡,有時朦朧地覺得淡淡的檀香味中,九公摸著自己的頭在說什麼。

  不知不覺中他慢慢長大,九公就教他如何運氣,如何控制意識,調節身心,只要他注意力一散,便馬上打住,任他去玩去睡。

  從雲南迴上海上大學後,九公教他的就多了,兩人交談的內容也多了。這時他才發現九公的學識之淵博令人嘆為觀止。

  有時他又感到焦慮不安,自己還有多少東西要學呢?九公便說,隨意,隨緣,不必強求。於是他心中立覺平和。

  聽父親說,自己從小脾氣就怪,令他們擔憂。醫生說這小孩有心理缺陷,天生的。自從結識九公後,他才慢慢正常起來。一提起,父母便對九公感激萬分。

  石語後來才意識到這點。前端時間一頭扎入月塘,應該算是舊病復發,自己在紅塵中迷失太久了。不過九公也說過,自己終究還是紅塵中人,不要勉強去做什麼。

  大學畢業後,九公那裡漸漸去得少了。終於有一天,他見到幾台推土機正將九公居住的街區夷為平地,從此便失去了九公的音訊。

  幾天前,自己的轉危為安是得益於九公,再往前一些年,自己在外面招搖斂財,更是受惠於九公不淺——自然,老人肯定不贊成自己這麼做。

  現在,自己在唐公館陷入困境,遭遇越來越離奇,便本能地想起九公,若有他在,一定能解開這個謎團。這有點像幼年時候摔倒在地時,會急切地抬起頭來,尋覓那一雙有力的手。

  自己曾問過九公,世上究竟有沒有鬼神?

  九公說,我沒見過。於是兩人談起了“子不語怪力亂神”。

  老人若還在人世,應該有一百多歲了。石語明白,航船上的雨夜已經留在夢中,今天在離開月塘的瀟瀟秋雨中,只有靠自己把握方向盤前行。


  回到上海,石語自是有一陣忙亂。他先到德興坊父母處匯報,只說是有賊進去了,卻沒有東西被偷,讓老人安下心來,再將汽車開回公寓,處理了電腦上積存幾天的電郵,給影樓打了個電話,最後強打精神將袖珍相機裡的膠捲取出衝了,又裝上一卷新的。忙過以後,他躺下睡了一覺,醒來時屋裡已經是一片漆黑。

  他想出去找個小飯店隨便吃份盒飯。穿衣服時,有一樣東西掉在床上,他低頭一看,就是那個在月塘老宅撿到的騰衝刀鞘。

  還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它。騰衝,這個地方唐若琴應該比較了解,找她問問,說不定會受到點啟發。

  他找出唐若琴的呼機號,呼了兩次,卻久久未接到回電。他又撥通了唐若琴弄堂口的傳呼電話。這是個好東西,他想,通過傳呼電話能把上海市區一千多萬人中的任何一個找出來,只要你知道他的地址。只是如今這東西已經從高峰開始走向沒落了。

  接電話的老阿姨一聽石語報出的地址和姓名,便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你還不知道?唐若琴前天晚上被汽車撞傷,送醫院搶救了!”

  轟然一聲,石語腦袋如遭重擊。

  居然真輪到她了!不祥的唐公館,不祥的竹葉照片,是被人下過毒咒?難道每一個沾邊的人都逃不脫厄運?

  “她的傷要緊嗎?是……在哪一個醫院?”

  “要搶救,總歸是不會輕的。她在慈心醫院。老陳和他們兒子都過去了。”

  前天晚上,應該是她離開唐公館之後出的事。她真不該去唐公館。那天下午老爺叔說過什麼?他說的是,說不定今朝還會出鬼。

  讓他說中了。

  石語覺得周身發軟,手腳麻木。他下意識地拿起刀鞘,放進外衣口袋,然後走到外面,叫了部出租車。以他眼下的精神狀態,沒法自己開車。


  “竹葉……”觀察室裡,唐若琴喃喃地吐出兩個字,但是誰都沒聽見。昏迷中的兩天兩夜,對她來說只是一瞬間。她在摔向地面時忽然想起了有人提起過這個名字,現在,好像只是思緒停頓了一下後,接著往下想。

