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ppychyan
榮譽會員
積分 55577
發文 4018
註冊 2006-5-27
狀態 離線
|
#1 Let it be!
◎ 王文華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我最喜歡的一個英文字,是「Be」。
「Be」的意思是:是怎樣就怎樣、該怎樣就怎樣、不扭曲、不勉強。
「 Be」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境界:一切的人、事,都處在最自然、最輕鬆、最不做作、最不費力的狀態。
我認識「Be」,要追溯到 1970年。
那年我三歲,什麼都不懂。
那年五月,風光了十年的披頭四推出最後一張專輯:「Let It Be 」。
併肩作戰的好友反目成仇了,他們唱:「 心碎過的人都同意,唯一的答案是 Let It Be也許現在分手了,
但有一天他們會重逢,唯一的答案是Let It Be。」
高中時第一次聽到這段歌詞,搞不懂「Let It Be」是什麼意思。
到處問學長,沒人說得清。
問補習班 老師,他竟沒收了我的錄音帶,要我專心做模擬考題。
似懂非懂之下,我用手抄下歌詞,塞進錄音帶盒子中,寄給郊遊聯誼回來後就不理我的女孩。
她沒回我信,我一直記恨到大一。
這些年在國內和國外,感情和事業起起伏伏。
當我最得意和最失意時,我會放這首歌。
簡單的鋼琴前奏後,我聽到保羅麥卡錫的歌聲、約翰藍儂的合音、喬治哈里遜的吉他,和林哥史達的鼓。
我一直不懂:就要解散的四個人,為什麼還能唱出這麼動人的歌聲?
唯一的答案是:Let It Be。
順其自然,不再強求。不需過度感傷,也不需過度瘋狂。
事情是這樣,就讓它這樣。
人生是一個大循環,來日方長。
「Be 」,就是回到最原始、最簡單、最自然、最正常的狀態。
這聽起來簡單,很少人能做到。
因為在成長過程中,當我們發揮潛力時,也扭曲了自己。
社會鼓勵爭權奪利,所以不管我們本身對名利是否有興趣,
不管是否有追求名利的個性和條件,我們都一頭栽進了名利的漩渦。
十年、二十年,我們成功了。卻身心俱疲、人事全非。
那時再花大錢來放鬆紓壓,勉強回到「 Be」。
甚至去放鬆,都只是因為放鬆是一種流行。
於是渡假還帶著電腦,一邊按摩一邊接手機。 終其一生,我們努力扮演定義狹窄的「成功者」。
而不是隨遇而安,當一個海闊天空的「自由人」。 「成功者」若活得快樂,有什麼不
好?可惜的是,身旁充滿了成功而不快樂,而且令周遭的人比他更痛苦的人。
「自由人」不會是媒體明星,卻是好伴侶。
和他在一起輕鬆愉快,沒有負擔。你隨時來去,他不介意。
他沒錢招待你,在一起要各付各的。但那種自立自強的快樂,遠超過七星級。
我常不解,為什麼「成功者」會不快樂?
為什麼賓士車和法拉利,常擺著臭臉、各看一邊?
為什麼俊男美女,常找不到終生伴侶,甚至用自殺來了結?
我沒有答案。
我猜測在變成成功者的過程中,他們做了很多不開心的事。
過度扭曲自己,就像彈性疲乏的橡皮筋,最後變成直徑很大、但失去功能的圓形。
既不滿足於大而無當的外觀,又回不到小巧玲瓏的本性。
「自由人」也有窮困遼倒、跳樓自殺的。
但縱使一毛錢都沒有,他們至少有一樣寶貴的東西,就是自己。
他們不會動不動就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牢騷,他們百分之百控制自己的生活,就算要跳樓,
也要選在自己最喜歡的餐廳。
「成功者」和「自由人」沒有必然的優劣,一切要看當事人的個性和際遇。
選擇的唯一標準,是「Be」。
從古到今,老祖宗不斷宣揚「Be」: 順其自然、水到渠成、順天應時、順水推舟 … 等。
上面任何四個字,都很難做到。
而且除非到了六十歲,或是突然得了癌症,很少人會覺得「Be」有什麼好。
從小受儒家教育、一心一意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我們,總是懷疑:「順其自然」跟「隨波逐流」有什麼兩樣?
「鬆」跟「垮」有什麼不同?
如果把「Be」詮釋成整天無所是事、吃喝玩樂,那真是太小看「 Be」了。
「Be」並不是說人可以自暴自棄,不再動手動腦。
「Be」是說人應該回到最自然的身心狀態,隨著每個人獨特的個性、興趣、品味、際遇,以最自然的節奏來生活。
「Be」的人也上班,也繳稅,但不需要搶第一、趕流行,疲於奔命來附和社會統一的標準,或是加速形勢來提前獲取功名。
以瑜珈為例。
瑜珈是一種「Be」的運動。
它的動作,嬰兒或小孩可以輕易做到,但大人卻做得痛苦。為什麼?
因為大人累積了多年的壓力和煩惱,慢慢與自己的身心脫節。
瑜珈就是要讓大人恢復出生時呼吸自然的深度,和身體原始的彈性。
瑜珈要做的好,身體要「鬆」。
「鬆」不是躺在地上,什麼都不動,那是「垮」,不是「鬆」。
經過天災人禍,大人的身心都已變成廢墟。
廢墟要「鬆」,必須要在身體、思想、飲食、作息等各方面不斷練習。
練習花時間、花心力,絕不是無所是事、坐以待斃。
瑜珈中每一個鬆弛的動作,都需要某一個部位肌肉強勁的力量。
比如說像蛙人操的「輪式」:人躺在地上,肚子朝天,身體像鼎一樣撐起來。
手臂和腹部不用力,怎麼做得到?
