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g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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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 2016-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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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佛痛
一朵花落在我腳邊。無聲的,濺起一點塵埃。塵埃,也有香氣。
我從熟睡中被驚醒。抬起頭來,看到滿天的花,滿天的花,雨一樣地落下來。
天空高而遠,清澈的虛無。但無端生出絡繹繽紛的花,不知從哪裡來。我乍夢乍醒,顛倒懵懂地,踏著遍地綿軟的花朵,隨意亂走。尋常所熟悉的山巒草地,峰坳起伏,都於我一睡之間,變成花的海。我那麼渺小,在鋪天蓋地的美中,心生恐懼。匆匆地左奔右突,想要找一塊平常的土地,然而行行重行行,只是迷亂。
忽然之間,我看到佛。
地中湧出車輪大的蓮花,佛坐於其中,目連侍左,阿難侍右,眾比丘及諸天諸龍散於山間。花雨紛紛,落滿眾人頭頂,唯佛身週三丈方圓一片淨地,任是天花亂墜,近不得身。
佛在講經。渾厚的聲音迴盪於天地。我聽不懂他在講些什麼,只見大眾俱斂目合十,神色端嚴。
我屏息望著佛。視線裡,隔了重重的花,看不清楚那莊嚴的面目。我想我要看看佛的臉。遂從密密的人叢中尋找縫隙,溜過盤膝端坐的眾羅漢,窸窣潛行。靈巧地左趨右避,不曾碰到他們的一片衣角。
我停在佛身前三丈之處。那有花與無花的邊緣。忽然膽怯,不敢再前進半步。我悄悄地抬起頭,仰望,佛的臉——呵,他那麼高——我的眼光沿著紫金袈裟壯麗的衣褶一路滑上去。
「咄!大膽孽畜!污染清淨佛地——」目連尊者發現了我,怒目吼道。
佛揮手止之。我正轉身欲逃,發覺好似並無性命之憂,便又停步。我破壞了講經。眾比丘怒目而視。但我只是想看看佛的臉罷了。我不安地在地上扭動著,幾對足哆哆敲打著地面。
他澄明的目光,徐徐下視。終於停駐在我卑賤的身體上。我戰戰兢兢地仰望上去。
在漫天迷醉的顏色裡,我看到佛破顏微笑。
那座山叫做靈鷲山。這是很久之後,我才得知道的。王捨城,靈鷲山。是世人眼中的西方極樂世界,至善至美,無上的莊嚴寶地。山中來來去去,儘是得道的菩薩羅漢,頭頂神聖的圓光。風吹動琉璃寶樹,出微妙音。有種種奇妙的禽鳥,白鶴,孔雀,迦陵頻伽。日夕起舞,相對和鳴。
這是個靈妙淨雅的境地。我將自己污穢的蟲豸之軀混跡其中,是一種褻瀆。但是我不管。每日拖著尾巴奔走於泥塗,躲過比丘與禽鳥的視線。我變得鬼鬼祟祟,惶惶不可終日。
因為佛的笑顏,我不離開這裡。
他是那麼高大,莊嚴,慈悲,光明。
花雨中佛的一笑,成為我心中轟轟的雷鳴。我看著殿門的匾額:大雷音寺。
每逢講經,我寧可冒著被人踩扁或成為鳥的一餐的危險也要從我陰暗的藏身處爬出來,繞過肅穆的眾羅漢,逕直爬到佛的腳邊。佛不准他們傷害我。久而久之,聽經的隊伍中有我,也被視作當然。
佛講經時,有五色光,從口中出。遍照十方世界。無量諸天、龍、夜叉,聞佛所說,皆大歡喜。
我看著自己泥土色的醜陋身體,邪惡而令人憎厭的肢肢節節。佛說皮囊好惡,原是無常。但,我怎麼能漠視自己的醜惡?
而佛,是那麼美。
佛的美好,令我遺忘一切的禁忌。我逾越美醜,逾越善惡,逾越聖境與濁世的分別,逾越高不可攀的羅漢們,逕直奔向佛。就算是蓮花瓣上的一塊污漬,我只想匍匐於佛的腳邊。
這個聖潔的世界裡,我是唯一一隻卑微的蟲豸。但是,沒有誰像我那樣地逼近佛了。一切只因一場花雨,點醒我蒙昧的心。它像我的腳一樣,格吱吱地蠢動著。
佛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他任我伏在他腳下,不加呵責,卻也不多看一眼。他只是向大眾宣講著這世界的真理。
在佛的言語中,幾世幾劫,靜靜地過去了。
自慚之心,起於形穢。我如何訴說,我的慚與穢?