  眼前是一片白色的霧。一片白,幼年時候的一個記憶碎片。後來她知道那是母親大殮那天的情景。白色裡面浮現了一對熟悉的眼睛,應該是閉上的,怎麼睜開了?不是母親,是誰……

  “竹葉……”她又喃喃吐出了兩個字。面前的眼睛是竹葉的,被白色包圍著,盯著自己。眼睛真漂亮,她酸酸地想,那是石語給她拍的……對了,就是石語提起了這個名字。

  竹葉的臉在晃動。為什麼她只有半張臉?另外半張已經被燒掉了……還是白色的霧,竹葉的臉和眼睛都隱沒在白霧中,不見了。

  醫生和護士都沒注意到她有什麼異常,只有小陳看到她的眼睫毛似乎輕輕抖動了一下。




2006-7-27 07:1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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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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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石語見到的小陳時,他坐在病房外面的長椅上,疲憊,憔悴,兩眼失神。石語一見他就問:“你娘現在怎麼樣了?”

  小陳茫然的眼神中掠過一絲驚訝:“醫生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有幾處骨折,加上腦震盪……下午剛從觀察室轉到病房。”

  石語輕輕握住他的手。現在,他完全不像那個幹練的領班小陳,而是一個六神無主的大男孩。慢慢的,小陳斷斷續續對石語說了唐若琴出事的經過,這都是處理事故的交警告訴他們的。

  當時,街上的行人只見唐若琴驚惶失措地奔跑著,似乎在竭力擺脫什麼人的追擊。路旁一個賣晚報的老頭說,沒看見有人追她,不過,她好像差點撞到一個穿黑衣裳的人,突然面色大變,再調頭跑的。另一個行人的說法卻不一樣,說她是在急奔中突然改變方向,向馬路當中衝去,這時不遠處只有一個一身白的女子,面孔還蠻標緻……

  肇事的車是輛出租車。司機說,她是突然衝向馬路當中的,表情恐怖,眼睛瞪著前方,好像前面有什麼東西在等她。當時根本來不及避讓,司機急剎車,天雨路滑,還是撞了上去。偏偏又是在人行橫道上,算他倒霉……

  石語想起,不過早兩天,也是在離開唐公館以後,頤小姐跳下了過街天橋。咪咪說,像有人在追她似的。他不相信這是巧合。難道,唐公館真是如此的不祥?究竟有什麼神秘可怕的力量將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逼上絕路?那道深不可測的門後到底隱藏著什麼東西?

  安慰了小陳一番之後,他盯著小陳的眼睛:“我知道你們家跟唐公館的關係。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在那個地方做呢?現在看起來,最近那些事的發生都不是偶然的。想想,你那天接待過的頤小姐和你娘的遭遇是不是很相像?我不知道你們想要什麼。但是,這個地方太凶險,如果——”

  小陳的眼神中再次掠過一絲驚訝,隨之目光變得冷冷的,嘴脣緊抿,嘴角出現兩道深深的紋路。

  這個年輕人露出了一些面具後面的真容。

  石語不再說下去,站起身來,迎著走過來的老陳伸出了手。

  老陳也是跟石語他們一批去滇西插隊的知青。他是最早上調到縣城工作的,後來在那裡和唐若琴結了婚。石語跟他並不熟,只是在前幾年的老知青聚會中見過。

  小陳見機也站起身來:“我出去吃點東西。石先生,爸爸,你們談吧。”


  病床上的唐若琴仍沒有醒過來,有時嘴脣翕動幾下,似是在發出囈語。石語站在邊上思忖,是不是自己前天的造訪給她帶來了災禍?本來她的生活應該很平靜的。

  石語離開病房時,已經將近十點。他走進電梯時,仍是心事重重,想著裹在繃帶中的唐若琴的樣子,不能釋懷。

  隔著一層毛玻璃,頭上的熒光燈散射出冷冷的光,不時閃動著,終於,一邊的兩盞燈熄滅了,電梯裡一下暗了許多。

  電梯門悄無聲息地打開,數字顯示是在六層。門外的走廊幽暗,寂靜,並沒有乘客。石語感到似有一陣冷風無聲無息流了進來,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毛髮直豎。

  不知過了多久,電梯門又無聲地關上。似乎廂內的溫度低了不少。石語在凄冷暗淡的燈光裡抬起頭,盯著上方顯示的樓層數字,毫無來由的,恐懼的感覺悄然涌上心頭。電梯裡真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嗎?