這種「鬆」,這種「Be」,靠練習,靠努力。
但如果把做瑜珈當趕流行,或是一定要跟旁邊的同學比個高低,
那就不再是「 Be」, 而又變成扭曲。
我幾位「Be」的朋友都有朝九晚五的工作,偶爾應酬,喝一些言不由衷的春酒。
但他們都有自覺,所以很快又能回到隨心所欲的生活。
他們和一般人並沒有不同,也逛街 shopping,也喜歡林志玲。
只是講話慢一些(並且懂得傾聽)、電話少一些、吃得好一些、起得早一些。
他們還是努力工作,但只做「Make Sense」的事。
這個「Sense 」,是「Common Sense 」。
指受過教育、有工作經驗的人,對問題的常識性了解和本能的判斷。
如果一件事讓 有教育 和 經驗 的人 直覺 感到「怪怪的」,需要 腦筋急轉彎才能勉強了解或同意,
做了之後還要不斷天人交戰、自圓其說,就表示這件事不Make Sense。
只要覺得怪,就是有問題!有問題的名與利,通常會惹來一身腥。他們敬謝不敏。
我在史丹佛商學院的老師麥可雷 去年出了一本《這一生,你為何而來》。
書中說人要活得快樂並有所貢獻,在事業上應該「只做輕鬆愉快的事」 。
沒錯,這就是「Be」! 但 容我幫 老師補充一句:有「底」,才有資格「 Be」!
你若還只是學生,不管你覺不覺得輕鬆愉快,都應該努力學習。
沒有底,一旦「 Be」 了 就只剩空氣。
但當你到了四十歲,如果每天上班都還痛苦萬分,天天加班卻仍一事無成,要不就是你年輕時沒努力,沒有底子。
或是你根本選錯了行,坐錯了位子!
Tiger Woods打球、林志玲走秀,都是渾然天成、輕鬆愉快的。
多年努力的成果已經內化,他們不須用力,就可以天人合一。
「只做輕鬆愉快的事」,不僅適用於事業,也適用於愛情。
我勉強地愛過,結果很痛苦。
明明不適合,卻說服自己和對方要克服萬難,一切只是黎明前的黑暗。
明明分手了,卻一次又一次地復合,好像要證明人定勝天、真愛無敵。
我沒有披頭四的瀟灑,該分開就放手。我深陷泥沼,該買單時卻繼續糾纏。
我總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我夠努力,一切都可以改變,甚至是彼此的心。
如今,我「 Be」。
相信與其刻骨銘心,不如福至心靈。
我沒有變成不婚族,強迫自己相信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快樂。
但我也沒整天泡夜店,輸入一堆不會打的手機。
我好好過日子,認識新朋友,有好感的,傳個簡訊邀約,沒回音也無所謂,不會因此否定自己。
約會時我不再像在主持節目一樣表演特技,只是解除武裝做自己。
她喜歡最好,不喜歡就把我忘掉。
我喜歡就邀她回我家,不喜歡就送她回她家。
對於愛,我「 Be」,我「Ready」,但不因為我38歲就「欺負弱小」,或是「急功近利」。
誰知道呢?也許我明天就結婚,也許我會變成一個孤單的老人。
我擲出骰子,也許是「6」,也許是「1」,該怎樣就怎樣,「 Be」!
我看自己,以及身旁「Be」的朋友,發現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名利與真愛,往往在我們最不期待的時間和地點發生。
我們之間沒有人有一夜成名的好運,但也因此避免了曇花一現的悲哀。
反過來說,生離死別,也開始毫無預警地從背後拍我們的肩。
過去拍肩只是住院,現在一拍就是永別。
對於這些無法預測的際遇,我們無從準備,只能順勢而為。
怎麼「順勢而為」呢?
就是接受自己的個性和環境,想清楚什麼工作讓自己快樂,認真地工作,同時過有品質的生活。
我們每周工作五天、做一次瑜珈、爬一次山、吃一頓美食。
有時間就出國玩、沒時間就留在台北看電影。
我們到金山買知味鄉的玉米,到台電風力發電廠的風車下看海景,並且在心中偷偷記下:將來若找到女友,
一定要帶她來這些浪漫的地方。
若不幸早死,要囑咐把骨灰灑在前方的大海。 金山回來幾周後,我在同學會上聽人
談起了我高中時暗戀的對象,那個我曾送她「Let It Be」的女孩。
「她結婚了嗎?」我興奮的問。
「她有兩個小孩了,現在在圖書館上班。」 當年的女孩,如今已是孩子的媽。
她在圖書館工作,我成了作家。你敢說命運沒有在冥冥之中,安排我們重逢?
同學告訴我圖書館的地址,離我家只有一站。 「想去找她嗎?」同學問。
「找她幹嘛?」另一位同學說,「都是歐巴桑了!」「幹嘛把人與人看得這麼狹窄?」
同學說,「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不是更好!很多夫妻,沒像我們這麼快樂。」
我點頭。同學把她的電話抄給我,「過年後去找她?」 我把紙條摺好,小心地放進皮夾。
然後抬起頭說:「Let It Be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