我默默地修煉著。朝夕聆聽著世間最徹悟清明的語言,那裡面有大智慧,有大解脫,有大悲憫,有大涅磐。然我聽到的,始終僅只是他動聽的聲音,縈繞於三千寰宇,蝕魂刻骨。
佛現三十二種相,世界震動。於我,只是歡喜。
我愛上他頭頂的圓光,他足下的蓮花,他微妙的手勢,他背後的虛空。
眾生皆愛佛。但沒人知道,靈山勝境裡,有一隻渺小的蟲,以這樣不可告人的褻瀆之心,愛著佛。
我懷著心中咬嚙的秘密勤奮修行,勇猛精進。終有一天,我脫卻舊皮囊,煉成人形。
七百年前有一次佛說諸法,天降八萬四千玉女焚香奏樂。我記得其中的一個彈琵琶的天女,那嫵媚絕艷,令躲在陰翳中的我,眼睛被刺痛。
做人就要做那樣的人,才不枉了此身。我一直記得她的美。遂努力存想,扭曲掙扎,潔白的肌膚,一寸寸迸裂土褐色的硬殼。啊,這摧心毀骨的疼痛,凌遲寸磔,天昏地暗。我在地上打著滾,昏沉中,默想佛的容顏。至高至上的佛啊,這番棄絕血肉,我只是為了你。
「啊——」我發出尖利的慘叫。赫然覺悟,那竟是人的聲音——
我從滿地蟲軀的碎片中站起來,黑髮亂挽,身體修長,一塊褐色的布纏在腰間,赤足,眉心一點血紅剔透的痣。
懷抱一隻曲頸大腹的琵琶。
我舉起雙手,不敢置信地看著它們。柔軟的手,有纖細的十個手指,呈露於天光下,不再是那堅硬的雙螯。
雪白的雙手,輕輕撫過絲緞般的皮膚。
大雷音寺的匾額閃爍著金色的光。長長無盡頭的大殿裡飄出旃檀與優曇花的氣味。我懷抱琵琶,逕闖這莊嚴佛地。
門口把守的金剛欲加阻攔,被我五指輕輪,一聲裂帛般的弦音,粗壯的身軀也微微一晃。趁他頭暈目眩的片刻,我早已飛身閃入。
在幽深的大殿裡,我一路彈著琵琶,向前直奔。心在狂喜中劇跳。多少年的沉默,多少年的萎縮,我終於擺脫那令我無顏見他的軀殼,這潔白的女體如花盛放,從疼痛與血污中掙扎出來的最初的純潔,不染一點塵土的——我要把這般美麗的自己獻給佛。我終於,可以把自己獻給他!
大殿兩旁排列的羅漢們紛紛怒喝。千手指斥,萬目睚眥。我不理,披散著頭髮赤足奔跑在冰涼的青磚地上,手中琵琶發出清亮鏗鏘的聲音,繁弦急管,嘈嘈切切,伴和著我匆忙的步子。啊,如此美艷的生命,不堪等待。花乍放的一刻,稍縱即逝,必要急急采折,才是永恆。色身無常,我要把我最美的一剎那奉獻於他的腳下。
沉默了幾千萬年了,我不怕流年倉促。但,這一刻我無法安詳。三千世界,如恆河沙數,因緣許是只得這一次交會罷。要快,不然來不及了。琵琶唱盡我萬年的寂寞。奔過長眉羅漢身畔時,我聽到他說:「魔音。」
魔音?不管他。我立在佛的座下,急促地喘著氣。彼刻,天地萬物神鬼羅漢皆烏有,這裡只有佛。仰之彌高,光芒萬丈。我眼中放出蕩漾的霧暈,眉心紅痣,如欲滴的血。琵琶聲繁。我身子一晃,那塊布落在地上。這個身體是乾淨的,所以敢於呈露在佛前,在五百羅漢眾目睽睽之下。我匍匐在他腳下:佛啊,請采折我!