  在四層,電梯又停了一次,然後繼續下行。石語失神的目光一動不動——是不敢,或者不願向門外看?

  似乎有人進來,站在無燈的角落裡,一動不動。寒氣好像更甚。

  底層到了。石語走出電梯時,本能地感到身後有一道冰冷的目光。他轉過頭,見陰影裡站著的似乎是一個護士,一身素白,似曾相識的樣子。他心裡一動,定睛仔細看過去,就在電梯門關上的一瞬間,他認出了那雙眼睛。

竹葉的眼睛。

  幽怨的眼神,越過十八年的歲月,正從另一個世界望過來。

  石語大腦一片空白。自從進入唐公館的第一天,他就有強烈的預感,遲早有一天,他將和重返人間的竹葉正面相對,但是,想不到會是在這麼一個時間,這麼一個地點。

  等他回過神來,樓層指示器已經顯示電梯停在地下二層。

  他按了電梯門邊的下行按鍵。不知過了多久,電梯才在他怦怦的心跳中返回底層。緩緩開啟的門中,空空如也。他猶豫了一下,沒有跨進去,看著電梯門再次關上。

  石語木然環顧四周,淡淡的燈光將自己的影子投射在暀W,長長的,走廊裡一片死寂,幾處陰影,曖昧,可疑。他遲疑地挪動了一步,雙腿仿佛已不是自己的。

  忘了是如何走到樓外的雨中,石語一身冷汗被風一吹,頓覺冷到徹骨,這時才稍稍清醒。他坐進出租車時,司機看他的眼神充滿疑問。他隨口報了地址,便仰靠在後座上,徒勞地想理順紛亂的思緒。沒有多久,車便停下了。他神情恍惚地走下車,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裡,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在榮福裡弄口。怎麼會讓司機開到這裡來的?他本來沒打算今天來唐公館。

  王老闆驚異地看著石語搖搖晃晃走進大廳,趕忙抓住他的胳膊,拉他到西廂房坐下:“你回來啦?怎麼弄成這副樣子?”

  石語知道自己現在的形象一定很可怕。

  王老闆又招呼阿新:“快點叫廚房弄碗薑湯!”

  “小陳的娘出事了,你知道嗎?聽說那天你在這裡見過她?這個地方真不得了了……”

  石語頭痛欲裂,懶得多說話:“我見到她了……”

  “誰?小陳娘?噢,我知道了,你是說照片上的那個!”王老闆的反應極快,頓時目瞪口呆。

  石語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臉上卻滾燙,耳邊聽得王老闆在說些什麼,但是一句都沒聽進去。

  好像王老闆身影一閃,不見了,一會兒又在眼前晃動。然後是凱文的臉,冷漠中帶著幾分關心。領班老陸端著薑湯,他的領帶花紋在熱氣裡變得模糊。王老闆手上出現了兩粒藥片。

  石語在阿新的攙扶下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然後便拉開被子倒頭睡去,只來得及脫掉了上衣。

  ……石語又回到了駛離月塘的航船上。熱得難受。船蓬變得很高,有人攀著繩子下來,手裡揮舞著短刀。他想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船在晃動,有風浪,越晃越厲害。九公俯下身來,燭光照著一張溝壑縱橫的臉。

  “石先生,醒醒!”

  石語艱難地睜開眼。不是九公,那是金嫂在推自己。燭光在她臉邊搖曳,照得她的臉忽明忽暗,一頭白髮梳得整整齊齊,穿一身月白的中式衫褲。

  石語驚異地支起身子,只覺渾身酸痛,出氣滾燙。他問:“什麼事?”

