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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躲雨 / 柯裕棻
by 狗毛窩工作室
下雨和重逢很像，也許是孿生姊妹。有一樣的叼冷癖性，永遠無法習以為常。平時我惦著各種小品詩的可能，未雨綢繆，儲備輕快如珠的問候語和白底灑紫花的丁香小傘。臨至相遇，還是嘩嘩然手足無措。適應了，也就完了。
重逢那天下雨，我果然沒帶傘，而且我的問候結結巴巴，不知所云。唉，再怎麼為這一刻準備，還是在現實中失敗了。
夏天兩點之後黃昏之前的雨總是急冷，又痛。我過了斑馬線才發覺校園的這一側除了樹群的抖擻狂笑之外，沒有任何躲雨的地方。車流如疾箭往來，險險慌慌，我已經被雨包圍，只好又張惶的回到街的這邊，在騎樓下百無聊賴的躲雨。一旦下了雨，城裡的千軍萬馬就彷彿忽然六軍搞素，無處可歸了。
然後我們在人群中看見彼此。這麼狼狽。
朋友抱歉的笑了，那笑的意思彷彿是哪裡錯了。我們都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好像這雨干擾了什麼，非等它停不可。好像我們的重逢是為了一起等這場雨。好像雨停之後才能真的開口。於是我們在廊下一心一意默默的等雨停，目光平行，像過去這些歲月一樣。這一天是亞熱帶烏雲銀色閃耀的鑲邊，我們相逢的城市正排山倒海。我原來應該打個招呼就走開，我原來應該遠比五十公釐等雨線的間格更剎那，此刻卻因蜉蝣般的雷雨而意外地延伸了。
朋友說，這雨已經一個星期了，每天下午。
我沒有接話，我當然同意。其實昨天之前我們誰也不在這城裡，從很久以前就不在了，天南地北的，誰也沒有回來過。究竟這雨有多久我們不知道不在乎更無從印證，我們陷落在時間的隙縫裡，搜尋交集的語彙。過去的記憶已經南遠北撤，我的胸口滿是臆測和判斷，卻缺乏結論，我只好重複那顛撲不破的說法：哎，是啊，天氣真不好。
過去已經湮滅不可考，未來還只是觀念，我們眼前就剩下這場雨了，它因此會成為話的主題，即使是問候語也都小心翼翼地在字裡行間加滿註解與附錄。
朋友又問，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我覺得這個問題始終都很難。
商店的冷氣悄悄纏繞濕冷的足踝，暑風溫熱拂著臂膀，雨水隨髮梢的捲度蜿蜒頸項又跌落胸口。我們一身貫穿不同的溫層，在騎樓底迂迴前行，往人潮的上游溯泳。一個素顏女子絕美，擦肩而過，男人女人都看她。臉上一行幽邃的祈使句。我們繼續閃過一條褐灰的流浪狗，讓過一對目中無人的情侶，繞過賣麻糬和豆花的攤子，努力和熙熙攘攘的許多人逆流。哎，然後，朋友出於習慣伸手牽了我，我發現自己已經不記得那溫度了。
這傾城的雨叫人煩亂，人人都說真理與公義的問題已經不再重要，他們說這個城已經沒有價值也沒有希望。我們卻在這裡重逢，我因為這個渺茫的可能而愛死了這城。我感激狹隘的街，擁擠的樓，骯髒的水溝，營營的蚊蚋，以及背道而馳的人們；我真心偏愛這個庸俗的社會，崩毀的價值，顛沛流離的生活。我慶幸我們如螻蟻般平凡渺小，可以一笑敏恩仇，在他人眼中的亂世自在存活。
久別重逢除了可以入詩之外，也是一件耗損的事，一旦重逢了，各自累積的歲月就被迫歸零。我不知道對方的行跡路線，不知道自己的版圖，次知道自己於對方的比例尺，反之亦然。我不知道該膨脹或收縮，心裡冷冷貼著手裡幽幽的溫度和密度，不認識的觸覺，摸不清，不確定是自己的還是誰的。
如果沒有這雨，今天下午將徹底不存在，它只是一個普通的午後，它的意義將被沖刷抹滅，淹沒於時間的洪流裡，倖存的仍是那些棲居其中的物與質。這些漠漠的結構與形式，有我們也好，沒有也好。就時喝茶的那間小舖，以雨勢而言太迢迢了，我非常想念那個院落，還有白毫烏龍和醉梅。咖啡館在左邊，軟枝黃蟬之後深綠的門，另一間在更深一點的西北邊，花茶在我們正南方的小樓上，書店是座標外偏左的地下室，必須經過層層陣雨，在第四象限的邊。
敘舊有點難。重逢的開場白再怎麼真心，聽起來都是虛情假意。這幾年我遇到的狀況多是馬上相逢無紙筆那重倉促，也曾有問及寒梅著花末的清愁，可是都在異鄉，我可以隨口問起，又轉身忘卻。
這裡是故鄉，我們卻還是慣性的落落寡歡。我們交換了曲折的人名和地名，各自的人生裡陌生而遙遠的憂愁和苦惱，還有過期的切膚之痛，含在嘴裡淡淡涼涼的直到心底，像沒加糖的薄荷茶。對於人生的探索我們其實都不在意了，對於人世的複雜我們卻說得太多，這不老不年輕的年紀就這麼進退維谷，像玻璃煙灰缸，有青春時的透明，卻已經有點髒了，裝著燃燒過的灰燼和廢氣的垃圾。
雨聲掩過咖啡館內播放的輕飄飄的曲子。
「這是德布希吧，怎麼聽起來很陌生。」朋友說。
「這不是。這完全不是。你已經忘了。」我笑了，因為我擔心我自己流淚。然後朋友又抱歉地笑，彷彿有錯。
雨勢稀稀鬆鬆弱了下來，世界就忽然空曠了，一切忽然變得再明白不過。
我們以湯匙吸管攪著半空的杯，閒閒地聊起家常往事，誰結婚了，誰離婚了，誰在哪裡做什麼，誰在哪裡念什麼，誰已經出書，誰已經出家，誰已經生了，誰已經死了。
談這些歲月如梭的軌跡，我們反而非常淡然，人生如星曆，以更廣更不可測的寂寥運行。我好像漸漸懂得人生了，我知道張惶已經來不及，只能在千軍萬馬中險險的走回安全的那一邊，像躲雨一樣無聊觀戰，和某些逆行的人擦肩而過，慢慢沉澱在生活的無色無味裡，可是仍然會遇到意外之人。
安坐在靠窗的桌，心情趨於和平清潔，隔著玻璃的霧氣，人來人往的世界變得無涉無求。夏日黃昏前的雨裡和重逢的人聊生活瑣事，沒有巧妙的問候與沒有美麗優雅的小傘，沒有我希望的整潔俐落，仍然可以讓人偏愛所有的錯誤與遺憾，即使這些年來我們都沒有再見過。
雨下了三小時，我們彷彿讓是了三輩子，而且不曾離散。徵信公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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