佛垂目下視,臉上是那亙古的神秘的微笑。我週身都在顫抖。這遲遲的時刻。
我抬起頭來,迎上佛的目光。如斯的澄明智慧,一如既往。那目光裡,有佛千古的慈悲,沒有其他。
沒有其他。佛看我的眼光,與從前看那只骯髒的蟲,並無二致。
五百羅漢不屑地看著我赤裸的身體。
匍匐於佛的腳下,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冷去。冰寒雪冷。在佛的眼中,眾生平等。蟲豸美女,皆是枯骨。
他,不會對任何人動心。哪怕只是一次。哪怕只是一刻。
我那自劇痛中掙扎出來的色相啊,竟成虛幻。
花開的時刻,靜靜地過去了。那朵花沒人採摘。零落成塵。多無謂的美麗。
我的牙齒格格地抖著。身上一時冷一時熱。在佛的透徹的目光裡,我感到自己從骨髓深處喀啦啦地碎裂。
恍惚中,我聽到維摩詰說道:「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影,從業緣現。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眾羅漢皆合十,口宣佛號。片刻之間,他們對我的不滿,消於無形。只剩深深的哀憫。我忽覺自己的可笑。想當初摩登伽女意欲誘惑阿難尊者,亦是徒勞無功,終被點化皈依空門。我,不過是一隻蟲豸,竟妄圖得到佛的愛戀!
佛是誰?縱使花如雨落,亦片不沾身。我這俗世的愛慾,怎近得他?他身周的三丈方圓,我永永遠遠,不可逾越的距離。
我惶惶地環顧四周。飄浮的香氣。長明的海燈。菩薩羅漢,各得其所。這無嗔無怖的極樂世界。每個人都享受寂滅的幸福。唯有我,只為一念愛起,這極樂頓化地獄。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在寂靜的佛殿裡,我哇哇地嚎啕大哭起來。
丫鬟捧著食盤上前,屈膝行禮:「洞主,請用飯。」
我道:「放在桌上。下去罷。」
丫鬟去了。我伸手從盤中拿起一個饅頭,雪白的,熱氣裊裊上升。咬一口,肉香自唇舌沁入肺腑。好香。我閉上眼睛,享受進食的樂趣。
無端歎了口氣。我在人間,已多少年了?不算也罷。眼見一個個朝代興了又亡,愚蠢的人類,為這點點的方寸之地,爭到頭破血流。我都懶得去看。
原是居住在中原的。貪圖那裡地大物博。但後來我發現那是戰爭最頻繁的所在。從黃帝逐蚩尤開始。商湯趕走了夏桀,周武趕走了商紂,此後列國春秋,秦漢魏晉,一路混戰到今。沒誰能夠永久存在。每個人都說自己弔民伐罪,理直氣壯。每個人都祭天祭地,煞有介事,鐵打的江山萬萬年。
又怎麼樣?還不是一個一個,在我眼皮底下,被滅掉了。
嚥下饅頭,再歎一口氣。真是煩人呀。燒不完的連天戰火,聽不盡的遍野哀鴻。所以我乾脆離開那裡。
聽說如今那兒是李家的天下了。國號大唐。聽說眼下有權永遠理直氣壯的那個人喚作李世民,起了個挺好聽的年號叫貞觀。聽說他把那片地方搞得花團錦簇,安居樂業的。
但這些都與我無關。經過我多年的考察,我發現離中原很遠的一個偏僻小國比較安寧。這個國家裡,全都是女人,故大家於胭脂花粉的興趣,遠比對王圖霸業濃厚得多。它的名字叫西梁女國。
我便在此國邊界定居。也開山立戶,辛勤地經營了一個華麗的洞府。裡面桌椅床櫃,綾羅綢緞,婢仆下人,樣樣俱全。
我的大門口立了一塊石碣,上書碗口大的黑字:毒敵山琵琶洞。
琵琶抱在我懷裡。日長無事的午後,我遣開婢女,坐在花亭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彈奏。四根弦在指下顫動,流瀉清亮湍急的聲音。琵琶的聲音,總是那麼急促,像是趕著要抓住什麼似的。尋尋覓覓,跌跌撞撞。盲目又迫切。
——要快,不然來不及了。
我渾身一顫,琴聲戛然而止。把臉貼在琵琶冰涼的面上,琴弦陷進肌膚,微微疼痛。琵琶。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只有它陪在我身邊。從天國到人間。
在那西方的極樂世界,我彈過一次琵琶。當我年少的時候。是的。年少。多美好的詞。那時這個美麗的身體,初初誕生。潔白纖細的半裸的女子,懷抱琵琶在雷音寺長長的大殿上狂奔。佛啊,她是這樣的純真無邪,一心渴慕著你,你看見麼。
我閉上眼睛。前塵洶湧地淹上來。那無塵無垢之地,偏瀰漫了我的前塵。
為什麼我的存在,始終是那裡的褻瀆。