  喉嚨也疼,發出的聲音不像是自己的。

  “請跟我來一趟。”金嫂彬彬有禮,看上去頭腦清醒。

  石語下床,站起身來,卻覺頭重腳輕,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金嫂伸手來扶:“當心!”

  石語不由自主地跟隨金嫂走出房門,腳下軟軟的,如踩在雲霧裡,腦子也昏昏沉沉,眼中只有前面金嫂背影的輪廓,還有她手中那點燭光。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終於,燭光停住不動了。

  一扇打開的門裡,燭台放在一張梳妝檯上,金嫂已經不見。

  看不見的冷風在房間裡盤旋,燭火搖曳著,忽明忽暗,照著梳妝檯上的兩個相框,人像的表情也像是陰晴不定。石語頭腦昏沉,身上在發冷,一時也辨不清自己站在什麼地方。他拿起燭台,勉強支撐著身子,在屋裡四下照著。

  這應該是間臥室,被時光凝固住的臥室。不知是什麼年代的寧波大床龐大的影子,桌椅、櫥櫃和茶具擺設一一在燭光裡晃過。

 寂靜、陰沉得像墓室。石語昏昏的頭腦中閃過這麼個念頭。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寂靜裡好像裡藏著什麼。他想離開,只是在意識裡,周圍是無邊的黑暗,黑暗似是有形質又似無形質,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不知往哪裡走好。

  朦朧中將燭台放回梳妝檯時,他看清了相框裡人像的面容,唐德鴻和曼卿。

  兩雙眼睛注視著他,亡靈的眼睛。無論他躲到哪邊,都躲不開那死氣沉沉的目光。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雕花樓,不也是如此嗎?畫像上唐大衛的目光死死追隨著自己——後來,圖形突然消失,只剩下了畫紙……同樣的惡夢又一次重演了?

  一聲咳嗽,像是從眼前唐德鴻的相片上發出,又好像是在身後。

  相片上的人嘴脣在翕動。石語連恐懼的力氣都沒有了,心裡只有一片迷亂:唐德鴻死了,早死了……

  “不錯,是我。”似是知道石語在想什麼,耳邊的語音遙遠而陰森:“你一直在懷疑,這幾天看到的聽到的是不是真的?現在答案就在你面前。你進來的第一天,就應該曉得了,此地不歡迎你。”

  石語雙手撐住眼前的台子,勉力想站穩,但已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

  “小刮刀、阿林、阿王,還有小陳,他們都不大識相。你是聰明人,走吧,走吧。” 那個聲音空洞,帶著回聲,不像是發自人間。

  石語回過頭,在燭光外的陰影裡,一個白色的身影慢慢蕩過來,依稀看得見是唐德鴻的面容。

  他往後退,卻碰到了一個人身上。燭光一閃,一隻青筋暴突的手拿起了燭台。

  石語轉過身來,看見了金嫂毫無表情的面孔。剛才是金嫂在說話?不像……

  “石先生,大衛請你出去,走吧。”這次是金嫂的聲音。

  大衛?石語下意識地向四下看去,想找到一幅畫像。

  ……四下逃散的蟑螂中,一個身影從雕花樓的畫像裡走出來,靜靜站在金嫂的身後,一如二十多年前一樣年青……死人沒有年齡。

  自己應該還在夢中,石語想,或者就是燒糊塗了。他用指甲掐手背,一陣疼痛。再看四周,雖然燭光昏暗,但還隱約看得見那些老式傢具,紅木的。寧波大床高大的雕花床架依稀可辨。

  暗淡的,飄忽不定的一點燭光。石語絕望地環顧,燭影裡,幾張陰森的臉,將自己圍在中間。

  那一晚在唐公館外,廢墟裡的陰風,異形……是怎麼脫身的?石語還想努力集中意念,卻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張了張嘴,喉嚨乾疼,發不出聲音。幾株搖曳的翠竹在眼前一晃而過,他想伸手去抓,那個小院卻隨著檀香飄散了。這時他有種瀕死的感覺,心頭如壓上了石頭一樣沉重。

  幾個身影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唯有一點燭光慢慢地向門外漂移。石語使出最後一點力氣去抓那點燭光,踉蹌著跌出門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發現自己靠著門框坐在地上,邊上是那個燭台,燭火靜靜燃著,燭光照出滿地積塵,還有些雜亂的腳印。這是哪兒?石語抓住意識略微清醒的瞬間看了一眼四周,環境很眼熟,好像還在三層樓上。那麼,這裡就是那間凶屋的門口。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夢遊,做了個可怕的夢。發燒,不由自主地走到這裡。可是,燭台就在手邊,身後的門還沒有關上。

  燭光裡慢慢俯下一張女人的臉。吊死鬼曼卿?石語想避開,但是感覺軀幹連四肢都化成了雲霧。自己的意識還存在,卻控制不了身體。

  那張臉靠近了,在燭光裡漸漸清晰起來。不是曼卿,是竹葉。

  石語相信自己沒看錯,意識又開始逐漸模糊,他從低垂的眼瞼下靜靜地望著越來越近的那張臉。

  蒼白的臉色,一如十八年前的青春,卻沒有十八年前的紅潤。

  他準備面對一雙毫無生氣眼睛,卻在幽冷中看到了幾分驚訝和關切。

  石語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一絲恐懼和激動,只是平靜地等著意識完全消失。他的鼻端似乎又有一縷芬芳飄過——就像二十多年前在芭蕉林外,面對藍天、河水時一樣。

  竹葉伸出手來,輕輕觸及他的額頭,手指冰涼,卻令人感到舒適。

  竹葉托起他,向深不可測的虛空飄去。另一邊的是誰?像是唐大衛。他們還那麼年青。身後的那點燭光越來越遠,越來越暗淡……

  最後是濃稠的黑霧在眼前落下。




2006-7-27 07:1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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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石語在清晨單調的雨聲中漸漸清醒過來,鼻端好像有一絲香味正在消散。燒已經退了,但是渾身綿軟,沒有力氣。王老闆給自己吃的是什麼藥?腦子遲鈍得像不是自己的。

  夜裡的夢真離奇恐怖,自己居然夢見進了凶屋,見到了唐老頭、唐大衛,甚至還有竹葉。

  竹葉?昨晚在醫院見過她,也是幻覺吧。

  可是這個夢太逼真了。雖然人昏昏沉沉的,但那些感覺——真如親歷過一般。他勉強坐起,覺得喉嚨乾痛,便伸手去拿茶杯。手伸了一半停住了。

  桌上有幾本薄薄的舊本子摞在一起,本子上有一個不大的紙包。

  剛摸到那個紙包,他心頭便是一跳。

  石頭。

  石頭此時就在石語手上。就如唐若琴形容的,光潤,滑溜,上面有兩行大小不一、歪歪扭扭的符號。石頭的斷面上,有一抹晶瑩的碧綠,綠得令人心醉。

  石語目瞪口呆。這塊似乎關聯著竹葉、小刮刀死亡之謎的神秘石頭,就如此輕易地落在自己的手中,而且以這麼一種方式。

  可能又是一個夢。石語揉揉眼睛,石頭仍在自己手上,沉甸甸的有點涼。

  來不及多想什麼,他拿起一本舊本子,迫不及待地翻開。本子是幾十年前那種粗糙的練習本,紙片發黃,鋼筆字跡已經開始退色,卻仍很清晰。隨手翻著,好半天,他不知自己看到的是什麼東西。