那一天我的哭聲震動雷音寶殿。匍匐於地上,我情願放棄剛剛修得的人身,重新變回醜陋的蟲豸。我讓班駁凹凸的硬殼一點一點,覆蓋我如玉的肌膚,我讓修長的雙手變成恐怖的巨螯,我讓這雲鬢花顏,毀壞成猙獰烏黑的面目。佛啊,我知錯了,我不該對你有非份之想。我不該妄圖用色相去誘惑你,至高至聖的佛。我不該把凡俗的愛慾帶進這清淨空門。佛啊,求求你不要趕我走,我寧願做回爬蟲了。我不要做人,我只求你許我永遠匍匐在你的腳下。只要能看到你就好了。我的慾念死了,我的心死了,真的真的。佛啊,求求你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
在廣大的雷音寺裡,渺小的蟲哀哀地苦求。週身的肢節,在地上痙攣著,格格地敲擊著青石地面。它是那麼的無助而醜惡。
羅漢不說話。菩薩不說話。尊者不說話。
佛不說話。
旃檀的香氣靜靜地飄著。油燈放出光明。那是世人眼中的苦海明燈。佛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佛,我回頭了,我悔改了,可是我為什麼看不到岸。佛,你不肯對我說一句話。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佛棄絕了我。
佛棄絕了我。
佛棄絕了我。
他負著行李,在山間的小道上趕路。天色漸漸暗下來了。他抬頭看看天,西邊的天空滿佈著變幻的雲霞,光彩流動,一輪扁圓赤紅的太陽,靜靜地下沉。
得加快腳步了。他想。根據地圖,此地離西梁女國僅有五里路程,如果走快一點,大約不到天黑,便可進城了。西梁女國……
他按了按背上的包裹,臉上不覺露出笑容。這個包袱裡面,全是蘇州最好的胭脂花粉,花鈿香油。早就聽說西方有一奇異的國家,國中無一男子,漁樵耕讀,皆是裙釵之輩。想這邊地鄙鄉,哪裡見識過大唐紅粉的妝扮?這些精緻的物事,拿來這群女人中間,還不爭搶一空?便是要個天價,想必她們也是爭先恐後的。此番千里迢迢,雖然辛苦些,也就值了。
運氣好的話,興許有個異國美女垂青,就走上桃花運了……他嘿嘿地笑了起來。
轉過一個山坳,他忽然聽到一陣繚繞的樂音,清清亮亮,彈珠濺玉地,如仙樂乍離雲端。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分明是極高妙的琵琶。他暗暗讚歎。蘇州教坊裡那一曲纏頭不知數的喜眉姑娘,也不能彈到這樣。
他著了魔似地,被那樂聲牽引著,兩隻腳飄飄蕩蕩一路尋了過去。
那女子坐在一棵大龍爪槐下面。
身上胡亂纏了一塊褐色粗布,蠻夷女子,不知羞恥,那塊布自兩臂以下才開始纏,裸露著豐圓的雙肩與一雙藕臂。小腿半露,兩隻赤足踏在泥土上,猶如塵埃裡開出來兩朵白牡丹。那布極粗極陋,越顯得膚如凝脂,讓人恨不得一口吞下去。懷中抱著一面黑漆琵琶,彈出琮琮仙音。
她頭頂上,龍爪槐的枝椏張牙舞爪地恣肆伸展。
他驚呆了。剛剛念及艷遇,艷遇便出現了。並且是如此純樸原始的艷。在大唐哪裡得見?這女子彷彿才從大地中生長出來的一株植物,汁液飽滿,芳香欲流。
不知不覺,他已站在她的面前。
樂聲暫止。他低頭,無措地望著她。
「過路的大哥,你從哪裡來?」女子的聲音,懶洋洋的醇厚,滯澀嬌媚。聽了會醉人的。他喉嚨發乾,一顆心,已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小可大唐人氏,特來西梁女國販賣胭脂花粉。姑娘……你可也是西梁國人?」
她抬起頭來對他一笑。看清了她的臉。烏黑的頭髮潦草地挽在頭頂,一無插戴。素著一張臉,不施脂粉,但眉心處一點殷紅的痣,如未凝的血珠,散發邪氣的誘惑。他如遭雷擊。
幾縷亂髮散落下來,沿修長的脖頸滑落,被微微的汗黏在胸前那一片雪白上。盤曲纏繞。他吞嚥著口水。從不曾知道,黑與白,是這樣要命的鮮艷。
艷。便是這個字了。這女子粗樸到了極致,素到了極致,卻也艷到了極致。這艷,不是人所能夠抵擋。
她終於開口說話了:「我家就在附近。」
完全答非所問。但,他心旌搖曳了。轟轟的巨聲,響於耳際。
她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重又低下頭去撥弄起琵琶來。
那勾魂攝魄的聲音。
水晶簾。
紅綃帳。
鴛鴦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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