  一些瑣事,幾個熟悉的人名,芒果寨的,甚至自己的名字,都出現在文字裡。

  突然,他明白了,眼前分明是一本日記。

  竹葉的日記。

  比在電梯裡見到竹葉的面容還要震驚,石語眼前一陣發黑,好像全身的血液在瞬間涌進了大腦,轉眼又退潮般涓滴不剩。

  夜裡的事是真的?他好不容易用顫抖發軟的手抓過椅子背上的外衣,剛要穿,忽然覺得不對勁:昨夜躺下前,外衣被自己隨手一扔,而現在是整整齊齊掛在椅子背上。

  如果真有過凶屋那一幕,衣服應該是被弄髒了,他記得曾倚著門框坐在地上,而那裡滿地都是塵土。他檢視一番,衣服似乎乾乾淨淨,但再仔細找,在下擺上有兩處不易察覺的浮土,手指一彈便不見了。他心裡一動,脫下一直穿著的長褲檢查,卻未見有異樣。

  來到走廊上,雙腿仍是軟軟的,不知王老闆給自己吃了什麼藥,到現在還渾身無力。他發現過道仍被雜物分隔著,用手電仔細照照凶屋門前的走道,照樣是積塵中布滿了雜亂的腳印,看不出什麼來。

  血液不斷衝擊著頭腦,耳邊想著有節奏的嗡嗡聲。太不可思議了。現在仔細回想,夜裡神秘房間中的情景歷歷在目,實在不像是個夢。那麼,真是唐家祖孫兩人的亡靈回來了?是死去的竹葉將她生前的日記連同那塊石頭交到自己手中,希望自己能解開其中的謎團?待稍稍定下神來,他滿懷疑慮地將石頭和那些練習本鎖在抽屜裡,徑直去找王老闆。

  王老闆的小辦公室裡坐著黑皮。今天黑皮居然滿臉恭順,用討好的目光盯著桌子對面的王老闆,因為後者正在數著一沓百元大鈔。

  “算了,給你湊個整數。”王老闆將數好的錢在桌沿上響亮地抽了一下,然後扔在黑皮跟前。

  “還是王老闆爽氣,上路!”黑皮急急把錢塞進衣服裡,轉過臉向石語打了個招呼。

  石語一屁股坐在小沙發上:“你哥哥的後事辦完了?”

  “燒了!”黑皮滿面春風地回答,話出口覺得不妥,馬上換了一副沉重的表情:“昨天早上辦的。”

  “還順利吧?”石語盯著黑皮的眼睛。

  黑皮立刻憤憤不平起來:“你說怪嗎?太平間的人也會拆爛污!我本來出鈔票讓他們幫忙給死人換衣服的,結果倒好,一頂帽子弄得齷裡齷齪,我拿去的黃蓋被還不見了,後來在不曉得啥地方翻了出來,皺得一塌糊塗!我黑皮的鈔票有那麼好賺的?當場叫他們吐出來不算,還要加精神損失費……”

  顯然黑皮根本沒把他哥哥送殯儀館的意思,而那床黃緞被原來是給小刮刀準備的。

  那麼,當時推床上黃緞被下躺著的是誰呢?

黑皮走後,王老闆問石語:“你好點了嗎?”

  “燒退了,人還是沒力氣。昨天夜裡你給我吃的什麼藥?”

  “普通的感冒藥,克感敏之類吧,在小陳床旁邊找到的。放在你的桌子上,不要忘記吃。我看你的精神不大好,面色太嚇人。”

  “夜裡我好像做了個怪夢,不知是真是假。”石語把凶屋那段經歷說了一下,但沒提到竹葉再次露面和石頭、日記離奇的出現。

  看著王老闆驚愕的表情,石語咬了咬牙,下定決心:“你有沒有那間房子的鑰匙?我想進去證實一下。”

  王老闆臉色大變:“你還是回家好好養幾天吧。我真要請人來衝衝邪氣了,這樣下去還得了。那間……人家避開還來不及,你倒想得出,還要進去!幾十年沒開過門了……”

  “夜裡已經開了——如果我不是做夢的話。你到底有沒有那間房子的鑰匙?”

  王老闆避開石語咄咄逼人的眼神:“怎麼你像公安局的一樣。我哪來的鑰匙?你找金嫂問問吧,不是金嫂帶你進去的嗎?”

  哪裡都找不到金嫂。小黑說,他和阿林四點鐘左右去衛生間,看見金嫂往三層樓走,還是老樣子,手裡拿著蠟燭。

  王老闆眉毛一挑:“怪了,老太婆到啥地方去了?她平時難得出門一趟。打電話問問福生?”

  “大概他還沒有回上海,我前天在鄉下看見他了。你覺得這人怎麼樣?”

  “福生蠻會做人的,和他娘完全不一樣。我這裡裝修的時候,讓裝修公司給了他一點業務——他算是個包工頭吧。這人拎得清。”

  自然,,王老闆租房時渾水摸魚趁火打劫,除了應付唐家二房的代表李家之外,也要把大房的留守金嫂母子擺平,而福生就因此撈到了油水。

  石語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來驗證自己夜間的遭遇是真是假。雖然那時發著燒,人昏昏沉沉的,但是那種逼真的感覺……至於石頭和日記,也許可以有別的解釋。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床上看著鎖上的抽屜,遲遲下不了決心去打開。想起王老闆讓他吃藥,便在桌上找。但桌上除了一隻杯子,什麼都沒有。他又在地板上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這時,有人在門上踢了兩腳。石語打開門,見咪咪站在門口,端著一個小鍋,上面放著一盤油條。

  “快點吃吧,老頭子叫小黑去‘永和’買的,豆腐漿還是熱的。你怎麼會生病呢?”咪咪說著自己先抓了根油條吃起來。

  石語倒了杯豆漿,皺起眉頭:“你怎麼還在這裡?覺得有意思嗎?”

  “沒意思,可是我要照顧老爸呀,我媽布置的任務。”

  “幫幫忙,小姐,照顧老頭子?你少出點花樣經,阿王就謝天謝地了。”

  “不至於吧。剛才你在下面辦公室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這種事居然瞞著我。過河拆橋,你這人真沒勁。不過告訴你,說不定我能幫你進那個房間呢?”

  石語看了她一眼:“你有什麼辦法?”

  “你忘了?小刮刀留下來幾把鑰匙,我老爸說應該是他爹偷配的。他爹是做啥的?唐老頭的包車夫。他偷配的鑰匙很可能就是唐老頭隨身帶的……”

  “你的意思是那裡面可能有曼卿臥室的鑰匙?”

  “我早說過你反應快嘛。不錯,發燒還沒燒糊塗。”咪咪一本正經地表揚石語,接著得意洋洋地說:“所以我也學會了包車夫的辦法——偷偷再配一套鑰匙。”


  咪咪用手電照著石語試鑰匙。老式的門鎖,球形的門把手下面是鑰匙孔,石語將鑰匙一把把塞進去,但是沒有一把能轉得動。可能幾十年沒開過的鎖鏽住了,更可能這區區幾把鑰匙裡沒有一把是對得上的。本來就是碰碰運氣罷了。

  咪咪沮喪地抓住門把手,一邊轉一邊推:“開門!”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原來,門根本就沒有鎖。

  兩人的驚愕難以形容。石語抓過手電,搶上一步擋在咪咪身前。

  黑暗中流出一種陰濕霉腐的氣味。石語的電筒光裡,出現了一個梳妝檯。他心裡一跳:眼熟,上面應該有兩個相框。

果然,唐德鴻和姨太太曼卿的面容顯露在光暈中。

  石語想都沒想,一把將咪咪推出門去,隨即將門帶上。

  咪咪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你怎麼又不進去了?真掃興。”

  “已經證實了,夜裡我進的就是這個房間,不是做夢。進去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明白嗎?現在你馬上跟我下樓去,先找你爹商量一下再說。”

  “怕什麼?你們就是膽子太小。我早準備好了,管他裡面是什麼東西,只要敢惹本小姐,就給他來個一刀兩斷!”咪咪手中出現了一把匕首。

  石語抓住她的手腕一翻,輕輕地便將刀拿到手裡:“這不是玩具,當心弄傷你自己!哪裡來的刀子?刀鞘呢?”

  這是一把沒有開刃的匕首,帶幾條血槽,牛角刀柄。

  “我硬從友松那裡搶來的,本來就沒有刀鞘。”

  這個友松,實在不象話。

  “這是管制刀具懂嗎?哪能隨便就弄一把玩!幸虧沒有開過刃,不然弄傷了你哭都來不及。”

  石語不由分說拉了咪咪就往外走,他實在沒有心思和咪咪糾纏。咪咪不情願地抱怨著跟石語下了樓。


  王老闆好不容易才從驚駭中回過神來:“那麼說夜裡你真的進去了?你看見了……咪咪,你上課去,要遲到了!”

  “還早!”咪咪氣呼呼地頂了回去。這種時候竟讓她走開,咪咪無論如何都不會買帳。

  “我們進去看看,咪咪就算了,這不是好玩的事,還是上課去吧。” 石語說。

  “金嫂死到啥地方去了?這房間不好隨便進去的,總要給唐家人打聲招呼,她不在還真麻煩。”

  王老闆叫上老陸和小黑,跟著石語走向樓梯。這時,老克勒凱文從後門進來,看見這麼一個奇特的組合,驚奇地揚起了眉毛。

  王老闆馬上招呼:“對了,凱文你跟我們一道走一趟。金嫂、福生都不在,我們進人家的房間怕講不清楚,你是唐家親眷……”

  凱文一臉疑惑地看看這乾人,不聲不響跟了上來。

  等來到房門口,原先摸不著頭腦的老陸他們臉色都變了,小黑已經開始悄悄往後挪動腳步,只有老克勒仍是一臉冷漠。

  王老闆豎起食指,不知是讓眾人噤聲還是警告誰都不許滑腳溜走。小黑乖乖停住腳,雙腿卻不由自主地打顫。

  黑暗裡站了一堆人,卻是鴉雀無聲,靜得詭異。在發現石語的目的就是要打開這扇門時,幾個人都驚呆了。他們一向認為,唐公館的一切恐怖和神秘都出自這道門後。門關著,至少心理上有個安慰,有阿鬍子那道不知還有沒有用的符鎮著,“那個東西”還不敢太猖獗,現在石語和王老闆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居然敢……小黑相信自己聽到了門裡輕輕的腳步聲,便緊緊拉住老陸的衣服。老陸見到小黑的神態,立時就覺得有塊冰塞進了自己的腦袋中。凱文保持著冷冷的神情,但雙手似乎是痙攣著緊握成拳。

  門框上有一點紙張的痕跡,已經烏黑一片,想來就是當年道士阿鬍子貼的那道符的殘片。四十多年過去,它還有什麼作用嗎?

  在眾人的近乎絕望的眼神中,石語推開門。不知誰從喉嚨裡發出一聲被壓住的驚呼,怪怪的。有人感到一陣怪異的陰冷從房間內流出,片刻間便冷到了心頭。

  石語拿著電筒還是先從梳妝檯照起,隨之照到幾件老式桌椅、櫥櫃,還有一個壁爐,

  然後是晲元拊蝒i大床高高的雕花床架。

  一張灰白色的臉在光暈裡出現,雙眼微睜,兩排殘缺的牙齒間露出一截黑紫色的舌頭,幾綹散亂的白髮掛在乾癟的臉頰邊。

  那是金嫂,懸掛在精工雕刻的床架上。

  老陸發出一聲非人的慘叫,一把抱住倒向他身上的小黑。

  石語、王老闆和凱文如被釘子釘住了腳,站在那裡目瞪口呆。

  王老闆第一個清醒過來,大叫:“快!快救她!”

  咪咪從不知什麼地方鑽出來,趕在她父親和石語前面衝向寧波大床,伸手就去拽金嫂。晃動的電筒光裡似見金嫂齒間掠過一絲獰笑,突然迎面撲向咪咪,一道白影閃過,咪咪飛跌出去。

  轟然一聲,床架垮塌,塵土飛揚中,聽得王老闆和石語的喊叫:“咪咪!凱文!”

  一片咳嗆聲響起,微弱的電筒光根本穿不透塵霧。石語回頭將手電筒在門邊亂照,終於找到門邊的電燈開關,扳下去,一片昏黃的光線灑滿了房間。




2006-7-27 07:1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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